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03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7
第十章 數學和八股一點都不搭

  屋子裡,張壽正笑吟吟地看著兩個正鬧騰的少年。要是平時,他早就用教鞭維持課堂秩序了,但此時此刻,他卻並沒有阻止這兩個高興的農家子。被生活的重擔壓得早就很少有笑容的他們,這時候才有點十六歲的樣子。

  沒錯,此時此刻這屋子裡的兩個人,全都是出自農家,和他竟是同齡。

  舅舅在順天府衙戶房當典吏,算是有門路的鄧小艾,諢名鄧小呆,從小在村里長大。

  鄧家祖上世代務農,自有的田地不過十畝,家裡人口多不夠餬口,所以也是張家的佃戶——當然張壽現在知道,鄧家恐怕應該算是趙國公家的佃戶。

  眼看兩人笑鬧,他突然若有所感,側頭一看,就發現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房門口。從前這小子也是如此神出鬼沒,因此他只以為是家裡有什麼事,當即撇下眾人來到門前。

  “她剛走。”

  如此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換一個人絕對要一頭霧水,張壽卻好歹和人相處了三年,連蒙帶猜,終於大致明白,阿六說的恐怕是那位大小姐。只不過,他從朱瑩的脾氣很快就推斷出,所謂的走應該不是回京城趙國公府,而是她剛來過這裡,卻又突然走了。

  想到剛剛屋子裡正在歡慶的這件事,他細細一尋思就明白了過來,當即便不以為意笑了笑:“千金大小姐自然理解不了,鄉間農家子考上區區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有什麼好高興的。隨她怎麼想,反正又不是我求她留在鄉下的。你悄悄追上去,免得她遇到點什麼麻煩。”

  見阿六點點頭就二話不說轉身離去,已經習慣了這位沉默僕人的張壽轉身回來,可隨即卻想起,之前朱公權還透露過一件事——除卻田宅之外,張家就連僕人也是趙國公給的。

  可看阿六剛剛那樣子,好像並沒有把朱瑩這個真正的大小姐看得比他更重?

  張壽從來不懷疑自家三個僕人的操守問題——雖說中間生了一場導致穿越的病,但丈夫不明的吳氏,父親不明的他,在這鄉間太太平平安安穩穩生活到現在,三個僕人出力甚大。

  所以,他很快拋開了這個疑問,重新又回到了幾個差不多同齡的學生面前。

  屋子裡的兩個少年根本沒注意到他和阿六交談了什麼,鄧小呆此時見張壽回來,連忙迎上前說:“小先生,我爹娘說這兩日就擺酒謝您!另外,從前你為了讓我跟你讀書,貼補我家不少,趕明兒我一定還!”

  “還錢的事情暫且不提,再說也不是錢,我也就是貼補你一點口糧和肉食而已。”

  “小先生這話就不對了!”既然能得到小呆這個諢號,鄧小呆伶俐之外,還有一股迂氣。他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舅舅家裡有三個兒子,如果不是我跟著先生學會了算數和讀寫,又練出了一手還不錯的字,會處理文書,哪裡能越過他們得到去考令史的機會?更何況……”

  他抬起頭,臉上恰是自豪:“今年吏考中,有好幾道題都是小先生曾經講過的。一道是以碗知僧,只不過和小先生的原題略有區別,是四個和尚一碗飯,五個和尚一碗湯,總共二百九十七個碗,問總共有多少和尚。”

  “除了這道題,還有藤纏枯木五圈整,枯木高四丈,周長六尺,問葛藤長度。又有一道韓信點兵,三三數之餘三人,五五數之餘四人,七七數之餘五人,問至少多少人。

  我出場後就發現無數人唉聲嘆氣,幾乎沒人能答上來,可我卻自信肯定答對了!所以,我這些年又是吃又是學,如今還通過吏考考上了令史,自然應該好好回報小先生!”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這種算術題,擱後世也就小學生水準,奧數題說不定都列不進去,在如今卻算得上是頂尖難題。見齊良在那快速心算,不消一會兒就報出了正確的答案,他不禁點了點頭,同時對那位出題者也頗有些好奇。

  雖說是吏考,可居然能遇到一位出數學題來難考生的官兒,還真是難得!

  只不過,面對興奮過頭的兩人,他卻不得不潑一盆冷水:“小呆你考上令史,可喜可賀,但你也不能懈怠。順天府衙小吏多如牛毛,你一個新人,哪怕有舅舅幫襯,也很容易被踩下去,得一面勤勤懇懇學本事,一面好好學一學人際交往。”

  “你也說過,你想娶的那位姑娘是小家碧玉。戲文裡全都是賢惠妻子供養寒門書生,金榜題名之後,書生一面另結新歡,一面髮妻還無怨無悔,但那都是編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算要讀書,靠女人養,要臉嗎?真要喜歡她,就該讓她風風光光,以你為榮。”

  說到這裡,張壽看向了一旁瘦弱的少年齊良。如果不說年紀,任憑誰都看不出來,齊良甚至還比他大一歲,只是從前發育嚴重不良。

  “而小齊你要考秀才,我能幫你的就有限了。從前悄悄教我的那位老先生,四書五經教得我算是會背了,數學……咳,就是算學,我也學得很有心得。但時文這種東西,他認識我,我不認識他。就和吏考與童生試完全不同一樣,數學和八股,實在是一點都不搭!”

  撲哧——

  聽到這麼一個清脆的笑聲,張壽忍不住愣了一愣。他當然聽得出這笑聲是朱瑩的,可阿六不是說,這位大小姐已經走了嗎?

  然而,屋子裡兩人卻只以為又是村中哪個頑童在外頭偷聽,也沒放在心上。

  齊良就苦笑道:“時文確實太難,我爹考了一輩子都是童生,從我很小就開始教我時文。可他自己的四書就學得不過爾爾,光是那些格式吃透有什麼用?”

  張壽也忍不住暗嘆。如今這大明和歷史上的大明很多地方都不同,偏偏時文這種東西竟仍然是科舉考試的一道敲門磚,也不知道某位開國太祖到底是怎麼回事。

  “更何況,他過世留給我的就是一屁股債和一堆快翻爛的時文,如果不是小先生,我說不定早就被債主們逼死了,哪裡還能讀書,還過了縣試?真的,我已經很感激了……”

  張壽沒等齊良把感激涕零的話說完,就打斷道:“縣試能過是你家學淵源,和我關係不大,府試就難了。小呆,你既然考進了順天府衙做令史,你就幫小齊好好打聽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的文章給什麼好的老師看看。如果有緣能書信往來,不能當面授課,可以函授嘛。”

  “好嘞!”鄧小呆滿口答應,“兄弟一場,小齊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心訪求!”

  沒等喜出望外的齊良再次出言感謝,張良就岔開了話題。

  “對了,小呆你這次進的是戶房吧?如果能查京城戶籍資料,能不能幫我個忙,查一查京城那些勳貴家中子女的婚書?我記得娘提過,本朝制度,婚書是要衙門報備的。我家在京城的一個能耐親戚號稱在頂尖的勳貴裡給我找了一門好親事,嚇得我連覺都睡不著。”

  門外朱瑩早就去而復返,原本還暗惱張壽明明聽到自己的笑聲,卻還恍若未聞,直到聽見這最後一番話,她才恍然大悟。

  張壽教出一個少年考上了順天府衙的小吏,原本肯定是為了打探身世!如今為了她,他竟然沒顧得上去查自己的身世,而是先去打探他們倆的婚約了。

  可是,什麼叫號稱找了一門好親事,嚇得連覺都睡不著!氣死人了,她難道是洪水猛獸?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7
第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聚起一堆太小還不能干活的鄉下孩子,讓他們從小背詩,背九九歌,學習初級文化知識,這原本只是張壽發現自己得先悄悄瞭解一下這個新世界之後,最初一時起意的行為。

  他知道這種事兒未必能有什麼成效,甚至連啟迪民智的效果也很可能也有限,但本著做總比不做好,反正很閒的他還是認真去做了。

  可居然能從圍觀他教背詩和九九歌的農家子中挑出對數學和文字相當敏感的兩個少年,其中鄧小呆有門路去參加吏考,“家學淵源”的齊良一次就通過了縣試,那純粹是意外之喜。

  所以,朱大小姐既然沒有打擾他上課,他就沒把在外頭旁聽又或者說偷聽的她放在心上。

  在吩咐完鄧小呆之後,他便開始給兩人講起了平面幾何——哪怕這兩個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用平面幾何的機會,但他素來覺得,數學邏輯培養好,人一輩子都會因此受益。

  當然,外頭的朱大小姐會聽得如何雲裡霧裡,那他就沒辦法去管了。

  朱瑩果然聽著聽著就探出了腦袋,然而,當發現張壽背對自己,站在一塊白牆前,正用蘸水的棉線在一面白牆上寫寫畫畫,不一會兒,朱大小姐就完全看暈了。這還不算,張壽一面畫圖,一面口授題目,她完全是有聽沒有懂!

  尤其當張壽用棉線蘸水畫直線,末尾綁著毛筆畫圓圈,各種作圖,那些圖形複雜到了極點,不一會兒還會隨著水漬消失而消失,她更是頭昏腦脹,甚至忍不住佩服起下頭坐著的這兩個鄉間農家子。要知道,張壽根本就只說一遍,這得多好的記性才能記得住?

  很快,她就發現了另外一個沒注意的問題——張壽赫然是左手作圖!想到書架上那些習字簿冊上拙劣的字跡,她終於恍然大悟,覺得自己明白了風儀出眾的他為什麼字寫得不好。

  左手劍左手刀好練,但左手寫字肯定很難!

  這一走神就是好一會兒,等她回過神時,就只見坐在小凳子上的兩個少年人人膝上一個木沙盤,正在那用木棍寫寫畫畫。她這才明白,他們竟用這樣的法子在抄題目。等看到兩人埋頭認真思考,彷彿是在解題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然而,張壽固然是回頭朝門口這邊看了過來,但給出的反應卻讓她大為氣惱。他非但沒有出來給她答疑解惑,而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下子,她頓時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瞪了他一眼後扭頭就走。

  昨晚上吃飯是這樣,今天早上還是這樣,剛剛讓那考上小吏的鄧小呆去打聽婚書的內情時,張壽也用聽到親事嚇得覺都睡不著來當藉口,現在更是嫌棄她太吵!

  “不過是幾道題目,白紙黑字寫清楚發下去就行了,用得著這麼故弄玄虛……啊!”

  朱瑩越想越是心中憤憤,不禁抱怨出聲,冷不丁面前一個人竄出來,她不禁嚇了一跳,等發現是阿六,她意識到自己不但去而復返,還在門口偷聽張壽上課被拆穿,頓時俏臉微紅。

  見阿六一聲不吭便側身讓路,她才松了一口大氣。儘管她之前還嫌棄這傢伙沉默寡言,可現在看來真心是件好事,至少她眼下總算沒這麼尷尬了!

  但她才走了沒兩步,就只聽身後傳來了阿六說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紙筆很貴的。”

  儘管朱大小姐不像張壽那樣瞭解阿六,可此時也一下子明白,自己剛剛那抱怨到底還是被這個沉默寡言的僕人聽見了。長在豪門的她自然不知道紙筆到底多少錢,可聯想到剛剛從村中一路走來的景象,她也能猜到,這代價對尋常農家子來說恐怕難以負擔。

  可心中憋著一肚子火的她,到底還是沒忍住:“阿壽就不能買了紙筆送給他們嗎?”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可此時收回卻已經來不及了。

  畢竟,從她之前聽到的隻言片語就可以知道,之前那個考中小吏的鄧小呆已經是對張壽千恩萬謝,何嘗埋怨過張壽不曾白送他們紙筆?

  “少爺月錢只有五百文,全都買了糧米肉食貼補了他們家裡,否則,他們家裡不會讓他們少幹活白吃飯的。齊良還欠了一屁股債,差點連地都賣了。少爺一邊教他算學,一邊幫他僱人照料了幾畝棉田,他這三年勉強能慢慢還上一丁點債務。”

  這一次,阿六的話罕有地多了起來:“而且,少爺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救急不救窮,要救窮只有靠自己。”

  朱瑩不禁啞口無言。尤其是想到家裡那些上好的狼毫亦是隨手就扔,字紙更是常常一天會丟出去一簍,從前她一向習以為常,可現在想想,不禁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認識貧和富。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悶聲不響往前走,心中不知不覺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張壽剛剛還提到四書五經能背熟,是真的嗎?悄悄教他經史和算學的老先生,到底是誰?張壽學問到底怎麼樣,居然除卻那個令史之外,還能教出一個通過縣試的學生!

  由齊良父親遺留下來的房子臨時改成的學舍裡,正在旁觀鄧小呆和齊良兩人冥思苦想解答幾何題的張壽抱著雙手,心中猜測著朱瑩為何去而復返。

  平心而論,這位美豔絕倫的千金大小姐性格其實還不錯,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通情達理,並不是最常見的那種驕縱千金。朱瑩給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更不錯,而他也知道,自己……或者說自己這張臉留給朱瑩的第一印象必定也必定上佳。但是,他們中間橫著一條天塹。

  門不當戶不對,彼此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那所謂婚約絕對有問題!

  所以,不等朱大小姐對他的興趣過去,也許今天趙國公府就會有人來接她了!

  張壽正在那走神,卻突然瞥見鄧小呆正在那抓耳撓腮,糾結到咬手中的木棍,分明解不出這道需要兩條輔助線才能解決的幾何難題,他就笑眯眯地嘴角一挑。

  等人求救似的抬頭看過來時,他就勾了勾食指,隨即往外走去。出了屋子略等一會兒,他就見鄧小呆躡手躡腳也跟出來了。

  “小先生,能不能提示提示?”

  “呵呵,你小子就喜歡和齊良比個高低!”張壽怎麼不知道這小子的心思,呵呵一笑後就開口問道,“做題和寫文章不一樣,需要換換腦子,在外頭轉兩圈,說不定你就會了。”

  “哪裡那麼容易。”鄧小呆苦了個臉,一點都沒有之前號稱解答出順天府衙那吏考中三道算學題目時的得意。見張壽但笑不語,他突然想到舅舅說的那個消息,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吞吞吐吐地說,“小先生,有件事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告訴你一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低了聲音說:“舅舅帶我第一次進戶房時,我故意裝成對我們村的情形很好奇,翻到了咱們這的魚鱗冊。小先生,這附近的田地,全都記在一個姓朱的人名下,會不會是你娘當初受騙了,把田地寄放在誰那兒了?這可不行,沒地契要吃大虧的!”

  如果說之前朱公權揭出張家根本就是靠趙國公供養,而後看到母親吳氏的反應時,張壽已經覺得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麼此時鄧小呆做出了確證,他就再沒有什麼僥倖之心了。

  這也怪他,只因為曾經從周圍那些佃戶口中問出的情況便信以為真,沒去考慮天底下還會有童養女婿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唉,看在人家養他那麼多年的份上,就算不能當女婿,他也適當照顧一下那位大小姐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7
第十二章 道是無晴卻有晴

  因為植被更茂密,鄉間的天氣比京城稍稍涼爽,然而,如今已經快要日上中天,頂著烈日行走那滋味,卻是絕對不好受。

  之前是從村頭張家走到快村尾的這座臨時學堂,如今又要從村尾走到村頭,朱瑩此時已經汗如雨下,只覺得衣衫全都緊緊貼在身上,難受極了。

  她一面走一面想,平日裡她每到大熱天,必定躲在全都是冰盆的屋子裡,以免曬紅曬黑,又或者滿頭大汗毀了妝容,要不是因為好奇張壽到底給人講什麼課,她才不會在這種日頭毒辣的時候出來,還走了那麼多路!

  雖說發現了一些東西,可那傢伙卻還是對她不聞不問!

  而且她在京城不是坐車便是乘轎,更多的是騎馬,真正靠兩條腿走這麼久這麼長的路,這對她來說還是頭一回。要知道就算從前進宮時,她也一向備受優待,常常會有肩輿可坐。

  朱瑩不自覺地舉起袖子遮擋火辣辣的陽光,可沒走幾步,她突然覺得原本被太陽曬得都睜不開的眼睛突然暗了暗。還以為是天上終於飄來了雲彩,她連忙放下袖子抬頭一看,卻發現那遮去炎炎烈日的,竟然是一把大紅色的油紙傘!

  最重要的是,那把傘上赫然寫著一首詩,正是《春江花月夜》!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字跡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有點眼熟,這才想到去看撐傘的人,這一轉頭,她的目光就定住了,剛剛那滿腔惱火一下子散去得乾乾淨淨,連說話也有點結巴。

  “你……你怎麼……”

  張壽淡然若定地伸手把傘遞了過去:“夏天少出門,出門就打傘,否則曬黑就來不及了。”

  說完這話,等朱大小姐呆呆接過,他便微微一頷首,頭也不回徑直離開。

  足足好一會兒,朱瑩這才恍然回神。看到手中那把漂亮的紙傘不但握柄圓潤光滑,傘紙上除卻那首墨跡淋漓的詩,間或點綴的圖案也賞心悅目,她心情不知不覺轉好,竟是忘了旁邊是個悶葫蘆,扭頭晃了晃手中的傘問道:“這是你家少爺做的?”

  “不是,是徐木匠閒時做的。”阿六的回答照舊硬梆梆,隨即卻突然詞鋒一轉道,“但上頭的字是少爺寫的,那是他很喜歡的一首詩。”

  這下子,朱瑩頓時喜形於色。她不是那種張口就能吟詩作對的才女,可從小讀書,幾十上百首唐詩宋詞爛熟於心卻也是輕輕鬆鬆,然而,她最喜歡這首華麗雋永,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卻對誰都沒提過。

  真是好緣分……就是這一手爛字真的有點刺眼!

  喜上眉梢的她再也沒計較阿六最初說話說一半,撐著油紙傘就繼續往前行。縱使這會兒天上太陽依舊毒辣,走在村裡的爛泥地上很不舒服,身上依舊在流汗,可打著大紅油紙傘的她卻反而很悠閒,心中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一樁題外話。

  張壽知不知道,大紅油紙傘據說都是新郎接新娘時用的?

  儘管之前還想著痛痛快快洗個澡,換一身衣服,然後躺在床上再不起來,可此時有大紅油紙傘遮陽,朱大小姐到底打起了精神,心想自己既然是藉著巡視父親產業的藉口住到張家來的,那麼總應該在這村裡好好再走一走,否則回去之後什麼都不知道豈不是笑話?

  於是,村中的孩子們便有幸見識到了和平日小先生張壽經過時截然不同的風景。

  就只見一個穿著清雅青色絹衣,可容顏卻豔色逼人的少年撐著大紅紙傘穿行在村中爛泥路上,這裡走走,那裡看看,彷彿是田園畫卷中突然多了一朵富貴牡丹,異常引人注目。

  隨著第一個孩子懵懵懂懂跟在後頭,當朱瑩在村裡兜兜轉轉一大圈之後,她身後已經是跟著歪歪斜斜一長串孩子。當看過村子邊上一片稻田,她終於覺察到有些不對勁,一轉頭,就只見身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也不過四五歲,小的不過剛會走。

  面對她的目光時,好些人撒腿就跑,可跑了不遠又站住,轉過身繼續盯著她直看。

  換成別人,必定莫名其妙,可朱瑩在京城大街上打馬飛馳時,早就領教過萬眾矚目,此時只是微微一怔便咯咯笑了起來:“這些小傢伙,倒也認得美醜!”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阿六的聲音:“大小姐,家裡好像有客來了。”

  朱大小姐立刻轉頭望去,卻只見張家確實就在不遠處,此時此刻,那座她出來時還空空落落的大門前停著眾多車馬,單單馬車,就有足足七輛!

  眼力極好的她認出那些馬車恰是來自家裡,第一感覺不是高興,而是……緊張!

  要知道,昨天她是使小性子留下的,別說二哥必定會氣急敗壞,就算一貫疼她寵她的祖母,也未必會容忍她繼續胡來。這要是這撥人是來接她的該怎麼辦?她該打聽的還沒打聽清楚,張壽這個人到現在還彷彿藏在雲裡霧裡,她根本就沒能看明白!

  她也顧不得今天走太多路的兩條腿猶如灌鉛,加緊步子趕了過去。

  還沒到門口,朱瑩就聽到裡頭似乎有些吵吵嚷嚷,心裡一時更加焦急,可緊跟著,她就只見兩個人影一前一後怒氣衝衝出了大門,當瞧見她時,兩人立刻飛一般地跑了過來。

  認出是自己最心腹的兩個大丫頭湛金和流銀,朱瑩心情微微一鬆,不等她們開口便連忙問道:“你們怎麼從裡頭出來了?這吵鬧是怎麼回事?莫非二哥來了?”

  身材高挑,穿著蜜合色衣裙的湛金,此時一見朱瑩頓時喜出望外,右頰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小酒窩,等聽見朱瑩這話,方才露出了怒色。

  “是我和流銀看不慣趙媽媽那輕狂樣子,就打算出來找您!二少爺沒來,太夫人把他禁足了,派了李媽媽和江媽媽帶了我們這些人過來。可天知道二少爺怎麼想的辦法,竟唆使趙媽媽半路上帶人攔了我們的車!”

  聞聽此言,朱瑩頓時大為惱火。她的乳母趙媽媽是什麼貨色,沒人比她更清楚了。仗著曾經伺候過她已故的生母,又喂養了她兩三年,於是素來在府中仗勢欺人。她最初還被蒙在鼓裡,等知道之後立刻大發雷霆,強硬地把人攆出了府去,還美其名曰榮養。

  沒想到這個厚臉皮居然又被人引到了這兒來!

  下一刻,她就聽清楚了趙媽媽尖銳的聲音:“府裡隨便一處過道,也比這大好些,這麼逼仄的地方怎麼住人!大小姐金尊玉貴,怎麼能聽人蠱惑,住在這種豬圈似的地方?”

  知道再不攔住趙媽媽,自己留在張家的苦心就全都白費了,朱瑩差點沒捏爆了拳頭。可她正想衝進去喝止這個長舌婦,可眼角餘光往自己的來路一瞥,她就看見張壽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此時正和阿六並肩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不清楚他到底聽沒聽到趙媽媽那叫囂,她不禁暗叫糟糕,可隨之張壽的稱呼卻惹惱了她。

  “大小姐。”

  “都說了叫我瑩瑩!”

  一想到張壽從昨天到今天就沒叫過瑩瑩這兩個字,還一直都和她保持距離,朱瑩就氣不打一處來。她瞬間意識到自己不該當著丫頭的面亂發脾氣,當下拒絕了伸手要幫自己拿大紅油紙傘的湛金,有些羞惱地衝張壽質問道:“幹嘛攔著我,我要進去攆走那潑婦!”

  張壽只當沒發現她這情緒變化,若無其事地問:“你打算怎麼攆?罵,還是打?何必和個潑婦爭執到自己火冒三丈呢?有道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才是上策。”

  侍立在自家小姐身後的湛金和流銀,此時此刻四隻眼睛也全都死死盯著張壽。

  她們事先壓根不知道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自家小姐竟然連個人都不帶,連套換洗衣裳也沒有就留在鄉間,可如今一看到張壽,她們就完全明白了。

  眼前這位小郎君無論相貌還是風儀,那都是一等一的,滿京城無人能及。就連這說話不慌不忙的聲調,也讓人聽著覺得心情愉悅……

  就是眼下紙上談兵就想對付趙媽媽有點離譜!

  朱瑩也有些不服氣:“朱公權到底還是讀書人,你那一套管用。可這會兒鬧事的是我乳母,她目不識丁,蠻不講理,從前在我家也是少人敢惹,你和她理論只會被氣死,怎麼不戰而屈人之兵?”

  張壽一臉山人自有妙計的淡定:“你進去後,不理她,只管和你祖母派的人說話,讓她們去對付她。你二哥那麼厲害都能被你祖母禁足,你這乳母難道能扛得住你祖母那些親信?”

  湛金和流銀對視一眼,正有些驚疑,朱瑩卻眼睛一亮,直接把大紅油紙傘塞給了兩人,隨即便衝著張壽嫣然一笑:“那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就用你這主意試試!”

  想到今天在村中所見所聞,足可證明張壽並不完全是只有好皮囊的鄉野村夫,如今這主意聽上去也大有道理,她眉飛色舞地瞟了他一眼,隨即就昂首挺胸進了大門。

  連正眼都不看那衣衫鮮亮的趙媽媽,朱瑩徑直穿過院子,來到吳氏面前,笑吟吟地問:“吳姨,我餓了,今天午飯吃什麼?”

  大門外,張壽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該說,這位千金大小姐真會觸類旁通?

  她竟然做得比他提議的還要更徹底,別說那個潑婦乳母,就連趙國公府太夫人派來的人,也一概都無視了!

  回頭他對她說的話要是被兩個丫頭洩露出去,那位太夫人不會把帳算在他頭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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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暫住變長居?

  給朱瑩出了個主意,囑咐了阿六在大門口守著,張壽卻閒庭信步繞到了自家後門。推了一下見後門紋絲不動,知道是落鎖了,他就看向了旁邊那棵大樹。

  外表看上去清雅俊逸的張小郎君,竟是身手矯健地藉著樹幹三兩下爬上了樹,隨即攀上了自家圍牆,輕輕巧巧落在後院,絲毫不在乎這一幕被人看到會驚掉多少眼珠子。

  見雙手蹭了不少浮灰,他還慢悠悠地去水缸舀水洗了個手,這才從中門悄悄溜進了廳堂。

  發現人都聚集在前院,他堂而皇之地往主位上欣然一坐,隨即自覺進入了看戲模式。

  外院中此時此刻一片靜悄悄。

  其實,這小小的地方眼下人多到沒處下腳,確確實實和趙媽媽的抱怨相符。

  三匹神氣活現的駿馬,三個清一色行頭的馬奴,然後是四個衣著比湛金和流銀稍稍簡樸一些,年紀也明顯稍小兩歲,臉上有些稚氣,卻努力站得筆直,乾淨爽利的小丫頭。

  而剛剛正在找茬的趙媽媽身後,是兩個正在阻攔她的僕婦。雖說衣著裝飾都比趙媽媽簡樸得多,但她們卻顯得更有氣派一些。

  而除此之外,還有上次來過的朱宏和朱宇兩個護衛,以及同等身材的護衛十二人。

  再加上剛剛進來和吳氏說話的朱瑩,湛金流銀一對大丫頭,老劉頭以及劉嬸夫婦,守在門口沒有存在感的阿六,總共將近三十號人,三匹馬,怎麼可能顯得不擠?

  張壽不禁有些犯嘀咕。雖說朱瑩那乳母說話難聽,可看這麼多人擠在這裡的架勢,接大小姐回府的陣仗好大啊!

  此時此刻,旁若無人進來,卻只和吳氏說話的朱瑩,用她明明白白的態度,讓剛剛喧鬧猶如集市的院子變成了鴉雀無聲的課堂。相較於受寵若驚的吳氏,完全被漠視的趙媽媽那張臉上真是寫滿了五顏六色,精彩極了。

  吳氏倒是已經有些摸著了朱瑩的性格,驚覺回神後便連忙笑道:“今天午飯是千層肉餅和酸湯餃子,湯品是玉帶羹,鍋裡還燉了蓮子甜湯,你若是喜歡,飯後又或者午睡之後再吃甜的吧。”

  “好。”朱瑩含笑點了點頭,“阿壽也回來了,那我們一會兒就先吃飯吧。”

  阿壽回來了?怎麼不見人影?

  吳氏心中納悶,可朱瑩說得信誓旦旦,她略一思忖,到底沒有質疑,便點點頭道:“剛剛被這麼一耽擱,包好的餃子還沒來得及下鍋,千層肉餅也還沒煎好,我去廚房看看。”

  她說著便用力一拉劉嬸,把這個差點和趙媽媽吵了個天翻地覆,卻似乎忘了本職工作的廚娘給硬是拽了走。至於老劉頭,這個老奸巨猾的門子瞅見沒自己發揮的餘地,立時跟著主母和媳婦一塊溜了。

  直到這時候,朱瑩方才轉過身面對著趙國公府今天過來的諸人。在她那嚴厲的目光注視下,也不知道多少人低下頭去。可下一刻,不經意瞥了廳堂一眼的她就發現,張壽正四平八穩地坐在主位上,發覺她看過來時,竟然還笑吟吟地對她眨了眨眼睛。

  她忍不住衝著只有自己才發現的他多看了幾眼,隨即才收回了目光,居高臨下地吩咐道:“湛金和流銀是我指名讓她們過來的,小紅和那兩匹馬也是,至於外頭馬車上,大約是我提過的箱籠。我只要這些人和東西就夠了,其他人都回去。”

  趙媽媽登時再也忍不住了,她蹬蹬蹬沖上前去,帶著哭腔叫道:“我的大小姐,你什麼時候在這種鄉野腌臢地方住過!什麼見鬼的婚約,那是哄人的,你想讓滿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笑話你麼?這要是夫人還在……”

  沒等她說完,朱瑩就徑直對她身後那兩個穩如泰山的僕婦喝道:“李媽媽,江媽媽,祖母派你們兩個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的乳母在這丟人現眼?”

  眼見朱茵面色一沉,顯然真生氣了,趙媽媽心中一慌,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去,口中已經是哭號了起來:“天爺喲,我伺候了那麼多年夫人,千辛萬苦喂養了大……”

  下一刻,一團破布就把她下半截話完全給塞回了嘴裡。剛剛靜若處子的江媽媽此時動如脫兔,歉意地衝著朱瑩屈膝一福,隨即利落地反剪了趙媽媽的胳膊,直接把人拖了走。

  李媽媽這才慌忙趕上前深深行禮,滿臉惶恐地解釋道:“大小姐見諒,趙氏帶了四個人在半道上截下我們,硬跟過來的。那是在大街上,她口口聲聲說大小姐就是她的命根子,如何能住在外頭。我們生怕在京城街頭惹出事端,無奈只得帶上了她。”

  她說著便掃了一眼那些個護衛,頃刻之間,就只見朱宏和朱宇身後那些個彪形大漢中,有人突然暴起出手。不消一會兒,其中四個人就被剩下八個人摁在地上,堵嘴之後捆了個結結實實,隨即和又驚又怒卻掙扎不得的趙媽媽一塊,被押出了院子。

  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短短一瞬間,不一會兒,剛剛還擠滿了人的院子裡,便空出了一大塊。

  看著這簡直翻臉如翻書的一幕幕,張壽不由得輕輕摩挲著下巴。

  他就說嘛,果然有貓膩!

  聽剛剛朱瑩身邊那個丫頭說,趙媽媽今天是帶人攔車,硬跟了來。如今看外頭那位僕婦的手下功夫,想要阻攔這個朱瑩的乳母,根本就是舉手之勞,那四個護衛也不是國公府八個護衛的對手,如果真的不想帶她們來,哪裡還用得著剛剛朱瑩發話,他們才出手把人解決?

  這是想告訴朱瑩,鄉居生活沒那麼清靜愜意,隨時可能有討厭的人過來打擾?

  所以接下來,應該就是請這位大小姐趕緊回府去了吧?嗯,肯定是這樣!

  見朱瑩沉著臉沒做聲,李媽媽這才繼續說道:“大小姐您留在這,太夫人原本就不放心,如今又只留下湛金和流銀,傳揚出去,人家豈不是會覺得趙國公府連伺候大小姐的人手都支應不出來?”

  “再者,別人能唆使大小姐您的乳母過來搗亂,指不定還會派其他人過來鬧事。還請大小姐體諒太夫人苦心,除了湛金和流銀,讓這四個手腳勤快的小丫頭做點雜事,再留下朱宇朱宏他們這些護衛,如此也能更安全些,也不至於和剛剛那樣,讓主人家因此受累。”

  這一刻,張壽頓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瑩昨天留下,還要了一大堆東西,朱宏朱宇兩個護衛沒辦法反對,這還能解釋為大小姐太任性,他們實在沒辦法,所以趕快回府去稟報。

  可看眼下的架勢,國公府那位太夫人不但打算繼續把朱瑩留在他這兒,還藉著剛剛那檔子事增加人手,這是打算把暫住變成長居?

  開什麼玩笑,就算有婚約,他們也只是“未婚”夫妻,不是夫妻!

  被李媽媽這樣入情入理地一勸說,朱瑩簡直心花怒放。她從前就覺得祖母最能理解自己的心,如今看來,這何止是理解,如果祖母眼下在這兒,她恨不得抱著她高叫一聲祖母萬歲!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張壽的聲音:“大小姐鄉居,府上太夫人確實不放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8
第十四章 三面受敵?

  張壽實在是越聽越發現事態緊急,這才不得不現身。

  他從廳堂中出來,見朱瑩那臉上笑意盈盈滿是歡喜,他不由自主心中有些悸動。

  就算覺得這位大小姐只不過是喜歡看自己這張臉,可朱瑩美豔動人,性格還不討厭,他還不至於真的無動於衷。

  可他很快便清醒了。見顯然是那位太夫人身邊親信的李媽媽竟然上前一步,率先向自己屈膝行禮,他禮貌地對這位國公府高級奴僕微微頷首,就不慌不忙地打開了話匣子。

  “若是按照太夫人的意思留下這麼多人,家裡空屋子倒有幾間,但我得說一句不太好意思的話,家裡從來沒客人,連大小姐昨夜都是和我娘擠一張床,如今家裡連搭大通鋪的木板都沒有。可若是要委屈府上各位打地鋪,那我就太過意不去了。”

  “而且,鄉下地方,不免圖個涼快,大熱天的沒事就會往地上潑水,又潮又濕,在地上睡一晚上就會腰酸背痛。農人多有因為貪涼,夏日睡地下,人還沒老就落下一身病的,府上各位怎能受這個罪?大小姐若是喜歡這兒,以後請貴府在附近鄉間蓋一座別院豈不好?”

  聽了這話,朱瑩哪裡還會聽不明白。

  好啊,張壽你居然還是變著法子要趕我走!

  然而,這時候李媽媽卻笑道:“壽公子言重了,大小姐尚且能在這好好住著,其他人哪有不能住的道理?我讓他們去村裡先買些板子來,既然有空屋子,搭兩張大通鋪還不容易?回頭請木匠加緊趕工做幾張床,如果還住不下,那就到村裡農家借住兩宿暫時應應急。”

  說到這裡,她悄悄瞥了朱瑩一眼,見自家大小姐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可聽了自己這話,眼神分明是極其高興的,她不禁有些好笑。

  別說大小姐,就連她第一眼看到這位壽公子,那也是吃了一驚。

  不想鄉野之地竟然鐘靈毓秀,養出了如此俊秀若仙的人!

  昨天朱宇撇下其他人,先行一路打馬飛奔回去,三言兩語稟奏了太夫人此間經過。太夫人聽說未來孫婿長得清雅脫俗,立刻大笑開懷,就派她今日帶人過來,不論如何,先把大小姐身邊人手安排齊全,免得在朱家多事之秋時,有人仍不死心打大小姐的主意。

  當然,為了讓大小姐同意多留幾個人,她路上遇著趙媽媽那撥人時,就耍了個心眼。

  她自得地笑道:“太夫人說,壽公子不用擔心大小姐住在您這兒不合規矩。老爺既然打小就給大小姐定下婚約,朱家和張家自然是通家之好。再者,吳娘子和壽公子又是知禮的人,京城煩心事多,大小姐出來住幾日散散心也好。”

  說到這裡,沒等張壽有所反應,她便再次襝衽施禮,誠懇道歉。

  “之前是我故意放任了趙氏,也是想瞧瞧,人家唆使了她這麼個蠢貨來鬧事,到底有些什麼招數,沒想到就是潑婦似的鬧了一場。我這一念之差,卻讓吳娘子受了不少委屈,實在是對不住,我在這兒給壽公子您和吳娘子賠禮了。”

  吳氏說是進了廚房,其實也就是劉嬸忙活,她躲在門簾後頭,一句對話都沒錯過。見李媽媽竟然真的開口賠禮,她慌忙打起簾子出去。

  “哪家沒有個把刁奴,不過一點誤會而已。”

  張壽沒曾想吳氏竟會突然現身,還搶著接過了話頭,不由頭更大了。

  昨天若不是吳氏,美豔卻任性的朱大小姐不可能順順利利留下來;今天倒好,他這親娘一出面點頭,朱家塞來的大堆婢僕就要把家裡填滿了!

  可轉念一想,他就意識到,吳氏今天如此慇勤,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希望促成這樁婚事。

  有了這麼個體悟,他簡直無奈到了極點。

  一個硬賴在他家的大小姐,一群突然塞過來攆都攆不走的婢僕,現在還要加上個一心撮合的母親,他這是三面受敵啊!

  李媽媽對於吳氏從廚房出來並不意外,當下又笑吟吟地拍了拍手。下一刻,就只見剛剛才把趙媽媽押出去的江媽媽默不作聲地帶了兩個護衛進來,三個人手頭捧著大大小小一大堆錦盒。而這時候,李媽媽又帶著這三個人笑意盈盈地略略屈了屈膝。

  “大小姐在這兒叨擾,如今又是這麼多人過來,太夫人知道,給壽公子和吳娘子添麻煩了。這是太夫人的小小心意,還請千萬收下。”

  相較於剛剛鬧事的朱大小姐那乳母,張壽不得不承認,代表朱家那位太夫人的李媽媽這撥人,確實將朱門貴第高級家僕的派頭表現得十足。

  甭管人家心裡怎麼看他們這對窩在鄉下的母子倆,至少面上無懈可擊!就連對吳氏的稱呼上,人家也不像昨天那個朱公權大剌剌地一口一個吳姨娘,口口聲聲的吳娘子。

  見老劉頭不知道從哪裡又鑽了出來,竟是二話不說就拽了之前一直很沒存在感的阿六上來接禮盒,張壽不知道自家這兩個是故意還是無心,索性也懶得客套了。

  “也罷,那我就不客氣了。鄉下地方,沒什麼好東西答謝太夫人,正好趕上收割季,新收的稻穀才打出來一批,勞煩回去時給太夫人捎點新米和果蔬,也算是我們母子一片心意。”

  雖說李媽媽知道自家太夫人備的這幾個禮盒中,既有名貴補藥,又有十匹各式綢緞布料,還有玉梳玉珮之類的精緻小玩意,價值斷然不是一點鄉下土產可以比擬的,但張壽既然懂得禮尚往來,她還是爽快答應了。

  眼見張壽竟然和李媽媽這些人一團和氣,朱瑩如釋重負。

  一想到能夠在這鄉間再多盤桓一陣子,趁機再多多瞭解一下這位俊秀的鄉下小郎君,她心情怎會不好?

  可她好歹還有那麼一點理智,趁張壽還在那無可奈何應付李媽媽,她就把江媽媽拉到了一邊:“大哥那兒有消息嗎?還有爹呢,朝中非議那麼多,他真能應付得過來?”

  江媽媽不像李媽媽那樣八面玲瓏,此時面色微微一肅,卻是鎮定自若地答道:“太夫人說,大小姐不用擔心,大少爺吉人自有天相,必定無事。至於老爺,再大的風浪都見過,如今這點小小風雨,不值一提。再說,一切都有太夫人呢。”

  “那就好。”朱瑩只覺得心下壓力全都無影無蹤,一時更加喜笑顏開。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忙問道,“對了,那花叔叔呢?他怎麼沒來?難道朱宏朱宇沒告訴祖母?”

  江媽媽還沒回答,耳尖的李媽媽就接上了話:“哎喲,我的大小姐,誰敢怠慢您帶的話?花七又不是太夫人的人,那是老爺留在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跑到那鑽沙去了,早上太夫人找不見人,還發了火,讓人立時去找。”

  今天出來,太夫人吩咐的樣樣事情都辦得順順當當,李媽媽自然滿臉堆笑:“您儘管放心,只要花七回來,太夫人必定會派他過來的!”

  張壽卻已經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居然還要來人……他這乾脆改叫趙國公府別院算了!

  送了禮,留了人,該說的話也都帶到,李媽媽婉言謝絕了留下用午飯,笑容可掬地打過招呼,這才帶著江媽媽告辭回去,隻字不提就她們二人加上車伕,怎麼看住趙媽媽和那四個護衛的問題。

  至於留下的人,四個小丫頭去整理空屋子,湛金讓流銀伺候朱瑩,自己去整理箱籠,而朱宏和朱宇則是帶著護衛們去村裡採辦床板等物。

  當劉嬸笑眯眯端了餃子和肉餅上來時,此時梳洗更衣,換了一套銀紅煙霞綃紗衣裙的朱大小姐出來打算吃午飯時,她卻發現,張壽又不見了!

  她還打算詰問他,今天中午這餃子和肉餅是不是也要各吃各的,沒想到他又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8
第十五章 棺材板和姑爺

  只要躲在廚房,不用顧及保持儀態,對於張壽來說,吃幾個餃子不過一會兒功夫的事。

  從前他只是疑惑,可如今他走在村裡,心中卻隱隱有了一個判斷。

  張家所在的這個村子總共三四十戶人家,百多口人,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很小。村子裡幾乎全都是佃戶,姓氏不一,沒有獨立耕種的富農,更沒有其他地主。

  對於遠離城市,沒有王法只有宗法族法的鄉下,這種諸姓雜居,只有他們孤兒寡母算是富足的情況,這絕對不正常。

  而且,這三年來,他也沒見到過那種痞子惡霸之類的角色。就算齊良遭遇過債主追債,可那也是正常的民間借貸,主要是不事生產卻又債台高築的齊父自找的。

  現在想想,這村子的佃戶應該是經過謹慎選擇的。如果是這樣,那位趙國公也不算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至少人家不但養了孤兒寡母,還給他們建立起了一個良好的生存環境。

  不過,眼下這個遠離喧囂的寧靜村莊,正變得如同菜市場。

  這大中午時分本來便是每日收割時唯一的休息機會,村中不再只有小孩子,大人們都從地裡回來了。尤其是如今收割季幾乎就要結束的時候,人們的嗓門似乎都高了。

  於是,當八個來自趙國公府的護衛,為了大小姐和自己的安居而進行採辦時,在家的村民們面對那些從衣著就能看出很闊綽的護衛們,一問清楚買什麼,他們就興奮不已。

  大通鋪需要板子,打造新床同樣需要板子,而在這麼個小村莊,最好的板子打哪來?

  此時,張壽便親眼看到,村中年紀最大,自稱德高望重的楊老倌,讓兩個兒子把自己攢了一輩子的一副棺材板抬到了家門口,自己親自把衣著光鮮的朱宏硬是請了過來,隨即就指著自己那副還沒解開的板子開始了天花亂墜的吹噓。

  老頭兒間或還拿手指在上頭叩擊,以此證明木料確實上好。

  至於朱宏……聽說這是早早攢下的棺材板,整張臉都有些青了。

  張壽原本只不過是駐足看熱鬧,可當發現朱宏瞧見了自己時,他心中一動,乾脆主動上了前。

  果然,看到他來,朱宏明顯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壽公子,”他先行了禮,隨即就干咳一聲道,“我們不過是臨時住幾天,怎好挪用別人家的壽材……”

  斜睨那個眼珠子亂轉的楊老倌,張壽就知道,這個村裡人嘴中早就一隻腳伸進棺材板的老頭兒是什麼真實想法。他立刻打斷朱宏,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壽材二字,聽上去不吉利。可既不吉利,為什麼人都提早準備板子,甚至有人生前就把板子解鋸糊漆直接做好?”

  “很簡單,為了沖一沖,把疾病和禍害沖走。既然能沖走,那麼證明這聽著不吉利的東西,其實是很有福氣的。而且,這村裡的人熱情淳樸,聽說諸位遠來是客,在這兒暫居卻缺少床鋪,這才肯讓出他們積攢一輩子的東西,你要是不願意,他們只會認為你瞧不起他們。”

  朱宏只覺得這話聽著有哪裡不大對勁,可張壽實在是說得太誠懇了,所以他不知不覺有些猶疑。尤其是見一旁那父子三人明顯有些氣鼓鼓的,分明被張壽說中了心思,他就更加為難了起來。然而,真正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卻還在後頭。

  “要打一張像樣的床,在沒有好板子的情況下是不可能的,我想府裡總不可能專程從京城送板子來?現砍樹倒是可以,但不說別的,不晾乾怎麼開工?如果你忌諱這是壽材板子,那就這樣,我那張床回頭讓給你們睡,這板子新做的床給我,如何?”

  “那怎麼行!”

  在張家後牆樹上熬了一宿,眼睛裡此時還有血絲的朱宏頓時頭皮發麻。雖說大小姐和張壽還沒成婚,但太夫人都把人當成了未來姑爺看待,他就算打心眼覺得從小長在鄉下的張壽除了一張臉,哪都配不上大小姐,卻不可能為了自己那點忌諱,就讓張壽去睡棺材板做的床!

  萬一回頭人折壽……呸呸呸,先別胡思亂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硬著頭皮說:“既然如此,板子我買了就是!”

  他瞅了一眼那明顯是上了年頭,而且有人擦拭摩挲,所以依舊顯得挺圓潤,尚未真正做成棺材的板子,告誡自己不要忌諱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一錘定音道:“二十兩銀子,我拿走就是!”

  楊家父子頓時眉飛色舞,等看到張壽轉過身來,滿臉懇切地和他們商量價錢,三人立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滿口答應。

  眼見朱宏也不叫人幫忙,撂下銀子直接把板子扛走,楊老倌捧著沉甸甸的那錠雪花大銀,等人已經走遠之後,他方才上前一步,小聲對張壽問道:“小先生,你家裡這些客人哪來的,我還想開價五貫錢呢,他居然直接一口就是二十兩!到底是有錢人,都不用制錢,只用銀子。”

  “呵呵,京城來的。”張壽說著便一笑,見楊老倌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就又慢吞吞地補充了一句,“趙國公府朱家的。”

  他故意揭破朱宏來歷,隨即果然注意到,楊老倌臉色倏然一變,反倒是楊家兩個兒子只是純粹的驚愕,彷彿是覺得那麼高高在上的貴人突然和自家小村子搭上關係,實在很稀奇。

  “二十兩買去你的板子,到徐木匠那邊鋸開,打磨上漆做床,這燃眉之急就算解決了,否則從別處買,車馬費人工費都是錢,所以他這錢花得不虧。而且,他們又不會在我家常住,回頭人一走,這些床板我留著也沒用,自然還是還給你。一來一回,全都便宜了你!”

  張壽故意把話說得極其輕鬆,楊家二子自覺佔了大便宜,一時喜形於色,大的那個更是打躬作揖道:“多虧小先生,否則我們也賺不到這銀子。回頭我再去給老爹訂一副杉木好板子,頂了天花個幾兩銀子,剩下的足夠咱們家兩個小子娶媳婦了!”

  “哼,就那兩個沒用的小東西,小先生肯教他們認字讀書,居然不好好學,活該娶不上媳婦!都是你們兩個,上樑不正下樑歪,還不趕緊滾進去!”

  楊老倌突然大罵了兩句,隨即蠻不講理攆走了兩個兒子,這才臉色複雜地將剛剛揣在懷裡的二十兩銀子遞還到張壽麵前。

  見此情景,心裡已經有所猜測的張壽便很自然地露出了詫異之色:“你這是干什麼?”

  “早知道是趙國公府的人,我怎麼也不會收這二十兩銀子,小先生代我還回去吧!”

  張壽自然不肯接:“你是怕趙國公府的人覺得你坑了他們的錢?是他自己給的,又不是你漫天要價。再說,你不是成天嚷嚷腰腿疼?拿著錢去好好瞧瞧大夫,開藥調理調理,還能多活幾年。人家趙國公府在京城買一張床說不定都得百八十兩,不在乎這點錢!”

  “話不是這麼說……”一貫以中氣足嗓門大在村裡著稱的楊老倌這會兒聲音低沉,老半晌方才嘆了一口氣,抬起頭道,“我畢竟曾經是趙國公手下的兵,這條命要不是趙國公巡營的時候叫了軍醫給救下的,早就丟在塞外了。再說,拿棺材板給活人做床這種事……”

  他說到這兒,突然頓了一頓,疑惑不解地看向張壽道:“對了,趙國公府的人怎會到這鄉間來,還要打床,聽著是要常住?難不成他們住在小先生你家?”

  張壽本來還在慶幸終於找到了一個疑似知情者,能打探點這村子的來龍去脈,此時聽到楊老倌這話,他就彷彿興頭上被澆了盆涼水。

  可他知道這老傢伙有多刁滑,很快便下了一劑猛藥。

  “別提了,我閉門家中坐,未婚妻天上掉下來,還是趙國公府大小姐!”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話音剛落,楊老倌兩眼放光,竟喜笑顏開地叫道:“原來是姑爺!”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8
第十六章 人人都道好姻緣

  被楊老倌口口聲聲稱作姑爺的張壽,最終不得不從人家門口落荒而逃。

  平時知道這老頭兒是個罵起人來中氣十足的性子,可他還是第一次領教,這老頭兒纏人起來那功夫也是第一等。

  別說從對方嘴裡掏出怎會從外地遷來本村落戶的實話,楊老倌竟死纏爛打追問他何時何地因何與趙國公府結親,架勢和後世相親查戶口的阿姨媽媽沒什麼兩樣……

  而發現問不出所以然之後,楊老倌那溢美之詞立刻不要錢似的砸了上來。什麼我早就看出小先生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白頭偕老……

  天知道楊老倌可能就連朱瑩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早起朱瑩一身男裝上外頭溜躂時,一把年紀還筋骨硬朗的楊老倌還在地裡忙活呢!

  到最後他只能仗著年輕腿腳快,這才得以擺脫這不要臉的老頭兒。至於儀態……他又不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在村民面前怎麼可能那麼端著,否則這三年怎麼過?

  當張壽最終停下步子時,卻發現已經到了鄧小呆家門口。來都來了,他想到明日這個准弟子就會正式去京城順天府衙,開始白衣令史的職業生涯,便打算進去囑咐兩句。

  可他一隻腳剛邁過門檻,就只見鄧小呆喜氣洋洋地出來。一見他,人便立時眼睛一亮。

  “小先生,我正想去找你呢!這麼大的事情你竟然瞞著大夥兒!你明明早就和趙國公府訂了親,早上還對我胡扯,不過也是,趙國公不算頂尖勳貴,誰家算頂尖勳貴!”

  張壽的第一反應,便是一個箭步竄上前去,一把摀住了這小子的嘴,隨即把人拖到了他家圍牆根上,這才松開手沒好氣地質問:“你都是從哪聽到這鬼話的?”

  “剛剛上我家買板子的人說的,他說是趙國公府的護衛。我沒想到趙國公府的人到了咱們這種小地方來,一時好奇追問了兩句。”

  “聽說小先生你和趙國公府大小姐早就訂了親,我爹娘都在那唸佛呢,說是早知道趙國公府的姑爺給我當了先生,再高的束修也要讓我去跟你讀書,怎能還讓你貼補我家!”

  見鄧小呆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張壽簡直哭笑不得。

  然而更讓他覺得匪夷所思的,是趙國公府的人居然會這麼大嘴巴!

  要知道,朱大小姐絕對算是頂尖的大美人,顏值滿分,性格雖說有點任性衝動,總體來說卻還是本性很不錯,而且有名門千金這一身份加成,至於愁嫁嗎?

  就算是大小姐她二哥不靠譜,想要拿妹妹當聯姻籌碼,那位太夫人也沒道理急吼吼地非要立時三刻把這樁婚事宣揚得人盡皆知——她反過來棒打鴛鴦反而更合理些!

  他使勁定了定神,這才幹咳一聲道:“這婚事我自己都是剛知道,直到現在還懵著呢。你先把恭喜這兩個字給我吞回肚子裡,明天去了順天府衙,記得幫我好好查一查,到底這樁婚事有沒有婚書存檔,順便看一看是何時何地定下的,當然能知道緣故就更好。”

  “好嘞,小先生放心,包在我身上!”鄧小呆答應得異常爽快,隨即卻又補充了一句,“人家趙國公府的人都往外這麼說,這婚事足可見是鐵板釘釘,不會反悔的。”

  人家是未必反悔,可最重要的是,我其實並不是那麼樂意!

  就算是被一個出身名門的頂尖大美人逼婚,那也得先給他一個弄清楚情況的機會啊!

  張壽心裡這麼想的同時,不免就覺得到底有一股子呆氣的鄧小呆有些靠不住。然而,遭遇天上掉下來一個未婚妻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突發事件,他除了指望自己教出來的,又考進了順天府衙戶房的鄧小呆去打探緣由,還能靠誰?

  在村裡又轉了一圈,因為避開了徐木匠家,張壽倒是沒有再偶遇採辦床板的趙國公府那些護衛。然而,他卻遭遇了好幾撥突然殺出來對他道喜的村民!

  毫無疑問,全都是恭賀他和趙國公府結親……

  在這賀喜聲中,面上淡定的張壽甚至有一種,自己是剛剛金榜題名的進士,遭遇榜下捉婿,迫不得已變成了權貴家姑爺的即視感。

  可他非常明白,自己別說不是進士,眼下甚至連個功名都沒有,其實還是個窮光蛋。趙國公府這些人為什麼要這麼大張旗鼓故意把消息先放出去?

  僅僅是因為他……顏值高?顏值高能當飯吃?雖然趙國公府不缺養女婿的那口飯……

  張壽心裡暗暗吐槽,隨即決定,是禍躲不過,直接轉去之前故意避開的徐木匠家。

  他在這個不大的村子裡生活了三年,閉著眼睛也能找到路,所以他特意繞了一大圈,不走正門,而是來到了徐木匠家後牆。

  他正琢磨著要不要從後門進去,就聽到了徐木匠那洪亮的嗓門。

  “嘿,這些板子倒是都不錯,不少還是我親自幫他們挑的……”

  也許是發現自己讚歎的由頭有些不對,張壽就只聽裡頭徐木匠立刻岔開話題。

  “您放心,這其中幾塊底板是現成漆好的平板,我解鋸開來,一會兒就親自帶兒子去張家大院把大通鋪搭好,至於打幾張床,恐怕要晚幾天,畢竟就算是不上漆,上一層桐油,不晾乾也不能立刻睡人。”

  “晚幾天不妨事,反正我們十天半個月不會走。”

  張壽一下子就分辨出,後一個說話的人是朱宏,不禁有些牙疼。

  趙國公府這些人,還真是打算賴在他家打持久戰?

  而下一刻,他又聽到了徐木匠帶著明顯諂媚的笑聲:“小先生那模樣就和年畫裡的神仙似的,性子也好,憐老惜貧,最是古道熱腸,咱們村裡就沒人不敬重他的。國公爺這樣的貴人竟然能慧眼識珠,挑中小先生當女婿,還真是讓人做夢都想不到!”

  張壽沒工夫去計較徐木匠往他臉上貼金了,他兩隻耳朵豎了起來,只等著朱宏的回答。然而,他等了足足許久,最終只等來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別囉嗦了,我付你雙倍工錢,趕緊把東西趕出來!”

  隨著這個聲音,他聽到徐木匠連聲應是,隨即漸有腳步聲,顯然是人離開了。可還沒等心中失望的他打算悄然溜之大吉,就聽到牆那邊朱宏再次低低開口說了話。

  “我知道你不願意。”

  那一刻,張壽還以為這位趙國公府的護衛朱宏是絕頂高手,能注意到離開圍牆還有好幾步,已經幾乎是屏住呼吸的自己。但很快,他就鬆了一口氣,知道他是和另外一個人說話。

  “就算陸家老幺是個嬌生慣養的豬頭廢物,大小姐根本看不上,可太夫人為什麼非得選中那個鄉下小子!就因為他長得好?”

  “住口!”朱宏的聲音非常嚴厲,“這是國公爺定下的婚事,再說也輪不到我們置喙!”

  “我知道,太夫人一貫不喜歡二少爺,如今他竟是心大到想染指家業,她自然更容不下。萬一老爺這次真的因為戰事不利被追究,大少爺又有個萬一,她絕對會破釜沉舟把二少爺宗譜除名。老爺這些年再沒添個一兒半女,族中其他人太夫人又看不上,所以就打大小姐主意!”

  大概是朱宏默不作聲,那聲音又大了兩分:“大小姐現在覺得那個張壽長得光彩不凡便傾心,可以後呢?她能受得了走出去被人指指點點?能受得了日後夫婿入贅朱家一生平庸?”

  朱宏終於忍不住反駁:“先不說太夫人並沒有為大小姐招贅之意,國公爺和大少爺必定會平安歸來,就說本朝太祖,他也不是贅婿起家?”

  “哼,那你可別忘了,本朝太祖君臨天下時,誰還敢說他是贅婿?那位元後還不是容忍了他妃嬪成群?”

  啪——

  聽到裡頭那個分明是打在人臉上的響亮巴掌聲,張壽不禁暗自呵呵,心想這送上門的八卦還真是信息量很大。

  可究竟是真是假,那就說不好了!說不定是其中一方故意說給他聽的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8
第十七章 牛嚼牡丹

  相比朱瑩開出的清單,此番趙國公府送來的東西只有多,沒有少。

  光是大小姐的各色衣裳行頭,便有整整六個箱子。其中,今年新裁的夏衣四箱,以防天氣突然轉涼時,以備不時之需的去歲舊秋衣兩箱——當然,雖說舊,朱瑩一次都還沒上過身。

  至於冬衣,用湛金和流銀的話來說,一則是冬天還遠,二則,若是真的入秋,大小姐的秋衣尚且要裁縫過來重新量身定做,更何況是冬衣?

  而朱瑩點名要的那些書,那些器物首飾等等,又是八個箱子。所有這些,裝了三輛馬車。

  所以,在重新整理箱籠的時候,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不由眉頭緊緊擰起,只覺得這張家正房實在是太小,櫃子實在是太少……總而言之一句話,根本沒地兒放這麼多東西!

  然而,朱瑩早就暗中警告過她們,不許挑剔抱怨,她們也只能在肚子裡生悶氣。只覺得那個對大小姐百般賠笑討好的吳氏,一點都沒有當家主母的樣子。

  這種不滿的怨氣,直到門外一聲咳嗽,緊跟著那個彷彿給這昏暗屋子帶來光的少年進門,方才無影無蹤。饒是她們知道這位小郎君不過是鄉間長大的,卻依舊不禁貪看那容光,許久才醒悟到這樣盯著人看,實在是對不住自家小姐。

  “阿壽,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一直在努力安撫朱瑩的吳氏總算是鬆了一口大氣。她嗔怪地瞪了進屋的張壽一眼,卻沒等他開口辯解,便直截了當地說:“你好好陪著瑩瑩說會話,我去廚房讓劉嬸盛甜湯來!”

  見吳氏說完就走,一點沒給自己拒絕的機會,張壽忍不住擦了擦額頭汗珠。可下一刻,他便只聽朱瑩吩咐道:“湛金,還不快去擰塊濕巾來,看他一頭的汗!”

  湛金連忙答應一聲,可等到用盆中井水浸濕了軟巾擰乾,又送到了張壽麵前,聽到那一聲多謝,她瞥見准姑爺那張清俊的臉,不禁面紅耳赤,甚至顧不得答話便退到了裡屋,假裝整理東西。可隨之她就聽到了朱瑩那清脆的笑聲。

  “這丫頭,跑那麼快干什麼!流銀,你快去,給他送杯茶。”

  擦完臉的張壽聽到朱瑩這吩咐,見流銀送了茶給他之後,果然同樣是一溜煙奔到了裡間,再也不肯出來。簡直又好氣又好笑。

  這麼個膽大妄為的大小姐,怎麼有這麼容易害羞的丫頭?

  他捧著茶找了張椅子坐下,喝了一口之後,他就不禁心中一動。下一刻,就只聽朱瑩問道:“怎麼樣,這今年的社前茶如何?虧得湛金和流銀細心,把太后賞給我的新茶也捎了來。”

  “社前茶?”張壽不禁暗自躊躇。所謂社前,指的是春社之前,也就是立春第五個戊日祭春之前出產的茶,大多甚至在春分左右採摘,足足比清明要早半個月。這個時分,茶葉細嫩,產量極少,比明前更加珍貴,所謂頭茬貢茶,便是如此。

  他細細再品,心中不禁有了計較:“貢茶求早,社前茶產量少,僅供上用,自然是珍品。”

  朱瑩本意不是炫耀,可見張壽處之淡然,她卻又有些不高興,當下不服氣地問:“那你說什麼茶更好?”

  “我這鄉間大多是陳茶,好茶根本就沒喝過,哪裡知道茶葉好壞。”張壽打了個哈哈,仿若不以為意地說,“再說我平常也不怎麼喜好喝茶,那些茶葉也就是用來解渴而已。給我喝好茶,那是暴殄天物,浪費了。”

  朱瑩心中大樂,當下她便極其豪氣地說:“什麼浪費不浪費,茶葉就是用來喝的,放著可惜了!”

  “不少品種的社前茶和明前雨前不同,當年泡茶,口感並不是最好。相反,有時候要放三五年才能出香,那時候喝,齒頰留香,更勝新茶。”張壽雖這麼說,但卻一口氣將茶水飲盡,隨即又笑道,“而似我這般牛飲社前新茶的,不免要被人譏笑是牛嚼牡丹的蠢物了。”

  他正這麼說,剛剛躲進去的湛金和流銀兩個丫頭,竟是突然雙雙從東邊書房探出了頭。流銀性子活潑一些,卻是抿嘴笑道:“壽公子這習慣和大小姐真像,她也說,喝茶只是為瞭解渴。不管什麼茶,喝起來味道都差不多。”

  雖說流銀這是幫襯自己,朱大小姐還是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然而,她臉上那笑吟吟的表情,卻暴露出了她極好的心情。

  “往年的那些貢茶,二哥說外頭一堆人當寶貝,有時候竟從我這偷了出去,交換給那些趨之若鶩的人家,轉頭再打了精巧首飾拿來討好我,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反正那社前茶我才喝不出好來,平日就丟在哪個罐子裡,也就湛金和流銀覺得珍貴,特意帶了過來!”

  說著,朱瑩便衝著張壽一笑:“沒想到還真的有人和我一樣牛嚼牡丹!”

  張壽見朱瑩還對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終於找到知己的樣子,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片自黑的苦心全都泡了湯。

  我以為名門千金必定各種講究,所以才想把自己打扮成不解風雅的俗人一個,誰知道會弄巧成拙!

  想到自己在徐木匠後院聽到的那些對話,張壽也不接話茬,把茶盞往旁邊高幾上一擱,這才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大丫頭。直到將她們看得心頭小鹿亂撞,他才笑吟吟地問道:“你們今天既然遭遇那位趙媽媽攔路,把她和那幾個護衛帶了過來,動靜豈不是鬧得很大?”

  湛金和流銀對視一眼,見朱瑩沒有阻止,最終,性子更穩重的湛金就開口說道:“是鬧得不小,大小姐在京城名氣大得很,今天聽說是咱們家的事,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都是看熱鬧的。所以李媽媽才沒當場拿下趙媽媽那幾個人,而是答應帶了她過來。”

  “哦?”張壽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這才問出了另一個問題,“既然你家大小姐豔冠群芳,那麼她在京城豈不是傾慕者無數?”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8
第十八章 最是難負美人心

  朱瑩正因為張壽又叫她大小姐而心中暗惱,等聽到豔冠群芳這個詞,她那一絲不悅才飛到了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高興。可等最後一個問題落地時,她忍不住臉色微沉。

  見這個問題難住了湛金和流銀,或者說,她們誰都不敢輕易回答,她便一拍扶手,沒好氣地說:“是又怎麼樣?明裡暗裡傾慕我的人多了!可不是豬頭蠢貨,就是自命不凡,我都懶得多看他們一眼,否則恨不得去洗眼珠子!”

  “還有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明明成天偷偷盯著我看,還不敢承認,背地裡更是搖頭嘆息說什麼招蜂引蝶,禍國殃民,呸,偽君子,我還當眾打過兩個!”

  見她越說越是含嗔帶怒,張壽不禁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人之常情。至於一面好美色,一面裝正經的那種偽君子,但凡抓個現行,是該甩他一個耳光!”

  可是,一時興起附和了敢愛敢恨的大小姐,張壽方才意識到自己竟是被霸氣的朱瑩帶偏了話題。眼見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加炙熱,他連忙言歸正傳道:“我是想問,會不會有你的傾慕者追到這鄉下地方來?”

  這個嘛……

  朱瑩難得遇到一個贊同自己那出格舉動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是父親莫名其妙給她定下的“未婚夫”——如果說初見時她只是心悅他的容顏,那麼現在,她卻覺得,無論是性格還是為人,他都挺對自己脾胃的。

  唯一不好的是,就連背後詆毀她的人,在她面前卻也會特意用言行舉止引她注意,可張壽卻總是若即若離的!

  因此,雖說她不明白張壽為什麼突然對她的傾慕者感興趣,但還是直截了當地塞上了這個口子。

  “我爹遭人彈劾,大哥又沒下落,這些傢伙向來趨利避害,也許不會惦記我。不過也難說,像陸家那個豬頭似的蠢貨挺多的,畢竟他們只要是美女就垂涎三尺。總之,你不用管他們,真要有人找過來,不搭理他就是了!就算我爹情形不好,有我祖母呢,他們不敢怎麼樣!”

  說到這裡,朱瑩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祖母和太后是嫡親姐妹。皇上登基的時候還年少,太后垂簾聽政,我祖母管束了兩個舅公,不許他們插手政務國事。等皇上十四歲大婚,太后就立刻撤簾歸政,這些年只管頤養天年,皇上最敬重太后和我祖母了。”

  “我爹是睿宗皇帝提拔起來的,太后垂簾最初掌過兵,永辰八年皇上親政後就立刻交卸兵權,偶爾幫著參謀軍國大事。”

  “這次前頭連吃敗仗,皇上親自交託重任,他才領命出征坐鎮大同。我相信他,他絕對不可能敗的!宣府還有楚國公策應呢,就算他們有仇,關鍵時刻絕不會互相拖後腿!”

  張壽原本就覺得趙國公府這座山有點高,現在他覺得,這座山簡直連天了!

  他當下就打定了主意,因笑道:“堵不如疏,這些傢伙既然很可能要來,那麼,總不能讓他們看到你這個千金大小姐紆尊降貴,住在一個破破爛爛的村子裡。”

  見朱瑩頓時有些猶豫,他就誠懇地說:“這村裡的景況你也看到了,我打算湊一筆錢,趁著收割季快完了,好好整修一下村子……”

  “咦?這事挺好啊!我今天在村子裡走了一圈,那些房子實在是太破了!”

  試探性地提了個沒頭沒腦的鄉村修整計畫,見朱瑩竟然滿口贊成,張壽雖說不確定她是純粹一時起意,還是覺得好玩有趣,又或者真的因為在村中走了一圈受到觸動,略一思忖後,就詞鋒一轉,又提出了另一樁相對務實的小事。

  “村子裡伶俐的少年並不止小呆和小齊兩個,但資質既然談不上出類拔萃,也就只能跟著我背幾句詩,學一學九九歌。如今既然轉眼就能閒下來了,我打算拿出點獎勵,辦個背詩和簡單算術的比賽,給優勝者一人做一套衣裳就行了……”

  當吳氏支使的劉嬸送甜湯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張壽笑眯眯地從湛金手裡接過了一個小巧玲瓏錦匣的情景。她平素嘴碎,可這會兒卻若無其事,只當什麼都沒瞧見,把盛著蓮子甜湯的條盤送給了流銀接著,立時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可等到進了前院廚房,對著吳氏,她那話匣子就完全打開了。

  “少爺和那位大小姐有說有笑的,那匣子裡,指不定是什麼定情信物……”

  吳氏嚇了一跳,趕緊喝止道:“別亂嚼舌頭。瑩瑩為人謙和,阿壽又是個有主意的,必定是商量了什麼事情。”

  “是是是。”劉嬸立刻賠了個笑臉,隨即又眉開眼笑地說,“總而言之,少爺真是好福氣。那樣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對人卻沒什麼架子。不說別的,有幾個媳婦還沒過門,就肯讓婆婆叫閨名的?到底是少爺模樣生得好,真的,我當年在京城,也沒見過有人比少爺還俊秀……”

  吳氏本來就一臉高興,等到劉嬸說起張壽那毫無疑問的好模樣,她就笑得更加燦爛了。

  “從前也只是村裡這些人看到阿壽的時候驚嘆,現如今我看瑩瑩也好,趙國公府其他人也好,看到阿壽的時候,哪個不多瞧兩眼?不是我誇口,我家阿壽就是天上謫仙人。”

  此時已經拿著錦匣出了內院,從廚房門前路過的張壽,聽到這話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然而,他已經不奢望能夠告誡母親謹慎對待這樁婚事了,有了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送來成群婢僕,支持朱瑩留在這的態度,吳氏就猶如有人撐住腰桿似的,絕對聽不得閒話,包括他說的。

  可大小姐說的婚書,他卻根本不信。他最初剛穿越那會兒好奇身世,曾經趁吳氏不在,小心翼翼把整個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根本沒有找到婚書這種離譜的東西。

  而那位太夫人也是一副藏著掖著婚書正文的態度,足可見這所謂婚約有貓膩。

  想到這裡,張壽在廚房門前重重咳嗽了一聲,等門簾一掀,吳氏有些尷尬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這才神情淡定地說:“娘,我剛剛和……瑩瑩商量了一件事。”

  見吳氏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對朱大小姐的這個稱呼取悅了她,便繼續不慌不忙地說道:“趁著最忙的收割季快過了,我打算讓村裡人有點事做。修修村裡的民宅,順便再給幾家孩子添點衣裳。可我沒錢,瑩瑩就借了我一百兩銀子。”

  此話一出,吳氏頓時驚呆了。下一刻,她立馬拉著人到院子角落,氣不打一處來地數落道:“你怎麼能向她借錢?你們還只是有婚約,還沒成婚呢……不對,就是成婚了,媳婦的嫁妝是她的,也不是你的,也不能動!你呀你呀,平時這麼聰明,今天怎麼做了蠢事!”

  見吳氏劈手奪了自己手中的錦匣,隨即快步衝去了內院,分明是要去找朱大小姐還了這錢,張壽嘴角慢慢上翹,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本來就無意打朱大小姐的主意,奈何吳氏在錢這方面實在是卡得他太緊,而他之前對錢沒有太大需求,再加上想著家裡好歹也算地主,小富即安,所以沒有非常迫切的賺錢慾望,甚至對出人頭地也不怎麼熱衷。

  他前世從富二代變成窮一代再變成富一代,可付出的代價也極其高昂。

  當然,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小富即安也得有資本吧?

  張壽等著吳氏去把錦匣裡頭的碎銀子還給朱瑩,出來時再塞給他一些多年積攢下來的體己。然而,讓他萬萬意想不到的是,率先從廳堂衝出來的卻是一道鮮亮的身影。當朱瑩氣咻咻地走到他眼前,重新把那個錦匣塞到他手中時,他不由得怔住了。

  “且不提這不是你開口借的,是我自己要給你的,就算你問我開口借,為的是正正當當的事,又不是拿去揮霍!別說我那兩個丫頭只帶出來一百兩現銀,就算帶出來一千兩一萬兩,我也會借給你!連我二哥那個混蛋,我都能借給他錢,你難道還比不上他?”

  說到這裡,朱大小姐的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情緒非常激動:“你娘有顧慮那是她的事,你要是再囉嗦,那就是瞧不起我朱瑩!”

  張壽有些驚訝地看著那雙和她美豔臉龐一樣灼熱的眼睛,最終釋然。

  也是,和這位大小姐耍心眼,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他接過了錦匣,隨即含笑點頭說:“那好,我就卻之不恭了。明日我打算召集村中耆老商議一些事,你能不能一塊來?因為有件事情,我需要你幫忙。”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19:38
第十九章 要想富……

  屋子裡三面都是曾經粉刷過,如今卻已經斑駁的磚牆,看得出上了年頭的痕跡。西面角落處擺著一個黑漆木櫃,這卻是最像樣的家具了。旁邊一個說不上是陶盆還是瓦盆的器具裡,幾朵雜亂不知名的小花正在怒放,給這座屋子帶來了幾分鮮活。

  然而張壽知道,這是早上在地頭新鮮連泥土挖出來現栽的。

  見幾個小孩子正擠在門口好奇地圍觀,卻被守在門口的幾個大人不耐煩地驅逐開來,而除卻朱瑩佔據了唯一的一張籐椅之外,其他人不是兩三個人擠一張條凳,便是只能坐在小馬紮上,偏偏還一個賽一個的腰桿筆直,站在中間的張壽不禁多看了大小姐兩眼。

  從昨晚他把消息傳到楊家後,這張籐椅就已經被人用井水刷了一遍又一遍,此時這張曾經被太多人坐過的椅子,泛著點年歲久遠的油光,倒是有些古樸,可能夠安之若素地坐著,猶如坐在豪宅高堂上的太師椅那樣自在,也只有這位很多方面都不像大小姐的朱大小姐了。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來了一句言簡意賅,很有村委會開會即視感的開場白:“既然人都到齊了,那現在就開會。楊老倌,你先說吧。”

  楊老倌用滿懷敬畏的目光偷瞥了一眼朱瑩,隨即就昂首挺胸,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睨視其他眾人,一板一眼地說:“今天,當著大小姐和姑爺的面,我來說說咱們這融水村。”

  聽到姑爺這稱呼,張壽大為無奈。他都已經警告過了,這個該死的老頭兒竟然明知故犯!

  然而,不知道是楊老倌這一本正經的語氣,還是他這姑爺的稱呼,反正朱瑩是被逗樂了。而她這一笑,下頭一群想瞧卻又不敢的農人們只覺得驚豔至極,一時口乾舌燥作聲不得。就連被張壽特意叫過來,作為村中晚輩卻在角落旁聽的齊良,也忍不住一顆心狠狠跳了兩下。

  而楊老倌見其他人都沒敢做聲,還以為是自己震懾住了眾人,因此只當沒瞧見張壽那惱火的目光,開始了他的正題。

  “咱們村子從前大多是種麥子,托姑爺的福,重新修了水渠,引水灌田,這兩年改種了不少水稻。之前河堤沒修好前淹過的那些沙地,如今種了棉花,山坡上補種了不少樹,一年再放兩季柞蠶,比從前景況好多了。”

  這會兒年紀最大的他紅光滿面,眉飛色舞地說:“如果不是姑爺說服了吳娘子花大代價下去,又是開水渠,又是選種,又是買蠶種和棉種,還減免最初一年的租子,咱們也堅持不下來!前年稻田和棉田收成一般,柞蠶死了不少,去年才好些,今年初看卻是個大豐收!”

  “要知道,京城做官的南人多,偏好米食,北地麥多稻少,稻米大多由南運北,所以米價素來比江南要貴得多。咱們賣的是精米不是糙米,今年只要賣出去,絕對能比從前兩年的出息加一塊都要多。更何況,稻田裡直接就有魚吃,願意的話可以常常開葷。”

  “至於棉田,不說錢,家家戶戶如今都多了兩件新棉襖穿。養柞蠶就更不用說了,今年春蠶那一季,大家多掙了不少。要不是咱們背靠大樹好乘涼,棉田和絲絹稅,說是比稻麥要輕,可那些稅吏卻不是好說話的,瞧著咱們乍富,不知道要盤剝多少!”

  “所以,今天我撂一句話在這兒,今後甭管姑爺說什麼,咱老楊家就做什麼,絕無二話!”

  儘管剛剛還惱火楊老倌一口一個姑爺扣在他頭上,可此時此刻楊老倌這話說完,張壽不得不承認,這個刁滑老頭兒實在是會說話。

  這哪裡是說明情況,分明是表忠心呢!

  果然,有楊老倌帶頭,其他人亦是齊聲附和,那響應的聲音彷彿在比誰嗓門大。直到朱瑩身邊侍立的湛金終於忍不住聒噪伸手捂耳朵,方才有人訕訕閉嘴。

  朱瑩卻並不嫌這聲音吵,她看似在認認真真聽,其實不時朝張壽看上一眼,滿心都在想著他之前邀請自己來此的那番話。

  沒想到張壽在這小小的村子裡,真的很得人心……不過,他到底想要自己幫什麼忙?

  “之前楊老倌說的這些,只不過是從餬口到溫飽,從溫飽再到小康,還得有些年頭。而從小康再到致富,那就更難了。既然是京城附近,要想富……”

  張壽頓了一頓,硬生生把先修路三個字給吞了回去——要知道,村子距離大路並不遠,從大路延伸出來的這條小路,修得很紮實,也能容納車馬通行,運送東西進出完全不成問題,否則之前趙國公府的車馬也沒法通行。可以說,這個村子的先天條件,是很不錯的。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一本正經地說:“要想富,咱們至少不能讓這村子顯得這麼破破爛爛的,得整修一下房子。要知道,近期之內,京城那邊會源源不斷有人來!”

  朱瑩頓時詫異了起來,立刻開口問道:“阿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壽轉身看著正中央仿若主人一般坐在籐椅上的朱瑩,笑吟吟地說:“趙國公府大小姐既然大駕光臨住在這小鄉村,得到這個消息的某些人,難道不會紛至沓來?”

  還以為張壽不相信她之前在張家大宅說的話,朱瑩不禁輕哼一聲,滿臉不高興地說:“我都說了,不用理會他們,他們沒膽子胡鬧!誰要是敢,我饒不了他們!”

  “他們興許是不會鬧事,可是,如果他們也打算像你這樣住下來呢?可這些人在京城街頭尚且橫行無忌,更何況鄉間?”

  張壽笑眯眯地看著有些脾氣上來的朱大小姐,故意對她眨了眨眼睛,“所以,咱們村子既然收割完了,立馬曬穀打穀碾米,然後就開始整修房子吧。”

  此話一出,原本正悄悄盯著張壽看的湛金和流銀頓時大吃一驚。流銀更是失聲嚷嚷道:“你這是打算利用小姐,引得那些貴介子弟過來掏錢住宿?”

  她這話還沒說完,朱瑩就霸氣打斷道:“這算什麼利用!阿壽說得對,這些傢伙,還真可能像蒼蠅一樣聚集過來。只不過,這些只會圍著我團團轉的傢伙,不知道上進更不知道幹點正事的人,可都是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豬頭蠢貨!”

  往日在父親和祖母的縱容下,朱瑩沒少戲耍過京城那些紈褲子弟,此時她非但沒有因為張壽這疑似利用自己到來的算計而生氣,反而有些躍躍欲試。

  “可如果阿壽你整修村裡的屋舍,就是為了給他們住,那絕對行不通,就連你家那宅子,他們這些榮華富貴慣了的人,都未必放在眼裡。這些豬頭一個比一個有錢,一個比一個浪費,還一個比一個挑剔!”

  張壽並不意外朱瑩的態度,可即便猜到她不會在意,此時見人果真興致勃勃地參與過來,他還是忍不住覺得,這位大小姐脾氣確實有趣。在某些方面,她和他竟然有些契合!

  聞聽此言,張壽不禁嘿然一笑:“整修村子,那正是為了讓他們別住在村裡,以免雞飛狗跳,擾亂了大家的生活。”

  聞聽此言,一群村民頓時連連點頭。這裡沒有惡霸,胥吏除卻收稅也過來得少,可但凡去過城裡的,總見過一兩樁惡霸橫行無忌的事,誰也不希望這剛有點盼頭的生活就此泡湯。

  見眾人全都支持,朱瑩卻面露疑竇,張壽就笑眯眯地說:“村子整修,塵土飛揚,這些過慣了豪奢日子的貴介子弟怎麼會住?而這些傢伙也不可能受得了搭帳篷。”

  朱瑩越聽越是心癢癢的:“阿壽,你倒是說啊,到底讓他們住哪?”

  “呵呵,山人自有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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