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00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6
第五十章 反派死於話多

  丁亥用老鷹捉小雞似的眼神盯著張琛,見人根本連坐都有些坐不穩了,他卻沒有收回戲謔的目光,而是繼續打量著這個曾經給臨海大營帶來大清洗的貴介子弟。

  他甚至很希望人就這樣嚇得尿褲子,也好讓此次冒了絕大風險的他日後再多一樁談資。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為在最初的驚駭欲絕過後,張琛竟是冷哼一聲,突然昂首挺胸坐得筆直,說話也流暢了:“你這逆賊,別以為我會怕了你!你們臨海大營的不少人勾結奸商,殺戮無辜,中飽私囊,死有餘辜!皇上寬仁,並沒有大開殺戒,你們不但不思感恩,居然還營嘯叛亂!”

  丁亥頓時大怒,說話頓時更加陰狠了起來。

  “你這種落地便金尊玉貴的公子哥,知道軍營裡從上到下都是過的什麼日子嗎?不管颳風下雨,但凡有上命就要出海巡查,可軍餉卻是有限的,說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兵馬,其實有的時候卻還要和漁民似的下海捕魚,就為了填飽肚子!”

  “那些奸商出一趟海便是暴利,把海外不值一文的爛東西帶回來,轉手就是千金萬金,憑什麼!那些出海的傢伙全都是在家鄉活不下去,又或者窮凶極惡之徒,這才想出海淘金,這種人死有餘辜!你家中便乾淨嗎?所食不過民脂民膏而已!”

  張壽見丁亥越說越是激憤,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張琛身上,他就衝著朱瑩瞟了一眼,見湛金和流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一左一右護持在了她的身側,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而朱瑩自己卻氣定神閒地坐在那兒,正低頭端詳那染得鮮紅的蔻丹,彷彿根本不覺得危險。

  依稀察覺到了有目光在注意自己,朱瑩突然抬頭,當看到張壽那眼神中儘是掩不住的關切,她就嘴角一勾,得意地一笑,哪裡有半點懼意?

  她還特意朝著依舊在埋頭做題,額頭卻汗珠滾滾的陸三郎努了努嘴,見張壽一臉啞然失笑的模樣,她便微微揮動粉拳,暗示自己想要主動出擊,結果張壽卻搖了搖頭。

  見大小姐大為氣悶,張壽看到張琛被丁亥噎得面色發白,有心駁斥卻被對方那凌厲的態度逼得完全招架不能,他便不慌不忙地敲了敲扶手。

  “丁指揮使,聽你這話,你還覺得自己是劫富濟貧,除暴安良?”

  沒等丁亥回答,他霍然起身,原本溫文爾雅的臉上一時滿盈怒氣:“巧言令色,不知廉恥,說你是逆賊那還高看了你,要我說,你不過是無限誇大自己的悲慘境遇,卻罔顧別人勤勞辛苦的卑劣鼠輩,人渣!”

  朱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儘管曾經在張宅屋頂上聽到過張壽和唐銘以及謝萬權針鋒相對,可那更多的是冷嘲熱諷,何嘗像現在這樣根本就是罵人!

  原來看上去風度翩翩的張壽也是會罵人的!還是罵人鼠輩,人渣!

  果不其然,剛剛還對張琛緊追不捨,如今突然遭到張壽這番話迎頭痛擊,丁亥一時勃然大怒。可他根本來不及反擊,張壽的又一波風暴已經來了。

  “朝廷兵馬軍餉少?也許軍餉是不夠底下士卒吃飽飯穿暖衣,可那是因為你們這些軍官層層剋扣,是因為你們逢迎上司,吃喝玩樂花銷天大!下頭軍士必須要在巡海的時候捕魚填肚子?你怎麼不說是你們這些軍官貪圖漁獲,想借此牟利,這才把他們當成漁民使喚!”

  “那些出海的商船一來一回就是暴利?你怎麼不說出海就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冒險勾當,每年翻沉在海上的船隻有多少!你說有亡命之徒混在船上,走一趟搖身一變回來之後就就暴富?放屁,他們在海上經受風浪忍受孤寂的時候,別人正在家裡媳婦孩子熱炕頭!”

  一口氣說到這兒,張壽這才哂然笑道:“你罵張琛,不過是因為他這貴介子弟生下來就擁有你沒有的東西,你羨慕嫉妒恨就明說,扯那麼多見鬼的假道理幹什麼?他舉發你,對他和他爹來說沒有任何好處,純粹正義心過剩。可你和那些掉腦袋的人,都是死有餘辜的凶手!”

  丁亥氣得一張臉完全變形了。他是帶著復仇者的倨傲踏進這清風徐來堂的,如今那滿腹得意全都被張壽這話沖得一乾二淨,他那高熾的怒火幾乎燒盡了最後一絲理智。

  他反手抽刀在手,虛虛指著張壽,聲音陰狠地說:“我需要的只是朱瑩張琛陸三這樣的貴介子弟,本來就沒想讓你小子這種裝模作樣的人活著……等回頭我把你的舌頭一片一片割下來,你慘叫都發不出來的時候,我看你是什麼樣子!”

  “這就對了。”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明明是反派,就別裝得苦大仇深,這種猙獰險惡的面孔才適合你!”

  “你找死!”

  丁亥終於被張壽撩撥得忘記了一切,猛然間合身朝張壽撲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朱瑩劈手抓起一旁高幾上的茶盞,狠狠朝著丁亥的腿砸了過去。只聽砰的一聲,那茶盞準頭極好地正好砸在了丁亥的右邊膝蓋側面。

  吃痛的丁亥這才醒悟到自己的衝動,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急中生智用左腳猛的一蹬地,整個人一躍朝張壽下撲,鋼刀劃過了一道寒光。

  可眼看那個看似清俊脫俗的少年在他一揮刀就能砍到的地方,他突然只見人衝自己微微一笑,突然敏捷地側身一閃,緊跟著,他便聽到了背後一聲弦響。

  下一刻,他就只覺得背上如遭重擊,瞬間前撲跌落趴倒在地。幾乎是頃刻之間,他便意識到自己中箭了,還是背後中箭。

  難道這屋子裡除卻張壽朱瑩,張琛陸三郎以及他之外,還有第六個人!

  剛剛生出這一體悟,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聲聲慘叫,分明是自己人的聲音!

  他幾乎本能地張口就想叫人,誰曾想張壽一個箭步搶上前來,一把踩住他持刀右手,隨即猛然奪去了他的兵器,另一邊朱瑩也撲了過來,右手一翻,露出了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劍抵在了他脖子上,左手瞬間就是一團帕子塞進了他的嘴裡。

  張壽瞅了一眼喜笑顏開的朱瑩,這才抬起頭往後看去,見陸三郎那隻持短弓的手還在劇烈顫抖,而清風徐來堂那竹簾輕輕落下,一雙穿著熟悉鞋子的腳瞬間消失在門外,他已然明白了那支救命小箭的玄虛,不禁笑道:“大家幹得都不錯。看,賊首已經被我們聯手拿下了!”

  張琛這才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想到之前張壽把丁亥罵了個狗血淋頭,替他說了話,他不知不覺生出了一個念頭——這個之前還認為有些勉強的小先生,似乎、好像、可能人還不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開個口,最終卻冒出來一句乾巴巴的話。

  “陸三,沒想到你還會射箭。”

  陸三郎垂頭喪氣地苦笑一聲:“我那一箭根本就沒射出來就掉了,箭好像是從我身後門外來的……”

  朱瑩正在招呼湛金和流銀過來綁人,聞聽陸三郎此言,頓時氣得絕倒:“死豬頭,你真是關鍵時刻一點都靠不住,要不是外頭阿六來得及時,阿壽差點就被這狗東西傷了!之前還硬是說自己弓箭準頭怎麼好,說要射箭阻敵,哼,幸好我的弓給了阿六,給你是浪費好東西!”

  陸三郎耷拉腦袋哪敢吭聲,而張壽卻笑著打圓場道:“別怪陸三郎了,射人和射靶子不一樣,反正之前我們這一番話拖延足夠了時間,正好能讓阿六趕得上!”

  見湛金和流銀已經手腳麻利地把丁亥雙手雙腳捆了個四馬攢蹄,張壽便蹲了下來,看著滿臉不甘心的臨海大營左軍指揮使呵呵一笑。

  “丁指揮使是不是覺得大意失荊州了?其實你不應該說這麼多話,更不應該耐著性子聽我說那麼多話。我只是拖延時間,等你在外頭的人開始行動後再拿你。如果你一進來就動手,成功幾率能高很多。身為反派,應該要有覺悟,做個行動派,否則,反派一定會死於話多!”

  當然,他還有句話沒說,有道是,主角勝於嘴炮……

  丁亥氣得使勁掙紮了兩下,然而,下一刻,他聽到了朱瑩說出了一句更讓他驚怒的話。

  “外頭那些小嘍囉收拾乾淨了沒有?要是還有得剩,我還想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呢!”

  丁亥簡直快氣瘋了。你們既然已經在外頭設下埋伏,幹嘛還堵住我的嘴!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6
第五十一章 救錯人了……

  丁亥帶來的十幾個人並沒有想到,在他們最初現身的時候,就落入了周邊竹屋裡眾多利眼的監視之中。

  因此,當他們目送丁亥進入清風徐來堂,斷定人定然會以貓抓老鼠的殘忍去戲弄幾位公子小姐的時候,便立時分成了三撥,每組七個人,直撲附近三座竹屋。

  就算那些豪門護衛有點本事,但以有心算無心,自忖最擅長精密配合的他們一定能夠最終取勝。更何況,他們也只準備突襲這三處,先拿到一些人質再說。

  然而,誰都沒想到,第一撥闖了個空門,那座竹屋完全沒人。

  第二撥一進去就發出了聲聲慘叫,接著是各種兵刃碰撞交擊的聲音。

  第一撥無功而返,還在自己目標竹屋門口伺機而動的第三撥人便覺得驚疑不定,等發覺第二撥人竟是遭遇阻截,他們就立時放棄目標退了回來。聽到清風徐來堂中傳來丁亥的咆哮聲時,已經和那些無功而返的同伴們匯合的他們,立時掉頭直撲清風徐來堂。

  可就在這時候,他們看到一個人如同鬼魅一般竄到那門口,掀開竹簾對著裡頭就是一箭,隨後便倏然轉身下了台階,冷冷正對著他們。

  明明手中只有一把尚未搭箭的短弓,那年紀輕輕卻面無表情的少年卻彷彿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將,不知不覺就給人帶來了莫大壓力。

  眼看情形不對,有人立時吹響了竹哨,希望通知竹林入口處那些同伴,其餘人仗著人多勢眾,朝著那短弓少年圍逼了過去。

  幾乎是剎那間,隨著兩聲幾乎不分先後的弦響,兩個衝在最前頭的亂兵立刻倒伏在地,其餘人壓根沒看到射箭的動作便發現同伴倒下,一時為之大駭,只以為是少年在瞬息之間拉弓射人,慌忙漸次閃開。

  然而,見有人中箭倒地,阿六眼中同樣閃過一絲詫異,可他卻見機極快,扣在右手的兩支箭飛快上弦,抬手便又是兩箭。

  兩箭射倒兩人,他扔掉手中短弓,右腕一翻,卻是從背後抽出了一把短矛。

  說是短矛,其實卻是一臂長短,可阿六卻使得得心應手,或扎或刺或擋,但只見矛影紛飛之間,亂兵竟是絲毫突破不了他的把守。眼看阿六隻靠區區一個人便守住了清風徐來堂的台階,亂兵們不禁心浮氣躁,當即分出了兩人,卻是抽刀去砍那支撐竹屋的粗壯竹竿。

  在之前所有計畫一樁樁都落空之際,他們也只能寄希望於以此分敵人之心了。

  然而,眼露厲芒的阿六卻並沒有上前去阻撓。幾乎是在兩人那鋼刀就要砍上竹竿的時候,竹屋那高台底下倏然間滾出了兩個黑影,恰是朱宏和另一個趙國公府的護衛。兩人將兩個猝不及防的亂軍手刃刀下,緊跟著,早早埋伏在底下的其他四個護衛也竄了出來。

  負隅頑抗的亂兵眼見得臨近幾座竹屋中竟然又竄出了十幾個人,而進入清風徐來堂中的丁亥卻絲毫沒了動靜,一時陣腳大亂。

  亂戰之中,隨著有人第一個自暴自棄地丟下兵器,嚷嚷自己不過是被迫從逆,其餘幾個人除卻一個發狠似的自戕身亡,其餘的在發現事不可為之後,最終都繳了械。

  “小姐,外頭的那些亂軍都投降了!”直到這時候,一直躲在竹簾後頭張望動靜的湛金和流銀方才嚷嚷了起來。

  朱瑩一時又驚又喜,連忙快步衝到了門口。打起竹簾看到那大獲全勝的一幕,她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喜悅的紅光,幾步衝出去後,她頭也不回地叫道:“阿壽,快來看,我們贏啦!”

  張壽也僅僅是慢了一步。出來時,見阿六渾身濺血,地上還丟著一把短弓,他還以為人受了傷,不禁連忙叫了一聲,等人手持短矛快步迎上前來,他正想發問,阿六卻聲音平板地說:“頭兩箭不是我放的,他們是背部中箭,我那時面對他們,應該有人在暗中襄助。”

  朱瑩聽到了阿六這話,也不禁微微一愣,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張壽竟是一個閃身擋在她前頭,隨即揚聲問道:“何方高人仗義出手,可否現身一見?”

  如果是村人,不會到現在還隱伏暗處;如果是護衛,此時也正是請功炫耀的良機;這種看似是友非敵,其實來路不明的傢伙,卻是最讓人頭痛的!

  朱瑩眼看張壽擋在自己前頭,想到之前丁亥出聲來見時,她明明已經起身去應門,卻也是張壽搶在自己前面,她只覺得心中高興極了。

  她欣賞的是風采非凡,人品出眾的翩翩君子,而不是品行低劣,沒有擔當的美男子。張壽的才學、口才和急智她都見識過了,今天更是見識了他的膽色!

  見沒人應聲,她便大大方方上前和張壽並肩而立,右手本來拿著的短刀已經收了起來,卻是笑吟吟地說:“阿壽,人家既然不肯現身,就當他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過路俠士唄?人總不至於一面放冷箭幫我們,一面卻又放冷箭害我們吧?”

  “這可說不定。”

  張壽呵呵一笑,心情也輕鬆了許多。而阿六也下了兩級台階,彷彿打算去和朱宏等人商議如何處置那些俘虜。可幾乎就是在眾人完全放鬆的一剎那,張壽忽然便只聽一聲尖銳的弦響,電光火石之間,他甚至還有閒暇冒出了一個無稽的念頭。

  這下算不算是他烏鴉嘴?

  可比他念頭更快的,卻是他的動作。他幾乎下意識地朝著朱瑩撲了過去。

  然而,影視劇中那種人在危急時刻下,甚至可以在飛車底下救孩子等諸如此類的英勇行為,他身體力行的時候,卻變得非常狼狽。

  他直接把朱瑩撲倒,可也僅僅是撲倒。因為他根本沒能抱著美人滾出去,兩個人就撞到了竹屋那平台前剛剛整修好的欄杆,然後停了……

  在這種躲沒法躲,藏沒法藏的窘境之下,他正後悔自己沒事逞什麼能時,便有人從天而降落在了欄杆上,繼而橫起長矛擋在了他二人身前。哪怕不抬頭看臉,他也能從那熟悉的褲子和鞋襪上,認出那是阿六。可緊跟著,阿六說出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徹底陷入了呆滯。

  “少爺,剛剛那一箭不是衝著大小姐,而是衝著你來的。”

  “……”

  有地縫嗎?趕緊給我一條讓我鑽進去,原來我救錯人了!

  張壽在心中咆哮,他寧可自己捨身救人卻因為動作笨拙而中上一箭,也不要這麼丟臉!

  什麼人這麼眼拙,拿箭射我這個鄉下小郎君幹什麼!

  朱瑩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在艱難起身的張壽,那張一貫清俊秀逸的臉刷得變成通紅,猶如煮熟的蝦子。饒是她剛剛還因為被撞疼的腰而忍不住倒抽涼氣,此時卻不禁極其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還一邊用粉拳捶地。

  可笑過之後,她沒理會一旁慌忙趕上前來,打算攙扶自己的湛金和流銀,而是直接伸手去抓住了張壽的胳膊,不顧自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那種情況下,誰都會覺得箭是衝著我來的。我都沒想到,阿壽你動作這麼敏捷……”

  別誇了……我現在只希望每個人都忘記剛剛那場面!

  張壽很想以手掩面,但更希望的卻是抓住那個該死的刺客千刀萬剮。彷彿是老天爺聽到了他那無聲的咒罵,緊跟著夜色中就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不枉我在這兒守了這麼多天,居然逮到了一個狡猾的傢伙!”

  幾乎在聽到這聲音的同時,朱瑩便喜笑顏開地叫道:“花叔叔!”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7
第五十二章 難得糊塗

  陸三郎滿是肥肉的臉微微抽搐著,小眼睛一抖一抖,一本正經的表情下,掩蓋著他幾乎要笑噴的真相。居然被他看到了,看到了張壽奮力撲救朱瑩,結果發現自己才是目標的窘況!

  相對於他,才剛經歷過一場死亡威脅的張琛出來得晚一步,沒怎麼瞧見張壽“救美”的那一幕,神情還有點怔忡。

  於是,在張壽看來,張琛就比故意看笑話的陸三郎要順眼多了。

  陸三郎,你小子竟然看我笑話?你以為算學很有趣,值得投入一輩子對嗎?趕明兒我把三角函數反三角函數全都整理出來,如果你能吃得下,把就上複數!再然後,我就把微積分拿出來,線性代數、複變函數和積分變換、數學分析……看不把你整得叫苦連天!

  張壽一面暗自腹誹,一面盡力整理臉上的表情,然而,當看到朱瑩一邊和花七說話,一邊偷瞟他,眉眼間儘是滿滿噹噹的笑意,他不得不收回目光,然後拿目光當刀子去捅地上那個和丁亥一樣,被捆得如同四馬攢蹄似的刺客。

  要不是你這個瞎眼的刺客,我怎麼會出這丑!

  然而,發洩似的以眼殺人之後,張壽卻也清楚,那刺客定然不是單純眼拙,很可能真是衝著自己來的。就在他悶悶不樂地哀嘆自己的平靜生活恐怕即將結束時,突然就聽到朱瑩脆生生地叫了自己一聲。

  “阿壽!”

  無精打采地抬起頭,張壽卻見除了朱瑩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之外,一旁那個披頭散髮,形容俊偉,但年紀卻一時半會難以斷定的花七也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

  緊跟著,人就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壽公子,我暗中觀察了你好些天,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照面,你果然很不錯!要知道,剛剛如果你不是第一時間撲救瑩瑩,恐怕倒霉的就是你了!從這一點來說,雖說你那撲救從事後看來似乎有些可笑,可從結果上來說,你雖說沒有救了瑩瑩,也救了你自己。”

  張壽不禁微微一愣,這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到,如果自己不是去救朱瑩,興許真的會被那一箭射中。可就在這一體悟剛剛浮上心頭之際,他就聽到背後阿六冷哼了一聲。

  “我早就用短矛把箭挑開了!”

  “喂喂,你小子怎麼一見面就拆台?要不是在那刺客假裝射箭幫你殺敵的時候,我已經借此找到了他的蹤跡,剛剛故意等到人再次出手時把他拿下,你面對的就不是一箭了!別有一點小本事就覺得了不起,要尊老敬老!”

  “哦,老瘋子。”

  “你小子故意氣我是不是?別忘了你一手武藝誰教的,你就是這麼對你師父說話的?”

  “我又不是小瘋子。”

  最初聽到阿六闡明早就揮矛截下箭時,張壽頓時意識到自己上了花七的惡當,然而,隨著阿六和花七竟是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抬槓,他聽出了點別的苗頭,也就立刻不再去糾結剛剛那點尷尬,而是饒有興致地聽著這兩人隔著一大段距離來回鬥嘴。

  原來這兩人是師徒嗎?

  而當他不經意間和朱瑩兩兩對視的時候,就只見她衝著自己眨了眨眼睛,彷彿是在說,我也在看熱鬧,他就更是樂得作壁上觀了。

  從前他就見過寡言少語的阿六和老劉頭吵架時的情景,往往老劉頭能說三四句話,阿六才回幾個字,可就是這幾個字,常常把老劉頭氣得七竅生煙。

  此時此刻,他發覺這同樣的道理也能套用到花七和阿六此時此刻的低水平吵架上。

  果然,聽到最後一句我又不是小瘋子,花七頓時眉頭一挑:“那你這一身武藝和誰學的!”

  “娘胎裡帶出來的。”阿六面無表情地說,隨即又補充道,“就和少爺的算學天賦一樣。”

  張壽簡直絕倒,等一回頭看到那個一貫表情平板的少年嘴角勾了勾,他不禁很想爆笑。轉頭回來時,他竭力不去看花七那七竅生煙的表情,對朱瑩欠了欠身,誠懇地道歉:“之前是我自以為是,差點弄巧成拙,沒有碰傷你吧?”

  朱瑩多聰明的人?她立刻醒悟到張壽那是岔開話題,只以為小郎君對阿六這個僕人似乎有點沒辦法,再想到自己對兩個丫頭也常常縱容,她就覺得自己特別能理解他。

  雖說腰間還有些隱隱作疼,肯定是摔倒的時候磕著碰著哪裡,可她一點都沒有拿出來說事的意思,想都不想地搖了搖頭:“我哪那麼嬌貴?對了對了,不知道村裡怎麼樣了,不如我們去看看?這萬一被人逃出去了流竄在外,那可就不得了。”

  “對對!”剛剛一直在看笑話沒逮到說話機會的陸三郎立刻附和道,“除惡務盡,更何況,抓到十幾個亂軍,和抓到亂軍一部所有人馬,功勞是不一樣的!”

  眼見朱瑩立刻惱火地衝自己瞪了過來,陸三郎想到自己射空的一箭,趕忙乾笑道:“京城那些老大人們個個自視極高,只以為自己的子侄和學生才出類拔萃,所以才會派人和小先生為難。此番若是知道小先生出謀劃策,咱們把亂軍給包圓了,看他們何顏面對!”

  陸三郎這話果然奏了效。不但朱瑩轉惱為喜,就連本來還在和阿六互瞪的花七也收回目光,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陸尚書家的小胖子,傳說中二少爺要給大小姐保媒的如意郎君。

  而張琛在遲疑片刻後也開口說道:“陸三說得對,今天晚上的收穫,足以讓朝中不少人啞口無言。不過,還要再確認一下其他各處竹屋裡的人怎麼樣了。剛剛那一場打鬥動靜不小,萬一有人藥效過了驚醒過來,又驚又怕鬧著要回京,那就麻煩大了。”

  張壽冷眼旁觀,見花七聽到藥效過了四個字,依舊沒事人似的,他就知道這傢伙確實早就到了,恐怕連朱瑩下藥麻翻人都盡收眼中,只不過隱伏暗處就不肯露面。

  要是他沒猜錯,如果他不是一直表現得相對比較君子,只怕人這會兒就不是笑著打趣,而是早就悄無聲息把他幹掉了吧?

  心裡這麼想,他卻接著張琛的話,若無其事地說:“那就分兩撥。張琛和陸三郎帶著你們的護衛去確認各處竹屋中的狀況,我和瑩瑩去村裡看看。如果沒什麼大事,你們收拾一下就讓那些隨從把人搬回房去好好睡覺。對了,順帶給那些護衛傳個話,就說花七爺來了。”

  張壽這最後一句話純屬試探,果然,他這話一出口,張琛和陸三郎幾乎同時往花七看了過去,隨即竟是動作整齊劃一地把頭點得猶如小雞啄米。

  一貫油滑的陸三郎更是滿臉堆笑地說:“花七爺駕到,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誰不知道,當年就那北虜第一勇士,那也死在您手裡?”

  “什麼花七爺,我最經常被人罵的是花瘋子。不用你給我臉上貼金,當年我踢你屁股,有本事你踢回來!至於張琛,你爺爺神機妙算,你爹文采風流,你就沒學到一丁點,可總算還知道仗義直言,有點張家男兒的血氣方剛,不錯。總之,亂軍的事,都不用擔心了!”

  儘管剛剛確實是打了個漂亮的圍殲戰,甚至談不上有什麼損傷——如果說有兩個護衛在亂戰中被刀劍搪破了衣服,淺淺地留下了傷口,那也算損傷,張壽和朱瑩身上的淤青說不定還更嚴重一點——可不管怎麼說,要說陸三郎和張琛沒有後怕,那是不可能的。

  於是,有了花七這承諾,兩人貨真價實地如釋重負,趕緊答應一聲,立時就離座而起對張壽拱了拱手,隨即快步溜之大吉。

  眼見這兩個溜得這麼快,被“剩下”的張壽眼見花七似笑非笑打量自己,乾脆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來,直截了當地對朱瑩說:“瑩瑩,現在走嗎?”

  “走,當然走!”朱瑩想都不想就跳了起來,“有花叔叔和阿六跟著,咱們就是戰場上都能殺個來回,就不要說村子裡了!對了,等過了子時,就是我們倆的生辰了……哎,最好再來一撥不長眼睛的亂軍,我們倆這次的生辰就算完滿了!”

  張壽簡直對大小姐的神思路震驚了。為了過個有紀念意義的生辰,就希望可憐的亂軍們再撞上來?他可沒有那麼堅韌的神經,真的不希望再撞見這種見鬼的事了……

  可偏偏在這時候,他只聽到身後阿六突然問了一句:“少爺,刺客不審嗎?”

  見花七那利眼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張壽略一思忖,就頭也不回地說:“阿六,這世上有一句很有哲理的話,叫做……難得糊塗。”

  與其費盡心思問出一堆假話,他還不如且裝糊塗!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7
第五十三章 千里共嬋娟

  八月十四的皎潔月光之下,兩側村中房舍寂靜無聲,俊秀公子和美豔佳人並肩而行,迎接即將到來的,兩個人共同的生日。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場景,如果不是背後還有那一對仍然在不依不饒冷嘲熱諷的師徒倆,朱瑩會希望這一條路更漫長一點。可現在……實在忍不住那時不時傳來的對話,她猛然停步轉頭,惱火地喝道:“花叔叔你有完沒完?阿六還小呢,你就不能讓著他一點!”

  張壽其實也對身後兩人那小孩子似的鬥嘴挺無奈的,可轉過身見花七用有些微妙的表情看朱瑩,他只能收回目光,衝著阿六責備道:“阿六,敬老尊賢,別故意氣人!”

  “哦。”阿六斜睨了花七一眼,突然輕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張壽很少看到阿六這麼人性化的表情,見人撂下這話就蹬地而起,一個起落就消失在了一旁的村中房舍屋簷上,他更是微微一愣。下一刻,他就看到花七摸了摸鼻子,悻悻念叨了一句,竟也是一個縱身跟著消失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阿六那小子居然嘲笑花七做電燈泡……原來這小子一點都不沉悶……

  而這時候,朱瑩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花叔叔真是的……老不正經!”

  張壽知道朱瑩也察覺到了,不禁啞然失笑,可在這種很適合談情說愛的環境之下,他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從煞風景的話題開始。

  “剛剛被生擒活捉的那幾個人說,留了十個人守在山下,可我們剛剛下來,那是人也沒有,馬也沒有。如果真是村裡這些大叔大爺們幹的,想想這些年我和他們朝夕相處,我到底都是和什麼強人一起生活在這個村子啊!”

  可朱瑩卻反而喜歡聽張壽說這些鄉里鄉親的日常,尤其是他感慨村人的強大戰鬥力時,她也忍不住輕哼道:“最讓人驚訝的,難道不該是阿六嗎?想當初他帶我去齊良那兒找你的時候,呆呆愣愣,寡言少語的,誰知道他是花叔叔的徒弟,本事居然還不小!”

  張壽對朱瑩的怨念大為贊同:“沒錯,這小子簡直是裝傻充愣的人才,哄了我這麼多年!回頭我要好好審審他,對了,還有楊老倌,小呆的老爹鄧二牛……村裡這一張張死緊的嘴,我非得撬開不可!瑩瑩你一定要幫我,沒你的大小姐虎威,我肯定什麼都問不出來!”

  “好啊,那就這麼說定了!”

  聽到張壽自然而然地叫自己瑩瑩,朱瑩頓時笑得眉眼彎彎,毫不猶豫答應了下來,月光照在她那光潔的臉上,原本就修長的睫毛更加挺翹動人,那黑亮的眼睛更是直勾勾看著張壽:“我也很想知道,爹的舊部,花叔叔的徒弟,為什麼都在這。”

  “那當然是因為姑爺在這!”

  當這個突兀的聲音響起時,張壽和朱瑩同時嚇了一跳。轉身看到那個不知道從哪竄出來,滿臉堆笑的老頭兒時,張壽簡直惱羞成怒,說出來的話不禁帶著幾分殺氣騰騰:“楊老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道理,你懂不懂?”

  “當然不懂。”楊老倌嘿然一笑,隨即立時一本正經地說,“但姑爺現在這麼一說,我當然就懂了。我應該再躲一會兒,等姑爺和大小姐說完話之後,再現身出來。”

  朱瑩原本沒覺得兩人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可一聽楊老倌這麼說,就連素來大方的她都有點受不住了,當即惱怒地嗔道:“你胡說八道什麼,趕緊說正事!阿壽剛剛還在疑惑呢,那個丁亥派去留守在竹林入口的人呢?”

  張壽也沒好氣地問道:“還有,他們有沒有放出過訊息?村外是否還有接應的人?”

  “看我這張嘴,當年就被國公爺罵過,都多少年了還是忍不住!”

  楊老倌輕輕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說正事說正事。聽到山上動靜,我們幾個人就立刻下了手。用的是苗疆傳過來的吹箭,直接射人,拿下十個人沒費什麼功夫。而且用的是麻藥,不得已射中的那些馬匹,回頭大多還能活蹦亂跳,也值一大筆錢!”

  張壽簡直無語。那是臨海大營的軍馬吧?老頭兒這也敢打主意,簡直掉到錢眼裡去了!

  楊老倌又繼續自信滿滿地說:“至於村外,鄧二牛親自帶人去排查了,再說,花七爺見我時說了,還有一支他親自帶來的人馬在外頭遊蕩,保管不會讓漏網之魚再來驚擾村子。”

  聽到這裡,張壽雖說放下了心來,但還是免不了犯嘀咕。京畿重地,花七哪來的人馬可供隨便抽調,還能這樣招搖過市?可想到阿六不在家中,那就意味著只有老劉頭和劉嬸夫妻陪著母親吳氏,他不禁又問道:“我家中情形如何?”

  楊老倌頓時笑了:“知道姑爺孝順,放心,老劉頭那傢伙最奸猾,他看門絕對沒問題,他媳婦那也是一等一的能幹人。至於吳娘子,牽掛姑爺當然是一定的,可只要回頭見到姑爺,她就肯定好了。姑爺要再不放心,我這就讓人去報個平安信。”

  見楊老倌說完不等他吩咐就鼓起雙頰,發出了一聲如同夜鳥啼鳴似的尖銳叫聲,不遠處也如是應和了一聲,張壽突然發現,話都被人說了去,他根本就已經無話可說。

  然而,楊老倌卻還沒說完。見朱瑩剛剛那一點點嗔怒來得快去得更快,他就笑眯眯地說:“大小姐您是不知道,姑爺對村裡人甭提多體恤了。”

  他還生怕朱瑩不瞭解張壽的安排,添油加醋地說:“姑爺擔心咱們和這些亂軍硬來,到時候難免有個損傷,而且也打算和大小姐您並肩作戰,竟是設計誘敵深入……”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張壽簡直想攆跑這老頭兒,這活脫脫的媒婆架勢哪學的?

  見勢不妙,楊老倌這才趕緊岔開話題:“剛剛我遇上花七爺,他說竹林中沒傷什麼人?咱們也是,拿下那十個人順利極了,連個碰破皮的人都沒有!這樣好對付的亂軍,再給我來個百八十好了!”

  朱瑩卻已經被楊老倌說得眉開眼笑,早就忘了這老頭兒剛剛似乎躲在一旁窺視:“說的是,就這麼一丁點人,填牙縫都不夠。”

  楊老倌這麼說,朱瑩居然還這麼附和,張壽簡直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大晚上才有過一次烏鴉嘴經歷的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這一老一少。

  “眼瞅著就快要子時了。”其實這會兒還不到亥時(九點)。

  “明天就是瑩瑩的生辰,趙國公府裡太夫人還送了長壽麵來,但要全村人一塊吃還不夠。”

  雖然那銀絲面是用車裝的,每人吃小一碗都夠了,但你在這囉嗦還不如去忙!

  “所以,楊老倌,你回去說一聲,趕明兒要勞煩鄉里鄉親,大辦流水席,替瑩瑩慶生。”

  趕緊給我把那亂七八糟的心思收回來,好好研究怎麼過生日,別再想著亂軍的事了!

  張壽如此簡單粗暴的話題岔開術卻奏了效,楊老倌喏喏連聲,打了個哈哈就一溜煙跑了。可跑出去一陣子,他卻突然回頭叫道:“明天不只是大小姐的生日,還是姑爺你的生日呢,是該好好大操大辦一下!”

  而朱瑩雖說高興得臉上放光,但還是忍不住說道:“這是不是太興師動眾了?”

  只求打發楊老倌的張壽煞有介事地說:“有什麼興師動眾的?我聽說在不少地方,鄉下老壽星過壽,長街上擺流水席,大家熱熱鬧鬧三天三夜。如今一場風波平定,就算是犒勞大家一夜辛苦,也應該大擺宴席,安撫人心。這不是興師動眾,這是大家同樂!”

  “好好,那就聽你的!”

  朱瑩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即抬頭望著空中一輪明月,面上漸漸有些悵惘:“阿壽,你知道嗎?爹說,我這個名字就是因為生辰這天的圓月來的。人人都喜歡說瑩白如玉,爹卻偏偏喜歡說,瑩白如月……往年生辰都是他和大哥,還有祖母和二哥給我過的,可今年……”

  那一刻,見剛剛還笑意盈盈的朱瑩眼睛漸漸紅了,張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在即將接觸到那張美豔的臉龐時,他的手卻還是停住了,最終只是探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了給她。

  “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說得好,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輕輕吟了自己最喜歡的這幾句詞,隨即微笑道:“如果我是你爹,有你這麼好的女兒,一定會克服千難萬險,得勝歸來。如果我是你大哥,有你這樣好的妹妹,便是插了翅膀,也會平安飛過任何障礙!瑩瑩,相信他們,沒有什麼能隔開血濃於水的親人。”

  哪怕生和死……

  朱瑩側過頭來,眼神中的淚花化成了歡喜。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隨即使勁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阿壽,我想,你爹娘當初給你起名字的時候,也一定是希望你福壽綿長,無病無痛。咱們生在同一天,名字又都代表長輩最美好的祝願,就該活得好好的!”

  看到朱瑩破涕為笑的剎那,張壽清清楚楚感覺到,他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輕輕動了一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7
第五十四章 青蓮紗衣,利益均霑

  事實證明,烏鴉嘴會奏效的只有張壽,儘管朱瑩和楊老倌口口聲聲希望再來一撥亂軍讓他們過過手癮,但接下來的半宿,風平浪靜,如果不是那十幾個血跡斑斑被吊在村中大樹上的俘虜們,就連張壽也會認為昨天晚上的經歷是一場夢。

  而大清早,當翠筠間裡什麼都不知道就被朱大小姐藥翻過去的紈褲子弟們醒來之後,聽隨從們添油加醋說了昨晚上的凶險,大多將信將疑,所以,不免有不少人跑到村中圍觀亂軍。

  看到這些被繩子捆吊在樹上,半死不活的俘虜一個個無精打采,根本不理會他們,紈褲子弟們不禁惱將上來,若非一旁漫不經心抱刀坐著的花七實在太顯眼,拿著短弓在一旁的阿六又冷肅到殺氣騰騰,他們絕對要上去狠狠教訓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亂軍一頓。

  可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興致去痛打落水狗的,如張武便有些惶惑地在村中亂轉,發現四處村舍中都是人在大呼小叫,彷彿在備辦什麼,沒帶隨從的他就想攔人問個究竟。奈何一連攔了兩個,人卻都忙得無暇回答他,最終他還是遠遠看見張壽,這才慌忙快步奔上前去。

  “小先生!”

  張壽一見張武那患得患失的樣子,就知道人在想什麼,當即笑吟吟地說:“人多力量大,但不能擰成一股繩的人太多,反而是麻煩。瑩瑩又是最怕麻煩的,所以快刀斬亂麻,索性讓你們一塊都睡去了。至於張琛和陸三,留下他們,也是因為亂軍會覺得挾持他們價值大。”

  “所以說,朱大小姐僅僅是為了……圖方便?”說出這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張武整個人都有些發懵,等看到張壽點頭時,他不禁大為沮喪,“她只要告訴我,我可以下令隨從護衛都聽她的。”

  “事出緊急,哪有功夫這麼麻煩,大不了我先做了,回頭再給你們賠禮!”

  張武聽到背後傳來這聲音,頓時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朱瑩,他滿腹牢騷全都嚇得不敢再發了。然而,朱瑩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滿腹委屈化作烏有。

  “今天我和阿壽一塊過生日,中午便是流水席,我本來還打算去翠筠間叫一聲,你既然來了,那正好幫我回去叫他們一聲。閒著沒事也別圍著那些已經被捆好吊成魚乾的傢伙轉,有功夫就全都來幫忙。你們幫不了,你們帶來的那些人總能打打下手擺擺碗筷吧?”

  “再說,阿壽才和我說呢,昨晚上能抓到那些亂軍,功勞也少不了分你們一份,別糾結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快去!對了,記著保密,功勞的事情先別提!”

  張壽見張武先是一愣,隨即就彷彿被猛抽了一記的陀螺似的,拔腿就往來路跑,他頓時笑了起來:“還是你厲害,一句話下去,人就立刻有動力了!”

  朱瑩微微一翹下巴,得意地說:“那只是積威之下,他習慣了而已。真要說起來,還是你那句分功勞的話最實在……來,快和我走!”

  張壽頓時一愣:“去哪裡?”

  “我們是壽星呀,壽星當然有壽星的行頭!”朱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見張壽還在發愣,她便上前不假思索地在他背後推了一把,“每年生辰,祖母都要送我一套做好的新衣,今年也送來了你的!吳姨就是讓我出來找你回去換衣服的,快走吧!”

  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真是周到得過分了……

  張壽在心裡深深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認命地往家裡方向走去。

  這一刻,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千萬別是那種大紅大綠的喜慶顏色。他不像穿大紅便猶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的朱大小姐,那種豔麗的顏色,他壓不住……當然也不想穿!

  雖說他承認,如今對朱瑩確實有好感,可如果被人強迫穿得像新郎官,他絕對不干!

  儘管是臨時籌辦,但村中到底人多,紈袴公子哥們又是人手各帶一個能下廚的廚子,他們的隨從一個個賣足了十二分力氣幹活,不到午時,街頭就已經擺上了一張張桌子,有些干脆是磚頭上架了床板……

  當然,這次是沒人再會拿出棺材板湊數了。

  而昨晚自認做過莫大貢獻的陸三郎,則是笑容可掬地硬拉著張琛來到了張家大宅門口,美其名曰迎接今日的壽星翁。

  張琛雖說還有些彆扭,可因為張壽昨晚痛斥丁亥的那番話,他已經不僅僅是因為葛雍的關係才接受這位小先生了,剩下的只有唯一一點糾結。

  “喲,出來了!”

  當張琛聽到陸三郎這一聲嚷嚷時,他不禁本能地抬起了頭。

  就只見張宅廳堂門口,兩個人正並肩出來。

  朱瑩身穿櫻桃色的衫子,石榴紅五彩襽邊的裙子,那兩頰微微暈紅的胭脂,襯得她猶如天邊的朝霞一般嬌豔,就連那紅寶石的耳飾,都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了。

  而在她旁邊,張壽卻是青蓮色的交領襕衫,看似比朱瑩那鮮亮的衣裙樸實得多,可青蓮色的紗料上是巧手織工織就的福壽萬字紋,襽邊上則繡著一圈仙鶴紋。只是看了第一眼,張琛就認出了那塊料子,隨即愣住了。

  張壽當然注意到了張琛那複雜難明的目光。之前發現不用穿大紅大綠寶藍玫瑰紫,他雖說稍稍鬆了一口氣,可隨即就發現,青蓮色同樣很招搖,甚至比正紫還更加鮮豔……

  他一沒功名,二沒出身,三沒官位,能穿這種接近於正紫的襕衫?

  然而,從穿上衣裳開始,他就已經察覺到那幾乎是根據自己的身量尺寸定做的,換好衣服出來時,面對母親吳氏那又驚喜又驕傲的表情,他想想自己這三年離經叛道,先斬後奏的事情不知道做過多少,她也沒怎麼阻止,也就決定索性不在這高興的日子掃她的興了。

  所以,張壽假裝沒發現張琛那明顯有些微妙的反應,等出了張宅大門,迎來亂哄哄一大堆祝壽詞,其中甚至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時候,他只能頂著一張僵硬的笑臉,不斷在心裡提醒自己是十六,而不是六十!

  朱瑩倒無所謂這些吉祥話是否應景,早已經習慣面對一大堆人,她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面面俱到。

  而陸三郎見縫插針上前祝壽,隨即就把面色微妙的張琛給擠到了一邊去,自己堂而皇之站在了張壽身邊,一副學生的模樣幫忙待客。

  忙裡偷閒中,他低聲說:“今年三月三的時候,朱大小姐硬是靠投壺贏過了永平公主,從太后那兒討了一塊青蓮紗,為此據說永平公主在背後說她驕橫。我雖說沒親眼見,可估摸著就是小先生你身上這塊,張琛那時候是親自在場的,估計認出來了。”

  也就是說,我現在這身衣服一穿,那位公主肯定會不高興對吧?

  張壽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陸三郎的弦外之音,當下呵呵笑道:“看來太夫人真夠大方,也不問問孫女,就直接做成衣服送了給我。”

  “是啊是啊。”陸三郎連連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彷彿生怕誰聽到,“朱大小姐肯定覺著小先生你最襯這顏色,只會歡喜,可有些人會不會起壞心去搬弄是非,那可不得不防。”

  他一邊說,一邊又義正詞嚴地說:“張琛那小子自視極高,也許不會背後告狀,但翠筠間人多嘴雜,難免會有人和大家不是一條心!小先生放心,我會好好警告大家的!”

  張壽突然覺得,陸三郎這傢伙絕對是當班長的材料……這念頭一閃即逝,他打了個哈哈,姑且把這話題岔開了過去。

  等到他和擠出人群的朱瑩來到位於村口的頭桌上,拍了拍巴掌,象徵性地說了幾句,隨即示意便所有村人和貴介子弟以及隨從等各自入座。當一大群人亂哄哄地入席了之後,他便笑吟吟地執壺,在自己的杯中斟滿。

  “一敬天地,多謝天地保佑村中風調雨順,人丁興旺。”

  “二敬鄉親,若非平日辛勤耕耘,昨夜齊心協力,沒有今年這好收成,更不會有昨夜這有驚無險地拿下這伙叛賊亂軍。”

  接連痛飲了兩杯,見眾人轟然叫好,齊齊陪飲,張壽便笑道:“這第三杯,自然是敬今日同過生辰的瑩瑩和有緣到融水村來的各位。有緣同聚,有難同當,自該有福同享。昨夜這場驚險,大家一同擔了,昨夜這場功勞,自然也是大家一同享!”

  聽到這裡,因為張武謹慎地守口如瓶,本來覺得自己睡了一晚上什麼都沒趕上,懊惱至極的貴介子弟門頓時如同打了雞血一般,猛然之間激動了。尤其是發現朱瑩絲毫沒有反對張壽這番話,狂喜的他們毫不猶豫地一個個站起身。

  和陸三郎一樣,他們也猜出了張壽這身衣裳的來歷。有趙國公府做後盾,有帝師葛雍做老師,他們怎麼和人家搶朱瑩?張壽肯分潤功勞,他們當然是接受了!

  至於不樂意不甘心的……那也不能在眼下表露出來!反正站在趙國公府這一邊,現在準沒錯!

  然而,就當張壽三杯敬完落座,一時四下里亂哄哄一片正在享用酒菜的時候,張壽突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一隻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8
第五十五章 誰怕誰

  耳畔那馬蹄聲滾滾而來,似乎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整支兵馬。

  肩膀上那隻手頗為有力,彷彿一用勁就能將自己牢牢控制住。

  在最初的愣神過後,張壽立刻就放鬆了下來,頭也不回地笑問道:“花七爺不來喝一杯?”

  “你這小子,確實有意思,很不錯。”

  花七見不少聽到馬蹄聲的人都在緊張地左顧右盼,甚至還有貴介子弟露出了慌亂的神情,他就懶洋洋地呵呵一笑。

  “不用慌張,我昨夜已經飛鴿傳書回去。只不過是京城那些老大人們終於回過神來,調兵遣將打算掃蕩臨海大營的那群漏網之魚了。安心吃你們的喝你們的,他們難道還敢把你們當亂軍剿了?”

  他的聲音乍一聽似乎並不大,但每個貴介子弟幾乎都聽得清清楚楚。只是剎那之間,流水席上剛剛生出的那股騷動不安就立刻被壓了下去。

  但張壽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什麼叫敢把你們當成亂軍剿了?萬一人家敢呢?

  察覺到花七依舊按著自己的肩膀,緊挨自己坐了下來,張壽若無其事地親自執壺給人斟了一杯遞上,見人單手舉杯一飲而盡,卻依舊沒有鬆開扣著自己肩膀的手,就連朱瑩也為之側目,更不要說眉頭微皺的吳氏了,他心中一合計,當下就放下了酒壺。

  “花七爺,我有幾句心裡話要和你說,能不能行個方便?”

  “哦?”花七微微一笑,眼神幽深地說,“自然可以。”

  張壽見肩頭那隻手驟然放鬆,便笑著放下酒壺和茶杯,不慌不忙地離席,等走遠十幾步,來到村口自家大宅門前,他甚至已經能望見遠處官道上瀰漫的塵土,他這才開口問道:“花七爺剛剛按住我,是不是生怕我問出什麼不妥當的話?來的兵馬難道有什麼問題?”

  花七沉默片刻,隨即就嗤笑道:“大小姐是千回百轉的玲瓏心,只不過不到必要的時候,她懶得動腦子,你比她還要聰明,以後你們倆這日子可怎麼過?”

  見張壽一臉啼笑皆非,他方才若無其事地說:“預先有準備時間的冒險,和驟然面對險境,那是不同的。我就怕你昨晚上能處之泰然,今天驟然面對驚變卻舉止失措。”

  “但看來你比我想像得要鎮定。不過,你是瑩瑩的未婚夫,趙國公的女婿,那位太夫人的孫女婿。以後要面對的風浪多了,如今練習練習也好。實話告訴你吧,我留在外頭的兵馬竟是沒有事先送個信來,所以來的兵馬很可能有問題。”

  花七說完便轉身朝那條直通村外官道的小道走去,頭也不回地說:“不過呢,昨夜的事情我早就飛鴿傳書報了京城,那是真的。哪怕領軍之人真有問題,只要他不想變成叛軍又或者反賊,應該不至於喪心病狂。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去應付周旋一下,若有事自會示警。”

  張壽心中無奈,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如果來人打著明裡平亂,暗地滅口的主意,那麼回頭最糟糕的可能,便是把連帶貴介子弟在內的整村人一塊屠了,然後嫁禍給亂軍。

  就像花七說得那樣,這個可能性其實很小,但不可不防……

  想到這個可能性,他倏然轉過身來,隨即差點被背後站著的一個人給嚇了一跳。

  不是朱瑩還有誰?

  他下意識地問道:“你都聽到了?”

  “當然都聽到了!”朱瑩神氣活現地微微昂首,隨即輕哼道,“你和花叔叔就知道瞞我!”

  張壽不禁啞然失笑。大小姐自以為裝得很像,可從她這種輕鬆的口氣,他就知道她肯定只是偷偷摸摸剛剛過來。他盯著剛剛多喝了幾杯,雙頰更添紅暈的她看了好一會兒,見她一臉好奇地盯著花七背影,他便笑道:“我只是不願意讓你這生辰宴掃興而已,來,我們回去。”

  重新回到流水席上,張壽帶了朱瑩執壺逐席勸酒,但自己只不過是間或喝一口。即便如此,村人們就沒有一個不給臉面的。

  而貴介子弟們就算不看他是葛雍弟子,剛剛分潤功勞的面子,也得看跟隨一旁虎視眈眈的朱瑩那面子,因此自己喝乾不算,更是沒有一個敢灌酒的。

  只是當兩人過去之後,陸三郎聽到一旁的張陸赫然在那嘀咕道:“過個生辰而已,瞧著像成親似的。”

  “你有本事去問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為什麼連生辰都讓朱大小姐在這過。”陸三郎沒好氣地刺了一句,隨即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什麼成親,哪有新郎穿紫色的……”

  他從前是藉著追求朱瑩擺脫自以為是的父兄,現在他是葛門徒孫了,朱瑩這個擋箭牌可以扔了……那日後就拿著張壽這個小先生當擋箭牌好了!

  張壽不動聲色地一邊敬酒,一邊挑特定的人吩咐幾句。朱瑩起初還沒發現,可漸漸就察覺到,如起頭還阿諛奉承一大堆的楊老倌,可等她轉過頭來時,人已經不見了。不但楊老倌,同樣消失的還有好幾張她依稀熟悉的面孔。

  最終往回走時,暗中留意的她便忍不住一把拽住了張壽的袖子:“你敬酒一圈,這流水席上就少說沒了十幾個人,你剛剛到底對他們說了什麼?你和花叔叔到底什麼事瞞我?”

  張壽看看自己那再次落在大小姐魔掌中的袖子,再看看一旁那熟悉的一桌上,一個個明明低頭卻不忘窺視的傢伙,他只能輕輕咳嗽一聲道:“回去說……”

  然而,他這三個字剛出口,朱瑩尚且沒反對,卻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們的面說?”

  見霍然起身的張琛滿面通紅,不用想都知道必定是多灌了幾碗借酒消愁,再看到人那還帶著血絲的眼睛不是盯著朱瑩,而是盯著自己,張壽不禁笑了,隨即一把拉開陸三郎,竟是徑直在這一桌坐下。

  而不知不覺放開他袖子的朱瑩反應過來,立刻攆了另外一個人,也霸道地在這一桌坐下了。緊跟著,大小姐就用刀子一般的眼神,把同桌的另兩個人全都攆了走。

  察覺到之前那馬蹄聲已經停了下來,張壽不知道花七的交涉結果如何,見陸三郎擠走了一個扛不住朱瑩霸氣眼神的貴介子弟,而張武和幾個曾經最早看到自己真面目的人卻圍了過來,他這才輕描淡寫地低聲說:“剛剛花七爺說,外頭那些兵馬也許是援兵,也許來者不善。”

  對於這群貴介子弟來說,來者不善四個字,已經足夠震懾,就連原本酒意上頭的張琛,也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一時間,週遭七八張臉個個煞白。

  而朱瑩在最初的驚怒過後,立刻砰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聲音卻極低:“怕什麼,任憑哪支兵馬,若真的要起壞心,只要回頭我們能活一個人,他們就全都要誅九族!”

  張壽這才微微一笑道:“沒錯,所以我讓楊老倌他們把昨夜那些亂軍全都帶走了。他們既然在我眼皮子底下裝了那麼多年安分莊稼漢,這點本事還是有的。只要滅口的人沒法抓到,我想就算來者不善,也不會這麼愚蠢地冒險。”

  朱瑩大為贊同,再次一拍桌子,一字一句地說:“不是有人遺憾昨天晚上沒派上用場嗎?全都跟我和阿壽到頭桌去坐著!一會兒要是有人敢進村,那就拿出你們平時在京城橫行的氣勢來!看看到底誰怕誰!”

  “對,誰怕誰!”張琛再次灌了一杯酒,隨即發狠似的掃了眾人一眼,“我們就好好坐著,痛痛快快吃喝,天塌下來……大家一塊頂著!”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9
第五十六章 演技不過關?

  從村口頭桌的位置,恰好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條從遠處官道分叉至此的小路。

  張壽察覺到,隨著那一隊蜿蜒上百步的人馬沿著這條小路漸行漸近,身邊人反應各異。

  剛剛還在豪言壯語說誰怕誰的張琛渾身繃緊,起頭惋惜昨天晚上什麼忙都沒幫上的張武肩膀微微顫抖,其他幾個人一杯接一杯往肚子裡灌酒,臉色卻是僵的,朱瑩左顧右盼,滿臉壽星翁的自得,陸三郎大吃大嚼,不時還評點一下菜色優劣,兩人都顯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質。

  他不知道後兩者是不是和自己同樣看出了某種端倪,想了想覺得沒有絕對把握,也就沒將自己的猜測說出口來。

  眼看劉嬸已經是知機地扶著微醺的母親吳氏進宅子去休息了,其他各桌上,喝多了的村民有人在划拳,而貴介子弟的隨從們,有人唱起了小曲,他突然一時興起叫了一聲。

  “唱曲的那位,大聲些,唱給自己聽有什麼意思,要唱就讓大家都能聽到!”

  “對對,唱大聲一點,唱得好,我賞他金花一朵!”朱瑩也立刻起鬨。

  正唱得高興的那位被張壽這一拍打斷,本來還有些猶疑,等聽到素來以出手豪爽著稱的朱大小姐竟是一開口就是一朵金花,他登時喜出望外,立時想都不想就大聲唱了起來。

  然而,他這荒腔走板的曲子還沒唱幾句,一群委實受不了的人就慌忙把人給按了下來,三杯酒灌得人醉倒在了桌邊。見此情景,多喝了兩杯的朱瑩不禁氣得在那拚命拍桌子。

  “換人,快換人!誰唱得好我就賞金花一朵,絕不食言!”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當下立時便有另一個自詡好嗓子的護衛直接跳上了凳子,一嗓子便吊了個高音:“浮雲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願明題遍。”

  聽到這麼個開頭,就連故意促狹起鬨讓人唱曲的張壽也不禁頭皮發麻。然而,還不等他慌忙叫人打住,那個男唱女聲嗓音極妙的護衛,就把接下來那要命的唱詞給吐出來了。

  “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剎那之間,流水席上本來吃得興高采烈的所有人全都給鎮住了。

  大小姐就算許諾唱得好賞金花,可你在這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的中午,人家大小姐的生辰宴流水席上,唱什麼六月飛雪竇娥冤,你小子是咒人呢……還是討打呢?

  就連剛剛踏上村口的一長隊人馬,頭前那高頭大馬上看上去極其雄壯威武的軍官,聽到這猶如魔音貫耳的唱詞時,他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起來。

  偏偏就在此時,他的坐騎也彷彿受不了這曲調,突然失蹄一個趔趄,這下子,原本就走神的這位雄武軍官竟是猛然滑落下來。

  幸虧他臨機應變,墜馬之際硬生生一提氣,旋即單手在地上一撐,繼而猛然前翻,最終竟是穩穩落地,可即便如此,當他終於長舒一口氣再次昂首挺胸站定時,卻發現不遠處那頭桌上擠著的一群人正用極其古怪的目光看他。一愣之後,他慌忙再次露出了一臉的凶神惡煞。

  儘管雄武軍官剛剛險些出醜,可隨著他再次上馬,幾十名士卒策馬整齊劃一地緊隨其後,一應人等氣勢十足朝著村口層層圍逼過來時,別說有人慌忙拽下那站在凳子上唱竇娥冤的傢伙,勒令其住口,就連朱宏等護衛,也不禁趕了過來圍到頭桌旁邊,滿臉的戒備。

  儘管張壽和朱瑩沒對他們通氣,可如此架勢,他們怎會心裡不打鼓?

  然而,朱瑩卻不耐煩地劈手將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隨即大聲問道:“來者是官是匪?”

  看到那為首的軍官聽到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時,整張臉上都是橫平豎直的呆字,張壽不禁更加確信了之前的猜測,當即起身一笑。

  “朱大小姐的意思是,如若是來援的官軍,那自當請入村中,喝一杯壽酒。如若是流竄的亂軍叛匪,那就對不住了,昨晚已經有二十餘人失陷在這小小的融水村,各位不妨試試。”

  那軍官好容易再次把臉上表情恢復成他想像中的窮凶極惡,又竭力讓自己的口氣儘可能更硬梆梆一些:“昨夜之事,我已經得到了消息。雖說各位都是京城貴胄,隨行護衛眾多,但要說輕易拿下這些亂臣賊子,是不是美言太過了?”

  還不等有人說話,他就提高了聲音道:“但在此之前,先把那些亂軍交出來吧!”

  “憑什……”張琛一個麼字還沒說出來,就被陸三郎摀住嘴拖到了一邊。

  以為陸三郎是為了不讓張琛挑起紛爭,其他貴介子弟們和隨從護衛們就如同繃緊了弦似的,如果他們手中這會兒有箭,絕對會一鬆手任由其四處亂飛,射不射中全憑運氣。

  相形之下,後頭依舊在吆五喝六划拳喝酒的村民們,和頭桌這邊緊張沉重的氣氛格格不入,赫然是冰火兩重天。

  僵持了足足好一會兒,除了迸出兩個字就被阻止的張琛,沒得到其他回答,那凶巴巴的軍官彷彿覺得有些不自在。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試圖再次加重語氣:“我再說一遍,把亂軍都交出來,否則別怪我一聲令下,玉石俱焚!”

  “要人沒有,要命一條,有本事你就過來取!”

  朱瑩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嚷嚷,頓時把僵硬的氣氛頂到了最高點。可下一刻,她就終於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隨即背轉身去揉肚子:“不行了不行了,阿壽,你接著演,我繃不住了!”

  “你繃不住還叫我來?”張壽同樣忍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的他好容易露出了一張比較嚴肅的臉,但隨即就干咳道,“好了,別裝了,閣下那點小套路,早就被看穿了!”

  見那軍官頓時呆若木雞,其身後士卒當中,甚至有人低頭偷笑,他便笑呵呵地揭開謎底。

  “從官道過來這條小路,一輛馬車再加上幾匹馬的車隊通行不難,但閣下上百號人馬從這麼小一條路過來,那通行速度就慢了。如果真的是不懷好意來的,別說路旁都是收割完的水稻田,就算是青苗地都會不管不顧踐踏,因為時間緊迫,不至於從小路過來浪費時間。”

  “而且,無論是作為亂軍同黨,還是來要人的蠻橫官軍,甚至說得更過一點,作為擔當滅口屠村重任的人,閣下形象雄武威猛,作風正派嚴謹,說話一板一眼,實在是……嗯,別說演不好,根本就演不了大奸大惡的兇徒,這就是最大的破綻。”

  其實這都是鬼話,最重要的是,他剛剛才想明白,之前是被花七帶歪了節奏,這種趙國公的心腹,會在不懷好意的兵馬殺到家門口時才發現才示警,還略帶悲壯地上去交涉應付?

  那軍官根本不知道該流露出什麼表情。明明才先被人批演得亂七八糟,然後好像還被誇了?這是什麼鬼?直到背後傳來了一聲咳嗽,他這才回過神來。

  “唉,拍胸脯的時候說得信誓旦旦,結果才演一半就砸鍋,果然是角兒選得不好。”

  隨著這聲音,一身小卒服色的花七策馬從後軍之中出來,卻是沒理會一群貴介子弟們那氣惱的瞪視,笑容可掬地問道:“除了這些破綻,壽公子還看出了別的麼?”

  張壽見到花七,當然一點都不意外:“另外,我雖說久居鄉下,卻也聽說馬軍難練。京畿地面上,除卻朝廷,任憑是誰,都不可能動用這樣一支這樣上百人的精銳馬軍。否則這就不是承平治世,而是兵荒馬亂了。”

  花七頓時大笑:“你這頌聖的口才不錯,說得在理。”

  張壽卻沒被花七岔開話題,似笑非笑地問道:“眼下之事,到底是花七爺臨時起意攛掇,還是各位軍爺來之前就受命嚇唬我們?”

  聽到這話,就連剛剛轉過身來的朱瑩,也不禁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更別提剛剛受過驚嚇的貴介子弟和隨從護衛們了。

  “那是我的主意。”笑眯眯先肯定了一句,花七突然又詞鋒一轉,“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再次耍了個詐,他才不慌不忙地說:“部閣會議商定了派軍平亂,太后娘娘就特意吩咐讓雄威先帶人過來看看,把那些亂軍押解回京,順便嚇嚇各位。太后娘娘說,鄉間雖好,可到底沒城牆,各位可得多一個心眼,保護好自己!”

  見花七說得煞有介事,眾人聽了愧然的愧然,窘迫的窘迫,張壽卻忍不住有些犯嘀咕。

  他實在有點信不過這瘋子……假傳懿旨的事,花七興許可能大概……做得出來吧?

  當然,也不排除歸政的太后實在是太閒了……不怕把人嚇死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9
第五十七章 不要相信外貌

  被張壽稱讚為雄武威猛,正派嚴謹的雄威,出自京城銳騎營,官居右營指揮使。

  花七雖然當眾如此向人介紹,可因為先頭這件事,他到底沒了信譽,直到雄威出示了銳騎營左營指揮使的腰牌,挑明自己才剛受到楚國公舉薦,從宣府調回來,被嚇怕了的貴介子弟們這才信了。

  這一次,就連昨晚沒趕上那捉拿亂軍大場面,於是有些不痛快的幾個貴介子弟,也全都覺得,昨晚上幸虧朱瑩簡單粗暴地把他們藥翻了。今天這還沒真打呢,他們就嚇得不輕,如果他們真的親眼目睹甚至遭遇昨夜的激戰,指不定要拖後腿……

  在這人人心有餘悸的當口,張琛卻忍不住一把揪住了陸三郎。

  “陸豬頭,你是不是也早就發現端倪不對,所以才突然摀住我的嘴?你這豬頭,從前在京城時裝傻充愣,跑到這突然就變成什麼算學天賦上佳,你到底有多少事還瞞著我們!”

  陸三郎藏拙這麼多年,此時當然想要顯擺,可他能說出來的理由都讓張壽給說光完了,他只能沒好氣地說:“誰讓你觀察不仔細,這點小破綻都沒看出來。。你之前不是還放大話說什麼誰怕誰,天塌下來大家一塊頂,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剛剛大小姐和小先生都在呢!”

  此話一說,別說張琛,週遭一大堆人頓時啞然。

  朱瑩且不說,大小姐從來天不怕地不怕,可張壽明明只是長在鄉下的少年而已……

  張武立刻乾咳一聲:“我們怎麼能和小先生相提並論,小先生要不是神機妙算,人稱專相千里馬的伯樂葛祖師怎麼會收小先生當關門弟子!”

  “就是就是……”

  張壽眼見朱瑩在不遠處纏著雄威問東問西,結果一問三不知,正在那不高興了,便打算自己上去試試,可聽到週遭張武這幾個人紛紛亂糟糟附和陸三郎挑起的話題,他只能止步。

  “別說得我和活諸葛似的。我要真有那麼大把握,之前聽了花七爺的話,就不會吩咐楊老倌和幾個村人,去把昨晚抓到的二十幾個亂軍叛賊先藏起來了。我也只是看雄指揮使進村時,那言行舉止實在不大像窮凶極惡之徒,誰知道竟然真的虛驚一場。”

  “你們別扯閒話了,去給我找村裡人,把楊老倌他們找出來,昨夜那些俘虜該交出去了。”

  陸三郎立刻湊上來,肥嘟嘟的臉上那小眼睛輕輕眨了眨,莫名的有點萌:“小先生,就這麼把人交出去,會不會是白給那個雄威送功勞?”

  張壽見紈褲子弟們不少都露出了贊同的表情,他不禁哂然:“那位雄指揮使一看便治軍有方,否則也不能帶出那樣一支令行禁止的馬軍,他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而且,你們是不是太小看自己了?這世上誰敢搶你們的功勞?”

  此話一出,剛剛還嚇得哆嗦甚至差點尿褲子的紈袴們立時腰桿筆直。

  對啊,咱們在京城好歹也是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誰敢搶老子功勞?

  “再說,人丟在這,不但白白花費糧食養著,還每天都要浪費人力去看守。現在你們人還沒回京,先把這二三十個俘虜送回京,讓京城那些小瞧你們的人好好看看你們此番立下的功勞,等日後再回去時,豈不是揚眉吐氣?”

  三言兩句把垂頭喪氣的眾人撩撥得眉飛色舞,張壽見一群人轟然散去,這才摩挲著下巴。

  他算是看清楚了,對待這些紈袴子就好像對小狗小貓,有時候得像馴狗似的嚴厲呵斥,有時候得像對待小貓似的,順毛捋幾下……

  “都是花叔叔,昨晚上先是看我們的熱鬧,今天又和那個雄威一塊搭檔演猴子戲,敢情他是故意想看我們出醜。我才不信太后娘娘沒事耍我們這些晚輩玩兒,肯定是他搗的鬼!”

  朱瑩快步走回來,直接拿起酒壺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氣,一臉氣咻咻。埋怨了一氣之後,見張壽笑而不語,那些紈褲子弟都不見了,她不禁眉頭一挑:“其他人呢?”

  “我讓他們去通知楊老倌,把人都押出來。”沒等眉頭一挑的朱瑩反對,他就岔開話題道,“說起來,臨海大營出亂子,太后娘娘說不定是覺得你在鄉間不安全,希望你早點回京。”

  “才不會呢,昨天祖母不是派人送長壽麵和新衣?”

  朱瑩嘴裡這麼說,可想到那壞消息是在京城趙國公府人走後才來的,她不禁有些心虛。要說這次她在外頭也確實逗留了很久,祖母固然縱容,京裡也亂糟糟的讓人心情不好,可她這種野在外頭由著性子的好日子還能持續多久?

  如果真的要走……她總得給村子留下一些東西,讓阿壽,讓其他人都別忘了她!

  想到這裡,朱大小姐不禁眼珠子一轉:“要不,我召集大夥兒給融水村築一道牆,把整個村子圍起來?這樣不但可以抵擋亂軍,還可以用來抵擋野獸!”

  大小姐,我這是村,不是鎮,更不是縣,太平盛世,偶爾有兵馬營嘯叛亂而已,又不是四處烽煙。突然興師動眾要給村子築牆……這是打算據塢堡造反嗎?

  擱現代,那也是違建,要被強拆的……

  面對這異想天開,張壽只能一本正經地說:“因為一點小亂子就築牆,這不是懷疑京畿駐軍的能力嗎?我覺得,像雄指揮使這樣勇武正派的人,順路過來接收一下俘虜,接下來說不定還回去平亂。那支馬軍訓練有素,區區小亂子一會兒就平定了,也就不用再擔心安全。”

  不遠處,才演過一場看似失敗的反派戲,雄指揮使卻心情挺不錯的。

  他在軍營中素來有順風耳之稱,剛剛張壽和那些紈褲子弟,和朱瑩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他從軍這麼多年了,但遇到的明眼人不多,頭一個是楚國公,第二個是當朝皇帝……反正這位張小郎君算一個!本來就是,人活一世,哪能單純靠臉呢?

  想到這,見張壽和朱瑩說完話,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雄威就主動迎了上去。

  “雄指揮使是打算把昨夜那些亂軍,還有後來的一個刺客一塊押走嗎?”

  雄威既然對張壽觀感不錯,相比剛剛敷衍朱瑩,他倒是樂意多提點張壽幾句。

  “昨天臨海大營發生營嘯,亂軍逃出去百餘人這件事,快馬加急送到了京城,京城一度關了城門。今兒個一早又接到花七爺的急報,說是亂軍跑這兒來了,所以我才奉命帶人趕來,押解人犯回京。好在一大早開始,京城的城門已經都開了。”

  “但平亂的事卻和我無關,畢竟我初來乍到京畿,並不熟悉地方,輪不到我出頭。”

  緊跟著,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頭桌上自斟自飲生悶氣的朱瑩,臉上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但我奉命只是帶人,並沒有提到馬。”

  張壽本來還想試探一下那些軍馬如何處置,乍然聽到如此露骨的暗示,他想到楊老倌昨夜連人帶馬全都信手擒來後對那些軍馬的覬覦,他不禁有一種瞌睡遇著枕頭的幸運感。

  他當即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說:“既如此,那我就只當咱們村子暫時借用那些軍馬幾天好了。村子裡耕牛不多,用馬耕田,能給大家省出老大的人力。”

  張壽只不過是信口開河,隨便找藉口糊弄,卻沒想到雄威竟然真的煞有介事點頭道:“張小郎君說的是。在宣府時,我們也常常用馬耕田,確實能節省不少人力。昨夜那些亂軍驚擾鄉間,留下坐騎勞作抵償也是應有之義,臨海大營那邊想來也無話可說。”

  說到這裡,這位“作風嚴謹正派”的雄指揮使,大有深意地衝著張壽呵呵一笑。

  “演場戲嚇唬人這種事,我確實不太擅長,真要把這麼多人嚇壞了,我可吃罪不起。”

  人家都已經把話挑明到這份上了,張壽怎麼會不懂?

  甭管是奉誰之命,這一位顯然在演戲上只打算點到為止,並不希望惹出大麻煩,所以才留下這麼明顯的破綻。所以說,這年頭但凡官運亨通的,其實都是人精!

  他算是又學到一條,不要相信外貌!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49
第五十八章 往事和決意

  三十二匹馬,其中大體無損和輕傷的是二十七匹,另外兩匹摔瘸的,三匹外傷頗為嚴重的。畢竟,哪怕是用的吹箭,旨在傷人而不是傷馬,在竹林入口的亂戰之中,也不可能真的做到那麼精細,如此收穫已經很不錯了。

  而這是雄毅那一隊馬軍押著俘虜離開之後,留給融水村的戰利品。

  昨夜除了張琛和陸三郎,公子哥們都在被藥翻的情況下酣然高臥,分潤功勞就夠厚臉皮了,誰都不好意思再貪圖什麼戰利品。

  就算張武張陸這樣不受重視,其實挺缺錢的家族庶子,也萬萬不敢開這個口。至於張琛和陸三郎,一個有錢有勢,一個自詡智慧,更不會站出來爭。

  於是,張壽召集了楊老倌等人,說了戰馬暫留這件事的時候,從一貫財迷的楊老倌往下,一大堆村人赫然喜出望外。然而,等到張壽拍了拍巴掌之後,他們立刻安靜了下來。

  “之前那位雄指揮使雖說只帶走了人,沒有帶走馬,但到底馬還是屬於臨海大營的。所以,現在我們只能說是暫借這些馬使用。瘸的和有傷的幾匹,我和瑩瑩說過,她回頭會派人走一趟臨海大營送還。剩下的馬,當然是歸村中大家使用。”

  沒等喜形於色的村人們道謝,張壽又說出了另一重用意。

  “我對雄指揮使說,留下這些馬耕田,抵償亂軍驚擾鄉間,但你們應該都明白,臨海大營的戰馬未必會耕田,再說喂養馬匹耗費大,與其耕田浪費馬力,不如分出大部分去拉車,把今年剛剛收穫的新米和其他菜蔬立時運到京城去賣,順帶捎上平常積攢下來的絲線等等。”

  整個融水村,大牲畜都不多,尤其是適合長途運輸貨物的牲畜更是緊缺,若不是吳氏是個善心的“地主”,養著的一匹馬常常出借給村人運送貨物去集市賣,只靠人力運送東西去城裡,村人的日子只會更加清苦。

  此刻一聽張壽這話,村人們頓時驚喜更甚。尤其張壽道是屆時會隨同上京時,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趟京城之行,定然能省一大筆,再賺一大筆。

  不說別的,張壽去了,就意味著有趙國公府的人跟著,說不定朱大小姐也會同去,那麼,進出城門縱使要交稅,也不會被盤剝,集市上更沒人敢欺行霸市!

  “好了,我說完了,大家緊趕著回家去收拾清點吧。明天八月十六,那就十七或十八上京吧,大家好好喂兩天馬,然後把東西都準備好上京一趟,誰走誰留,大家合計好。”

  村人們高高興興地散去,然而,楊老倌卻拖在了最後。在走出去幾步之後,這個村裡年紀最大的老頭兒突然又轉身走了回來。見張壽果然也沒離開,正站在村口看著婦人們收拾那杯盤狼藉的流水席,彷彿在出神,他就上前咳嗽了一聲。

  “姑爺是不是還有話沒說?”

  “你應該說,我是不是還有話沒問你。”張壽沒好氣地斜睨了老頭兒一眼,這才單刀直入地說,“你和我打了這麼久馬虎眼,現在是不是該說實話了?你也好,村裡其他很多人也好,都是趙國公安排在這兒,照顧我們孤兒寡母的吧?”

  這一次,楊老倌沒有再顧左右而言他,眼神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游移不定。

  他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已經禿了一大半的腦袋:“沒錯,就是姑爺想得那樣。只不過,當年國公爺沒說是照顧未來女婿,只道是照顧一個他老朋友的妻兒,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卻有不少地,怕被人欺負了。”

  張壽靜靜地聽,沒有質疑,更沒有打斷楊老倌的講述。

  “我和其他人,當年都在國公爺麾下呆過。那會兒國公爺還年輕呢,跟著睿宗爺爺打仗那叫一個敢打敢拚,鞍前馬後建功立業,一點都不像外戚,最可貴的是還體恤老弱殘兵。”

  “當年征北受傷的那一批人,包括我在內,國公爺都稟奏了睿宗爺爺,一個一個補了錢糧……哎,可惜睿宗爺爺死得早,得位的時候又……咳,舊事不提了!”

  “我家境尋常,後來國公爺找到我的時候,我兩個兒子剛剛給我添了孫子,家裡精窮。所以國公爺一提來照顧孤兒寡母,我一口答應,立刻帶家人遷了過來,又遇上了鄧二牛他們。”

  “說實話,我也算是從小看著姑爺長大的,您小時候靦腆,體弱不太出門,後來病好了就常常出來,這三年眼瞅著越長越像是畫上仙人,又肯幫咱們教導孩子,我從前想都不敢想他們能算數背詩的。我真沒想到,國公爺託付給咱們的居然是未來姑爺。”

  聽著楊老倌那絮絮叨叨不甚有條理的話,張壽終於忍不住問道:“可趙國公讓你們遷到這兒照顧我們母子,卻沒有過多照顧你們,你就不覺得這日子太清苦嗎?”

  “我的姑爺,還要怎麼照顧?”楊老倌搖了搖頭,突然伸手撐開了額頭上密佈的橫紋,“我又不是斬將奪旗的勇將,說白了小兵一個,老了更不頂用,趙國公記得我,我就很驚喜了。要不是遷到這兒,我家那兩個孫子就都餓死了。上哪找姑爺和娘子這樣好心的東家?”

  張壽微微一愣,繼而苦笑道:“話不是這麼說,就我們孤兒寡母,放在尋常村裡,也許早就被人吃得一滴血肉都不剩了。”

  楊老倌輕鬆地笑了笑:“那是各取所需。我和家裡兒子媳婦孫子活了下來,其他人家也是,這些年除了病死老死的,日子都太太平平過下來了。姑爺平安長大,如今又遇上了大小姐,又是收學生,又是平亂軍,我就幫點力所能及的小忙,想想也覺得都是托趙國公的福。”

  “你說得對,都是托趙國公的福。”張壽雖沒問出楊老倌當初在軍中到底是干什麼的,但此時他已經問出了絕大多數自己想知道的信息,也就沒有再盤根究底。

  等到楊老倌笑呵呵地告了別,步履蹣跚地走出去好一段路,卻突然回過頭來又看了他一眼,那張蒼老到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他這才心中一動,連忙回過了頭。

  果然,朱瑩就站在他身後不遠的牆根,眼睛似乎還微微有些紅。

  他只是微微一愣就迎上前,隨即也不說話,徑直拿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誰知道大小姐根本沒接,而是直接從袖子裡拿出一塊帕子朝他遞了過來。

  “你昨晚上才給過我一塊呢,忘了?”見張壽啞然失笑,朱瑩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無意看到你們說話,過來聽聽,誰知道他年紀這麼大還像年輕人似的耳聰目明,發現我還假裝不知道……阿壽,謝謝你,你明明自己也有很多困惑,昨天晚上還安慰我!”

  想想用言語來安慰朱瑩,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張壽便微微一笑,將手中帕子收了回來。

  “瑩瑩,不知道你剛剛聽到沒有。過兩天村人去京城賣東西的時候,我打算也一塊去一趟,去京城看看。”

  見朱瑩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驚喜中帶著幾分糾結的表情,他就笑道:“其實要不是這幾年娘死死盯著,楊老倌他們那些人也時時刻刻看著我,我早就想出去了。”

  “阿壽,我也很想爹和大哥,想知道他們的確切消息,所以,我陪你一塊上京!”

  朱瑩終於做出了決定,昂起頭滿臉誠懇地說:“吳姨那兒,我去說,她要不放心,她也可以一塊去,乾脆大家都在京城我家住兩天。當然,如果你怕我家那邊是非多,我可以讓人包下一家乾淨雅緻的客棧給你和其他人住,省得別人閒話!”

  面對這樣一位雷厲風行的大小姐,張壽突然很想抱一抱她。

  這是他新的人生中從沒有生出過的念頭,可此時此刻,他到底只是對她笑了一笑。

  “好,那我們就一塊去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

  第一卷完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51
第五十九章 鄉下小郎君進城

  右安門、永定門、左安門。

  眼看一個清俊閒雅的年輕小郎君策馬在外城這三門之間打了一個來回,浪費了至少一刻鐘的時間,不止眾多進城或出城的官民百姓頻頻回頭,守城的軍士們自然也會注意警惕。

  然而,年輕小郎君並不是單身一人,在人開始兜第二圈時,就已經有幾個護衛跟了上來,須臾,一位分明是女扮男裝的豔麗公子也追了過來。

  面對這樣的情景,那些本來會宣之於口的嘲諷和譏笑自然而然稍稍克制一些。

  而對於眼睛最利的城門守卒們來說,當認出那是趙國公府的護衛隨從,他們就立時知情識趣地撤了回來。等到再認出那位陪同的男裝麗人彷彿是趙國公府的大小姐,他們就只敢不時悄悄掃上那位小郎君一眼了。

  前些日子在京城流行過好一陣子的閒言碎語,此時就猶如平靜水面底下的暗潮,在他們之間悄悄湧動。不多時,在京城外城三大城門的所有守卒中間,一個消息完全傳遍了。

  趙國公府那位准姑爺進京了!

  張壽並不在乎自己被當成頭一次進京的鄉下人,反正他確實就來自鄉間。而且,今天吳氏最終沒有答應一同上京,他也不怕因為這鄉下人似的丟臉舉動而被母親嘮叨。

  想到永定門城樓幾乎與後世復建的一模一樣,想到那名字熟到不能再熟的左安門和右安門,他不禁無限感慨。

  不是朱家的天下,國號卻叫做明。

  不是朱家的京城,那三座城門卻依舊取了那樣的名字,永定門幾乎復刻。

  而接下來的內城三門,名字也應該和他想像中的一樣。

  果不其然,等沿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來到內城牆時,他不出意外地從崇文門進的城。

  這一次,眼看其他村人在朱宏陪伴下於稅關交稅驗貨入城,他不禁想起這些天和朱瑩閒聊時,得到的那些訊息。

  太祖皇帝從轟轟烈烈的白蓮教起義起家;成了韓山童的女婿;打了天下之後直接定都元大都,定國號明;號稱天人託夢,把整座京城統統重修了一遍,內外城歷經數年全部完工……

  而民間傳言這些,竟然都不觸犯朝廷禁令,甚至於太祖從登基第一天開始,就對軍民百姓宣揚這一樁樁事情。

  “阿壽。”

  正在一面饒有興致地看崇文門內大街兩側建築,一面飛速思量這些信息,張壽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朱瑩的聲音,立時側過了頭。

  “米市大街就在東單牌樓北邊,讓朱宏陪著大夥兒去就行了。那裡一排都是收糧米的鋪子,有他在,料想那些黑心商販不敢壓價。”

  習慣性地鄙視了奸商,朱瑩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問道:“你能不能陪我回家一趟?”

  沉吟了片刻,張壽就點了點頭,隨即卻又搖了搖頭:“趙國公府當然要去,但我想還是先去拜見一下老師。我讓陸三郎替我管著翠筠間,聽說張陸他們幾個,把我傳給他們的老師手稿自說自話印了書,這麼大的事,我既然進京,總得和老師說道一聲。當然最重要的是……”

  見朱瑩甚至有些莫名的緊張,他不禁笑道:“我總不能空著手去你家吧?”

  答應了朱瑩一同上京,張壽便已經有這樣一個心理準備。然而,在進京第一天第一時間拜訪趙國公府,這種意味還是不一樣的。

  有道是毛腳女婿第一次登門還要提上大包小包呢,他如果眼下第一時間登門,那送什麼?

  難道把臨海大營亂軍留下的馬匹挑幾匹借花獻佛?

  他渾然沒意識到,曾經對所謂婚約頗為牴觸,對朱瑩這個未婚妻也力求保持距離的他,現在居然已經隱隱有了點準女婿的心態……

  朱瑩頓時喜上眉梢,隨即笑吟吟地說:“祖母從來不在乎這些小節的。再說這點小事有什麼可擔心的,我讓人去備辦四色禮盒就行了……”

  “千萬別!”張壽嚇了一跳,趕緊開口阻止,“送禮可以禮輕情意重,但代辦可絕對不行。你先陪我去給老師備辦禮物,回頭再去看看送你祖母什麼禮。”

  “好好。”

  身為窮人,上次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送來了一份價值不菲的禮物,自己卻只還了新米菜蔬之類不值錢的東西,張壽雖說有點不好意思,可想想從小到大全都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再大的人情都欠了,第一次登門的禮物自然沒打算一味求貴重。

  而如今登門先去見葛雍這位老師,他也同樣沒想買什麼值錢的東西。那些公子哥送他的束修裡是有不少好東西,但葛雍當了這麼多年官,要看得上這些才有鬼了。

  早些日子從朱瑩口中得知老頭兒愛吃甜食,他昨天晚上就特意就讓劉嬸做了兩盒桂花餅。

  朱瑩之前讓人從趙國公府裡搜刮來的社前茶,他把超過一半的存貨都裝了罐子帶來。

  葛雍留給他的一本算學手稿,他看過之後做了厚厚一本筆記,此次上京時也捎帶上了。

  此時,他和朱瑩在陸三郎特地介紹的某家書坊裡逛了一圈,蒐羅了今天剛剛新鮮上市的那幾本署名葛雍的書。在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朱瑩也好,他也好,兩個人單獨站在那便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更不要說兩人並肩而立,還不時若無其事地交流買書心得。

  於是,小小的書坊中,買書的客人越來越多,最後竟是摩肩接踵,無數眼睛都往那兩位客人身上瞟,而因為這驟然火爆的生意而心花怒放的夥計,一不留神在結賬的時候,直接給了笑吟吟的兩人一個非常離譜的價格。

  一部六冊書,半貫錢。

  而原本的價格是多少,朱瑩不知道,張壽當然就更不知道了。

  當張壽和朱瑩挑好了書,每人手中拿著三本書,雙雙從書坊中出來時,朱家那幾個護衛卻不得不費了吃奶的勁,這才從門外圍觀人群中擠了出來。

  相形之下,阿六隻是肩膀微動,就敏捷地第一個迎了上前,先接下了張壽手中的書,隨即才接下了朱瑩的。

  朱瑩手頭一空,發現店門口居然圍滿了人,她不由抱怨道:“花叔叔也是的,成天神神鬼鬼,之前到了不露面,這次我進京他又要留在融水村,真是怪透了!”

  “高手自然有性格。再說,有阿六呢!”張壽笑著說了一句,見週遭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明明聽到朱瑩那女子嗓音,卻依舊不肯離去,反倒因此還圍過來不少男人,頓時有些頭疼。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朱瑩突然上前一步。

  “麻煩各位讓讓,我家郎君要和我回家去拜見長輩,再遲就要趕不上午飯了!”

  “……”

  張壽就只見一大群人那眼神中瞬間滿是失望,再加上趙國公府的護衛們連忙上前攆人,本來剛剛才擠在後頭的某些男人們,更是很快就被後退的女人們給沖散了,當終於和朱家護衛們匯合,騎上馬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又再次看了朱瑩一眼。

  “我什麼時候變成你家的了?我不是說先去見老師……”

  “是去見葛爺爺,可他不只是你的長輩,那也是我長輩!”朱瑩笑得柳眉輕揚,“再說你是我爹養大的,不是我家是誰家的?”

  這話真是好有道理……

  沒法和大小姐再爭,張壽只能無奈上路。畢竟,要沒有朱瑩帶路,他連自己老師的家在哪,恐怕都得一路問過去。

  一路行去,當最終拐進了一條寬闊的大街時,他就只見沿街座落著一溜高大氣派的石質牌坊,目測至少有五六座。他好奇地問了一句,一旁的朱瑩就笑著給他解說了起來。

  “葛爺爺身上名頭多,朝廷褒獎也多,他又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所以這牌坊乃是京城一景。但凡來京城參加各種科舉考試的人,都會到這來走一遭,沾一沾葛爺爺的文翰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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