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74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23:38
第二百六十八章 議會
               
    英格蘭泰晤士河北岸,威斯敏斯特宮。

    返回英格蘭風塵僕僕的德雷克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息,本打算入宮覲見女王,卻被告知自己作為去過新大陸、對常勝有一定瞭解的使者受國會徵召,去往參加會議。

    耶穌降生後第1258年,國王亨利三世的妹夫第六代萊切斯特伯爵西蒙‧德‧蒙德福特率領貴族打響伯爵戰爭,武裝入宮迫使亨利簽訂牛津協議起,議會這個限制王權的東西便在英格蘭產生,權力落入貴族的口袋。

    未經議會同意,國王不得擅自沒收土地、不能擅自與別國開戰。

    牛津條例延續了一段時間,隨後被廢除,王室奪回權力的同時也向貴族們妥協,共同處理國事,分貴族組成的上議院與商人、平民構成的下議院,不過在這個時候下議院基本和不存在沒什麼兩樣。

    他們可以請願,但允不允許是另一回事。

    正好比平民德雷克,只在上議院認為需要他進入議會時,才能進入議會。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議會廳的大門剛被穿著鎖鏈甲與十字板甲衣的守衛打開,嘈雜的吼叫聲便像常勝那些久久不息的銃聲般撞入耳朵,上議院的貴族大人們糟糕的禮儀令德雷克皺起眉頭。

    他看見羅伯特‧達德利伯爵在議會中怒吼,控訴著他資助的兩支船隊分別在航行於非洲西海岸與葡萄牙海岸時遭受漢國海盜的劫掠與西班牙艦隊的圍剿。

    複雜的外部環境令英格蘭女王寵臣的投資打了水漂,因而怒不可遏地呼喚戰爭。

    過去德雷克第一次航行就是受到這位伯爵資助,他平易近人好友眾多,喜好收藏、講究飲食,唯獨對軍事缺少瞭解,卻擔任了女王的侍衛長,而且坊間傳聞他有很大機會成為王夫。

    另一邊則是培根的舅舅,威廉‧塞西爾伯爵,女王博學多才的財政大臣,除了不喜歡自己的外甥,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

    英格蘭鼓勵百姓生產、於國際爭取國家利益的為政舉措幾乎皆出自他的手中。

    換而言之,沒有他十餘年間的勞心費力,英格蘭在此時此刻就早已崩潰,更不必說未來的輝煌了。

    「你想和誰開戰?西班牙?還是所謂的漢國?」威廉‧塞西爾非常冷靜,即使在氣氛躁動的議會中依然語氣平靜,道:「你要率領你的軍隊去馬德里?」

    英格蘭無力發動戰爭,這是現實,他們甚至沒有一支直屬於國家的艦隊。

    各個伯爵手中倒是有一些船隊與兵力,但倘若真的集結這支兵力,贏了還好,一旦輸掉戰爭,他們將一無所有。

    愛爾蘭的蠻子都能打進倫敦。

    「不,我們要懲罰西班牙,未必只能向西班牙宣戰。」羅伯特叫囂戰爭也只是被氣昏了頭,他說道:「我們可以助荷蘭平叛,我們要大力支持威廉……德雷克回來了!不如讓他說說,中國君主是否能成為我們的助力!」

    所謂的威廉被稱作沉默者,奧蘭治親王,率領尼德蘭叛軍屢敗屢戰。

    至於中國君主這個詭異的稱謂……說實話他沒叫大汗已經是英格蘭交遊廣闊博聞強記的人才了,畢竟他們對新大陸的瞭解都不多,更不必說大明了。

    一眾伯爵、騎士、修士與十五名委員會成員的目光向門口望過來,令剛剛想找個地方坐下觀看伯爵們鬥嘴的德雷克動作尷尬地停住,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佈滿泥點的鞋子,拍拍手將帽子摘下,向眾人行禮。

    威廉伯爵也跟著眾人的目光望過來,他先是定定地看著德雷克,然後才問道:「我那個外甥,他沒跟著回來?」

    你外甥在常勝當伐木工上癮了!

    但德雷克當然不會這麼說,小培根對他很好,他把髒兮兮的帽子隨手放在旁邊座位上,笑道:「佛朗西斯先生認為呆在常勝能更好的瞭解大明帝國的全貌,為更好地效忠女王殿下,他沒有回來。」

    「新大陸的日子可不好過,他們吃飯居然不用刀子,但吃得飽睡得香,還請伯爵放心。」

    「常勝?」

    威廉伯爵皺著眉頭咀嚼這個不像地名的地名,問道:「這個名字有什麼含義麼?還有你叫他們什麼……大明帝國?」

    因為德雷克說的是意譯,總是勝利,這聽起來確實不像地名。

    「他們的國家叫光明之國,自稱上天賜予的上等國家,別人可以稱他們做天朝或大明帝國,不過我們並未見到他們的君主,只見到受皇帝派遣至新大陸的最高統帥,他叫陳沐,有一個名叫北洋重臣東洋大臣的官職,掌握著名叫大東洋軍事政府的機構,統治著新大陸的一切。」

    德雷克在議會中人微言輕,隨他邁步向前侃侃而談的話令貴族們發出哄堂大笑,什麼『光明之國』、『大東洋軍事政府』、『統治新大陸的一切』之類的話對貴族們充滿笑點。

    「他們才登陸一年,談什麼統治新大陸的一切,哈哈哈!」

    但德雷克沒有笑,站在中間的委員會成員威廉與羅伯特兩位伯爵也沒有笑。

    威廉示意德雷克繼續說下去。

    德雷克面無表情地看了周圍幾層環形座位的上議院成員,等他們安靜下來才繼續說道:「他們看上去對我們沒什麼好感,儘管我帶回了貿易合同,但我們的貨物他們好像都有,我們需要的原料他們也不打算賣,我不敢保證明年會有多少貨物,而且……他們要求商人在英格蘭買貨賣貨。」

    「除此之外,大明帝國東洋大臣陳沐說,我們的女王沒有得到皇帝的冊封,不能在信的抬頭說奉天承運,也就是我們寫的神恩天賜。」

    威廉伯爵咬牙面對這種來自異國的羞辱,那封信是他和女王逐字逐句商議後寫成的。

    「至於他們為何敢這樣說,源於常勝這個名字,陳沐的部下在登陸新大陸一年內,與西班牙開戰,三次以弱勢兵力在陸上擊敗西班牙軍團;而在我去常勝之前,他們已經和西班牙談和並且結盟。」

    「他們的皇帝在去年向新大陸用戰船商船一千五百條,送去兩萬多名戰士與七萬多名市民開拓土地,西班牙將新大陸北方與墨西哥城西部及智利全部割讓給大明帝國。」

    啪!

    德雷克雙手拍到一起,再緩緩攤開,看向因他所言而沉默的上議院貴族們,道:「大家還是別因為漢國和西班牙爭吵了,因為據我所知,漢國好像就是被大明帝國驅逐的海盜在海上建立的國家。」

    「而西班牙,在戰爭結束後似乎受到大明帝國的保護,大家還是想……什麼?他們信新教還是天主教?」

    德雷克說一半捂著嘴笑了起來,道:「這就是最難理解的地方了,他們不信,不信新教也不信天主教,他們信祖先和皇帝,東洋大臣專門提到過這件事,如果在貿易過程中有修士試圖讓他們改變信仰,他們就一定會讓我們改變信仰。」

    「他說這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過其實……」德雷克笑道:「我覺得真被他們改了,也許對現在的英格蘭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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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褒獎
               
    德雷克從新大陸帶回的消息如爆炸的氣浪般以倫敦為中心向整個英格蘭散播而開,很快,這份消息便透過英格蘭的宮廷傳往法蘭西。

    從來沒有一件事能讓英格蘭各個階層都感覺到擔驚受怕。

    這個時代對英格蘭而言主旋律是宗教衝突,伊麗莎白女王從出生時就被天主教定義為沒有王位繼承權的私生女,這意味著伊麗莎白與羅馬教廷擁有天然對立的關係。

    因此衍生出後面一系列事情也並不奇怪,比方說英格蘭支持新教、羅馬教廷開除伊麗莎白教籍,使矛盾更加激化。

    開除教籍的意思不單單是溫和地把你踢出去,而是說每一個天主教徒都有權利殺死伊麗莎白,即使殺死她也不會下地獄,而且還會成為天主教的堅定捍衛者。

    英格蘭與西班牙的關係正式破裂也是因為這件事,畢竟羅馬教皇在西班牙菲利普的保護之下。

    其實費老二也挺累的,既要為羅馬背鍋,還要擔驚受怕教皇隨時給出一記背刺腎擊。

    這一點上天主孝子法蘭西的操作餘地就大多了,至少哼老三不像費老二那麼狂熱虔信。

    哼老三非常務實,為了對抗共同的敵人西班牙費老二,法蘭西的哼老三、英格蘭的伊老大以及奧蘭治親王威廉堅定地扛起歐洲新教的大旗。

    過去吧,要和西班牙開戰,勝了新教徒高興、敗了天主教徒開心,貿易開始商人開心、貿易被廢平民開心,基本上找不到一件讓英格蘭各個階層統統感到擔驚受怕的消息。

    可現在他們找到了。

    首先,因為漢國的存在,三角貿易完蛋了。

    並不是商人們喜歡三角貿易,當然黑人自己會走、到了地方能創造遠超體重的利潤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洋流。

    從歐洲去非洲、再從非洲去加勒比海、加勒比海駛向歐洲這條航線因為洋流非常容易。

    但現在的問題是他們的船剛到非洲就被漢國海盜幹掉了,過去商人們還能通過向巴西販運奴隸、加勒比海上的小島冒著走私的風險帶回大量貨物,可如今已全部泡湯。

    其次,陳沐對王室的冒犯令貴族階層感到不快,貿易協議對明國商賈的特權也令商人感到不快,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在宗教領域。

    沒人能預料大明帝國抵達歐洲、抵達英格蘭之後會發生什麼,不讓傳教?這樣的要求毫無道理!說實話人們還未能習慣這樣的情況。

    未知的東西會給人帶來恐懼感。

    通常在瞭解之後恐懼感會逐漸減弱。

    但德雷克帶回關於大明帝國的消息,增強了這份恐懼感。

    歐洲大陸另一邊的費老二就好多了。

    先接受打不過大明這個前提,再承認自己眼下最關鍵的使命是繼承葡萄牙王位與穩定尼德蘭局勢後,剩下的事都好接受得多。

    「我認為在針對我國的戰爭結束後,大明帝國還是保有仁慈與克制的,如果這一切是主的安排,我願意接受。」

    精通政治的菲利普殿下在修道院裡成日擔驚受怕地謀劃,都神經衰弱了,等到真的從修士阿科斯塔送來的新西班牙文件與條約後,反倒讓他鬆了口氣。

    尚未踏足的新大陸北方,沒了。

    墨西哥城西方,沒了。

    巴拿馬南部,其實基本上是整個巴拿馬,沒了。

    還有他們尚未完全征服的智利,也沒了。

    但秘魯還在,西印度群島還在。

    儘管沒有能力改變王國在財政領域糟糕的現狀,但菲利普殿下能算清一筆賬,除了輸掉戰爭失去新大陸的士兵與大片名義上的土地,西班牙並沒有真的失去什麼。

    而且國王受明西第二次戰爭的影響,腦袋裡被開了個天窗——戰爭結束後的新大陸能為西班牙帶來更多財富。

    這太詭異了,菲利普甚至在一開始不明白是什麼原因。

    原來西班牙在新大陸還有一份這樣可觀的收入!

    過去管轄土地最大的新西班牙總督區的維持費在戰後精簡了七成,由於貝爾納爾被定義為叛亂,跟隨他戰死在明西二次戰爭中的兩個軍團士兵不必得到撫卹,拖欠四個月的軍餉也不用發了,唯一需要支付的是那些被俘虜的貴族的贖金。

    但贖金有他們的家人支付,不需要費老二掏腰包。

    秘魯的維持費也少了五成,這主要是駐防西海岸聖地亞哥一線的軍隊費用以及向南方馬普切人永無休止的戰爭中的花費,如今也不需要了。

    西班牙需要付出的僅僅是鑄錢的開銷,但在過去也是需要花費的,而且鑄出的錢幣質量更次。

    這個時代很難有哪個君主能像菲利普殿下這樣,打了敗仗還能攥著新鑄好的銀幣笑得這麼開心。

    「就是說,我的王國今年會因去年的新大陸戰爭而增加收入一百一十萬枚銀幣?」

    「國王殿下,這是無法在短時間計算清楚的,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儘量算一算。」修士阿科斯塔低頭在修道院的桌子上計算,邊算邊道:「因新大陸的花費變少,今年會送來新鑄銀幣半兩錢四百六十四萬枚,這些銀幣在價值上比去年高一百一十萬,但在數目上為多一百五十五萬,因為新的半兩錢輕一點。」

    「其次由於邊境的貿易,大明帝國有質量極好的絲綢甚至勝過奧斯曼的綢布,還有難得的瓷器,這份收入的關稅由於抵押給商人,王國無法得到,但殿下在貿易中擁有三成王室專營,明帝國恪守著這份合約,因此國王殿下在派遣王室商人賣掉這些貨物後的獲利應為七十萬半兩錢左右。」

    菲利普聽著阿科斯塔的話,呼吸都急促了。

    知道隆慶皇帝吃餡餅時候是什麼感覺麼?

    費老二現在感覺基本上一樣!

    「帕爾馬公爵所率尼德蘭軍團拖欠的軍餉有七個月了吧?阿爾瓦公爵的三萬軍隊的軍餉在新大陸補過,現在應該也拖欠兩個月了,給!全給,一次補齊!再備上三個月的!」

    何以解憂?唯有暴富。

    這種豪邁大概持續了三秒。

    冷靜下來的菲利普重新將臉面隱藏在寬大的修士袍兜帽中,他緩緩說道:「算了,別備了,可能不太夠……」

    阿科斯塔十分清楚國王的憂慮,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拱起手來,拱到一半才覺得不對,放下手道:「國王殿下,大明帝國的陳將軍派來了他的兒子李將軍接收塞爾維亞租借地,今後來自明帝國的貨物將會直接由租借地進入西班牙。」

    「儘管那的稅務也抵押給了大明帝國,但根據明西第一次戰爭的條約,關稅由明國收取,兩國共同支配,陛下要不要見一見李將軍?」

    「見!他們沒有信仰,應該稱不上異教徒吧?」

    菲利普甚至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對世界的看法已悄無聲息地發生變法,他把兜帽摘下,露出光潔的額頭,拍著手感慨道:「陳將軍真是個還不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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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塞城
               
    李旦終於登上了西班牙的土地,為此他等待了足足數年。

    他們經過直布羅陀海峽的港口駛入內河,繁榮的港口比李旦想像中要大得多,他知道這很可能就是即將歸屬於大明帝國的租借地,船還在繼續走。

    入目的內河兩岸逐漸失去人來人往的嘈雜,而形成大片用於種植的田地,作為嚮導的西班牙騎士說,這裡是安達盧西亞,西班牙最肥沃的平原。

    甘蔗、香蕉、葡萄和棉花,騎士隆重地向李旦推薦這裡產的葡萄酒,名叫雪莉酒,擁有非常古老的歷史。

    腓尼基人在公元前八世紀就開始用小麥、橄欖和產自這裡的葡萄牙進行貿易,羅馬人在征服伊比利亞半島後也對這裡的葡萄牙讚不絕口,不過真要等雪莉酒這個名字出現,還要等到這裡的主人換成阿拉伯人說起。

    儘管阿拉伯人被驅逐,但雪莉酒這個名字卻保留下來,成為這裡的特產。

    還有橄欖油。

    為李旦一行引路的年輕騎士非常健談,他對李旦及其隨行軍兵有著濃厚的興趣,在戰船駛過兩岸原野的過程中問道:「我聽說你們的國家盛產黃金、白銀、各種香料、瓷器和美女,是真的麼?」

    當他看向李旦,覺得大明帝國盛產美女應該是真的,令這位西班牙騎士內心很是悸動,但當他用審慎的目光望向李旦身後跟著蓄起凶悍髮辮面生橫肉飽經風霜的女真勇士、身形矮小面露凶光手攥刀柄好像時刻準備給面前的人來上一記跳劈的扶桑營武士,美好幻想又彷彿破滅了。

    這不怪他,也不怪船上的勇士們,能跟李旦同坐一船的都是他麾下戰技最為高超、功勛最為剽悍的戰兵,在同樣科技水平的加持下,通常生存條件越艱難的環境越容易孕育出剽悍的勇士。

    李旦身邊的親兵大多來自野人女真,就連擅長使用刀劍的武士也難以匹敵他們,他們有強健的筋骨與粗糙的皮膚,這在臉上表現為高聳的顴骨、寬闊的頜骨以及更小的眼睛。

    在歐洲的傳說中神秘東方確實有數不清的美女,這一切應該歸咎於馬可波羅,不過有可能馬可波羅從未到過中國,他的見聞大概率來自他的叔叔與父親。

    東方未必盛產美女,但如果把這個時間規定在西方黑暗的中世紀?

    沒錯,東方遍地是美女,在十九世紀前,但凡是和平安穩的時代,至少人們都是干淨的。

    李旦笑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去塞維利亞還有多遠?」

    騎士嘰裡咕嚕說了一通,李旦在心裡換算一番,搖搖頭道:「那還真遠。」

    從直布羅陀登陸後要在內河航行二百四十里才能抵達塞維利亞。

    但漫長的航行對李旦而言是值得的。

    他全副武裝的船隊航至遠遠地能望見塞維利亞港口時已是次日清晨,晨霧裡塞維利亞的鐘鳴聲中讓剛睡醒的他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成長的濠鏡。

    太像了。

    繁榮的港口內河兩岸停靠著數不清的各式船艦,收起的船帆立起一根根粗大的桅杆,在河流西岸看上去像造船廠的地方還有十餘條等待建造的巨大戰船骨架,橋面上數不清的人手提肩扛或趕著驢車向城內運送貨物。

    他沒有問塞維利亞在哪,因為他已在塞維利亞之中。

    這是一座與眾不同的城市。

    即使李旦從未接觸過西洋軍府管轄範圍內的風物,也能辨認得出這裡有多種多樣的建築風格,商舖沿河而建,開門下兩個台階便是河流,門口柱子上用繩索拴著小槳船,往來的武裝商船正用船上的小艇向商舖中運送來自地中海的貨物。

    更遠的地方能看到清真寺的尖頂,但那其實是天主教的大教堂,據說那是阿拉伯人所建,不過當時的阿拉伯國王與天主教的關係不錯,修建教堂時也聘請了天主教的工匠,因此它的原樣就有部分天主教堂的模樣。

    在驅逐阿拉伯人後,人們保留了清真寺的外形,但將內部依照天主教堂所需做過一番修繕,後來在地震、火災中依舊以原樣修繕,不過隨修繕次數增多,清真寺的風格也越來越少了。

    李旦在三十餘名親兵的簇擁中下船,六甲艦的體形太大無法穿過橋洞,他的船隊會駛入塞維利亞的港口,並在那休息直至李旦向西班牙王室確定租借地的具體大小與位置。

    第一次戰爭的條約簽訂在具體位置上是模糊的,因為那時候包括陳沐在內的所有人對西班牙都瞭解有限,何況也沒有直接抵達西班牙的方法,因此只能說算是索要租借地的嘗試。

    當時唐胡安答應這個條件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原因呢?大明在大明的近海戰勝西班牙,索要一塊大海另一端西班牙本土的土地,兩個國家在那時都不會把這一條件當回事。

    但它被陳沐實現了。

    與馬德里不同,塞維利亞的街道很寬,靠近的港口的位置有許多能提供住宿的酒館,引路的騎士走在橋上,為李旦介紹著每一座建築的修成年份與時代背景。

    這個廣場是羅馬人修建的,那座宮殿是阿拉伯人修建的,還有他們的目的地,塞維利亞商人交易所則是一座『現代』的文藝復興建築,挑高的雙層井字平頂建築坐落在河流東岸,被一家家店舖環繞遠遠看去好像一座宮殿。

    這是一座屬於商人的城市,至少在最繁榮的河流兩岸,李旦一路所見,除了教堂,一切建築都與商業大有關聯。

    「這兩天閣下可以在城裡逛逛,阿科斯塔修士說國王召見的消息很快就會從馬德里傳來,當地的貴族為迎接閣下準備了盛大的宴會,就在明晚。」

    「不過還有一點我必須要提醒閣下,西班牙與新西班牙對貴國的情形有所不同,我會為閣下準備馬車,出行最好坐在馬車裡。如果閣下在西班牙遭到刺殺,事情會向壞的方向發展下去,這是國王與大多數貴族所不願見到的。」

    李旦緩緩點頭,他對這件事早有準備,誰都知道新西班牙的小青年們瘋起來連自己的總督都刺,更別說他了。

    不過緊跟著騎士環顧李旦周圍簇擁著那些全副武裝的衛士,補了一句:「不過我覺得如果有人想刺殺閣下,恐怕要動用整個連隊,這樣規模的調動是不會不為人所知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23:39
第二百七十一章 雨露
               
    假如將馬德里同塞維利亞相比,後者無疑看起來更配得上西班牙這樣國土廣袤富有財富的王國都城。

    馬德里在李旦眼中到處都透著衰敗,儘管建築氣勢恢宏,可千篇一律土裡土氣的色調與人來人往壓抑的服色與面容,哪怕只是在街上行進,拉扯的健馬蹄子都會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以為進入馬德里後首先去的地方會是個王宮或是什麼地方,卻沒想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修道院。

    埃斯科里亞爾宮。

    菲利普給自己修的合教堂、宮殿、陵墓於一體的修道院。

    在這,李旦見到了東洋軍府鼎鼎有名的費老二,而且是在衛兵剛為他推開厚重的殿門,便聽到這位曾管轄世界海洋上皆有土地的君王發話。

    「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你無需多禮,請坐吧。」

    風塵僕僕的李旦決計無法想到菲利普殿下為了這次會面做過多大努力,他幾乎不留餘力地希望自己保住戰敗君王的威嚴。

    從如何發言能避免李旦拒絕下跪的尷尬,到戴起從英格蘭商人那高價購得的哪一頂假髮才能隱藏日漸荒蕪的發際線,甚至包括穿哪一雙靴子才能讓不識貨的明朝人知道他的財富。

    從英格蘭到西班牙、從西班牙到意大利、從意大利到奧斯曼、從奧斯曼到大明,全世界都興下跪這種禮儀,這並非中國的專屬。

    這番說辭還不錯,讓拱手拱到一半的李旦有點尷尬,不過他還是把手供起來了,畢竟在明人的語境中『不必多禮』只是句客套話,到別人家裡來該打招呼還是要打招呼的。

    假髮選得也挺好,讓李旦在心中暗自詫異費老二怎麼和他先前在塞維利亞見到的畫上長得不一樣,這頭髮長得也太快了,連顏色都變了。

    唯獨靴子選的不好,這事有點尷尬,因為菲利普殿下在半個月前李旦還在海上漂著的時候就收到阿爾瓦公爵從陸路快馬送回的消息,他便開始準備會面的服飾,結果發現不論他穿什麼,有使節職能的李旦都很難識貨。

    別管是西班牙的羊皮長靴、英格蘭的長筒襪短靴還是米蘭或威尼斯的珍貴鞋帽,明朝人都看不出來。

    最後他千不該萬不該,挑了一雙新西班牙老總督阿爾曼薩進貢給他明制皮靴,青緞子作面,加飾前梗三道皮子反縫;生牛皮為底、加飾八層皮沿條,美觀威嚴舒適透氣,唯獨一點不好——跟李旦撞鞋了。

    這靴子是三品官穿的,從常勝流出去的皮靴應當就這一雙,是陳沐送阿爾曼薩的,畢竟是新西班牙的副總督;除此之外,邊境貿易再沒有賣出過長皮靴,只有短靴加皮扎革翕。

    所謂的皮扎革翕是在短靴外的小腿上扎一圈皮筒,束在行纏內,因大明普通百姓不能穿靴,即使在北洋,也是小旗以上軍官穿靴,旗軍則穿革翕鞋。

    李旦上任塞維利亞租借地,掛的官職便是東洋軍府塞城衛指揮使,以正三品領塞維利亞總督。

    這情形讓他一看費老二的鞋就樂了:喲,老哥咱倆平級誒!

    戴著假披肩髮的菲利普可不知道明朝服飾制度的彎彎繞繞,他還覺得自己挑的鞋子挺好呢,你看,跟使者一樣。

    「我聽修士說,你們的習慣是吃飯時談重要的事情,不如我們先閒聊,晚些時候為你準備了宴會,到時候我們再談國事?」

    所謂的修士自然是阿科斯塔,不過李旦搖頭拒絕了這個提議,他真的覺得西班牙人的宴會挺沒意思的,居然要自己走來走去,讓他感覺像把蒙古大汗的王帳搬到了宮殿裡。

    「國王殿下,那並非我們的習慣,只是義父日理萬機,平時忙事情沒空聽別人說話,因此習慣於吃飯時談事。」

    李旦坐在椅子上攤開手道:「我沒關係,現在就可以談正事,國王殿下應該知道為了來西班牙收取這塊租借地我們做了多少事。」

    菲利普已經感覺到了,明帝國最早派出海外的人選可能和西班牙高度相同……或許他今生今世都無法見到大明帝國真正的精英。

    這個精英說的不是戰鬥方面的精英。

    哪怕僅用眼去看也能看出李旦並非貴族出身。

    「不用著急,年輕人。」菲利普笑著問道:「請告訴我,把土地租借給明國對我、對我的王國有什麼好處?」

    似乎早就猜到李旦給出的答案很可能是『沒有好處』,菲利普抬手道:「別急著回答,條約上並未說明這塊租借地有多大,而塞維利亞很大,要知道並不是每個地方都有合適的海岸與港口,這就需要我們來商議,讓雙方都能得到好的結果……你們很擅長做這件事。」

    菲利普指的擅長沒有任何諷刺的意思,直至阿爾瓦率軍回到葡萄牙之前國王都想不到他也會是明西二次戰爭的獲益者。

    他和他的國家、敵人和帝國都在戰爭中得到了好處,那麼是誰從戰爭中吃虧了呢?一部分新貴族、一部分商人,反正他費老二是賺了。

    現在他想賺更多。

    「既然國王要問,那麼第一個好處,貴國不必與大明為敵;我們出海不是為了統治誰,儘管我們可以,但確實不想,只是想交交朋友、賺賺錢。」

    「第二個好處,收穫了大明這樣的盟友,儘管為了避免貴國擔驚受怕,義父僅決定在塞城駐紮一個千戶到五個千戶的旗軍,但我們能很好的保護國王。在我國悠久的歷史中有太多宮廷政變,而國王往往沒有可信任的軍隊,但殿下能絕對信任我們的軍隊。」

    「第三個好處是王室收入,條約中明商送來的貨物有三成為大王專營,租借地的貨物進口越多,則大王的宮廷收入越高;除此之外還有關市稅務,在租借地交易的貨物稅額為三成,其中一成為租借地建設所用、一成為大明所得,另一成為大王所得。」

    「第四點好處是大明能夠給大王的戰爭帶來支持,只要王室付錢,每年漂洋過海的船隊都能為大王運來火槍、火炮、兵服、鎧甲、旗幟、帳篷、水壺……所有大王想像得到的用具,同等價格下,大王能買到世上最好的東西。」

    「至於最後的第五點好處……殿下知道麼,其實我,大明帝國塞維利亞總督李旦,也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當我周圍沒有北洋旗軍時,大王可以稱我為安德里亞‧狄迪思。」

    李旦說這話都不帶臉紅的,正襟危坐異常嚴肅地抱起拳來。

    他並不覺得自己欺騙了虔誠的二哥,他確實覺得自己挺虔誠,每次出海都認真祭拜,從來沒落下誰過。

    呃,之所以說沒落下誰,是因為他不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還是虔誠的媽祖信徒、也是虔誠的漫天神佛信徒、更是無比虔誠的龍虎道君信徒。

    真正的有信仰者,那就得雨露均霑!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23:39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同
               
    其實李旦的教名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回想起來自己隨口一說,真沒想到擁有奇效。

    菲利普居然沒聽說過大名鼎鼎的李旦也是天主教徒!

    李旦覺得這簡直是如有神助啊!

    他看見菲利普的眼睛突然就亮起來了。

    沒辦法,且不說給他洗禮的是葡萄牙的修士,即使是西班牙的修士,恐怕也會不齒於提起他們曾做過如此失敗的一次傳教。

    李旦的這層身份無疑在菲利普心中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這種人性的親近感來得玄之又玄,甚至不可理喻。

    菲利普每天見到的每個人都是天主教徒,但那些人卻不會給他帶來這樣的親近感。

    而恰恰是李旦這個跟他素昧平生的明國人的出現,平因這層關係而感到親近,就好像異國他鄉遇見老鄉,是人們被不安濃重包圍時突然得到的一抹安全感。

    有時候這種安全感在無其他條件的情況下會逐漸消停以至擦肩而過,但有時候也會快速增進雙方關係。

    國王殿下不動聲色,他很清楚自己對李旦的好感歸好感,但現在他們談論的事並非私人事務,他緩緩描述道:「這太空泛了,我需要知道更加準確的情況,比方說第一個好處,不與明帝國為敵,那麼明帝國的界線究竟在哪?」

    「陳將軍是取得常勝、治理新西班牙、租借塞維利亞就心滿意足,還是積蓄力量準備下一次戰爭?我要的不是一份保證,而是想要知道,你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菲利普始終不懂陳沐究竟在做什麼,倘若說敵意,哪怕陳沐什麼都不做,西班牙人以己度人也會認為明帝國對他們報有極高的敵意與威脅。

    但大明沒有在戰爭後取走產銀的秘魯、富庶並戰略位置緊要的西印度群島,而選擇荒涼難行的美洲北部與半個新西班牙以及南美的一片荒漠,

    就像菲利普不懂為什麼西班牙人統治新大陸要面對層出不窮的印第安人反叛,明帝國卻能順風順水地將他們編戶齊民一樣。

    這個現象可以歸結於認知差距,表像是西班牙人僅有一小部分並未掌握大權的修士提到過給予印第安人作為『人』的權力,但那也只是出於宗教目的與一點點萌芽狀態的人文思想。

    文藝復興中肯定人的價值、重視人性的觀點在改變封建社會固有認知,但短時間中改變有限。

    發生在歐洲的文藝復興非常偉大,但對大明幾乎沒有借鑑意義——首先這是資產階級的人***,他們通過財富積累取得過去封建貴族的一部分話語權,增強了自己的地位,但跟最多的農民並無太大關聯。

    其次哪怕是農民都人***了,也沒有用,因為中國古代根本沒有神學束縛,什麼叫束縛人性?就是連交配姿勢都由教會給你規定好了,只准用傳教士。

    大明沒有,大明不但沒有還有點貪圖享樂到禮崩樂壞了,把圖做到畫上、瓶瓶罐罐上,唐寅的、仇英的,漂洋過海流向包括歐洲的全世界,站著的、抱著的、坐著的、躺著的、側著的、盤腿兒的、亭裡的、野外的、馬背上的,極大地豐富了歐洲人民的閱歷與見識。

    讓他們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自由!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幹嘛的什麼時候才像桃花一樣呢,嗯?

    菲利普不懂的東西太多了。

    「大明要交朋友、賺錢,無意征服你們更多土地,義父讓我來時專門囑咐過,明西兩國的瞭解還不多,相互之間看重的、需要的都不一樣,要我悉心應對。」

    「我的義父並非好相處的人,依照他的看法,因瞭解不足、溝通不利,明西兩國只能用銃炮完成對話,現在西班牙說不上話,就只能適應。」

    菲利普還是有自信的,雖然輸了兩次,但他仍舊說道:「如果戰爭再次開始,在西班牙的海面上,明帝國未必還能贏得那樣順利。」

    李旦點點頭,算是認了。

    菲利普說的沒錯,西班牙艦隊有不俗的戰鬥力,他估計要想勢均力敵地打一場毫無意義的海上分勝負的戰爭,五年十年後建設好亞洲前哨站的東洋軍府可能有一戰之力,但依照目前情況,還是得北洋才有強大後勤能力可以在西班牙近海打上一仗。

    要打仗至少艦隊體量要達到相等才行,決戰中一條船艦的強弱起不到決定性作用,沒準運氣不好接上一發射石炮的炮彈被打個大窟窿呢。

    但傻子才打仗,只要三個六甲船隊日夜不休地襲擊海岸港口,這個月燒一座港、下個月焚一座城,搶完就跑,你西班牙日子還過不過了,尼德蘭叛亂還平不平了?

    「大王別急,我不是義父,義父已將塞維利亞租借地及西班牙事務全權交給我,我只知道幾個膚淺的道理。」

    「第一,掙錢的方法很多,戰爭來得快去的也快。」

    「第二,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反過來也是一樣。」

    「第三,我李旦答應別人的事,不論如何,要做到。」

    「第四,倘若做錯事情,一定改正。」

    「現在我相信大王,要與大王貿易,答應貿易貨物拿出總數三成以低於市價一成的價格賣給大王,賺到關稅分再大王一成、當地稅收再分一成給王室。」

    李旦說一句話抬起左手一根指頭,等五根手指都張開,他緩緩放下手,看著菲利普說道:「現在,大王能給我什麼?一塊沒有港口能用來養豬的土地?」

    費老二緩緩吸了口氣,說實話,李旦說陳沐不好相處,但其實國王殿下覺得陳沐好打交道多了……至少他說什麼就聽什麼就得了,不用猜也不用想,而且堅信一個道理。

    他拳頭大,他欺負你;你要是拳頭大,就換你欺負他——這個人眼中輸贏就是一切。

    可李旦不一樣,菲利普覺得李旦更難對付,因為他像個女人。

    這並非貶義,而是李旦和陳沐的區別,陳沐會告訴人不聽他的將會得到什麼後果,然後告訴你你該怎麼辦。

    李旦不告訴你後果,並把選擇權交給你,讓你去選他心裡希望你選的那個答案,所有錯誤答案都將承擔他沒說的後果。

    這種感覺很奇怪,國王不應該對一介外臣感到畏懼,但菲利普此時此刻確實有點擔心自己說錯話。

    即使只是一瞬間,他也擔心了。

    「我個人能夠接受像你這樣的人在我的王國管理塞維利亞的一部分,但作為西班牙、葡萄牙、英格蘭與低地國家的國王,我不能接受關稅由大明帝國完全掌握,你們和商人不一樣,因此我需要重新簽訂一份條約。」

    「就像你說的,你對我好,我對你好。條約大體沒有變化,但在關稅與所謂的治外法權條目需重新編寫。」

    「作為回報,我同意以內河為界將塞維利亞境內河流西岸全部租借給大明帝國,並聘請新塞維利亞總督李旦閣下兼任新塞維利亞大稅務官與**官,薪酬為租借地關稅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六,其中百分之三十三為租借地建設撥款,另外百分之三十三支付給大明帝國東洋軍府作為聘用金,由王室宮廷支付,時限為一百年。」

    李旦雙手在身前合握,他知道菲利普的說辭變化意味著什麼,他沉思片刻,抬頭說:「六十七,不能讓你把那一個點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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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拆家
               
    遼闊的常勝灣上正顯現出世間少有的壯景。

    數不清的戰艦、商船停靠在海灣不算什麼,船隻成片地停泊在海上,沿岸除了一些存在暗礁的危險地帶,船艦便永無休止地向遠方排列下去,哪怕港口哨塔上的瞭望手也不能望到盡頭。

    海面上來往著數不清的小槳船,不斷運送裝卸著各式物資,每到開伙做飯的時候,那些船艦便會飄起道道炊煙,令人眼花繚亂。

    「常勝港停泊大小戰船四十六艘,民船二百七十三艘;小海灣停了戰船二十二艘,民船七十三條。」

    鄒元標被曬得滿頭大汗,像費老二一樣,他的額頭也是不可言明的痛,為此連網發巾都不願去用,黑色厚布發巾下藏著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在港務衙門口對陳沐拱手道:「二百料以下小船不算,艾蘭王爺都不敢練兵了,生怕放炮驚到戰艦。」

    陳沐手上拿著北洋三期送來厚厚一疊報告單,看著岸邊來人將公文交遞親兵,眯起眼睛嘟囔一句,顯然他的心思並不在這,隨口道:「在自家海上還有些什麼可驚擾艦隊的。」

    他在看從艦隊下來的人,為首之人走路姿勢有點眼熟,等到離近了令他笑出聲來,快步迎著走去——為首的是白元潔。

    再向其身後看跟著的是張永壽,二人為所率北洋三期幾名軍官簇擁,然後是昂首挺胸氣質超凡的老頭兒海瑞,再向後則是皇帝親信張鯨領著宦官與數名衣甲曜日的大漢將軍。

    全是熟人,陣容隆重。

    鄒元標看到張鯨也樂了,想當年他就是賄賂了張鯨,尋思著彈劾張居正後能讓他給自己免去一頓暴打。

    「陛下把兄長派來了?」

    白元潔面含笑意隔著一段距離帶一眾軍官立定,只是手在腰間輕擺隨後指向張鯨,並不作聲。

    陳沐這才瞧見,張鯨手上捧著詔書呢。

    張鯨經過跟著林阿鳳在海上興風作浪的一番經歷,可是見過大世面的宦官了,何況其早年就與陳沐相識,過來先拱拱手端起詔書晃晃,道:「靖海爵爺準備接旨吧,陛下有詔。」

    詔書在前,陳沐自然不敢怠慢。

    還真別說,好幾年沒見小皇帝心裡還真挺想念的。

    「奉天承運皇帝詔……皇帝曰。」宣讀旨意的張鯨表情突然有詭異,看上去有點想笑但還要很吃力地憋著,接著說出一段完全不像宣讀之意的話,拿腔作勢的架勢讓人知道這番話不是他說的:「數年征戰,陳卿本不如我聰敏智慧、謙虛好學,又無暇精進學識,老規矩。」

    大庭廣眾啊陛下。

    大明帝國堂堂靖海伯,在大庭廣眾之下抬手抹了把臉,輕輕嘆了口氣,這才繼續拱手。

    哪兒有這樣的皇帝,在詔書裡不說誇誇臣屬,居然誇自己?

    白元潔跟張永壽對視一眼,二人皆是忍俊不禁,而且……白元潔很羨慕啊,這不是詔書,這更像私信。

    「我在家練了四衛旗軍,未歷戰事,借你兩衛驅馳,過兩年再送回來,我好拿他們大用。你的功勛天下皆已知曉,打算賞你白銀萬兩,可火德星君改了又改又要改,家裡需要花錢,就不賞了。」

    「近兩年不見卿面,很是想念,松江開阜准了,要的貨物也給你送去,還有新戰船與新兵器,都給你送去。」

    張鯨說著頓了頓,合上聖旨道:「皇帝爺爺說後邊得等爵爺謝皇帝賞銀萬兩再接著念。」

    得,小皇帝現在越來越向著太祖皇帝與成祖皇帝發展了,聖旨白話說得可以,連朕都不用了。

    但這個賞銀萬兩是怎麼回事?

    打算賞,但因為個什麼玩意什麼改不改的,又不賞了,不賞了還得謝恩?

    合著陛下想念陳某的程度只有這麼多?

    已經有人笑出聲了。

    沒辦法,陳沐先謝恩,這才對張鯨問道:「那什麼火德星君改什麼玩意的,是什麼東西?」

    「回爵爺的話,火德星君是皇帝爺爺的坐騎,原本已夠皇帝在宮中行走,可如今王宮女有了身孕,陛下要帶宮女一道乘騎便走不動了,就叫工部對坐騎加以改造,增進力道。」

    迎接官吏的鄒元標對左右吏員小聲道:「嘿,神了啊,工部還能給馬較勁兒呢!」

    陳沐回頭瞥了他一眼,心裡頭明白了,對張鯨問道:「蒸汽車?」

    「是,蒸汽車,名叫火德星君,走得慢但平穩得很……爵爺別急,咱要在常勝待幾個月呢,後邊有的是時間講國內的事,咱先把陛下要小人辦的流程辦完,您說呢?」

    陳沐比張鯨還想趕緊把流程辦完呢,他能感覺到,小皇帝在紫禁城裡太寂寞了,興許是自己走了以後再也沒人能像正常人一樣跟他溝通,漂洋過海兩萬里也要發個詔書來折騰折騰自己。

    但他還是低估了即將成年的皇帝究竟有多淘氣,張鯨接下來的話嚇得他心頭提起來了。

    「謝完恩了吧?你為國朝開疆闢土,立下汗馬功勞,朕本想給你些賞銀,但錢花完了,戶部也不給;想要給你升侯爵爵位,但內閣不同意,所以就不封了,聽說是次輔子文先生極力反對,你要是不高興,朕給你下旨准你進內閣吵一架。」

    其實聽到這陳沐是有點高興的,張翰是內閣次輔了。

    至於吵架什麼的,根本不可能,不封侯就不封侯唄,況且他覺得自己和張翰的想法差不多,就算要封侯,也要他在國內的時候封侯,人在海外封侯爵未必是好事。

    「但立下大功朕必須賞罰分明,我看你在南洋衛港的園子,修得挺不錯的,所以朕拆了,反正裡邊早就沒什麼東西了,留著也沒什麼意思,還有你在東華門外的宅子,朕買下來不給你住了。」

    陳沐:???

    什麼叫裡邊早就沒什麼東西了?那明明是好幾年前你派人偷摸一聲不吭就捲了東西拿到你臥室隔壁,連我那嘉靖四十六年的絕版鳥銃都拿走了!

    我在南洋衛港那麼大的房子,嗯?

    陳沐看向白元潔,那房子是白元潔給蓋的,當時那就是一片野地,正逢著修南洋衛港,算上院子七畝多,皇帝覺得挺不錯的,所以就拆了?

    這有邏輯關係麼?

    還有過去賜下的北京宅院你還給買回去了,我就這倆宅子啊!

    這還是天大的賞賜?

    教不嚴師之惰,張居正他到底怎麼教的皇帝!

    白元潔倒是一點兒不著急,一副等著看陳沐笑話的模樣。

    「朕把京師的虎城也拆了,反正裡邊也沒有老虎,把你在南洋衛港的園子搬過來,按原樣,一磚一瓦都沒錯,裝飾就按軍事室的樣子擺,以後能離朕近一點。但東西朕是不會還給你的,讓工部重新做了一套,一模一樣,都像舊的。」

    「爵位就不升了,增你千石俸祿,以示嘉獎。張鯨說了很多話,他應該累了。」張鯨說這話時一點兒都不覺得怪異,就見人形單向聊天軟件緩緩收起聖旨,道:「還有兩封信,朕改天再和你聊,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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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羅剎
               
    東洋軍府衙門內,白元潔看著陳沐,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搖頭:「你真是神了,人不在京城,聖眷日隆,瞧瞧陛下這專門寫長信下旨意的,全天下也就你這一份了。」

    陳沐能說什麼?他也沒想到啊。

    其實他完全把小皇帝費了大力氣把南洋衛港的宅院原封不動搬到紫禁城外理解為皇帝無法給他封侯的愧疚。

    很可能皇帝根本不知道賜給他什麼能令他欣喜。

    但這份心意陳沐感受到了。

    白元潔道:「別覺得皇帝給你的封賞少了,如果只是一座宅子,確實對功勛之臣太薄,但皇帝給的可不僅是一座宅子,還有……」

    「兄長說笑了,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不看重名爵錢財,我為國效力,想做的事情陛下給我權柄准許我做,我已別無所求。」

    陳沐十分滿足地搖搖頭,手上拿著報關公文輕輕擺動,道:「這就是朝廷對我最大的支持。」

    隨著皇帝即將成年,手筆越來越大了。

    去年發來一千五百條船,陳沐認為已經是極限了,從麻家港到常勝為了安置那些船艦與移民軍兵手忙腳亂,哪兒知道今年更厲害。

    公文上的統計,是兩千一百一十六條船,但今年沒那麼多人,除北洋三期一衛兵力外,還有皇帝操練的騰驤左右衛,算上南洋抽調的水兵與船伕,兩萬出頭。

    心態的變化令陳沐自己都感到驚訝,他看向下面坐著的鄒知縣,道:「有去年的歷練,今年朝廷發來兩萬餘人,陳某都不覺得多了。」

    鄒元標同樣是這種感覺。

    他這個知縣甚至膨脹到在看見公文的第一眼就對陳沐說:大帥,再多兩萬軍兵,咱常勝養得起。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這軍隊,不用往金城屯,也不用留在麻家港挨凍受罪,他們吃用的錢糧,常勝就行。

    其實很多了,太多了。

    「兄長,這戰船編制上是不是錯了,公文上說陛下要留給我八百條船,而且還說這些都是戰船。」

    陳沐抬手在眼前揮過,道:「常勝大小海灣停泊的船我都看了,裡面戰船沒多少,大部分都是商船,而且還是綠頭商船,怎麼不是紅頭船了?」

    都是福船形制,就是塗裝變了,有超過半數福船前臉都是綠的。

    「公文沒錯,陛下也沒錯,此次調撥常勝船艦八百,三百條三四百料的小船、三百五十六艘四百料以上大船用過去南洋的眼光看都是商船,只有一百四十四艘是正規戰艦。」

    白元潔說著扶在桌案上的手抬起手指,道:「戰艦是十二支六丁六甲神艦隊,各艦隊戰艦十二艘,正副旗艦為兩艘一千五百料丁甲艦、主力戰艦為四艘千料赤海級、輔戰艦為六艘四百料大鯊級炮艦。」

    「這主意不是紫禁城拿的,是南洋軍府上奏本,朝中發北洋議論,最後才定下的艦隊規制,為的是防備大海戰,也方便你擴編,百料船、二百料船亞州是能自造的吧?」

    陳沐笑了,小看誰呢?他說道:「何止,麻家港去年就能自造四百料戰船了,只是缺鐵造不出炮來;金城造四百料有點難,主要是木料還在晾曬,今年材料差不多,可以試試造千料艦,年底應當能下水三艘。」

    「常勝造四百料船也沒問題,但沒打算造,在西海岸造船不合適,還是要在東海岸造才行,運河還未開挖,即使順利沒五年也很難修通,從西海岸到東海岸估摸著得有兩萬里。」

    陳沐說著便露出些許氣餒情形,可在東海岸造船談何容易?擺在他面前的道路很多,但每個都不是那麼合適。

    「能造就行,北洋此次調動艦隊就是為你補充主力戰艦,要形成真正的六丁六甲艦隊,每個艦隊還要補充至少二十四條百料至四百料的戰船才行。」

    十二支六丁六甲艦隊的加盟能極大地提升東洋艦隊的戰鬥能力這是顯而易見,但要想有效形成戰鬥力,他們在歐洲必須要有至少三處落腳點。

    「不過朝廷也為你考慮周到了,四百料戰艦你自己造,剩下的糧船馬船由朝廷送來的六百五十六艘戰船補充,別看四洋都覺得新船好,但這些老船它們在過去確實是戰船。」

    白元潔這話倒是提醒陳沐了,福船在以前確實是戰船沒錯。

    「但我也沒見船上有炮啊。」

    陳沐緩緩點頭,朝廷這份心意他領了,但如今的假想敵是歐洲諸國,船上沒炮,還怎麼叫戰船?亞州的火炮生產能力甚至不及大明一個省,哪怕一條這種福船形制的綠眉船放兩門佛朗機,他都造不過來。

    「這些船有個新名字,叫玉面羅剎,這些船都在南北二洋改造過,吃水深,按你那個排水法算都是十六萬到二十萬斤的小船。」

    陳沐都不用在心裡算,四百料嘛,吃水淺的民船排水大致六七十噸,吃水深的戰船則在百十噸,他很清楚。

    但他不明白起這個名字的緣由,要說是綠面他倒是能理解,可像羅剎這種惡暴鬼名,陳沐實在不覺得它和綠眉船有什麼關聯。

    「你發給朝廷的述職報告說亞州有火油、有硝,硝還甚多,有硝就不缺火藥,這些船編入丁甲艦隊後能發揮什麼戰力,要靠你的火藥說了算。」

    自爆船?

    陳沐眨眨眼,大明還沒到這麼燒包的地步吧,怎麼著每船裝它兩三千斤火藥撞別人去?

    關鍵噸位不大,也很難把別人撞壞啊。

    一看陳沐的眼神白元潔就知道他想偏了,搖頭正色道:「別輕視它們,儘管扛不住重炮後座,但南洋軍府給它們上層甲板前後左右裝了四架二十四聯裝的火神機關箭,每個方向都修了四個發射架槽,戰時可在瞬息放出九十六支可發千步的火箭。」

    「箭裡有火油,射中了火油罐就碎,箭炸開起火,沾船就燒,一支箭威力不大,但三五百步七八條船齊射,數百支火箭誰的船帆也扛不住。」

    這有點太瘋狂了。

    趕上大海戰別說太多,哪怕就二十條朝敵艦群裡放出去都能引發一片混亂,戰艦集群突擊中突然前邊的船帆全著火了這是什麼感覺?

    陳沐還沒來得及笑,白元潔道:「別高興得太早,南洋就給每條船裝了十二支火箭,剩下的得看你能造多少火神箭了。」

    「造不來也沒事,它們還能當運輸船使。」

    白元潔將這個包袱甩給陳沐,輕鬆道:「看看貨吧,你想要的東西,陛下都給你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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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急報
               
    「三、二、一,放!」

    伴著沙灘上攥著令旗抬手的北洋軍官手臂揮下,散開的硝煙中包裹鐵皮的發射架上二十四枚大明帝國新式火箭騰空而起,曳著劇烈的尾焰與尖嘯竄向遠方。

    海岸另一側依崖壁而建的哨樓上,陳沐端著望遠鏡將一切收入眼底,他對身旁白元潔道:「彈道比我想像中要直,散佈不算太大。」

    此時此刻,七百五十步外立起的一大片門板木已被火箭燒做一片火海,有些門板被火箭打破釘在上面、炸開時碎成漫天木屑,有些門板則因扛不住火箭下墜的重量直接被擊翻在地,更多的火箭未能釘上門板,散開的火油附著在沙地上冒起陳沐喜歡的熊熊黑煙。

    正如白元潔所言,火箭的射程還不如趙士楨原版的神威機關箭遠,但效果驚人。

    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它們的散佈範圍比陸師所用神威箭有極大進步,在七百五十步的射程上二十四支粗大的火箭散佈在四五十步之間,這已是極高的精度了。

    遠處的火油仍在燃燒,瞭望台下傳來杜松頂盔摜甲的沉重腳步。

    杜黑子給陳沐抱來一支標準型火神箭,箭體通黑,看上去就像一門口徑小一點的炮。

    陳沐並未上手去接這支火箭,只是讓杜松把它放在瞭望台下的石墩上,因為白元潔已經告訴過他火神箭的參數了,一支這玩意重達十八斤。

    最有意思的是火神箭是分體式的,大體可分為三節,推進部的推藥自不必說,作為戰鬥部的中前端爆藥外有一百五枚三錢鑄鐵丸用來造成殺傷,但它還有最前端。

    非常有心機的最前端。

    圓柱形的火箭尖端為錐形,錐形頂端生出一根七寸長、一寸粗的鐵刺,用來讓火箭命中目標時釘進去,但這並非火箭發射時的模樣,在發射時還要在錐形箭頭外套上一個中通的陶制錐形壺,壺內裝一斤火油。

    陳沐覺得火神箭之所以射程近就是因為什麼都想要,既要殺傷人員帶四斤多的戰鬥部,又想縱火燒船帶二斤多的長釘與火油,它這麼沉哪兒能打得遠?

    但這種構造很有用,因為釘很長、火箭很沉,飛行時火油罐不會脫落,在擊中目標後才會在長釘刺入半寸時受到撞擊而碎裂,然後爆藥爆開的同時引燃火油。

    一艘船一輪齊射能消耗火藥近千斤。

    這要是以大明的物價,一輪火藥齊射的成本近二十七兩白銀。

    「成本非常合適。」

    陳沐面對這樣的造價給出如此評價,他對白元潔道:「用一百兩白銀癱掉敵軍一艘戰艦並清理上層甲板所有水陸兵員,非常合適。」

    散步範圍五十步內,意味著在海上打大船基本上一放一個准,兩條玉面羅剎齊射出去,單想焚燬敵艦做不到,但癱瘓敵艦使其失去機動與戰鬥能力足夠了。

    那話怎麼說來著?

    窮則戰術操作,達則給老子轟。

    「你滿意就行,要我說也是,就是一種田的,制定那些戰法、操典還是讓別人去幹,你北洋重臣就該在天津種地,把你那天津工業基地做好,打仗的事根本不用操心。」

    白元潔說著點點頭:「要不你勸勸皇帝,大東洋的事白某給你擔了,你回虎城住著去,近領北洋、遙控東洋。」

    這只是老白的幻想,實際上幾個月後,他就要帶著剩下一千二百多條船返航回大明,然後接著在天津坐鎮北洋為陳沐把守日漸興隆的工業基地。

    陳沐扯扯嘴角,回去?

    他才不回去。

    回去肯定是一屁股的煩心事,哪兒有在海外自在。

    他乾脆撇開話題道:「這麼說來,亞州的火藥缺口是六十五萬斤,不,至少要用的船上得備兩輪發射的量,再加上銃炮常用,至少要屯二百萬斤往上的火藥才行。」

    賽驢公轉移話題的功力非常深厚,說出的話令白元潔為之側目:「你準備那麼多火藥做什麼,你把朝廷送來的火箭湊到一處,有五十條羅剎船常備一次齊射的火箭就夠打一場仗了,不用準備那麼多,用不完時間長了也不好用。」

    陳沐心裡樂呵呵,點頭道:「說的是。」

    他當然沒打算屯那麼多火藥,不過他還是輕鬆道:「這的情況複雜,白兄你剛過來還不知道,莽蟲那硝石產量很高,上個月到港的兩條船頭一遭便向常勝送了四千斤硝,都是大塊像石頭一樣。」

    「這還是人手短缺,剛開始挖,以後的產量當會更多。」陳沐笑著讓杜松招呼旗軍收兵回城,對白元潔道:「屯著硝,有需要當月就能造出藥來,何況就算直接造出火藥,用不完咱能賣呀。」

    「大東洋那邊有個費老二,整天尋思著揍鄰居,咱這火藥按市價百斤二兩三錢九分,賣他百斤一百半兩錢不過分。」

    陳沐說著從杜鬆腰間摸出一枚銀幣遞給白元潔,道:「喏,就這個,明制西班牙錢,他委託咱做的,他們從秘魯挖的銀子都先在東洋軍府過個手兒。」

    「今年鑄白銀十七萬斤,合二百七十三萬兩千兩,依照合約裡頭四十萬九千八百兩歸大明,這是鑄幣的勞務費,剩下二百三十二萬兩千二百兩用於給他鑄錢。」

    「鑄幣九銀一銅,給他鑄四百六十四萬四千四百枚銀幣,大明又得二十三萬兩千二百二十兩。」

    「所以現在他跟咱做買賣,都不用給錢。」陳沐說這話時一臉正直,道:「只要他想要啥,我立馬給他送去,反正他的錢都在我這兒,我自己扣就行,決不讓他吃虧。」

    白元潔已經無力吐槽了。

    原本他以為,他說老兄弟裡數錢數得最帶勁的,這好歹還能為他在南洋軍府的蹉跎歲月找到一點兒人生價值的慰藉,卻沒想到東洋軍府更厲害。

    連稅收都不提了,直接給別國鑄幣抽成。

    老白還沒想到究竟該對陳沐這份自得作何回應,便從港口方向的官道上望見馬蹄揚塵,杜松已率兩名親衛抽刀過半護在二人身前。

    待騎手由遠及近滾鞍下馬,才見是一名身著全甲風塵僕僕的蒙古騎手,隔著數步拜倒在地抱拳用不太標準的官話道:「稟報大帥,金城急報,東邊打仗了。」

    陳沐與白元潔對視一眼,他看見老白眼中迸發出的炙熱與渴望。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1 15:00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會
               
    所謂的東邊不是常勝的東邊,而是金城的東方,很遠。

    但其實稱不上急報。

    因為戰鬥發生於去年。

    去年明西戰爭結束,金城督軍麻貴放麾下蒙古、女真兵及少量精通製圖的旗軍奔赴東方,隨後一次次增兵、一次次派遣,又自移民中招募開拓者,與金城知縣吳中行一道經略金城。

    他的出發點不單單試圖在地圖上擴大他們對亞洲的認知,更為踐行他對麾下旗軍的諾言,即東征前許下的賞格——依功勛陞官,設立百戶所。

    麻氏麾下二百多個百戶等著呢。

    不光金城在向東開拓,在常勝北方,黑雲龍同樣在戰爭結束後率麾下步騎向東奔走,不過他的開拓容易得多,亞洲中部早就被西班牙納入新西班牙範圍內,他只是率領部下將大致道路、地形親自勘探一番。

    因此黑雲龍在去年早就抵達東海岸的佛羅里達,甚至還在西班牙人的指引下參觀了西班牙人在聖約翰河附近的殖民地,聖奧古斯丁堡的古戰場遺址。

    在將沿途地形與見聞派人送回常勝後,黑雲龍便在聖奧古斯丁堡北部劃定新西班牙界限,接著率騎兵北上沿著大海漫無目的起巡視屬於大明的亞洲東海岸。

    但最早在這片對大明來說無比陌生的土地上戰鬥的並非黑雲龍,而是自金城向東一路奔走的蒙古首領呼蘭。

    在過去,呼蘭只是蒙古草原上不起眼的戰士,儘管有幾個志同道合的戰士追隨,可他甚至連拔都兒都算不上,更不必說部落首領了。

    但他跟隨麻貴越過冰川,蟄居麻家港兩年有餘,又在後來同西班牙人的戰鬥中斬獲首級,成為東征千人中最終活下來的二百餘人之一,而且在這寥寥可數的二百多人裡,呼蘭還是一名騎兵軍官,這令他變得與眾不同。

    現在蒙受皇恩,呼蘭有了自己的部落——這個說法是錯誤的,正確的說法是大明金城衛右千戶,不過這在呼蘭眼中和擁有自己的部落差不多。

    明西戰爭結束後,呼蘭得到的命令是率領部下向東開拓版圖直至東臨大海,等他標下的旗軍將地圖測繪完,他將受封指揮使,並在他測量過的土地上任選一塊土地作為他的衛所,今後世代為皇帝鎮守這片土地。

    名字麻貴都起好了,就叫呼蘭衛。

    這在呼蘭眼中,所謂的『呼蘭衛』無異於『呼蘭部』,以後還有可能像成吉思汗的欽察汗國、察合台汗國、窩闊台汗國、伊利汗國一樣,受萬曆大汗冊封,變成呼蘭汗國,世代向皇帝進貢。

    帶著這個夢想,呼蘭先遇到了無法翻越的高山,他便率領部下沿著山腳一路向北,在山脈的缺口向東前行,隨後又遇到高原,高原之後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就這樣夏去秋來。

    為應對冬季的寒冷,發現自己所處方向太靠北的呼蘭又向東南走,途中遇到一個又一個村莊,當他表明來意,從來沒有人向他們發起攻擊,相反當地居民還用糧食試圖救濟他們。

    畢竟打也打不過,他們這支部隊看上去非常可怕不說,還有太多人了。

    麻貴一直在向東派遣人手,最早是呼蘭的千人步騎,後來又派出一個個百戶從南北不同位置向東開拓,他們在廣袤的草原上互相聯繫,就算走丟了也沒有關係,只要向東走到盡頭的大海,他們總能在那相逢。

    整整半年都很平靜,冬季他們找到瞭望不見邊的巨大湖泊,呼蘭以為這就是大海。

    但當地住在湖邊的自稱博塔瓦托米部落的原住民告訴他這是湖,總之,萬曆六年的冬天呼蘭是在湖邊渡過的。

    博塔瓦托米的名字不好記,呼蘭麾下的旗軍稱他們做『淘米部』,呼蘭則向淘米部介紹他們是來自大明帝國的呼蘭部,他們在淘米部旁邊從篷車上卸下北洋軍帳與氈子,砍伐林木紮起墨綠色的氈帳。

    淘米部女多男少精通種植與捕魚,呼蘭部全是男丁又有鳥銃在手,打獵是一把好手,兩個部落剛好互補能互相貿易熬過冬天。

    在最冷的時節,呼蘭部包括千戶呼蘭在內的一百多個小夥子們和淘米部的姑娘們結為夫婦,兩個部落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在大湖邊聯姻,隨後戰爭就來了。

    他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北亞東海岸的外來者不止他們。

    在萬曆六年的冬天,騎著高頭大馬的外來原住民衝進淘米部的村子,對呼蘭的老岳父大呼小叫,聞訊策馬趕來的呼蘭彎弓搭箭,在他用箭矢射穿那個騎手的喉嚨前,他來自淘米部的妻子在馬下拉住了他的韁繩,告訴他:這是易洛魁聯盟的戰爭領袖在召集軍隊。

    易洛魁聯盟。

    不論是呼蘭的岳父還是妻子,亦或是呼蘭部一百多個小夥子來自淘米部的岳父與妻子們都無法準確地告訴呼蘭什麼是易洛魁聯盟。

    他們只知道一切為人所知的強大的部落,都是易洛魁聯盟的成員,而淘米部?他們並非易洛魁的成員,但這個強大而好戰的部落聯盟發出了戰爭威脅,要徵召一切能徵召到的戰士去東北遙遠的魁北克作戰。

    魁北克是峽灣的意思,呼蘭捧著木製煙斗發愁的老岳父說,那是另一個大湖的河口,很遠,聽說順著河流能駛向大海。

    大海!

    這個詞令呼蘭動心。

    岳父和妻子口中的『很遠』,在呼蘭看來那就是『不遠』,因為他們一沒有馬、二沒有車,別管去哪兒都靠腿,說的『不遠』基本上就只有十里,超過十里都是『很遠』。

    他長途跋涉沿途拐彎,一路走了七千多里才走到這,現在岳父說很遠,那呼蘭估計他離大海已經不到三千里路了。

    來自遙遠草原經歷過黑水靺鞨群島嚴寒的蒙古戰士心中已有定計,實在不行就殺過去,管你什麼魁北克還是易洛魁,統統殺過去。

    但緊跟著岳父的話令他改變了主意。

    老印第安人磕了磕煙斗裡的燒盡的菸草梗,道:「在那有一些很久以前到這裡的入侵者,他們很白和我們長得不一樣,說腳下的土地不是魁北克而是拉拆那,又自稱這裡不再屬於中國君主,而叫新法蘭西的人,他們在河口獵殺海狸砍伐森林,還攻擊了易洛魁聯盟的部落。」

    就像哥倫布堅信他抵達的印度一樣,最先抵達新大陸的法蘭西探險家也篤信自己登上了中國沿海,堅定地認為魁北克是中國的一個省份。

    聽見長得很白的外來者,呼蘭就明白了,他舔舔乾澀的嘴唇,道:「我們也去吧,易洛魁聯盟在大河召集兵馬,這也是大聚會吧?在我的家鄉有那達慕大會,這也該有。」

    「不要擔心這,後面還有很多我的人會過來,我會留下一些軍隊接應他們,我們去參加易洛魁大會!」

    呼蘭搓著雙手走出屬於部落首領的長屋,對左右道:「派人回去,要告訴大帥,這裡要打仗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1 15:00
第二百七十七章 聯盟
               
    呼蘭發現自己和淘米部的認知是存在差別的。

    在行軍開始前,他以為是他們呼蘭部的小夥子們娶了淘米部的姑娘,但行軍開始後才逐漸明白,是淘米部的姑娘們娶了他們這些小夥子。

    儘管大家都有蒙古血統,但生活方式有著根本上的區別,淘米和易洛魁聯盟的其他部落成員都是母權部落……只有呼蘭是父權部落。

    別人的兒子都是沒有繼承權並終將成為『外族人』,如果套用其他母權部落的世界觀,他所為之驕傲的『呼蘭部』,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他的小夥子們別管是漢人旗軍還是蒙古女真勇士,終將會在這片土地上娶妻生子,然後呼蘭部就消失啦。

    比方說在此次呼蘭部出丁七百、淘米部出丁三百的行軍中,兩個部落只有一名戰爭領袖,即呼蘭。

    呼蘭是千戶,他做呼蘭部的戰爭酋帥很正常,但在淘米部眼中呼蘭是他們的女婿,做淘米部的酋帥才是正常之舉。

    不過在呼蘭和部下討論過這個問題後發現,別人都是母權部落對他們來說是個巨大的優勢,因為在嫁娶過程中男子會失去原本部落的繼承權,但卻擁有對方部落的繼承權。

    而在男子質量上來看,他們這幫中華男兒有著原住民不可匹敵的優勢,漢人旗軍與蒙古騎手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女真勇士們也自幼生長在山林中,體格比之原住民非但不落下風而且還更加強壯。

    並且他們普遍更乾淨、在苦兀島的學習也讓他們掌握更多知識,善於使用並裝備大量火器、強弓、鎧甲、馬匹,讓他們擁有比之原住民高超的戰鬥力。

    這些『嫁』出去的勇士去繼承別人的部落,看上去……十分可期呀。

    如此看來,呼蘭欣喜地接受了呼蘭部即將消失的宿命,並制定出他離開金城後首次作為軍事長官提出的長遠規劃,即在接下來的行軍與戰鬥中,散發男兒魅力,儘可能嫁給更多部落。

    總的來說,呼蘭是習慣跟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生活在一起的,除了名字。

    在穿越漫長的草原與湖邊漫無邊際的茂盛叢林的行軍中,呼蘭對淘米部更加瞭解,也結識了更多受易洛魁聯盟召集的部落士兵。

    原本人口部落的淘米部在得到呼蘭加盟後轉眼就成為擁有上千士兵動員能力的大部落,這為他們贏得了聲望。

    原住民部落以土地為行政區劃,部落上面是以力量為基礎的聯盟、下面是血緣為紐帶的氏族,每個部落都有一個或多個氏族,各個氏族以動物命名,狼、熊、龜、海狸、鹿、蒼鷺、鷹等等,都是他們見過的動物,氏族的名字往往也是其中部眾的姓氏。

    每個氏族都有那麼幾套名字,原住民能從一樣的名字中分辨出誰是誰,但呼蘭不行。

    他的岳父被叫做智狸,小舅子也叫這個,為了區分開來,呼蘭部統一將呼蘭的岳父稱作『智慧的大狸子』、小舅子叫『智慧的小狸子』。

    沒辦法,氏族的名字天然為人們帶來氏族的權力,因此所有人都拒絕改名。

    原住民有一套屬於自己的行軍方法,各個同行的部落在路上相遇只是打個招呼,然後選擇另一條路線,沒有任何部落會像呼蘭部這樣集體行軍,他們都分成一支支小股部隊,行走不同的道路獲取食物來應對漫長的路途。

    易洛魁聯盟的一切都被呼蘭看在眼中,冬去春來,他們的行軍路線早被易洛魁聯盟的騎手規定好,途經的大小部落都會為他們準備必備的食物與物資供應,讓呼蘭感覺就像在大明境內途經各縣的情況一樣,只是規模要小得多。

    他們集結的兵力令呼蘭暗自咂舌,僅僅是他在路上所獲知的,為五大部落之下的各個氏族均派出上百人乃至數百人來參與即將到來的戰爭。

    實際上戰爭已經開始了。

    呼蘭與智狸率領軍隊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他們越能見到眾多屬於聯盟的氏族村莊,他們居住在木質長屋中,一個村落普遍有四五十個長屋,村莊外緣有木樁籬笆與田地,披著皮毯的易洛魁人在田間勞作、執行漁獵或燒陶編筐。

    更多鼻與身體釘著獸骨裝飾的部落戰士則七人至十餘人地聚在一起,大多數時候他們磨礪兵器準備戰鬥,有時也用木質的球拍在大空地上立個網子來打球。

    人們對呼蘭的軍隊沒有太多驚異,尤其在瞭解他們是人丁不旺的淘米部大舉接納的外來氏族之後——經常會有部落這樣做,外來人有時候是戰爭俘虜、有時候是從別的地方遷徙過來的部落,這在見慣了部落興衰的原住民眼中沒什麼特別。

    尤其他們長得還差不多。

    他們也見過馬匹,從法蘭西人那他們見到了很多馬,而且在戰鬥中還繳獲了一些兇猛的馱獸,唯獨對來自明朝的甲冑與火槍感到極大的新奇。

    至於這個被接納的所謂呼蘭部沒有女人這件看起來非常奇怪的事,對易洛魁人卻完全沒有一點兒奇怪的。

    穿著獸皮褲赤膊披毯手持斧頭的部落戰士在問明白呼蘭部的來路後,對他們沒有女人表示同情,隨點頭的動作頭上作為裝飾的鷹羽一顫一顫,對同夥道:「看吧,女人是天上掉下來的,並不是每個部落都能撿到。」

    在他們的神話傳說中,最早的女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其實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易洛魁人自稱易洛魁人,他們的聯盟名字字面意思是『長屋之盟』,寓意為各部落像一個氏族般住在長屋裡相親相愛,正式的名字叫做和平與力量的聯盟。

    易洛魁是外人加給他們的稱號,廣泛使用於敵對或未加盟的部落。

    在酋長與酋帥議事的長屋中,呼蘭第一次觀看到這場已經打響數月的衝突戰爭全貌。

    他們的主要對手並非來自歐洲的異邦人,正如來自大明的異邦人在易洛魁聯盟中只是微不足道的數十名酋帥之一般,他們這些外來者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們真正要對付的是另兩個大部落聯盟,休倫人和伊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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