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72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8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進取
               
    夜深了,常勝縣亮起萬家燈火,戲班子在遠處唱起了宜黃腔,看客絡繹不絕,這是常勝百姓夜裡最喜歡參加的娛樂活動,下工的百姓坐在樹下,飲著清涼居免費提供的大碗茶,只需拿出幾個通寶就能得來一盤瓜果佐食,這大約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了。

    伐木工弗朗西斯‧培根在這裡與北洋馬隊甲等騎兵應明分別,跑累了的軍爺有時會在討上一碗茶水喝,趕在宵禁前回到營地吃飯,他則跟著沾點光喝上小半碗茶,走另一條路回到四夷臨館。

    不遠,只需再走兩條街,只是有點黑。

    雖然常勝的每個藉口都安了煤油路燈、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大紅燈籠,但光亮對下工較晚的培根來說還是有些暗了。

    哪怕工友再三重申常勝的夜晚非常安全,每個街口都有巡檢司的兵執勤,來自英格蘭的記憶還是會讓他對黑暗感到天生的恐懼。

    不論倫敦還是巴黎,夜晚那些陰暗逼仄的小巷裡總會鑽出小偷與強盜令人防不勝防。

    每到這個時候,四夷臨館門口燈籠下立著的偉岸身影總會讓培根打從心底感到溫暖,那是在屋裡自己跟自己玩了一整天的德雷克先生,他在等著自己吃飯。

    「老弗,今天我給你帶了最愛吃的辣椒炒肉和玉米饅頭,雖然份量有些少,但以後就好了。」

    穿著胸口印著碩大木字靖海服的培根在門口把木製食盒遞給德雷克,皺著眉頭看了看手上被斧頭磨起的繭子,很快臉上就揚起笑意:「等還清了應先生的錢,到時候我可以和工頭商量月結工錢,如果不是臨時工,憑我的數學知識,每天至少能拿到八十通寶。」

    「到時候不光每天能吃上這樣的飯菜,還能存下一筆錢。」

    德雷克把食盒放在桌上,坐回凳子上道:「我吃過了,明國人管我們的飯,你不用每天這麼辛苦。」

    他知道培根嚮往的生活,就依照他現在這個樣子,每天累死累活掙到四十通寶還要給那個貪婪的明軍騎兵二十,他得干五個月才能把三千通寶還清,這還是應明不找培根要利息的緣故。

    就算月結又能如何呢?每月兩千四百通寶?

    德雷克可看不上這點錢,他對洗手的培根道:「你可真是越來越像個明朝人了。要是你需要,我可以讓人從麒麟衛送點白銀過來借你,你漂洋渡海就為了到這來當工人?你是女王派出的使者隨員,這太羞辱人了!」

    「羞辱?」

    洗淨了雙手順便抹了把臉的培根坐到矮幾前,拿起筷子有些笨拙地調整合適的手勢,搖頭道:「這不是羞辱,他們推崇勤勞,農夫或者工人,只要你用雙手賺錢,對誰都不虧不欠,你就能昂首挺胸,這不是羞辱,他們讓我工作,才是對我最大的抬舉。」

    「如果讓我無所事事地呆在這,每天等著別人像施捨般地把飯菜給我,才是對我最大的羞辱。」

    也許是感覺自己的話有些重了,培根道:「你真不吃點?可好吃了!」

    「我吃過了,謝謝。」

    德雷克有些厭惡這種談話:「可你這麼奮力工作有什麼用?常勝的一切都貴得離譜,那個清涼什麼的茶館,一壺飲料就夠你半個月工錢,這有什麼用呢?」

    德雷克甚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喜歡修士,因為他感受到一個不信教的人在面對傳教士時是多麼無力……這個人盲目堅持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什麼都聽不進去,而且還要讓你接受他的想法,這,這實在太讓人懊惱了。

    「貴是因為那就不是讓你去的,清涼居的茶葉是從一萬里外大明西南叫做播州的山上採摘的,經過成千上萬茶人挑選、加工,再運到這裡;他們茶館用了不知道什麼樣的高級技術,就好像是冰做的牆一樣,裡面始終涼爽如春,那是常勝最好的去處。」

    培根平靜接受了就算自己努力工作也賺不到飲茶自由的錢,他說道:「但如果你只想喝茶,路邊的茶館只要一點錢就能喝到,吃飯買房聽戲都不算貴。」

    「我希望能在這待得更久,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什麼大明帝國能接連擊敗西班牙人?」

    「他們人多、富有唄,從我們到這,他們的火槍聲就沒有一天停止的,我聽說他們有很多軍隊,再說了,西班牙人沒什麼難對付的,你不要被他們嚇到。」

    提起這件事,德雷克非常驕傲,道:「我也擊敗過西班牙人,他們在陸上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他們的船在海上笨重而緩慢,搶劫他們非常容易。」

    「不是搶劫,而是正面擊敗西班牙船隊,他們能做到,我們不能。」

    培根說道:「這些年我們與西班牙的關係越來越壞,國會做過打算,一旦西班牙人要入侵我們,女王會集結所有兵力在倫敦與他們陸戰,勝敗在此一舉。」

    「陸戰,陸戰一定會輸。」

    德雷克對英格蘭王室的打算從來稱不上有多尊敬,那是一群完全對當今世界脫節的人做出的考慮,舊貴族就知道圈地養羊:「他們懂打仗麼,還是說他們最近打過仗,跟西班牙人陸戰?」

    「憑我們那些長弓麼?西班牙人的火槍能在一百碼外打死長弓手和騎士,雖然他們未必能射中,但如果射中了,人就會死。」德雷克攤手道:「我們也會射死他們,但他們的人更多,陸戰輸的一定是我們。」

    「海戰,才是和西班牙人決戰的地方,他們人在船上,無法發揮兵力優勢,哪怕用火去燒、用船去撞,毀掉一條西班牙船就能殺死船上二三百步兵。」

    德雷克搖頭,帶著嘲笑的意味笑道:「舊貴族那一套已經行不通了,你覺得能在大明帝國這找到更好的方法?」

    培根想的是通過發展、戰略上來強過西班牙,德雷克說的則是不同戰術配置來擊敗西班牙人,思想上有根本的差異。

    「我想融入他們,只有融入他們才知道到底為什麼,但至少現在我已經找到一點原因——他們崇尚勤勞且有非凡的進取心,這非常重要。」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7
第二百三十九章 王化
               
    常勝的巡檢官裴囂已經消失很久了,在楊廷相去往墨西哥城擔任新西班牙總督後不久,他得到一項屬於自己的特殊使命,他被要求與白馬聯盟首領白陶一起,漫遊在常勝鄉間每一個部落。

    他會帶著許多人進入部落,在他離開時,有些人會留在那,有些部落會留下幾個人,有些則更多。

    這取決於部落的百姓,不單單看壯年男性的數量,能夠使用織機的女性也站很大的考慮比重,每個部落最少會留下五個人,這個數目代表五種職業。

    教授言語寫字的漢語先生、幫助百姓掌握耕種技能的農夫、傳授婦女使用先進織機織造的婦女、為村莊製作工具並收徒授藝的工匠,以及操練壯丁使用兵器的旗軍。

    他們的官方名稱是五職王化使。

    織工人選通常為其他派遣人員的妻子,這些人除了旗軍,都來自移民當中,他們家庭在移民之初分得的土地由縣衙予以保留,僱傭旁人耕作,收成直接送入縣府倉庫,種植作物折算通寶後由驛站人員送給他們。

    五人是擁有一百名壯年男性部落標準的派遣人數,這個數目每多一百,則旗軍多派一名,其他人不變。

    裴囂的主要使命是在白陶的輔佐下向各個部落講述五職派遣人員肩負的任務,以避免今後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來到閣下的部落可真不容易。」

    裴囂抬眼望著遠處逐漸拔起的山脈與高原,在廣袤的農田中看著從不遠處長屋內盯著羽冠率赤膊勇士們魚貫而出的部落首領,張開手臂制止隨從們端起鳥銃的動作,用生澀的原住民語說道:「把兵器收起來吧,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討碗水喝。」

    終年日曬令部落首領與他的部下們皮膚黝黑,穿山入林令他們擁有分外強健的體魄,而在強悍的外表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們擁有大量品相良好的兵器。

    跟隨首領騎著歐洲馬奔出來的十幾名衛士不必多說,這些人身穿西班牙血統的胸甲,鎧甲的肩膀處還用亞洲風格的織花棉布做出『短袖』,大概只有一二分袖,有些騎手還將袖口卷在肩膀的胸甲連接處,非常幹練。

    他們手上提著最多的是一種與流星錘相似的兵器,木桿連接幾股皮索編制的三條皮繩,每條皮繩盡頭用野豬腸包裹著石頭或其他材質的圓球,看起來在馳馬的衝擊力下能輕易砸凹鐵甲、擊碎骨頭。

    除了流星索,還有硬木製作不規則形狀的戰棍,多個尖角固定著石頭、金屬或牛角,看上去同樣是破甲利器。

    餘下幾名騎手攥著西班牙人用於步戰的沉重長矛,其後的原住民步兵則在這幾種兵器外擁有長弓與為數不少的歐洲火槍。

    他們不同於裴囂先前在常勝附近見過的任何部落,裝備精良、戰力強悍。

    「水?」

    騎在歐洲戰馬上頂著羽冠的首領笑起來面部的疤痕與橫肉讓他顯得凶狠陰冷,他的目光審視著裴囂的隨從,在看到白陶與他部下戴著明軍笠盔的原住民戰士時,眼睛猛地眯了一下,道:「白馬,現在你帶來新的幫手,想要征服我加入你的部落?」

    白陶向常勝巡檢官裴囂投去愛莫能助的眼神,把韁繩遞給部眾,邁步向前走了幾步,道:「豹子,我不是來征服你的,我跟他們說了最好不要來招惹你,但外面的世界變了。」

    過去白馬是白馬河一帶最強勢的部落首領,在他的影響所能施加的最北方,越過中間牆頭草般的小部落後,則屬於另一個部落,那個部落的首領就是眼前這個人,名叫短尾豹、或者短尾虎。

    白陶小聲對裴囂用漢語說道:「我上次見他是幾年前,那時候他沒這麼多槍,以前他們用金刀的。」

    金刀?

    裴囂有點懷疑白陶說的金刀是不是他心裡想的那種閃閃發亮用牙咬能留下齒痕一把能換八把銀刀的金刀。

    「外面的世界變了?」

    短尾豹並沒有下馬的想法,並真的從馬背上抽出一把不足尺長的金刀,他用手指摸著刀刃,看向白陶道:「哪裡沒有變呢?金刀不夠好,磨一次、小一點,但我認識一個人,一個荷蘭人,金刀可以換槍、也可以換鋼劍、盔甲、還有從大海另一邊的戰馬。」

    「你不用再和我說什麼加入你的聯盟對抗西班牙人,我比你更強大,每年,荷蘭人會給我送來四十匹馬和一百六十桿火槍,等你死後,我會獨自對抗西班牙人並擊敗他們!」

    「在你死前,不要踏足我的領地,如果有什麼要說的,現在已經說完了,回去吧。」

    短尾豹的語速很快,有些詞用西班牙語、有些詞則用原住民的古老語言,飛快的變換令裴囂丈二摸不到頭腦,他只能聽懂荷蘭、馬、火槍、西班牙人,但湊到一起根本不知道他倆人在說什麼。

    但白陶卻能聽懂,他對短尾豹這種態度露出無可奈何,他對裴囂解釋著短尾豹的話,也解釋他們之間的怪異關係:「我的部落、聯盟在他的南方,要更早見到西班牙人,他有很多驍勇善戰的戰士,不願加入我的聯盟,我被西班牙人擊敗過,臣服他們,在明軍到來之前。」

    「有些西班牙小隊在經過我的部落後,河流旁會受到他狙擊,他都贏了……但那是因為只是小隊,我不是說他比我厲害,只是他也很厲害。」

    裴囂聽著白陶這份有些滑稽的解釋輕輕點頭,白陶如今已經是明軍所知的三大部落聯盟的首領之一,依然對短尾豹報有極大的慎重,從這一點上他就能看出眼前這個像凶悍戰士般的部落首領在這片土地上的威勢。

    而白陶對短尾豹充滿自大的言語也無絲毫不耐煩,他解釋道:「外面的世界變了,你住在高原上守著祖先留下的土地,想盡一切辦法為我死之後獨自擊敗西班牙人,可你卻不知道我的部落已經離開白馬河,也不知道西班牙人已經被擊敗了。」

    隨著白陶的話說罷,裴囂看見馬背上的短尾豹表情精彩地變化著,那些倨傲與自矜剎那蕩然無存,巨大的驚愕佔據那張凶悍的臉:「你說,西班牙人已經被擊敗了?」

    短尾豹沉重地呼吸著,瞪大的眼睛盯著白陶,三觀受到極大衝擊。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7
第二百四十章 不懼
               
    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

    他的父親從父親的父親手中繼承首領,他的家族一直帶領部落生活在高原、叢林、戈壁與山脈之間。

    他們織布、制陶、耕種、狩獵,採集草藥收穫大豆,有時還會在河流中捕魚,會得到一些閃閃發亮的黃色金屬,那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裝飾品罷了,做成的刀子勉強能夠切割,但總是越磨越小。

    世上再沒有人比他們還熟悉這片富饒的土地,所有人都說有一天這片土地會由他的父親轉交到他的手上,在平靜渡過幾十年後,這裡一樣會屬於他的兒子。

    直到有一天騎著馬的西班牙人來了,在大多數局外人看來,戰爭的起因是黃金,但其實不是這樣,黃金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起因是他們的貪婪、他們的方式,他們哪怕搶一根木頭,一樣會發生戰爭。

    短尾豹從來不是被父親當成戰士培養的,他們生存的環境決定了這個地方不會遇到太多戰爭,他是出色的獵手、也是合格的領袖、同時還是部落中最接近羽蛇神的祭司,但唯獨不是戰士。

    變化的世界讓他成為戰士,當父親死在同西班牙人的戰爭中後,他成了部落首領,率領族人放棄能撈到肥美大魚的海岸,遷徙到有山脈叢林保護的高原上。

    一切事務,為復仇而做。

    他收集西班牙人的鎧甲,把它們敲碎做成一塊塊保護胸口的鐵牌;摸索火槍的使用,有人曾把槍口對準自己扣下扳機;試著馴服長著四條腿的粗暴馱獸,揚起後蹄就能踹碎膝蓋。

    他殺過一些入侵者,也放走過一些人,最終知道外來者也是可以利用的,人們對黃金的渴望讓他得到一名可信的尼德蘭走私商人,他賣掉了所有金刀,買回一桿桿火繩槍、一副副胸甲,甚至還讓一名西班牙步兵訓練他的部眾。

    他知道人的一生有時候很長、而有時候又很短,而對他來說,人生就是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

    沒有人知道戰爭何時開始,就像翻遍整個部落也沒人知道他們世代生活的這片大陸全貌是什麼一樣。

    其實短尾豹從不相信自己能擊敗西班牙人,他不相信任何人能擊敗西班牙人,他見證了興衰,那麼多強大的部落消亡在西班牙人手中,就像那個活在父親口中阿茲特克一樣。

    他們生存的長度取決於同西班牙人的戰爭何時開始,當戰爭開始,他就會像父親一樣死掉,那場終究會開始的戰爭將會是他的墳墓。

    人終有一死,他選擇用更多火槍與戰馬裝點墳墓。

    他的墳快修好了。

    可他媽白馬你現在告訴我西班牙人已經被打敗了?

    還是一群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人把西班牙人打敗了?

    「荷蘭商人帶走金刀,留給你西造火槍、鎧甲頭盔、歐羅巴馬,這樣的買賣還不錯,但如果你沒有金刀了呢?」

    嗆啷!

    一柄做工精湛的明制腰刀被裴囂拍在桌上,黃銅裝具帶著獨特雕花,赤漆木鞘帶著包漿的高貴質感,他攥著赤線包裹的刀柄將腰刀抽出,獨特鋒利紋路映著窗外日光的清亮刀身極為耀眼。

    「大明帝國北洋軍官戰刀,刀身厚重用於戰陣,它做不到吹毛短髮,但夾鋼淬火經久耐用,這刀不賣,軍府的匠造王化使留下,有鐵你也能造。」

    緊隨其後,一卷精織棉布同樣擺在桌上,一半暗紋一半明紋,做工精緻。

    裴囂的手撫過棉布,道:「三繀紡車紡線,同時紡線三管;漿染織造,提花分名無所不能;這布亦不賣,軍府的織造王化使留下,有棉你也能織,若是奉天得當,朝廷還有五繀紡車、織錦造緞、養桑織絲。」

    後面的套路幾乎一樣,有關農事的農具、種子、種植方法;有關兵事的鳥銃、旗軍操練,一一被裴囂拿出來說給短尾豹聽。

    「過去阿茲特克擁眾百萬,卻為數百西夷所破,這難道是因西人兵銳天下無敵?當時可謂你等不通火器、不知馬術,可如今楊某已曆數十部,所見無分大小皆是兵勇將悍,馳馬者有、舉銃者有、披甲者亦有。」

    「為何今日仍不敵西人?且不說將之趕出亞洲,數萬之眾被視為禽獸驅趕礦山赴死,有志反抗者節節敗退龜縮深山巨谷。」

    裴囂探出二指重重點在桌面:「是心不齊也!遭逢如此滅族之大禍,諸部首領分明振臂一呼便從者百萬,何愁西賊不滅?卻各個助紂為虐率獸食人,致使亞洲淪喪白面異族統治!」

    「嗚呼蒼天,若非國朝萬曆皇帝發兵東渡,百年之後爾等教西人逐個擊破,可還能有子孫留世?到時你等諸部酋長,哪個有面目對待祖宗!」

    裴囂在這邊說,白馬部的白陶在旁邊譯,直將短尾豹說得一愣一愣……不是說這幫人來路不明,怎麼這會聽著這話有一股濃濃的恨鐵不成鋼,這種教訓同族兄弟的語氣是什麼意思?

    裴囂才不管短尾豹的納悶,他非常真誠地說道:「二百年前,我們來看過你們,在西北沿岸,那時候你們過得還不錯,雖然落後,但諸部和睦百姓安樂,故並未多做打擾,卻不想此次東渡,局勢竟已壞到這般!」

    他說的都是楊廷相在墨西哥城的研究成果,北方有『北元餘孽』的後人,羽蛇神跟他們的龍也差不多,而且黑水靺鞨群島的百姓對中原來說不是什麼陌生人,甚至那邊的人都沒被歸類到亞洲原住民上,而是黑水靺鞨女真。

    至於更多的比方說雙方之間有什麼遠古的聯繫,就單純是楊廷相的猜想了,即使有聯繫,很大概率上原住民也是僅僅與女真人、蒙古人有聯繫,但這不重要。

    在翻閱常勝縣避水閣的西人書籍時楊廷相發現,西人無恥到搶走原住民的金銀,還在書上寫著當原住民發現這座礦山時他們聽見天神的命令,說這些金銀不屬於他們,是天神讓他們為遠方來客保管的。

    當時陳沐說,如果他們沒來,等這幾代人死完,書上寫的就會變成真的。

    同樣,他說什麼,在將來也會成為真的。

    裴囂沒忘記楊廷相對他最重要的叮囑:「忘掉西班牙語,每個人跟著先生學漢文,你們是大明帝國的子民,不必再懼怕西班牙人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8
第二百四十一章 開阜
               
    陳九經從麒麟衛趕到東洋軍府時衙門內氣氛非常凝重。

    程大位率領軍府緊急招募的算學吏員通過計算,將一份完整的報告呈送陳沐案前。

    他們用有限的已知條件將英格蘭——這個過去不為人所知的蕞爾小邦通過艱難的計算簡單呈現在陳沐眼前。

    如果不是這次計算,所有人都會認為英格蘭只是一個沒有任何威脅的弱小國家,包括陳沐。

    但事實上,兩項數據能讓人直觀地感受英格蘭的情況。

    程大位說:「今年,軍府依照條約為西班牙鑄幣二百三十二萬兩千二百兩,西人於波托西運送銀錠二百七十三萬兩千兩。」

    「而英夷去歲向歐羅巴諸國賣出總貨物量值銀約為四百四十三萬九千兩有奇。」

    程大位拱起手來,道:「英格蘭即使算上艾蘭王國,也僅與伊比利亞半島差不多,卻能賣出如此貨物,向國內聚攏每年高大四百餘萬兩的白銀,這還只是他們賣出的貨物。」

    「賣出的貨物並非生產的貨物,即使其國內不消耗,何況他們還試圖尋找新買家,因此在下推測其生產的貨物也只會比這多,不會比這少。」

    「再結合艾蘭大王所言英夷近年來諸多貴族皆在圈地養羊,欲生產更多羊毛,恐怕其國今年會生產比去年更多的貨物。」

    程大位說這不由自主地點頭來試圖加強旁人對他所說的話的反應:「如果以明制匹來折算英格蘭賣出的呢絨,為三十九萬匹,這是很大的數字,在呢絨方面,朝廷新興的北洋、東洋織造遠不可與之匹敵。」

    「而我們不知道今年、前年、大前年,英格蘭賣出的呢絨數量,無法獲知其增長程度,但留滯常勝的小英夷說過他們去年賣出的羊毛少得多,只有四五千包,應當還是在增長的。」

    這些數據讓陳沐感到頭疼。

    這份數據表意味著在呢絨織造這方面,短時間內不要說他無法依靠現有力量扼殺英格蘭呢絨製造,就算帶上整個大明都不行。

    因為大明或者說古中國使用羊毛織造最多的地區是西北,即使他將手本奏到朝廷,朝廷也很難從西北為他調集羊毛加工品。

    海貿路耗較低不過風險相對較高,陸路運輸風險低但路耗高得嚇人,從西北把東西運到東部再走海路,運過來還要再送往英格蘭,一兩的東西能變成三十兩甚至更多。

    而自關市購入口外羊毛的決策是他渡海之前的提議,北洋的生產力百廢待興,何況工業門類繁多,哪怕有更好的機器,一年也產不出一萬匹來,更關鍵的是沒有足夠的數量,這些上好的羊毛成品轉眼就被內銷了,根本等不到出口。

    「就是說,我們需要先用其他貨物傾銷換回羊毛,用什麼合適?」

    「在下從未想過做如此巨大的生意,但若大帥問起,小人只能估算。」

    程大位回答得斬釘截鐵:「棉布,向包括英格蘭在內的歐羅巴北部傾銷棉布,遏制英格蘭呢絨市場。」

    靠在椅子上的陳沐拿著硬筆有節奏地輕敲腦袋,沒有說話。

    程大位的意思是將棉布當作毛呢的替代品,用更合適的價格與更好的質量來取代一部分呢絨的市場。

    這在陳沐的意識中也是確實可行的:「只不過,這有兩個問題。」

    「相較而言,更大的的可能是我們搶了亞麻布的市場,呢絨受到的影響微乎其微。」

    棉布和呢絨,目標客戶群體它不一樣啊,其他季節還好說,在冬季,買得起呢絨的人很難會願意穿保暖相對較差的棉布製品。

    除非做成冬衣,但大明的冬衣還遠未達到大量外銷的程度,那太奢侈了,北疆不知多少戍邊戰士還因為沒有上好冬衣凍著呢。

    「還有就是,閩廣二省的棉布就那麼多,是南洋西洋二軍府在海外貿易中最重要的等價物,依靠這個我們摧毀了二洋諸國的原生織布產業,他們能調給我三五十萬匹就已屬難得。」

    陳沐沒說後面的話,三十萬匹、五十萬匹棉布,用來貿易賺錢已不是小數,但若想拿去打經濟戰?

    不過杯水車薪。

    這個數目至少要膨脹十倍甚至二十倍,但那已經是陳沐所負擔不起的支出了……即使能賺錢。

    整個東洋軍府都沒有那麼多本金,他更不可能用賒賬的方式購入這麼多棉布,別說他是北洋重臣,就算他是北洋大臣內閣首輔也不行,千萬匹棉布,這幾乎是朝廷棉布折色三年收入的總和。

    這還是海關商稅激增,而棉布又是海外貿易重中之重的緣故,要是放過去,那得八九年朝廷才能收上這麼多棉布。

    要是硬給朝廷寫報告,可能會通過、可能會調撥,但更大的可能是內閣大佬會問他:「你為何執著於欺負邊鄙小國英格蘭呢?」

    他怎麼解釋?

    二百多年後這個國家要中國人一人賠一兩白銀?

    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因為英格蘭的銳意進取會讓其在今後的漫長歲月裡統治世界?

    這在明朝人看來是毫無關聯的事,除非已經陷入戰爭,否則自古以來這片大地上生活的人就沒有見不得人好這種臭毛病。

    說實話陳沐很為難,他希望發起經濟戰來讓英格蘭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這樣能最大程度上瓦解敵人的鬥志,並為蓬勃發展的新大陸注入新鮮血液——只是他錯誤估計了英格蘭的生產能力。

    誰能想到在成功抵抗西班牙艦隊的進攻前英格蘭就已經擁有強大產能與難以替代的拳頭產品了?

    陳沐在接觸英格蘭人之前也不知道這個現實。

    「大帥,小人斗膽進言。」

    程大位看出陳沐的左右為難,他對東洋軍府的財力有所瞭解,一個產能加上財富總量才堪堪與英格蘭一年出口額近似的東洋軍府很難在貿易上對其產生真正威脅。

    但在商業方面,他比陳沐有更多的常識。

    在得到准許後,程大位娓娓道來:「要讓一個人不說話,花很大力氣摀住嘴可以,但用更小的力氣掐住脖子似乎更好,英格蘭的羊毛似乎來源於西班牙,大帥只要從西班牙切斷其羊毛供應,英格蘭的呢絨產量就會大減。」

    「同時國朝出產棉布的省份,並非僅有閩廣,大帥可能教松江開阜?」

    程大位有些激動,兩手在桌案下緊緊攥著,其實海外三部軍府,會跟著出海的商賈都屬於官商,他們的利益與軍府捆綁一處,利國利己。

    他邊說邊搖頭道:「不需大帥投一兩本金,在下可回國遊說徽商,生意在哪裡不是做,只要能賺得銀兩,將棉布傾入歐羅巴又有何難?」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8
第二百四十二章 除害
               
    趙士楨走了,程大位也走了,趁著夏季還未到,他跟隨攜帶軍府公文的海瑞一路乘船北上,欲經麻家港過望峽州,官方由海瑞入朝覲見,民間由他遊說。

    陳九經也沒閒著,風塵僕僕跑到常勝聽了幾場關於大西洋海洋貿易的會議,再與軍府幕僚等人就法國謀取一塊地盤的想法幾經商議,領了命令帶著人手就啟程了。

    所謂的人手,除了跟著陳九經過來的女真武士,就幾個移民加個德雷克,那幫移民被陳沐稱作『特殊人才』,不過小九爺看這些人可是越看越奇怪。

    三教九流全都上不得檯面,擱大明陳沐給他找的這些隨從都能斃了。

    陳九經帶著一行『特殊人才』和他六騎護衛,一路騎著馬途經各處驛站,第三日便進了墨西哥城與總督楊廷相會面。

    楊廷相現在可受百姓愛戴了,上任之初便搶了西班牙人考慮良久卻不敢施行的政績,分批次給予原住民被西班牙人剝奪的權力。

    其實在這兒他動了小心思。

    這是狐狸分食的鬼點子,他面臨的難題是一旦治下西人貴族、種植園主的奴隸被剝奪,會讓他們升起較大的反明之心,西班牙人眼下是被陳沐打服帖了,但他們未必怕楊廷相。

    兔子逼急還咬人呢,孤身於墨西哥城的楊廷相可不想拿自己試試西人貴族敢不敢鋌而走險——他可是這個時代難得的高材生,以後要為效忠的萬曆皇帝多做貢獻呢,怎麼能死在這裡?

    最關鍵的是楊廷相對邊境線以東的原住民部落不熟,上來施出一樁大恩,別人真未必唸著他、唸著大明的好。

    分批次、緩慢而有選擇性地給予原住民權力就不一樣了,而授予誰的權力在他,這就等於無端給自己手上抓了一份權力,當然了,這個操作的官方名稱並不是分批次或什麼玩意兒的。

    它叫《萬曆七年告天下夷民書》說是天下,但楊廷相也不知道這份法令在亞洲之外的土地上是否通行,但至少在亞州是不通行的,因為亞州沒有夷民,只有百姓。

    這是一份針對『夷民』的書,不單侷限於原住民,也並非說是給予原住民正常權力的法令,這針對的也包括西班牙人。意在告知天下,給所有人被授予大明戶籍的機會。

    至於機會怎麼得到?給他幹活唄。

    或者根據楊廷相的需要,打擊異己,比方說哪個西班牙貴族、西印度事務委員會的修士在委員會上說他壞話、壞他事了——好,你的種植園或者你的修道院及附近所有原住民有功,依法授予大明戶籍,從今往後不用給你幹活了。

    其中青壯勇武者招為總督府衙役,發給火器甲冑。

    你不開心,來墨西哥城找事,好辦,監獄都給你修好了,罪名就是衝擊官府衙門。

    你要是拘捕,看以前你奴役過的衙役們會不會放銃給你斃了。

    楊廷相也不找事,他就認真干自己該干的事,該秘密收集資料就秘密收集資料、該修路架橋就修路架橋,偶爾還客串一下知府大人派人指導當地百姓修渠生產——不僅侷限於原住民,只要聽話,西班牙種植園主也能得到好處。

    就兩次,用楊廷相的話說,就兩次,西印度事務委員會上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說墨西哥灣要修大造船廠、要修大港口,種植園主屁顛顛得就派人去修了。

    畏懼在這個過程中起到的作用是極少的,最關鍵的是聽楊廷相的話有錢賺——陳沐給楊廷相批了一年八千匹絲綢,本意是讓新西班牙總督在墨西哥城結交權貴方便行事。

    可楊總督不送禮,只等著別人來找他,一旦有人貿易上想要走他的門路,他就給別人指條明路:你得支持我。

    你支持我,我也在貿易上支持你,楊某給你寫副字,這幅字能讓人在邊境線上買到一百匹、二百匹便宜半成的絲綢,誰去買都沒關係,換句話說,你怎麼處理這副字跟我沒關係。

    陳九經到墨西哥城時,墨西哥城的大明氣象可謂欣欣向榮,總督衙門對面的武器廣場鐘樓上,西班牙士兵無精打采地端著重型火槍傻站著,鐘樓左右兩座明軍大營傳出旗軍操練的赫赫聲勢。

    楊總督招了六百衙役,左營三百、右營三百成日操練,衙役們用的都是東洋軍府外貿款的火繩鳥銃,也不穿鎧甲,一人一件常勝送來胸口涂團衙字樣的帆布靖海服,唯獨吃得是阿爾瓦公爵的西班牙軍糧。

    原住民喜好抽菸,為此楊廷相還專門跟左近八個種植園主議定,每名衙役每日供應菸草五錢。

    多舒坦?

    聽得陳九經乾瞪眼,二話不說這手就給楊廷相供起來了:「兄弟也當總兵官了,萬望哥哥教我!」

    陳沐倒是沒對義子太薄,陳九經與李旦的部下是專門應對加勒比海防務及接收西班牙塞維利亞租借地的,戰力上長於陸戰短於海戰,既無主力戰艦也無重型火炮,對付加勒比海的海盜還行,對可能出現的法國海岸戰鬥並不沾光。

    此次陳九經離開常勝便是帶著明確使命,由他轉告李旦派遣船隊去往塞維利亞同西班牙人接洽,在常勝待得不耐煩的德雷克為他們做嚮導,等到了塞維利亞,陳九經再率艦隊北上去往法蘭西海岸,同時也是沿途護送德雷克,免得他被西班牙人宰了。

    對陳九經,楊廷相可不願怠慢,不光因為陳九經的家世,也因為他倆有不錯的私交,但陳九經這句『哥哥教我』,可真把楊廷相弄蒙了:「我,我教你什麼,練兵?」

    楊廷相心說你這家學淵源的,陳璘是你生父、陳沐是你義父,從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打仗,更別說實戰經驗比自己豐富多了,練兵還用教?

    「不是練兵,這個還不需要教。」陳九經義正言辭,接著又換上狗腿兒模樣,道:「我是想讓各個教我,怎麼讓西班牙人高高興興拿出軍糧喂咱的兵。」

    陳九經在外邊從來不提義父陳沐或父親陳璘,向來以軍職說話:「大帥給我派了一千戶北洋二期的兵,走海路到東邊跟我匯合,但沒給我派其他人,就幾個隨從,說是特殊人才——什麼特殊人才,整個就一大赦天下。」

    「常勝那蠱惑民心算命的一夥兒,捂著屁股就跟我來了;還有一夥偷兒,給他們推海邊斃掉沒一個冤枉的,全是為民除害。」

    楊廷相倆手一攤……這,這怎麼教?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8
第二百四十三章 培訓
               
    墨西哥城總督衙門的西班牙式奢侈裝潢讓陳九經有些不自在,單說奢侈,再奢侈的房子他也見過,但沒見過這麼奢侈還這麼土氣而且還有如此濃厚宗教氣息的宅子。

    尤其這樓房還是大明朝的總督衙門。

    一副方形黃色厚紙袋被陳九經放在雕花的長桌上推給楊廷相,道:「你看看吧,這就是大帥給我派遣的特殊人才。」

    厚紙袋與牛皮紙袋相似,但並無後世那麼強的各項能力,只是厚了些而已,袋子上用規矩的筆跡寫著『人才培養計畫』,楊廷相將封皮上的棉線拉開,從中抽出公文總共六張,挑出兩頁看著便皺起眉頭,詫異道:「我認得他。」

    資料一人兩張,前一張為畫像、後一張為資料,也就是說陳沐指派給陳九經的總共三人。楊廷相手中這幅畫像是一個留著八字山羊鬍、頭插木簪的中年道人,道人臉上有很深的法令紋令人印象深刻。

    靠在椅背的楊廷相翻到第二頁,抬眼看了陳九經一眼,笑了:「一號姓曹名長青,性別男,身體健康,年齡四十二歲,早年為廣州道籍人士,後居新會龍虎玄壇真君廟,主修電法、兼職廟祝……哈哈,大帥把他派給你了?我在講武堂時去過道君廟,這個廟祝整天在廟後用鼎燒銅線磁石。」

    「問他幹嘛,他說他修丹道,奉大帥之命煉金石取電,我臨畢業那年因為趕驢車送二百斤燒出藍色的銅塊到講武堂研究院表功被辭退了。」

    楊廷相越說,邊上站著的陳九經就越發愁,抹了把臉小聲牢騷:「畢竟不是親爹,忍了忍了。」

    「哦後來他跟過來啦,在東洋軍醫院隨甲等醫師陳實功掌超度事?」

    楊廷相搔撓耳側,最後搖搖頭道:「說起來我在常勝還沒去過軍醫院,也沒見過他——掌握技能及建議培養方向?這是大帥的字跡。」

    「其人擅長宗教事務,精於做法超度亡魂,精通道家典籍,雖有時努力方向不對但工作認真,對皇帝、大明王朝及東洋軍府有很強的榮譽感與忠誠,於解剖學耳濡目染擁有讓人說真話的能力。」

    楊廷相看前邊看得自己母雞笑止不住,什麼叫『努力方向不對但工作認真?』一小把銅線和磁石放在鼎裡煉最後讓他煉出二百斤大銅塊也叫工作認真?

    但到後面他就覺得不對了,他在講武堂也是學過心理學的,所謂心理學嘛,主要是研究人的心理及支配人的行為,比方說中醫裡已被刪去的祝由科,在他上學那會就被講武堂歸入心理學裡了,他們這才是擁有讓人說真話的能力。

    你一道士本身就裝神弄鬼的,又跟著看了幾個月解剖,你人都要心理變態了,你還擁有讓人說真話的能力了?

    但楊廷相看到後邊陳沐的建議培養方向,他就明白靖海伯異於常人的腦回路了,他緩緩念道:「建議培養方向——刑訊逼供?」

    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特殊人才二號人物的畫像看上去歲數更大,雙眼閉著肩膀旁還靠著根竹節棍,看上去像是目力有問題。

    「二號姓楊名高,還是個本家呢,今年四十九,有雲四方沒有戶籍?職業為卜商,招搖撞騙在國內多次被各地衙門追捕,數次入獄。」

    這份人才介紹比一號要簡潔得多,在楊廷相看來這意味著軍府對這個楊高的來路也不是很清楚,但寫下這份介紹的人怎麼知道楊高在國內數次入獄呢?

    他絕對想不到這是常勝衙役在給楊高打屁股時發現他一屁股疤推測出來的。

    不過這也不重要,楊廷相現在最期待的就是陳沐的建議培養方向,在他看來陳大帥的心智和正常人不一樣,非常有趣。

    「其人精通算學理論、能活學活用心理、傳播及經濟理論,通過謠言、恐嚇等方式影響物價,僅需幾名幫手,就可輕易於一地製造混亂,建議使其快速學習西班牙語及歐洲習俗,為放入歐洲調控物價做準備。」

    光是前半段就讓楊廷相對這個姓楊的本家破壞力有所瞭解,可在陳沐眼裡,這麼個危險人物,是用來調控物價的?

    楊總督已經有些同情陳九經了,帶這倆人在身邊,不亞於背著火藥桶吃燒烤,他明白陳沐的用意了。

    凡是在大明有罪、沒有、或有破壞力的人,就從自己家攆出去,打發到歐洲去禍害別人。

    不過真要說起來,這倆人楊廷相都有所耳聞,但等他翻看到最後一個人,確確實實是真正的生面孔,而且長得太普通了,普通到楊廷相甚至覺得像這樣長相的人一天他會在原住民裡見到二三十個。

    「三號姓湯無名,排行老二故名湯二,男,二十七或二十八歲,身體健康最近挨了常勝縣衙的板子走路稍跛。」

    「唉。」

    望著武裝廣場尖頂鐘樓嘆了口氣的陳九經收回目光,拉過一張椅子反坐在楊廷相對面,道:「算了,這人我跟你說吧,在我啟程前,常勝小海灣駐紮的復國軍軍械在夜裡失竊。」

    楊廷相聞言眼睛就眯了起來,軍火庫被盜可是件大事,指著面前公文道:「就是這湯二干的?不應該啊,偷竊軍火肯定是要斃掉的,他偷了多少東西?」

    陳九經抬起四根手指,道:「四桿火繩鳥銃、六卷背帶、四十六顆鉛丸與三斤火藥,一個人,晚上悄無聲息摸進軍營,迷了五名值夜新兵,帶走了鳥銃。」

    這番介紹令楊廷相對湯二快速失去興趣,若是個飛簷走壁的江洋大盜也就罷了,就這種沒什麼水平的盜竊手法,攤開手道:「陳帥為何看重這麼個人。」

    「軍府找了三日沒找到,後來才知道這湯二當天夜裡被巡檢司見著,違反宵禁被關進牢裡了,連同一起的還有他把鳥銃賣了的贓款,你猜多少錢?」

    「怎麼著也得有兩萬通寶,常勝都這價。」

    陳九經點頭道:「對,咱們一桿火繩鳥銃在南洋衛造價不到一兩,在這邊值四千通寶,但市場緊銷,有時賣給獵戶或部落士兵能再貴上一千。」

    「湯二說得巧舌如簧,把四桿鳥銃一夜之間賣給土民獵戶、移民村尉、土部首領,最便宜的一桿銃賣了八千六百通寶。」

    陳九經聳聳肩膀,攤開手道:「現在你知道大帥為啥叫他特殊人才了?讓他配合楊高,去歐羅巴給軍府賣貨。」

    「艦隊過來還要一段時日,大帥的意思是讓他們在你這接受培訓,同時再培訓一些幫手。」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8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公司
               
    陳沐認為這三個人是難得的技術型人才,尤其在東洋軍府目標直指歐羅巴的特殊時期,仨人今後能起到的作用只怕是如今天下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

    即使他的估計有誤,無非是少懲治兩個人罷了,他的廟祝可沒犯什麼錯誤。

    而楊廷相的使命,就是在軍府調撥給陳九經的船隊航往加勒比海的數月裡用盡平生所學,對三人進行加強培訓,並為他們尋覓一些原住民作為隨從,初步構建起這個僅停留在陳沐意識裡的特殊部門。

    事實上陳沐並沒有把所有想法都告訴陳九經,陳九經是個將軍,就按部就班地做將軍好了,也許將來他能得到比陳璘更上一層的官職,陳沐要組建的這一部門至少在大明官場上是見不得光的,他不太想讓義子接觸這些東西。

    所以他另派親兵拿著書信,直至陳九經離開墨西哥城前往麒麟衛後才面見楊廷相。

    新西班牙總督才知道那三個人的培訓只是陳沐對歐洲龐大計畫的其中之一。

    「大明帝國東洋軍府商務局歐羅巴事務司,負責為去往歐羅巴的商賈辦理公司事宜,併負擔軍事責任。」

    寂靜的夜裡,即使是墨西哥城武裝廣場旁的酒館都已經打烊,坐於案前的楊廷相眉頭緊皺,手上的筆在紙上寫下公司兩個字,思索著其背後的含義。

    商會他知道,但商會歷來都是以鄉黨為基礎由商賈合辦,比方說陳沐一手操辦的閩廣合興盛,但在陳沐的介紹中,公司似乎與商會不同,楊廷相先在公司之下寫下商賈、再在公司之上寫下商會,思路逐漸清晰。

    「由一名或多名商賈共同出資,協商按份額或出力大小佔股合營,以資金為基礎、武力為後盾、營利為目的,利潤依股份分配,賺取歐羅巴財富,受東洋軍府商務局歐羅巴事務司管轄。」

    在楊廷相的理解中,這個陳沐所謂的『公司』形式,有些類似閩廣海寇。

    並不是閩廣海盜真的像公司的概念,而是楊廷相覺得像。

    主要陳沐的介紹太誘導了,以資金為基礎共同出資,林阿鳳們就是這樣在廣東福建沿海一帶買船僱人的;以武力為後盾,林阿鳳們的海盜小兄弟們就是林阿鳳們的後盾;以盈利為目的,這更不必說了,要是不圖財,海盜們把腦袋懸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又圖了個什麼呢?

    陳沐的公司介紹,成功讓『公司』這個概念在新西班牙總督楊廷相腦海中與『海盜武裝集團』劃等號。

    「各公司於亞洲東海岸至西洋軍府管轄海域經營其間如需護航,可出金僱傭官軍艦隊或向軍府報備設立公司武裝船隊,各司發生糾紛由東洋軍府統一受理,不得相互作戰;船隊武裝強弱多寡由公司稅額分出等級。」

    「如需購置戰艦,可向東洋軍府商務局申請,經過審核後依照官價由軍府統一購買。」

    好嘛,楊廷相推翻先前腦海中的概念,在這份概念前添了倆字:大明朝官辦。

    大明朝官辦海盜武裝集團。

    「新西班牙總督需在共治區設立東洋僱傭兵公司,用以安置退役旗軍;各公司護航船隊武裝人員可由公司出資財糧餉,送入僱傭兵公司統一受訓。」

    講武堂有個詞專門描述這種東西,叫什麼來著?

    楊廷相用指節敲著額頭,兩眼直勾勾看著飄忽的煤油燈,突然抬手在面前的空氣中點了點,自言自語道:「對了,產業鏈。」

    東洋軍府的軍人合同期限刨除受訓外實際是不到四年,也就是說兩年後新大陸必然會產生大量退役旗軍,而在戰爭中成長起來的軍官未必會離開軍隊,就會造成軍隊臃腫,軍官越來越多、旗軍卻固定在五萬六千的數目上。

    而在軍隊編制之外,如果沒有大規模慘敗,難以融入和平的旗軍也將會越來越多,戰場上只需要簡單地扣動扳機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但和平生活並非如此。

    至少在他們走投無路之前,將他們引上這條路的罪魁禍首能給他們一個重操舊業的機會。

    僱傭兵公司是很好的方式。

    聯繫東洋軍府最近的事務,楊廷相不難看出所謂的公司是為即將到來的徽商與一部分閩廣商賈準備的,顯而易見,等他們過來,所謂的東洋僱傭軍公司就能開始盈利。

    如果說陳沐讓楊廷相著手準備商賈的公司審批、建立僱傭兵公司並在東海岸修建商港、發展造船業的計畫意味著陳沐向歐羅巴的展望,那麼接下來關於武裝船隊的標準細則就讓楊廷相看到陳沐對歐羅巴的野心。

    公司制度在陳沐的規劃下並不在商業,儘管它們的主人是一群商賈,但明顯是商業與軍事並重。

    商業上,東洋軍府的商稅為兩成半貨物關稅與半成運輸稅,貨物從常勝靠港後卸貨由沿途村鎮百姓出力運輸向東海岸,各公司武裝船隊不准駛向西海岸。

    在這個條件下,軍府給予各個公司在新西班牙租用土地的權力,但土地只能用來種植少量糧食與大量經濟作物或開設工廠,不准用作其他用途,像什麼修大宅子、大院子全部禁止,土地的租賃者為公司而非個人。

    軍事上,各公司都必須安插東洋軍府旗軍,一開始只是派遣旗軍作為嚮導與保護安全,但隨公司貿易額增加,不但憑年度稅額擴編武裝船隊,安插的軍官與旗軍也會隨其購買船艦加入公司。

    東洋軍府不參與經營,但收稅並掌控武力。

    最低年納稅一千兩獲得許可購買五條小鯊船、十門二斤炮、僱傭一百名武裝水手;年納稅兩萬兩獲得許可購買十條小鯊船、兩條四百料鯊船、僱傭四百名武裝水手。

    到最後年納稅百萬兩准購十艘六甲級戰艦、兩艘南塘級戰艦及僱傭相應武裝水手,一個公司的武力就等於兩個衛。

    即使東洋軍府收三成稅,現在的楊廷相也不認為會有哪個公司能得到購買南塘級戰艦的財力,他覺得陳沐定下這個規矩就是單純讓人看看……但如果哪個公司能一年給朝廷交上哪怕一百萬兩,楊廷相覺得滿朝文武沒人會在意賣出兩艘南塘艦。

    萬曆爺可能蹦著跳著就把戰船賣了。

    「修吧,修吧。」

    楊廷相扯掉髮巾抬起雙臂撓撓頭,皺著眉頭自言自語:「新西班牙得把小鯊船自造了,南塘艦估計這輩子都賣不出去,但小鯊船,恐怕要賣許多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8
第二百四十五章 捋毛
               
    新西班牙總督府在萬曆七年三月初發佈新的法令,號召百姓去往東海岸麒麟衛修築海港、鼓勵自由百姓前往麒麟衛進入造船廠工作。

    儘管楊廷相上任總督還沒幾個月,但阿爾瓦公爵已經快煩死他了。

    實在是墨西哥城的地理位置好,方便向葡萄牙調遣戰船,否則阿爾瓦公爵說什麼也要帶兵去秘魯。

    新西班牙已經不是西班牙的新西班牙了。

    哪怕他們在這駐紮超過三萬軍隊,依然讓老公爵懷念起西班牙未被尼德蘭拖垮前的風光無限。

    富裕的尼德蘭與真金白銀的美洲在手,拳打法蘭西腳踢奧斯曼,那時候西班牙就是歐洲大陸的龍傲天,所向無敵。

    轉眼沒幾年,阿爾瓦公爵是眼看著西班牙變壞的。

    最開始佛德蘭和布拉班特爆發起義,同年荷蘭、澤蘭同時大規模起義,奧蘭治親王拿騷的路易組建荷蘭軍隊,第二年陳沐在海上搶走了聖巴布洛號,攻陷呂宋馬尼拉。

    法國的加爾文派游擊隊、尼德蘭的海上乞丐被菲利浦二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那時候誰能想到他們最大的敵人居然是三萬里外的陳沐。

    其實尼德蘭起義在阿爾瓦公爵看來就是個笑話,那些老百姓組成的烏合之眾即使手握槍炮,拿什麼和王國最精銳的佛德蘭斯軍團作戰?

    1568年發生在尼德蘭的戰事,西軍一萬五對荷軍一萬二,戰役的結果是荷軍陣亡七千,西軍陣亡八十人,負傷二百二十。

    1574年的戰役,西軍五千八百人對荷軍八千一百人,結果荷軍陣亡三千,主將拿騷的路易與亨利雙雙戰死,西軍傷亡一百五十人。

    那些戰役完全是用西班牙的方陣軍團去打中世紀的貴族徵召兵,

    可起義軍還是佔領了大片城鎮、海岸,為什麼?

    因為游擊隊阻斷補給,國王又沒有財力為他最精銳的軍團送去軍餉。

    西班牙本來的財政就很壞了,還有陳沐這個屁股後頭的搗蛋鬼,更為雪上加霜。

    「又來索要軍糧?那是我三萬部隊的糧食,怎麼能難道他就指望靠我的軍糧來養活他麼?他要軍糧做什麼?」

    老總督阿爾曼薩也煩得很,明明跟陳沐說好了讓他來當總督的,結果轉頭常勝就派來個跟貝爾納爾歲數差不多的楊廷相做總督,他只能屈居副職……而副職,這個副總督真的存在嗎?

    存在是存在,可是有意義嗎?

    他低頭道:「總督的法令得到一千六百多人響應,那些什麼都不會的印第安人要去麒麟衛做船工,總督府需要給他們發下路上的口糧。」

    印第安人去麒麟衛做船工?

    阿爾瓦公爵在城外的官邸中找到地圖,從上面輕易尋覓到加勒比海西南海岸的麒麟衛,眯起眼睛問道:「他們打算造船,在巴拿馬?」

    這個消息對老公爵來說可不好,新西班牙已經是國中之國了,西邊、北邊都是明軍陳沐的主力部隊,東邊加勒比海也有數千明軍從麒麟衛到群島之間游曳。

    從戰略上講,自貝爾納爾戰敗阿爾瓦議和,墨西哥城甚至新西班牙總督區已經被放棄了。

    楊廷相能快速接手新西班牙諸般大權,阿爾瓦公爵的刻意放手避免激化矛盾起到很大作用。

    當然,比起當地只知道賺錢的新貴族種植園主,阿爾瓦公爵的功勛只能屈居次位。

    破罐子破摔了。

    大明朝來的楊總督能把新西班牙治理得像條約上說得那麼好當然最好,畢竟共治區賦稅、產出也有費老二一份;治理不好也沒關係,老公爵的底線是西印度群島與秘魯總督區。

    只要有群島種植園的產出與秘魯的金銀,西班牙在針對尼德蘭的戰爭上就總能翻盤,尼德蘭戰爭打得不是戰役輸贏,而在雙方韌性。

    看是尼德蘭敢於獨立的人命先死完,還是西班牙王國的軍費先用完。

    阿爾瓦公爵根本不奢求陳沐在條約中所謂的『戰爭援助、同盟支援』,明朝有個詞叫與虎謀皮呀,老公爵不光知道這個,他還琢磨出另外一句話呢——帝國亡我之心不死。

    但凡是帝國、霸權,那它和亡我之心不死就是有必然聯繫的,除非西班牙能向大明低頭,人家要幹嘛就干嘛,但這可能嗎?

    且不說沒了軍費幅員遼闊的西班牙王國就要崩盤,單說這過去自詡天下第一虎步歐洲,如今向惡勢力低頭屈居天下第二,這頭是這麼好低的麼?

    當然了,所謂的『亡』不是滅亡,也不是消滅,而是要堵死你向上發展的機會,這對個人無關生死存亡,無非是現在你在波托西當法官穿金戴銀掌生殺大權,你的國家要是被『亡』了,你就回馬德里當個小法官一個月領幾枚銀幣,也能活得下去。

    現在陳沐要在麒麟衛造船,讓阿爾瓦公爵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他的底線被觸碰了:「如果在麒麟衛造船,他們的陸軍只要一個半月就能無聲無息地調動到加勒比海,你明白這意思麼?」

    西印度群島不保!

    「他們造船是為了去西班牙貿易,楊總督還送來一份他做的分析報告,報告中稱西班牙每年將羊毛賣給英格蘭是非常失策的,希望從明年開始國王能下令禁止向英格蘭商人出售羊毛。」

    阿爾瓦公爵不是很懂貿易上的事,否則也不會摧毀尼德蘭多個商業重鎮了,但這並非老公爵的錯,所有西班牙人都這樣。

    單從殖民方式上就能看出來,西班牙人別管在亞洲還是呂宋,殖民方式都極為單一,就會兩招:打仗,打贏了就奴役當地人挖礦。

    要不是體量小,葡萄牙人也會跟西班牙一樣,但他們的體量很難奴役當地人挖礦,所以就只能設立商站,當個二道販子。

    「羊毛禁止賣給英格蘭人?陳沐是想掐死我們麼?」

    阿爾瓦太清楚在失去尼德蘭的收入後,貧瘠的伊比利亞半島主要財源只剩下運輸金銀與貿易,現在陳沐又打算從貿易上動刀子,說實在的老公爵此時此刻只有一句話想說。

    實在不行就別廢話了亮兵器吧!

    阿爾曼薩快速搖頭,神秘兮兮地小聲而一字一頓,道:「明朝打算用絲綢、瓷器及鐵器收購我們,所有羊毛!」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8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夢想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西班牙王國種滿飽滿的棉花,數不清的美麗奴綿羊在草原上悠閒漫步。」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農夫與牧民趕著裝滿棉花與羊毛的馬車去到塞維利亞,每個人都能從明朝商賈手中換來做工精湛而價值昂貴的絲綢與瓷器。」

    「我還有一個夢想,我夢想有一天作為大明天子最忠實盟友的西班牙人能帶著絲綢與瓷器跟隨殿下戰無不勝的陸軍販遍歐洲大陸,在賺取令國家富貴財富的同時向天下傳播大明王朝與西班牙王國的優秀文化。」

    「這個夢想單靠陳某難以實現,必須由偉大的菲利普國王殿下恩准方有可能,因此陳某再三懇請,偉大的西班牙王國務必助在下一臂之力,以求兩國實現無比富裕與至高榮耀的美好願景!」

    「大明王朝北洋重臣東洋大臣陳沐敬上。」

    陳沐對著日光撐起宣紙,帶著洋洋得意的語氣朗讀著紙上雙語寫成的書信,他輕彈著紙張讓親兵拿去晾乾墨跡,這才轉頭對侍立一旁的徐渭與鄒元標道:「怎麼樣,陳某的書法有很大進步吧?這封信送到好大喜功的費老二手上,我覺得這事多半能成!」

    徐渭與鄒元標對視一眼,二人不約而同地沒有回答陳沐第一個問題,徐渭更是非常專業地轉移話題,道:「大帥不如重寫一份,用帛巾,再次也要用羊皮,這樣才能長久留存。」

    要是鄧子龍在這兒,憑良心說他肯定是覺得陳沐書法是有很大進步的,至少現在跟普通秀才在書法之道上已難分高下。

    但徐渭與鄒元標不行,他們認識陳沐的時候陳沐的書法就已經很有進步了,他們不像鄧將軍,見過香山造船廠那塊丑兮兮的石頭,因此以他們的眼光,實在不覺得這字有什麼好值得誇耀的。

    趙士楨都從來不誇自己寫字好。

    「不不不不不不!」

    徐渭的話讓陳沐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就差跳起來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回答篤定:「這封信越早爛掉,越好!」

    他自己知道這信上的話都是糊弄鬼的,即使這封信將來不因其他原因壞掉,他也要派人讓西班牙文獻庫失個火什麼的。

    也就這會西班牙人還不懂發展的重要性,這信留著將來少不得讓別人戳著脊樑骨罵自己。

    「唉,這些貨給了費老二算是瞎了。」鄒元標不知怎麼突然嘆出口氣,倆手像小孩兒一樣在身前甩著袖子,「他肯定拿去賣了轉手就跟人見仗,又是生靈塗炭。」

    其實陳沐對西班牙有很大的優越感與同情心,一個國家曾擊潰宿敵掃平四鄰、派遣艦隊遠洋貿易,它的兵威曾不可一世,但國力衰弱時也只能大幅拖欠前線官兵軍餉,依靠海外輸送白銀來續命,這個國家是誰?

    大明和西班牙一樣,另一個歷史上兩個國家還產生奇怪而深遠的聯繫,西班牙用白銀續命,其中大部分白銀運到中國來也讓大明續了點兒命,一直到庚子年慘遭殺傷,賠款用得最多的還是西班牙人的雙柱銀元。

    而且兩個國家在後來越加繚亂的國際事務發展中都極度相似,巧妙地避開所有引燃工業革命的機會,到第一次鴉片戰爭,大清國以鳥銃、抬槍為主力兵器,大西班牙國也以火繩槍、大火繩槍為主力兵器。

    要不然為啥大清國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過程中,不見鴨哥蹤影?

    大哥別說二哥了,人生不在初相逢,洗盡鉛華也從容。

    想要動手拉一把這樣的龐大國度是很難的,尤其不是自己的國家,單心裡這個義務勞動的坎兒就不好過去。

    但想讓它別往後走,對陳沐來說不難。

    「你知道什麼叫代差麼?就是兩樣東西,技術也好思想也罷,差著一代,就像舊制火銃與新制鳥銃,中間就有代差,代差意味著落後與先進。」

    陳沐說著在府衙庭院找了個石墩子坐下,抬手對鄒元標隨意說道:「我聽說你最近不是想像常吉一樣編本書出來,這些東西都可以寫進去,沒事研究研究歐洲局勢,回頭書販回朝廷,也讓官民開開眼。」

    「西班牙是歐陸強國,強在別國還在用封建徵召制度時便組建了常備方陣軍團,咱們的旗軍比他們強些,強在軍紀、軍餉、訓練或者說整體制度,但強得有限,可以說是半代。」

    「海軍西班牙也很強,我們更強,戰艦有更多火炮海軍也更專業,也強半代。」

    「我們的制度已成定局,大國穩定最重要,因此對比歐洲小國寡民稍顯僵化,但西班牙更僵化、更故步自封,也比他們強半代;經濟上就不必說了,我們比只知道挖礦的強一代我都覺得太謙虛。」

    「目前制度下,我們繼續向前,他們原地踏步,只要費老二繼續當國,我們能壓他一輩子,所以只要能控制住他,別的都無所謂。」

    「還有兩個比較厲害的地方,就是英格蘭與荷蘭,他們工業不如我們體量大,但商業繁榮進境極快,又懂得將收入投入新的生產當中,因此他們是我們的新對手。」

    這話說得鄒元標眼角直抽,英格蘭還行,確實像陳沐所言,而且他們的海軍也還行,雖然船小,但就他對德雷克襲擊西班牙海港的故事看來,戰法上跟明軍艦隊差不多。

    荷蘭就有點兒扯淡了,他們被費老二的兵一次次打得滿臉血,哪有空發展什麼工商業。

    但陳沐不管,他覺得是,就是。

    反正鄒禿子不敢吭。

    「接下來我們用貿易和戰爭去做完英格蘭的事,同時用貿易給費老二輸輸血,讓他把尼德蘭的戰爭繼續打下去,最好把荷蘭打爛,整個低地的肥沃土地都用來種棉花、養綿羊,那就是天底下再好不過的事了!」

    「哦對了!」

    陳沐笑道:「不光種棉花、養綿羊,他們還能為我們提供西班牙火腿和西班牙葡萄酒,這也是將來可以用來貿易的好東西,等徽商來了,統統送回國內,豐富食譜。」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20:09
第二百四十七章 試探
               
    實際上陳沐非常清楚,一個國家的戰略,是永遠不會被貿易破壞、技術封鎖的,如果真的出現這樣的問題,那只能說明這個國家根本沒有這樣的戰略。

    巧了,西班牙就是這樣的國家。

    而在伐木工弗朗西斯‧培根眼中,大明帝國也是這樣的國家。

    懶惰的海盜頭子德雷克早已離開常勝縣,他受夠了在屋裡千篇一律的生活,其實說實話東洋軍府並沒有虧待德雷克,明日好酒好菜招待著,他想出去逛逛隨時有一隊巡檢兵跟著,在市場上買些不貴重的小玩意兒也不用他出錢。

    軍府給他們倆劃撥了每月一萬通寶生活費的,當然了,東洋軍府也不虧,他倆在常勝的這段日子,麒麟衛扣押的五條英格蘭商船也一直在幫李旦送貨,在麒麟衛與西印度群島之間。

    真正讓德雷克感到厭煩的是體驗生活的培根,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崽子整天跟他念叨什麼『不吃嗟來之食』、『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之類的話,話裡話外擠兌德雷克好吃懶做。

    偏偏,德雷克可以向培根發火,但除了發火之外很難再做些什麼,即使他的兇猛戰績令英格蘭視為英雄——因為培根是個新貴族。

    培根的祖父是個管家,掌管伯利‧聖‧愛德蒙斯修道院,父親則在參與政治活動後買下了曾為其祖父管理的修道院中部分土地,後擔任過女王伊麗莎白的掌璽大臣,富有清廉才幹的官聲。

    即是資本家、又參與政治活動,便是新貴族。

    後來他的父親娶了他的母親,一位致力於宗教改革的貴族小姐,他的姨夫又是英格蘭朝廷重臣威廉‧塞西爾‧博來伯爵,這樣的家族在英格蘭非常強勢,德雷克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他更納悶的是像這樣家族出身的小崽子,怎麼會如此容易被人灌輸進一大堆詭異的想法呢?

    何況這樣家庭背景的年輕人,不是應該出入宮廷學習政務,又怎麼會跟自己這個船長已經跑到新大陸來,還傻乎乎地甘願做個伐木工?

    這些事,德雷克可能永遠都無法知曉答案,他只知道在他回程的路上,他得到了關於伊麗莎白女王希望知曉的一切信息。

    而對於培根來說,父親死了,姨夫數次拒絕自己求職,要不是這樣,培根怎麼會自己跑出來,又怎麼會獨立自主到甘願做個伐木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理念橫行的亞洲,對培根來說就像家一樣啊!

    「這個不該叫《匠說》應該叫《工具論》,雅力士多德不是個工匠,知縣大人也看這本書?」

    天生聰慧的伐木工在語言上天賦不錯,僅僅用了兩個月就把木料場常用語言學了個差不多,除了發音有些詭異,在工作中,培根已經能在木料場和工友用漢文打交道了。

    「《工具論》?這個名字很有意思。」

    常勝縣衙後知縣府邸的書房內,鄒元標的官帽放在一旁,發巾上頂著髮髻,著一身素色綢袍坐在桌案後,抬手拿起桌上《匠說》看了一眼,道:「理學書籍,很了不起。」

    其實鄒元標想說的是『邏輯』和『哲學』,但『邏輯』是『logos'的音譯,在這個時代不流行音譯,哲學又有更好的替代品,東洋軍府有才華的雙語翻譯人才便將其翻譯為『歐洲理學』,歸類於理學之中。

    陳沐雖然只是說鄒元標最好能編本書,但他這個『最好能』在鄒知縣耳中無異於『你必須』,這就是下命令了,畢竟鄒知縣可不想追隨常吉先生的腳步去什麼潘帕斯草原旅遊。

    草原,這個詞兒聽起來多可怕?讓人很容易與弓箭、骨朵、蒙古人當然還有留著長發生著短腿兒但特別能跑的戰馬聯繫到一起。

    與之相比,還是呆在常勝當縣令更舒坦一些。

    也正是為了編書,他才從通譯館找來這些由福哥兒或巴拿馬送來翻譯後的書一本一本看,結果一看:喲,真挺有意思!

    鄒元標並不是數千萬明朝人中第一個看到來自歐洲哲學的人,但他確實是第一個能夠單單依靠閱讀自學並將至充實自己的明朝人。

    也許在他那批進士裡,鄒元標的表現並不算最好,但他仍是這世上最博學、最聰明的人之一。

    「你的求見,被說成十萬火急,怎麼還有閒心跟我聊一本理學書。」鄒元標抬手彈彈身上無絲毫褶皺的綢袍,正襟危坐道:「有什麼事,開門見山。」

    其實培根是想要用無關緊要的談話來讓自己緊張的內心安靜下來,卻沒想到鄒元標這麼直白,他只好緩慢地問道:「知縣大人,您知道我是英格蘭使者隨員,但女王殿下還未派出使者,僱傭我的老闆史小樓先生昨天回到常勝,他考察我的才幹,想要提拔我。」

    年輕的培根打量著鄒元標的神情,問出心中最想問的話:「所以我想向知縣大人打聽,船隊會多久靠岸英格蘭,再開過來又會多久,我沒幾次出海的經驗。」

    「如果時間長,我打算接受史小樓先生的僱傭,如果時間短,我就沒辦法接受這份收入可觀的工作了……」

    培根有點害羞的低下頭:「非常抱歉因為這些私事打擾您的工作。」

    也算是上行下效,因為陳沐的緣故,東洋軍府官吏是有很大官威的,不過他們的官威往往出現在陳沐對趙士楨、趙士楨對鄒元標、鄒元標對屬吏,對百姓倒沒什麼。

    但即便如此鄒元標也有些不高興,這種屁事你問我?

    要不是培根還算有禮貌,鄒元標就要派人將他轟出去了,這不是消遣人麼。

    「史小樓給你一份好工作?接下來吧,你至少能幹到今年秋天,回去要是一切順利要六十天,他們在英格蘭想必也是要耽擱的,好好工作吧,等他們回來你估計都有錢定居常勝了。」

    培根的雙眼在聽見鄒元標的回答時瞳孔猛地收縮,交握身前攥著十字架的手也狠狠地攥了一下,頓了頓才點頭道:「謝謝您的善意解答,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退出書房後腳步一步比一步快,幾乎像逃跑般離開縣衙,腳不沾地得朝四夷臨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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