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26
Babcorn 發表於 2019-8-6 20:26
第二百零八章 天軍
               
    陳沐還真是專門寫信教麻家港被服廠做衣服來的,但他的信其實也難以起到什麼特殊意義。

    越缺少對付寒冷的手段,人們越知道如何戰勝寒冷。

    沒有厚衣服就穿三層薄衣服,雙層布料往裡面加蓬鬆的東西禦寒,從便宜的蘆葦花和木棉到貴的蠶絲團一直到明代才流行起來的棉花,老祖宗們全都試過。

    他能做的,無非只是在棉衣上讓織造匠多織些方形紋或棱紋,不讓棉花亂跑下沉而已。

    因為陳沐自己也知道,這個時代的棉衣,要比另一個時代填充多為人造棉的棉衣暖和些,而且如果他的人做出羽絨服,也會比那個時代的羽絨服暖和,因為他可以確定,麻家港做的羊毛褲是百分百羊毛、麻家港做的羽絨服也會是百分百加拿大鵝絨。

    呃,可能應該叫亞州鵝?

    總之,為旗軍設計衣服,算是陳沐為數不多的癖好了。

    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想想看,別管你把衣服設計得多醜,都有數以萬計的人會把它穿在身上,威風凜凜地打上一場又一場勝仗,這種衣服就像一個符號根植在別人腦海中。

    就像已經在邊境線另一邊變成都市傳說的『綠斗篷』一樣。

    始皇帝不也在自己的陵寢弄了一堆兵人擺著,賽驢公認為他們這些喜好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既然有軍府衙門的命令過來,剛好麻家港的冬季也已經開始回暖,知縣趙用賢當即將陳沐書信上的繪圖轉交給主管軍器局被服廠的翟哥兒。

    翟哥兒是楊廷相從西班牙帶回的雙嶼鞋匠,他的一生可以稱之為魔幻。

    小時候被葡萄牙人拐騙走,在世界另一頭輾轉葡萄牙、西班牙多個城市,為修道院的修士與市民做了半輩子鞋與靴,到晚年才有機會跟著楊廷相返航,結果還是沒能回到魂牽夢繞的家鄉,反而定居在一片雪山包裹中的麻家港。

    但凡換個地方,別管是金城還是常勝,對翟哥兒來說身處在可以相信的同胞面孔中都要遠強於歐羅巴的生活,可麻家港?

    不過好歹他在這兒算個大吏,儘管不是官員、儘管冷了些,但待遇還算不錯,翟哥兒也知足了。

    即使現在給他回到家鄉的機會又能如何呢?聽說雙嶼港早在他被拐走後就被朝廷軍隊搗毀,去到泉州也是舉世無親,倒不如在這兒安享晚年。

    皮料、鵝絨、棉布都是現成的,但羊毛羊絨布卻沒有現成的,需要現紡。

    不得不說,陳沐設計的冬衣在條件上要求還挺多,保暖、禦寒是必須的,但除此之外還不影響活動,並且外套大衣還要有可拆卸的多用途毛皮披風,以應對不同的氣溫情況。

    趁著軍器局紡細毛線的時間,趙用賢與翟哥兒等人對著陳沐的製圖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令趙知縣不禁感慨:「大帥這是把做衣服當成做炮了呀。」

    陳沐的『設計才華』在大明可謂有目共睹,通常繪畫教習在教授公子哥兒學習藝術時發現學生沒有天分,又為了避免自己被免職的麻煩,通常就會用委婉的方式發牢騷,說:公子的畫有靖海伯之風。

    其實這沒啥,人無完人,在旁人眼中只識得出兵放馬的陳沐其他事什麼都做不好都沒關係,只要能打贏外戰就夠了。

    但他的設計已經如此不符合明人審美,結果在寫給趙用賢的信上還大言不慚,說什麼:一件好的軍衣能提高部隊的威嚴與戰鬥力,能讓旗軍得到姑娘的芳心,並讓我們敵人自慚形穢!

    趙用賢看著陳沐的設計圖,素色中單褲與中單衣外是雙層羊絨羊毛的短衣與長褲,雙層羊絨布,外層還要有山羊皮在胸口、手臂、大腿覆蓋,肘、肩與胸腹連接處不用皮,以最大程度上不影響活動,這在保暖與實用上非常好。

    到底是穿在裡面的衣服,保暖一些,毫無美感是可以忍受的,但外面這件厚羊絨布大衣是怎麼回事?整個衣服沒有絲毫點綴,明紋也好、暗紋也罷甚至團紋,什麼都沒有,沒有一絲一毫的花紋與雜色,主體還要求羊絨布是染過的暗綠色或乾脆白灰二色。

    儘管翟哥兒說這套軍衣上身效果應該還不錯,但根本不符合趙用賢、麻錦等人的審美,當兵的軍爺將爺們一致認為這套衣服太醜了,穿上像個馬伕。

    歷朝歷代,哪個朝代的衣著服飾最為華麗、配色最為鮮豔?

    這肯定是永樂以後的大明朝啊!

    「大帥就弄出個這?我知道,這衣裳不單是讓咱穿,也為今後旗軍遠征英格蘭解放艾蘭國應對那邊的天氣,還有國內九邊將士發起北征也可穿用,可就讓旗軍穿這個?」

    趙用賢撇撇嘴,朝廷想北征這事上下都知道,隆慶議和當年的決策就是以和待戰,不是不打而是暫停戰爭以積蓄力量;艾蘭國的事兒也是皇帝下令讓東洋軍府及早解決的,這兩場即將到來的戰爭都需要冬衣,而且是上好的冬衣。

    但這身衣服?

    麻錦朝趙用賢看過來,搖搖頭道:「看著都不像天軍了。」

    「還有啊,羊絨布的衣褲、羊毛布的罩衣,中間還要有件鵝絨背心穿在胸甲裡頭。」麻錦看著這軍服設計圖直嘆氣:「這衣裳,陳帥肯定沒估算造價。」

    「要單麻家港軍士,兩年能配齊了就不錯,我聽翟哥兒說了,這羊絨布比其他布料手工上難三倍,那鵝絨,一隻大鵝還出不到四兩,一套軍衣比鎧甲都貴,主要是咱麻城根本沒這麼多織工、也沒山羊。」

    「這不正好麼?」

    趙用賢眼珠在眼眶裡滴溜溜直轉:「缺料缺手工,這不正好麼?陳帥這設計保暖實用,唯獨不美,如今海上冰消雪融,派人去望峽州給天津北洋傳信,羊絨布從國內收,有現成的今年秋天就能送到,沒現成的明年也夠了。」

    「咱們這兒先做上幾身,上面的團紋與裝飾想想辦法、看看效果,到時候全從國內調,鵝絨不夠就從南直隸調鴨絨,大帥信裡不是說以後打算從西夷國中收羊毛羊絨麼——全送回漳泉,讓那邊的織戶加工提花再運回來,兩全其美。」

    「倒是麻帥說的造價是個大問題,趙某估計這一套冬衣沒四兩下不來,不過咱東洋是挺能掙銀子的吧?那就給旗軍配。」

    趙胖子邊說邊頷首:「他們配,配得上一人十兩的軍備!」
Babcorn 發表於 2019-8-6 20:27
第二百零九章 成本
               
    陳沐並不知道他送去麻家港的設計圖將會被趙用賢加以魔改。

    他正因這一決策而沾沾自喜,向趙士楨描述著未來的宏偉藍圖,說話間喜上眉梢,聽得趙士楨都打瞌睡了。

    其實沒什麼特別的,跟隨陳沐已有多年的趙書記對自家大帥這點兒借助官位與影響力調動大明資源來做買賣盈利的手段已經瞭解得不能再瞭解了。

    根本無半分稀奇,基本上任何一個老練的商人站在陳沐的位置上都能把這些事做好,而且沒準比他更能盈利。

    但問題出在沒有這樣的人,整個大明只有陳沐一個人融合了遠離政治漩渦的朝廷重臣、指哪兒打哪的常勝將帥、令人聞風喪膽的海盜頭目以及投機倒把謀取暴利的奸商等多種身份。

    你永遠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也永遠摸不清他在想什麼。

    任何一個正常人,就比方說麻家港的趙胖子,見到陳沐下達的命令,要給麻家港駐守的上千旗軍穿上羊絨軍服、鵝絨背心和羊毛大衣後,第一個想法就是太貴了。

    產生這個想法以後,每個忠於職守的官員都會去考慮如何在為旗軍保暖保證質量的條件下降低成本,所以趙用賢想到了讓精於織造的漳州、泉州織戶來為他們製作羊絨布料,對吧,麻家港不必招募培訓大量織工,成本就降低了。

    雖然降低之後依然非常昂貴,但對比麻家港數以萬計的在籍部落百姓每年大量產出林、牧、漁業的高昂收入,似乎也不是那麼不能承受。

    趙士楨呢,他知道這件事後的想法是從西班牙人那敲敲竹槓,想辦法把羊絨、羊毛的購買價格壓低一點兒。

    這個想法出現的太自然了。

    自然到初初產生便令人後怕,第一個瞬間就已經令趙士楨倍感慚愧,在隨後的幾秒鐘裡,他用怨念的眼神盯著滔滔大論的靖海伯,陷入了沉思。

    『是什麼讓不諳世事的太學生變成如今逢事言利、不顧大義欺辱鄰國的力學單位,嗯?究竟是什麼?這樣懸殊的改變到底從何而起?』

    是陳沐臨時將一個百戶部每人官升一級然後把這一百一十二人擴編為千戶部指派公幹,讓他們訓練三衛旗軍為代價從蘇祿王那換到大量珍珠,轉頭送去南京和揚州說是海外數兩一顆極為珍貴,並搞起飢餓營銷為南洋軍府賺取暴利時被影響了嗎?

    是的。

    是用三船貨物從葡萄牙人那換到馬六甲和獅子國的駐軍權力就在所有人都為之鼓掌,為南洋軍府今後可以去馬六甲另一邊自由貿易而振奮欣喜時卻從陳沐口中聽到他的真實意圖是在馬六甲設立稅卡的時候嗎?

    是的。

    是任職幕僚後才知道原來除了陳沐嫡系,其他地方的都司改換軍備都要用數倍乃至十餘倍的原料才能換到嶄新軍械並且所有軍官還樂此不疲地認為自己賺到了麼?

    是的,是的……沒錯,就是因為陳沐。

    聽聽他在說什麼吧!

    當趙士楨聽到陳沐打算在將來為九邊將士從薊鎮開始普及質量好、保暖強的羊毛軍衣後,徐渭提出這樣的成本是朝廷所不可接受的,他們居然從陳沐臉上看到愕然。

    接著北洋重臣說出口的四個字好像當頭棒喝:「什麼成本?」

    那淡然的神情、不似作偽的驚訝,彷彿他在議論的不是每名旗軍較之棉衣貴出六倍的新式冬裝軍服,而是一匹三錢銀子的白棉布一樣。

    他說:「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從西班牙要羊毛,成本當然應該出在西班牙人身上。」

    趙士楨以極快的速度抬起手來打斷陳沐的話,眨巴眼說道:「沒懂,羊毛難道不要買?」

    「當然要買,我算過,如果我們的商船開到西班牙,去購買他們的羊毛,價格大概是二十斤三兩銀;如果在邊境上買,那可能二十斤要用五兩才能買到,所以我打算讓他們把羊毛運到邊境。」

    趙士楨甚至不用在心裡盤算,脫口而出:「太貴,與其如此不如在國內買羊毛紡線織布,北方羊毛二十斤只消二兩銀就能買到。」

    「更何況,在西班牙買便宜,何必讓他們送到邊境,反倒更貴些。」

    陳沐很認真地算著小賬兒,抬手撓撓臉頰,用手在桌上比劃著說道:「因為首先,貿易的目的是不讓別人賺錢,在西班牙購入羊毛,我們要給費老二交稅、給羅馬教宗交稅,可我不想給他們交稅。」

    「其次,在西班牙買東西,花的是真錢,要拿銀子給他們的。」

    嘿,這話說的。

    趙士楨道:「難不成在邊境錢就不是錢了?」

    「也是錢,但用的是印出來的通寶,還不必加印,他們過來總要帶貨回去,別管是綢緞還是瓷器亦或以後的銃炮甲械,都是以物易物,比方說我用二十兩買八十斤羊毛,我得到八十斤羊毛,他得到二十兩銀子。」

    「他總不能空船回去,這裡最盈利的貨是綢緞與瓷器,他想要,就得用銀子換通寶,一兩銀子換八百通寶,他到手的是一萬六千通寶,上好的潞綢是買不起了,只能買一匹綿綢或一盒有陳某墨寶的粗瓷——現在,我有什麼?他有什麼?」

    陳沐用手指點著茶水在桌上畫著,邊畫邊道:「我二十兩銀子已經回來了、一萬六千通寶也回來了,得到八十斤羊毛,失去一匹綿綢或一盒粗瓷。」

    「他得到這個,得把貨從這運到海邊裝船,得從墨西哥灣購置水糧,中間再住幾天,其他的諸如水手薪餉就不算了,運貨中間的花銷,讓誰賺了?讓共治新西班牙的原住民賺了,他們有很多在這做力夫,這促進了新西班牙的繁榮。」

    「而我失去的綿綢和瓷器,在大明價格是八錢銀一匹,瓷盤瓷碗瓷瓶兩分銀一個,一套也就才一錢銀,一窯燒出一船貨,這一套我軍府收稅為三千二百通寶,商人離港換銀十二兩八錢,回天津靠岸給海關二兩五錢八分,淨賺十餘倍。」

    最後,陳沐得出結論:「商賈淨賺、朝廷關稅淨賺、軍府關稅淨賺、陳某得了羊毛還賺了點錢,給織工發發月錢,羊毛就變成毛線然後紡成布,哪兒有什麼成本?」
Babcorn 發表於 2019-8-6 20:27
第二百一十章 順差
               
    趙士楨想了很久,還是沒弄明白最後到底誰虧了。

    既然大明商賈都賺了、朝廷也賺了、軍府也賺了,那總得有個人虧吧?可看上去西班牙商人好像也沒虧,別管綢緞還是瓷器,在他們那邊都是價值高昂的奢侈品,他們也沒虧、西班牙也從商人這收稅,最後誰也沒虧呀?

    他隱約覺得,陳沐的計算方法是不對的,不能這麼算,但說不清到底哪兒錯了。

    一時間只剩陳沐與趙士楨大眼瞪小眼,還是徐渭開口打破了尷尬:「銀子呢?」

    趙士楨一拍大腿:「對呀!銀子是從軍府流回朝廷的,商賈賺了銀子可不是軍府賺的銀子,就算後面幾經轉手,西商換銀子賺了四兩、商賈換銀子賺三兩出頭,還是虧了十二兩半。」

    他終於用自己聰明的腦瓜搞清楚陳沐話術中的錯誤,銀子是從東洋軍府流出的,最後進入明朝商賈的口袋裡,這中間與軍府並沒有關係,最後對軍府來說是用十二兩半的銀子換了八十斤羊毛,比起從國內運來羊毛是便宜些沒錯,但比運紡織好的布料要貴。

    羊毛在國內的價格為十斤一兩,即使運送到這邊用的也是官府推派的任務,像運送軍事物資時一樣,運一船某類軍需准運兩船或三船貨物,這一船軍事物資就按市價加上腳船錢,不會超過十斤二兩。

    但如果直接在國內紡織成布,價格就能進一步降低。

    即使是陳沐都不懂他自己的國家在手工業上究竟有多強大——中國的手工紡織業,即使在英國開始工業革命到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之前,英格蘭的工業都無法用一樣的成本紡織出來。

    這並不是說工業革命沒用,恰恰相反,工業革命是真正的飛躍,只是在工業革命以前世界上其他地方太落後。

    假設人與人的智力天賦是平等的,那麼一定是人多的那個最強大,所以歷史上絕大多數時間佔據世界人口最多的中國為世界文明的進步提供了大多數助力。

    如果不是,則一定是這個世界的發展沒有遵循客觀規律,它出錯了,哪裡出錯了呢?不單單只是工業革命,即使人的智力天賦平等,後天學習機會更為重要。

    縱橫四海的歐洲人可以從世界各地學習,以取長補短,你過去兩千年的發明成果只需要二十年就能被對方學個乾淨,你卻沒有及時收取其智力成果的機會。

    就像火銃西傳二百多年後成為鳥銃,再被葡萄牙人帶著打上門,立即著手仿製迅速填補空白,這件事對明朝來說是交了好運。

    首先見到鳥銃立即就能仿製,是相互的兩個原因,一個是明朝冶金、手工業強大的體現,另一個是鳥銃的技術手段並未脫離明朝人的認知。

    其次沒有被人拿著更先進的兵器打敗,同樣也是相互兩個原因,一是明朝沒那麼弱,二是葡萄牙沒那麼強。

    四個原因隨便換了哪個,火銃只是變成火槍,送到你手裡也變不成鳥銃。

    這是被動接受。

    陳沐一直反對被動接受。

    「虧了十二兩半?這二十兩銀子是哪裡來的?塔斯科煉出來的?可能是,但更大的可能是波托西煉出來的,別管是哪兒煉的,都不是大明挖的煉的。」

    陳沐倆手一拍:「這還不算賺麼?」

    得!趙士楨不說話了,繞了一圈最後回到殖民地掠奪這個話題上,那他還有什麼可說的,這個殖民地不是新大陸,是西班牙。

    老瘋子從頭至尾就問了一句『銀子哪兒來』,這會已經完全失去繼續聊天的**,也懶得聽陳沐的長篇大論,撇撇嘴哼著小曲鞋也不穿,打著赤腳背著手晃晃悠悠往外走了。

    哼了一聲,留下七個曾經從陳沐那聽到的字兒。

    「半殖民地半封建!」

    其實徐渭已經全部都聽明白了,也就自然不用再往下聽。

    在陳沐敘述的整個貿易環節中,羊毛來自西班牙的麥斯塔遊牧貴族,買羊毛的白銀來自西班牙佔領的波托西銀礦,中間還被陳沐省略了好多道貿易流程,可總歸東洋軍府是拿到了絕對的貿易利潤。

    「誒,老爺子怎麼走了,把鄒元標給我喊來!」

    陳二爺這兒正興起呢,哪知道徐渭擺擺手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趕緊叫來個親兵指指地上的鞋子道:「給徐先生拿過去,也不嫌硌腳,讓鄒知縣過來一趟。」

    趙士楨滿面無奈,大帥這是必須得有倆聽眾還是怎麼回事?他已經認命了,拱起手道:「大帥有什麼事就說罷,學生聽著呢。」

    「不是,這事你解決不了,得讓鄒元標來,常勝得另外建幾個廠,給我做商標。」

    「商標。」趙士楨噙著這倆字琢磨著,身子向前傾傾攏著小鬍鬚疑惑道:「那是什麼?」

    「說白了就是物勒工名。」陳沐撇撇頭轉向外頭,道:「比方說從山東過來的老劉家針鋪子門口放那四寸的白兔搗藥銅印子,就是商標,據說他們家從宋朝就開始用了,不過我到現在還懷疑那店家是不是宋朝的劉家人。」

    劉家針鋪在常勝市集挺出名,聽陳沐這麼一說,趙士楨就想起來了,道:「那是七十二還是七十三號店吧?門口寫著收買上等鋼條,造功夫細針。不誤宅院使用,轉賣興販……什麼的,在常勝賣得挺好,白陶的白馬部總從他這買針銷往各處部落,以供婦人織用。」

    「不過我聽說他這鋪子裡倒是不做針,都是從山東運來,一船就夠賣一年。」

    「對,就是那個。往後東洋軍府向歐羅巴賣出的所有東西,都要在常勝打上商標,就比方說麻家港做的羊毛大衣與毛衣毛褲,回頭還能賣到尼德蘭去,雖然有競爭對手,不過很快就沒啦!」

    這種毛呢產業,歐洲市場已被產自英格蘭的毛呢佔據,甚至就連西班牙出口的羊毛絕大部分也都被英格蘭商人收購去了,陳沐能從西班牙得到的羊毛並不多。

    因為英格蘭商人在西班牙收購羊毛是出了高價的,西班牙通貨膨脹非常嚴重,本國除了原料外,手工業與農業先後崩潰,近幾十年糧食價格上漲三倍多,而且還在持續上漲,國家經濟環境非常糟糕。

    羊毛的價格高了,那麼製成毛呢後賣出的價格也高了,利潤自然就被英格蘭賺去。

    費老二沒有辦法讓本國手工業對英格蘭產生威脅,那就只能用軍事手段來摧毀英格蘭。

    趙士楨還沒來得及問出競爭對手從何而來,又為何即將消失,就見衙門二樓傳來皂靴踏在地板上急促的聲音,鄒元標在門口高聲報名,進來才喘口氣行禮道:「大帥找我?我正好要過來,縣裡逮住個形色詭異的卜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18:34
第二百一十一章 卜商
               
    「捕商?那是什麼東西?」

    陳沐從沒聽說過這樣的商賈名號,直到鄒元標重複一遍才聽明白:「占卜的卜,卜商,一邊算命一邊賣貨,賣的是鋤頭與湯鍋,現在買一口湯鍋一千通寶,也可以賒。」

    陳沐沒說話,靜靜聽著鄒元標說話:「他遊走各村,賒湯鍋便留下一句讖語,不同的村子留的讖語也都有所不同。」

    鄒元標說著抬手從跟隨的武弁手中取過公文對照著向陳沐念道:「有時說現在糧價賤,一石面才四九十通寶,等到一石玉米面值四千九百通寶時再來取鍋錢,到時候一口鍋要給他一萬通寶。」

    「還有說現在衣裳價高,要等一身靖海服只要四百通寶時再來取,或者說等沒有人再用弓箭打獵時再來取錢,有的地方說的價高、有的地方說的價低。」

    「還有最妖言惑眾的,說要等千里土地無人煙,一個燒餅仨人吃的時候,他來找人要三把干米一把柴,說得人心惶惶。」

    鄒元標頓了頓,道:「我把他們抓起來了,還沒來得及審問,大帥找我過來有什麼事?」

    陳沐抬手頓了頓,道:「先別急,事我跟常吉說了,回頭讓他告訴你……你剛才說,你把他們抓起來了,他們?」

    這種事一個人可以說是巧合的江湖騙子,可要是多人行動,恐怕就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妖言惑眾了。

    聽到鄒元標說出『他們』兩個字,便讓陳沐的心猛地提起來,他對這種事懂得不多,但單看這些讖語,都指向天災、饑荒與戰亂,陳沐可不覺得在這片新大陸上有誰的預言能力比自己還強。

    顯然,是另有目的。

    「是,一共四人,分作兩隊。都是一大帶一小,像是師傅帶個徒弟,一路算命、看相、觀風水、查陰宅,還做些個賒湯鍋鋤頭的買賣,順帶著妖言惑眾蠱惑人心。」

    陳沐挑挑眉毛,這兩對人業務還挺多,他擺在桌下的左手拇指與食指捻著問道:「這麼看來,他們四個人挺能賺呀,交稅了麼?」

    交,交稅了麼?

    鄒元標眨眨眼,以為陳沐是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提醒道:「大帥,這不是交不交幾個通寶的事,他們會讓人心浮動,若不聞不問,誰知道今後還會發生什麼事。」

    陳沐的手指在桌面輕點,「哪條律法能辦他們給人算命?」

    「安上淨土白蓮,誰都能以謀逆法辦,佔筮之人,更跑不了。」

    鄒元標一句話把陳沐逗笑了,你這麼幹和拿一瓶洗衣粉栽贓陷害有什麼區別?

    「犯不上,大明有大明的律法,這事還是要講道理的,你回去問問他們四個哪個是頭目,帶來讓我見見,我看看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陳沐說著自己又笑了起來:「放心,我有辦法套出他們的目的。」

    在鄒元標走開後,陳沐擠著眉毛輕鬆地向趙士楨道:「其實我一直想和江湖術士打打交道,身邊就認識鄧將軍這一個玩堪輿的,偏偏我還打不過他。」

    說實話,自打鄧子龍說濠鏡教堂有火光之災後真的燒了,他就一直對鄧子龍有心理陰影,生怕哪天這個給人看墳地的指著自己的座艦說:這船得炸。

    你說是坐還是不坐?

    軍府衙門離縣衙不遠,沒多久鄒元標便帶著一路節杖敲擊地板的聲音回來了,在他身後跟著一老者,老者身著道袍未插髮簪,能看出來並非道士,行走之間昂首挺胸,看上去與旁人沒有不同,唯獨閉著雙眼手持盲杖,引得陳沐暗自嘀咕。

    「是民間算命術士都是雙目有所殘缺?」

    他這話聲音雖小,但終究是無禮了,有**份。

    不過他確實對這件事很想不明白,在他印象裡似乎這算命的都是盲人,以前還有說什麼算命遭天譴所以才雙目失明的說法,讓他很是不解。

    卻不料他聲音雖小,還是被人家聽到了,盲杖在地上微微一頓,那人揚頭側耳,手中木杖靠在腿上,拱起手道:「在下楊高,不知尊駕何人?」

    挺有氣勢,先前被鄒元標的巡檢官逮進縣衙牢獄,這會被提出來還能有如此做派,就能讓陳沐豎起大拇指,哪怕是裝神弄鬼之人,能裝到這份兒上心理素質也非常過硬了。

    「我是東洋軍府陳沐,聽說你在縣中村子散播謠言被知縣抓了,我就叫你過來,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如此大膽。」

    「靖海爵爺,草民有禮了。」

    說是有禮,卻也只不過是微微拱手欠身,這要是尋常人還算有禮,可這楊高都被捉進監牢,再提上來可不是普通百姓,這動作便是非常自大的無禮。

    鄒元標正待呵斥,陳沐擺手道:「讓老先生坐吧,我就問幾件事,犯不上為此動怒。」

    陳沐看見在他說出這句話時楊高的嘴角有微微上勾的動作,雖然只是一閃而逝,卻讓他心裡多了幾分底氣——知道他是強作鎮定,以為穩操勝券,心底裡對有關神秘學的未知便散去幾分。

    待楊高打著盲杖落座,沒等陳沐發問,他便先自己開口了,道:「爵爺方才說,我輩堪輿之人多是雙目有所殘缺,草民知道閣下心中想的是什麼,不是,沒有天譴。」

    「我輩瞽者,一不可科舉入仕、二不能下地為農、工匠更是難做,草民幼時為父母遺棄,幸遇先師半碗冷粥下肚這才苟全性命,如草民這般天生不幸之人,別說覓封侯根本上不得馬,除了吹拉彈唱與堪輿,有能做的了什麼呢?」

    「並非算者皆瞽,而是瞽者只能算罷了。」

    說著,這楊高居然還非常友善地笑了起來,道:「倘若真有天譴一說,那李淳風、袁天罡豈不都要癱瘓榻上不能動彈?」

    瞽,讀鼓,意思是瞎子。

    「誒!」

    陳沐聽著這話,轉頭朝趙士楨點點頭,這老頭兒要是上來故弄玄虛,他不會覺得有任何奇怪,倒是如此說來,叫他覺得有點東西。

    非常符合邏輯。

    「你若真有本事,給我算算,就算陳某從哪兒來,你若能算得出來,後面的話還能繼續說,你若算不出來,就算算你自己的命數,還能活多久。」

    老頭一臉淡然地用耳朵看著陳沐,開口道:「第一個不算。」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18:34
第二百一十二章 高人
               
    陳沐驚了呀。

    難不成自己還真遇上高人了?

    緊跟著就聽老頭兒道:「草民只給達官貴人看風水,從不給達官貴人算命,爵爺能掌握旁人的命,自然也能掌握自己的,算也白算。」

    陳沐差點脫口而出問楊高是不是想讓自己算算他是從哪來了,這是遇見老鄉了吧,哪兒有這麼唯物主義的算命的。

    但他還是堅持的問了一句:「那為何還要給達官貴人看風水?」

    楊高說:「看風水貴。」

    「撲哧。」

    趙士楨沒崩住,笑場了。

    鄒元標在一旁也忍俊不禁,但他比趙士楨體面多了,嘴都咧到讓人看著就牙疼的角度了,還能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鄒禿子也是個奇人。

    陳沐倒是忍住了笑,但他沒忍住接著問:「那為何只給平民百姓算命?」

    楊高道:「舉步維艱方知世事無常,還能拍出十文通寶在卦攤上,此人一定未到絕路。唐代高僧希運說供養十方諸佛不如供養一無心道人,這道人乃人之本心;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十文錢定人心志,敢問爵爺,有何不妥?」

    儘管鄒元標與趙士楨有驚嘆有頓悟,但陳沐臉上的笑容卻快速隱去了。

    這個名叫楊高的算命術士說出的話不是一般堪輿之人會說的,他前邊這段話甚至將世間絕大多數堪輿從業者的路都堵死了,若是順著聽,會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

    可要是逆著聽,這話豈不是說算命根本都是騙人的麼?

    哪有正兒八經吃這碗飯的人會說這種話?

    況且,這個楊高在陳沐眼中有些太淡定了,就好像知道今天自己不會遭遇任何風險一般,陳沐可不信他能算出來自己今天沒事。

    楊高頓了頓,沒聽見聲音,自顧自說道:「若爵爺沒別的問題,那草民便算第二個了。」

    「先別算。」

    陳沐抬起手,有突然意識到楊高看不見,乾脆說道:「你的話很實誠,那麼,接下來陳某需要你更加實誠,你在縣中散播那些讖言,還有賒賣湯鍋,意欲何為?」

    「自然是賺錢取利,草民一行四人輾轉二百餘村落,賒湯鍋一百七十二口、鐵鋤六十三柄;賣湯鍋六十六口、鐵鋤三十一柄,賺得通寶翻譯給楊高聽,道:「前朝歷代,妖言惑眾者皆分主從,唯我國朝不分主從,故用『皆』,皆者,謂不分主從,一體科罪!」

    說著,鄒元標又無聲地笑了笑,也不管楊高能不能看到,道:「唯一免除刑罰的機會,是自首,《大明律‧罪犯自首》條目中規定,凡犯罪未發而自首者,免其罪……可你已經被本縣發現,故不適宜自首律法。」

    「諸位大人,草民不明。」楊高依然非常鎮定,甚至臉上沒有露出半分對罪責的畏懼,反倒皺起眉頭極為困惑,道:「草民做什麼妖書妖言,又如何妖言惑眾了?」

    「草民等人所做,不過是做了些買賣,定下賒賬給貨,倘若說中了,白紙黑字畫押,到時自去取得財物,倘若沒說中,那貨物草民只當認虧,又何來妖言惑眾?」

    陳沐眯了下眼睛,輕聲道:「世間安有如此做買賣之人?更何況……」

    「你的讖言皆指向戰亂、災難與百姓流離失所時才會出現的情景,這又是意欲何為?你又是受何人指使?」

    陳沐篤定這個名叫楊高的人不會單純只有做買賣這個想法,但要說他受人指使來壞自己的事,他心裡有三分信,另外七分不是覺得不可能,而是他實在想不到誰會派人來壞自己的事。

    明朝內部,東洋軍府的事壞了,對誰都沒好處;而外部大約也就西班牙和葡萄牙了,先不說他們沒接觸到楊高這樣層次的人的機會,就算能接觸到,陳沐也不信他們敢。

    砧板魚肉,翻個身只能讓自己刮下來一層肉,絕對傷不到刀子,那兩個國家當下要做的都是全力避戰,絕對不會想著找事。

    至於陳沐想的楊高的層次,不是說這個人多麼有權有勢,而是他能感覺到,楊高很聰明。

    濠鏡的傳教士還沒進化到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三個知道用技術引誘明朝高層士人以打開進入中國大門的時候呢。

    他們拿出那點兒小恩小惠神鬼之說,只能誘騙些沒讀過書的鰥寡孤獨罷了。

    像楊高這樣開口閉口能講兩句古籍經文的相士,並不是那些窮光蛋能招募到的。

    「意欲何為,自然是盈利賺錢。」

    楊高似乎還有些不耐煩了,他乾脆很直白地解釋道:「天運無常,朝廷開東洋是運,草民沾了這運道到這來做買賣,低買高賣乃商賈常情,眼放遠了這糧價本就有升有落,何況爵爺還在這動兵出馬,前些時候還鬧過饑荒,這糧價總是要漲的。」

    「乾脆給爵爺明說了,草民手上還有百餘石陳糧,賃了港城四十六號倉,都在那裡頭屯著;一來說寫讖語能招徠百姓,原本不打算買湯鍋的人興奇也會來買,湯鍋與鐵鋤是在山東買的,糧食歉收只要十八石米便換了三百隻鐵湯鍋與二百個鐵鋤頭。」

    「只要那八萬餘通寶能換成銀子,草民就賺了好幾倍,賒出去的就算糧價不漲我也不賠,況且糧價不可能不漲。」

    「常勝不會有饑荒也不會有戰亂,草民也從沒說過會有饑荒戰亂,他們散佈謠言是他們不聰明,何況多屯些糧食也未必是壞事,都屯糧,糧價就能漲,漲了草民還能賺上大筆銀錢。」

    「爵爺現在覺得草民是囤貨居奇的奸商,該讓我算自己的命數了,只要諸位大人答應一件事,我便算。」

    鄒元標和趙士楨還沉浸在楊高的賺錢理論了,說實話除了陳沐,楊高是第二個讓他們對賺錢這件事感到耳目一新的人。

    陳沐比他們稍好點,抿抿嘴還能接上話,道:「其實我不稀罕你算,不過既然你說了,什麼要求,我先聽聽。」

    「若草民算的對,爵爺不要為難草民弟子家人,讓他們拿通寶換銀子回大明;若草民算錯了,任憑處置。」

    其實楊高跟陳沐講條件,對陳沐來說是件很好笑的事。

    不過陳沐不在乎。

    「你且算吧。」

    楊高閉著眼側過耳朵,一字一頓:「草民的命數……就在今年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18:35
第二百一十三章 搗亂
               
    陳沐非常懷疑,這個楊高根本不是個算命的。

    所以他讓鄒元標把楊高放了,最後按照哄抬物價鞭撻四十,但告訴他不能再妖言惑眾,否則下一次將會被處以斬刑,同時不准其離開常勝。

    他巧妙地使用話術,要是今年死,陳沐就放過另外仨人、要不是今年四,任陳沐處置……拋開他本就任陳沐處置這個事不談,別管哪個結果,楊高其實都挺賺的。

    陳沐認為他有良好的逆向思維。

    「大帥為什麼要放了他?」

    趙士楨對這事多有不解,說白了即使再完備的律法,也很難在這種模棱兩可之際嚴格對號入座,明律上造妖書妖言的罪責其實多面向『教』而非『言』,早年嚴刑峻法是為了制止元末以來風起雲湧的邪教組織對社會造成破壞,而不是為對付像楊高這樣的江湖騙子而準備的。

    而當律法條目不能準確地將之對號入座時,難以避免會用到人治,儘管在陳沐以前的世界時間線上,人們對『法制』二字持有褒義、『人治』二字持有貶義,但實際上陳沐認為這不是單純褒貶就能說明問題的一件事。

    法制和人治是一件事,法律制度是運動的,不斷向前進步以適應社會需要達成嚴格、平等的執行與遵守;儒家的人治更關注每個人作為獨立個體的特殊性,並強調君主與執法者、監督者在道德層面的為政在『仁』,法固不可缺,但執政者其身正,不令則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在陳沐所處的時代,真正健全的律法制度,法制、人治、禮制、德政,都必不可少。

    因為在執法者變成機器人之前,再健全的法律制度執行者仍然是人,是人,就有賢明庸碌,就有七情六慾與立場之分。

    人治與德政失敗,社會產生巨大道德滑坡,必然會導致法制的失敗。

    把楊高按造妖書妖言罪處以斬刑公正嗎?把他按惑亂市場處以鞭撻四十又能達成陳沐的想法麼?

    趙士楨撇著嘴,他腦袋裡沒有這些東西,只是恨恨地抬起二指道:「學生聽鄒知縣說,鞭撻的時候這道人一屁股疤,想來過去在國內就因這事被罰過,這會兒又跑到亞州來搗亂了。」

    「大帥還准其拿回那八萬通寶,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鄒元標最後沒有扣下那八萬通寶,只是將楊高屯在倉庫的上百石陳糧扣了,省得他再危害社會。

    陳沐笑笑,抬頭望向窗外,感慨道:「他是個江湖騙子,但很聰明,也是個人才,只是走錯了路子,我想看看接下來他會做什麼,倘若沒太大風險。」

    他收回目光,對趙士楨道:「把他招為幕僚如何?」

    陳沐相信楊高是懂一些卜筮之術的,但不像他腦袋裡想的那些關於宗教或玄學的裝神弄鬼,儘管他確實可以裝神弄鬼,但陳沐更願意相信那是一種古老的數據學科。

    文王造《周易》,起初也只是為古老先民提供趨利避害的手段而已,用流行的話說,《周易》是非常唯物主義的,真要說唯心,大約也就只有『願君子如龍』這一點比較唯心了。

    甚至可以把這想像成文王在和人說話。

    比方說《周易》中最廣為人知的第一卦,乾卦。

    初九,潛龍勿用。

    在新的環境不要施展威力,夾著尾巴做人。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做事要終日兢兢業業,就算夜晚都要保持警惕,這樣是非常保險沒有危害的。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事業有起有伏,不要擔心,這並非壞事。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都到五這個程度了,說明已經做出一些屬於自己的成就,像龍在天上飛舞,要表現得像個大人物。

    上九,亢龍有悔。

    既然是個大人物,就不要表現得太過高傲,否則危險就在接近,警惕起來不要讓自己有悔恨的事發生。

    這是一套指導先民做事的方法論。

    牽強附會其上的神鬼之說不足為信,陳沐更願意把後來衍生出的風水、卜筮之中有用的總結歸納發展出新的實踐哲學,不適宜時代發展的就應該予以摒棄,而非抱守殘缺。

    正好像鄧子龍對陳沐說過,風水喜迴旋忌直衝,大門直衝大路叫一箭穿心,古人多住田野之間不居城鎮,荒郊野嶺路上多流動之人,見了獨門獨院的小農戶便易起歹心,自然不美。

    這往後推到汽車誕生後也一樣,門口直對大路的地方看見車禍的幾率自然要比別處高得多。

    四合院裡風水忌諱門對門,說是口對口為罵門,易多是非,兩戶親戚一眼能看見你家裡在做什麼,自然易生口舌是非。

    但陳沐對鄧子龍的話也持部分保留態度,他認為所謂的化解就太扯蛋了,至多是給已經犯了忌諱的人增添一點兒心理安慰。

    門上掛個金福就好使了?有那錢不如把兩堵牆拆了重建倆門不對衝著。

    「招募他做什麼,那不就是個江湖騙子,大帥你看他會給人算命、又會看相、還會看陰宅、最後還能倒點兒歪門邪財。」

    趙士楨說出一句非常戳痛人心的話,抬出三根手指對陳沐擺擺:「他啥都懂,可還是個窮鬼,勞心費力寧願坑半個常勝的人讓糧價上漲,最後就賺了三十兩,卻挨了四十棍。」

    說著力學單位還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懂,照樣兒過得比他好。」

    陳沐板著手指老神在在:「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你跟著陳某,就是走運,知道吧。」

    「你不覺得這楊高就是專門為搗亂而生的麼?」

    趙士楨一聽這話,連反駁陳沐前頭話的意思都消了,瞪大眼睛道:「大帥知道他是個搗亂的,還想把他招進幕府?」

    「格局放大一點,南北講武堂與南北二洋每年培訓出數不清的危險人物,這些危險人物為大明所用,反而能讓大明百姓更為安全;像楊高這樣的人,在國內會被處死,可在國外則變得不同,你沒發現他在影響市價試圖火中取栗?」

    「有算學古籍的學識讓他知曉人心,知道人們愛聽什麼也知道說出什麼話後會讓別人怎麼想。」

    陳沐篤定道:「我甚至懷疑這個楊高在坐上東渡的船之前就已經在各地打聽過陳某的心性,知道我不敬神佛不信鬼神,所以才會說出那些迥異堪輿的話——聰明、有破壞能力、善於話術、略懂經濟,並且看上去只是想賺錢而已。」

    「這樣的人留著是禍害,拿出去也是禍害,但讓他出去進行可控制的禍害,是不是讓局勢對我們就變得有利了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18:35
第二百一十四章 借道
               
    楊高沒有辜負陳沐的厚望,放出去才半天就又重操舊業了。

    根據巡檢司的回報,被揍得走不動道的楊高回到暫時租賃的小院裡,還幫人算命呢,神神叨叨的只算一家,說是如果沒什麼可看的就不要錢了。

    還真有一戶人家去找他看了,一家四口,父母帶著倆小孩。

    楊高看看男人,搖搖頭說這是窮命,沒什麼好說的,不要通寶;看看婦人,也搖搖頭,說雖然有些旺夫,但命裡也有坎坷,全賴二人相互扶持才能有兒有女,也沒什麼好說,不要通寶。

    看看小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捂著蓋上屁股的袍子嗷嗷兩聲,說小女孩命運不錯,今後會碰上貴人的,要父母好好養育,這個得收五個通寶。

    最後看到小男孩,嚯,猛地想從榻上起來,撐著身子說這小男兒十五年後會有一番大造化,這個要收錢,通寶五十!

    給那剛學會漢話沒多久的原住民父母高興的呀,不光給了五十通寶,還連帶著拿了一筐火雞蛋給他,說要給老神仙補補身子。

    這事傳到陳沐耳朵裡把他樂得哈哈大笑,對前來稟報的鄒元標道:「這個算命先生還挺懂操弄人心,接著盯著他,如果他不做什麼大事,就先讓他在城裡呆著。」

    說罷,他對鄒元標道:「你今天過來什麼事,不會只是來告訴我這件事吧?」

    鄒元標一任大縣知縣,哪裡會只因一介遊方算士專程過來,他自袖中抽出由明西兩國語言共同寫就的公文遞交陳沐,道:「大帥,這是邊境剛通過驛站送來的西國公文。」

    西班牙人?

    陳沐接過公文,上面蠟封良好,他抬眼看了鄒元標一眼,禿子知縣正抻著脖子看過來,四目相對鄒元標尷尬地笑笑,後退一步,又忍不住好奇問道:「大帥,上頭寫的什麼?」

    說實話,像陳沐這種人,說起來是很御下無方的,但凡在軍府任職的官員,如果是科舉結束便進入軍府,將來調任大明地方都是很難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的人。

    但陳沐不在乎,他的威信建立在無可比擬的前瞻性與旁人難匹的大局觀,這一點別人都比不上。

    長久以來,他的命令絕對正確,這才是其威信的來源。

    信是阿爾瓦公爵派人送來的,提到因明西兩國條約,駐守智利的軍隊已經移防秘魯,他需要將部分軍隊從秘魯調往新大陸,希望能在今明兩年間借用常勝縣港口,使西班牙士兵由秘魯經由常勝進入墨西哥城。

    信上還特意寫了萬曆七年與萬曆八年這兩個明朝年份。

    「看樣子,他們都在學漢文呢,不過這一書信為何不是由楊君瓚寫來的?」

    陳沐將書信輕拍桌案,對鄒元標與府上幕僚道:「智利的兵撤回秘魯了,秘魯用不著,阿爾瓦要把他們調到墨西哥城,想從常勝借道。」

    趙士楨眼睛亮了:「大帥,過路費!」

    鄒元標表情更為嚴肅:「大帥,假道滅虢!」

    「過路費就算了,阿爾瓦現在拿不出什麼錢來,何況也就幾千步騎,能收多少過路費,至於假道滅虢。」

    陳沐頓了頓,不是他發善心,實在是他太清楚在去年邊境貿易結束後阿爾瓦身上已經榨不出什麼油水了,新西班牙那邊的賬目楊廷相是有權看的,事實上新總督上任之初便把新西班牙近來支出與收入謄抄副本送到常勝了。

    陳沐甚至還清楚駐紮在新西班牙的西國軍團十個裡面有六個都拖欠著仨月到半年不等的工資。

    那些軍團是參與過尼德蘭鎮壓的西班牙老兵,精神極為堅韌,對拖欠軍餉早已見怪不怪,這並不意味著阿爾瓦對他們不聞不問,在楊廷相的報告中,阿爾瓦在西班牙啟程前就給他們發了三個月軍餉,並得到國王承諾可以從新大陸劃撥軍餉。

    抵達新大陸後,在明西正處於交戰其間的用兵之際又發了一次,可兩次都沒能給部下補齊。

    為解決這個問題,阿爾瓦甚至挪用軍費從邊境上買了一千三百套下等瓷器,這在新西班牙賬目上是有記錄的,楊廷相猜測是用於在舊大陸賣掉後發放軍餉。

    這倒確實是個辦法。

    「可能性不大,他們也滅不了我,不過還是需要小心行事,信上說他需要運送七千兵力,一個月就准他運送一千人吧,分兩次運送,當天靠岸必須立即離開常勝。」

    陳沐緩緩點著頭,兩眼無神地思慮著各種可能,最後道:「我們在官道上給他們設幾處營地,讓游擊軍回來,在官道營地周圍駐紮,看住他們。」

    「正好,也能看看這些以後和我們打交道的人,先讓杜黑子帶兵在港口伺機尋些由頭欺負他們,再讓付將軍在邊境附近準備設宴,每次有西軍經過,就款待他們的軍官,施與些小恩小惠來賄賂他們。」

    陳沐說著輕笑起來:「先扇一巴掌,後邊再給棗,更甜。」

    「大帥不怕他們惹事?還欺負。」鄒元標對前邊的事有些不解,不過後面的話倒是理解了,道:「大帥認為阿爾瓦要走了?」

    「他們不敢惹事的,放心吧,廷達在智利就和西人軍官起過衝突,在南邊有座聖地亞哥城,那邊的西國駐軍不願退走,又想找麻煩,在街上喝了酒攔下他手下幾個走路像螃蟹的浪人。」

    「他們死了八個,我們死了仨,當地三百駐軍集結起來對峙,被廷達架在城裡架起的炮轟死了連隊長官,屍首拼都拼不到一塊去,要不是阿爾瓦的副官攔著那整個連隊一個都跑不了,全得被廷達宰了。」

    陳沐說罷才對鄒元標和趙士楨道:「這事沒跟常勝駐軍說,你們也別漏出去,常勝近來排擠西人有些嚴重,稍加煽動百姓們恐怕自發的就槓著銃打過邊境了。」

    「阿爾瓦肯定是要離開的,他這三萬鎮壓過尼德蘭的精銳快把墨西哥城吃空了,我估計這邊的兵一過去,換了防他的人就得分散開。」

    還是一片爛地的事,有明軍在邊境這邊虎視眈眈,阿爾瓦根本不敢把軍隊散佈各處,否則沒有成熟道路,一旦開戰他的人很難集結。

    可軍隊集結墨西哥城西,單單一座墨西哥城哪兒能供養軍隊,那整座湖心巨城自己都沒有生產能力,在阿茲特克時代糧食就全是外邊送進去的,有了軍隊就要運送更多,路耗之下維護部隊的成本大大增加。

    誰都吃不住。

    「在他走之前,我們不可無事生非,讓他安心去進攻葡萄牙吧,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

    陳沐說著抬起撐在耳邊的手:「讓楊君瓚轉告李旦,叫他派幾個人帶禮物回訪一下葡萄牙的巴西總督,商量商量買鐵礦的事,亞州需要鐵礦,有多少買多少。」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18:35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失落
               
    一望無際的大海上,西班牙大蓋倫船挺著紅叉船旗孤獨地漂流著,駛向它的目的地——大明在新大陸西海岸的常勝港。

    這艘大型蓋倫船的情況很好,似乎是船廠的塗料不夠,那些修補過的船板帶著不同的木色,就連帆布都是新換的,甲板上躺著密密麻麻的士兵,船舷外沿用銅釘出它的名字,利馬號。

    在去年夏天西班牙秘魯總督區的利馬城還沒有這艘船,它是用兩條在海戰中受損的戰艦拆卸後拼接修補而成的,至於那兩艘戰艦為什麼壞掉,從此時客居船上登上艉樓的船長望向岸邊怒目而視的眼神裡能夠得到答案。

    人們說,就是那艘船,我記得它。

    在常勝港近海,清洗了許多遍才終於失去魚腥味的魚塘,哦不,是南塘艦在四艘鯊船的拱衛中靜靜停泊著,一年前的龜島,暴風雨中偏離航向的南塘艦與一支秘魯出發的西軍艦隊狹路相逢。

    那次海戰成了許多參戰西軍的噩夢。

    即使現在看見這艘停泊在海上的巨大野獸仍舊令人心有餘悸。

    他們是來自秘魯利馬城的西班牙部隊,受阿爾瓦公爵調遣,借道常勝去往墨西哥城駐軍。

    為了不讓明軍輕視,秘魯總督專門調派這艘接近九百噸的巨艦作為運載士兵的座駕,但顯然此時並不能達成預計效果,還令參與過龜島海戰的倖存士兵在船上傳播著新的恐懼。

    好在這一行為很快就被船上的連隊長官制止,並且確實岸上有比南塘艦更加引人注目的事物。

    許多人過去是來過常勝的,在明軍還沒未到來之前,每年都會有船艦運載大量金銀、蔗糖、鐵礦與銅錠經過巴拿馬卸下貨物,再從阿卡普爾科裝上從歐洲商人們送來的棉甲、板甲、火槍、紅酒、朗姆酒運回利馬。

    只是那時阿卡普爾科不是這個樣子。

    靠近海灣,利馬號上的步兵能清晰地看見港口南北崖壁上滿是異域風情的兩座五重塔,這樣的建築在普遍低矮的明國建築群中並不多見,尤其是塔下與崖壁連成一體的城砦,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其軍事屬性。

    在看清每層高塔六個窗口伸出的炮管前,西軍步兵們都把這當成單純的燈塔,因為在過去阿卡普爾科北方就有一座西班牙望樓。

    兩座高塔中間則是港口,過去這裡只有一條很短的棧橋,現在則有十二條修長的棧橋從海面一支延伸到岸邊,關防稅卡衙門旁的軍寨裡北洋旗軍帶著巡檢官與民兵早等候多時。

    他們身後的軍寨旁是一排向東延伸的牌坊,每座牌坊後都是像官衙般的倉庫,倉庫前的牌坊上則寫明了倉庫字號,西軍到來時剛好有一批貨物從縣城運出,數不清的力夫推著推車,還有在木質軌道上奔馳的馬車將大量貨物囤入倉庫。

    再向遠方看,隱約能望見港口東北方接連不斷的明國風格小院落,他們在院子裡種著茁壯成長的樹木,那些移栽的大樹都有繁茂的樹冠,同白牆青瓦形成獨特風景。

    受明軍指引看護下船的西班牙士兵在港口列隊,在短時間舒展船上蜷縮痠痛的身體後,他們竭力讓自己表現出高水平士兵才擁有的整齊軍容,但忍不住斜視左右的眼神依然無可避免地流露出五味陳雜。

    「打起精神來,我知道你們累極了,但我們無權在城裡停留,他們在離城鎮很遠的地方準備了營地,我們恐怕要走到今天下午。」

    連隊長官是個面容嚴肅的西班牙老兵,穿戴整齊的黑色盔甲身上的皮帶一絲不苟,他有個有趣的名字,加西亞‧羅梅羅。

    這個姓是羅密歐的變體,名的意思則為青年,意思是從羅馬來的青年,整個名字就跟起著玩兒的一樣。

    他的個子不高,但身形站得極為筆直,一手扶著腰間鋼劍一手下垂攥著寫滿距離與數學公式的指揮棒,在與接應他們的明軍軍官交涉後,便在士兵間丈量著每個人的間距,督促他們開始行軍。

    西班牙士兵們都戴著制式高頂盔,一部分人穿戴胸甲,還有些人則穿印第安人製作的帶有棱形縫線的棉甲,下半身則長褲長襪和短靴長靴,就是配色詭異引得路邊來自明朝的移民百姓嘲笑。

    「你看,他們穿著陰陽褲,兩個褲管顏色不一樣,每個人身上顏色也不一樣!」

    這對見慣了明軍皆著統一兵服的明朝百姓來說真是新穎的景觀,哪怕不說鎧甲這種較為貴重的東西,服色都不整齊的軍隊怎麼能去打仗?哪怕他們看起來真的是一支善戰之師,穿成這樣也會讓人覺得像一幫烏合之眾。

    有消息靈通的人在人群裡顯擺著自己耳目靈通,解釋道:「您還不知道呢?大明和西夷的貿易條約裡就有為他們做服色制式的兵服,以後就好了!」

    「不過他們的長矛可真粗!」

    為避免刺激明軍造成麻煩,秘魯總督特意挑選了這支首次派遣的借道士兵,加西亞所率的部下是一支步兵連,包括二十三名僱傭軍與三百名連隊成員在內的士兵沒有任何一個火槍手,此時整個連隊在官道上行進舉著碩大的長矛像一隻緩緩蠕動的大刺蝟。

    他們的良好作風令早前接到任務帶兵惹麻煩的杜松無從下手,只好慢慢悠悠帶兵跟在他們後面,伺機而動。

    「上尉,阿卡普爾科過去不是這樣,我們,失去它了對麼?」

    在即將離開港口時,連隊中一名士兵在加西亞走過身旁時開口發問,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他的疑問讓加西亞腳步頓住,回頭越過如林的長矛望向遠方林間官道盡頭城鎮的輪廓,最後定格在停泊於港口的南塘艦高聳的桅杆上。

    「真想登上他們的船看看,什麼樣的戰船才能毀掉兩艘蓋倫。」

    加西亞長長嘆出口氣,緩緩咬咬牙,跟上連隊對他的士兵說道:「如果你說的是阿卡普爾科,是的,西班牙永遠地失去了阿卡普爾科,西班牙已經不能再輸了,再輸,我們會完全失去新大陸。」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18:35
第二百一十六章 鐵廠
               
    西軍過境常勝,對亞州而言本該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東洋軍府由上至下,從陳沐、趙士楨、鄒元標全部都沒留在縣中。

    在縣中暫時主事的是由親軍參將杜松、步師參將邵變蛟、騎兵參將黑雲龍、酋帥白陶、巡檢裴囂構成的常勝備御體系與邊境總兵官付元、游帥林滿爵、步兵千戶林琥兒的邊境守禦體系。

    不論中間哪個環節西軍有不法動作,那三百多個借道西軍對這套防禦體系來說就是三百多塊肉。

    說對西軍借道不重視是不對的,常勝遠超其十倍的軍兵盯著他們,還有統帥復國軍摩拳擦掌希望能拿西軍試試手的艾蘭王朱曉恩在一旁虎視眈眈,都重視過頭了。

    但陳沐與知縣鄒元標不在常勝,又顯得太輕視了。

    他們此時不在常勝,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常勝派往北方尋覓新地的移民探險隊發現了鐵砂,也就是說,在常勝縣的轄地有存在鐵礦的可能。

    陳沐想鐵礦都要想瘋了。

    得到移民傳回消息的當天,港口便為他準備了三條船艦,當即率親兵百人,趙士楨、鄒元標及縣中移民中礦匠山主百餘,跟探險隊傳回報信的移民乘船向北去了。

    發現鐵碎沙的地點在常勝港北方沿海岸千里的小鎮,位置在常勝與界縣中間,再向北四百里就是林琥兒曾率傷兵短暫休息過的巴亞爾塔港。

    經過七天七夜的航行,兩艘炮艇一艘福船靠岸,作為引路者的移民對趙士楨等人介紹道:「這是個天然良港,我們沿岸航行在這下船,上岸後發現過去這有個西夷軍寨,不過已經廢棄很久了。」

    「這的部落說這個地方被西夷稱作曼薩尼約。」

    陳沐剛剛下船,踏在白沙灘上與趙士楨、鄒元標等人環顧著周圍與常勝港相比凸顯蕭條的海灘,聞言頓住腳步問道:「蘋果?」

    曼薩尼約在西語裡是蘋果的意思,不過蘋果這個詞在明朝才剛剛開始叫,過去都叫頻果,漢代時叫『奈』,種植於河西,明朝時人們認為燕趙之地的蘋果為佳,名稱也在慢慢改變。

    移民點頭道:「是,西人在這兒種了很多蘋果用來釀酒,原住民村子裡還有釀蘋果酒的作坊,據說水手常喝蘋果酒在海上不得病。」

    壞血病。

    陳沐順著移民抬起的手指向遠處望去,不過受叢林遮擋並未看見移民口中說的蘋果莊園,但他心裡對蘋果酒能治病是認同的。

    就聽趙士楨道:「在巴拿馬得到的書籍中提到呂宋的麥哲倫曾為西班牙人航行,他的船隊在海上得了恐怖的病,口齒出血、兩腿鼓脹、皮肉腐爛,試了一切能用的方法。」

    別人都有需要忙的事,趙士楨的工作相對輕鬆,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去研讀各類資料,使其在軍府最為博聞強記,道:「他們懷疑自己是受到魔鬼糾纏,禱告也無濟於事。」

    「放血、用動物血洗澡、吃糖、鍛鍊身體,懷疑是船上的污濁氣息、血污和鍋裡的油讓他們得病,還有人吃老鼠,因為小鼠能在船上活蹦亂跳,一度極為搶手,一隻老鼠在船上能賣到二兩銀子的高價。」

    「我看是他們作惡的報應。」趙士楨撇撇嘴:「不然我們怎麼沒事呢?」

    「因為我們喝茶,吃泡菜,有些時候還能在船上種菜。」陳沐笑笑,擺手道:「果酒和益母果也會是將來不錯的選擇,麥哲倫已經過去了,現在海上輪到我們,也許以後的世界歷史會說,在隆萬之年,大明發現了西班牙人,從而發現了世界——發現鐵礦的地方離這有多遠?」

    旗軍已將戰馬拖拽下船,見到船艦靠港,遠處教授土民耕種的移民已帶著原住民朝這邊走來迎接,他們為陳沐指明方向,人們或騎馬或步行,向發現鐵礦的小溪走去。

    看上去礦脈離海岸並不遠,沿著河流一路向東沒多遠,就到了探險隊發現鐵砂的地方,據說是探險隊由蘋鄉,也就是他們靠岸的港口向東尋找適宜種植的土地時隊伍中的年輕人在溪邊打水發現水中沙子與平時不同,這才讓人發現這裡的鐵礦。

    雖然只有不到二十里距離,但當地沒有妥善的道路,一行人走走停停,到達當地時已近黃昏,探險隊的進展也非常緩慢。

    這是派遣三千人中一支不過四十餘人的小隊,小溪被他們稱作濕腳河,人們在河流沿岸搭起帳篷,多是身強力壯的青年,草率地在營地週遭開墾了幾畝地,主要食物來源還是依靠從船上卸下的口糧與射獵所獲。

    一路走來人們已經極為疲憊,旗軍忙著紮營設寨,將攜帶的米糧下鍋,隨行的老練窯匠與鐵匠們卻精力十足,看著探險隊草草搭設的高爐直搖頭。

    由於沒有專業匠人,探險隊拿著辛苦收集的鐵砂鐵土放到爐內煎煉,一次出鐵少渣多不說,造的爐子也小,煉成一爐出生鐵不過十餘斤,便要毀壞窯爐不堪再用,更要重新搭建,費工費時。

    但陳沐真的見到了鐵,他的探險隊用笨方法錘煉出生鐵錠,在他們過來的這段時間裡造出百餘斤生鐵,後面的事便不用說了。

    在沒有人比陳沐還希望在亞州找到鐵礦,也沒有人比鄒元標還希望鐵礦出現在自己管轄的土地上,這倆人一拍即合。

    接下來幾日陳沐的親兵留下一總旗人馬駐防萍鄉港,勘探週遭地形地圖;探礦匠人則沿河而上,探尋礦脈所在,鄒元標來自白馬部的原住民副手就地被任命萍鄉長官,首要任務是招攬土民修路、同週遭各部落進行貿易。

    陳沐也下了大力氣,不但將一總旗親兵與上百工匠留下,他自己過來什麼都沒帶,只帶了兩千萬通寶的錢款。

    其中四百萬通寶直接用於這支四十人規模的探險隊,作為發現鐵礦的獎賞,並命他們與周圍的移民探險者、原住民部落開出賞格,今後方圓百里內發現鐵礦、礦脈者,每次獎賞通寶二十萬或等價貨物。

    重賞之下有勇夫,隨後半個月,活動在方圓十餘里內的三支探險隊相繼發現鐵礦的蹤跡,不但有鐵砂、還有土錠鐵,越多發現往往意味著鐵礦脈越為巨大,這讓陳沐一行極為大喜,著手從常勝向此地調派人手。

    這個地方,也被命名為萍鄉鐵廠。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18:35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壞
               
    當明軍在萍鄉轟轟烈烈開始掘地取土修路運鐵時,墨西哥城的阿爾瓦公爵正移兵官道,懷著巨大的憂慮與期盼隔著邊境線遙望西面,等候調動的連隊抵達。

    停戰是一步一步來的,從來沒有說停戰就能立即進入停戰狀態,即使條約已經簽署、土地已經移交,哪怕貿易熱潮都已經結束,也只能儘量為明西兩國在邊境線上成為貿易友好國家盡一份力。

    只有他們的軍隊真的能從常勝走出來,才說明雙方建立起互信的基礎。

    阿爾瓦怕的不是明軍進攻這個連隊,沒人會幼稚到專門伏擊一支三百多點既沒有威脅也沒有貴重貨物需要押運的連隊,真正讓他擔憂的是雙方帶著猜疑的條件下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即將轉好的外交陷入僵局。

    一點火星就能讓邊境重燃戰火。

    儘管阿爾瓦公爵有能應付一戰的充足兵力,總結貝爾納爾與陳沐作戰失利的教訓後,這支絕大多數由鎮壓尼德蘭革命老兵組成的龐大軍團補充了十個火槍連,擁有應戰的實力,他們曾在尼德蘭擊退奧蘭治親王威廉與拿騷路易所率德法兩軍,但局面並不允許他開戰。

    即將開始的葡萄牙王位繼承戰爭在召喚他。

    這讓西班牙的鐵血公爵在新西班牙毫無用武之地,反而致力於邊境和平。

    「我們進展的不壞。」

    老公爵的腿腳已經不好使了,早年出身優渥不離酒肉的生活令他和所侍奉的國王一樣落下痛風的毛病,在府邸中常年不離手杖,但在墨西哥城外仍舊要以強悍示人,只好忍痛騎在馬上。

    在他身旁的是新西班牙故總督阿爾曼薩,在楊廷相進駐墨西哥城後西印度委員會在事務上的話語權飛速降低,以至於阿爾曼薩根本不需要借助來自陳沐的外力就輕鬆坐回新西班牙總督之位——當然,在墨西哥城明朝駐軍的語境下只是副總督。

    「邊境上十七個種植園主都從另一邊招聘了漢語教師,一些商人也能自由穿行邊境,到那邊的村子裡購買貨物。」

    阿爾曼薩對心事重重的老公爵說道:「儘管還有一些敵意,但只要我們的人遵守他們的律法,明國百姓可以接納我們。」

    「沒有愚蠢的戰爭,明國村莊出產的貨物是原住民的幾十倍,也是我們種植園的幾倍,只要我們有白銀,就能在邊境上換回他們生產各式各樣的貨物,國王能得到比先前更多的財富。」

    「如果一開始就接受陳沐的條件,要不是貝……」

    「總督閣下。」阿爾瓦公爵在馬上轉過頭:「我知道你厭惡將你驅逐的貝爾,但恕我直言,他真正做出錯誤的決定並非驅逐你這個和明國統帥商談協議的總督。」

    「他只是錯在還沒準備好就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在錯誤的時間發起一場正確的戰爭,什麼叫明國百姓能接納我們,嗯?如果你指的接納,是像我們接納印第安人那樣的話,是的,明國百姓能接納我們。」

    「是秘魯的戰爭讓新西班牙的軍官水平下降得太厲害,他們以為所有敵人都像印第安人那樣不堪一擊,雖然輸了戰爭,但我們從阿卡普爾科得到足夠的教訓,現在每個軍團有三個火槍連,以確保在戰鬥中擁有足夠的火力。」

    阿爾曼薩並不認同公爵的話:「但如果沒有戰爭,我們一樣能從明國軍隊那裡學到這些,幾千名軍人不會死於戰火,阿卡普爾科也還屬於我們,陳沐一開始只想讓我們承認他們在北方的地位。」

    「當他只有幾千名士兵時,他當然只想要北方,中國君主在第二年給他送來十萬移民,即使你答應他的要求,十萬移民蜂擁湧入北方,你認為陳沐不會拿出新的條約給你看麼?」

    「是我們發現了新大陸,人們在這幾十年,你想把這裡拱手送人,你應該感激貝爾納爾,是他讓你免於一死。」

    阿爾瓦公爵皺起眉頭,他的腳又開始隱隱作痛,他說道:「如果沒有戰爭,大片土地就被拱手相讓,你覺得西印度委員會要怎麼對付你?」

    「昨天連隊長加西亞派人送來信件,說駐軍這裡的明軍長官付元要宴請他,一路上明軍對他們都不友好,他們極力避免跟後面惹事的明國將軍起衝突,凌亂的兵服令我們的戰士心懷羞愧。」

    「在我離開這裡之後,你有辦法保住國王殿下的新西班牙麼?」

    阿爾瓦看著阿爾曼薩沒有再說話,他也沒聽見阿爾曼薩直截了當的回答,誰都知道,能否保住新西班牙並不取決於他們的想法。

    他們都不知道大明真正是什麼樣子,只在那些細枝末節斷斷續續得到的消息能讓西班牙人在頭腦中逐漸豐滿的明國的形象。

    而這個形象在他們同自身對比後,變得尤其可怕。

    哥倫布第一次登陸新大陸,出海用了三條船,船上有八十七名水手,漂洋渡海。

    第二年他得到王室准許的船隊擴大為十七條船,運送王室官員、工匠、軍人一千五百多人抵達新大陸,開始開拓他們的事業。

    麻貴第一次登陸新大陸,出海用數十條船,船上有上千名士兵與水手,漂洋渡海。

    然後陳沐來了,帶著二百多條船和近萬名士兵,不但登陸北方西海岸各處,甚至只用了半年就和新大陸中段的西班牙打了一仗。

    同樣也是第二年,中國君主頒布移民詔令,從遙遠大明浩浩蕩盪開來成百上千的船艦,組成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艦隊,將十萬移民運抵新大陸。

    說實話,這樣的消息令人聽起來感到無力。

    葡萄牙人登陸巴西已經近八十年,他們在巴西的殖民也已經進行了四十多年,可現在巴西的葡萄牙移民只有兩千人。

    如果說早年南美洲原住民認為西班牙人是神明,因為他們居然可以騎馬和使用火槍,那麼現在一大部分西班牙人也認為明朝人是神明……因為他們居然不會死於壞血病。

    「這樣的結果並不壞,公爵閣下。」阿爾曼薩並不因新西班牙的危如累卵而感到喪氣,他說道:「我會讓明國需要我們,只要波托西還能挖到銀,只要國內能運來鐵,只要我們會購買明人的貨物——他們只想賺錢,我們也能得到所需,這樣的結果並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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