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23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3
第一百三十章 你射他一箭,我打你一頓

  中午時分,東華門附近諸多衙門正在午休期間。雖說各大衙門裡大多都有廚房,每月都有定量供應米糧菜蔬肉食,但口味實在是不怎麼樣,除卻那些真的實在是太窮的京官之外,其餘人等少不了出門覓食。

  因此,從午時前後,不斷就有三三兩兩的人從各家衙門大門口出來,漸漸散入鄰近的幾條寬窄巷子,而隨著人流散盡,這些衙門所在的東華門大街也就漸漸冷清了下來。

  就連那些門子和守卒之類的人,在這種時候,也大多溜到角落裡打盹去了。

  於是,當有個容貌平平無奇,從頭到腳全都不甚起眼的少年進入司禮監外衙的時候,理所當然地沒有引起任何關注的目光。然而,也不是真的一點動靜也沒有,因為當人跨過司禮監那道門檻時,立刻便有一條如同閃電一般的黑影突然撲了過來。

  然而,就在那閃亮的獠牙都清晰可見時,阿六嘴裡卻迸出了兩個簡潔的字:“坐下!”

  頃刻之間,那頭足有半人多高的黑犬就猛然停下了。它有些狐疑地甩了甩尾巴,可當對上阿六那淡淡的眼神時,它似乎是找回了某些從前的記憶,嗚嗚叫了兩聲之後,竟然真的坐下了,等到那隻手摩挲了一下它的腦袋,它竟是舒舒服服地哼了一聲,直接趴了下來。

  聞聲出來的呂禪看到這一幕,那簡直是大吃一驚。別說外人,就連他這個日常駐紮在宮外的司禮監隨堂,都從來沒有享受過黑月如此親暱的對待。他狐疑地盯著人看了好一陣子,見阿六旁若無人地往裡走來,他才慌忙迎上前去。

  “你……”

  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的呂禪,看到了少年右手一翻,亮出來的一塊牌子,頓時閉嘴。那是他記得清清楚楚,楚寬特意囑咐過必須謹慎對待的那一類人,因此讓路之後,他立刻轉身快步追上,發現來人竟是在這頃刻之間就沒了蹤影,他慌忙就往裡衝去。

  這位煞星到底是干什麼來的?正好楚寬在這兒,別是衝著這位司禮監秉筆來的吧?

  阿六此時卻沒理會慌了神的呂禪,他熟門熟路地在這座並不大的衙門中穿梭,時不時到屋舍的門窗處站一站,可卻絲毫沒有停留,更談不上從門窗縫隙中往裡偷窺。

  對於這個地方,他當然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因為他曾經在這兒呆過一年多,只差一點點就會被閹割之後送入宮去,成為御前近侍。

  他在大漠中的那場馬賊殺戮死裡逃生後遇到花七,隨即眼看在那個瘋子刀下,那些窮凶極惡的馬賊一個個授首,事後當他提出想要學習武藝時,花七便提出了那個交換條件。在一口答應時,他就已經接受了那個結果,卻沒有想到後來自己的人生卻會出現偏差。

  對於自己只差一點點就會成為一個正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閹宦,如今的阿六談不上痛恨,也不想回憶,眼下回來,更沒有什麼和司禮監外衙也許還在的熟人拉拉家常敘敘舊的意思。

  此時此刻,他身形敏捷地進入了後院那道門,卻正好遇到一個迎面出來,雜役打扮的漢子。兩廂一打照面,見對方立刻低頭匆匆而走,他卻嘴角一勾,竟是直接一個跨步,擋在了去路上。那漢子依舊頭也不抬,只往另一個方向橫跨一步,阿六卻依樣畫葫蘆也跨了一步。

  直到再次被擋住的這一刻,雜役漢子方才沉不住氣似的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地質問道:“我有要事去辦,快讓開!”

  阿六一言不發,只是淡淡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直到人忙不迭避開眼神,他才冷冷說道:“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他重回故地的目的很明確。送劍威脅張壽的人,他只憑一己之力肯定找不到,但之前出現在翠筠間的那個刺客,他卻在挑開那支箭時就依稀有一種判斷,覺得那和自己擅長的某種射術路數很相似。那是御前近侍中,常用的一種射術,花七很擅長,他也很擅長!

  如果那樣的話,也許到司禮監外衙,能有些收穫。可他沒想到能撞上正主兒!

  眼見那人面色大變,下頭卻是無聲無息一腳踢來,阿六若無其事地直接迎了一腳上去,兩腿對碰之時,那雜役漢子最初裝出來的驚惶立時變成了極致的痛苦,甚至連站都站不住了,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面對這一幕,形容冷淡的少年這才笑了一聲。

  “滋味如何?”

  幾乎覺得自己剛才那一腳是踢在鐵板上,雜役漢子自然是痛到無法出聲,更無法回答阿六的問話,哪怕他知道對方問的是人腿踢上鐵護腿的滋味如何。直到阿六一把拎起了他的領子,眼神中迸出了毫不掩飾的殺意,他這才冷不丁打了個激靈。

  早就認出阿六的他深知這小子何等冷酷,慌忙強打精神叫道:“我那次只是奉命……”

  阿六直接收緊五指掐斷了他後頭的話,冷冷問道:“誰?”

  雜役漢子哪敢說出實情,可正支支吾吾的時候,卻只覺得喉嚨口那壓力越來越大,彷彿下一刻,自己就會被掐斷脖子。恐慌之下,想到對方雖說不在宮中,卻似乎是那花七的徒弟,絕對不好搪塞,他立時竭盡全力迸出了四個字:“是二皇子!”

  發覺那股大力倏然間就消失無蹤,他才剛鬆了一口氣,誰想到喉頭再次被阿六掐緊,而同時迎接自己的,還有冷冰冰的兩個字:“說謊!”

  不知道阿六是如何判斷的,雜役漢子卻壓根沒辦法辯解。他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直冒金星,彷彿下一刻就會窒息而死,可他那拚命掙扎卻沒有給對手帶來任何麻煩,甚至也沒有驚動別人,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了對面年輕人那冰冷如刀的目光。

  直到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那隻手終於再次一鬆。跌落在地的他勉強用雙手支撐著身體,大口大口喘著氣,只覺得每一口吸進來的氣都仿若甘霖,可緊跟著,絕境逢生的他就感到自己的頭髮被人一把揪起。

  被強迫仰起頭來的他看到那漆黑的瞳仁,一時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還要再來嗎?”

  知道這簡簡單單五個字的意思是,如若再負隅頑抗,那剛剛那糟糕的一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下去,雜役漢子終於驚駭欲絕。哪怕他之前也曾經歷過一次嚴厲的訊問,可此時那種隨時都會死的驚懼,卻也不遜於嚴刑拷打。

  想到自己已經在皇帝面前招供過一次,如今阿六再來,說不定是皇帝信不過自己的話,所以才遣人過來再問一次,他若是負隅頑抗,說不定會真的送命,當下他只能硬著頭皮低聲說道:“是永平公主……但那只是和朱大小姐慪氣,嚇嚇張博士,不是為了取他性命……”

  這一次,他的解釋同樣沒有說完,因為頃刻之間,他就被阿六拽了起來,整個人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被扔上了一側牆頭,緊跟著,他就只見阿六也跟著竄了過來,在高處再次拖拽了他一把,竟是輕輕巧巧把份量很不輕的他拎到了隔壁院子裡。

  意識到剛剛那個院子說不定已經有人闖了進來,雜役漢子無法確定阿六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命令,連忙低聲下氣解釋道:“皇上也已經知道了,所以才只是罰我出宮在此做雜役!”

  短短一句話,阿六便已然確認,此人確實是從小閹割之後學習武藝,而後在宮中伺候的近侍。他眉頭一挑,沒有再問,卻突然重重一拳,直接擊打在了對方的肚子上。而在人慘嚎出聲之前,他卻閃電一般把一團破布塞了進去堵住了對方的嘴。

  “你射他一箭,我打你一頓!”

  阿六說完這話,他就毫不客氣地一頓拳腳上去。等最終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呼的時候,他方才住手,繼而站直身子。

  剛剛被呂禪叫過來的楚寬只瞟了一眼那個委頓於地的倒霉傢伙,目光就落在了並沒有回頭的阿六身上,但心裡卻在琢磨著剛剛聽到的那些話。直到眼看少年轉身朝自己這邊走來,他正想說兩句什麼,卻不料阿六路過自己身側的時候,卻是低聲撂下了一句話。

  “我聽瘋子說過,御前近侍只聽御旨,現在這是改規矩了嗎?”

  見阿六撂下這話就揚長而去,楚寬瞅著地上那個根本爬都爬不起來的傢伙,不由得頭痛萬分。這小傢伙他打交道的次數不多,只知道當年那幾乎就是個啞巴,然而花七那種肆無忌憚的勁頭,如今一看簡直是學到了七八分。

  眼前這傢伙聲稱是聽永平公主之令行事,按照內廷律例,御前近侍不奉御旨擅自行事,當然是只有一個死字,可皇帝都沒殺他,而是在拷問之後直接丟到了司禮監外衙,他能怎麼辦?他也嫌這個山芋燙手啊!

  永平公主雖然孤芳自賞,有些不合時宜的清高,還喜歡在士林中揚名,可沒那麼傻!

  剛剛阿六要是打死這傢伙,他反而省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3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先立業,後成家

  雖然張壽對陸三郎的請求哭笑不得,但想到陸三郎擔心痛恨的,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促成的盲婚啞嫁,也曾經是自己一度想要和朱瑩保持距離的最大原因,他最終還是沒有拒絕,當然,他也並沒有一口答應。

  “這件事我沒法保證,不過,我可以和瑩瑩說一聲,請她幫忙打探打探,看看她認識的那些千金閨秀裡,有沒有人對你這個浪子回頭的天才感興趣。如果真有合適的,老師應該很樂意給你保媒。當然,你既然不在乎門第家世,如果有看中的人,也可以直接告訴我。”

  陸三郎幾乎歡喜到跳了起來。他在葛雍那兒可沒有張壽這麼大的面子,現在有了張壽這話,只要他爹不是一聲不吭直接給他定親,他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當下他便踢開椅子繞到張壽跟前,二話不說深深一揖:“小先生,陸築在這兒謝過了!”

  只要終身大事不至於被老爹亂點鴛鴦譜,他就算被人叫無數聲鹵煮都沒關係!

  張壽一把將陸三郎拽了起來:“和我還來這一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商量,所以你拜託我的這件事,算起來頂多扯平。”

  陸三郎被張壽按回了原來的座位,愣了一愣之後就恍然大悟:“是不是為了那個膽大包天送劍威脅小先生你的傢伙?你放心,我在京城那是地頭蛇,本來就打算發動張琛他們一塊去打探這事兒,保準查一個水落石出,給你個交待!”

  “送劍的事情無所謂,你不用費心。”張壽不以為意地置之一笑,“我既然堂堂正正地把這把劍配了劍鞘帶出來,就是一個態度。我想和你商量的是另一件事,我有幾個不太成熟的想法,需要幾個能工巧匠幫我一塊完善圖紙,看看能不能把東西做出來。”

  陸三郎雖說剛剛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可真要說有多大把握,那卻是瞎扯了。所以,張壽的前一個表態讓他意外,卻又鬆了一口氣,可後一句話就不一樣了。

  一想到當初在葛府的那次密度實驗和後來的大熱鬧,自己竟是錯過了,他此時此刻那興致何止一星半點,立刻連聲追問道:“是什麼有趣的好東西?小先生能不能給我透個底?你放心,我就是上天入地,也會把京城那些最出名的能工巧匠給您請來!”

  張壽不禁啞然失笑。他現在連這年頭的技術到底發展到什麼程度都不清楚,哪能和陸三郎透底?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我從小長在鄉間,很多東西都是瞎琢磨,也不知道世間到底有沒有現成的東西,一時半會很難和你解釋。你先幫我把人找來,回頭自然就知道了。”

  見陸三郎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點頭答應了,他又補充道:“這件事到你為止,千萬別對第三個人說。要知道,無論瑩瑩還是老師,又或者太夫人,我誰都沒提過半個字。等回頭人請到,你過來和我一塊參詳就行了!”

  聽到這話,剛剛還在那瞎琢磨的陸三郎頓時眉飛色舞,心中大樂。

  看來,張壽把他當成最信得過,最志同道合的人!

  他立時當仁不讓地說:“那這事兒就這麼定了,能工巧匠,我一定好好物色。至於小先生你之前說什麼兩邊扯平,怎能那麼算!我幫你的只不過是力所能及的小事,說不定自己還能學著點東西。而你幫我的,那可是涉及我終身的大事!”

  “再說,之前小先生你和朱大小姐一塊到我家救我,又對葛祖師和其他人宣揚我有算學天賦,以至於連皇上都誇我,算起來,我都欠了你不知道幾個天大人情了!”

  張壽頓時莞爾。他剛剛是想拉投資,可想想與其這麼直接功利,還不如先借助陸三郎去物色他需要的人才,缺錢要找陸三郎幫忙的話,回頭等他把當初收的那些束修錢花光再說。

  他其實並不是動手能力很強的人,通曉的某些電子信息和編程之類的技術手段,在這年頭毫無用武之地,更何況,他需要見一見那些真正打造東西的能工巧匠,因為這些人可能更瞭解產業結構和技術發展。

  而這些訊息,是無論趙國公府,還是葛雍,都不能立時提供給他。而且,趙國公府和葛雍全都目標太大,不如陸三郎這邊來得隱蔽。

  更何況,陸三郎看似滑胥,其實卻是個挺純粹的小胖子,應該是個很好的合作者。

  想到這裡,他就笑道:“好吧,人情債,人情償,你先幫我做好此事,回頭再商量日後!”

  一頓涮鍋吃得心情舒暢,陸三郎離開時,哪怕沒有喝酒,卻依舊面色醺然,彷彿連腳下步子都有些飄。而站在門口送人的張壽正要關門,卻突然聽到上頭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抬頭就看到阿六從屋簷上頭探出了腦袋。要不是他習慣了這小子的神出鬼沒,簡直能被嚇一跳。

  “留你吃暖鍋,你卻一聲不吭直接跑,現在卻又這麼現身嚇人,你小子就不能正常一點嗎?”張壽實在不想仰頭說話,乾脆退後了兩步,隨即就意識到了什麼,“怎麼,你是守在這,生怕有人聽到我和陸三郎說話?又不是秘密,就算被人聽到也無所謂。”

  阿六一個倒栽蔥從屋簷落下,眼看整個人快砸到地上時,他才伸手拍了一記地面,整個人倏忽間一翻,最終穩穩落地。他拍了拍手來到張壽麵前,這才淡淡地說:“刺客在司禮監外衙。”

  張壽知道,所謂的刺客,必定是那個當初在竹林裡射了自己一箭後,被花七拿下的那個傢伙。因此,微微一怔後,他就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親眼看到的。”見張壽麵色古怪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阿六卻顯得非常坦然,“我說過,我當初差點進司禮監。”

  要不是張壽和阿六可以說是一塊長大,親眼目睹了小傢伙一點點發育,如今喉結都已經很明顯了,他簡直要被人這話再次帶進溝裡。

  想到阿六曾親口對他表態,把自己當成是張家的人,他不由得猜測,阿六身上恐怕還帶著某種足以讓其隨便進入司禮監外衙的令符。

  想了想,他還是決定不追問這一茬,當下態度隨意地問道:“那這傢伙眼下如何?”

  “人挺好的。”阿六簡簡單單吐出四個字,隨即又補充道,“他說是奉命嚇唬你。”

  “呵。”張壽哂然一笑,笑聲卻有些冷。也許那一箭不是要他的命,他也因為誤解而撲救朱瑩,因此及時躲開,阿六更是出手攔截,說起來也就是事後才覺得有點驚險,但被人如此對待,他能痛快那才有鬼了。尤其是聽到出手者如今還挺逍遙,他就更覺得惱火了。

  他突然心中一動:“那刺客是宦官?”

  “是御前近侍,現在被貶成了雜役。他射了你一箭,我打了他一頓,他得躺幾個月。”

  見阿六解釋得如此詳細,張壽不由朝這膽大妄為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隨即就笑著沖人豎起了大拇指。不論如何,跑去司禮監幫自己打人出氣,阿六已經做得很出格了。

  見阿六看向了屋內一片狼藉的桌子,他就笑道:“是不是還沒吃過午飯?把鍋裡的湯底倒了,洗一洗重新加水燒了涮鍋吧,那些羊肉菜蔬大概還夠你吃一頓。陸三郎看著胖,胃口比我還小,我還以為他是胡吃海塞的那種人……那刺客是奉誰的命?”

  這種話題急轉彎,對很多心思粗疏的人來說,輕而易舉就能騙出答案,百試不爽,效果絕佳。然而,張壽最後一個問題出口之後,就只見阿六眼神明澈地看著自己。知道用心敗露,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可接下來竟是等到了阿六的回答。

  “他先說是二皇子,又說是永平公主……但我覺得,他應該在說謊。那時候我距離他很近,才剛逼得他幾乎瀕死,而他的心跳不對。”

  這樣詭異的判斷理由,有些出乎張壽的意料,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幾乎立刻接受了阿六的判斷。當下,他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眼看人去忙活著重新折騰那銅鍋,準備補上這一頓午飯時,他呵呵一笑,心想他這個曾經的鄉下小郎君還真是夠拉仇恨的。

  然而,阿六重新加炭加水,坐在那邊似乎在一邊發呆一邊等水開時,卻突然開口問道:“少爺準備什麼時候娶大小姐?”

  正在那分析敵我的張壽簡直被阿六這直言不諱的問題給問住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憋出了幾個字:“先立業,後成家!”

  “立業,就是發財吧?”阿六問了一句,卻發現張壽沒有作答。

  “在大漠裡,發財靠劫掠;在民間,發財靠吞併;在朝中,發財靠抄家。”

  阿六一本正經地說出了一句血淋淋的哲理,隨即平靜地說,“瘋子告訴我這個道理時,他帶著一夥馬賊殺光了另一夥馬賊,而後又下毒把自己帶的那些馬賊都殺光了。然後,兩幫人積攢下來的金銀財寶,就都歸了他。”

  “你所說的這些,歸根結底,都是侵佔。”張壽哂然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侵佔別人的財富,看起來確實是發家最好的手段。但那只是財富轉移的過程,並沒有真正憑空多創造財富出來。真正的財富,是生產創造的。”

  巧取豪奪四個字,確實是某些人的發家真諦,但不是他的。

  話音剛落,他突然就只見阿六表情平板地看著自己,隨即說出了一句完全無關的話。

  “門外好像有人。”

  張壽頓時大為意外,當他快步來到門前,一把拉開門時,就只見順天府尹王大頭正帶著鄧小呆站在那兒,前者表情和阿六如出一轍,後者則是很不自然地干咳了一聲。

  “小先生,我們是在你說先立業,後成家的時候來的。”

  下一刻,張壽立時扭頭怒瞪阿六。好你個小子,剛剛對我說那些話,難不成都是故意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3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能者多勞王大頭

  張壽斜睨了一眼若無其事在那收拾殘局的阿六,很想敲敲少年的腦袋,質問這小子剛剛到底是想害他,還是太信賴他——要知道,只要他剛剛在阿六面前附和那種叢林法則的哲理,此時面前這位順天府尹對他的觀感也許就會截然不同。

  “雖說聽壁角不是一個好習慣,但我沒出聲這麼站了一站,恰好聽到了張博士你這一番真心話。這世間太多人發家靠的是巧取豪奪,還認定發家只能靠巧取豪奪,真正憑自己的雙手,乾乾淨淨創造財富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王傑說完這話,讚許地對張壽點了點頭,等到被張壽請進了屋子,他見到桌子上那杯盤狼藉還沒收拾的樣子,卻也沒在意,目光往四周圍一掃,臉上露出了非常少有的笑意。

  “不枉我在皇上面前力挺張博士你接管半山堂。國子監那麼多學官,能安之若素住在號舍裡的,那簡直是鳳毛麟角。不過也是,就連監生們,大多數也受不了這個苦,更何況是學官?聽說陸築也住在這裡?還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啊。”

  張壽沒想到王傑一上來就誇了他一大通,心裡頓時有一種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的異樣感覺。他索性開門見山地問道:“王大尹親自前來,是為了九章堂的事?還是為了之前提過的,引蛇出洞?”

  “兼而有之。”王傑也不坐,就往那一站,示意鄧小呆解開背上的包袱,拿出了厚厚一沓考卷,他才淡淡地說,“這是最終篩選出來的卷子,很可惜,哪怕把標準放低到只答對一道題,通過的人依舊很少。其中甚至還有卷子完全雷同,疑似抄襲的,這就要靠你來甄別了。”

  張壽這才真心實意地拱手作揖:“多謝王大尹和宋推官這些天來辛苦了。”

  “算是還你一個人情。”王傑說得輕描淡寫,可想到這些天但凡一有空閒就全都在看那些瞎扯淡的卷子,身心俱疲的他就忍不住一陣窩火。

  不是張壽出了這樣一個主意,以至於卷子堆滿順天府衙,他還不會知道,那些底下縣令們曾經讚口不絕的某些京畿才子當中,居然也有人試圖渾水摸魚,矇混過關!

  張壽自然不知道王大頭的複雜心思,謝過王傑,他就對鄧小呆笑道:“小呆,這些天你看過這麼多胡亂作答,矇混過關的卷子,有沒有什麼感受?要說經史,也許很多人你拍馬都趕不上,可說起算學,你卻足夠當很多人的老師了。”

  鄧小呆原本只覺得這些天看那些卷子實在是看得人要發瘋,此時被張壽一誇,他卻又有些靦腆:“術業有專攻,我那點小能耐算什麼?宋推官才叫厲害,學問好,算學也精通……”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王傑就打斷道:“小宋算學頂多只能算是粗通,算不得精通,和你比都要差那麼一丁點,更不要說和張博士了。你現在跟著他,好好學一點經史打打根底。就算張博士沒指望你去考秀才舉人進士,但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總是有用的。”

  張壽見鄧小呆慌忙連連點頭,他輕輕拍了拍這個農家子的肩膀,這才對王傑笑道:“那其他考卷,王大尹還沒送走吧?”

  “就按照你說的,我特地挑了六百張答卷,給京城專收貧寒士子的平民書院。讓他們廢物利用,練字也好,寫文章打草稿也好,全都能用得上。當然,沒有糊名。至於剩下的,大約還有一兩千份,回頭我派車送到國子監,將來給你九章堂的學生當演算的稿紙用。”

  張壽頓時莞爾:“王大尹這所謂專門挑出的答卷,是按照什麼標準挑的?”

  鄧小呆見王傑朝自己努了努嘴,他就立時接口道:“王大尹說,專挑那些字寫得最好的,答題時拿聖賢文章糊弄人的卷子,又或者亂答一氣,不知所云的卷子。這兩類卷子送去平民書院,其他的則是回頭送到國子監來。”

  剛剛把銅鍋端到門口的阿六不禁小聲嘀咕道:“殺人不見血。”

  他這聲音不大,王傑卻沒錯過,他卻沒有因為阿六這非議而惱怒,反而泰然自若地說:“在主持府試的時候,我寧可看到白卷,也不願意看到在那費盡心機填滿空白的卷子。所以,不懂裝懂,卻還試圖濫竽充數想混進九章堂的,這種抱著僥倖之心的人,簡直浪費我的時間!”

  幸好我從當年開始,考試的時候那就是懶人一個,做不出就開天窗,絕不會煞費苦心把空白填滿……否則碰到王大頭這種老師真是要倒大黴了。

  張壽心裡正轉著這麼一個無稽的念頭時,鄧小呆卻盯著他的腰間看了好一陣子,最終忍不住突然問道:“小先生,你什麼時候開始佩劍了?”

  “你倒眼尖,今天還是我帶劍出來的第一天!”張壽頓時一樂,見王傑眉頭一蹙,他就把事情來龍去脈道了一遍,隨即還把今日自己在半山堂中的那番鬼話也說了,末了就笑道,“我今天還有意拿唾面自乾的典故打了個比方,想來那些監生應該已經傳出去了。”

  “這些魑魅魍魎之輩還真是無法無天!”王傑微微眯起眼睛,隨即有些歉意地說,“那天朝會上我歸功於你,後來在葛宅,事情又傳開了,你解開那些密信的消息如今人盡皆知,看來某些人已經蠢蠢欲動。你如今公然把劍帶了出來,是想再狠狠刺激一下幕後主使?”

  張壽微微一笑:“沒錯,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不把人釣出來,我寢食難安。”

  “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王傑若有所思重複了一遍張壽這話,隨即就讚許地點了點頭,“這話說得好!那麼,你是打算以身作餌了?”

  “我是這樣想的,能做出送劍威脅這種不明智舉動,應該是像炮仗一點就炸的人。既然如此,何妨我高調一點,試一試能不能刺激對方忍不住動手?如今冒一點險,日後雖說不能一勞永逸,但也至少能殺雞儆猴。”

  見張壽說得淡然自若,絲毫沒有埋怨是自己當初硬把人請來順天府衙幫忙,這才讓其陷入了麻煩的漩渦,王傑頓時有些過意不去。之前那大堆卷子積滿順天府衙,他忙活了好多天才能透口氣的那點怨氣,頓時被他拋到爪哇國去了。

  從這一點來說,被人背後罵冷臉無情的王大頭,其實是個很厚道的人。

  “這件事我不能置身事外,畢竟事出有因,因我而起。趙國公府的人目標太大,你若是決意冒險,不用他們出手,我暗中佈置好人手呼應你。”

  張壽等的就是王大頭此言。見王傑果然很有擔待,他就立刻笑眯眯地一口答應了下來,接下來便和王大頭小聲商議著種種細節,對鄧小呆那擔心的眼神視若不見。

  而同樣是利用午休時間從順天府衙溜躂過來的王傑,顯然沒打算停留太久,該辦的事情辦完,該說的話說完,他就打算離開了。而鄧小呆跟著他離開號舍之後,突然一拍腦袋道:“王大尹,我正好有件事要問小先生,我先回去一趟。”

  見鄧小呆冒冒失失往回跑,王傑微微一愣,卻也沒太在意。

  然而,一溜煙似的衝回去的鄧小呆,先看了一眼還在門口望風似的阿六,這才一把抓住張壽的袖子往屋子里拉,隨即壓低聲音說:“小先生,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訴你。”

  他頓了一頓,竭力讓自己喘氣能均勻一些:“你是不是跟著大小姐進宮見過一次太后,還差點被人栽贓?皇上派了楚公公到順天府衙,把那個犯事的小宦官直接扔給了王大尹,讓他來處斷此案,那時候我正好和宋推官一塊在昏天黑地看卷子。”

  似乎還是怕自己這話被人聽去,鄧小呆再次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直到確定阿六那個門神不至於漏人進來,他才把本來就很低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

  “王大尹破口大罵,說宮裡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憑什麼丟給他管,楚公公只能一個勁賠笑說能者多勞。可發現王大尹彷彿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就把我和宋推官都遣退了出去。我裝成睡眼惺忪昏昏沉沉落在後面,聽到王大尹正在抱怨皇上縱容宗室,他又不是宗正。”

  撂下這話,鄧小呆就對張壽深深一揖,隨即又以跑回來時的高速一溜煙跑了回去。

  王大頭還確實是能者多勞,別說趙國公府一而再再而三把麻煩丟過去,皇帝也老是把不屬於人家職權範圍的案子丟去順天府衙……不過真正說起來,好像順天府衙接手的這些麻煩案子,一樁樁一件件都和他有脫不開的關係?

  張壽心裡這麼想,可當外頭的阿六朝他看來時,他就立刻換成了滿臉正色。

  “以王大尹的神目如電,一定會明鏡高懸,我自然信得過他。”

  阿六盯著張壽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點點頭道:“那我就不去順天府衙了。”

  張壽頓時啞然。合著我不說這話,你還打算去順天府衙再揍人一頓?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3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朱瑩激公主

  儘管半山堂的講史課從來都不是成體系的一朝一代往下講,張壽彷彿信手拈來似的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甚至時不時還會來幾句離經叛道的話,把偶爾來聽課的幾位學官氣個半死,但無論周祭酒還是羅司業,眼看半山堂的出勤率始終保持穩定,也就撒手不管了。

  能讓那群紈袴來上課就不錯了,皇帝都不理會三皇子和四皇子會因此被帶歪,他們瞎操什麼心?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日後會繼承秦國公爵位的張琛,反正也未必會在朝中佔據高位,三皇子四皇子看樣子也應該是等著封王了,更何況那些個徒有家世沒真本事的貴介子弟?

  至於每天第二堂的自然課,那就更加沒人會來監察了——學官們全都生怕會被看到的聽到的那些神神鬼鬼鬧得方寸大亂。

  但學生們除外,自從看過一次張壽演示的雙縫衍射實驗和小孔成像實驗之後,本來就談不上正確三觀的監生們,那簡直是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比妖法更神奇的世界。

  三皇子和四皇子這兩個被皇帝帶得有些天真爛漫的小傢伙,現如今那是根本連四書五經都讀得心不在焉,每天中午都分外幽怨不能留下來,繼續上下午那兩堂選修課。

  太后雖說對張壽的課程設置頗有微辭,可兩三次勸下來,皇帝一句無妨,她也就索性聽之任之了。至於後宮其他嬪妃,還有大皇子和二皇子……誰在乎兩個應該不可能繼承皇位的小皇子學什麼?巴不得他們就此養廢了的人,佔了大多數。

  然而,這其中並不包括聽多了某些傳言,越想越覺得不能放任不管的永平公主。

  於是,本來應該還在籌備再一次月華樓文會的這位金枝玉葉,這天破天荒換了一身男裝,隨即叫上了裕妃身邊最受信賴的管事牌子常寧,悄然駕臨了國子監,統共只帶了兩個侍衛。然而,她本來覺得自己已經夠低調了,卻在國子監大門口那大學牌匾下,和某人不期而遇。

  那是和她一樣,女扮男裝,但乍一眼看去卻英氣勃勃,和她氣質迥然有異的朱瑩!

  朱瑩從小就三天兩頭進宮,永平公主可以說是與她一起長大的,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和朱瑩格格不入,哪怕她和其他姐妹相處得都還算不錯,卻從來看不順眼朱瑩。

  她小字明月,是自小偏愛她的父皇親自起的,甚至沒有避諱國號,而朱瑩的瑩字卻偏偏取的是瑩白如月的意思,和她正好重了。

  她喜歡素雅雍容,朱瑩就偏偏愛俗豔,好金玉。

  她喜歡讀書、對弈、音律,號稱才女,對於那些仰慕她的男子從來不假辭色;朱瑩卻喜歡騎馬射箭,嬉笑怒罵肆無忌憚,常常有一批狂蜂浪蝶跟著轉悠。

  此時乍一見面,永平公主就只覺得新仇舊恨齊上心頭,口氣不知不覺就變得有些尖銳:“你這是來看張壽上課的?你就這麼擔心他這個老師鎮不住場面?”

  “關你什麼事?”朱瑩寸步不讓地笑了一聲,“皇上許我隨時過來監學,我想來當然隨時都能來。我是來看看我二哥是否安分守己的,至於阿壽上課如何,根本用不著我擔心。這幾日半山堂日日全勤,一個缺席的人都沒有,放在過去,誰敢想?”

  永平公主頓時被噎得一愣,而讓她更不滿的是,朱瑩撂下這話後,竟是再也不理會她,直接長驅直入,往半山堂的方向去了。哪怕她平日在別人面前全都涵養極好,此時卻氣得拔腿就追,可一貫喜歡那些文雅之事,體態嬌弱的她,哪裡能追得上朱瑩?

  等好容易在半山堂門口看到朱瑩時,她就只見其正在和一個略有些眼熟的少年說話。她想了一想,這才記起,那恰是之前在月華樓文會上她見過一次的,張壽身邊那個話語很少,存在感極低的少年小廝。

  對於這樣一個無須在意的人物,永平公主自不會放在心上,等人悄然退下之後,調整過呼吸節奏的她這才上前,可卻不想朱瑩沒有進半山堂,而是徑直轉身直面著她,那眼神犀利如刀,彷彿要在她身上戳兩個小洞。本來就心中不快的她毫不示弱,昂起頭冷冷地看著對方。

  “我和阿壽之前在遭遇那幫亂軍的時候,曾經碰到過一個暗中放冷箭的刺客。”朱瑩絲毫沒有拐彎抹角的意思,一開口就單刀直入,“那個刺客被花叔叔抓到之後,被雄威押了回京。現如今那個刺客開了口,說是你指使的,只為了嚇唬阿壽。”

  永平公主頓時氣得面色發白:“這是血口噴人,我哪會這麼無聊!”

  朱瑩盯著渾身甚至在微微顫抖的永平公主看了好一會兒,最終嗤笑一聲道:“雖說我和你從小就互相看不順眼,可我也覺得,你不是這麼無聊的人。怎麼樣,平生第一次被別人栽贓的感覺如何?要知道,那個刺客還活蹦亂跳的,皇上直接把人丟司禮監外衙當雜役了。”

  永平公主登時醒悟了過來。就算是行刺未遂,憑父皇往日對朱瑩的偏愛,再加上對張壽這個年輕才俊也似乎挺器重的,怎麼也該嚴懲刺客才對,怎會隨隨便便把人丟去做雜役就當成懲罰了?而且,如果刺客真的供述是她指使,父皇怎會一個字都沒對她說?

  興許是父皇根本不信;興許是父皇已經知道背後是誰;興許那個人父皇也不好隨便動……可憑什麼就要她來背黑鍋!

  朱瑩就算此時說不相信是她幹的,可只要那個刺客還活著,日後那樣的風聲傳出去,她這臉面往哪裡擱?

  永平公主氣得牙癢癢的,可緊跟著,朱瑩的話就猶如火上澆油,讓竭盡全力想要平靜下來的她再次怒火中燒。

  “上次那個拿東西栽贓阿壽的小閹奴,據說也被皇上丟給順天府尹王大頭了。你看看,連刺客的事情,別人也栽贓在你身上,這種小事,說不定也理所當然有人歸結在你恨屋及烏,看阿壽不順眼。”

  恨屋及烏這種朱瑩自造的成語,如果換成平日,永平公主一定會挑剔鄙薄,可她眼下卻一點都顧不得這個了。因為朱瑩說得確實沒錯,刺客這種天大的事情,都敢有人往她身上潑髒水,更何況那件小事?

  那一瞬間,她忘了自己此來是為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兩個弟弟的學業,忘了自己挑燈夜戰列出的那一張長長的必讀書清單想要指點張壽,直接拂袖而去。

  而看到她一走,朱瑩這才揚眉吐氣地呵呵一笑,隨即輕哼了一聲:“從來都是你讓別人背黑鍋,這次輪到你自己了!”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大小姐真厲害!”

  朱瑩一側腦袋,看到是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次出現在了自己身後,她就言笑盈盈地說:“以後要再有這樣的事情,記得就這樣直接和我說!阿壽真是的,國子監就算距離我家遠怎麼了,天天騎馬來回,那也方便得很,他非要搬來那逼仄狹小的號舍,傳個話也不方便!”

  對於朱瑩的抱怨,阿六照舊沒什麼表情,直到她往半山堂裡張望,他才突然問道:“陸尚書如何了?”

  雖說不知道是張壽想問,還是阿六想問,但冷不丁聽人提起陸三郎他爹,朱瑩還是恨得牙癢癢的。

  “別提了,因為葛爺爺和齊爺爺褚爺爺他們都聽見了,我回去之後只好對祖母挑明,結果被祖母訓了一頓,說我莽撞衝動!陸綰那傢伙果然是騙我的,什麼秦國公張川覬覦我爹和楚國公的位子,什麼張大學士和張都督互為表裡,和我爹有恩怨,全都是胡說八道!”

  “那會兒葛爺爺他們三個也在,他偏敢睜眼說瞎話!”

  知道這裡是大庭廣眾之下,朱瑩剛剛和永平公主說話時,聲音一直都竭力控制著,此時此刻也不例外。對於我行我素慣了的朱大小姐來說,這是非常難得的進步。

  抱怨了一通之後,她到底沒有繼續下去。儘管她的大哥依舊沒有消息,剛剛率兵馬出關的父親傳來的消息也是滯後了很多天的,她心裡一直都記掛著,可她並不願意喋喋不休。

  朱瑩轉身走向半山堂,在大門口靜靜地站著聽了好一會兒張壽的課,目不轉睛地看了好幾個實驗,這才悄然轉身下了台階。見阿六依舊等在那兒沒走開,她就衝他微微一笑。

  “你告訴阿壽,齊爺爺借給他和吳姨的那座宅子這兩天總算安靜了,吳姨搬了回去,我已經給她找到了幾個合適的徒弟,有擅長繡花的,也有擅長織補和染色的。她很高興,說當年家裡沒遇到變故之前,就做過織補繡染,做夢都想重振家業。”

  見阿六點頭表示記下了她的話,朱大小姐頓時笑了:“至於有人到門前送劍的事情,祖母和娘都說一定好好徹查,至於刺客還有那個琺瑯盒子的竊盜栽贓官司,有鄭明月去盯著,她這個人最討厭背黑鍋,絕不會輕易放手的,你告訴阿壽,他只管放心,一切有我呢!”

  “不過空閒的時候,他別老是去葛爺爺那兒,葛爺爺肯定會抓他幫他算東西……”

  說到這裡,朱瑩不由有些心虛。可緊跟著,她就聽到了一聲笑。

  “我已經連續兩天晚上被老師抓住推導水利公式了,也確實想偷個空。”

  站在講台上的張壽早就發現了朱瑩,此時趁著交待張琛帶人做實驗的空子,從半山堂偷跑出來的他一點都沒有摸魚的自覺,而是笑吟吟地說:“瑩瑩,明天半山堂休沐,我們出城去賞秋,如何?”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4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釣到了好大一條魚……

  帝都近郊,古蹟遍地。

  儘管這座帝都在大明建國之初,不少人覺得不如佔據了江南富庶殷實之地的古都南京,遜色於佔據關中天險,被太祖硬是改了名字的長安,從感情上來說,也不願意讓那座曾經被蒙古人佔據過的大都作為帝京,但全都抵不過太祖皇帝的堅持。

  而那位太祖皇帝又是個閒不住的人,雖說不能肆無忌憚動不動就巡行天下,可京畿附近還是被他走了個遍,留下了無數傳說,順便也讓很多原本名氣並不算太大的名勝一舉成為如今遊人如織之地。

  比如說,始建於唐,而後歷經遼金,屢毀屢建的靈光寺。

  “當初太祖皇帝帶人微服到龍泉寺中,遊覽到那座遼代傳下來的招仙塔之後,硬是在塔中過了一夜。據說就是那一夜,太祖皇帝夢見自己掉了顆牙。第二天,他就叫來寺中主持,說要掘開這座塔。那些和尚當然不肯,可後來聽說是皇帝駕臨就慌了。”

  “結果,太祖皇帝下令工部調來了能工巧匠,就挖出了佛祖的佛牙舍利!”

  此時此刻,站在那重修之後寶相莊嚴的招仙塔前,沐浴在秋日陽光下的朱瑩說得眉飛色舞:“就因為這個,太祖皇帝后來給那些佛寺還有和尚定下了那麼多規矩,可誰都不敢吭聲,因為那可不是泥地裡挖出來的,那是一大堆和尚在工匠的指示下挖出來的石函!”

  “當那些和尚最終起出佛牙舍利時,佛牙木匣的每一面上都還有善慧和尚寫的佛牙題記,消息傳到四野,也不知道多少善男信女趕過來頂禮膜拜……”

  聽著朱瑩口中這太祖尋佛牙的故事,張壽忍不住暗自嘬牙。太祖這位前輩竟然提前就把塵封一千多年的佛牙給挖出來了。而挖出來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為了給自己身上增添一層再世佛祖的光環,而是為了名正言順地給佛寺和和尚們套緊箍咒,真是算計精明……

  相比挖其他寶藏,這一手真是高明了許多!

  “就因為挖出了佛牙,太祖皇帝大筆一揮,龍泉寺就變成了靈光寺。這附近三座山裡的其他古寺庵堂也都被找了出來,太祖又添修了一些,總共八處,所以叫做八大處。因為靈光寺裡有佛牙,所以排名第一。”

  張壽剛剛上山時,就發現了八大處中的長安寺不見了蹤影——不過聯想到後世長安寺也同樣是被毀之後就再也沒恢復過原貌,更不要說開放,他就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畢竟,太祖皇帝神乎其神找到佛牙的靈光寺作為第一處,在如今這年頭,也算是政治正確了。

  至於其他幾座古剎和新寺一一往前挪動了一個序號,這種小問題根本無所謂。

  看了一眼靈光寺中那絡繹不絕的朝聖人流,剛剛本來就是挑著佛塔一側空地眺望瞻仰的張壽便低聲問道:“人這麼多,我們不如改天再進去?”

  朱瑩頓時心領神會地一笑,點點頭後,就領著張壽往側門走。等漸漸遠離那洶湧的人潮,她才沖張壽眨了眨眼睛:“其實我很小就跟著皇上還有爹來這看過,反正我沒見識,只覺得那佛牙瞧著挺普通的。你想看的話,日後我和皇上說,把寺封了,好好看個夠。”

  張壽頓時莞爾。他又不是虔誠的信徒,瞻仰可以,封寺何必?等到兩人出寺和阿六以及其他護衛匯合,便又趁著遊興爬山,至於其他佛寺,張壽也就是轉一轉打個卡,陪玩的朱瑩更是無所謂,須臾就到了山頂。

  因為早起出京,上山前用過點心,到了山頂已經是午後未時,幾個護衛知情識趣地和阿六一塊到旁邊張羅那頓遲來的午飯了——他們帶來的兩個食盒中,有酒有菜有點心,食盒中更是備有燒炭火加熱的夾層,正適合野餐使用。

  可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原本正和張壽在不遠處說話的朱瑩,竟突然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朱瑩還滿臉不高興,氣呼呼地在一張石凳坐下之後,便托著腮幫子不做聲了。見此情景,幾個護衛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便有人拿眼睛去瞟阿六,希望人能去張壽那邊說和說和。然而,不論他們怎麼看,阿六卻只像木頭人似的,坐在那看著食盒發呆。

  朱瑩不是一貫覺得張壽千好萬好嗎?今日難得出遊,之前一路還一直都氣氛很好的,怎麼小兩口就鬧翻了?要知道,太夫人之前還暗示說,等國公爺回來就立刻辦婚事的!

  只有阿六注意到,朱瑩一面在那發洩似的踩著地上的草根,一面拉過旁邊一根倒霉的樹枝,一片一片往下拽著樹葉,卻不時用眼角餘光注意張壽那一邊,嘴裡還在咕噥個不停。

  “氣死了,不識好人心……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卻還要打發我走!”

  而疑似和朱瑩鬧翻的張壽,不知不覺也往另一個方向走出去了十幾步。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走路時埋頭看著地面,根本不看前方。好在這山頂不比山腳下香火旺盛的靈光寺,因此沒幾個人,他直到聽見前頭爭論不斷,這才恍然抬頭。

  “這題哪裡是這麼算的……”

  “你們都錯了,應該這樣演算……”

  發現前頭是三個圍在石桌旁,正在一張紙上指指戳戳的青年,張壽略怔了怔,隨即便上了前去。見三人爭論的正是之前九章堂招生,他交給順天府衙張貼出去的三道題目之一,他就沒有吭聲,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口述極其繁瑣的步驟,把那道題做了出來,然後還炫耀道:“交到順天府衙的卷子上,我就是這麼做的!”

  “哼,那位張博士最推崇簡潔,你這麼繁瑣的算法,他未必看得上眼!”

  張壽挑了挑眉,徑直走上前去,可當他剛到他們身後時,幾乎還來不及說話,兩個青年就驟然一左一右夾了上來,緊緊把他包夾在了中間。而這時候,一個埋首彷彿在做題目的青年,方才抬起了頭來。

  “果然,用張博士你最感興趣的東西,才能把你引過來。”

  “你是誰?”

  見張壽極力冷靜,但那張清逸俊秀的臉卻緊緊繃著,那個同樣容貌出眾的青年不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輕蔑地瞥了一眼張壽腰間的佩劍,隨即若無其事地說:“我是誰?呵呵,當然是送你這把劍的人。沒想到,我都如此暗示你了,你不但不知道收斂,居然還繼續招搖。”

  “原來你便是那個送劍恐嚇我的人。”張壽突然笑了,“我還以為,那是寶劍贈英雄。”

  見張壽明明生死操之於自己之手,卻還口出狂言,青年頓時惱羞成怒。然而,一想到今日目的,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些負面情緒全都暫時驅逐了出去。

  “廢話少說,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覬覦朱瑩!識相的就給我滾回鄉下去!要不是她昏了頭,說服了朱家那個昏頭的老太婆,你還在鄉下當你的泥腿子種地呢……”

  剛剛恢復了氣定神閒的張壽麵色漸漸變了,不是惱怒,而是有些微妙且古怪。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那個青年,直到對方漸漸察覺到了他的眼神,顯得越發憤怒而暴躁,說出來的話也越來越難聽,他才嘆了一口氣。

  “我說這位公子,你特意往趙國公府指名送我一把沒鞘的劍,就只是想威脅我離瑩瑩遠點?”

  “什麼瑩瑩,你有什麼資格叫她瑩瑩……呃!”

  就在那青年拍案暴怒的時候,剛剛還明明被兩人死死包夾在當中的張壽突然動了。他猛地狠狠一腳跺在了左手邊那人的腳背上,當人痛苦地鬆手蹲下的同時,他便直接給了右手邊那人一個重重的肘擊。緊跟著,退後一步的他方才不慌不忙抽出了劍來。

  特製的鞋子後跟和護肘戴著真的很不舒服,但看在打人踢人方便的份上,他決定大度地原諒阿六出的餿主意,同時也原諒這個讓自己總算沒白受折騰的“情敵”。

  “我這劍術才學了一天,不知道怎麼樣,萬一失手,還請你多多包涵。”

  眼見一道寒光突然朝自己揮來,那青年頓時面色大變,完全忘記了自己和張壽之間還隔著一張石桌,竟是轉身就跑。而裝模作樣拿著劍的張壽看到不遠處原本看似空曠的地帶,冷不丁竄出了幾個彪悍的黑衣漢子,團團包圍把人截住時,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和王大頭都沒想到,給他送劍的主使者,竟然和之前他幫王大頭解開的那些密信沒什麼關係。這下王大頭要暴跳如雷了,特意秘密籌劃佈置的引蛇出洞,居然引出的是不是幕後黑手,而是這麼個傢伙。

  虧他昨天提出之後,王大頭立時大為贊同,而且還說得到了消息,別人確實正在等待機會……虧他剛剛好不容易才勸走不放心的朱瑩,一個人落單,結果卻抓到了那麼一個貨色!

  這真是釣到了好大一條魚……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4
第一百三十五章 殺雞用牛刀

  那邊廂張壽開始動手的時候,這邊廂阿六就已經如同離弦之箭似的猛然動了起來。而一直都豎起耳朵傾聽張壽可有動靜的朱瑩,也立刻跟著跳了起來。她非常慶幸自己之前號稱為了少惹口舌而選擇的男裝,如此她就可以快步狂奔,而不用考慮裙子絆腳的問題。

  至於幾個絲毫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的護衛,則是慢了足足兩拍方才起步。然而,他們到底訓練有素,到最後,不但兩個人追上了朱瑩,另外兩個則是還超越了這位大小姐。

  當他們看到阿六一腳一個把張壽身前兩個剛剛掙紮著想要爬起來的傢伙給踹飛,而另一邊幾個黑衣大漢已經把明晃晃的利劍架在了一個臉都已經驚懼變形了的青年脖子上時,這才終於恍然大悟。

  大小姐和張家小郎君的鬧彆扭是假的,這是故意給人製造落單的機會,引蛇出洞啊!

  可引出來的到底是什麼人物?

  “阿壽!”

  手中還提著劍的張壽看到朱瑩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他隨手把劍拋給了阿六,立時迎了上前。見她臉色通紅,不知道是跑出來的,還是急出來的,他就苦笑道:“害你提心吊膽了一場。殺雞用牛刀,抓錯人了。”

  朱瑩先是一愣,隨即轉頭往那幾個黑衣大漢的方向看去,當她認出那個死命掙扎卻又根本掙脫不得的青年是誰時,之前不樂意張壽去冒險時的惱火,頓時全都化作了此刻的大笑。

  “鄭懷恩,怎麼是你!”笑了好一陣子,朱瑩這才擦了擦差點笑出來的眼淚,轉身笑吟吟看著張壽,神態自如地解釋道,“他是皇上的堂侄,因為還沒通過宗室大考,所以沒有爵位。他家裡當初到我家提過親,但被我爹一口回絕了,沒想到他還賊心不死!”

  張壽頓時莞爾。敢情還不只是個單相思的傢伙,還是個提過親的情敵!

  被張壽揮劍嚇跑,隨即一頭撞進了那幾個黑衣大漢早有佈置的包圍圈,隨即又被人如同扭送人犯似的押了過來,又被朱瑩叫出了名字,說出了那段最讓他丟臉的提親被拒往事,鄭懷恩只覺又羞又怒。

  “放開我,我就算沒有爵位也是宗室!我只不過是嚇唬嚇唬張壽,其他什麼都沒做,你們憑什麼抓我!朱瑩,這個只有一張臉好看的小子有什麼好,我哪裡不如他!”

  朱瑩沒好氣地瞥了鄭懷恩一眼,滿臉的鄙夷:“你長得不如阿壽好看,主意不如阿壽絕妙,談吐不如阿壽有趣,待人不如阿壽熱心……反正你哪都不如他!”

  見鄭懷恩瞬間猶如洩氣的皮球,張壽懶得生氣,尤其是發現一旁的阿六也竟然嘴角一勾,似乎在偷笑,他只能淡淡地說:“這話還請鄭公子去對順天府王大尹說。今兒個全都是他佈置設計的,原本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沒想到落網的卻是鄭公子你這位根正苗紅的宗室。”

  發覺抓住自己的這些黑衣大漢明明知道他是宗室卻依舊不肯鬆手,鄭懷恩就已經隱隱覺得不對,等聽到張壽說這竟是順天府尹王傑的設計,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能讓堂堂順天府尹親自插手的,當然不可能是他送劍威脅張壽,又或者剛剛試圖當面威脅這種小事,只可能是牽涉到更多大人物大事件。他雖說是宗室,那也扛不住後果!

  “張壽,只要你放了我,今天的事情可以就這麼算了!”鄭懷恩極力鎮定心神,試圖把自己從泥潭中用力拽扯出來,“要知道,你一個出身鄉下的小子,根本就配不上朱瑩!”

  朱瑩頓時大怒:“鄭懷恩,你要再囉嗦一句,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頭!”

  見鄭懷恩立時閉嘴,張壽實在是很想笑。

  從融水村到國子監,紈褲子弟真心見過不少,其中有陸三郎這種有追求的,張琛這種有性格的,張武張陸這種各有打算的,還有其他打醬油的,吊兒郎當的,我行我素的……反正,半山堂中什麼類型的紈袴都有,他幾乎看得審美疲勞。

  可他真沒遇到過如同眼前這個號稱宗室的傢伙那麼蠢的。

  送劍威脅不成,就直接真人上陣,完全沒有一丁點技術含量!

  就在他嘆息之際,耳畔突然傳來了阿六的聲音:“王大尹來了。”

  張壽連忙抬頭看去,卻沒見有什麼人出現,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就在他幾乎以為阿六是耍他的時候,他方才看到,剛剛他和朱瑩曾經走過的那條山路,終於出現了幾個人影。為首的是永遠都是那張你欠我三百兩表情的王大頭,十幾個護衛簇擁在人身邊。

  想到一會兒王大頭過來得知經過,出主意的自己說不定要挨噴,他突然靈機一動。

  “瑩瑩。”

  朱瑩正瞪著鄭懷恩,心中盤算著是不是要狠狠抽這個該死傢伙一頓,乍然聽見張壽這叫聲,她連忙側頭望去。見張壽對她擠了擠眼睛,隨即挪動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個溜之大吉的手勢,她頓時心領神會地笑了。

  “阿壽,這裡的事交給王大尹,我們走吧,正好去其他地方逛逛。”

  她說著便快步上前,一把拽起張壽的袖子就跑。直到跑出去老遠,她鬆開手往回看,見阿六已經閃得不見人影了,反而是趙國公府的其他護衛一個脫身不及,全都被王傑的護衛給攔了下來,她不禁咯咯笑道:“還是阿六機靈!不管怎麼樣,王大頭拜託你的事都算做成了!”

  “只可惜,想釣的人卻沒釣出來,可送劍的人終於算是水落石出了。”

  張壽隨手撫平了剛剛被朱瑩拽出褶皺的袖子,遠眺四周之後,發現腳下就是一條下山小路,便隨口建議道:“不如我們從這下山,免得折回去被王大頭守株待兔?看這方向,到了山下,再繞點路,應該就能和趙國公府留在那的人會合。”

  “好啊!本來就是難得出城賞秋,順便幫王大頭布網釣魚,我還覺得挺有趣的,誰知道竟然是釣到了鄭懷恩那蠢貨,沒意思!還是下山,我們折回海淀,我家在那兒有個園子,在那過一夜,明天早上再回京也不遲,反正你休沐兩天!”

  張壽和朱瑩一前一後從那條不甚穩妥的小路下山時,順天府尹王傑正面色冷峻地站在鄭懷恩面前。和剛剛在張壽麵前的囂張氣焰相比,此時此刻,這位宗室顯得畏縮而安靜,哪怕原本扭住他的黑衣大漢已經鬆開了手,可他依舊身子有些佝僂,不敢直視王傑的眼睛。

  而王傑也絲毫沒有問鄭懷恩的意思,他此時正目視黑衣大漢當中最瘦削矮小的那個——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順天府衙有名的刑房捕頭林老虎。當著頂頭大上司的面,哪怕林老虎已經早就意識到了今天的事情挺麻煩的,可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一五一十說明原委。

  誰讓張壽和朱瑩這兩個他根本惹不起的人已經跑了呢?

  淡淡地聽完了一應經過,王大頭卻並沒有如下屬擔心的那樣立刻大發雷霆,只是目光略過別人,唯獨落在了鄭懷恩的身上。恰好鄭懷恩整理好情緒,正試圖抬起頭來打算對王大頭解釋一二,眼睛就正好對上了那犀利的目光。只一瞬間,他準備好的所有言辭就都忘了。

  哪怕王大頭沒開口,可他仍是感覺到了那幾乎要把他吞噬的怒火!

  “宗室大考臨近,懷恩公子倒是很有閒情雅緻。”見鄭懷恩額頭隱現汗漬,不敢作聲,王傑便冷冷說道,“就算被人笑話殺雞用牛刀,我也認了,大魚變成了小蝦,總比一無所獲來得好。”

  鄭懷恩就算再蠢,此時也覺察到勢頭不妙。當身後兩個黑衣漢子突然上來,一邊一個牢牢箝制住了他的胳膊時,他慌忙叫道:“王大尹,我只不過是一時糊塗,做出了一些不成體統的事情,但我沒造成任何不良後果……”

  “沒造成任何不良後果?張壽都已經把你威脅他的那把劍裝上劍鞘,直接帶到國子監去了,半山堂那一百多個監生包括兩個皇子都看到了,這還不夠?你今天更是帶人在這設局挾持他,要不是他早有準備,我也備了人守株待兔,你打算幹什麼?”

  不等鄭懷恩繼續辯解,這位順天府尹就極其不耐煩地說:“來人,堵上他的嘴,把人帶回順天府衙,宮裡清寧宮那樁閹奴用瓷盒栽贓張壽的公案正好還沒了結呢!”

  聽到這猶如秋風掃落葉似的無情發言,當一塊手絹直接堵住了嘴,鄭懷恩簡直快瘋了。

  他在宮中買通人栽贓張壽這事情明明神不知鬼不覺,就連那做事的小宦官都不知道受誰指使,王大頭這是千里眼順風耳嗎,怎麼知道是他幹的?

  他完全不知道,王節此時此刻正心情大壞。

  今天這引蛇出洞卻成了這個鬼樣子,回頭皇帝很可能又要嘲諷他!

  臨海大營的那樁大案被推給順天府衙,清寧宮那樁莫名其妙的竊盜栽贓官司也被丟給了順天府衙,他是順天府尹,不是兵部尚書兼內府總管!

  既然如此,就別怪他圖省事了,誰讓鄭懷恩撞在他矛頭上!這些宗室就是欠收拾!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4
第一百三十六章 趙園本是大觀園

  抄小路下山的半道上,張壽方才突然意識到,為了形成落單的局面,去幫王大頭釣魚,自己那頓遲來的午飯暫時延後,而為了躲王大頭拉著朱瑩這一走,這頓午飯更是泡湯了,一時半會都沒法補。當下他便扭頭,問高一腳低一腳跟在他身後的朱瑩問道:“瑩瑩,餓不餓?”

  “當然餓!”朱瑩想都不想就迸出了三個字,隨即就苦著臉說,“可剛剛要不走,碰上那囉嗦的王大頭,說不定立馬就要催我們回京!當初在你家的時候,我們也不是在外頭野地裡吃了一頓?這兒找不到吃的嗎?我還記得阿壽你的手藝呢!”

  那時候和現在怎麼比?那時候我是有準備,那兒又本來就是村裡一夥半大小子玩鬧偷吃的地方,現在你讓我怎麼變出吃的來?難不成我還去鑽木取火?

  張壽正想到這,背後就傳來了阿六那熟悉的聲音:“我有吃的。”

  朱瑩幾乎和張壽同時回頭,一眼就看到了不知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吊在了他們倆背後的阿六。見少年從背後伸出了手,左右手各一個紙包,朱瑩連忙搶了一個過來,打開一看見是一包鹵鹿肉,她頓時高興地眯了眯眼睛。

  毫無疑問,趙國公府大廚房裡最擅長的秘製鹵鹿肉,一向是她很喜歡的吃食之一。

  而張壽接過另一包東西時,卻忍不住瞪了阿六一眼。如果不是大白天,阿六這種如同幽靈一般的行徑,真正是要嚇死人的。他打開油紙包一看,發現裡頭是整整齊齊的八塊米糕。

  紅色的紅米糕,綠色的綠豆糕,白色的糯米豆沙糕,黃色的黃米糕,都是墊飢又可口的點心,下頭用一張張青葉作為托底,看上去顏色可愛,卻又方便手拿食用。不消說,這卻是自家出品,劉嬸做的點心。

  邊走路邊吃東西,絕對和優雅沾不上邊,張壽也就和朱瑩停下了步子,先隨便吃點東西填肚子,順便問問阿六上頭的狀況。當得知王傑那下鄭懷恩之後,竟直接把宮中那樁詭異的失竊栽贓案子安到這位宗室身上,張壽不禁愣住了,而朱瑩在微微一呆過後立刻驚咦了一聲。

  “大皇子和二皇子雖說都不是什麼好人,可這種小打小鬧的爛事應該還做不出來。永平公主那種自視極高,整天把自己當成高潔白蓮花的女人,也不會這麼手段低劣,所以我之前才認為她是頂缸的。鄭懷恩從前清寧宮去得勤,說不定真是他!”

  就這麼片刻的功夫,張壽也想明白了這一點。對於那個莫名其妙的情敵,他只覺得啼笑皆非,對朱瑩的猜測也沒什麼所謂。反正王傑拜託的事情他已經辦完了,接下來便是他難得的休息時間。

  當他們和留在山下的幾個趙國公府護衛匯合,騎馬東行,折返到京城西郊的海淀趙國公府別莊時,太陽雖說還沒落山,卻也已經過了申時。

  如今的海淀和後世的海淀在一個區域,十幾個大小淺湖和河流散落在平地之間,波光粼粼,各式各樣的橋連接其間,水田無數,阡陌相連,風光極好。熟知京畿地理的張壽知道,日後的頤和園和圓明園,全都在這片京畿水系最豐美的區域。

  而如今,皇家園林卻並沒有營造,但達官顯貴卻在附近造園無數。

  這些園林無一例外都是引活水,堆假山,亭台樓閣起無數。但因為開國之後亂事一場接一場,不少園林都經歷過重修和易主,趙國公府的園子也不例外。據說,那是太祖皇帝開國之前臨時住過,後來賜給一位國公的,屢次易手,最終被睿宗賞給了趙國公朱涇。

  而這座園子沒有什麼雅緻雋永的名字,和附近其他勳貴園林相似,只是簡簡單單地被稱之為趙園。

  初來乍到的張壽第一時間發現,朱瑩雖說是因為遇到王大頭,於是臨時起意和自己從小路下山,繞了一大圈才和其他人匯合,故而生怕回京不及,打算暫時在這裡住一個晚上,但趙園裡那些態度慇勤的僕役,明顯不像是剛剛才知道他們會過來。

  最後,不但是他,就連起初還有些木知木覺的朱瑩都發現了。她陡然停下了步子,臉色不善地瞪著旁邊慇勤引路的趙園總管:“瞧你這早有準備的樣子,好像知道我要來似的?”

  “大小姐難得出城,太夫人和夫人當然少不得讓我們預備預備,說不定您一時起意來這兒住一晚上呢?畢竟,咱們趙園就在京城和八大處中間,那是順路。”

  趙園總管一面說,一面還笑著沖張壽點頭哈腰,隨即才再次看向朱瑩道:“大小姐若覺得小的在這兒杵著多事,小的告退就是。”

  饒是朱瑩素來大方,也被趙園總管這話給鬧得惱羞成怒:“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後頭呆著去,有什麼話要問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

  張壽眼看那位上了年紀的趙園總管笑眯眯地躬身行禮,隨即真的退到最後面去了,這下換成他有些不那麼自在了。然而,這種微妙情緒很快在上船遊園之後,無影無蹤。在這秋日的夕陽殘照之下,他跟著朱瑩粗粗在園中轉了一圈,恰是有了一個很意外的發現。

  有朱瑩這個最好的導遊,在天黑之前,他先是坐船品茗,然後步行在園子裡轉了老大一圈,只發現這座趙園中的太祖御筆多如牛毛,全都是給那些亭台樓閣的題匾。然而,相比國子監那些非常正常的題匾,這些亭台樓閣的名字就相當令他無語了。

  瀟湘館、蘅蕪苑、稻香村、綴錦樓、秋爽齋……然而,唯獨沒有怡紅院。

  就不知道太祖皇帝是討厭賈寶玉呢,還是純粹不喜歡怡紅院這名字呢。

  以至於張壽用過一頓豐盛的晚餐,和朱瑩飯後消食再次漫步園中時,他忍不住問道:“瑩瑩,這趙園從前叫什麼名字?”

  “太祖皇帝住的時候叫大觀園,可太祖皇帝搬出去賜人之後,就讓這園子改了那位功臣的封號,叫衛園了!”

  朱瑩沒注意到張壽那微妙的表情,隨即笑道:“太祖皇帝那會兒還想把所有題匾都撤回去,讓那位衛國公自己改名,結果,葛爺爺的老祖宗說了一句,大家都習慣了這些名字,別這麼小氣,太祖皇帝才罷了手。”

  張壽暗自呵呵,隨即就若無其事地問道:“對了,我從前在鄉間讀過的書很雜,卻沒有關於太祖皇帝的,還是到了國子監之後,才知道太祖皇帝還寫過不少詩,似乎還寫過書?”

  “太祖皇帝詩不多,統共那麼幾首,但卻全都很有氣勢。”朱瑩饒有興致地一首一首背給張壽聽,卻沒看清楚夜色中張壽那張晦暗不明的臉。等詩說完,她就笑著說道,“太祖換地還寫過一本挺玄奇的小說西遊記,是開國之前寫的。”

  “我最喜歡孫悟空那猴子了!猴子大鬧天宮時可厲害了,只可惜卻遇到了如來老兒,被壓在五指山下。他被唐三藏救出來後,履行諾言保了他西天取經,可卻不願意成佛作祖,而是發誓要為天下妖族另外開闢一個天地,再不讓他們被仙佛驅使,所以反出靈山……”

  張壽聽著那漸漸歪到十萬八千里外的西遊故事,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卻是進一步瞭解了太祖皇帝的性格。如果說那些詩詞是抄襲的話,那西遊記已經脫離了抄襲的範疇,進入了一個他曾經耳熟能詳的領域……

  當然,他很訝異太祖皇帝把暫住的居所命名為大觀園,卻並沒有寫一部紅樓夢……

  這一晚,朱瑩住了秋爽齋,用她的話來說,這趙園的建築中,她一向最喜歡此地那三開間不隔斷的疏闊格局。雖說湛金和流銀沒跟她出來,但趙園總管精挑細選出來兩個手腳麻利的丫頭,卻也裡外照應停當。

  至於張壽……怡紅院都沒了,他選擇哪都無所謂,因此沒多想,當那趙園總管笑容可掬地說,距離秋爽齋不遠的暖香塢早已收拾停當,他就不假思索地選了此處。

  大約是因為處在近郊,秋夜已經寒冷,大門口已經換上了深紅氈簾,床鋪也一應換了厚厚的被縟。三間隔斷的屋子裡,張壽選了西屋,此時,燙過腳的他坐在那張寬大的拔步床上,卻是沒有多少睡意。

  尤其是當阿六理所當然地抱來被子,竟赫然打算在那猶如小房子似的拔步床前地平上打地鋪時,他更是吃了一驚。

  無論是在融水村家裡,又或者是在齊景山借給他們母子的小院,阿六從來都不曾幹過上夜這樣的活計,眼下這是要幹什麼?

  沒等他開口,阿六就淡淡地說道:“以防萬一。”

  張壽被噎得啞然,想想自己也曾經一朝被箭射,人人像刺客,今天若非準備周全,在鄭懷恩那兩個護衛突然挾持自己的時候,他未必能自主脫身,他就嘆了口氣。

  “好吧,那你就陪我說說話好了!我真沒想到,王大尹信誓旦旦說萬事俱備,只要我出城露個面就能引人上鉤,居然鬧到最後是這麼個結果……”

  張壽剛說到這裡,突然就只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他低頭一看,就只見鑽進被窩的阿六已經酣然入睡了。不知道這小子是裝睡還是真睡,他忍不住氣樂了,可想想和個悶嘴葫蘆似的小傢伙說話也確實沒意思,他索性也躺下了。

  迷迷糊糊躺了一會兒,眼睛閉上的他也漸漸來了睡意,突然,他隱約聞到了一股醉人的甜香。驟然驚覺的他下意識地睜開眼睛就想叫人,可下一刻,他就只見床前黑影一閃,竟是阿六如同幽靈一般閃了出去。

  剎那之間,門前就傳來了一聲驚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5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驚

  當張壽跳下床幾乎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衝出去幾步時,門簾卻被人高高挑起,緊跟著進來的,是耷拉著腦袋的阿六,而緊隨其後的,則是朱瑩。

  此時,明明應該已經睡下的朱大小姐裹著一襲連帽大氅,下頭穿著一雙羊皮靴,帽子一放下來,便露出了那一頭完全披散垂落的長發。大約是因為白天梳了個男子髮髻的關係,長發略有些蜷曲,在燈光下乍一看彷彿天然卷似的,而她的臉上也還露著薄嗔淺怒。

  “我這才剛進來,阿六這冒冒失失的小子就衝了出來,直接打翻了我拿來的安神香!”

  朱瑩一面說一面瞪了阿六一眼,見少年滿臉不自在,她這才輕哼一聲:“真是的,這是趙園,又不是其他亂七八糟的地方,祖母和爹都把這兒當成朱家大本營似的經營,怎麼可能被刺客混進來!”說這話時,她的表情卻變了一變,似乎有些慍惱。

  但她還是自顧自地說:“這兒是府裡老人養老的地方,一個個都在府裡做了很久的事了,老來不願意閒著,便在這裡教導新人!好在打翻的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我讓人回去再送一爐過來就是了……咦,阿壽你怎麼還光著腳?”

  張壽這才發現自己赤腳踩在地面上。好在這暖香塢裡鋪的是木地板,在這秋日踩在上頭倒也並不算冷。然而,他很快就被朱瑩指使著阿六趕回了床上坐著,而後,倒霉的少年更是被朱大小姐指使了出去重新倒熱水來。

  “不用麻煩……”

  張壽那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朱瑩對他眨了眨眼睛。眼看阿六悄然離去,他就只見朱瑩脫下鞋子踩上了床前地平。只穿著襪子的她輕輕動了動腳,把阿六睡過的被縟給挪到了一邊,隨即就板著臉看他。

  “我有話對你說!”

  說完這話,她就輕輕彎下了腰,靠近張壽時,面上甚至露出了幾分可疑的紅暈。她用極輕的聲音對張壽耳語了幾句,等重新站直的身子,她那黑亮的眼睛裡,明顯流露出懊惱和不情願,挺翹的鼻子甚至還微微皺了皺。

  相比之下,張壽只是愣了一愣,隨即就笑著說道:“我知道了,就這麼辦,你放心!”

  “放心個鬼!”朱瑩小聲嘀咕了一句,隨即惡狠狠地哼了一聲。突然,她想到了幾天前,張壽那個一時忘情的擁抱,不由眼神閃爍了一下,緊跟著,她竟突然上前一步,雙手一把抓住了張壽的雙手。

  “阿壽……”

  雖說她素來大膽,可像眼下這樣大膽的舉動,卻也是破天荒頭一回。見張壽有些意外地抬頭直面她的視線,她就一字一句地說:“燙完腳安神香也該送來了,你早點睡,多多保重,身體要緊!”

  而旋風一般離去的朱瑩,好險沒有在門外和端熱水進來的阿六再次撞個滿懷。兩個人各自停下步子看了看彼此,朱瑩見阿六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她不由得沖少年眨了眨眼睛:“你也早點睡,別再這麼一驚一乍!”

  “嗯。”阿六隨口答應一聲,目送朱瑩和兩個迎上前來的丫頭匯合,隨即匆匆離開。

  進屋的他默默端水伺候張壽洗完了腳,又擦乾濺了水的地平,隨即端著木盆出去倒水,這時候,安神香也正好由一個僕人送到了門外,他遞過去空盆,換了那一爐安神香,等拿進屋子時,他就發現床上的張壽已然蓋被睡下了,呼吸均勻,竟是和自己剛剛的裝睡如出一轍。

  於是,嘴角翹了翹的他重新鋪好了自己的被縟,留了一支蠟燭,這才再次躺下。

  這一覺,張壽睡得很沉,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卻發現頭頂的帳子和之前躺下時的花紋截然不同。他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帳子足足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聽到一旁有人笑了一聲。

  “張博士還真是不同尋常,要是換成別人,早就一骨碌爬起身查看情況了,你卻還能安安穩穩躺著。”

  張壽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支撐坐起身,轉頭看見屋子陳設和之前截然不同,床邊對面靠牆的太師椅上,一個青衣人正背對自己而坐,他就哂然笑道:“我只是想到,如果真有人能在趙園中把我劫出來,那我驚慌失措也沒用,還不如繼續躺著,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呵呵,你確實不是在做夢……不過,如果你覺得是趙國公府的安神香有問題,那就多慮了。那安神香的香味,正好可以掩蓋其他迷香的味道,否則,你身邊那個厲害的少年護衛在,我們也沒能耐把你弄出來。趙園雖說守備森嚴,可百年中屢次易手,也不是沒漏洞的。”

  “哦,原來如此。”張壽看了一眼身上還是之前睡下時穿的中衣,眼睛眯了眯,當下意興闌珊地問道,“那你就直說請我過來的用意吧。”

  “我請你來,只為一件事。你之前是怎麼幫王大頭和陸綰破解那些密信的,可否賜告。只要你明明白白說出來,那我不但送你平安離去,還會額外贈你京城宅邸一座,良田千畝。你總不至於想兩手空空地當朱家的上門女婿吧?”

  張壽心下轉過一系列念頭,隨即就淡淡笑了一聲。

  “良田美室,我自己也未必不能賺到手,尊駕這價碼開得實在毫無誠意。更何況,我又如何保證,你不會過河拆橋,出爾反爾,萬一等我告訴你之後,你就害了我的性命呢?能在趙園動手腳的人,還會顧忌趙國公的準女婿?”

  那青衣人似乎沒料到張壽的態度,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冷冷說道:“張博士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但現在我為刀俎,你為魚肉,你並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如果你敬酒不吃,那就不要怪我讓你吃罰酒了!三木之下,便是勇士也禁受不住,更何況你一個文弱書生?”

  “呵呵。”張壽意味不明地再次笑了一聲,神情顯得很從容。

  “那天晚上在順天府衙,被王大尹請去幫手的還有我的那三個學生。此外,兵部尚書陸綰動用了大批兵部小吏去驗算。知道那種簡單算法的人很多,就算最初因為嚴令而沒有洩漏出去,找這些人,也比從趙園中把我帶出去要容易得多。我很奇怪,尊駕為何舍易取難?”

  “看來張博士你是真的明知故問,冥頑不靈了!”隨著這句話,青衣人拍了拍巴掌,門外立時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彷彿下一刻就會奪門而入。

  張壽突然掀被子赤腳下地,雙手一把抄起床邊一個小幾猛地砸向了那張太師椅。果然,隨著砰的一聲,那太師椅上背對著他的青衣人應聲而倒,竟是一個假人,緊跟著,牆上一個銅管的口子就清晰呈現了出來。

  而門外剛剛那雜亂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彷彿剛剛那少說也有七八個人的動靜,只是張壽的幻聽所致。

  銅管裡頭一片寂靜,似乎原本藏身其後的人在發現事情不妙之後,立刻就撤離退走了。然而,在足足許久之後,那裡竟然再次傳出了聲音。

  “姑爺真會拖延時間,戲也演得不錯,人我已經抓到了。那兩個傢伙倒也乖覺,逃跑之前,還先堵住了傳音銅管。”

  銅管裡的聲音頓了一頓,隨即呵呵笑道:“大小姐親自截住其中一個,三拳兩腿差點沒把人給揍死。給你送安神香的傢伙,阿六去收拾了,你如果樂意的話,可以再好好安心睡一覺。多虧了王大頭那邊殺雞用牛刀,你們才會到趙園來,否則還引不出這兩個人。”

  假人,銅管傳音,口技擬聲……張壽心裡這麼判斷,隨口一笑,直截了當地說:“原來是花七爺。你那兒就只抓到了兩個人?”

  “就兩個,臨海大營叛亂中潛逃在外的一個參將和一個師爺。不過話說回來,我很想知道,姑爺你是只想脫困,還是看破了那太師椅上坐的是假人?就算大小姐事先通知了你,可你就不怕萬一我們出了岔子,你已經被人成功劫走?這麼隨隨便便動手,出岔子可不得了!”

  “我住到暖香塢之前,就發現東次間上了鎖,說是還沒打掃出來,那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奇怪。剛剛醒來,我注意到窗外月光的朝向,覺得我應該在哪座房子的東屋裡。這樣的巧合,我當然忍不住大膽猜測,眼下身在趙園,身在暖香塢,只不過是被人從西次間搬到了東次間。”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不慌不忙繼續說道:“而且,如果不想露出真面目,只要身著寬袍,帶上斗笠和面紗,正對著我卻也無妨,可他卻偏偏要背對我坐,其中肯定有玄虛。至於我會不會真的被人劫走,之前我的床前地平上可是躺著花七爺你的徒弟,我很信得過他。”

  前有朱瑩特地送信,後有阿六貼身保護,他再大驚小怪的話,那才是奇怪好吧……

  話音剛落,張壽就只見大門猛然被人推開,緊跟著,阿六探了探頭,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聽到了他剛剛的誇讚,面上分明流露出了一絲笑意。可率先大步衝進來的人,卻是朱瑩。

  “阿壽,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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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和叛賊探討學術問題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黃雀的背後,卻還站著一個悄無聲息的獵手。

  張壽覺得,這大概是自己這難得休沐兩日光景的最好寫照。

  他和王傑設局,拉上朱瑩一塊演戲,結果釣出來一個對他有敵意的宗室子弟鄭懷恩,而且已經確證人就是送劍威脅他的人。然而,當他和朱瑩似乎只是臨時起意來到趙園暫住的時候,臨海大營脫逃的兩個餘孽卻盯上了他。而在兩個餘孽身後,那位花七爺早已張開了羅網。

  當然,犧牲最大的,那還要數朱瑩。換成了如今大多數千金大小姐,這還沒成婚就想約出來賞秋遊玩,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而換成後世的姑娘們,約會還要摻雜其他目的,那更是怙惡不悛!然而,朱大小姐卻在他告知賞秋之後別有目的時,滿口答應了下來。

  所以此時,面對滿臉焦切的朱瑩,張壽不禁笑了起來:“我當然沒事,毫髮無傷!”

  “真的?”朱瑩已經來到了床前。東屋這張床並不是那種類似小房子似的拔步床,因此,身材高挑的她不用低頭彎腰,可她還是忍不住半傾了身子。

  似乎是生怕張壽說好聽的騙她,她上下左右盯著張壽打量了好一會兒,最終確定他身上真的一點傷也沒有,她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幸好你沒事,真是嚇死我了!除了我和花叔叔抓到的那兩個人之外,趙園裡還有人吃力爬外,趁著每年例行整修的時候,和外人勾結,私藏叛賊,安設銅管圖謀不軌,給你送的安神香裡還加了料!要不是這次生擒活捉了叛賊,回頭爹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說到這裡,朱瑩方才低下了頭:“雖說花叔叔再三保證,說抓到人就是大功一件,這功勞都歸你,你想陞官發財就都有了,還說有阿六跟著你,不會有危險。可我真不想答應,聽到可能是臨海大營叛賊時,我就更不想你冒險了。阿壽,對不起,害你置身險地……”

  “你剛剛不是特意趕過來告訴我了嗎?既然是我自己答應你的,你還說什麼對不起?”

  張壽打斷了朱瑩的話,又側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這才含笑看著面前的姑娘:“再說,花七爺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和我幫王大尹做的事情,從本質上來說沒有區別。有一定危險,但都在可控範圍之內。再說,成天在國子監動嘴動腦子,偶爾換換腦子,其實也不錯。”

  “趕明兒我一定督促阿六好好把我們朱家的家傳劍法練好,讓他好好教你!”朱瑩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要不,你換個地方住?”

  張壽本待說不用,可看到朱瑩臉上那根本掩蓋不住的紅色,他微微一愣,隨即就笑道:“怎麼,你也要學太夫人當初讓我住慶安堂廂房那樣,讓我搬到秋爽齋的東廂又或者西廂去,和正堂裡頭的你毗鄰而居?當時在我家時,那是沒辦法,現在還不至於到這地步。”

  見朱瑩嗔怒地瞪了自己一眼,一臉你幹嘛要說破的慍惱,他就溫和地說:“瑩瑩,我已經佔了你很多便宜。雖說你不介意,我也確實是一朝被箭射,人人像刺客,可也不至於杯弓蛇影到事情解決之後也依舊心有餘悸。放心,你回去睡吧,還有阿六在呢!”

  “你既然這麼說,那就算了。”朱瑩說完扭頭就走,可到了門口時,她卻停下了腳步,隨即頭也不回地說,“還有,謝謝你!”

  謝什麼呢?謝他冒險充當那個釣餌嗎?

  還是謝他釣出了兩個藏在趙園的叛賊,成功避免了趙國公府可能會惹上的一場大麻煩?

  可不管怎麼說,他才應該感謝朱瑩才是,因為若不是她,他也不會離開那鄉間,踏入京城,真正看到如今這個時代的風光風貌。

  張壽三言兩語哄走了朱瑩,但自己到底已經完全沒了睡意。在吩咐阿六看好朱瑩已經回了秋爽齋之後,他很快就起床更衣,隨後叫了阿六跟著,兩人一前一後踩著夜色出了門。有阿六這個鼻子和耳朵全都比狗還靈的小子帶路,他很快就在北面的蘅蕪院裡找到了花七。

  卻只見這位很可能是皇家密探的中年人正大馬金刀坐在正房的正中主位上,而地上則是五花大綁坐著四個人。其中兩個赫然一身趙園僕役的衣衫,垂頭喪氣,另外兩人全都鼻青臉腫,但一個眼神中還流露出幾分怨毒,另一個則是顯得畏畏縮縮。

  “喲,姑爺這是來瞧瞧那個說話威脅你的人吧?”花七隨手一指那個滿臉驚懼的中年人,哂然一笑道,“就是這傢伙,臨海大營那個羞憤自盡的蕭副將的師爺,好歹也有個舉人功名,居然會愚蠢到去跟著謀叛。謀叛失敗之後居然還不死心,想要從你這詐出如何解密。”

  張壽見那桀驁大漢惡狠狠瞪自己,心想這另一個大概就是花七提過的那個參將,可他對這種武力型人物不感興趣,卻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花七口中那個舉人師爺。

  儘管張壽的目光看似沒有什麼侵略性,但地上坐著的馬師爺卻覺得,張壽那目光就好似屠夫在權衡一頭豬總共有多少斤,應該從哪動刀殺,回頭又先割哪一塊肉。哪怕他從來都沒見過殺豬,可就是忍不住生出了這樣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因此,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他立刻想都不想地叫道:“壽公子,那十三封信裡頭,其中十二封信的解密方法,兵部那些小吏有人說漏嘴傳出去了,所以,我跟著柳參將劫你,不是為了這個,是為了那剩下的一封古怪的信……”

  馬師爺這話還沒說完,那個眼神桀驁的柳參將便勃然大怒。哪怕手腳被綁,可他卻發狠似的一個頭槌朝馬師爺撞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張壽就只見剛剛還坐在椅子上做閉目養神狀的花七陡然出現在柳參將面前,一個高踢,地上這魁梧雄壯的大漢竟是被一腳踢飛。

  這還不算,阿六倏忽間出現在靠近門口處,不等柳參將落下,身材明顯比人瘦弱許多的他竟是一腳把人踹了回去。好在花七顯然沒有和阿六玩什麼蹴鞠的意思,一個閃身就回到了座位,好整以暇地柳參將如同一塊巨石一般狠狠砸落在地。

  而剛剛險些挨了一頭槌的馬師爺瞧見在軍營中一貫凶狠的柳參將嘴角溢血,隨即直接摔昏厥了過去,倒吸一口涼氣的他哪裡敢文過飾非,慌忙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說了出來。

  “臨海大營接收密信的人,是蕭副將,而平日裡把密文翻譯出來的人,就是我,那密文都是我幫他算出來的。”馬師爺沒注意到花七驟然面色一凝,而張壽則是大為詫異,因為他根本不敢抬頭,生怕自己一抬頭看到人家凶神惡煞的表情,他會被嚇死。

  “最要緊涉及日子的那封信,恰好不是我算的,那天我正好腹瀉虛脫,根本下不了床,所以平日看過我如何算的蕭副將只能親自動手。他也讀過書,算出來之後還給我瞅了一眼,我大致覺得沒錯,他就去照著千字文翻譯密文了,沒想到最終竟然數錯了一個字……”

  說到錯了一個字時,饒是如今那個刻骨銘心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好多天,馬師爺還是不由得黯然神傷:“我是被蕭副將騙上賊船的,我一個舉人,本來就不想做他的師爺,可我鄉試考中舉人的那篇文章乃是抄來的,他不知道從哪發現,就以此要挾我……”

  還不等他繼續說自己從逆的理由,明明很困,卻還不得不在這繼續聽下去的張壽就不耐煩地打斷道:“別打岔,那樣的密文,是你想出來的?還有那封古怪的信是怎麼回事?”

  馬師爺這才從自怨自艾中回過神來,但仍是滿臉淒苦。

  “那密文的奧秘是蕭副將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他從哪學來。而那封古怪的信和之前的信都不一樣,我根本就解不出來!可偏偏信上那些猶如蒙童塗鴉似的字都是千字文裡的,我要不是因為熬夜算了三天沒結果,後來又吃壞了肚子,那封最重要的信也不至於會出錯。”

  張壽不禁有些意外。他確實沒想到,那封被他和學生們認定是偽造,而王大頭後來也認定是另有玄虛的密信,竟然還一度真的出現在臨海大營叛黨的案頭,人家還曾經算到兩眼發花……他沉吟片刻,隨即笑了一聲。

  “可我聽說,那天朝會上王大尹解出了這些密信,為此還異常引人矚目。那封信的內容,不應該已經公諸於眾了嗎?就算不至於散入民間,也總該不難打聽才對,你幹嘛找我?而且,臨海大營叛亂都已經平定了,你們還追究那封信,甚至不惜置身險地,不覺得太愚蠢了嗎?”

  “因為打聽到的那封密信內容,我們覺得根本就不對!而且,誰讓柳參將這個蠢貨覺得,蕭副將在臨海大營多年,貪墨無數,那封信關係一定有秘密,說不定關係到他勾連的那個人,關係著當初蕭副將貪墨卻沒搜到的金銀財寶。我們弄清楚,說不定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馬師爺說著就看向了張壽,竟是掙紮著試圖起身。然而,因為手足被縛,整個人失去平衡的他重重前撲跌倒在地。可即便磕斷了一顆牙,鮮血直流,他還是忍不住大叫。

  “張博士,我現在已經是半個死人了,求你行行好告訴我,那封信裡到底寫的什麼,否則我就是下了九幽黃泉也不甘心!”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我這個人不和將死的叛賊探討學術問題。你下了九幽黃泉也不甘心,那就去九幽黃泉繼續算吧!”

  害我以身犯險折騰一晚上,我為什麼還要滿足你的好奇心?

  眼看張壽帶著阿六轉身揚長而去,花七低頭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馬師爺,突然笑了起來。

  這樣的回答……著實不錯!

  哪怕是對將死的叛賊,也沒必要存什麼惻隱之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5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小姐的起床氣

  當朱瑩和張壽各自因為房中那繼續點起的一爐安神香,睡了半宿好覺時,後半夜的趙園卻是大門緊閉,不許進出,開始了一場嚴密到一棵樹一盆花都不放過的大抄檢。

  就算往日裡自詡規矩嚴密,可這樣興師動眾地一翻,也不知道找出多少犯禁的玩意,多少來處難言的金銀。昨日裡迎接朱瑩和張壽時還滿臉堆笑的趙園總管,面對那一堆堆抄檢出來的東西,卻是整個人呆若木雞,大氣不敢吭一聲。

  親自領頭抄檢的朱宏看著那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張臉已經是鐵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時怒道:“要不是我趙國公府從來都不會私刑殺人,就憑搜撿出來的這些贓物,足以讓你們當中很多人死上十幾遍!全都給我一個個仔細審,不許放過一星半點罪過!”

  當張壽從一夜好夢中醒來,下床更衣梳洗之後,他就只聽身後阿六開口說道:“昨晚外頭鬧了一夜。”

  張壽打了個呵欠,忍不住又不顧形象伸了個懶腰,隨即漫不經心開口問道:“瑩瑩呢?”

  “大小姐還在睡。”見張壽扭頭愕然看著自己,阿六也不解釋,眼睛看向了角落中那一爐安神香。此時屋子裡已經開窗通風,但空氣中依稀還能聞到那一點點安神香的甜香,因此張壽當即恍然大悟。毫無疑問,朱瑩能夠酣然高臥到現在,也是靠著這東西。

  早起的他換了一身檀色衣衫。至於作為趙國公府別院的趙園為什麼會有符合自己尺寸的衣衫,他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人家早早做好了十套八套甚至更多的衣衫,早早送到了這座趙國公府名下的莊園來。

  對於這種周到極致的服務,他已經懶得多想了,此時出了暖香塢,他還沒來得及查看四周,朱宏就已經快步迎上來,行禮後沉聲說道:“壽公子,趙園粗粗抄檢過一遍,大罪的已經都關了起來,小過的人卻也不計其數,事關重大,我已經派人快馬回稟太夫人和夫人。”

  他頓了一頓,這才小聲說:“我不想驚擾了大小姐好睡。”

  “哦?你是怕瑩瑩回頭醒來之後,發脾氣說她就在這裡,你卻越過她不顧?”見朱宏頓時有些訕訕的,張壽就呵呵一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就算你稟告了上去,回頭府裡很可能會傳話回來,讓瑩瑩全權裁度此事。”

  就算朱瑩的賞罰並不那麼公正,在府裡太夫人和九娘婆媳看來,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畢竟,在朱瑩已經明確表達了想要長大那種態度之後,值此多事之秋,她們也一定會好好鍛鍊朱瑩的。畢竟,甭管怎麼看,朱瑩都比他二哥朱二少要靠譜得多!

  朱宏之前只是力求穩妥,生怕朱瑩知道趙園上下藏污納垢,什麼烏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屆時氣得受不了。此時聽了張壽這話,他猛然醒悟了過來,頓時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足足僵立了好一會兒,他這才低下了頭。

  “是我錯了,一時糊塗,沒想到這是朱家的事,大小姐本來就不該置身事外。如今大小姐還沒醒,壽公子您能不能替我……”

  他越說聲音越小,只覺得難以啟齒。張壽憑什麼幫做錯事情的他出面轉圜?

  張壽盯著朱宏看了好一陣子,沒有等人吞吞吐吐把話說完,他就主動說道:“我去叫醒她,把事情說清楚。但你自己做好準備,她回頭肯定少不了罵你一頓。”

  朱宏不禁滿心不安。如果只是罵,那就好了……他就怕大小姐一怒之下,認定他自作主張,故意欺瞞;更怕太夫人和夫人也覺得他處置欠妥……

  都是花七爺押著最重要的幾個犯人一走了之,丟給他一個爛攤子,他一時忙昏了頭,發現朱瑩那邊早早點了安神香安歇,思來想去就決定不去叫醒她,只派人直接稟報府裡。

  當張壽敲開了秋爽齋的門,又足足在外頭等了至少兩刻鐘,這才等到了朱瑩開門出來。很顯然,姑娘家早起出來見人,自然不能像男人那麼隨隨便便。

  就只見她換了一身迥異於昨日男裝的海棠紅衣裙,烏黑油亮的發髻上戴了一支紅瑪瑙釵子,乍一看嬌豔如花,人卻顯得不太有精神,顯然,前半宿沒睡好的她這會兒頗有些起床氣。

  “阿壽,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了。”朱瑩強忍住打呵欠的衝動,無精打采地說,“反正今天你也休沐,晚點回京也不要緊的。”

  “不早了,你看看太陽。”

  見張壽抬手指了指天上,朱瑩瞅了一眼後,立刻用手遮住了那刺眼的陽光,小聲抱怨道:“我還打算睡到中午的。熬了半宿,困死我了。”

  屋子裡兩個丫頭見張壽和朱瑩正在說話,便躡手躡腳端水出來,隨即都避開了去。

  而看到這一幕,張壽心中不由得想,朱宏雖說確實是想得不夠周到,可若是真的讓朱瑩熬夜,大小姐在發現抄檢的結果之後,那一宿沒睡的火氣肯定會更高,說不定真的“大開殺戒”。當下他就斟酌了一下語句,大概把朱宏的話婉轉地複述了一遍。

  果然,剛剛還有些沒精神的朱瑩剎那間就因為怒氣滿盈而忘了睏意。

  “這幫該死的傢伙……全都該死!”朱瑩只覺得臉發燒,心發堵,整個人氣得差點沒炸裂開來,昨晚上因為睡著之後而被壓下的怒氣全都蹭蹭冒了上來。

  “朱宏更是該死,這麼大的事情他居然不叫醒我,還派人去稟告祖母和娘,難道呆在這兒的我就是死人嗎?那些犯事的下人我不能殺,難道我還不能打?”

  “再說了,朱家在京城還有田莊石場,難道不能把他們丟過去?貪財受賄的人就剝奪他們的財富,被人用女色誘惑的人就把他們送去沒女人的礦場挖煤,欺上瞞下的人就讓他們去做最苦的雜役。總之,他們最迷戀的是什麼,就讓他們沒什麼!”

  “爹從前對我說過,律例這玩意很簡單,重罪和輕罪的區別,如果是責打,那就是次數多少。如果是服刑,那就是時間長短而已!最重的時候就是丟腦袋!”

  張壽不禁笑了起來:“我本來還打算勸瑩瑩你不要發火,沒想到你居然都想得面面俱到了。那你就去吧。趙園的事就是你家的家務事,你這個大小姐出面,我想太夫人和九姨知道了,也會支持你的。”

  朱瑩剛剛一口氣把話說完,這才發現,怒氣衝衝的自己似乎有些霸道和凶悍。她微微遲疑了一會,隨即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那阿壽你呢?你會不會覺得我手段太重了?”

  “我?”張壽先是愕然,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如果我不支持你,就不會來這兒找你了。手段輕重,我相信你有把握。你快去吧,快刀斬亂麻之後,我還等著你一塊回京!”

  “那好,你等著我!”

  朱瑩頓時再無猶疑,一時喜上眉梢。她撂下一句話之後就快步出去,不一會兒,隔牆就傳來了她那吩咐人的聲音。

  “傳我的話,把人全都給我叫到曉翠堂來。一個都不許少。一刻鐘之內,要是有誰遲來,每遲到一息功夫十大板,我看誰敢誤了時辰!還有,把我的早飯也一塊送到曉翠堂去,我可沒工夫餓著肚子處置那些傢伙!”

  當張壽悄然從院門出去,回到暖香塢時,就發現自己的早飯已經送到了屋子裡。吃飯的時候,他隱約還能聽到南面曉翠堂那邊傳來各種喊叫聲,但無一例外都是剛一放聲,就立刻被掐斷似的沒了聲息。

  用完早飯後,他帶阿六出了暖香塢一路往北閒逛,足足繞著偌大的趙園又走了大半圈,沿途賞景賞園林,來到了南邊的園門時,卻和大門前下馬快步衝進來的一行人撞了個正著。

  “壽公子?”為首的李媽媽沒想到張壽竟然會在大門口,訝異地叫了一聲,見張壽衝自己微微頷首,她連忙退後一步屈膝行禮,“太夫人和夫人半夜裡就得了飛鴿傳書,所以……”

  張壽沒等她把話說完,就笑著說道:“瑩瑩正在曉翠堂裡押人過堂審理呢,李媽媽不妨過去看看她斷得是否公道。”

  李媽媽登時一愣,隨即連忙點頭應是,卻再也顧不得寒暄,加快腳步往曉翠堂趕去。可才走了兩步,她突然心中一動。

  夫人本待親自趕過來,可和太夫人一商量,就覺得還是誘導大小姐來接手處置來得好。沒想到她還沒把話給帶過來,大小姐就已經雷厲風行了。

  如果這樣,她這樣著急地趕過去,豈不是顯得信不過大小姐?

  想到這裡,李媽媽立時折了回來,滿臉堆笑地來到張壽麵前:“大小姐既然出面,那我去不去也一個樣。倒是昨晚上到底怎麼回事,壽公子能不能親自對我說一說?”

  張壽正想回答,大門外卻起了一陣騷動。不消一會兒,外頭一個家將就快步進來,看看李媽媽,再看看他,最終低頭行禮道:“外間秦園張公子親自過來,問趙園可是出了什麼事,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

  張壽頓時心中一動。秦園張公子……是張琛?這樣的話,可是個甩鍋的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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