[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07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59
第八十章 告慈母

  回到趙國公府,張壽並沒有等到去探望母親的朱瑩回來,卻等到了一紙任命。顯然,司禮監秉筆楚寬並沒有信口開河,儘管小小一個國子博士按理來說並不需要皇帝干預,更不需要內閣擬詔,但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於是,他對太夫人告辭了一聲,隨即收拾好了東西,帶著齊良鄧小呆和阿六悄然離開了趙國公府。

  請了一天假,見識了從前根本想不到大場面的鄧小呆,徑直先回了順天府衙。好不容易考上令史的他,並不打算放棄這份曾經很嚮往的職業,哪怕他的老師從鄉下小郎君搖身一變,即將成為國子博士。哪怕他的祖師爺,是無數讀書人尊敬備至的葛太師。

  至於府試剛剛考了第七的齊良,也沒有再留在京城,而是決定跟著張壽先回融水村。

  來的時候騎馬,回程的時候因為已經天色晚了,張壽對自己那點可憐的騎術完全信不過,自然坐了太夫人安排的馬車。此時此刻,他窩在那車上,被路上的顛簸震得半死不活,一面埋怨阿六這車伕當得似乎不靠譜,一面下定決心回頭一定要苦練馬術。

  至少,騎馬再磨大腿,也比坐車舒服得多。

  太祖皇帝為什麼沒把彈簧造出來?唔,真正的螺旋壓縮彈簧其實是工業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蒸汽機和活塞氣缸等等沒有的話,確實挺難辦……

  就不知道所謂太祖皇帝留下,內書堂中珍藏的書,到底是什麼書。他從小到大數學不錯,大學高等數學A,大學物理A,電路分析A,但他擺弄最多的是各色芯片電路板……

  “小先生,從月華樓回來之後,太夫人就沒提起過府試和王府尹的事,真的不要緊嗎?”

  見齊良憂心忡忡,回過神的張壽懶洋洋地說:“要緊的話,太夫人一定會和我通個氣,她隻字不提後來如何,那就是不要緊。而且,王府尹既然在遇到別人挑釁的時候那麼強硬,足可見不是被人算計,而是早有預備,胸有成竹。所以,我們這種小人物就別瞎操心了。”

  “小先生你可不是小人物,今天我都簡直看花眼了。葛先生和齊先生那都是京城名士中最厲害的人物,裕妃娘娘和永平公主,就是參加過好多次月華樓文會的人,也未必這麼近距離見過。那位司禮監秉筆楚公公好像也很不同尋常,可大家都對你很和氣。”

  “呵,那是因緣巧合,而且,不是因為我的本事,而是因為……”

  張壽拖了個長音,隨即突然伸出手,在齊良腦袋上使勁拍了一下:“你小子別想套我的話,總之記住,我不會因為人家看似和氣親切就得意忘形。所以,我要告訴你一點……”

  他頓了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說:“有些事情,不是別人想讓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的。人生在世,固然不能真的拋開一切顧慮自由自在,但也用不著一味束手束腳。哪怕帶著鐐銬,在刀尖上跳舞,有時候也比呆在牢房中做一個老實囚徒來得有意思,明白嗎?”

  一看齊良那苦惱的樣子,張壽就知道人沒明白,然而,他也不想解釋。

  他用了很漫長的時間,才領悟到這一點人生快樂的真諦,沒指望真正在鄉下長大的十六歲少年能認同這個,只不過預先提個醒。然而,他的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件事。

  現在的朱瑩,我行我素,恣意飛揚,那是因為有家人長輩小心呵護,縱容寵溺,那才會如同一輪肆意揮灑陽光的旭日,明亮得耀眼而迷人,可如果有朝一日,她遇到變故時,還能保持那種讓他想疏遠都根本疏遠不了的明豔特質嗎?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這樣耀眼……

  “少爺,少爺?”

  當張壽再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卻是阿六那張近在咫尺的大臉。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本能地問了一句:“到家了?”

  “到家了,娘子正在拉著小齊說話呢。”

  張壽連忙拍了拍臉,趕跑了那僅剩的一點睡意,隨即下車。雖說在車上睡了一覺,可此時腳踏實地,他方才真正感覺到在這沒有彈簧的馬車品嚐了一路顛簸。蜷縮著睡了一覺,落地之後的腳底板竟如同針刺一般疼痛,以至於他不得不按住一旁的阿六,這才能勉強站穩。

  “那吳娘子,我先回去了。”齊良衝著吳氏行了個禮,隨即又轉身對著張壽恭恭敬敬做了個大揖,繼而就飛也似地往家中跑去。儘管他的家裡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但在終於以父親想都不敢想的名次通過府試之後,他還是決定好好去給父親上一炷香。

  至於晚上一個人獨自吃什麼……那位慈眉善目的好心太夫人讓他們帶回來好多吃食!

  張壽根本來不及開口阻止,齊良就已經飛快地跑了,本來還想邀請人在自己家吃了晚飯再走的他只能放棄了這個主意。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吳氏跟前,見她震驚地盯著自己的腳看個不停,他不得不咳嗽一聲道:“娘,沒事,我就是在車上蜷縮著睡了一覺,腿麻了。”

  “是這樣?”吳氏瞅了一眼阿六,見人點了點頭,她頓時如釋重負,嘮嘮叨叨地說,“剛剛小齊說你進城後去見過葛先生,後來又在趙國公府住了一個晚上,今天還去參加了什麼文會?那你肯定累了,來,快進屋吃點東西,然後早點洗澡休息。”

  見吳氏拽著自己往裡走,張壽沒有抗拒,卻忍不住問:“娘就不問瑩瑩怎麼沒跟我回來?”

  吳氏頓時一愣,腳下停了一停,隨即就強笑道:“瑩瑩從家裡出來這麼久了,也該回家去了。難為她一個千金大小姐,在這鄉下呆了這麼久……”

  沒等吳氏繼續給朱瑩的沒回來想出一千個一萬個合理的藉口,張壽就笑了起來。緊跟著,他就握住了吳氏的手。那隻手明明冰涼的,卻有些潮濕出汗。

  “娘,我這次進城,碰到了挺多事情。但最重要的一件是,之前八月十四那天晚上抓到的那些亂軍,皇上嘉賞了我的功勞,給了我一個官兒噹噹。”

  張壽提都不提裕妃今天對他說的所謂身世,而且將皇帝的封官說得輕描淡寫。然而,當吳氏轉過身時,那臉上仍舊滿滿噹噹儘是狂喜。

  “真的?老天開眼,這真是老天開眼!”吳氏激動得話都不會說了,甚至根本忘了問皇帝給的是什麼官。她猛地鬆開手,一溜煙衝進了大宅,緊跟著就傳來了她嚷嚷的聲音。

  “老劉頭,快,給我備香燭,我要去祭拜祖宗!阿壽當官了,當官了!”

  張壽嘆了口氣,沒有阻止吳氏那幾乎能叫到整個村裡人都能聽到的聲音。眼見劉嬸麻利地在前院擺了香案和貢品,而老劉頭則是拿了香爐和香來,他眼看吳氏就直接對著香案跪了下來,焚香禱祝,喃喃自語,就和往常過年一樣,從前覺得可笑的他,現在卻終於有了體悟。

  也許,這本來祭拜的就不是什麼很久遠的祖宗……

  他緩緩來到吳氏身後,隨即單膝跪了下來,緊跟著,他就聽到她用極低的聲音唸誦著的隻言片語。

  “……娘子在天之靈……保佑阿壽富貴平安……當個好官……”

  聽著這些,張壽微微一笑,隨即在吳氏身後低聲說道:“娘,你告訴祖宗,我當的是國子博士,我當官的地方,是天下讀書人匯聚的國子監。以後,我要去那兒當老師了。”

  見吳氏愕然回頭,滿臉不可思議,他就一板一眼地說:“我會努力活得精彩,不辜負她給我的血肉和生命,不辜負此生。”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59
第八十一章 我想當齋長!

  一頓家常飯菜之後,張壽並沒有按照吳氏嘮叨的,早早休息,而是讓阿六陪著,出了家門前往翠筠間。他知道紈褲子弟是什麼德行——畢竟他當年也曾經當過一陣很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袴——所以他相信他在的時候那些人還會守點規矩,他不在,那就很可能群魔亂舞。

  反正翠筠間在竹林裡,村人也不會知道他們在幹嘛,而他臨走的時候,也壓根沒囑咐村裡人去那邊看看,因為他覺得看了也白看。難道楊老倌能看得住陸三郎和張琛?

  此時此刻,他跟著阿六,走在那條直通水波不興館的小路上。天上的月亮依舊瑩白,但要圓潤卻不可能了,已經缺了挺大一塊。皎潔的月光從竹葉縫隙中灑落下來,再加上阿六手中的燈籠,他勉強能看清楚腳底下的這條路。

  當終於影影綽綽瞧見前方竹屋時,張壽卻只見前方阿六突然轉過身來。那張沒有太大特色的臉在燈光的照耀下,竟是顯得有些變幻不定,仿若舞台上燈光照著的戲子。

  “少爺,要把燈滅了嗎?”

  聽到阿六問出這麼一個出戲的問題,張壽不禁一樂,隨即竟有一種半夜三更老師查寢室的即視感。他笑著搖頭道:“不用了,我又沒打算揪人當典型,只不過來看看,順便和他們說點事。只要他們不曾放火燒了房子,那就隨便……”

  就在這時候,張壽猛然間聽到了一個破鑼似的嚷嚷:“走水了!”

  我不會真的這麼烏鴉嘴吧?這已經第二次了!

  張壽頓時目瞪口呆,緊跟著,他就只見阿六如同兔子一般敏捷地竄了出去,同時……帶走了那盞照明的燈籠!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隨即連忙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趕去,卻是怎麼都追不上前頭那少年。等來到水波不興館,他就聞到了一股煙味,這一次,他不禁暗叫糟糕。

  要知道,這年頭可沒有高壓水槍,起火的結果往往便是一燒一大片!

  這幫混蛋小子,不會真鬧到回頭把這片竹屋和這片竹林全都燒了吧!

  然而,當他快步趕到了那人聲嘈雜的地方時,卻沒有見到火光,只看到屋內濃煙滾滾,聽到驚天動地的咳嗽聲。他連忙二話不說地撥開人就往前擠去,而被他撥開的人最初還很不樂意,等扭頭看見他時,卻一下子閉上了嘴。最終,反應快的張陸慌忙嚷嚷了一聲。

  “小先生來了!”

  一瞬間,人群呼啦啦散開,張壽只覺面前豁然開朗,現出了一條路。他連忙快步來到最前頭,就只見地上正在死命咳嗽,灰頭土臉的兩個人,赫然是張琛和陸三郎。

  知道這兩個人素來不和,他不禁越發覺得摸不著頭腦,抬頭看了一眼冒濃煙的屋子時,就只見阿六黑巾蒙臉,提著一個盆出了大門,盆裡赫然依舊在冒著濃煙。

  “這到底怎麼回事?”

  陸三郎一抬頭才發現張壽來了,想要解釋,奈何嗓子一時間發不出聲。正心急的時候,他偏偏又聽到張壽沒好氣地說:“你們這是想把房子給點著嗎?知不知道在著火的屋子裡,大多數人不是燒死的,而是熏死的?這還沒冷到烤火的時候吧?”

  陸三郎和張琛一時沒法回答,而一旁卻已經有張陸搶著說道:“小先生,琛哥和陸三胖兩個打賭背書,誰背不出來就把書燒了,把那灰兌水喝乾淨,他們是鬧著玩呢!”

  什麼打賭背書,明明是打馬吊,賭注是誰輸了就把馬吊牌都吃進去……張琛輸了不認賬,陸三郎就點火把馬吊牌都燒了,張琛氣急敗壞往裡頭倒酒,反正折騰到最後,就是這麼一番看上去差點要著火的光景!

  張武張了張嘴,想要揭穿這鬼名堂,可他還沒來得及說,張壽就沉著臉上前,用阿六遞過來提燈籠的棍子在灰盆中翻了翻,找出了幾張沒燒乾淨的馬吊牌。知道不用自己多嘴得罪人,張武就立時閉上了嘴。

  而找出了那幾張殘牌,張壽呵呵一笑,站起身把棍子還給阿六,隨即拍了拍手。

  “我第一次知道,馬吊牌也能叫做書。”隨眼一瞥四周那些面色各異的傢伙,他就看著陸三郎說:“陸三,我進京也就兩天,把翠筠間交給你,你就是打馬吊來管事的嗎?”

  “不是不是!”陸三郎趕緊站直身子,慌忙解釋道,“張琛不服管束,我只好和他打賭……”

  張琛頓時氣壞了。什麼叫我不服管束?我幹嘛要你管?奈何他嗓子還沒回覆,這會兒只能怒瞪陸三郎。明明是你作弊,還要逼著我喝馬吊牌燒成灰兌的水,現在還來賴我!

  沒等張琛憋出聲音來,張壽就淡淡地說:“天氣就要涼了,雖說這翠筠間你們整修過,但到了那時候,這竹林裡也冷得沒法住人了。所以,你們也該回京城了!”

  陸三郎頓時大吃一驚,別人也許只是想蹭個葛門弟子的名聲,可他是真心挺喜歡張壽教的這些東西。因此,他立時不假思索地叫道:“這怎麼行!”

  然而,幾乎是異口同聲,張琛也反對道:“這怎麼行!”

  張壽正覺得有趣,可轉瞬間就只見兩人再次彼此互瞪,陸三郎恨恨地罵一聲鸚鵡學舌,而張琛則乾脆氣得大叫明明你學我說話。

  眼見兩個人差點就要互揪領子,他只能沉聲呵斥道:“都夠了沒有?你們兩個不願意回京城的先給我站一邊去,其他人一個個說話!”

  陸三郎在這混得如魚得水,誰都知道,可張琛竟然不願意回去過恣意逍遙的日子,大多數紈褲子弟還真沒想到。此時此刻,眾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猶猶豫豫不想表態。

  娶大小姐他們早就知道是沒指望了,但相比從前朱瑩那嫌棄他們的態度,趙國公府的這條大腿他們如今卻算是姑且抱住了。而葛門弟子這光環,眾人也不打算放棄,否則,之前幾個溜回去幫葛雍印書的傢伙,怎麼會又特地趕了回來?

  在這一片沉默中,張壽見張武似乎想要說話,一個眼神把這個當初頭一個抱大腿的傢伙給按住了,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並不是說你們回京就不是葛門徒孫了。我剛剛忘了說,我此次進京,那一夜一網打盡所有亂軍的賞賜已經下來了,我得了個國子博士的小官。”

  “至於你們的那份賞賜,估計也要回京才能發下來。我聽老師說,你們全都是監生?嗯,等回京之後,你們就來國子監好好上課吧,留著張琛和陸三郎在這翠筠間裡吹西北風!”

  本來他是不想要這些學生的,現在他改主意了,留著這些出身不錯的貴介子弟,他至少有個班底!

  得了個國子博士的小官……

  一大堆紈褲子弟聽著這話,簡直想跪了。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勳臣和官宦子弟,只要長輩的官職足夠,那麼子弟就可以入國子監讀書,然而……你想不讀都不行!

  雖說這規矩現在是沒那麼嚴格了,如他們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經常請假,可他們仍舊是監生,尋歡作樂的時候,那是鐵定要躲著國子博士這種學官的。

  就好比謝萬權這個齋長可以噴張琛不學無術,他們也同樣沒少挨過這種劈頭蓋臉的訓斥!

  而且挨了也得受著,回去隻字不敢提。因為能在國子監當博士的,全都是朝中大學士尚書這一級大佬看重的文壇新秀,未來高官,他們家裡長輩知道他們挨罵也只會大讚罵得好!

  在這一片眼珠子掉地上的僵硬氣氛中,陸三郎竟是哈哈大笑,隨即非常狗腿地上前賠笑道:“小先生這一去國子監,那真是正本清源啊,回頭我一定天天去國子監!只不過,小先生您總需要一兩個貼心人,我想當齋長,您看成嗎?”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張壽不禁莞爾,想起了前世裡毛遂自薦當班長的往事。他若無其事地說:“可以,只要你能在開課第一天的算科考試當中拿頭名,這個齋長我就給你當了!”

  陸三郎別的不行,可那算學可卻是真的行啊!難不成真的會讓他當上齋長?

  問題是國子監六堂應該都是滿的,張壽以後會管哪一堂?陸三郎又會當哪一堂的齋長?

  這一次,四周圍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年方十七的謝萬權已經是國子監歷史上最年輕的齋長了,眼瞅著京城貴介子弟中不學無術的代表陸三郎竟然可能破紀錄?

  可緊跟著,眾多人一下子又意識到。陸三郎算什麼,張壽才是刷新了國子博士的最年輕記錄呢!記得如今國子監裡頭最年輕的國子博士,少說都二十四五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59
第八十二章 鹵煮和高薪

  忽悠一群貴介子弟重新變身好學生回國子監去上課,讓他們給即將新官上任的自己搖旗吶喊,充當一下背景板,張壽起初就覺得沒什麼難度。更何況,他都得到了國子博士這樣一個不錯的美官,照理說其他人也會有相應的賞賜,眾人當然樂意回去露個臉。

  等到濃煙散去,陸三郎那座仍舊留著濃濃煙味,而且四壁全都被煙燻黑的竹屋算是沒法住人了,他便沒好氣地說:“陸三郎跟我來,今夜水波不興館暫時借給你住。至於之前你住的屋子,明天給我重新整修!你要當齋長,凡事便以身作則,給我把那道雞兔同籠抄一百遍!”

  這題目我閉上眼睛都會做,憑什麼要抄!

  陸三郎頓時大為委屈,尤其不忿的是,張琛卻逃過了懲罰。然而,等到張壽把他提溜到了水波不興館,眼見阿六直接把他那些隨從給隔在了門外,自詡有智慧的他立時心中一動,等門關上便小聲試探道:“小先生有話對我說?”

  張壽沉默片刻,直接把當初太夫人教訓朱二時,說陸尚書乃是攻擊趙國公父子後台的那番話原封不動複述了一遍。下一刻,他就只見一貫嬉皮笑臉,韌性十足的陸三郎突然變成了泥雕木塑。雖然這時候他能想出一千種一萬種安慰人的辦法,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開這個口。

  陸三郎不是得天獨厚的張琛,他相信一直被人戲稱為豬頭的小胖子有自己的處世哲學。

  “呵,呵呵呵呵……”陸三郎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睛裡都出現了淚花,“我就說呢,老爹他憑什麼相信我能把朱瑩追到手,原來是因為他就想要我去扮演那麼個豬頭!我還以為我騙過了他,鬧來鬧去,最後被騙的是我自個!”

  最後幾個字,陸三郎幾乎是低聲嘶吼出來的。那種不敢放聲的痛楚,讓小胖子本來就紅了眼圈更紅了,眼淚奪眶而出。他幾乎下意識地蹲了下來,低頭不想讓張壽看到自己的醜態。直到他感覺到一隻手在自己的頭頂摩挲了幾下,

  “知道我那時候怎麼對朱二說的嗎?我說,陸三郎沒了他爹,還是個算學天才,他甚至還秘密經營了書坊等各種產業,可二少爺你呢?”

  張壽收回了手,心想這個有智慧的小胖子,圓滾滾腦袋摸起來的手感還挺好的。

  見陸三郎使勁擦了擦眼睛,隨即不聲不響站起來,他就笑呵呵地說:“現在,你還想當這個齋長嗎?”

  “當然!”陸三郎發狠似的重重哼了一聲,隨即一字一句地說,“等回了京城,我就搬到國子監號捨去住!”

  “國子監號舍?那可是逼仄得像是鴿子籠,你確定能住?”

  “我掏錢整修還不行嗎?”陸三郎一臉老子就是有錢人的派頭。

  “這翠筠間我能整修,這國子監號舍我當然也能整修!張琛他們我一個個去說,小先生你放心好了,我一個人住號舍怎麼行……當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苦頭不能我一個人吃。他們還敢笑我是豬頭?哼,當初要不是我放消息,張琛他們也不會跑到這來求學……呃!”

  陸三郎猛然打住,一副說漏嘴的尷尬樣子。而張壽早就猜到當初那貴介子弟紛至沓來的情景,除了朱瑩推波助瀾,陸三郎肯定也沒少上竄下跳,此時便只是呵呵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一句話。

  “很好,抄兩百遍!”

  見陸三郎瞬間哭喪了臉,張壽就徑直往外走去,等到了門邊上,他卻頭也不回地說:“對了,張琛沒事就喜歡叫你陸三胖,其他人也都是亂叫一氣,我都一直忘了問,你大名叫什麼?”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可張壽等了片刻,卻是難言的沉寂。他有些費解地轉過身,卻只見陸三郎竟是比剛剛得知父親耍了自己時還要更加悲憤。

  “小先生你能不問嗎?就是因為那名字不好聽,我才特意造出聲勢,由著人叫我陸三,甚至陸三胖。”

  見張壽有些迷惑地盯著自己,陸三郎頓時哭喪了臉:“我知道了,反正回頭到了國子監,遲早人盡皆知,我爹當年聽說我生了,隨口起了個名,叫陸築。什麼陸築,叫得快了就變成了鹵煮,拗口難聽,這都是什麼名!”

  陸築、鹵煮、樓主、留住……

  其實這名字只不過兩個字都是第四聲,說不上難聽。都怪陸三郎一個勁地說鹵煮,他這聯想實在是不少……

  為了師道尊嚴,張壽不得不死板著一張臉,微微一點頭就轉身離去,只是在打起簾子的時候,他那笑容簡直是掩都掩不住,尤其是當門簾落下,聽到身後傳來了陸三郎那低低自言自語的聲音時更是如此。

  “小先生聽了我這名字居然什麼都沒說?真厚道!”

  眼見燈籠在阿六手上,厚道的張壽為了不讓陸三郎那些隨從看出端倪,只能趕緊繼續繃著一張臉,直到從熊貓影壁的那條大路離開時,他才忍不住嘴角翹起笑了起來。

  說實話,和道貌岸然的假道學偽君子比起來,還是有追求的熊孩子更有趣!

  說服吳氏一塊上京,張壽覺得不難,因為他知道,他難得上京兩天,吳氏也許能夠耐住性子在家等,可在知道他要去國子監當官,長久都不能回來的情況下,她一定會跟著他一塊去。果然,他只是一提,她就一口答應了。而答應之後,她又提出了一件事。

  “阿壽,若是到了京城,就靠我們娘倆幾個,人是有些少了。村裡這麼多鄉親,你再挑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一塊帶上吧,也好給他們找條出路。之前楊老倌還在我面前說了好幾次,鄧小呆考上了令史,齊良也去考了府試,央求你帶挈一下他家裡兩個小子。”

  張壽不禁有些頭疼:“那兩個小子自己不樂意讀書,我有什麼辦法。”

  “話不是那麼說。你不知道,楊老倌他們去了一趟京城,把之前剛打下來的新米和菜蔬乾貨都賣了之後,今天回來就求著趙國公府留在這的一個護衛,親自帶他找去了臨海大營,這會兒人還不知道回來沒有。雖說之前那位雄指揮使留下了軍馬,但他還是怕給你惹禍。”

  “偶爾讓這些軍馬拉一次東西去京城,那還行,用多了就廢了。耕地之類的,想來你之前和雄指揮使說的時候也不過藉口。所以,只要臨海大營能看趙國公府的面子上給個合適的賠補價格,他就預備答應下來。如此皆大歡喜,大家每戶也能多點現錢落腰包。”

  張壽這才沉默了下來。楊老倌雖說看上去很財迷,但老頭兒心裡卻有一桿秤。可惜兩個孫子沒有一個是讀書的材料,這就算是鞭子抽打,也是抽不出來的。

  他只能嘆了口氣道:“娘,咱們村裡都是好人,我也知道。可我估摸著就國子博士那點俸祿,連您和老劉頭劉嬸阿六都養不活,我拿什麼去養活更多的人?”

  鑑於裕妃所述那段往事頗有些慘烈,張壽到底還是沒提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沒提趙國公府對他們母子的奉養多半也有一部分是出自報恩,可吳氏的回答,卻讓他有些意外。

  “你不是說國子博士正七品嗎?正七品京官的俸祿不會少的!我當年在京城時就聽說過,太祖皇帝曾經留下祖訓,好像大意是說,我朝俸祿怎麼能比唐宋低!不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高薪養廉,不廉就殺!”

  張壽有些詫異地嘖了一聲,卻沒有問這祖訓現在執行得如何,

  顯而易見,俸祿高那是肯定不會改的,但不廉就殺這一點嘛……呵呵,國子監這種曾經有綜合學府苗頭的最高教育機構都能開倒車,反腐政策憑什麼不會?

  當然,即將成為公務員的他,聽到俸祿很可能很優厚,還是鬆了一口氣,當下就爽快應道:“那就這樣,這次上京的時候,我多帶兩個人……娘,飯得一口口吃,先別太招搖。”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59
第八十三章 張博士上京

  一大清早,洗漱更衣過後的張壽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就因為阿六帶來的訊息而趕到了大門口。眼看整個村裡所有從八歲到二十歲左右的童子少年全都被父母長輩送了過來,足有九個,大的臉上儘是憧憬,小的臉上儘是懵懂,他不禁分外頭疼,只能上前好言軟語地解釋。

  最終,他只選了老奸巨猾楊老倌的次孫楊好,翻地好手喬虎的兒子喬當,都是十三歲,正是有力氣,對世事似懂非懂,聽話好用的少年郎。

  等這件事情辦完,張壽才發覺,來應選的都是男孩子,連個不懂事的毛丫頭都沒有。

  當他給家裡書籍裝箱的時候,隨口對吳氏提起,她卻給出了一個讓他哭笑不得的答案。

  “翠筠間裡那些貴介公子來求學也沒帶丫頭,一色都是男僕隨從,我想京城肯定一貫如此。我覺得這才對,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陽剛之氣,整日裡廝混在脂粉堆裡算怎麼回事。”

  我的娘誒,那些傢伙當初都是衝著朱瑩來的,帶丫頭來此,被那位大小姐看到會怎麼想?京城要是真有少年人成婚之前不得納婢的潮流,我估計那群貴介子弟全都要哭了……

  張壽雖說又好氣又好笑,但他前世裡在家中歷經大變之後,性情也隨之變了,眼界養得極高。這一世鮮活恣意的朱瑩突然闖入他的生活時,他尚且都敬而遠之,更不要說別人了。

  如今,朱瑩爽朗明快的風格漸漸侵染了他,以至於昨天連永平公主那樣我見猶憐的美人,他看著也就像是木頭,更別提尋常女子了。

  吳氏不想要丫頭就隨便她了,反正日後人都是伺候她,他估計是要長留國子監那個和尚廟的……

  想著這些,張壽打了個哈哈,把這話題矇混過去了。然而,眼看快到午飯時分,他終於把自己那些行李打包完畢,盤算著到底是明天還是後天啟程的時候,就只聽門外大呼小叫,緊跟著,阿六就倏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大小姐來了。”

  張壽頓時大為意外,下一刻,他就只見門簾被人一把掀開,緊跟著,朱瑩就大步闖了進來,朱紅的衣裳,襯得她越發猶如一團火一般明亮灼人。

  一看到她那明顯被風拂亂的額發,他便明白,人不是坐車,而是騎馬來的,當下便迎上前笑道:“我正想著明天還是後天進京呢,你怎麼就來了?還趕在這時分,家裡正好還沒開飯,難道你是特地來蹭飯的?”

  “我……”朱瑩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忍了又忍,她到底忍不住,氣急敗壞地說:“還不都是因為祖母騙我!她說我和裕妃娘娘走了之後,你還是對楚公公說,你不想當那個國子博士,也許送上堅辭的奏表就不回來了!”

  張壽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起來,即將離開的那點鄉愁瞬間沖得一乾二淨。見朱瑩氣得瞪了他一眼,隨即旋風似的又沖了出去,他連忙對那邊滿臉無辜的阿六說道:“快去看看,對瑩瑩說一聲,是我不該笑她,我下廚給她賠禮!”

  雖說最初大為羞怒,但朱瑩到底我行我素慣了,雖說是阿六代張壽出來賠禮,可張壽肯為了自己的洗手下庖廚,她還是立刻轉怒為喜。一路緊趕慢趕,飢腸轆轆,接下來這一餐午飯,胃口大開的她風捲殘雲吃了很不少,等吃完放下筷子,她就說出了一句話。

  “阿壽,吳姨,既然都收拾好了,咱們下午就動身吧,晚上就在京城過夜了!”

  吳氏原本沒這麼心急,可見朱瑩臉上紅撲撲的,那眼眸中神采飛揚,想到她今天必定是一大早就打馬出門,她最終爽快地點點頭道:“也好,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走。”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可還沒等他說出個反駁的理由,朱瑩和吳氏就同時扭頭看向他。

  “阿壽,人先走,東西可以隨後再起運!陸三郎張琛他們那邊,我去說,他們肯定也歸心似箭了!”

  “阿壽,就聽瑩瑩的,把衣服帶上,其他的慢點兒也不打緊。”

  張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好吧,我乾脆就不發表意見了……

  雷厲風行的大小姐駕到,猶如龍捲風似的在整個村裡刮過,赫然沒有遇到半點阻礙。陸三郎雖說本打算晚幾天回去,直接住國子監號舍,可其他人紛紛一口答應一塊護送張壽去京城,他也只好怏怏答應了。至於村裡楊喬兩家,那更是沒一點捨不得,立時打點衣物送兒孫。

  而齊良也在斟酌再三後,表示要和張壽一塊上京讀書,以備將來的院試。

  因此,午後未時不到,浩浩蕩蕩一行人便已經打點停當。老劉頭和劉嬸留下,待明日和幾個朱家隨從押了行李一塊來,其他紈褲子弟也是丟下隨從收拾首尾,雄糾糾氣昂昂地帶上護衛預備出發。領頭前來送行的幾個村人眼看那百多人的隊伍,對視一眼就運足中氣大吼。

  “恭送張博士上京,青雲直上,前途無量!”

  張壽正在馬上和朱瑩說話,聽到這嚷嚷,他已經是懵了,等到其他村民也紛紛醒悟過來,竟是跟著附和,其中還夾雜著不少小孩子不明就裡的大叫大嚷,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聽到張博士這個稱呼,他第一反應竟是自己昔日大學畢業之後不想讀書工作四處廝混,被父母逼著上米國留學混來的,那個比克萊登大學好不到哪去的野雞大學洋博士文憑……

  直到正式上路啟程,張壽還覺得耳邊嗡嗡直響,儘是在那嚷嚷張博士的聲音。因為後來不止紈褲子弟們跟著叫嚷,就連朱瑩也在高興的時候附和了一兩聲。

  此時此刻,騎在馬上的他再次嘆了一口氣,可冷不丁背後卻傳來了張琛的嘟囔。

  “小先生都當國子博士了,我們這些人的賞賜呢?”

  張壽正要說話,朱瑩就已經搶在了前頭:“我昨天去見過娘之後,特意跟裕妃娘娘進宮去見皇上討賞了!他說,就是官兵剿撫,也會有死傷,我們竟然幾乎毫髮無傷,簡直是奇功!所以,為了嘉賞大家此番有勇有謀,回京之後,皇上要在宮中賜宴犒勞大家,屆時再頒賞!”

  有勇有謀四個字說出來,公子哥們卻是片刻的安靜。

  這個……他們被朱瑩藥翻,也算有勇有謀吧?

  嗯,肯定算的,他們也是為了大局做出了貢獻……不拖後腿的貢獻。

  然而,等到最後朱瑩說皇帝要賜宴,人群頓時轟動了。雖說他們是勳臣官宦子弟,家中父兄不少都是天天見皇帝的,可擱他們這些人身上,除了張琛那是秦國公唯一的兒子,凡事都有份,其他人那卻是頂多只遠遠見過皇帝一回。

  因此,也不知道在誰挑的頭,一時間四面八方都是皇上萬歲的頌聖聲,聽得張壽頭皮發麻。所幸這兒不是官道,這聒噪聲並沒有引來人人側目,只是驚起田間地頭無數飛鳥鳴蟲。

  重量大的雜物全都扔在融水村,一行人又都有車有馬,帶的不過細軟,因此這三十里路緊趕慢趕,一行人最終在日落之前,進了崇文門。

  就算二三十個人當中,長輩是公侯伯的佔了一多半,長輩是三品以上官的佔了另外一小半,城門也是不會為了他們通融的,錯過時間要想進城,那就提心吊膽坐吊籃吧!

  而聽到鐘樓上關城門的悠長鐘響,朱瑩忍不住舒了一口氣,隨即又抱怨道:“當年太祖皇帝說,太平盛世,京城城門就應該從早到晚,時時開啟,這才是泱泱大國的自信,盛讚宋時不禁夜的氣象,大罵元朝宵禁是開倒車,。後來宵禁是廢了,這城門不關卻沒法執行。”

  張壽不禁呵呵一笑。習慣了現代燈火通明夜生活的人,對於什麼宵禁那自然深惡痛絕,可不關城門,哪怕是京城城門,在這個時代仍然太超前了,官民百姓也很容易沒有安全感。

  然而,剛剛才暗讚過宵禁廢除制度,當張壽發現道路兩側的路人全都不忙著回家,而是指指點點圍觀起了他們這浩浩蕩蕩上百人的進城隊伍時,他就覺得頭疼了起來。

  可是,這還不算完,眼見好奇的路人漸有夾道歡迎之勢,他就只聽得陸三郎突然大叫了一聲:“我們今天既然護送了小先生進京就任國子博士,那自當好事做到底,直接送了他去國子監上任!大家說,對不對?”

  張琛立時率先附和:“好!”

  聽到四周圍那些貴介子弟轟然應諾,又眼見朱瑩都有些措手不及,張壽頓時恍然大悟。

  他坑了這些送上門的學生那麼多回,果然是有報應的。

  看,這幫渾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聯合了起來,眼下終於輪到他被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59
第八十四章 巨坑的“好學生”

  張壽前世裡很喜歡老地圖,明清時期的北京城地圖,他全都收藏過,一些有代表性的官衙府邸,他到現在還能清清楚楚記得位置。所以,上一次進京時,發現北京城內外大門全都和記憶一致,順天府衙也位於內城北面,他對於國子監的位置就已經有所預料了。

  果然,順著崇文門大街一路北行,穿過大半個內城,再穿過東直門大街,順著集賢街再過去兩三條胡同,眼看連北邊的城牆都映入眼簾,國子監才算是到了。而在往西拐進這條國子監街時,一行人照例要通過一個對於讀書人來說分外神聖的地方——文廟。

  騎在馬上一路招搖過市的貴介子弟們一一下馬,就連車中的吳氏也下了車。對於大晚上就先來國子監上任,並沒有太多見識的她顯得懵懂而又茫然。當朱瑩上來慇勤攙扶她的時候,她忍不住握著朱瑩的手,聲音有些惶惑。

  “瑩瑩,上任的話,不是應該要拜見上官的嗎?這大晚上,哪個上官還會在這國子監?是不是要明日白天再過來更合適?”

  朱瑩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壓低聲音說:“我也沒想到陸三胖那傢伙這麼鬼,也沒想到其他人居然也贊成大晚上的先把阿壽送這兒來……不過沒關係,吳姨不用擔心,國子監祭酒那可是葛爺爺,葛爺爺是阿壽的老師,有他在,怕什麼!”

  張壽不禁哭笑不得。大小姐,葛老師確實是國子監祭酒沒錯,但你少說了終身兩個字!

  國子監終身祭酒,這一聽就和後世那些終身會員,榮譽會長一個道理,只是好聽,沒有實權……當然,這要是葛老師人出現在此地,從上到下必定會恭恭敬敬,可現在人不在!

  當然,他也知道,就算葛雍的名頭不管用,國子監此刻黑洞洞一片敵人,朱瑩也一定會勇往直前地衝過去把人碾個粉碎。大小姐這性格,真適合當戰場猛將……

  當一行人離開文廟前頭那下馬的區域,上馬又行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國子監的大門口。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和東城西城其餘各處的繁華相比,這裡就顯得冷清了許多,也不見有人進出,如果不是門前那高高的牌坊,張壽幾乎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可他一看到那牌坊上的字,瞳孔不禁微微一縮。因為那是兩個很簡單的字——大學。

  而朱瑩一面抬頭看著牌坊上那猶如鐵鉤銀劃似的字,一面對張壽解說道:“這是葛爺爺那位老祖宗的字,想當初國子監第一任祭酒,就是他老人家!要不是去得早,身上兼任的官職一定不會比葛爺爺少,聽說太祖皇帝對他幾乎言聽計從,人過世的時候還痛哭了一場。”

  然而張壽卻第一次沒怎麼聽朱瑩說的話,而是端詳著那兩個字笑了起來。

  就在他笑時,門內就傳來了一個刻板的聲音:“《禮記·王制》曰,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頖宮。不知道張博士看見這大學兩個字,為何發笑?”

  張壽循聲望去,就只見夜色之中出來了一個黑乎乎的人。等到人越來越近,他這才發現,此人玄衣皂裳黑履,偏偏還是一張四四方方的黑臉,乍一看就彷彿是黑夜裡竄出來的黑無常。當然,最刺人的,還是這廝的挑剔刺人眼神。

  他正要說話,齊良已經是搶過話頭道:“老師早就教過我們,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故而周有大學,漢唐有太學,宋有太學國子監,我朝設國子監,卻又在國子監前豎了這座大學牌坊,自然是遵循古訓,教化莘莘學子。”

  張壽沒想到齊良也學會了自己招牌式的老師說如何如何,頓時啞然失笑。

  沒等來人接話,他就淡淡地說:“小齊說得沒錯。我只是見這大學兩個字,感同身受當年國子監雄威,想到如今此地再不見當日百花齊放盛況,諸多科目凋零,故而哂然一笑而已。就連皇上都惋惜昔日太祖皇帝所立算科名存實亡,難道尊駕不以為然?”

  那玄衣黑臉漢似乎沒想到張壽反砸回來兩番話,一時面色更黑了。他沉默了片刻,隨即果斷岔開話題道:“這麼晚了,張博士帶著這麼多人到國子監來,是不是不合適?要知道,監生們每日課程排得滿滿的,如今已經在號舍裡睡了。”

  也許是謝萬權前車之鑑猶在,張壽發覺對方只是用這麼多人來指代他背後這些貴介子弟,沒有用什麼不學無術之類的指斥性詞語。即便如此,這溢於言表的排斥已經足夠了。

  “我倒第一次知道,夜深了,我這個國子監博士帶著監生回國子監,卻還要被人說是驚擾其他監生。莫非那些已經睡下的是監生,眼下我身後這些就不是監生?今天他們一路鞍馬勞頓送我回京城,第一件事便是送我來國子監,足可見他們是有向學之心的好學生。”

  驟然被自家小先生扣了一頂好學生的帽子,一大群學渣幾乎瞬間就昂首挺胸了起來。而從前被認定是文科學渣,實際上卻是理科學霸的陸三郎,也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

  張琛和他進城之後悄悄商量當街造勢的時候,他還覺得有點冒險,畢竟這等同於藉著一大幫貴介子弟的勢頭裹挾了張壽去國子監立威,張壽要是一怒,他就把人得罪大了。

  “到底是小先生,夠仗義,夠意思……”陸三郎心裡這麼想,正想出聲附和一下張壽,卻沒想到張壽突然重重咳嗽一聲,記得這在清風徐來堂中表示噤聲肅靜之意,他到了嘴邊的話立時就吞回了肚子裡。不只是他,其他本待鼓噪壯聲勢的眾人也立時閉嘴。

  “再者,他們此時鴉雀無聲,何來驚擾?國子監不是一人之國子監,是朝廷之國子監,天下人之國子監。嫌貧愛富固然乃是趨炎附勢,可一味用挑剔的眼光看這些出身貴介的監生,難道就是公允?”

  朱瑩陪著吳氏在最後面的馬車裡,此時見吳氏看得目弛神搖,她就輕笑道:“吳姨,那傢伙是國子監繩愆廳監丞徐黑逹,人人都叫他徐黑子,臉黑心黑手更黑,監生犯事撞在他手裡挨板子的很多,別的博士都不大敢和他硬頂,可你看阿壽就敢!這下陸三胖張琛不服不行!”

  然而,就在包括朱瑩和吳氏在內的所有人,全都覺得張壽穩佔上風之際,徐黑逹卻是冷冷說道:“既然張博士為這些監生作保,那我也無話可說。只不過,張博士還請好好監督一下他們。要知道,每季點卯,請假缺課,他們最多。每季考評,成績排名,他們最差。”

  “走馬章台,欺壓監生,揮拳傷人……更不要說在國子監外頭,你問問他們做過多少虧心事!學生優劣,不是你一句話就算數的!”

  見黑面傢伙撂下這話轉身就走,這一次,輪到張壽臉黑了。要不是沒辦法,他會維護後頭這些渣渣?他轉過身,徐徐掃過一張張明明心虛還強裝若無其事的臉,突然笑了一聲。

  “陸三郎還欠我兩百遍雞兔同籠題沒抄完,這是昨天晚上他和張琛鬧事的處罰。你們其他人,不妨也都在心裡好好數數自己從前的虧心事,然後給我如實寫個一百遍,回頭彙總交到瑩瑩那兒,她自然知道你們有沒有文過飾非。”

  見一大幫人頓時叫苦連天,張壽再次重重咳嗽一聲,見人群終於再次安靜了下來,他就沒好氣地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否則皇上也不會因為你們擒殺亂軍有功,就要設宴犒勞。從前的事若是不嚴重,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以後再犯,別怪我讓你們抄算學題抄到斷手!”

  之前收下這麼多人,那是朱瑩造勢的結果,以大小姐本性,應該不會把那些作姦犯科,傷天害理的傢伙招來……只要不是那種大罪,他還能試一試教化這些巨坑無比的“好學生”。

  才走出去十幾步的徐黑逹清清楚楚把張壽的話聽在耳中,一時不禁目露異彩。

  本來還覺得張壽給這些紈褲子弟當老師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聽這口氣,來真的?

  而且,皇帝竟然會嘉賞一群紈袴?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59
第八十五章 太祖皇帝祖訓多

  被一群坑老師的學生簇擁到了國子監,還在那偌大的“大學”兩個字牌坊之下和人詭辯一場,張壽最終決定,來都來了,那就夜遊國子監,追憶往昔,展望將來。

  鑑於包括他在內的每個人緊趕慢趕進城,飢腸轆轆,在進國子監之前,張壽先帶著一大幫人殺到隔壁一條胡同,然後讓阿六去買了百來個饅頭分了下去,權當充飢。

  眼看這麼多人的大陣仗,那小店主最初誠惶誠恐,滿面苦色,等到張壽上前,瞧見這清逸淡雅的小郎君一句話,一大群分明像是紈褲子弟的傢伙連忙吩咐隨從們賠笑遞上了一大堆銅板,他頓時喜出望外,衝著張壽千恩萬謝。

  一旁陸三郎忍不住犯嘀咕。明明張壽一個銅子沒掏,錢都是他們自己給的!

  當然,老師只是買一個饅頭,學生卻還要讓老師掏錢,那也太不要臉了……

  至於一個淡而無味的饅頭,一碗淡而無味的熱水,一群吃慣了珍饈美味的紈褲子弟如何下口這種問題,那張壽就管不著了。就算他素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餓的時候素來不挑剔。再說,他這番做派不是為了艱苦樸素,純粹是因為生怕自己又或者別人低血糖發作。

  反正這頓晚飯就算姑且錯過,回頭也總歸有時間補。

  然而,當再次回到國子監大門前,他打算勸朱瑩先帶著吳氏回去時,話一出口,卻被朱瑩振振有詞地堵了回來。

  “吳姨難得來了,我陪她進去看看,沒人會挑刺!太祖皇帝祖訓,大學重地,嚴禁夾帶女子,但家眷卻可以隨時進來探視參觀。否則,監生讀書求功名,丟下家眷在老家吃糠咽菜,背棄人倫!當初,太祖皇帝還給監生蓋過家眷樓呢,只可惜太宗之後就以費用過大裁撤了。”

  一旁的陸三郎忍不住暗自腹誹。監生家眷是可以進國子監,張壽是國子博士,他母親吳氏當然也算是家眷,可大小姐你呢?未婚妻和妻子還是不一樣的吧……

  可轉瞬間,朱瑩一句話就讓他啞口無言:“我二哥也是監生,就是和陸三胖張琛他們一樣,這些年一直都掛著個名,人卻很少來這兒點卯!回頭我押了他來,阿壽你幫我祖母和我爹好好管教他!要是他能浪子回頭,我們全家都謝你!”

  張武等人不禁面面相覷。把兒子交給準女婿調教……那位太夫人說不定真做得出來!

  於是,朱瑩拿著太祖祖訓當金牌令箭,堂而皇之地把幾在游夢中的吳氏給帶進了國子監。

  而一大群剛剛起鬨著把張壽送到這國子監的紈褲子弟們,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跟隨這位小先生踏進這個他們素來最討厭的地方。至於黑壓壓超過百人的隨從隊伍,則被撂在了外面。

  他們一不是監生,二不是家眷,一兩個人悄悄溜進去還行,這麼多人怎麼進去?

  然而,誰都沒注意,存在感大多數時候都很低的阿六,並不在此間,而是悄悄拉了齊良,竟是繞去了另一個方向。

  集賢門、琉璃牌坊、彝倫堂、敬一亭……一座座國子監中最重要的建築一一看過,然後再沿著四廳六堂溜躂一圈,張壽幾乎覺得這和記憶中的國子監平面圖對應了起來。以至於他不由得暗想,太祖皇帝是文科生還是理科生姑且不論,地圖控這一點,卻是和自己一樣。

  而走在這座國子監當中,從陸三郎以下一大堆出身貴介的監生,全都變成了一問三不知的啞巴,反而朱瑩一路走,一路解說每座建築的來歷典故,竟然說得頭頭是道。

  張壽暗中數了一遍,就發現朱瑩至少提到了不下二十次太祖皇帝祖訓。反正,諸如發錢糧、給年假、養家眷、給實習……種種善政都是太祖皇帝的祖訓,至於後來那些不好的,全都是之後的皇帝不頂用又或者奸臣作祟。

  當來到一座明顯破落的建築前頭時,他終於忍不住問道:“瑩瑩,怎麼你比陸三郎張琛他們更像是在這國子監裡讀過書似的?”

  見後頭一堆紈袴子個個一聲不吭,朱瑩若無其事地說:“從小我就在祖母跟前長大,爹也好,祖母也好,兩個人在一塊時,常常喜歡說些當年太祖皇帝的典故,所以國子監這地方,我當然記住了。後來我二哥入監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說,他還想出了一個鬼主意。”

  “因為我老問他國子監如何如何,他就哄我說國子監可好玩了,還許了我一堆亂七八糟的承諾,讓我女扮男裝到這兒來頂替他讀書。雖說總共也就讀了半個月,事情就露了餡,我被爹帶了回去,他被狠狠打了一頓板子,可我兜兜轉轉也算是把國子監逛了個遍。”

  說到這裡,朱瑩斜睨了一眼如同鵪鶉似的一大堆同齡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半個月我至少是天天去的,他們倒好,說是監生,一個個今天肚子疼,明天感染風寒,後天長輩生病……要不是那些老師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估計繩愆廳的板子都要打斷了!阿壽你可知道,國子監六堂,他們這些人是別設一堂的,當然,當初我和二哥也是。”

  朱瑩用手指頭挨個點了過去:“只要連續三次在國子監季考中名落孫山,那麼,國子監率性、修道、誠心、正義、崇志、廣業六堂,哪一堂也進不去,只能去六堂之外,太祖皇帝當年別設的一堂。那一堂叫做……”

  拖了個長音,她最後意興闌珊地說:“叫做半山堂。名字也是太祖皇帝起的,意思是學生天賦有高低,學業有好壞,但在該讀書的年歲必須去讀書!這半山兩個字,意思就是半山腰不上不下,還需要努力,後來就被國子監其他監生嘲笑是半桶水。”

  “當然,我讀書資質也不怎麼樣,葛爺爺就笑話我算學天賦是零,和他們是半斤對八兩。”

  陸三郎也好,張琛也好,從前一假一真追求朱瑩,半是因為她那顯赫的家世,半是因為她這從不矯飾的真性情。因此,聽到朱瑩這犀利入骨的話,兩人對視一眼,陸三郎就干笑道:“小先生,國子監那些博士助教之類的學官,上課真的沒意思極了,這半山堂……”

  張壽已經歷練到大小姐做什麼說什麼都處變不驚的程度,因此,他搖搖手示意陸三郎不用解釋:“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其實每個人都在半山,所以,你們不用妄自菲薄自己半桶水。除了聖賢,誰都是半桶水。”

  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朝面前這建築努了努嘴:“那瑩瑩你可知道,眼前這一看便是年久失修,連塊牌匾都沒有,還鐵將軍把門的大堂是什麼地方?”

  這一次,朱瑩便笑了一聲:“阿壽,這裡便是九章堂,當年算科講堂所在。從前葛爺爺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還在這裡教導過幾個算學天賦不錯的學生,但他離開國子監之後,那些學生一一授官,如今聽說因為沒有監生願意攻讀算科,九章堂空置多年。”

  “至於摘了牌匾,從前我來讀書的時候還在的,我也不知道現在為什麼沒了。不過,那幫傢伙肯定會振振有詞說,太祖皇帝御筆得好好供起來。估摸著是生怕有些愣頭青監生跑到這來看到九章堂的名頭,四處打聽,壞了他們獨尊經史的好事!太祖祖訓都讓他們敗壞了!”

  “哦。”張壽盯著那從前應該是放置匾額的空白處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移開目光。

  “我記得剛剛那位監丞說監生都休息了,這意思是國子監中還有供師生住宿的號舍吧?既如此,我打算今夜留在這裡。”

  見朱瑩立時瞪大了眼睛,吳氏更是滿臉驚疑,其他人則是大多詫異,只有陸三郎眼睛一亮,他就笑眯眯地說:“大晚上的,你們這麼多人專程送我這一趟,要是僅僅只和繩愆廳監丞鬥了一番口舌,那未免太下乘。要是沒有空的號舍,我就住在這九章堂也不妨。”

  話音剛落,陸三郎便立時大聲叫道:“我也住在這,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

  只要不回去面對老頭子那張虛偽的臉,他寧可在這國子監打地鋪喝涼水!

  哼,他陸築也是有尊嚴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0
第八十六章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陸三郎之外其他二十三個名義上的學生,先後嚷嚷著,道是願意留在國子監陪張壽熬這個晚上的,竟是佔了一多半。只不過,張壽一眼就看出來,不少人也就是附和兩聲做個樣子,其實眼珠子亂轉,明顯不是當真的。

  因此,他並沒有答應,而是直接揮舞著孝道的武器,把人攆走了。

  “你們離家多日,不得趕緊回去拜見長輩,以免他們擔心嗎?要來以後再來,都回去!”

  因為在山間住了太長時間,張琛在內一大幫人原本就是歸心似箭,只不過張琛不想讓陸三郎一個人在那裝上進,所以才像征性地響應一下,現如今張壽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閉上了嘴。他都尚且沒力爭,其他人就更加不會弄巧成拙了。

  見大多數人總算都肯走,張壽才剛剛鬆了一口氣,四下一看時,卻發現朱瑩和吳氏不見了,這下頓時吃了一驚。就算因為他自說自話而生氣,以朱瑩的性格,不告而別應該是不大可能的,更何況,沒道理連吳氏也不見了!

  就在他心中犯嘀咕的時候,卻只見朱瑩和吳氏去而復返,在她們身後,竟是還跟著之前見過的那個黑面黑衣人。等到近前,他還沒來得及問怎麼一回事,就聽朱瑩直截了當地說:“阿壽,這是繩愆廳監丞徐黑子……不,徐黑逹。你要住在這,讓他安排號舍!”

  說到這,大小姐就對茫然無措的吳氏說:“吳姨,我們回去,改明兒再讓人來接阿壽!”

  她一面說,一面開始轟張琛那些不準備留在這裡的傢伙趕緊走,別留在這礙事。等她半拖半拽地挽著吳氏往外走了好幾步之後,她還回過頭來揚聲說了一句。

  “阿壽,我明天要進宮,誰要敢欺負你,我去對皇上說!”

  張壽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就鼎力支持好了,這點小忙她還是做得到的!

  沒有回答的張壽笑著目送朱瑩拖了無可奈何的吳氏一馬當先離去,那些紈褲子弟們也忙不迭地溜之大吉。等側頭看到徐黑逹的臉色已然是比夜色更黑,他就淡淡地說道:“徐監丞覺得,我今夜是住號舍,還是住九章堂呢?”

  “張博士這是明知故問!”徐黑逹惱火地哼了一聲,隨即硬梆梆地說,“你問問陸三郎就知道,國子監多少號舍年久失修,不少監生尚且只能賃房住在外面,這大晚上讓我從哪裡騰號舍?九章堂更是空置多年了!好端端的豪門大院你們不住,這是故意做給人看嗎?”

  “沒錯,就是做給人看。如果不做給人看,這九章堂也許就還是這麼偏居一隅,破爛不堪的樣子。太祖皇帝的牌匾也敢悄悄摘下藏起來,這還真是奇聞怪事。”張壽說著便看向陸三郎,笑眯眯地說,“陸三郎,今夜我們就住在這九章堂,如何?”

  陸三郎衝著徐黑逹齜了齜牙,這才嘿然笑道:“那當然好!最好明天再請葛祖師上朝哭一哭,讓人知道國子監連九章堂牌匾都摘了!”

  徐黑逹只覺得額頭青筋畢露,低聲吼道:“你們不要無理取鬧,這九章堂關閉並非一日兩日,太祖御筆親題的牌匾若是留在這風吹雨打,豈不是不敬?再者,如今國子監根本就沒幾個監生願意修算科……”

  “但現在,我新任國子博士,管的就是算科。”

  張壽微微一笑,見徐黑逹頓時被噎住了,他就不慌不忙地說:“沒有監生願意學,不是九章堂摘牌的理由。你說這九章堂空置多年沒法住人,那好,我和陸三郎親自提水打掃,到天亮能幹多少干多少,至於其他的事情,有勞徐監丞看著辦。”

  聽到要干通宵,陸三郎先是嚇了一跳。等到看見那位著名的黑臉監丞面色大變,匆匆離開,他不禁可憐巴巴地看向了張壽。

  真的通宵把這麼一座荒廢已久的九章堂打掃出來?那要死人的!再說,眼下這不是還鐵將軍把門嗎?

  “你那些隨從應該還沒走吧?”

  “肯定沒有。”陸三郎回答得倒是爽快,但臉上卻有些狐疑,“要不讓他們來幫忙?”

  國子監重地,外人不好隨隨便便進來吧,而且還是那麼多人……

  “當然不。”張壽微微一笑,“我還不至於隨隨便便使喚你家的人。”

  說著,他突然打個唿哨叫了一聲:“阿六。”

  下一刻,陸三郎就只見兩個人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鑽了出來,再一看,不是阿六和齊良還有誰?只聽齊良訕訕地說了一聲,阿六哥說帶我瞻仰瞻仰國子監,緊跟著,他就聽到張壽開始吩咐人。

  “阿六,你先來看看這鎖,有沒有辦法像是腐壞朽爛一樣,將這把鎖弄掉?”

  陸三郎正想說,這不是強人所難嗎?可接下來他就只見阿六默不作聲上前,手指撥弄了兩下那把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繼而就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紙包,一個瓷瓶。窸窸窣窣分別倒了點什麼,隨即又在那折騰了好一會兒。

  不多時,那把鎖竟是真的掉了下來!

  見陸三郎目瞪口呆,張壽不禁面露讚許,但心裡卻想,以後一定要對這個隨身帶著腐蝕性化學藥劑的小傢伙好一點……否則吃不了兜著走啊!那可是堪比穿腸毒藥!

  阿六卻把紙包和瓷瓶往懷裡重新一揣,這才淡淡地說:“鎖早就爛透了。”

  張壽沒去評價這小子的睜著眼睛說瞎話,當下又吩咐道:“你把小齊送出去,再對陸三郎的隨從說,給我們買點夜宵,然後你悄悄送進來。干的濕的全都準備點,否則熬不住。”

  見阿六點頭,當下,他就繼續吩咐道:“趁著徐黑逹這會兒去找其他管事的那些學官,你給我在國子監裡再悄悄找兩個人,最好是巡夜的更夫,備足燈籠和蠟燭,還有水桶抹布,記得給錢。”

  張壽非常確信,以阿六面無表情卻辦事麻利的性格,找來的人絕對不會亂說話。

  眼看人答應一聲就拽了不知所措的齊良悄然離去,張壽才對陸三郎說:“國子監裡的人,自然知道水井在哪,省得我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轉。提水的事讓他們做,打掃的事情,我們親自動手。打掃出來多少無所謂,重要的是這一片心意。”

  他說著就指向了九章堂,竟是徑直走到前頭,陸三郎先是一愣,隨即猶猶豫豫地跟了上千。當伸手推開那九章堂大門的時候,他就只聽嘎吱一聲,緊跟著,空中似乎無數灰塵掉落下來,慌得他趕緊躲避,等發現張壽竟然就站在下頭,他不禁吃了一驚。

  “不弄得灰頭土臉,怎麼能顯出這地方年久失修?”

  陸三郎頓時恍然大悟,他卻也光棍,趕緊一溜煙衝進了門,東張張西望望之後,竟是拿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隨即閉著眼睛拿髒手往臉上擦,等回過頭來,肥嘟嘟的小胖子赫然變成了一隻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肥花貓!

  “浮誇!”

  張壽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之後,他就在這黑漆漆的地方轉了一圈。可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陸三郎低低問了一聲:“小先生,咱們就算真的幹一整夜,把這九章堂收拾得像個樣子,人家也可以倒打一耙,不如把葛祖師請過來……”

  “你覺得咱們倆有田螺姑娘的本事?”

  見陸三郎為之一愣,張壽不禁有些尷尬,心想田螺姑娘這種民間故事的梗,陸三郎那肯定是不知道。

  於是,他咳嗽了一聲,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不可能都打掃完。沒力氣,也沒那個必要。只要我們集中把中央一小塊地方給打掃乾淨,那就有對比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中央的乾淨和兩邊的腌臢相比,看上去是什麼結果?相比一點小事就驚動老師,這樣省事多了。”

  陸三郎差點沒撫掌叫好。沒錯,只要把中央位置清理個乾乾淨淨的一塊出來,回頭看看周圍蛛網密佈,灰塵漫天的景象,那豈不是最鮮明的對比?

  國子監這些老古板學官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背後叫我陸肥豬,這次我要你們好看!

  等等,張壽讓阿六去找蠟燭……蠟燭他能不能再做點文章?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0
第八十七章 當鹵煮開始掉書袋

  夜色之中,或是睡眼惺忪離開溫暖的被窩,或是戀戀不捨地告別女人的懷抱,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學官們,全都死板著一張臉。如果不是要維持身為飽受監生敬仰的師者形象,打著呵欠的他們恨不得想罵娘。

  當然,大半夜的,就算繩愆廳監丞徐黑逹再快的腿,也只來得及通知了幾個要緊的博士,至於正二品的國子監祭酒周勳,他不好貿然驚擾。

  但國子監司業羅毅就倒霉了,他被徐黑子半夜三更驚動之後,還不得不來。此時此刻,這位正四品的高官被幾個學官簇擁著,儼然主心骨。

  可面色肅然的羅司業,心裡卻一樣如同其他人一般在罵娘,而且連徐黑子一塊罵了進去。這麼大的事,你倒是去知會那位正二品的祭酒周大人啊,幹嘛要我這個司業來頂缸?

  想當初九章堂悄悄關了,連太祖牌匾都請入密室供奉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做主的!當然也不是現在的祭酒大人做主的……

  甚至葛雍這個終身祭酒也不是不知道,還憤懣地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到底被一群大學士和尚書之類的學生給勸了回去。現在時過境遷,怎麼會突然被一個新鮮出爐的愣頭青國子博士給鬧開了?

  然而,來都來了,羅司業沒辦法在眾多下官面前露怯,更不能在張壽那個不符合程序從天而降的國子博士面前露怯,因此只能硬著頭皮昂首闊步前行,一馬當先,頗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當眾人遙遙看到九章堂的時候,東邊的天空已經微微露出了魚肚白,卻是即將天亮了。原本該如同沉睡怪獸一般躲在黑暗中等待天明的那座講堂,此時正散發著朦朦微光,再往近前,卻見是一盞盞燈籠和一根根蠟燭正整齊擺放在地上。

  面對這詭異的情景,有人輕輕罵了一聲,似乎是在詛咒那些不稱職的巡夜更夫,可緊跟著,卻有人輕呼了一聲。

  “那些燈籠似乎擺成了什麼圖形!”

  羅司業立時定睛看去,可仔仔細細看了老半天,他卻覺得滿頭霧水。不只是他,一個個從科場過五關斬六將殺了出來,最終奪下進士出身的學官們也同樣兩眼迷茫,完全不懂那燈籠圖案的意思。最後,還是有一個博士氣急敗壞地咒罵了一聲。

  “定然是讖緯,是詛咒怨望!”

  然而,他話音剛落,其他人卻齊刷刷側頭看向了這位仁兄。張壽既然能被皇帝欽點為算科博士,足可見別的不說,至少是簡在帝心之人,你這找罪名還能找得更靠譜一點嗎?

  詛咒怨望,那也得有人信啊!

  惱火的羅司業沒理會那個狼狽的下屬,最終高深莫測地冷笑了一聲:“小孩子把戲。”

  隨著他給這燈籠圖案定性,其他人連忙紛紛附和,這個說孩童塗鴉,那個說不知所謂……在這紛紛亂亂的搖頭斥責聲中,羅司業卻仍舊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門口這幾十個燈籠和蠟燭組成的大陣,隨即方才來到了門口。

  當第一眼看到內中景象,他到了嘴邊斥責立時嚴嚴實實堵在了嘴裡。

  就只見這偌大的九章堂中,從大門到正中央的這一塊區域,地面在燈籠和燭火的光芒照耀下,還能看出清亮的水漬,分明是已經打掃過了。中央的大案上和椅子亦是閃閃發亮。兩個人正背對他們,拿著抹布擦那大案兩側的立柱,影影綽綽能看到身上的灰跡。

  然而,這時候羅司業卻一點都顧不得去斥責人家對自己的慢待,或者說忽視,因為他已然注意到,這九章堂年久失修是自然的,可除了這中央區域,兩側灰濛蒙的,四面屋頂在燈籠的微光下,隱約還能看到蛛網之類的東西。那一刻,經驗豐富的羅司業一下子恍然大悟。

  這些個偷懶耍滑的東西,空關九章堂,可沒說連打掃都不打掃啊,這樣子像什麼鬼!

  他把滿肚子興師問罪的盤算摁了回去,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和顏悅色地說:“張博士連夜打掃九章堂,著實是辛苦了。”

  身後幾個學官蓄勢已久,可羅司業卻帶頭把問罪變成了慰問,他們就猶如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難受得想要吐血。尤其是當中那個青衣人轉過身來,看到那張年輕到極點的面孔,幾個素來以年輕俊傑自居的博士那就更加不痛快了。

  人家年紀比他們小一大截不算,還偏偏長了一張出眾到讓人沒法挑刺的臉!

  而張壽轉身的同時,還叫了一聲旁邊正在賣力工作的陸三郎。見人立時轉過身來,手上一塊髒兮兮的抹布,臉上灰一塊白一塊,鼻子上甚至都抹黑了,他就隨手放下手中抹布,微笑拱手道:“談不上辛苦。我實在是沒想到,九章堂居然連門鎖都已經朽壞了。”

  一句好話過後,正打算敲打張壽不該隨意進入九章堂的羅司業頓時再次被噎住了。然而,更讓他惱火的是,大晚上去敲門把他叫來的繩愆廳監丞徐黑子,竟是拿著一把鎖來到了他面前。就只見那偌大的鐵鎖鏽跡斑斑,最嚴重的地方完全朽爛。

  “羅司業,這鎖確實已經朽壞了。”

  你拿這東西給我看幹什麼?這不是坐實了九章堂這些年來疏於管理嗎?

  羅司業氣得很想指著徐黑子的鼻子罵一頓,可想到人一貫便是這樣一板一眼的性子,他又不禁硬生生止住。要冷靜要冷靜,千萬不能事到臨頭卻起內訌……

  善於察言觀色的陸三郎看出了羅司業為首這些學官的色厲內荏,立時大聲幫腔。

  “這九章堂鎖具朽爛,太祖御筆的牌匾也無影無蹤,內中大案被老鼠啃了一個洞,椅子也幾乎快爛了,地面稍不留心就會一踩一個洞……我跟著小先生打掃時幾乎不敢相信,七年前葛祖師還在這兒給人上過課!太祖皇帝欽點的算科講堂,怎會落到現在這個田地!”

  張壽對於陸三郎的神助攻毫不意外,卻還故意呵斥道:“陸築,不可這麼說!”

  “怎麼不能!”陸三郎哂然一笑,輕蔑地說,“如果只是因為沒有監生學算科,這九章堂暫且封閉也就算了,可何至於連個打掃的人都沒有?但凡對太祖皇帝遺命心存敬意,對太祖皇帝親筆題匾的九章堂有一分敬意的,都不會任由這裡蕭瑟冷落到這樣子!”

  陸三郎說到後來,語氣已然變得慷慨激昂。用罪名砸人,我也不遜色!

  張壽見羅司業那張臉已經變成了灰黑色,足以和徐黑子媲美,他便不慌不忙地說:“剛剛各位進來,可看到那些燈籠和蠟燭?各位可知道,這代表的是九章算術的哪一章?”

  見對面那些人中間彷彿瀰漫著一股難言的低氣壓,沒有一個人張口,他便笑道:“陸三郎,你來說。”

  反正是陸三郎想的主意,那就讓這傢伙去掉書袋吧!

  忙活一夜的陸三郎頓時精神大振:“九章算術·商功有雲,斜解立方,得兩塹堵。斜解塹堵,其一為陽馬,一為鱉臑。陽馬居二,鱉臑居一,不易之率也。合兩鱉臑三而一,驗之以棊,其形露矣。”

  “門外那些蠟燭和燈籠組成的,就是鱉臑的簡化平面圖形。”

  那一刻,羅司業和其他學官就猶如國子監那些常常被他們痛罵朽木不可雕的懶惰監生似的,尷尬茫然,幾乎想要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陽馬是什麼?能騎嗎?

  鱉臑又是什麼?鱉魚有臑這個部位嗎?

  單個字全都能聽懂,為什麼合起來就完全聽不懂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0
第八十八章 戲精和行動力

  這一天清晨,途中被好些早起勤學苦讀的監生們發現,以羅司業為代表,博學多才的國子監學官們,竟是面色倉皇地從西北角往外走,那腳步快得,就彷彿背後有鬼在追似的。

  有乖覺的監生倒是連忙站在道旁向師長們行禮問好,然而羅司業等人卻只是微微點頭,步子根本沒停,彷彿一個停留就會有不測之禍。

  面對這種奇怪的景象,有好事的就悄悄循著他們的來路追尋了過去,然後發現了那座大門洞開的老舊講堂。然而,比此處大門洞開更讓他們奇怪的,卻還是那個站在講堂門口,面色複雜盯著地上一堆燈籠蠟燭出神的煞星。

  那可是繩愆廳的監丞徐黑子,心黑手更黑,每個監生看到他都會覺得臀部一緊!

  於是,幾個來看熱鬧的監生躡手躡腳往後退,緊跟著,他們就聽到了徐黑子那招牌式的冰冷聲音:“陸築,你既然能背得出九章算經,那我問你,陽馬何意?鱉臑何意?”

  此話一出,以為是徐黑子在考問人的幾個監生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隱約記得在哪裡看過這兩個詞,一時眉頭緊皺,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地回憶著出處。很快,他就等到了答案。

  “看來,徐監丞是沒有讀過九章算經。”

  說這話的時候,陸三郎春風滿面,實在是得意極了。從來就只有別人指斥他不學無術,他還是第一次說別人不看書!直到背後傳來了張壽的一聲咳嗽,他這才趕緊收起了炫耀心思。

  “我這麼簡單解釋一下吧,假使有一個廣袤高各一尺的立方,將其上邊對下邊,斜切開,那就是兩個塹堵,再將其中一個塹堵沿著底邊斜線和頂角斜切開,則一個是陽馬,另一個則為鱉臑。陽馬的大小,佔了整個塹堵的三分之二,鱉臑的大小,佔了整個塹堵的三分之一。”

  陸三郎看著徐黑子面色沉靜,眼神卻分明流露出茫然兩個字,他不禁得意洋洋地補充。

  “我家小先生對九章算術的註解是,陽馬就是底面為矩形的四棱錐,鱉臑就是兩面為直角三角形的三棱錐,大小即為體積。至於矩形和直角三角形,三棱錐和四棱錐,體積又是什麼意思,嗯,回頭我家葛祖師會編一本術語手冊,否則想來你們也弄不清楚。”

  沒等陸三郎再解釋,徐黑子已經是面色發黑轉身就走。後面那幾個張頭探腦看熱鬧的監生躲避不及,只能賠笑叫了一聲徐監丞,隨即誠惶誠恐地目送其拂袖而去。

  至於陸三郎,齜牙咧嘴笑得正高興的他,冷不丁腦袋上挨了一下。

  “炫耀得來勁了是吧?別忘了你之前說過,九章算術你是讀過不假,但比如商功這一章,如果不是我仔細解說,你也看得雲裡霧裡!在門外漢面前炫耀,你怎麼不對葛老師去炫耀?”

  剛剛高漲起來的氣焰一下子被打擊了下去,陸三郎趕緊抱頭鼠竄道:“昨晚上通宵打掃九章堂,我累得腰都快斷了,現在讓我得意一會兒不行嗎?”

  張壽剛想說不行,就看到了那邊廂幾個正在窺視的監生,當即把繼續敲打陸三郎的動作停了下來。他輕輕拍了拍身上的塵灰,信步朝幾人走了過去。朝陽的光輝正好斜照在他的臉上,以至於他不得不抬起左手略微遮擋一下那光照。

  而幾個監生見這位俊逸清秀的小郎君朝自己走來,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最終迎上前來。其中那個終於想起了陽馬和鱉臑出處確實正是九章算術的監生便賠笑問道:“這位小師弟,剛剛徐監丞考問的是九章算術?”

  “什麼小師弟,什麼考問!”剛剛才抱著頭深感委屈的陸三郎,此時一個箭步竄了過來。他惱火地瞪著那幾個不識好歹的監生,隨即沒好氣地說,“我家小先生是新官上任的國子博士,皇上欽點的張博士!至於那個徐黑子,他懂個屁的九章算術,有什麼資格考問……哎喲!”

  話沒說完的陸三郎,腦袋上再次挨了張壽重重一個麻栗子。

  而屈著兩根手指打斷了他的張壽,見面前幾個監生目瞪口呆,他便笑吟吟地說:“沒錯,我就是新上任的國子博士,日後也許會在這九章堂上課。”

  新上任的國子博士……天哪,我剛剛看人家年紀小,居然叫人家小師弟!

  某個至少還磕磕巴巴讀過《九章算術》的監生簡直窘迫得無地自容,然而,面對張壽那溫和的笑容,他只覺得剛剛幾乎蹦出嗓子眼的心似乎在漸漸落回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慌忙正色一個長揖行禮,繼而小心翼翼地說:“見過張博士,剛剛我們過來時,瞧見羅司業和幾個博士匆匆而走,難不成……”

  捧著腦袋的陸三郎冷哼道:“這些傢伙被我左一個陽馬,右一個鱉臑給嚇跑了。還不如徐黑子呢,徐黑子至少不懂就問,那幾個是不懂裝懂,再不懂就跑,怪不得要把九章堂給弄成這幅落魄樣子,還摘了太祖皇帝的御賜匾額!”

  剛剛發話的監生登時大吃一驚。不只是他,其他幾人在互相對視之後,明知道事情恐怕不簡單,卻還是忍不住追問緣由。

  發現張壽這一次沒有阻止,陸三郎立刻大爆嘴速,將昨夜自己這些學生怎麼送張壽來上任,怎麼發現九章堂荒廢,怎麼打掃,怎麼遇到羅司業等人來興師問罪,又是怎麼用九章算術把人堵回去……一直說到臉上肥肉一抖一抖,唾沫星子亂飛的他方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

  “總而言之,我家小先生是葛太師關門弟子,我是葛太師的徒孫。這算學一道,會在咱們師徒倆手上發揚光大。”

  陸三郎這個戲精真是很好很強大……

  張壽已經懶得再去敲打這傢伙了,眼看陸三郎三言兩語把幾個監生給忽悠得兩隻眼睛都不會動了,最後走的時候赫然失魂落魄,明顯是一直以來對那些師長的崇敬畏懼轟然崩塌,他就淡淡地說道:“地上那些燈籠蠟燭,都收了。”

  激動過後的陸三郎本來生出了一絲睏意,可聽到張壽這吩咐,看到滿地蠟燭,剛剛得意時覺得這些道具異常好用的他不由得頭皮發麻。然而,當看到張壽低頭開始一根根蠟燭開始移除的時候,他只能認命地上前幫忙。

  “小先生,就咱們倆這麼鬧騰一晚上有用嗎?沒人就沒聲勢啊!要我說,昨晚上就應該把張琛他們一塊留下來,我打掃的時候,也和小先生你學了不少暗號密文之類的有趣東西,他們留下來,也能有所收穫不是嗎?”

  “不是我說,張琛那傢伙看似厲害,實則沒用得很,他老爹平時是不管他,只要他老爹因為怕事一阻撓,他今天肯定不會來。至於張武張陸那些傢伙,也一樣。這些傢伙,有奶就是娘,之前巴結朱大小姐也是看趙國公府勢頭……”

  “這些你不說我也知道。”張壽懶洋洋打了個呵欠,“不然為何留你一個?別看翠筠間那麼多人,以後真正能進這九章堂,正兒八經算學課的,也就你一個,所以你就算不毛遂自薦,也只有你夠格當齋長。”

  沒等喜上眉梢的陸三郎再次得意忘形,張壽就輕描淡寫地說:“至於昨晚上就我們倆做的有用沒用,你要知道,瑩瑩這個人,行動力是很強的。”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不遠處一抹火紅的身影映入了眼簾。

  那位熟悉的姑娘風風火火來到他們近前,甚至來不及喘口氣就直截了當地說:“皇上從宮裡傳話出來,說阿壽既然是國子博士,陸三郎你們既都是監生,那之前說的犒賞宴就不放在宮裡,直接放到國子監!”

  那一刻,張壽不禁對目瞪口呆的陸三郎一笑。

  看到沒有,比咱們師生更強大的人,在這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0
第八十九章 衣冠簇新迎聖駕

  皇帝即將駕臨國子監,犒賞之前勇鬥亂軍的貴介子弟,同時接見監生,勉勵勸學!

  半夜三更出門,急急忙忙趕到國子監九章堂,結果卻被迎面砸了一堆《九章算術》中的拗口術語,倉皇而走,再慌忙趕去宮中上早朝,當朝會過半時,渾渾噩噩地聽到這麼一個消息時,羅司業的第一反應便是……糟糕,糟糕透了!

  要知道,那九章堂要收拾出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況很多地方都破破爛爛!

  他寄希望於國子監祭酒周勳能夠站出來勸阻一二,至少拖延一下時間,然而,當看到前方的周勳在那撚鬚微笑,分明是對皇帝突然駕臨國子監還挺高興,那些大學士和尚書之類的大佬你眼看我眼,猶豫片刻,最終沒反對的樣子,羅司業就徹底絕望了。

  他多麼希望,昨天晚上徐黑子聰明點兒,直接去把更多高官的門砸開!

  恐怕大多數人都只以為,那些紈褲子弟簇擁張壽去國子監上任只不過是小孩子把戲,沒放在心上,壓根沒想到人已經搞出了一樁事情!

  說來說去也是太祖皇帝不好,為什麼要五品以上官才參加常朝!其他官員或三日或五日或九日,否則那些國子博士如果一塊來了,消息傳開,大家都會攔著皇帝去國子監的!

  而國子監中,當張壽得知這麼一個消息之後不多久,張琛等人便蜂擁而至,清一色監生的服飾,全都喜上眉梢,他再一問,人人都是朱瑩派人告知的消息。

  得知是皇帝在國子監中犒賞大家,哪怕是在家中形同透明,昨夜回去就被長輩禁足的傢伙,也全都被打扮一新放了出來。

  於是,就只見朱瑩被眾人團團圍在當中,千恩萬謝。想當初還對抱上大小姐大腿有些羞恥的傢伙,如今都分外慶幸。這一趟天子犒賞過後,他們回家哪能不翻身?

  只不過,當聽陸三郎得意洋洋地說了昨晚累卻爽快的經歷之後,眾人在面面相覷之餘,就不禁懊惱沒留下看這一場大戲了。

  只不過,就連最瞧不慣陸三郎的張琛,卻也不得不承認,要讓他把《九章算術》玩得溜到足以戲耍一群學官的程度,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陽馬鱉臑這種玩意,他一點都不懂……

  亂哄哄一陣鬧過之後,陸三郎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慌忙叫道:“我那監生衣服還在家裡……還有小先生,你的官服呢?”

  官服……

  張壽先是一愣,隨即不禁苦笑。

  哪來的官服?他前天才突然被授官國子博士,然後緊趕慢趕回了家,昨天又吃過午飯從家裡趕上京,大晚上的在國子監搞了一次大掃除,哪有時間去做什麼官服?

  太祖皇帝倒是曾經有公費置裝的政令,但後來就因為花費太大被朝廷廢除了,這年頭除卻特賜冠服的殿試三鼎甲和大學士尚書之類的大佬高官,其他所有命官,官服要自備!

  張壽想到這裡,見朱瑩一拍額頭,分明也是才想到這一茬,隨即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分明是在想什麼緊急對策,他微微一思忖,便爽快地說:“瑩瑩,這事情不用管了,我和陸三郎就這樣好了。”

  “啊?”朱瑩盯著張壽上看看下看看,那表情簡直是痛心疾首,“阿壽,這怎麼行,你看看你這衣服,本來就風塵僕僕的,昨夜在九章堂忙了一夜,更是不像樣了。不說面聖失儀這種小事,皇上看到你這樣子,肯定也要說明珠蒙塵的!”

  四周圍一片詭異的寂靜。

  面聖失儀……原來是小事麼?還有,明珠蒙塵確定是用在這種地方的?沒用錯?

  足足好一會兒,陸三郎才用一聲嘟囔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我也沒衣服換……”

  話音剛落,他就挨了朱瑩一個白眼:“誰讓你穿什麼都不好看!”

  面對這毫不掩飾的鄙視,剛剛才在一群國子監學官面前揚眉吐氣的陸三郎幾乎淚奔。

  胖子不好看怎麼了?心寬體胖不是朝廷官員給人最通俗的印象嗎?

  瞧見張琛帶頭哄笑,張壽不得不站出來岔開話題,順便安撫一下可憐的陸三郎:“瑩瑩,我不是說就這樣灰頭土臉的去面聖,要知道,就算我們打算如此,別人也不會坐視不理。所以,不用我們想辦法找什麼合適的冠服,自然會有人送來。陸三郎,你家也會給你送衣服的。”

  “誰稀罕!”陸三郎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但一想到老爹就算再嫌惡他這個兒子,也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他把衣服送來,他還是覺得神清氣爽。

  他完全忘記,老爹一早就上朝去了,就算有人想到給他送衣服,那也是他娘……

  正如張壽所說,在朱瑩帶來好消息以及張琛這一大幫人趕到之後不多久,黑臉的徐黑子就再次來了。

  從來擠不出笑容的繩愆廳監丞大人非常勉強地嘴角翹了翹,可當聽說張壽尚未有官服,陸三郎冠服還在家裡,於是打算就這麼一副打扮面聖之後,他那張臉還是更黑了。

  於是,來也匆匆的徐監丞去也匆匆。他帶回去的消息,幾個國子博士一聽就氣得七竅生煙。而死活拉著國子監祭酒周勳趕回來的羅司業,得聞此事之後,那也是同樣為之氣結。接下來,不明就裡的周祭酒,須臾就在眾人痛心疾首的訴苦聲中,知道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五十開外的大佬到底不比年輕人們的沉不住氣,當下想都不想地吩咐道:“陸三郎的監生冠服,他家裡鐵定會送來,那就不用管了。至於張博士……”

  周祭酒非常不情願地吐出了博士兩個字,隨即掃了一眼面前眾人,這才問羅司業道:“你看看他們哪個和張博士體格相近?趕緊借一套冠服給他,休要御前失儀!九章堂之事本來就很麻煩了,要讓皇上看到他那灰頭土臉的樣子,指不定會遷怒於誰!”

  這最後八個字才是真正的催命,幾個不情不願的博士面面相覷了片刻,最終推出了一個體格勉強和張壽有些類似的。

  只不過,一想到張壽年方十六,自己卻是年過三旬,日後人家長大之後,官職又或者別的不說,單單個頭就必定要俯視他的,這位博士便悲從心來。

  更何況,還要拿出一套他年初做好之後便不捨得穿,想要等待關鍵場合再拿出來的簇新七品冠帶,他就更加悲傷了。自己的衣服,如今卻要穿在別人的身上,為別人爭光添彩!

  小半個時辰之後,陸三郎的母親派人給他送來了簇新的監生冠服——陸三郎總共就兩套,一套總共穿過沒幾回,一套就是這完全沒上過身的,足可見從前作為一個光榮的監生,他的缺課記錄有多麼肆無忌憚。當然,他週遭一群隸屬半山堂的監生也好不到哪去。

  而張壽也同樣換了一身七品冠帶。當他梳洗過後裝束一新,再度出現在眾人跟前時,迎來了朱瑩真心實意的讚美,以及一幫浮誇的捧哏,就連那位忍痛拿出官服送了來的老博士,在看到張壽這一身打扮之後,也忍不住酸溜溜地迸出了一句話。

  “到底是人要衣裝。”

  “明明是好衣冠也得看什麼人配!”

  等這位博士離去之後,朱瑩方才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然而,等看到張壽背後那一大堆腆胸凸肚的貴介監生簇擁過來,她只覺得眾星拱月,隨即就突然懊惱地跺了跺腳。

  失算,居然早起忘了把二哥帶來!

  她剛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突然就只聽一聲叫嚷:“大小姐!”

  不只是朱瑩抬頭看去,就連張壽也因為這熟悉的聲音而抬頭看去,再一看,卻只見一身監生服色的朱二面色悲壯地走在前頭,在其背後,赫然跟著齊良和鄧小呆,再後面,那才是形同押解員似的阿六。待幾人上了前來,剛剛出聲叫朱瑩的齊良方才苦笑著上前解釋。

  “太夫人說,二少爺也是監生,皇上既然駕臨國子監勸學勉勵諸生,他也自然該來受受熏陶。”頓了一頓之後,他的聲音就小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至於我和小呆……太夫人說既然家眷可以進國子監探視,我和小呆是小先生的學生,也算家眷,來受受熏陶也好……”

  這一刻,朱瑩喜笑顏開,而張壽……他是貨真價實佩服太夫人的膽大妄為。

  在皇帝駕臨的這種要緊時刻,居然也能在朱瑩這種監生“家眷”之外,額外再塞兩個家眷過來?要是這樣,阿六算什麼類別的家眷?國子監的門子那是形同虛設的嗎?

  而下一刻,阿六走上前,卻是面無表情地傳達了太夫人的話。

  “你們去迎駕時,我可以看著九章堂。”

  張壽終於恍然大悟。薑還是老的辣,這是杜絕了人家最後一點作假彌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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