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51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3
第三十章 欺世盜名之徒

  叮叮噹噹,塵土飛揚,木石一車車在村中穿梭,每個村民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意。

  從前他們曾經覺得張家小郎君是個怪人,所以才會逼著一群孩子背詩,背九九歌,教那些有耐性的孩子去識字,還挑了鄧小呆和齊良去一塊跟著讀書;所以才會在他們種了一輩子的地裡折騰,改種什麼水稻棉花,還非要種樹養蠶。

  可如果說那些事情都是慢慢見成效的,那麼現在,他們天天在外說,張小郎君是好人。

  就憑人家即將成為京城趙國公府的姑爺,還說動了那位好心大小姐出錢資助他們翻修房子,而且分十年收回本金,那就是第一等的大好人!

  於是,此時張壽走在村裡,收穫了源源不絕的感謝。

  沒有人因為朱瑩不是無償捐資,而是無息借貸而有所怨言,這也讓張壽確信,此地的這些鄉鄰,確實是精心選擇過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實在是多如牛毛。所以說,趙國公真是費心了。

  無論婚約是真是假,趙國公應該都算是讓他們母子能夠平安生活到現在的恩人了。

  通過這一路上與鄉里鄉親的攀談,張壽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他想打聽的消息。

  “陸公子和那幾個隨從是流銀姑娘帶去翠筠間的,而之後的那三位姓張的公子,又或者是後來的那些貴介子弟,他們的隨從們,都是向村人打聽之後才找到那兒的。”

  楊老倌說話間還特意強調了一下細節:“向村裡人打聽的時候,那些傢伙都傲慢得很,問過之後甩下幾個錢便揚長而去,至於翠筠間裡那位老名士的底細,他們問都沒問。”

  “有朱大小姐親自陪著,誰會不信?”

  這位村裡年紀最大,同時也最狡黠的老人衝著張壽眨了眨眼睛,眉飛色舞地說:“姑爺你儘管放心,我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都幫你好好看著呢,不會讓人亂說話的!再說,放著相處多年的趙國公府姑爺不巴結,卻去捧一群外來惡少的臭腳,誰會這麼愚蠢?”

  張壽不禁哭笑不得。雖然確定消息暫時還沒有走漏,但他素來不憚以最壞的可能,最大的惡意去推測一件事,因此這會兒辭了楊老倌之後,他不禁飛快地合計各種可能性。

  他拐了兩個彎,最終來到鄧小呆家門前,和村裡其他地方一樣,這裡也正在叮叮噹噹地修補屋頂。他在這種既嘈雜又骯髒的環境中站了不到兩息功夫,隨即就聽到了一聲驚咦。

  “哎呀,姑爺怎麼來了!”

  自從楊老倌當眾這麼稱呼,姑爺這兩個字就在整個村裡風靡一時。要是平時,張壽興許還會認真糾正一下,可此時此刻,看到人從梯子上跳下之後快步朝自己走來,他連糾正的心思都沒了,輕咳一聲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老鄧叔,小呆可有信捎回來嗎?”

  “姑爺太客氣了,叫我老鄧就好了。”說話的是鄧小呆的父親鄧三牛,他低垂著雙手,十指之間黑乎乎的,說不清是泥垢還是塵土。似乎是因為面對著這位清雅俊逸的小郎君,他頗有些壓力,兩隻手不自覺地放在背後抹了抹,隨即才又再次放在身前,還不安地搓了搓。

  他本來就是滿臉堆笑,此時刻意又擠出了更多的慇勤和討好:“小呆要捎信,那也一定是給姑爺。畢竟,咱家除了小呆,再也沒有一個認字的了,這信寫了能給誰看?我回頭就捎話給他,他一直都得到您照顧,這才能在順天府衙當小吏,當然應該時時問候請安……”

  相比楊老倌的恭維張口就來,鄧三牛的奉承明顯磕磕絆絆,結結巴巴,但張壽還是很耐心地聽完,隨即進門要來紙筆現寫了一封信,托鄧三牛立時送去京城給鄧小呆。而鄧三牛不但爽快答應,還說會派長子立時啟程,他少不得好好感謝了一番,這才離開了鄧家。

  鄧小呆才剛進順天府衙戶房,他託人查的朱瑩婚約還沒下文,卻又要託人幹那麼一件事,說實在的很有些為難人。可朱瑩那目標實在是太大,趙國公府的其他人他不敢盡信,也只能託付好學生去未雨綢繆了。

  張壽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村口,一抬頭就發現,不遠處正有一驢一人往這邊行來。

  那黑驢乾瘦,走走停停,分外無精打采,馬上坐著個鬚髮斑白的老者,頭一點一點,身子一會左邊傾,一會右邊倒,似乎在打瞌睡,可再怎麼搖晃顛簸,人卻神奇地沒有掉下來。

  早聽說過有人能在馬背上睡覺,此時真見到一個在驢背上打瞌睡的,他不由為之駐足,

  直到那黑毛驢漸近,最後彷彿通人性似的直接停在了他面前,見驢背上那位老者依舊還在酣睡,鼻子裡甚至還發出了均勻的鼾聲,他不禁有點猶豫,不知道是叫醒人好,還是不叫醒人好。看人這光景,說不定他一叫,人反而要栽倒下來了!

  就這麼遲疑了片刻,毛驢上酣睡的老者突然打了個激靈,隨即竟是眼睛也不睜地嚷嚷道:“你這懶貨,怎麼說停就停了?快走,黃昏之前不能到融水村,見到那位山野高人,你今兒個晚飯和明兒個早飯就都沒了!”

  我還在尋思那些貴介子弟之外會不會有人來“訪高人”呢,這簡直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一閃念後,張壽不慌不忙地開口問道:“融水村有高人?我怎麼沒聽說過?”

  “嗯?”驢背上白髮蒼蒼的老者一瞬間驚醒過來。剛剛打瞌睡的時候那眯著的眼睛睜開瞪得老大,可當看清楚面前那青衫黑履,眉清目秀,猶如天上明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少年郎,他剛剛生出的那一丁點怒氣立時煙消雲散。

  他笑眯眯地問道:“小郎君就這麼確定自己不曾孤陋寡聞,沒聽說過那位高人?”

  “我在這村裡土生土長,風土民情,世俗人物,不說如數家珍,卻也自信沒有遺漏。”

  張壽發現,老者雖說騎驢而來,但大袖飄飄,神采飛揚,五官還能看出往日年輕時的俊逸,竟有幾分仙風道骨,於是便朝對方拱了拱手。

  他含笑說道:“老丈如果是道聽途說,也和那些貿貿然跑過來的貴介子弟一樣,特地來訪求什麼欺世盜名的高人,那我還是勸您請回吧,不用在這鄉野之地浪費寶貴時間。”

  “哦?”老者嘖嘖一聲,眼珠子一轉,再次上上下下端詳了張壽一陣,這才嘿然笑道,“看你這小郎君的樣子倒也可信,但大老遠地跑這一趟,我這把老骨頭此刻騎驢打道回府,怕是城門都要關了,你既然攔了我,總得給我這老頭子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住一宿吧?”

  張壽剛剛見這老者憊懶騎驢,張口訓驢的模樣,就知道這是個特立獨行的,此時見人一張口就直接賴上自己,他只覺這是意料之中,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點啼笑皆非。

  先有朱瑩這個千金大小姐耍賴,再有這個不知來歷的老者耍賴,難不成但凡從京城過來的,全都有這樣一個耍賴的共性嗎?

  他心念一轉,隨即微微頷首道:“老丈既然這麼說,那我自當盡地主之誼。還請隨我來。”

  翠筠間他當然是絕對不可能帶人去的;而自家大宅如今住著朱瑩一家主僕十幾口,人多嘴雜,他就更不可能帶外人去住了。

  如此一來,他能做出的選擇,無疑只有一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3
第三十一章 既見君子

  看著那個東張張西望望,甚至還在黑乎乎的方桌子上彈了一指頭聽響聲的老者,張壽忍不住想到了朱瑩那一天初來乍到的情景。雖說年紀截然不同,但大小姐也是這樣看什麼都好奇,彷彿鄉下的任何一樣器具,都值得研究一陣子。

  他剛剛帶這老者來此地的路上,也試圖套問一下對方的底細,奈何人的嘴緊程度和他家裡的母親僕人幾乎不相上下,只笑眯眯地說自己姓葛,對於其他的竟是上天入地亂扯一通,他也就乾脆順口稱人葛翁。

  “對了,我還不知道小郎君你尊姓大名。”

  “我姓張。”張壽頓了一頓,呵呵一笑道,“葛翁不肯報出大名,那我這後生晚輩也學學您,不報我那不值一提的名字了。”

  葛翁先是一愣,隨即就吹鬍子瞪眼道:“我老人家一把年紀了,你這小郎君就不知道讓著我一點?哼,當我老人家糊塗麼,我到外頭村裡問一句,難不成你姓甚名誰還問不出來?算了算了,不和你慪氣,我瞧著這房子裡裡外外不見旁人,難不成就只你一個人住?”

  張壽原就覺得葛翁有些老小孩似的頑皮,此時聽這話一說,他越發斷定自己的第一感覺沒錯。而末尾那個疑問,他甚至都不用細想就知道,定然是老頭兒因為他這張臉起了疑竇。

  朱瑩這位出身豪門的千金大小姐看臉也就算了,他實在是沒想到,葛翁一個半截都快入土的老頭兒竟然也看臉,當下忍不住反問道:“難道葛翁覺得我應該十指不沾陽春水,餐風飲露做神仙?”

  葛翁彈彈衣角,理直氣壯地自顧自坐了下來。

  “世道本來就不公平,否則怎麼會連科場也偏愛美男子?就算是朝廷,狀元也會選偉岸大丈夫,而不會選一個含胸駝背的禿子。我就不信,你長著這麼一張臉,還能生火做飯,所以你肯定不可能一人獨住……”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見張壽呵呵一笑,竟是轉身就這麼徑直出去了。

  微微一愣,他醒悟到張壽很可能要做什麼,立刻起身拔腿就追,就只見人到了灶下,熟練地在爐膛中放上乾柴,先用鉋花引火,用燒火棍添柴吹火,而後淘米下鍋做飯,一應動作嫻熟得就彷彿做過千百回。

  直到張壽總算歇了一歇,老頭兒這才訕訕地說:“你這小郎君長了這麼一張好看的臉,就算長在這鄉間,也該有人主動登門幫你料理這些雜務才對。親自做這些,不是暴殄天物嗎?想當然我老人家年輕帥氣的時候,都不用動口,衣食住行,也不知道多少人幫我打理好了。”

  見張壽但笑不語,擦乾手之後,又去一旁簸籮裡拿出了兩根翠瓜,洗乾淨之後菜刀紛飛須臾便切成了整整齊齊的條狀,仍然跟著後頭轉悠的葛翁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繼續勸解。

  “老人家我是看到你就想到我從前,這才勸你。男子漢大丈夫懂得自力更生是很好,但也得分個輕重緩急,你做飯再好,難不成將來去做個庖廚?就算你會種地,你一個人的力氣,比得上改良耕法,疏通水利的成效?就說你眼下一個人在這兒獨居,真不如……”

  張壽沒打斷葛翁的喋喋不休,直到這位老愛自稱老人家的老者說出真不如三個字,他這才慢慢悠悠地說:“其實,這兒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獨居,家裡還有母親和三個老僕。”

  正絞盡腦汁勸這清俊少年郎惜取少年時的葛翁頓時被噎住了。

  片刻之後,惱羞成怒的他便想發火,可話到嘴邊,他才一下子醒悟到,剛剛這位張小郎君確實是沒說這是自己家,只不過是在他表示出對方不會做事,沒能力獨居的時候,用實際行動回擊了他的偏見而已。

  想到這裡,他不禁悻悻輕哼道:“不是你家,你還帶我老人家來,更隨便動了人家的米糧菜蔬,想來是你素來親厚的親友?”

  “不錯。”張壽微微一笑,隨即用鹽醋香油拌了翠瓜之後,爽快點頭承認,“我家近幾天有客人,房宅不夠住了。回頭我回家讓人做點吃食過來,想必葛翁不至於嫌棄。”

  張壽帶葛翁來的,正是齊良家。如今齊良不但白天在清風徐來堂中充當大師兄,就連晚上也時常歇在那兒,以防某些貴介子弟出什麼幺蛾子,家裡反而空了下來。

  相比村中其他人家,這裡自然更適闔眼前這個自稱前來訪求高人的“老人家”居住。

  “我就說呢,看你這細皮嫩肉,也不像整日要為生計忙碌的樣子。”

  葛翁哼哼唧唧,可見張壽要走,他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這小郎君的袖子,等人一回頭,他就嘿然笑道:“吃住都在其次,有一口熱的,有個地方遮風擋雨就行,老人家我可不挑。實話告訴你,老人家我是京城某家貴人的西席幕賓,不見到那位山林隱逸,是不會回去的。”

  張壽步子一頓,這才聳了聳肩道:“那位所謂的世外高人,也就能蒙一下京城那些追著趙國公府朱大小姐的狂蜂浪蝶而已。朱大小姐避居鄉野卻依舊有人跑來獻慇勤,她不耐煩,這才耍弄了一下陸三郎,誰知道以訛傳訛,風聲會鬧這麼大。”

  “哦?”葛翁用大有深意的目光注視著張壽,嘴角流露出了一絲笑意,“朱大小姐因為嫌京城事多人煩,所以避居鄉野?不是因為她在鄉下有個未婚夫?”

  “是不是未婚夫,那得看白紙黑字的婚書,口說無憑的流言可做不得準。”

  張壽輕描淡寫岔開了這個話題,見葛翁終於放過了自己的袖子,他才拱了拱手道:“葛翁在此暫歇吧,我片刻就回。”

  見張壽頷首之後大步離開,想到他剛剛待人接物禮儀嫻雅,談吐自如,偏偏做起那些本應是僕役所為的事情,卻也安之若素,葛翁不禁揪了揪自己那一向保養很好的鬍子,目光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緊跟著,這位剛剛雖說有些言語耍賴,但卻顯得很有氣質的帥老頭,竟是大步來到角落裡一個很簡陋的書架旁邊,竟是自顧自地翻翻撿撿看起了那些書。只不過,他輕拿輕放,動作迅疾,不過須臾就翻遍了大半個書架。

  當他最終發現一個厚厚的油紙包,隨即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其拿到書桌上打開時,就只見裡頭是一沓手抄簿冊,他隨手打開第一本,只看了第一眼,便不由得眼睛一亮。

  “嘿嘿,任你奸似鬼,也逃不過老人家我的火眼金睛……唔,不對不對,勉強算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沒說謊,談不上奸似鬼……明明說真話還這麼難打交道……嘖嘖,真是比我當年還要厲害啊,這些題目怎麼想出來的……真是沒白費我一番苦心!”

  葛翁放下手中那本簿冊,又仔仔細細翻看了其他幾本,辨別出字跡新舊,算了算這簿冊的年頭,默記一番,他就原封不動用油紙包裹好,又放回了書架,隨即拍拍雙手伸了個懶腰。

  “老人家我人忙事多,今天既然你說我來拜訪的高人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欺世盜名,我也不好在此多留,回頭再見吧!”

  當張壽帶著提了食盒的阿六去而復返時,看到的便是齊良家大門口一張龍飛鳳舞,墨跡淋漓的字條。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既見君子,此行不虛!遺錢百文,以充飯資。老夫去也,來日相逢!”

  見那末尾一個葛字寫得尤其神韻十足,張壽忍不住搖頭。

  這簡直是個我來了,我走了,不留下一絲雲彩的任性老頭!

  然而,轉念一想,他不禁就朝四周圍看了看,隨即徑直走到了書架前。

  這村裡差不多可以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因為彼此都知根知底,尤其是齊良這樣家徒四壁的人家,所以哪怕齊良跟他學東西而攢下的幾本練習冊,齊良也只是用油紙包好,放在書架上。

  他只略一看,就發現了端倪。齊良和他得意地提過,會在油紙包底下放一根頭髮絲,這樣,但凡人進來動過東西,立刻就能發現。

  那會兒聽到這個小機關的時候,他甚至很想吐槽,小齊你不做特工可惜了……

  而現在,那根頭髮絲不見了。

  毫無疑問,葛翁看過這些練習冊,而且很可能是因為看了裡頭那些題目,這才急忙溜了。

  還說是人家西席幕賓,瞎扯吧?誰家達官顯貴,公卿世族,會養出這麼有性格的清客老相公?那種我行我素的性子,老頭兒自己應該就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吧?

  越想越覺得有趣,張壽本來懸著的心思,不知不覺就放下了。

  都已經有葛翁這樣的人找上門了,看來回頭必定還會有這樣的人過來,屆時就不是這麼好搪塞的了。既然朱瑩都幫他高調了,那就高調到底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3
第三十二章 打擊一大片

  既然葛翁沒留下吃飯,張壽當然不會浪費剛做好的幾樣食物,直接讓阿六提著,跟在自己後頭去了翠筠間。當然,走的是自家另一個方向通往竹林,只容一人通過,村裡也只有楊老倌等寥寥數人知道的小路。

  從前為了避免這條小路被生長力太強的竹子佔據,每年入春,阿六總要日日負責來此清理,光是挖到的筍,就夠劉嬸拿出十八般武藝,做出各種不重樣的菜餚,吃上一整個春筍季。

  此時,主僕二人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東面邊緣處的一座竹屋。

  和居中的清風徐來堂相對應,這個沒掛牌匾的地方當然就叫水波不興館。

  而和其他竹屋相比,這座竹屋沒特色又地處邊緣,所以自從學生漸多,張壽把清風徐來堂作為講堂,挪到這裡居住之後,其他人誰都沒多想。

  在阿六的放風下,張壽提著食盒進了屋子,重新換上符合“老先生”這一稱呼的衣衫,然後帶上了垂著面紗的斗笠,這才讓阿六去清風徐來堂把齊良找來,然後回家去捎個信給吳氏,轉告自己今晚不回家。

  在阿六悄然離去後不過一會兒,外間就有人輕輕敲門,在他應了一聲之後,來人就進來了,正是齊良。

  沒等人說話,張壽就笑著一指食盒道:“本來我打算借你家的房子招待一下某位不速之客,誰知道人突然溜之大吉,這些吃食就浪費了,索性帶了來。”

  雖說張壽不是第一次給他留好吃的,但齊良還是忍不住有些赧顏,卻完全忘了問造訪自家的不速之客是誰。謝了又謝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實情。

  “先生,陸三郎沒能教會那些人,不但張琛故意和他搗亂,而且……”

  張壽擺手打斷了齊良的話,隨即徑直站起身來。

  “意料中事。你留在這裡慢慢吃,我去看看。你府試在即,雖說把握不大,可也不能完全不當一回事。這次你在翠筠間幫忙了好幾天,已經很盡力了,別再自責沒管好之類的。要鎮住那麼一群人,就連他們的爹來也未必管用,大小姐也只能壓一時。”

  齊良欲言又止,直到見張壽施施然出了屋子,他這才忍不住煩躁地抓了抓頭髮。

  儘管村中老一輩的人大多對張壽的作為有些犯嘀咕,可有人免費教孩子認字,他們當然還是樂意的。孩子不聽教誨,各家全都會滿臉堆笑對張壽說,儘管教訓儘管打,打死了活該。

  可這些貴介子弟卻一個個眼高於頂,彼此之間拉幫結派,還互相瞧不起!

  如果說,之前他也暗自讚同朱瑩把張壽捧成一個世外高人,那他現在就完全放棄了。這些紈褲子弟根本就不堪造就,給這些人當先生那簡直是對牛彈琴!

  當張壽來到清風徐來堂門口時,就只聽裡頭一陣吵吵嚷嚷,守在那的湛金和流銀滿臉不高興。他擺手阻止了她們的通報,可隨之就聽到朱瑩的一聲怒吼:“都夠了沒有?”

  他沒有站在門前繼續靜觀事態發展,而是自行打起門簾入內,見朱瑩正面色鐵青,一堆貴介子弟包括張琛在內,個個噤若寒蟬如同鵪鶉,他就笑了一聲。

  “瑩瑩,你不用生氣。我一個避居鄉野的閒散之人,突然有京城貴介投奔門下,我早知道,他們本來就都是衝著你來的。”

  朱瑩見張壽突然出現,又點破了此事,她不禁更覺得憋屈。

  而張壽不慌不忙地來到主位坐下,不疾不徐地說:“我聽瑩瑩講過,你們在座的大多數人,不善讀書,不通武藝,不擅馬術……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喝玩樂還會什麼。除了張琛,你們誰也不是家裡長子,不能繼承爵位,他日分家也未必能有多少。”

  這樣戳人脊樑骨的話,無疑激起了這些之前看在朱瑩面上對他恭恭敬敬口稱先生的貴介子弟反感。可沒等他們炸鍋,張壽竟是繼續說了下去。

  “你們眼下還能金尊玉貴過日子,是因為你們的父親,可以後你們的兒子,你們的孫子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話是不假,可你們捫心自問,你們現在得意嗎,將來也會得意嗎?瑩瑩曾經對我抱怨過,得意的人,會追在她身後到這裡來嗎?”

  朱瑩沒想到一貫待人溫和,連肥豬似的陸三郎都能找到優點的張壽,竟然會突然如此言辭犀利入骨。可這些話本來就是她也想說的,這會兒張壽的率先發難無疑給她找了個宣洩口。

  “先生說得沒錯,真正自負才學能耐的那些傢伙,誰會因為我敬重一位山林隱士,就跑到這兒來拜師求學?也就是你們,算個數還比不上人家不識字的孩子,還比不上我這一看正經書就頭疼的女人,才會連好好的求學都變成煽風點火,爭風吃醋!”

  朱瑩越說越氣,口氣也越發硬梆梆:“沒人逼你們留下來,你們眼下就可以從這扇門出去!你們送給先生的束修,回頭我趙國公府雙倍奉還,誰稀罕!先生不收沒長性的廢物!”

  張壽原本就是欲擒故縱,沒想到朱瑩這最後一句神來一筆,卻是又狠又準,打得一堆人面色鐵青。他做手勢阻止了站起身想要插嘴的陸三郎,這才笑了一聲。

  “算學並不是人人都適合學的,陸三郎少許有一點這樣的天賦,而你們絕大多數人卻都錯過了最好的時機。而且,就算費大功夫學會了這些,將來也未必有用,所以,我最初不願意收你們,就是不想強求一堆對數字沒天賦的人在這絞盡腦汁。”

  “所以,願意走的,現在就可以走,所謂束修,原樣退還。但是,既然有這兩三日的師生之緣,我希望你們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擅長什麼,喜歡什麼,將來又打算做什麼。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一事無成,兩手空空的人,憑什麼配得上趙國公府的大小姐?”

  他這話不只是說給這些貴介子弟聽的,隱隱也是說給朱瑩聽的。然而,他卻用眼角餘光瞥見一旁那位千金大小姐滿臉贊同,似乎完全沒有去思量他剛剛這話的深意。

  知道自己的這點小心思算是白費了,他不禁搖了搖頭。然而,這動作在陸三郎這樣自詡聰明的人眼中,卻變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標誌。

  但最先忿忿不平開口的,是角落裡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大眾臉貴介子弟。即便對京城這些同齡人瞭若指掌的朱瑩,也只勉強記得,這好像是都督張信陵的庶三子,名字卻不記得了。

  “還不是比投胎,咱們這些人將來沒著落,張琛將來就是秦國公!”

  原本就不痛快的張琛頓時惱了,梗著脖子罵道:“我就是命比你好,有本事你下輩子投個好胎!”

  搶在又一輪爭執開始之前,張壽高深莫測地呵呵一笑、

  “張琛確實得天獨厚。他是家中獨子,可以繼承爵位,家財無數,可那又怎麼樣?堂堂一個國公,自然不能無所事事,躺在一個爵位上混吃等死,可只要將來他領一個職司,那麼只要稍有不慎,卻又貴為國公,那麼就是御史的最好靶子。”

  “不說別的,趙國公被彈劾過多少次?楚國公又被彈劾過多少次?他們能屹立不倒,是因為自己有大功。本朝以來,有多少個爵位在明明有後繼者,祖上也功勞赫赫的情況下,卻最終斷了傳承,收回了誥券?”

  沒去看面色難看到鐵青的張琛,張壽一字一句地說:“看在兩三日師生之緣的份上,只要你們想清楚了,我可以幫你們參詳一條出路。是打算下半輩子碌碌無為,還是試一試披荊斬棘,像你們父輩一般揚眉吐氣,就看你們自己的了。好了,天色已晚,都回屋去吧。”

  張壽這一番話說完,張琛等一些人固然面色陰沉,卻也有人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朱瑩好容易捱到眾人全都起身離開,她就立刻有些擔心地低聲問張壽道:“你剛剛是說真的?”

  “你是說給他們參詳出路嗎?”張壽支著腦袋嘿然一笑,卻沒有正面回答朱瑩的問題,“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甚至僅僅是過一會兒,只怕就會有人偷偷來見我。”

  紈褲子弟中,也許有一堆確實是混吃等死沒有追求的,但也有很多是想要混個人樣,卻苦於沒頭緒沒門路沒支持,這才破罐子破摔的!他相信,陸三郎這種人不是個例!

  至於他是不是能給這麼多人量身定做一條康莊大道……呵呵,用得著那麼麻煩嗎?

  這些紈褲子弟們追到這來,什麼目的還用猜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3
第三十三章 扯起虎皮做大旗

  張壽讓阿六帶了吃食進來,卻留給了齊良,至於他自己,當然絕不會委屈。

  如今多了這麼多求學的貴介子弟,他就在翠筠間裡專門辟了一座竹屋作為小廚房。各家貴介子弟帶的隨從當中,為了滿足主人的口腹之慾,全都有一個能夠兼職廚子的好手,每日裡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種各樣的美味佳餚送到他和朱瑩面前。

  討好他這個先生是假的,討好朱瑩這個趙國公府大小姐才是真的。

  這一日晚間,齊良帶著空食盒悄然回家,而水波不興館中,湛金照例是笑吟吟地提著一個三層大食盒送到張壽和朱瑩面前。

  “今天那個送飯的廚子鼻青臉腫的,似乎為了送這頓飯,還和人打了一架。他悄悄塞給我一個玉墜,央求我稟告先生,說自家少爺一會過來。”

  張壽見跟進來的流銀正在忙著把食盒中一樣樣的碗碟放在小方桌上,他就笑著問道:“他所說的自家少爺,是哪位?”

  湛金頓時促狹地咯咯一笑:“那麼多廚子,他要是原樣兒過來我還有印象,可他都被人揍成豬頭了,我哪認得出來。既然認不出他,我自然就不知道他家少爺是誰!”

  “居然就這麼白撿了一個玉墜!”朱瑩不禁笑得花枝亂顫,“你這丫頭太壞了!”

  “小姐,就是個不值錢的東西,一兩銀子說不定都能買兩個!”湛金說著就在張壽麵前手掌攤開,隨即滿臉嫌棄地說,“先生您看看這成色!”

  張壽見這主婢倆笑鬧還不忘帶上自己,不禁啼笑皆非,偏偏這時候流銀嗔笑趕開了湛金,又把一個小碟子送到了他面前,正是他曾經多動過幾筷子的鹵豬蹄,他只能連忙舉手示意自己不用服侍。

  等到他目不斜視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掉這頓飯,便尋思著怎麼暗示朱瑩她們三個回去。

  可還沒等他開口,朱瑩便站起身來,得意地對他一笑:“他們之前是衝我來的,可要是偷偷來請教你還被我撞見,那就不是面子沒了,而是裡子也一塊沒了!我會吩咐朱宏或者朱宇回頭悄悄守在附近以防萬一,眼下我就先帶著湛金和流銀回去啦!”

  “等明天,我再來問你到底給人出了什麼好主意!”

  見大小姐說走就走,張壽不禁莞爾:“你就不怕我扯起你的虎皮做大旗?”

  “那也行啊!”朱瑩笑得眉眼彎彎,渾然不當一回事,“本來就是我借你的名義把人拉來的,現在你再藉著我的名義敷衍了他們,那我總算沒闖禍。”

  見湛金和流銀也把食盒收拾好預備跟著朱瑩走,主婢三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張壽只覺得她們這種灑脫脾氣實在是對自己胃口,可隨後就自失一笑。

  他今天說別人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其實說的是自己,可大小姐似乎完全沒聽出來!

  朱瑩前腳剛走沒多久,菜足飯飽之後,正在屋子裡緩緩踱步消食的張壽,就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緊跟著便是一個極輕的聲音。

  “老先生,我能進來嗎?”

  竟然不是陸三郎,當然也不是得天獨厚的張琛,這聲音他記得是張琛的跟班,南陽侯張漢洲的庶五子張武!

  “進來吧!”下一刻,張壽就只見張武敏捷地竄進屋子。

  四下一掃,似乎是發現這寬大的竹屋一覽無遺,朱瑩她們果然不見人影,張武便立時跪坐下來,開門見山地說:“先生,我是來求教的。”

  見張壽毫不意外,張武強忍心情忐忑,低聲說:“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又是庶子,母親早亡,父親待我不過可有可無,幾乎談不上將來。我之所以跟著張琛,就是希望他幫我結一門好親。可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已經醒悟了,光是一門好親,能幫上我什麼?”

  他頓了一頓,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文不成武不就,已經虛度了十六年,將來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更不知道前路何方,請先生教我!”

  張壽看到人說完就立時垂頭,彷彿是打算一個重重響頭磕在地上,他就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坐直了!”

  張武下意識地一個激靈坐直身子,緊跟著就只見張壽摘下了斗笠和面紗。當看到那張出塵脫俗的年輕臉龐時,他只覺得腦袋在一瞬間完全空白了下來。

  不是老先生嗎?

  “想要做事,先得把心中那條脊樑給挺直了!朝堂上那麼多高官大臣,個個都是出身顯貴嗎?不,很多人在年少時比你更窮,比你更慘,比你更落魄,比你更狼狽!”

  直接幾句雞湯先徑直灌下去,沒等張武有所反應,張壽就一字一句地說:“你從前選擇跟隨張琛,無疑是希望有貴人扶持。而他留下求學不忘給你們一塊交束修,足可見心裡至少是有你們的。但是,他自己都尚未規劃將來,能給你的,頂多也就是一門還算不錯的親事。”

  “但什麼樣的親事還算不錯,什麼樣的親事才真正適合你?姻親之間互相拆台的還少嗎?京城那些名門大戶是什麼德行你應該清楚,放棄一個女兒都輕而易舉,更不要說放棄女婿!”

  “你需要的,不是姻親,而是一個願意支持你,資助你的貴人,這樣的貴人比親事更牢靠。而這樣一個貴人,需要你把自己的所有能力都展示在他面前!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真的一無所有嗎?你有第一個來到這裡的魄力和勇氣,單單這一點就比其他人強!”

  張武竟是一下子忘了張壽的年紀和身份,完全沉浸在張壽的言語當中,隨即下意識地反問道:“敢問先生,這樣的貴人從哪兒來?”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見張武瞪大眼睛,彷彿在尋思他張壽算是何方貴人,張壽這才微微一笑。

  “你都在大小姐面前出現過那麼多次了,難道覺得,她不是貴人?她出身高貴,性格正直,敢作敢為,來去宮闈如入家門,交遊廣闊,從前只是因為有父兄在前,所以別人只能看到她的驕縱任性,看不到她的優點。但你應該可以!”

  直到和張壽交談許久後離開水波不興館,張武依舊有些渾渾噩噩,可隨著入夜的涼風撲面而來,他就陡然之間清醒了,只覺話猶在耳,整個人一下子興奮非常。

  站在朱瑩這一邊?廢話,他根本不覺得外間那些風言風語會影響趙國公朱涇,否則怎麼會跟著張琛追到這裡來?相比他那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的爹,朱家這個靠山太硬了!

  朱瑩身為趙國公千金,平日他們固然追逐在後,但根本高攀不上,眼下為何不答應?

  至於那實際上年輕俊美到過分的老先生……肯定是趙國公埋在暗處輔佐朱瑩的心腹!

  張武起了個頭,接下來,水波不興館中的訪客絡繹不絕。每個訪客都是讓心腹隨從守在外頭,自己悄然入內請教前途,出來的時候,或心事重重,或失魂落魄,或喜笑顏開,或神采飛揚。

  於是,暗中觀察,還在猶豫是否要去向老先生求教的人,最終都漸漸加入了這個行列。

  只不過,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和前一位錯開,這就苦了那些望風的隨從。他們必須先看準時機為自家主人開道,搶到一個尚可的順位,這才能把人送進水波不興館。

  當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時,一晚上幾乎就沒闔眼,全都在那做知心先生的張壽,疲憊地看著神氣活現的張琛最後一個辭了出去後,他這才趕緊連打了好幾個大呵欠。

  這一整晚上的訪客,分成了三類。

  第一類,是張武這種出身不高,家族忽視,對將來感到徬徨迷惑,同時又願意去拚一拚,有一定的覺悟和能力的,他露出真面目替朱瑩招攬了過來。這麼一類人,只要點撥一下,給點支持和機會,日後很有可能獨當一面,不至於浪費資源。

  第二類,是張琛這種自負自傲,卻又眼高手低的,他給人灌了一堆官場厚黑秘典和心靈雞湯,高深莫測地點撥了一番,然後就把人遣退了。當然,追著朱瑩到這裡的貴介子弟中,這種人相對較少,加上張琛統共也就兩個。

  第三類,是陸三郎這種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也確實有些天賦和才能的。這樣的人,他同樣代表朱瑩招攬了過來,只不過真面目就算了,太聰明的人不那麼好震懾和忽悠。

  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張壽便抬頭看了看屋頂,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記得大小姐臨走時說過,要派人過來以防萬一,屋頂上又或者外頭還有人在嗎?”

  足足好一會兒,他才聽到了朱宏那熟悉的猶豫聲音:“壽公子有事?”

  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我這兒沒事了,你回去一趟,把今晚看到的聽到的,告訴大小姐一聲。就說,我先斬後奏替她招攬了一堆人,如果她生氣,那就來找我算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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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儘管很好奇張壽留在清風徐來堂,會如何給那些貴介子弟指點一條明路,但朱瑩這個晚上還是睡了一個好覺。一大早被湛金和流銀叫醒的時候,大小姐甚至還有點起床氣,直到聽清楚她們的話,這才少許清醒了一點。

  “阿壽讓朱宏回來稟報他昨晚見人時的情景?快,讓朱宏進來!”

  “小姐,你還沒梳妝更衣呢!”

  面對這麼一個提醒,朱瑩卻還是吩咐擺上屏風,自己在妝台前由湛金和流銀忙忙碌碌地梳洗打扮,耳朵卻聽著朱宏隔著屏風說著昨天晚上的所見所聞。

  生氣?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聽了一半,她就笑得樂不可支,等全部聽完,正在敷口脂的她已經笑得伏在了妝台上,那鮮紅的顏色差點染紅了袖子。

  “我就知道,阿壽謀定而後動,肯定有好主意!”

  外頭的朱宏雖說料想到朱瑩多半會是這麼一個反應,但他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忍不住說道:“可壽公子這完全是假借大小姐的名義,別說府裡太夫人沒這個打算,您也根本沒這打算,他這不是胡言亂語騙那些人嗎?”

  “本來是沒這打算,可我剛剛仔細想了一想,阿壽的這法子好極了,就這麼辦!”

  朱瑩隨手把手中那胭脂膏子往梳妝台上一扔,眉飛色舞地看著銅鏡中光彩照人的自己,這才轉過身示意湛金和流銀撤掉那屏風,隨即一如既往地以最完美的一面出現在朱宏面前。

  見這個祖母素來信賴的護衛滿面錯愕,隨即慌忙低頭不敢直視,她沒理會他,自顧自地到了主位坐下,這才輕哼了一聲。

  “二哥之前為什麼敢算計我?還不是覺得我朱瑩只不過靠著一張臉,這才能讓宮裡太后和皇上偏愛幾分,然後憑著祖母和爹寵溺,大哥縱容,於是才恣意行事,肆無忌憚?”

  “我算是想清楚了,手頭沒人,就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追捧,有個什麼用?要是阿壽能夠幫我收攏那些人,找出他們的優點,然後幫我調教一下這些往日只會犯傻的豬頭,讓他們為我做事,別說來日替他們物色一門親事,就是我給他們安排前程,那也未嘗不可!”

  “大小姐!”朱宏簡直震驚到下巴都要掉了。大小姐平日裡什麼事都由著性子,可唯獨一件事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的——那就是爭權奪勢!

  “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要不是爹和大哥有事,我才懶得管這些,可現在是什麼時候?”朱瑩微微揚起了下巴,面上流露出了一絲驕傲,“等爹和大哥平安回來,我自然會如實稟告他們,把這些人都交給他們,但現在不同。阿壽肯定是為了我,這才想得這麼遠!”

  發間珠翠輝耀,胸前赤金瓔珞,裙邊環珮叮噹,再加上那尋常女子根本壓不住的嬌豔海棠紅衣裙,當朱瑩帶著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離開張家大宅,再度來到翠筠間的時候,便猶如萬綠叢中一點紅,分外令人驚豔。而下一刻,就有人滿臉堆笑迎上了前,正是張陸。

  打招呼問好之後,這位同樣是張琛跟班的貴介子弟便快速掃了一眼四周,隨即小心翼翼地說:“大小姐,昨天晚上老先生提點我說,若要出人頭地,日後可以為您鞍前馬後……”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朱瑩不耐煩地打斷了:“怎麼,莫非你以為先生誑你,所以特意跑到我面前來求證?”

  見張陸那張臉瞬間一白,隨即又強行裝出了若無其事的模樣,朱瑩便冷笑道:“先生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若是質疑他,就是質疑我。張陸,收起你那點小聰明,當我不知道嗎?你是倒數第二個去水波不興館的,是不是替張琛去打探的?要是你對張琛說了……呵!”

  大小姐連去水波不興館的順序都知道,這卻是貨真價實把張陸嚇得不輕,他慌忙賭咒發誓道:“我絕沒有告訴過琛哥……不,張琛!他只是把我和小武當成跟班一樣使喚,我當然更願意跟著大小姐……”

  “你想清楚就好,別的廢話少說!”

  朱瑩卻懶得和張陸再多囉嗦,旁若無人地越過人往前走去,一路又應付了慇勤請安問好的幾撥人,直到進了水波不興館,有湛金和流銀在外頭把守,還有朱宏在暗處看護,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張壽這設想雖好,就是她要敷衍那些討厭的傢伙實在是有點煩。

  “你來啦!”書桌前背對著朱瑩的張壽頭也不回地打了個呵欠。

  “忙活了一晚上,白天得繼續換你幫我看著點了,我得回去睡一覺,這會兒我連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對了,你要是生氣我先斬後奏,扯起虎皮做大旗,那你就直接罵我一頓,回頭我高掛雲遊會友的招牌,這高人雅士的身份也就可以丟了!”

  話已出口,正在抓緊時間根據記憶做會談記錄的張壽卻沒等到回音,不禁有些納悶。畢竟,剛剛外頭那些問好的聲音著實不小,他聽得清清楚楚,知道來的肯定是朱瑩。

  可他扭頭一看,就發現朱瑩恰好站在自己身後,他動作再大一點,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

  “說什麼呢,誰要罵你!”朱瑩從張壽身後探了探腦袋,發覺他合上簿子趕緊往後縮,她心中暗讚了一聲真君子,自己也就順勢後退了兩步。

  “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謝你出主意幫我。你招攬他們的這法子很好,我前些日子就覺得,我認得的人也不少,怎麼就挑不出關鍵時刻能用的。可你也不要太輕信他們了,聽朱宏說,你還在有些人面前露了真面目?那太冒險了,萬一有人大嘴巴說出去怎麼辦?”

  即便心裡猜到,朱瑩在聽到他昨晚那番蠱惑人心的話之後,依著這位大小姐的脾氣,十有八九會順水推舟,但她真的擺出如此明快爽利的態度,張壽還是頗受觸動。

  他自失地一笑:“我的真面目遲早不是秘密,而且昨天晚上看到我那張臉的,總共也就只有六個人,都是我連日以來仔細觀察過的。倒是你,提醒我別輕信人,可你就不覺得,你自己才是太輕信我了?萬一我昨晚上那麼做是別有用心呢?”

  “昨晚我不是已經讓朱宏在這兒看著你了嗎?”朱瑩滿臉無辜地看著張壽,隨即才狡黠地一笑道,“再說,你騙我有什麼好處?哪有騙子提醒別人要提防自己別有用心的?”

  那是因為你沒看到過高明的騙子,那些人都是誠懇忠厚,人模狗樣的!

  張壽正在腹誹,朱瑩又嫣然笑道:“再說,爹教過我,要看清楚一個人,不妨真心相信他一次,但前提是要有即便錯信也穩立不敗之地,又或者輸得起的本錢。我自信就算你真的騙我一次也不打緊,所以,我願意相信你是個溫厚君子。更何況,你沒騙我!”

  有這樣教女兒的爹,怪不得能有這樣任性卻大氣的女兒啊!

  朱瑩見張壽那微微發呆的樣子,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其實我爹還告訴我,看人不要看表面,說的話做的事,每一個細節都能看出人的本性。”

  “比方說,張琛這傢伙看上去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暴躁公子哥,其實呢,他也不是沒做過好事的。想當初不少商船從天津離港之後,莫名其妙沉沒,是他收留了一個死裡逃生回京告狀卻被人追殺的商人,悄悄舉發泰寧侯家總管勾結天津巡海司底下的臨海大營劫殺商船。”

  “事情鬧大了之後,皇上一怒之下,奪爵泰寧侯,殺了個人頭滾滾。所以,張琛雖說纏我的時候討厭,但自從我從爹那兒聽說這件事後,卻也覺得他這人有點膽色正氣。要知道,秦國公府從來不從事海貿,因為擁有的那些田地和鋪子就夠他父子幾代人揮霍了。”

  原來張琛還是個愛管不平事的熱血少年,嗯,之前覺得他有意思果然沒錯……

  剛剛生出這麼一個念頭,張壽突然就聽到外間傳來了齊良的嚷嚷。

  “先生,村裡來了幾個陌生人!”

  隨著這聲音,齊良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顯然,門外的湛金和流銀非常有分寸,根本沒有攔他。

  而他衝到張壽跟前,就壓低了聲音說:“他們不是到翠筠間來訪求高人的,是衝著先生你來的,他們去的是你家!而且,這些人遇到了正好打算回京一趟的張琛,還有藉口去送他,其實是去冷嘲熱諷的陸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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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顏值不夠,衣服湊

  儘管張壽本來是想留著朱瑩在翠筠間當定海神針,然而,在昨夜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朱瑩一大早又當面給他做了背書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這座紈袴講堂暫時會處於一個微妙的平靜期,不會出現什麼大風波。

  因此,齊良送了這麼個信來,在朱瑩的強烈要求下,他只能帶了這位大小姐和朱宏一塊悄然離開,留下了不情願卻無可奈何的齊良“看家”。

  水波不興館旁邊那條隱蔽的小路並不太好走,尤其是為了無時不刻在人前顯示出最美一面的朱瑩,提著裙子走在其中,那更是頗有些狼狽。於是,後頭的朱宏猶豫男女授受不親,不敢伸手去攙扶,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大小姐伸手拉住了張壽的袖子。

  這位護衛忠心耿耿卻又死心眼,因此覺察到自家小姐似乎要對前頭那位清俊小郎君撒個嬌,他張了張口就想要阻攔,誰知卻只聽朱瑩用警告似的語氣說出了一句話。

  “阿壽,一會兒不許回頭!”

  走在前頭的張壽不禁大為納悶:“為什麼?”

  “和翠筠間影壁前頭那條路不一樣,這小路太不好走了。裙子太長很容易被劃破,我要把裙子提起來紮在腰裡,那樣很難看,所以你不許回頭!”

  聽到這樣直來直去的抱怨,張壽頓時忍俊不禁:“早知道我就讓你和朱宏走大路了。”

  “那些豬頭覺得我在水波不興館,才會心懷忌憚,不至於胡作非為,要都知道我不在,萬一他們鬧事呢?而且齊良說人家直奔你家,分明是來找你的麻煩,我和朱宏從大路出去,人家看見肯定會有所預備,哪有我們從天而降,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來得爽快?”

  朱瑩說得振振有詞,同時卻又拿眼睛示意朱宏上前去,等到朱宏趕緊目不斜視地超越了他,兩個大男人全都走在前頭,她這才將百褶裙那寬大的裙幅有選擇性地撩起一部分扎到腰間,又將及踝膝褲紮緊,裙子的一部分則是提在手中。

  如此一來,她的行動立時矯健了起來。

  約摸一刻鐘後,一行三人從竹林的另一個出入口悄然現身,朱瑩窸窸窣窣放下了裙子,而後在幾個看見他們的村人心照不宣掩護下,最終來到了張宅後門。

  張壽上前一推,發現後門依舊緊鎖,不禁拿眼睛瞟那棵自己曾經攀爬過的大樹,心想難道要故技重施?下一刻,背後就傳來了朱瑩的聲音:“朱宏,你翻牆過去,把門打開!”

  居然忘了還有這一招!

  輕輕拍了拍腦門,張壽就瞥見一旁的朱宏滿臉苦色地上前,輕輕巧巧翻身上了圍牆,隨後縱身躍下。

  趁著對方去開門的當口,他就輕聲說道:“一會兒我進去,你和朱宏找個地方看熱鬧,如果沒有什麼大事就別出現,如果打算路見不平救我於水火,那就出其不意從前門進來。”

  朱瑩差點沒被張壽這話逗得笑出聲來,不禁嗔道:“這世上大多都是英雄救美,你還打算讓我這個美人救英雄?”

  “你是美人,我卻不是英雄。”見大門被朱宏打開,張壽大步上前入內,卻是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頂多算是真美人救偽君子。”

  “呸呸。”眼見張壽放了朱宏出來,隨即反手掩門,朱瑩不禁沒好氣地淬了兩口,眼神中卻流露出了一絲笑意。

  美人救君子嗎?那還真是不錯!

  張壽嘴裡自黑兼調侃朱瑩,然而,當站在自家後院時,他那輕鬆寫意的表情卻漸漸消失了。他這個人,從來不藐視任何敵人。而且,前頭並沒有之前朱瑩乳母趙媽媽大鬧時的嘈雜,反而顯得很有些安靜,可他知道,大鬧並不代表敵人好對付,安靜並不代表來人好對付。

  於是,他選擇去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房換一身行頭!

  潔面洗手梳頭,束髮的葛巾換成竹簪,帶著肩墊的葛袍換成半新不舊的青色布衣,沾上泥土的厚底黑履換成了一雙乾乾淨淨的千層底布履……

  當最終打扮停當時,他很滿意地看了一眼銅鏡中那個依舊清俊出塵,卻多了幾分質樸的少年,這才覺得差不多了。

  而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阿六悶悶的聲音:“少爺,有客人求見你。”

  張壽不禁嚇了一跳。他很確定朱宏翻牆進來給自己開的門,應該沒驚動人,家裡人應該以為自己還在翠筠間。因此當他去開門時,疑惑的目光在阿六臉上掃了好幾遍。

  知道問這傢伙怎麼知道自己回來也是白問,他就改問了另外兩個問題:“娘難道不在家嗎?來的都有誰?”

  “娘子正好帶了劉嬸和幾個村裡的婆子出門去賣絲線了,只有我和老劉頭。”

  阿六頓了一頓,這才聲音平板地說:“來的是兩個京城才子,張琛和陸三郎陪著,但對來人明顯有敵意,也很忌憚。我聽到他們說,一個是去年順天府鄉試解元,另一個是國子監最年輕的齋長。”

  對付一個鄉下小郎君居然要出動這樣的人員陣容?

  一個鄉試解元加一個國子監齋長,這就連一般地方有名才子都扛不住吧!

  已經是火燒眉毛的時刻,張壽卻還有閒工夫想這種無稽的問題。他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抬腳出門,路過阿六身邊時又笑道:“平日不聲不響,打探消息的時候卻一等一能幹,你到底還藏著多少本事沒使出來?”

  他並沒有期待阿六的回答,因此當那個沉默的僕人悄無聲息跟了上來,他不慌不忙往前頭廳堂的方向走去,卻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們來了多久?”

  “剛到。”阿六言簡意賅地迸出了兩個字,隨即又細細補充道,“他們到了村口過門而不入,卻到村裡打聽少爺你的事,結果楊老倌帶人弄出了幾起小事故,這才能讓齊良及時趕去翠筠間報信,耽擱了他們的腳程。他們因此有些狼狽,張琛和陸三郎來時還嘲諷過他們。”

  張壽一下子停住腳步,回頭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阿六一眼。

  “這麼重要的信息,你也不早提醒我!還有什麼漏掉的,趕緊給我一塊說了!”

  “沒有了。”這一次,阿六惜字如金,卻是再無他話。

  當打起廳堂後門那竹簾,目光一掃,注意到左右客位涇渭分明的四個人,以及各自背後配置截然不同的隨從時,張壽已經在臉上堆砌出了恰如其分的笑意。

  他清清楚楚地發現,在自己觀察來人的同時,別人也在悄悄打量自己。

  同樣是第一次見他這張臉的陸三郎和張琛赫然有些失神,相形之下,坐在右邊的另外兩個年輕文士,則是顯得從容自若了很多。

  當然,他更願意理解為,順天鄉試解元郎和國子監齋長這兩位,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面對這樣一個他的相應心理準備。

  否則,兩個大男人跑來見他時,為什麼會如同好勝的公孔雀一樣,張開美麗的尾屏?

  一個紺青,一個紫棠,全都是極其昂貴的暗紋紗袍,而且還特意把一張臉整治得瑩白如玉,連束髮都用的是玉簪?

  顏值不夠,衣服湊,一會兒炫才學的同時還要曬衣裝,是這意思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4
第三十六章 狗眼看人低!

  張壽之前扮成老先生時的那套衣衫,寬袍大袖,葛巾黑履,乍一看去山野隱逸之風撲面而來,而此時此刻,他這一身閒適的家居便服出來待客,卻顯得質樸而又隨便。

  他用不同於在翠筠間扮高人時那般沙啞的清越嗓音開口說道:“有朋自遠方來……真是難得。在下張壽,見過各位客人。”

  甭管是自負英俊的張琛,還是一貫自慚容貌的陸三郎,此時面對這樣一個和他們設想中粗魯鄉下少年截然不同,風采出眾的張壽,他們不禁愣在了當場。

  來這村裡已經有不少日子了,可他們誰都沒想到要去見一見傳說中朱瑩的未婚夫。因為在他們心目中,眼高於頂的朱瑩連那麼多貴胄子弟都看不中,連皇子都不假辭色,即便真有那麼一個婚約,也必定翻臉不認賬,怎麼可能住在人家家裡?

  那個所謂的未婚夫,應該不過是朱瑩找的一個暫時避開京城漩渦,搪塞他人的藉口而已。

  而他們因為呆滯沒能開口,對面另兩位卻不會也不能保持沉默。

  左手邊第一張椅子上,那位身穿紺青紗袍的年輕人微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說道:“不才去歲順天府鄉試解元唐銘,偕友國子監齋長謝萬權冒昧造訪,還請壽公子見諒。”

  “呵呵,兩位確實挺冒昧的。”

  張壽見唐銘和謝萬權因為自己這不客氣的話而遽然色變,而張琛和陸三郎卻在一愣過後,同時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兩位可是名震京城的才子,我卻是個偏居一隅的鄉下少年。我們彼此互不相知,解元郎突然說這拜訪兩個字,豈不是冒昧?”

  唐銘只是面色一沉,謝萬權卻霍然站起身,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

  “唐兄不過給你留面子,你還當真了?你沒聽說過我們,那是你孤陋寡聞;我們知道你,也不是因為你有什麼好名聲!張壽,你招搖撞騙,假借山林隱逸的名聲騙得京城貴胄投身什麼翠筠間,欺世盜名,你敢說沒有這回事?”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張壽連眼皮子都沒眨動一下,照舊安之若素,聲音卻一下子多了幾分凌厲,“你們身在京城,聽到京城貴胄子弟投身翠筠間,這並不奇怪。可兩位怎麼就知道,這是我張壽招搖撞騙,欺世盜名?兩位是長了千里眼順風耳嗎?”

  他頓了一頓,卻在謝萬權面露譏誚時,一字一句地說:“還是說,二位竟是好手段,竟然在這鄉間之地放了眼線,監視趙國公府大小姐和諸位貴介子弟的動靜?”

  廳堂北面屋頂上,剛剛還緊張到捏著一把汗的朱瑩不禁眼睛一亮,僵硬的肩膀漸漸鬆弛了下來,嘴角也不禁微微翹了翹。

  張壽這罪名扣得真不錯,監視他們這些公卿官宦子弟,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謝萬權原本盛氣凌人地質問,可此時被張壽這突然一反噎,他一個措手不及,便慌忙本能地否認道:“你胡言亂語什麼!”

  張壽依舊淡定:“若是沒有安插眼線,怎麼解釋兩位身在京城,這鄉間發生的事情竟然盡收眼底,瞭若指掌?”

  見謝萬權被三言兩語就逼到了懸崖邊上,唐銘終於沒法穩坐釣魚台了。他重重咳嗽一聲,見一旁的同門小師弟立刻悻悻退了回來,他這才直視著主位上的張壽。

  饒是他寒窗苦讀之後又周遊江南和京畿,交友無數,也不是沒見過風流倜儻的官宦公子,可面對眼前這個從來就沒離開過一個村子的鄉野少年,他看著那張毫無瑕疵的臉,自負俊逸出眾的他還是不知不覺就生出了忿然和妒忌。

  強行壓下這種負面情緒,他終於接過了謝萬權剛剛搞砸的這一攤子:“張公子果然好口才,怪不得能蠱惑人心,可有一句話說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用一句俗語姑且把所謂監視的大帽子輕飄飄挑開,隨即就沉聲說道:“但再巧言令色,也不能掩飾你欺世盜名之舉!若不是有貓膩,那所謂翠筠間清風徐來堂中那位老先生,為何從來不曾現出真面目見人?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張壽見陸三郎和張琛面色驚疑不定,眼睛上上下下盯著自己打量個不停,他就呵呵笑道:“那敢問解元郎,我假冒那位老先生,把京城這麼多貴介子弟騙來這裡,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我又是圖什麼?”

  他這話音剛落,剛剛吃了個啞巴虧正心中窩火的謝萬權就冷笑了一聲。

  “這有何難?你還不是靠這張臉,蠱惑得趙國公府那位素來喜好美色的大小姐神魂顛倒,然後借此揚名立萬,妄想做那些貴介子弟的師長!也就是張琛陸三這種飽食終日不學無術的紈袴子,才會上你們的大當!”

  一聽到你們兩個字,張壽便心中敞亮——果然,他一個鄉下小郎君沒有任何算計的價值,人家的惡意是衝著朱瑩這個趙國公府的大小姐來的!

  屋頂上,並不笨的朱瑩同樣體悟到了這一點,一時又氣又急,握起粉拳就想去捶瓦片,但卻在即將接觸到的一剎那硬生生忍住。

  這一刻,朱大小姐終於認識到,張壽昨天提醒他的話何等明智。一想到自己想當然地推波助瀾,那幫助張壽成名的一片好意極可能連累了人,她就恨不得跳下去現身,把所有事情全都攬到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下頭張壽那依舊沉穩自若的聲音。

  “呵呵,好一個不學無術,難不成謝公子是把張公子和陸公子當成你這齋長管轄的監生了?他們家中長輩一個是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最終掙下世襲爵位的秦國公,一個是科場連場告捷,踏上仕途後披荊斬棘榮升兵部尚書的陸尚書,我想問問,你家長輩有什麼功勞?”

  “你一個國子監齋長,讀書尚未大成,品行也尚未天下稱道,更沒有惠及官民百姓的功勞,你憑什麼指摘功臣名臣之後不學無術?你怎麼知道他們胸無溝壑,沒有向上之心?憑著一腔偏見就信口開河,這難道不是狗眼看人低?”

  可張琛越聽越覺得張壽這番話極其對自己的胃口,一時間,他不禁忘了人家很可能哄騙了自己,更忘了那很可能是情敵,脫口讚了一聲。

  “說得好!沒錯,這些自詡才學的讀書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被人罵慣了的陸三郎也不禁覺得張壽這話說到自己心坎裡去了。外表愚鈍實則極其聰明的他一想到昨夜那位“老先生”那番言語似乎在為朱瑩招攬人,如今這兩個京城年輕士人中挑大樑的兩個突然從天而降,言談間就把矛頭直指朱瑩,他立時就下定了決心。

  管他張壽是不是那老先生,先把這兩個不順眼的才子打發了再說!

  “琛哥說的是。”

  陸三郎竟和平日張陸和張武這倆狗腿子似的,嬉皮笑臉地叫了聲琛哥,臉上的肥肉甚至還不屑地抖了抖:“自己有眼無珠,不識高人,卻笑話一心向學的我們不學無術,簡直笑話。國子監齋長了不得麼?有本事把翠筠間那些竹屋前頭的難題解開十道八道試試!”

  “不然你才是不學無術!”

  饒是張壽一直都覺得陸三郎其實是個被低估的聰明胖子,此時也不禁想為這神助攻豎一根大拇指。果然,他就只見那位解元郎唐銘根本還來不及阻止,被氣瘋了的謝萬權就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應。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難題!若解不開,我就拜翠筠間主人為師!”

  這一刻,屋頂上的朱瑩腳下一滑,若非一旁朱宏慌忙託了一把,她幾乎能笑到滾下去。

  笑死人了!嗯,她得立刻回去,組織一大堆人來看熱鬧,省得謝萬權和唐銘輸了不認賬!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4
第三十七章 葛……葛……葛

  唐銘的一張臉幾乎陰沉得能滴水。

  然而,相比他,滿頭大汗,在那解題解到人都快要虛脫的謝萬權,那才是最絕望的一個。

  因為此時此刻,翠筠間那些紈褲子弟幾乎傾巢而出,此時此刻張宅廳堂裡都站不下了,父祖官職相對較低,而且在家也不那麼起眼受寵的,就只能在廳堂外頭踮起腳看熱鬧。

  眼看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絞盡腦汁卻連一道題都沒能解出來,謝萬權終於破罐子破摔,劈手將手中那個竹牌往地上重重一摔,隨即怒罵了起來。

  “我讀的是聖賢書,拿這種算學小道來為難人,這算什麼!”

  “昔日唐代官學,算經十書那是都要讀的,否則為官者上任之後,田畝增減,子民多寡,水渠進出水幾何,橋樑修在什麼時地方才能更牢固……林林總總全都要聽別人擺佈。”

  主位上張壽笑容可掬地擺事實講道理,見謝萬權臉色鐵青,根本沒法回答,四周圍那些紈褲子弟在那竊竊私語,不時有人衝自己投來各種各樣的目光,他就輕輕敲了敲扶手。

  “你說這些題目是為難人,呵,昔日漢時寫出文采華麗,蜚聲四海的二京賦,官做到侍中,河間相的南陽張平子(張衡),人家若是在,不用筆,只憑腦子就能輕而易舉算出來這所有的題目。宋時追封張平子西鄂伯的時候,不是因為他的文采,而是因為人家的算學成就。”

  “南朝能寫出安邊論的祖文遠(祖沖之),這點題目估計也就幾息功夫。還有本朝那位被太宗皇帝追封伯爵的戶部齊尚書,據說能把天下田畝人口收成賦稅等等全都爛熟於心,任何算學問題張口就來,你敢說陪祀太廟的他只不過是算學小道?

  “謝公子既然說算學是小道,那麼我再問你,何為粟,何為稻,何為麥?桑蠶和柞蠶你分得出嗎?野草和禾黍你分得清嗎?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味讀死書,怎麼當得好官?好好回去多讀幾本算經和農書,再來指摘別人不學無術吧!”

  張琛從前攆走的那些老師,也不知道多少人拿謝萬權這種別人家的孩子來抨擊他的愚魯不堪教誨,此時見謝萬權被張壽抨擊得體無完膚,眉飛色舞的他只覺暢快極了。

  當下,他就趾高氣昂地叫囂道:“謝萬權,做不出還嘴硬不肯服輸,原來國子監齋長便是這等輸不起的貨色!”

  前院中的朱瑩此時笑得眉眼都彷彿在放光,只恨不得陸三郎在張琛之後也趕緊再發揮一下,逼得謝萬權立時下跪認錯拜師。下一刻,她就聽到了唐銘的聲音。

  “拿得起放得下,認賭服輸,雖說是算學小道,可謝師弟也沒有什麼輸不起的!只要能讓那位翠筠間中的老先生現身一見,他便立時拜師,絕不食言!”

  張壽見唐銘用冷靜犀利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饒是他剛剛一役取得全勝,對這位關鍵時刻瞅準自己最大薄弱點的解元郎,也不禁有些棘手。

  要知道,他著實沒想到找茬的人會來得這麼快,就算昨晚熬夜的那番長談已經起到了相當效果,剛剛把謝萬權逼到懸崖邊上也很成功,可現在他到底是被人反過來逼宮了。

  他昨天才托鄧三牛給鄧小呆送了信,今天那需要的高演技人士只怕沒法及時趕到……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就狀似輕鬆地哂然笑道:“解元郎倒是說得輕巧,你以為翠筠間是誰都能進的,清風徐來堂是誰都能呆的?把算學視之為區區小道,一竅不通卻還不屑一顧的人,沒資格踏入那兒,沒資格和你視之為不學無術的貴介子弟共處一室!”

  就在張琛帶頭附和,陸三郎興奮地吹著口哨,一大群紈褲子弟甭管昨夜有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全都在哄堂大笑,而唐銘也被成功氣得七竅生煙,卻不得不橫下一條心打算死死繼續咬下去的當口,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極大的嗓門。

  “說得好,說得妙,什麼滿腹錦繡文章,一肚子都是狗屁不通而已!”

  看到唐銘和謝萬權吃癟,正又解氣又擔心的朱瑩立刻扭頭望去,見一個大袖飄飄,神清氣足的老者笑眯眯地進了大門,她不禁愣了一愣,隨即竟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可下一刻,尚未睜開眼睛她就聽到呵呵一聲笑,肩膀竟是被人使勁拍了兩下。

  “小瑩瑩,放心,不會讓你的如意郎君被人欺負的!”

  朱瑩連忙睜開眼睛,再一看,卻見老者已經大步從自己身前走過,而那些紛紛好奇轉過身來張頭探腦的紈褲子弟,在看到來人時,竟是忙不迭後退讓路,動作之迅疾,簡直便彷彿見到了鬼,連踩到身後人的腳都顧不得了。

  只是頃刻之間,那夾道歡迎的氣氛便營造了出來。

  當聽到外間那個聲音的時候,張壽簡直是驚異到了極點,此時見昨天才見過的葛翁神氣活現地從人群中讓開的那條道進了這不大的廳堂,他便連忙站起身來拱了拱手。

  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說話,剛剛還咄咄逼人的唐銘,那張冷淡或者說冷峻的臉便倏然破功。比這位解元郎表現更誇張的,則是謝萬權。剎那間,連遭打擊的國子監齋長已經癱坐在了地上,面如白紙,抖如篩糠。

  “葛……葛……葛……”

  幾次三番都只吐出一個葛來,張壽正在心中調侃這不是稱呼,這是母雞下不出蛋,就只見葛翁沒好氣地走到謝萬權身邊,竟是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後腦勺上。

  也不知道葛翁是力氣太大,還是謝萬權實在驚嚇交加,就只見人直接被這一巴掌給扇得趴倒在地,若不是兩隻手撐著,怕是那張還算挺英俊的臉就要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了!

  而相對冷靜的唐解元,則是一躬到地,深深施禮道;“見過葛先生。”

  “解元郎很了不起麼?”葛翁微微揚起下巴,滿臉譏誚地說,“老人家我當年童試小三元,鄉試解元,會試會元,殿試狀元,制科頭名。所有能拿的第一,老人家我都拿到手軟,可我最自豪的不是這些名次,而是我精通算經,你尚且沒拿到會元狀元,敢瞧不起算學?”

  這一刻,張壽簡直對昨日還覺得是老小孩的葛翁肅然起敬。

  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制科七個第一啊,這簡直不是大四喜,而是七元及第,曠古爍今!

  然而,讓他更加瞠目結舌的神展開,卻還在後頭。

  因為,就在唐銘滿面惶恐連道不敢的時候,那葛翁環抱雙手,大剌剌地說:“你不是想見見翠筠間的主人麼?老人家我就是。只不過,我沒工夫收你那個瞧不起算學的國子監齋長小師弟當學生,也沒話想和你這個被人攛掇就來鬧事的解元郎說,你們可以走了!”

  那一刻,張壽只覺得自己就彷彿是雀佔鳩巢的那隻雀,就彷彿是撞見了李逵的李鬼!

  原來那個曾經在村後竹林裡住過,留下一座空空蕩蕩竹屋就不見了的隱士,便是眼前這愛好戲耍人的葛翁?不會吧,之前他帶著葛翁走在村子裡的時候,村人怎麼都沒認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4
第三十八章 最美麗的誤會

  葛翁,大名葛雍,致仕太師,帝師,皇子師,無數達官顯貴拼了命讓子女拜入門下的高人,本朝兼任國子監祭酒時間最長的記錄保持者,天下至少百餘書院的名義山長。

  因為品酒天下一絕,老人家在京城是至少幾十個酒肆最受歡迎的客人;而詩賦寫得好的他更是青樓名妓一擲千金求詩的恩客,奈何老人家十年前就封筆了。

  孤陋寡聞的鄉下小郎君張壽,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信息。然而,他有一個最好的情報員,那就是在京城長大,達官顯貴如數家珍,八卦新聞無所不知的朱大小姐。

  饒是他待人接物素來不怯場,當日第一次見葛雍時也泰然自若,如今在得知對方身份後再次面對面相見時,心情不禁微妙到了極點。這會兒葛雍已經強硬趕走了那些紈褲子弟,正大剌剌地在他這不大的家裡轉悠,東張張西望望,那種態度詭異到讓人心裡發毛。

  終於,最後老頭兒轉悠到了他跟前,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張小郎君,又見面了。看到你口中的欺世盜名之徒,是不是很驚訝?”

  張壽本來有些緊張,可此時卻被這老小孩的舉止給逗樂了。好容易才忍住笑,他連忙一本正經地說:“那時候我有眼不識泰山,還望葛翁恕罪。再說,我也不知道翠筠間本來是您的,所謂欺世盜名之徒,不是指桑罵槐說別人,純粹是說我自己。”

  朱瑩連忙搶著辯解道:“葛爺爺,這事不能怪張壽,那主意是我幫他出的……”

  她這話還沒說完,光潔的額頭上,就挨了老頭兒一指頭,瞬間就說不出話來了。

  “小瑩瑩,我還不知道你麼?從小就是個愛慕好顏色的,當初你爹求我去教你,你起先還各種耍賴拖延,等見了我之後,就追在老人家我後頭一口一個葛爺爺,還不是見我老人家年紀大卻有風儀,不但講課不古板,還成天給你講笑話?”

  “實話實說,你是不是看這張家小郎君長得玉樹臨風,性情人品都很合你脾胃,於是才安排你家的人到京城四處煽風點火,安排這麼一出,想讓他和老人家我一樣做個萬人師?”

  朱瑩偷瞥了一眼張壽,隨即老老實實地小聲說:“是……”

  葛雍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斜睨滿臉苦笑的張壽道:“至於張小郎君,是不是對瑩瑩這自作主張的舉動很無奈,卻又偏偏胳膊擰不過大腿,攔不住那些紈褲子弟,所以只能竭盡全力攔一下我這樣的因為好奇而來訪求高人的傢伙,不惜自己罵自己欺世盜名?”

  什麼叫胳膊擰不過大腿!

  張壽又好氣又好笑。行動力太強的朱大小姐,確實是一個沒看好就要惹出大風波,可只要好好說話,她還是至少能聽勸的。而且,之前她根本沒和他商量,他是被蒙在鼓裡,而不是攔不住!

  至於他,昨天對葛翁說什麼所謂高人欺世盜名,真的不僅僅是因為誠實,而是因為那會兒他就隱約覺得老頭兒不大尋常,於是琢磨著是不是打個預防針。當然打完之後,晚上他就立刻去做知心先生,對一部分人自揭真面目了……

  但他還是果斷把責任直接攬在了自己身上:“大小姐雖說有些莽撞,但畢竟是因為我先出了那個餿主意,有錯在先。我之前只以為那竹林中的隱士既然好幾年不曾回返,竹屋年久失修,與其任由它傾頹,還不如廢物利用……”

  見葛雍聽到廢物利用四個字,立刻吹鬍子瞪眼,張壽只當沒看見。

  “所以,我在農閒時請了村人整修,順便在附近又搭建了一些竹屋,把這一片地方起名翠筠間,然後給您曾經住過的那座竹屋命名為清風徐來堂,預備以後改作學堂,教一教村裡的孩子。”

  “這次我百般無奈收下了那麼些學生之後,就把清風徐來堂當成了講堂,想著這隱逸呆過的地方,作為講堂,也算物盡其用。我自己搬去了水波不興館。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讓您見笑了。當然,我知道這樣的雀佔鳩巢是不對的,我向您賠禮。”

  葛雍背著手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不緊不慢地說:“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蘇子瞻的這一首前赤壁賦,確實是千古好文。你知道拿這兩句給我那竹屋起名,還用了翠筠這竹子別稱題名雅舍,眼光品味都還算不錯。”

  “雖說蘇子瞻當年要不是鬱鬱不得志,就不會在末尾感懷‘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了,但我老人家這輩子算得上是春風得意,如今卻是半截身子入土,該看開的都看開了,這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淡泊寧靜悠遠,也還算配得上。”

  合著您老人家說了這一大堆,是吹噓自己?

  張壽終於明白,就算成就再曠古爍今,葛老頭從本質上來說,那就是個浮誇的老小孩。他思來想去覺得無話可說,索性就打了個哈哈,可誰曾想朱瑩竟是搶在了前頭。

  “葛爺爺,既然您和阿壽一見如故,索性直接收了他當弟子算了!”

  見一貫驕縱任性的大小姐抱著老頭兒的胳膊撒嬌,眼睛還在對自己拚命打眼色,張壽不禁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感動。畢竟,一直以來,朱瑩都在為他的前程打算。

  他並不是在乎什麼面子,畢竟葛雍明顯是有真材實料的金大腿,一般人想拜師都求不來,只是他隱隱覺得,這個特立獨行的老者似乎不該如此攻略。

  於是,他在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決斷,因笑道:“葛先生之前說您這輩子最自豪的不是七元及第,而是精通算學,那您昨日之所以不告而別,是不是翻過齊良家裡那些練習冊?既然如此,您影噶看到了,他算學天賦相當不錯,您要是可以,能否指點他一二?”

  葛雍微微一愣,沒想到朱瑩希望他收下張壽,而張壽卻希望他收下另一個書法拙劣,一大堆算學題卻做得有條有理的小子。他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可卻沒在那眼神中瞧出勉強,只有滿滿的誠意,不由得就輕哼了一聲。

  “瑩瑩你別替他說話了,這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相當初你爹死乞白賴地求我,讓我在這替他教個後生晚輩,害得我在這四面透風的竹屋裡頭住了幾個月,偏偏這個不開竅的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來探訪一下,只有那些不懂事的村裡小孩子跑來瞧過熱鬧!”

  “哎,偏偏我還神神秘秘地戴著斗笠面紗在村裡轉悠了幾次!他居然就不好奇!”

  此時此刻,張壽再也繃不住表情了——他就說呢,憑趙國公那縝密到滴水不漏的做派,怎麼會把“準女婿”給撂在鄉下不聞不問,原來人家早就做好了最合適的安排!

  可從前的張壽……他居然錯過了一條最最金光閃閃的康莊大道!

  見張壽那臉色尷尬到無以復加,頭一回見他這幅面孔的朱瑩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緊跟著,她就笑吟吟地衝著葛雍問道:“葛爺爺,那後來呢?”

  “什麼後來!人一點靈性都沒有,聽到村裡來了個隱士都沒跑來看個熱鬧,然後讓老人家我瞅個機會收弟子,那我難道在那四面透風的竹林裡餐風飲露當一輩子隱士麼?我總不能跑上門說你骨骼清奇,做我的學生吧?那也太著相了!”

  “既然沒緣分,我最後當然就帶上僮僕收拾行李回京了,然後把你爹狠狠罵了一頓!”

  見張壽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朱瑩不禁笑得花枝亂顫。

  真想看看當初爹那狼狽不堪,想罵張壽沒腦子,卻又隔著幾十里地的尷尬樣子!

  罵了人出了氣,葛雍那張臉終於平和了下來,表情卻顯得有些微妙。

  “只不過,到底是受人之託,我臨走的時候在竹屋裡留了一箱子書,論語和春秋,算經十書,想著萬一他有緣學著一星半點,也算是你爹沒白求我這一遭。可我著實沒想到,我在的時候那小子連面都不露,我走了,這小子居然能找到那幾本書,還竟然能無師自通。”

  “不但無師自通,人還演繹出了那麼多各式各樣的題目,說是算學天才也不為過。最有緣分的是,這次他裝模作樣收學生,竟然也和我當年的打扮差不多!”

  “說來真巧,要不是我受不了順天府尹王大頭的軟磨硬泡,幫他出了幾道算學題去為難那些想考小吏的小子,結果一個出自融水村的少年郎竟然全都答了上來,我閱卷之後,這才知道人竟然是張壽的學生,張壽對他說,經史算學全都是受教於某位路過的老先生。”

  “我追問之下才知道,當年有一陣子,張壽身體很不好,很少出門。結果我派人出去一打聽融水村,就聽到了小瑩瑩你散佈的那些消息,所以我昨天才特地找到了這來!”

  “哎,如果這麼說,張壽其實早就算是我的學生了!”

  面對朱瑩那驚喜交加的目光,想到自己曾經對她說經史和算學都受教於某位老先生,這一次,張壽貨真價實震驚了。

  這都是哪跟哪啊!他什麼時候找到過葛雍所說那幾本秘笈似的算經?

  難不成是他整修清風徐來堂時,那箱子裡解開油紙封后就便腐朽化成紙片的書?

  他該怎麼解釋這個美麗的誤會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5
第三十九章 關門弟子

  清風徐來堂中,被葛雍趕回來的紈褲子弟們正如同無頭的蒼蠅,四處亂轉。除了按照往日關係密切程度,他們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但聚集人群最多的,卻是齊良身邊。

  往日齊良雖說也被人稱之為大師兄,算是有點威信,可他很清楚那是因為朱瑩對他還算客氣的面子,可現如今人人圍在他身邊,探問的卻幾乎只有一個問題。

  葛先生和張小郎君到底是什麼關係?

  你們亂糟糟的回來,亂糟糟的說話,沒在現場的我連張家大宅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誰曉得葛先生是誰!

  齊良心中很鬱悶,更後悔的是朱瑩讓朱宏來翠筠間叫人去張宅給張壽撐場面時,卻偏偏特意吩咐留了他在這兒看家。這固然是信得過他,可也導致他現在滿頭霧水,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就當他越想越懊惱,越懊惱越不耐煩的時候,陸三郎如同一個球似的適時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卻是沒好氣地說道:“快讓開,你們這些傢伙,話不說清楚,齊師兄怎麼回答你們!”

  沒等張琛發火,陸三郎就滿臉堆笑地說:“齊師兄,今天順天鄉試唐解元和國子監謝齋長聯袂來找張小郎君麻煩的事,你應該聽說了,結果,那個謝齋長一道題都沒解開,唐解元卻一口咬定了要謝萬權拜在翠筠間老先生的名下。”

  此話一出,齊良就登時倒吸一口涼氣。

  那個解元郎真是狠辣,這不是要逼著小先生露出破綻嗎?

  “可後來葛先生從天而降,把唐解元和謝齋長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後還說謝齋長沒資格拜入翠筠間。葛先生不但是赫赫有名的帝師,還是諸皇子的老師,京城那些大學士尚書之類的高官,有一多半是他當初主考取中的,我們這些人的父執長輩,不少也要對他行弟子禮。”

  把這最關鍵的給解釋清楚了,陸三郎就眼巴巴地盯著齊良:“葛先生說,這翠筠間是他的,所以我和大夥兒都很好奇,張小郎君和葛先生是什麼關係?”

  什麼?那個曾經在竹屋中長吁短嘆,兩個僮僕愁眉苦臉,最終沒住幾個月就搬走了的白髮蒼蒼落魄老隱士,竟然有那麼大的來頭,那麼高的身份?

  齊良簡直覺得自己的既有認識完全被顛覆了,半晌都沒說出話來,更不要說回應陸三郎的期待。

  換成平時,這些早就心懷疑慮的紈褲子弟們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讓齊良開口,可此時此刻,就連心癢癢到極其想探個明白的陸三郎,也只能旁敲側擊。

  這種圍觀者七嘴八舌探問不休,當事者卻三緘其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外間一個嚷嚷聲響起:“都回來了,朱大小姐回來了,葛先生也來了!”

  這一次,葛先生三個字,卻是成功地蓋過了朱瑩這位千金大小姐的魔力。頃刻之間,偌大的清風徐來堂鴉雀無聲,隨即就是一個極大的嗓門:“我們是不是該去迎接一下葛先生?”

  這個首倡者還沒來得及繼續彰顯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就被呼啦啦的人群給擠到了一邊去。幾乎是幾息功夫,剛剛還滿地都是人的清風徐來堂就猶如潮水退去一般空空蕩蕩,只剩下曾經被人圍在當中的齊良孤零零站在那兒,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他當年還特意來過這裡,見到了那位老隱士的真面目。記得那老者確實形象極佳,只是嘔血愁苦。他希望能夠覓得良師,只不過對方張口說出的儘是一些他聽不懂的話,後來更是悄無聲息搬離了,他也就斷了這念頭。

  如今想想也是自然,當朝帝師怎麼會屈尊和他一個鄉下小子多言語?好高騖遠是要不得的,他和鄧小呆這樣的出身,能夠有小先生張壽好心提攜,已經夠幸運了!

  想通了的齊良急忙拔腿就往外趕,當他剛出了清風徐來堂時,就只見不遠處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正由張壽和朱瑩一左一右陪著往這邊來。

  他當然記得當時那位老隱士的樣子,如今對照記憶,就只覺得當年那人愁眉苦臉,眼下那人卻是喜笑顏開,乍一看去很難認。

  可當對方漸漸接近之後,曾經灰白的記憶漸漸鮮活了起來,眼前這個如同被眾星拱月一般的葛先生和當初那位長吁短嘆的老隱士似乎重合了起來。

  張壽見一大群紈褲子弟圍上來噓寒問暖,而被拋在後面的齊良竟然在發呆,他只一想就意識到,相比穿越之後根本就沒見過葛雍的他,齊良好像來過翠筠間,對葛雍這位真正主人也許會有印象。

  於是,他當機立斷,立刻指著齊良說:“葛先生,你之前拿走的,就是齊良的練習冊。”

  “喲,原來是那小子!”葛雍眯縫眼睛端詳了好一會兒,突然笑得樂不可支,隨即卻又突然斜睨了張壽一眼。

  “不像你這有眼不識泰山的小子,人家可是到竹林裡找了我好幾次。只可惜他被他家裡老爹給帶歪了,滿腦子的時文敲門磚,我被你這呆瓜氣得心情不好,也就沒理會他。”

  一旁那些簇擁的紈褲子弟雖說只聽到這隻言片語,但並不妨礙這些最擅長腦補的傢伙拚命發揮想像力。於是,剛剛還拋下了齊良的他們,不免全都對這位“大師兄”肅然起敬。

  而終於回過神的齊良看到張壽衝他招手,連忙快步下了竹製台階,匆匆迎上前,可待開口時卻訥訥難言。而讓他又驚喜又忐忑的是,這位據說是帝師的葛先生竟是繞他打了個圈。

  等轉悠了一圈之後,葛雍便轉身看著張壽道:“聽鄧小呆說,他是和齊良一塊跟著你學算學的。唔,看他那練習冊,算學功底還行,老人家我呢,以後可以隨便點撥他一兩手。”

  沒等他身後的齊良滿面狂喜地下拜道謝,他就頭也不回地說:“先別忙著謝我,我有言在先,時文不教。胸有溝壑者,時文便熟能生巧,很容易一蹴而就。可要只知道死記硬背,幾十年就算入了門,那也是入錯了門!你基礎太差,先看個幾百本書!”

  齊良那喜意頓時僵在了臉上,張壽看在眼裡,便側頭看著朱瑩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這話雖說過不錯,可幾百本書在這鄉下地方實在是不大可能……”

  朱瑩還沒來得及答應幫張壽去置辦書籍,一旁陸三郎就搶著說道:“這還不容易,既然是齊師兄需要,我回去讓人送個幾箱子……”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見葛雍突然轉身看向了自己,他正高興時,老頭兒卻狠狠剜了他一眼:“坊間書鋪裡,各式各樣的書何止成千上萬?粗製濫造的多,有價值的少,同一本書,刻本就有十幾種,天差地別,你懂什麼書該買,什麼書不該買?”

  “就比如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傳奇,看了有用?”

  陸三郎被噴得腦袋恨不得縮進脖子裡,可朱瑩卻忍不住嘟囔道:“話本傳奇是亂七八糟的多,可也有好看的呀……再說了,覺得不好看,可以改寫……”

  張壽滿臉驚異地看向了朱瑩,緊跟著就聽到耳畔傳來了葛雍一聲嗤笑。

  “是啊是啊,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你覺得不痛快,於是硬改成杜十娘設計了李甲和孫富同床共枕,宣揚開來讓兩人身敗名裂,自己帶了百寶箱偷偷溜走,女扮男裝還考了個功名做官去了?就這亂改的書,你還印了一千本街頭散髮!”

  大小姐真是奇思妙想,這是杜十娘變孟麗君嗎?

  張壽簡直瞠目結舌,而四周圍紈褲子弟們則是想笑卻又不敢,憋得個個臉色通紅。

  葛雍也知道自己扯得有點遠,見朱瑩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他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你這脾氣,都是被你爹縱的!回頭我開個書單給你,照單讓你家的人去買,別說齊良,張壽也用得著!”

  訓過渾然不當一回事的朱大小姐,葛雍這才再度轉向張壽。

  “這些個傢伙,從前他們的長輩就是到我面前苦求,我也不會收他們進門的,眼下機緣巧合,你既然收了,那你好好調教,別丟了我老人家的臉!要知道,你可是我的關門弟子!”

  那一刻,張壽深深覺得,如果眼珠子掉在地上有聲音的話,他一定能聽到四周圍一地碎裂聲。而且,葛雍收弟子就這麼隨便,他都沒正式磕頭拜師,這就真成關門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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