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0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4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水利
               
    按理說回還的路總要比去時走得快一些,但陳沐的運氣不太好。

    從麒麟衛回巴拿馬城的路上陳沐一行人趕上下雨,本就不大好走的路變得更加南行,他足足花了十天才回到地峽另一邊。

    潮濕的空氣令陳沐心中平添煩躁,回到巴拿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人燒了熱水,好好洗了個澡。

    「這個鬼地方絕不是大明的右京,大明的右京應該在墨西哥城,不應該是這兒。」

    聽說陳沐回來的消息,鄧子龍第一時間趕到巴拿馬城的軍府官邸,卻沒想到推開雕刻複雜宗教花紋的沉重西式大門,映入眼簾的是陳沐光著脊樑盤腿坐在奧斯曼地毯上不停搓著胳膊,渾身通紅活像只蒸熟的大蝦。

    面容裡透著歇斯底里,像極了鄧子龍在濠鏡見過的那些絕望中的狂信徒,口中不住唸唸有詞,彷彿想讓哪個神明賜給他力量一般。

    察覺到鄧子龍進來,陳沐停下手中動作,胳膊肘撐著膝蓋無意義地翻動手腕彷彿想抓住什麼,咬了咬牙,他才帶著幾分疲憊與不知名的尷尬道:「我就是有點煩。」

    鄧子龍垂手無言,在座椅靠背上拿起陳沐的中單素袍遞出,這才問道:「你看過巴拿馬了。」

    陳沐接連點頭,接過短袍披在身上,並沒有起身的意思,撐著下巴兩眼無神道:「在雨裡泡了兩天,渾身上下透著潮臭味,這兒和我想像中不一樣。」

    擺在陳沐眼前有兩個難題,首先是右京所在,其次是修造運河,這兩件事哪個都和他想像中不一樣。

    「我知道西人在這兒修了路,卻不知道他們是在山脊上修的路,炎熱多雨瘴氣橫行,原本我想要在地峽中間造一座城池,作為朝廷的右京,南北距海岸皆在六七十里路程,還打算在路上鋪木軌……全是狗屁,這地方有高有低,到處是望不到邊的林子和山峰,什麼都修不出。」

    「還有運河,你們的報告。」

    陳沐抬起頭看著鄧子龍,抬手指指桌面擺著厚厚一疊書信,道:「我們是要挖山麼?」

    整個巴拿馬地區在現階段根本不具備擁有大型城市的可能,儘管有可以帶來非凡商業運輸的地峽,儘管溝通南北兩個大洋,但那只是靠近海岸的兩端有些許繁榮的可能而已。

    在那中間一百多里路程,是不存在修建城池可能的。

    這個問題可以用鄧子龍部測繪道路左近地形後遞交給他的報告來解釋。

    可以把整個地峽想像成一座山,山的南邊是太平洋的巴拿馬灣、北邊是大西洋的加勒比海,中間這座山很高,這條路就從山南通向山北,沒有太多迴旋、轉彎,基本上就是從山南腳爬上山頂、再從山頂走下去到山北腳。

    只不過因地形拉長且山脈海拔並不算高,人在爬山過程中並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爬山,只會覺得比平常累一些、慢一些,但實際上他們在爬山。

    但這座山是由一個個小山堆疊而成,前面的山相對後面的山只高出一點兒,但這一點一點累積起來,比海面高出許多。

    陳沐以為的挖掘運河不就是修渠嘛,兩千年前的伍子胥是世界運河第一人,西班牙人有修運河的想法很好,但到現在歐洲都沒挖出任何一條能比肩胥河的運河或渠來,西班牙人做不成的事,陳沐並不認為自己做不成。

    結果你告訴我,我不是在修運河,是在挖山?

    巴拿馬地峽南北很近,挖掘一條像這樣的河道,即使對現在的東洋軍府也不算什麼大問題,更不必說軍府背後的大明。

    兩河流域孕育出燦爛的華夏文明,可大河在先民口中可沒半點仁慈模樣,沒日沒夜發大水,最早制住大河的人成為夏朝開國君主,功績服眾,使華夏由部落成為國家。

    他們有世上最多的水利專家,有世上最豐富的水利工程修築經驗,在亞州修條全長至多二百里的運河很難嗎?

    鄧子龍部的報告向陳沐說明了,真的很難。

    因為地不平。

    如果說在平原地帶修渠開鑿難度是一、工程量是二,那麼在這兒挖開運河難度是十、工程量是二百到五百之間。

    陳沐對這樣浩大的工程望而卻步,搖頭對鄧子龍道:「恐怕以後這裡只能走陸路了,徐主事呢,讓他回來吧。」

    「真要讓他回來?七日前他在西面的大湖派人傳回消息,讓我給他調派幾名木匠,還派人給常勝知縣傳話,讓他從百姓裡調幾名熟練的採珠人過來。」

    鄧子龍嘆了口氣,旋即笑得輕鬆,道:「不論如何,巴拿馬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哪怕沒有運河也是,何不讓他試試呢?」

    「採珠人?」

    陳沐沉吟著思索,採珠人就是潛入海中採取珍珠為生的窮苦百姓,這個職業受到意外的幾率很高,有時候一口氣沒上來人就沒了,徐貞明要木匠、要採珠人,還指明了要潛水能力強的,人又在大湖旁邊。

    那麼他的目的對陳沐來說便呼之慾出。

    他要像古代的大禹一樣,打算在亞州逢山開山、遇窪築堤。

    陳沐緩緩搖頭,道:「這條運河不是非修不可,至少不是現在非修不可,即使真要做這件事,我們這代人也很難見到運河修成,沒有運河,大明的利益也不會受損多少,徐工年紀很大……」

    陳沐還未說完,鄧子龍便接道:「他這會要做這件事,可能他這輩子便只能做這一件事。」

    「徐工還可再遙侍陛下十年吧?十年之後,他會有什麼地位,工部侍郎還是兵部侍郎?興許三五年後從北洋分司調到工部做個主事就算走到頭了。」

    說著,鄧子龍話鋒一轉,不見任何惋惜,反倒神彩激昂,道:「自古以來,天下就不缺做出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大業之人!」

    「治水我不懂,但要有個機會,能讓鄧某抓住加官進爵的機會,莫說區區十年,哪怕奮命一搏,鄧某亦不願錯過——至少給他一年半載,讓他將地形地勢水深山高統統測出,到時若別無他法,再召回他也不遲。」

    陳沐沉吟片刻,他不是短視的人,更是比誰都清楚巴拿馬修出運河後會帶來什麼,可在知道難點所在、工程量劇增之後,他並不認為必須急於做這件事。

    他的資源有限,道路卻有許多,走哪一條都好,不會壞,回報還都要比修運河來得快。

    不過鄧子龍說的沒錯,在徐貞明探查出一切情況之前,他並不需要為此多投入太多,完全可以讓徐貞明試試。

    「人一輩子若真能做好一件事,那也值得,讓他試試吧。」

    陳沐磨痧著下巴,他也得用同樣的精神去做好一件事:「我,我得想個辦法,把墨西哥城摟到大明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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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米飯
               
    巴拿馬北部有優良港灣,過去被人稱作庇護灣,如今則是麒麟衛的庇護灣。

    像大明的南部沿海一樣,這裡有相同的颱風期,每年六至十一月海上會興起颶風,這座海灣能極好地遮蔽風暴保護船隻,因而得名。

    李旦披掛胸甲包著發巾立在山頂,目光越過山下麒麟衛城望向東側漫長無邊的海岸線。

    所謂的衛城只不過是西軍港口稍加改造,未完工的木石建築群混著熱帶叢林的茂密樹木看上去無比潦草。

    現成的港口、磚石營房以及颱風季完美的避風港灣和周圍能夠提供食物買賣的原住民部落,明軍很難放棄這裡再去選擇其他地方。

    在李旦身後,是麒麟衛正在修建的燈塔,這座燈塔由出海的泉州商人李七等二十四名商賈依照其擁有海船規模共同出資,仿照泉州崇武燈塔形制,於臨海高崖造方三十丈城墩,立高十丈燈塔,起指引船舶入港、偵探敵情的作用。

    修建於洪武二十年的泉州崇武燈塔可能是中國民間比較早的燈塔,由泉州漁民集資建成,靠塔中長燃上千支蠟燭指引漁船。

    官方燈塔則要稍晚至永樂十年,在長江口瀏陽河口的沙灘上,築方百丈、高三十丈土墩,指引船舶進出長江口,晝則舉煙、夜則明火。

    對了,二十四個出資人裡也有李旦,他不修城墩,但調來四門重炮,在城墩上修起城垛,構築起庇護灣首個岸防要塞。

    過去的船還要兢兢業業點起火燭,如今的燈塔要省事得多,麻家港正向巴拿馬運輸煤油,等貨物從那邊卸下,再由馬車拉到這邊來,到時庇護灣的燈塔也差不多能投入使用了。

    這些對泉州海商們早就嘗過出海行商的甜頭了,從朝鮮到日本,他們的商號不知開了多少,靠著物價、貨物、供需與貨幣的差異,在國家強悍軍力保護下做買賣幾乎做什麼賺什麼。

    現在映入他們眼簾的對明朝人來說是一片新的海洋,這會讓他們毫不猶豫地向軍府資助一切基礎設施,港口、軍寨、燈塔、望樓、糧草、衣物,只要他們有,必竭盡所能。

    誰都知道庇護灣對大明的亞州意味著什麼。

    李旦與他們不同,當他的目光望向海岸,只能看見像冰涼海水一樣深不見底的挑戰。

    沙灘上,一桿大明黃底紅日旗緩緩升起,旗幟下隨處可見扶桑營的軍士,還有那些用穗槍穿起白布扎得四四方方的陣幕,白布正中繪著象徵明皇的金黃團龍紋,團龍紋下面則是眾多小一號的家族紋章。

    當運糧車從麒麟衛走出抵達海岸,李旦能聽到沙灘上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名叫味增的黃豆醬煮著清水放進海帶香氣撲鼻,引得圍坐鍋旁的足輕們垂涎欲滴,前去領小米的足輕還未回來,耐不住飢餓的農兵探著脖子貪婪地嗅著鍋中香氣。

    他們聽見有人在糧車旁高呼:「撥的不是小米,不是小米,主公發下了大米犒勞我們!還有肉!」

    人們拾起兵器朝李旦所立的崖壁歡呼雀躍,高興是真的,不過足輕們心底裡未必會有多少感激——就是崖壁上那個年輕人讓他們背井離鄉,並且可能永遠都回不去了。

    而對武士們來說,作為軍糧的大米更不會讓他們高興、也不會讓他們感激,這更像是一種隱喻,意味著惡戰將至。

    各家的下級武士都一樣,他們所處的位置與待遇決定了只有在大戰來臨前才有香噴噴的大米飯吃,更別說李旦還給他們準備了肉食。

    「真羨慕你啊!」

    李旦旁邊的山道上,陳九經帶倆隨從牽馬過來,偏頭看著海灘上因米飯而振奮不已的扶桑營,抹著腦門兒的細汗,語氣裡頭都透著酸意:「一頓大米就能振奮士氣,白山營就不行,喂什麼都不飽!」

    李旦的手扶在腰間彎彎的銃柄上,聞聲輕笑:「白山營吃的是北洋的糧,扶桑營吃的是倭國的糧,兩碼事,誰讓你在船上把糧混了呢?」

    說著,他挑挑眉毛問道:「白山營安置妥了?」

    陳沐認為士兵們只有吃好喝好才食飽力足,李旦的認知則恰好相反,他更認同窮山惡水出刁民,故而基本維持著扶桑營過去的飲食習慣,只在大事發生前才為他們準備北洋軍平時吃的伙食。

    他認為這能維持扶桑營的凶性,人擁有的越少,得到一些時便越容易滿足。

    「安頓好了,搶水死一傷三,腦袋都被打開花了還跟我抱怨帳篷漏水,我也是失心瘋了,居然從兵部領了一批帳篷。」

    陳九經瞪圓了眼睛,怒道:「看著跟北洋產的一樣,可連他媽參將的帳篷都敢漏水!」

    出海前北洋準備充足,各部食物都無大礙,不過在麒麟衛庇護灣的白山營與扶桑營條件要艱苦一些,扶桑營最大的問題是吃不好,這是人禍,有條件能吃好的,可李旦不作為,偏偏最多的足輕又很能逆來順受,倒沒出什麼問題。

    扶桑營最多的爭鬥多發於武士階層,那些過去效力各路諸侯的武士如今齊聚一堂,難免會有新仇舊怨。

    白山營倒是吃得好,陳九經沒那麼多歪腦筋,在東渡時就接收了北洋的軍糧,基本上除了稍微緊缺的肉蛋奶之外,東洋軍府對白山營在軍糧上是毫無保留的,但白山營用的不好。

    陳九經在朝鮮接收了一批由兵部直髮的軍需,這批軍需是武清伯李偉經受的生意,但他並不知道,軍帳、軍服、軍毯、背包、火具這些東西,看著跟北洋、南洋、宣府產的沒什麼區別,但等他離家萬里在新大陸使用時便出了問題。

    北洋的軍帳、軍服、背包這些軍需依照軍階配有不同規格,但防雨防潮是最基本的,單人帳可以能穿在身上做雨披也能四五塊連在一起做大帳,可他這批看上去一模一樣,用起來一點兒都不防水。

    從旗軍到指揮,各個軍階所配軍帳,下雨時就找不出一頂不漏水的,巴拿馬這個地方多雨還潮濕,他的兵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不同程度地患上潰爛、起泡之類的皮膚病。

    條件差了人心情自然也不好,年輕的部眾時常會出現逃兵,自駐營麒麟衛附近,陳九經麾下那些小部落首領出身的軍官們主要精力都是在捉逃兵,次要精力則放在打架上。

    因為爭搶一盆煮過的淨水都能打起來。

    天熱是件很可怕的事,《水滸傳》已經告訴人們,人楊志本身也是個盡心盡職的押運員,可生辰綱還是被搶了去,這是為什麼呢?

    天熱,又沒法解乏。

    在這樣下去,陳九經懷疑他們兩營軍士恐怕就沒精力打海盜了。

    海天一線裡,當第一根桅杆緩緩浮出海面,張揚的鶴翼帆下赤紅船首露出雕繪神明的六甲戰艦,看著其後接連不斷的戰船逼近,陳九經躁動的心終於沉靜下來。

    「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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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都弱
               
    扶桑、白山二營的軍士在登船這件事上沒耽擱一丁點時間,艦隊繞過南亞抵達庇護灣的頭一天夜裡,扶桑營全軍足輕捏了半個時辰,將混著大小米的蒸飯捏成飯糰,收拾一應物資登上屬於他們的戰船。

    他們登船不是為了起航,而是為了躲避來自地面的濕氣。

    李旦和陳九經沒急著上船,他二人用李旦的軍帳在沙灘上搭起指揮室,在拿到麒麟衛水師探明近海情報後彙總來自墨西哥西班牙人遞交的海島情報,召集二營將官議事。

    主要召見四個人。

    扶桑營副將齊正晏、游擊馬良弼;白山營副將那拉康古魯、游擊黃進。

    這四人都有顯赫出身,如今大權在握。

    扶桑營游擊馬良弼是琉球國重臣馬順德之子,曾作為將官參與南洋軍府對琉球衛的訓練,不論早先的陳沐還是後來的高拱,對大明最忠誠的藩屬都非常關照,南洋軍府只有在琉球練兵才不計成本,如今率部出征,其麾下本部一千步卒全部明軍化,裝備火繩鳥銃、鎖鏈甲、戚家刀並精熟鴛鴦陣。

    白山營副將那拉康古魯是海西女真哈達部首領王台之子,哈達為海西四部之一,在王台時代達到鼎盛,依附朝廷統率海西,不過如今王台老年昏庸致使部落衰弱,部眾多有叛逃葉赫部的做法,諸子亦在為王台過世後繼位而明爭暗鬥,康古魯便在這個時候得到朝廷號召,率領精悍部眾加入東洋軍府的征途。

    白山營游擊黃進是個年輕人,其五世祖為朝鮮國相黃喜,家族多為西人黨。其人文科出身但熟知武事,不滿黨爭亦感仕途難升,便響應天子號召募集家兵登上大明的兵船,眾多將領中只有他是受朝鮮軍兵推舉當上中級將官。

    至於齊正晏就不用說了,出身最為顯赫,是北洋重臣陳沐的家兵,又在平定各路諸侯、擁立足利義昭中搏取戰功,這誰惹得起呀?

    還真有惹得起的,他頂頭上司就是陳沐的乾兒子李旦,要不然他怎麼是副將呢。

    將心比心,齊正晏的經歷其實挺煩的,被倭寇抓走了,好不容易熟悉情況,又被明軍抓住了,在陳沐手下熟悉情況,又去日本了,琢磨著能在日本做出一番事業,卻沒想到緊跟著大明就來了。

    得益於二營本身將領、軍卒之間的封建關係,李旦與陳九經加上這四人以及每人麾下兩名千總,這十八人便構成了總兵力高達六千餘的加勒比海護航艦隊的指揮中樞。

    從不情不願的西班牙人那弄來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島的地圖被鋪在桌面,泛黃的圖卷與年代久遠的墨跡都昭示著這份地圖的年歲,陳九經將圖上名稱一一以漢文音譯標註,指著海圖皺眉道:「西夷就拿這玩意糊弄義父?這圖看著比我歲數都大!」

    「也算難為西人了,為我等翻出這份海圖。」李旦輕笑一聲:「他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天軍橫掃亞州東渡是大勢,他們還想驅使我等為其剿匪,妄自尊大。」

    正在簽訂的條約第二部分便是大明作為西班牙的盟軍進入加勒比海,西航西印度群島之間運送貨物的西班牙商船,這原本是個消耗明軍的策略,在聽說大明向新大陸增兵後阿爾瓦公爵就不打算再提這件事了。

    但陳沐還記著呢。

    談判就是談判,這年頭誰的火炮口徑大誰的籌碼就更多,誰說了算。

    對陳沐來說派遣一支艦隊進入加勒比海正是他所想要的,東洋軍府什麼都缺,可此時此刻就是不缺軍隊,輕輕鬆鬆便弄出一支艦隊。

    更關鍵的,這是落實西印度群島情報共享極好的藉口,在條約中原本僅包括新大陸情報共享。

    可現在我派艦隊進入加勒比海,一不找你要錢、二不找你要糧,完事還幫你打擊敵人,你總得給我情報吧?

    幾個宗藩將領各有表情,但都不說話,只有齊正晏同李旦、陳九經相熟,膽子也比大得多,攥著拳頭道:「別管什麼尊不尊的,我的人確實需要打幾仗,再讓他們啃沙子就該瘋了,將軍還是先向邵帥傳信吧。」

    「邵帥?」邵廷達已經去智利了,李旦詫異地轉過頭:「傳什麼信?」

    「打仗死傷難免,我的人都在邵帥那,請邵帥派些人過來,待我等剿滅海盜也好回來補充個一二百人。」

    一二百人?

    李旦覺得齊正晏對形勢的判斷有點樂觀,叮囑道:「他們作戰不同日本,他們船上有重炮,此次戰事沒那麼簡單,你可別想得太容易,木津川天軍炮艦是如何收拾安宅船的。」

    「他們很難對付。」

    陳九經聽見這話抬手欲言又止,見李旦看過來,他才不好意思地抿抿嘴道:「兄長這話有點熟悉,我記得上次說『他們很難對付』還是說織田信長吧?」

    說著,陳九經便笑了起來:「然後他就下榻本能寺了。」

    這話讓李旦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陳九經正色為兄長緩解尷尬,道:「活動於這一帶的海盜確實很厲害,只要是英格蘭水師與法蘭西水師,間雜尼德蘭、葡萄牙、英格蘭、法蘭西、西班牙的商賈與海盜,他們目標一致,主要劫掠西國王室運寶船。」

    初來乍到的齊正晏皺起眉頭,正要抬手發問,就已被陳九經出言打斷,他知道齊正晏想問什麼,道:「對,西班牙搶西班牙,而且他們時而為商、時而為盜,難以分辨,所以……」

    李旦接過話來,手摁在海圖上,道:「這片海域將由我等接管,陸上搜查每一座港口、海上盤查每一艘船艦,誰拒絕,誰就是海盜。」

    幾名營將對視一眼,說實話,他們從這句話裡聽到錢幣叮噹做響的聲音。

    齊正晏咂咂嘴,拍拍手道:「那個什麼西國運寶船,能不能查?」

    李旦先抬起食指道:「不是西國,義父對我說過,叫單字的強,比方說明!仨字兒的,像西班牙、葡萄牙、法蘭西、英格蘭、尼德蘭……總之就這些,都弱。」

    科普完畢,他又抬起中指:「別管什麼船,都得差,但我等並非海盜,所以掛明旗、有印信的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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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勝負
               
    墨西哥城與常勝縣之間的林間官道中有三座堡壘,原本西印度委員會為討好阿爾瓦公爵,打算將這三座堡壘命名為『阿爾瓦防線』,取堅不可摧之意。

    不過僅在堡壘準備落成的三個月內,第一座棱堡還未修好,兩國已著手簽訂合約,在所謂的明西共治區域中,這三座扼守要道的堡壘就像個笑話。

    現在它們叫『貝爾納爾防線』,意為不堪一擊。

    規劃中的七座棱堡也變成如今兩座簡陋原木堡壘與一座木石結構的棱堡,消耗巨大人力物力,結果毫無意義。

    這種事任誰都會感到沮喪,不過這並非最令人不舒服的事。

    在軍事要塞中,老邁的阿爾瓦公爵穿著黑色綢緞裁剪的衣服盯著牆壁負手而立,他聽見東印度事務委員會派到邊境的僧侶說:「上禮拜,又有七個種植園荒廢,莊園主帶著家人奴僕逃離土地,有三個人在貝爾納爾堡附近花高價買到土地,其他四個,呵,他們去別的地方謀生了。」

    老公爵沒有皺眉,這樣的事不是頭一次發生了,他只是輕聲重複著:「這是逃兵,逃兵。」

    「閣下,三個月前印度事務委員會依照您的要求,向新西班牙全境頒布同明國議和進入和平時期的法令,他們有權離開這兒。」

    阿爾瓦並未理會來自委員會修士似乎為捍衛其權力而發出的挑釁,他只是問道:「你們調查清楚了,為什麼會不斷出現種植園主放棄土地的事,是因為那些綠斗篷?」

    西班牙與大明的邊境在戰爭中誕生,似乎從誕生之初便伴隨著永無休止的摩擦。

    摩擦未必只有戰爭,但沒有硝煙的對抗才更為考驗人的意志。

    「有些人離開是因為仇恨,兩位男爵認為這像九百年前摩爾人統治伊比利亞一樣,是恥辱,他們打算去別的地方招募傭兵與探險家,等待與明國的第三次戰爭。」

    委員會的僧侶說著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這不是他們的猜測,經委員會眾多修士討論,我們一致判斷,即使此次簽訂合約,也不過是延緩幾年時間而已,依照陳沐的一貫做法,等他熟悉了這裡的情況,我們依然會與明國進入戰爭狀態。」

    聽到僧侶這麼說,阿爾瓦的神情反倒放鬆了,他緩緩邁步繞到桌邊坐下,道:「你們的想法非常正確,你們認為下次戰爭會發生在什麼時候?」

    僧侶說道:「五年到十年之間,儘管明國接收了西海岸的城市,但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維持著本土的生活,似乎他們來這的目的就是種地耕田、捕魚養鵝,他們幾乎沒有維護新地的成本,但同樣產出也極少。」

    「我們贖回的俘虜說,他們今年從阿卡普爾科向國內運回很多大烏龜,船上裝了一些他們那裡沒有植物與動物,還從北方砍了很多樹卻不知道該怎麼運回去,為數不多運回去的白銀,還是和我們買賣換來的。」

    「這非常可笑,他們到這兒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確實挺可笑,因為大明和西班牙對待新大陸截然不同的方式,讓西印度事務委員會很難理解。

    「明國很強大,但他們得到再多土地,短時間都不會產生足夠的利益,我們卻可以將白銀與黃金源源不斷地送回國內,招募更多軍團士兵,我們準備幾年,再次開戰勝利者一定是我們。」

    兩國在新大陸的作為幾乎沒有可比性,西班牙是拿著槍的強盜,沒有把原住民當人看待,自然也沒有心理負擔,以軍團為後盾,種植園主監管原住民,維持殖民地的花銷很大,但收入也很高。

    明人在新大陸的作為看起來更像帶著炮的農民,儘管北洋軍戰鬥力很強,但他們到這兒是踏踏實實種地的,收入上交給國內的不到一成。

    長時間軍事接觸讓西印度委員會對大明有一定瞭解,他們認為大明之所以接連贏得兩次戰爭,原因是因為大明太大,有足夠的實力,但沒有對待新土地的正確方式。

    像他們這樣,產出九成都被收集上來,得到的才更多。

    「委員會是這樣認為的麼?」阿爾瓦公爵不置可否,問道:「那麼,剩下的人為何離開呢?」

    「有些人是膽小鬼,認為自己不能保護種植園,就跑到貝爾納爾堡附近;還有些是不堪受辱,那些過去被奴役的印度人進了明國土地搖身一變就成了明國人,經常出現在種植園附近耀武揚威,沒人受得了。」

    這件事對邊境上明國百姓與西班牙種植園主來說是無解的,明國百姓遏制不住剛剛歸化的原住民越過邊境對面招搖的願望,西班牙種植園主們也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這種情況。

    邊境多次衝突,都是因為種植園主扣押、打傷、虐待、打死歸附原住民,有時候沒人知道,事情就這樣過去,而有時候林滿爵的游擊軍得到消息,便會把這些事告知歸附原住民的歸屬村落。

    然後就會出現數十乃至上百武裝平民,在一名或多名村尉率領下越過邊境救援治下百姓,如果他們要救的人被折磨得慘不忍睹或腦袋已經掛在牆上,衝突便無法避免。

    這種情況發生過三次,三次皆以整個種植園被解放而告終。

    西印度委員會將這種事定性為對西班牙的挑釁,將事情報到阿爾瓦這裡,公爵讓他們自行聯繫陳沐,而他們派人去常勝,卻連陳沐的面都見不到,僅僅得到不咸不淡的回應。

    第一次,東洋軍府的門卒告訴他們的使者五個字:已經記錄了。

    第二次,東洋軍府的門卒拖了一個時辰才報告,出來時轉述趙士楨的話:大帥知道了。

    第三次,他們的使者終於見到趙士楨,趙士楨在二樓的陽台上穿著官袍,遙遙對對軍府大門外的使者說:「陳帥說了,事不過三,讓阿爾瓦管好你們的人,再敢傷我天朝百姓讓你們全滾回伊比利亞。」

    在那之後,邊境東面的種植園便出現大量荒廢的現象。

    阿爾瓦如今對新大陸發生的事顯得漠不關心,似乎只在意墨西哥城的火槍作坊能不能按時為他打造足夠合用的火槍,以供給其在即將到來的西葡戰爭中奠定勝局。

    不過老人家心裡像明鏡似的,他放在桌邊的手指動了動,沒頭沒尾地對僧侶說道:「委員會有沒有發現,自邊境向東直至加勒比海岸,我們的新貴族在試著離開、沒有人權的印第安人爭相向西逃竄,部落也在向邊境另一邊遷徙。」

    「委員會認為在十年後爆發的第三次明西戰爭,已經開始了,不用軍團。」阿爾瓦抬手點點自己的腦袋:「用這裡決定勝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4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手稿
               
    陳沐實在是不想和西班牙開戰,否則邊境上的摩擦就是動兵的極好藉口。

    「他們殺了我們四個百姓,為何不發兵驅走他們——大帥寧可教他們去村裡帶百姓操練也不讓他們打仗。」

    別看趙士楨在外國使者面前牛氣衝天,在亞州一副天老大地老二陳沐老三他老四的模樣,可進了軍府衙門就像個愛抱怨的小媳婦兒,嘴裡叭叭叭個沒完。

    光死了四個百姓這事,從早嘮叨到晚,一天能說八百遍,陳沐只當沒聽見,但他也沒生趙士楨的氣。

    現在整個東洋軍府都瀰漫著一股排西的氣氛,從移民到官吏然後再蔓延到北洋軍,像是將之前在南洋時的心態翻轉過來。

    那時候是陳沐像個戰爭狂人,張牙舞爪地跟別人宣戰,如今陳沐像進入了賢者時間,反倒是下面人開始躁動了。

    陳沐不生氣的原因是他知道這些人為何躁動。

    過去包括趙士楨在內的軍府吏員對西人是抱有一定同情的,儘管他們不說,但陳沐想也能想到,整天跟在自己身邊看著怎麼欺負人,誰都會產生同情。

    而百姓開始只是單純擔心西人的存在會對他們的安全產生威脅,旗軍對西人的牴觸情緒有些是因為戰爭中殺戮造成的仇恨,還有些則是想拿他們的腦袋換晉身之資。

    但現在不同,他的人全都很憤怒,這既來源於移民與原住民的融合,也源自近來軍府中的通譯們擔當著『明代字幕組』的使命,大量翻譯手上的歐洲書籍,這些書籍有一些被刊印開來,讓他們知道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者對待原住民所犯下的暴行,那些滅絕與屠殺,令他們憤慨不已。

    刊印這些翻譯過的書籍,在陳沐看來是一種教育,而他也確實達成教育的目的——人們知道這世上並非每個種族都像他們一樣對外人心懷善念。

    文明發展帶來的地緣衝突不可避免,所謂的心存善念,便是在衝突發生後首先在不違背己身利益的條件下試圖共存,一次甚至多次嘗試,直至戰爭無法避免。

    當你失敗了,我給你制定規則,不再打仗,讓你活下來。

    這幾乎是文明間最大的善念,但這是大國才有的善念,幾乎所有大國都會這樣,不單單中華,歸根結底是優勢文明具有強大掌控能力帶來的自信。

    而弱勢文明,在危機出現後首先考慮的是消滅你,不擇手段、不留後患地消滅你,不能讓你再站起來。

    中華發展到大明這個階段,對待國與國的思維方式在陳沐看來是不夠完善的——沒吃過虧。

    從頭至尾的後人看前人,全是自己和自己互掐、掐崩了。

    確實有過衰弱,但過一百年、二百年至多三百年,就又翻身了,總能贏。

    大明的這種思維方式,在強大時無關痛癢,弱小時則會因不知自保而吃大虧。

    現在至少移民們學到了,他們知道,如果他們被西班牙壓在地上,後果會和原住民遭遇一樣的慘狀。

    因此所有人都很憤怒,只有陳沐將這些視為常理,能心如止水。

    「你們翻譯書能不能選擇性翻譯,像這種騎士就先別費工夫了,直接把西文原本送回北洋,讓那些學員當練手教材得了。」

    陳沐一雙軍靴翹在桌上,抬手將一冊官吏翻譯過的騎士倒扣桌面,這才回答了趙士楨先前的話:「戰爭是我達成目的的手段,並非目的,現在達成我的目的已無需征戰,我為何還要付出讓士卒死傷的代價?」

    陳沐攤開兩手靠在椅背上悠哉道:「就為殺人搶地?我們的土地現在種都種不過來,等過了年就要發新的拓荒隊向北開荒、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從西國得到幾乎一切東西,何必要開戰呢?」

    說著,陳沐將腿放下坐直身子,道:「你當林游帥帶兵在邊境那邊鑽著是為什麼,真有問題輪不到百姓動手,游擊軍會先把人收拾了;游擊軍沒動,只是通報消息,說明錯出在我們這兒,我們的武裝百姓越過邊境把種植園都解放了,還想怎麼著?」

    「你能救失足落水的人,但別人一心尋死要跳第二次你攔得住?」陳沐撇撇嘴:「天朝子民的威風是這麼耍的?」

    這事對陳沐來說完全是無妄之災,他就是個再不講理的人,也不可能為這事出頭,除非那是他的人,但他的人沒這麼傻。

    千難萬險得從種植園逃出來,別管是什麼原因,回去救人也好、報仇也罷,好歹帶幾個人幾桿銃不是?就穿一身明人衣裳,兩手空空就敢回去鬧事,這是不是底氣也是迷信。

    也太虎了。

    趙士楨想想陳沐的話也覺得有些道理,緩緩點頭問道:「那陳帥的目的是什麼,讓大明繁榮昌盛?」

    這樣的話趙士楨聽了無數遍,總覺得陳沐的目的不是那麼回事,儘管結果是好的,出海讓大明很富裕,但別人都覺得不該打仗的時候他打仗,覺得不該欺負人的時候他欺負人,等到別人覺得該伸張正義該打仗的時候,他熄火了。

    總會覺得很奇怪。

    「我在尋找一些東西,尋找文明進步的秘密。」

    陳沐擠著眼睛故作神秘,挑挑眉毛道:「越來越近了,最近我發現這個世界是會自己運行的,科技的發展也沒那麼神秘。」

    這句話聽在趙士楨耳朵裡,只當陳沐拿神神叨叨的話來搪塞他,可這真的算是陳老爺的肺腑之言了。

    他用了十年才能摸索到這個道理。

    這個世界是會自己運行的,發展是人類能自然控制的,但要想科技產生質的躍升,自然運行很難達到,正因很難達到,陳沐過去都將這個問題看得太複雜。

    但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只需要找到一把關鍵鑰匙,就能打開新的大門。

    他已經為大明找到好幾隻鑰匙了。

    趙士楨聽不懂,也就乾脆不再追問,他更願意相信陳沐是為大明財政接連征戰的。

    緊跟著,趙士楨搖搖頭突然想到什麼,從桌上取出個裝飾華麗複雜一看就是西班牙風格的木盒,道:「對了,這是上次福哥兒過來送西書時讓在下拿給大帥的,說是他的禮物。」

    「好像是西國的名士手稿,古董。」

    陳沐帶著笑意,這福哥兒還知道給自己送禮呢?看上去不大貴重,他抬手將盒子接過,低聲讀出上面的刻痕字跡:「列奧納多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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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工具
               
    福哥兒送給陳沐的木盒中有四十三頁手稿,單看列奧納多的名字陳沐是認不出來的,只覺得這些字跡凌亂、畫稿精美的圖像出現在自己手中非常神奇,直至他見到那副令他極為眼熟的黃金分割人像才終於意識到這幅手稿的主人是誰。

    達芬奇。

    文藝復興三傑,列奧納多‧迪‧皮耶羅‧達‧芬奇。

    事實上這個全名是不學無術的賽驢公專門找人向福哥兒問出來的,他對這個名字的全部瞭解,就只知道達芬奇、達文西這倆名字以及《最後的晚餐》和《蒙娜麗莎》。

    陳沐粗略地瀏覽過四十三頁手稿,命人去叫醒昨晚宿醉的徐渭,帶上親兵、趙士楨與畫稿奔馬前往北洋醫科院。

    他要見的人是甲等醫師陳實功。

    「這……這是頭骨,手臂被剖開了,肌理線條很明顯,但肉比往常多一些,大帥拿的這些畫,從西人得來的?」

    四十三頁畫稿都關於解刨,從人體的頭骨、腹腔到肌肉、骨骼甚至還有胎兒,當然也有幾張畫圖極為怪誕,明明是人的腿骨卻生著獸類的指甲,陳實功在看到這些畫稿的第一刻便意識到,畫這些畫的人是同行兒——毫無疑問,畫家解剖過屍體,而且解剖過很多。

    「難以想像的藝術品,對吧?」陳沐有些激動地抬手用手背蹭著鼻尖,對陳實功道:「先前我都沒有意識到,在醫科院追尋解剖實例支撐時,如果讓最好的畫家畫下這些圖,記錄下每時每刻的情形,對今後醫學生的學習能起到多大的幫助!」

    全神貫注盯著畫稿的陳實功猛地仰起頭看著陳沐,愣了愣才快速地接連點了兩次頭,又埋頭看著厚厚一疊畫稿,邊看邊道:「有些地方不夠清楚,這些畫要是再清晰點就好了,西人這樣給人治病?很高明。」

    說實話這些畫稿保存得不算好,一是保存時間過長,讓紙張顏色有了變化、上面也難免沾著人觸摸過後的印記;另一方面,則是畫家本人也不太重視這些畫,陳沐看了畫稿上面大篇幅的記述,很多與畫本身都沒有關係,更像是想到什麼記下什麼。

    四十三頁畫稿,真正能幹乾淨淨一目瞭然的,也就只有不到十頁。

    「這恐怕不是治病用的,據我所知,畫下這些東西的人是個畫家。」陳沐對這些也是一知半解,笑道:「這應當是他用來瞭解人體比例,以期待提升畫藝的手稿——但我認為你能用它們治病救人。」

    陳實功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猛地抬起頭的動作,道:「解剖還要繼續?」

    白馬河之戰結束後的兩個月對陳實功以及一眾參與解剖的醫生而言就像噩夢,他們承受的心理壓力甚至比上戰場的旗軍還要大,就連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旗軍看向軍醫的目光都藏著深深地畏懼。

    當別人畏懼他們,他們也畏懼自己。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醫科院的食堂都不見肉食,這些醫生見不得肉食,尤其是有點味道的鹹魚,一見就吐。

    他們整理了很多珍貴的文字資料,跟著北洋二期的輜重船送回國內,但沒有人想到畫圖,本來在這個時代,做這些事就已經夠突破人的承受能力極限了,再把血淋淋的圖樣畫下來?

    「在下當時還想過畫圖,但感如今行徑太過異端,何況並無畫工,不過當下看來卻也還好。」

    陳實功緩緩點頭,道:「這些畫稿,看上去要比宋時吳簡的《歐希范五臟圖》精美得多,吳簡的畫工將人體肺葉繪得走形,兩相對比甚至險些難以認出,這幅則不同,如同拓印,髒像上有《存真環中圖》之遺風啊!」

    歐希范為南宋時起義將領,為官府捕殺,吳簡命醫生與畫工將之同五十五人解剖,畫工制《歐希范五臟圖》。

    歷史上第一部解剖圖錄為五代道士燕真人所繪《內境圖》,結合醫道兩家學術,開解剖繪圖之先河,後世書籍多參考其作。

    後來到宋代,各地官府經常會在犯法之人行刑於市時派遣醫生、畫工前往解剖,再由郡吏、郡守這些有相當文化功底之人編著成書,流行於世,諸如《內境圖》帶有道家幻想的錯誤地方,便是在這個時代被更正的。

    至於陳實功提到的《存真環中圖》,同樣出於宋代,是名醫楊介的著作,較之先圖皆更為精妙。

    任何科技的發展都非一蹴而就,從《黃帝內經》的《靈樞》,到漢代王莽『使太醫、尚方與巧屠共刳剝之,度量五臟,以竹筳導其脈,知所終始,雲可以治病。』,從五代戰亂道士燕真子的《內境圖》,到宋代醫生的《存真圖》,加之元代專治牲畜外傷的蒙古獸醫,明代的外科,就是站在這些歷代或血腥、或謬誤、或難以理解的基礎之上形成的新學科。

    這些過程,就好像陳沐想要搜尋的一把把鑰匙,能打開一扇扇通向未來的門。

    「大帥、陳醫師,徐先生來了。」

    醫科院的吏員話還沒說完,陳沐已經皺起鼻子,濃重的酒氣竄入鼻子,門外閃進醉醺醺的身影。

    徐渭換了衣裳,不過顯然還未睡夠,頭髮披散著並未戴發巾,醉眼惺忪迷迷糊糊地進來,難得還知道先後朝陳沐、陳實功拱手行禮,隨意地問道:「大帥叫老夫來,是要為北洋屠戶賦詩一首?」

    陳實功的臉色不太好看。

    陳沐倒無所謂,指著徐渭笑道:「你也要變成北洋屠戶的一員了,看看這些畫。」

    陳沐本以為專精畫道的徐渭看見這些風格不同的異域畫稿應當驚為天人,事實上徐渭剛看見畫稿時確實挑了挑眉毛,眼裡的醉意都似乎去了幾分,不過緊跟著便皺起眉來,擺手道:「不好不好!」

    老瘋子的手在圖稿中撥弄搜尋著,挑出幾幅跟解剖無甚關聯的稿子,抬手拍拍道:「這幾幅是畫,另外這些不是畫,並無意境志趣,但形已至極,大帥若喜歡這些骨頭,老夫這便臨一副李待詔的《骷髏幻戲圖》,若是屠戶院喜歡這些工具,那便再招個畫工吧!」

    陳沐笑了,徐渭說到點子上:「對,這些就是工具,我需要你給我做點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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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下第一
               
    陳沐認為徐渭說的沒錯,他挑出的幾幅畫稿都是難得與畫沾邊的手稿,其他的則是圖稿,說那些是工具沒有錯。

    何況行家一開口,就把事說透了,形已至極,能稱之為極,陳沐認為這大約是對境界的最高讚譽了。

    不過顯然,徐渭不喜歡北洋醫科院做關於『解剖』的事,竟以屠戶院作為代稱,這會讓陳實功很不爽的。

    「你能畫這樣的畫麼,立體至極、寫實至極,你若是不願跟陳醫師畫解剖圖我不逼你,但你要能畫這些,我不求你畫得你這些還好,只要能達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

    陳沐這話是屬於說得好聽,這個程度?說得好像很簡單,但這是達芬奇的程度,在歐洲那些畫畫的從小學習這些東西,能達到這個程度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這就好像拉著達芬奇指著徐渭的《墨花九段圖卷》說:你能達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

    開什麼玩笑?

    「但你不要再叫醫科院叫屠戶院了,解剖的命令是陳某下的,諸多醫師醫生因此備受煎熬,他們代人受過,做的是救死扶傷的大事業,外人有所誤解沒人在乎,自己人都誤解,才最令人難過。」

    徐渭一直是怪異性子,孤傲自賞又鬱鬱寡歡,大多時候除了夜里長嘯外不打擾別人,因為他將自己封閉在私人世界中,但當這傢伙從自己的世界裡走出來,往往易因只會與自己相處而傷到人。

    他向陳功實拱手算是賠禮道歉,看著圖稿說道:「學這些,做什麼?」

    「做什麼?」

    徐渭算是把陳沐問住了,當然不是因為學這樣的畫能『做什麼』,而是因為徐渭的身份與大部分人的思想。

    在他的認知中,徐渭是個畫家、是個戲曲家、也是軍事家,在軍府中什麼都能說,大多數時間像個『玩客』,學識淵博廣泛涉獵讓他能同趙士楨、楊廷相等人坐在一起,但實際上徐渭不是這麼個身份。

    他是個士人,精通公文寫作、翻譯及軍士要略,擅長處理軍府政務,是大明帝國的不在籍官員。

    至於文學、戲曲、繪畫,都是相對私人的個人愛好。

    「這種繪畫風格能做的很多,比如對大部分學科的學習更加容易理解,所以你得學,這與畫道本身無關,單就陳某來說,我更喜歡有意境的水墨畫,但這是一種全新的藝術風格。」

    「真正的天下在我等眼中緩緩展開,人們的目光不再侷限於海內,我等將從東到西,由南至北,將天下連為一體。」

    陳沐提到這些時總顯得興奮,這是他所觸及的真相,歷史上十九世紀席捲天下的工業革命與後世概念中的科學是如何誕生的,又為何唯獨誕生在英格蘭,海島小國又何以成為最富有的帝國?

    他試圖尋找答案,在尋找的路途中答案在他心裡日漸清晰,並得出結論:幾乎是注定的。

    誰將世界連在一起並深入瞭解一切、調度整個世界的資源,誰就能變得無比強大、無比富有。

    「大明爭霸天下的神兵利器是鳥銃,鳥銃來源於火銃,火銃西傳至波斯、至歐羅巴,途中經過的每一寸土地能人志士將之改造,搭上葡萄牙商船繞了一圈回到我們手中,成為現代兵器。」

    「中國醫術。」陳沐先指向陳實功,再指向桌上擺放的圖卷,遲疑了一下才說道:「歐羅巴醫術?這可能不算他們的醫術,但他們的醫術除了放血之外一定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還有阿拉伯醫術,當這些糅合在一起,就會成為現代醫學。」

    「中國畫。」陳沐又指向徐渭,接著再指向手稿,這一次他沒有遲疑:「歐羅巴畫,把這些結合到一起,也會產生現代繪畫。」

    「我們有最好的鐵匠礦徒,在萬曆五年,我們在桐城的士人方學漸翻譯了來自歐羅巴的《礦冶全書》,兩相對照,在冶金科讓我們產生更大的進步。」

    「縱橫四海的艦隊不單單能為帝國帶回巨大的貿易利潤,算學、天文、地理、冶金、醫學、軍事、繪畫、工業等等學科,我們把天下連通一體,我們把天下各業融會貫通……徐文長老先生,你是天下第一的畫家麼?」

    沒等徐渭回答,陳沐就已經說出答案,他故作嘆息地搖搖頭,道:「真可惜,天下第一的畫家居然是狂病患者。」

    循循善誘結束,他微微揚著下巴,抬手指指桌上的手稿,言語中帶著命令的口吻:「把這些學會,如果你都學不會,那這世上就沒人能學會了,但我相信它沒多難。」

    「天下第一的畫家?承蒙大帥謬讚,徐某……」

    徐渭想了半天,最後一撇嘴道:「徐某沒想到前邊還能有誰。」

    陳沐笑了。

    徐渭確實是天下第一的畫家。

    文征明、唐寅、沈周、仇英都已不在人世,董其昌歲數還小,這世上除了他徐文長還有誰呢?

    陳沐收斂笑容:「所以把它學會學好有問題麼?」

    「這太少了。」徐渭看向手稿,道:「要有更多對照,還需有通明其意的畫工。」

    「好辦,我讓福哥兒再給我弄來這些手稿,把這些全弄來,所有的,一個不剩。」

    陳沐忽悠人把自己忽悠高興了,揮手爽快無比,道:「再弄幾個歐羅巴畫匠,倆送你那去,倆送到醫科院,讓他們跟著你畫解剖圖,怎麼樣,天下第一的外科宗師?」

    「誒?」陳實功本來因為徐渭的言論有點不痛快,這會兒突然聽到陳沐提到他,還有個天下第一的名頭,啞然失笑道:「在下也是天下第一了麼?大帥口中的天下第一似尋常般容易啊。」

    「那當然了,咱北洋就是天下第一,有天下最英明的統帥、有天下最精銳的旗軍、有天下最優秀的將軍,自然也有天下最傑出的醫生與畫家,我說你們是天下第一,出了大明朝,到天下去問一問,誰敢反對?」

    一直很沉默的趙士楨出言提醒,笑道:「大帥,雖然你是天下第一的財神爺,但我聽福哥兒說,這種手稿有幾萬張,畫家沒過世時就有人高價求購收藏起來了,學生估計再這麼著,這會兒也得一頁一兩吧?只怕大帥要動十萬兩去收購這些畫,海公會不樂意。」

    「天下第一財神爺?不不不,我不是、我沒有。」

    陳沐拒絕這個名頭,他轉頭十分認真地望向趙士楨,道:「收購?十萬兩銀子?這世上很多東西是銀子買不到的,何況我也沒有天下第一的銀子。」

    「我來自天下第一的偉大帝國且生在空前強盛的時期,擁有天下第一的鎮朔將軍與六甲戰艦,我要什麼,都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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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兩次
               
    當趙士楨邁著趾高氣揚的步子進入常勝縣屬於西班牙商人的宅邸時,年輕的福哥兒正穿著做工精緻的明式長衫教導他的侄子應當如何做一名出身高貴的大人物。

    似乎是為了更容易與明朝人打交道,在他的青色長衫前胸後背也掛著一塊方補子,上面是墨西哥城織工精湛的婦人為他用黑線織出的偌大『福』字,字跡讓趙士楨非常眼熟。

    趙士楨甚至不用分辨,福哥兒衣裳上這個福字是他的筆跡,感覺就像從自己寫給他的文書裡剪下來放大了一樣。

    他面帶笑意指指福哥兒,道:「你倒還穿身上了,真喜慶,看見你就像過年了。」

    作為唯一一個拿著趙士楨親發通關符印自由出入邊境的西班牙商人,福哥兒在常勝縣市集守著城隍廟的街角買了套二進的四合院。

    不過因為他還沒拿到在常勝開設商舖的權力,所以他在既沒有商舖也沒有倉庫,一行十餘人這個地方是住讓院子顯得有些擁擠。

    屋子裡的陳設都是福哥兒從墨西哥帶來的,有東方的掛毯、西班牙的板甲,還有家族祖先的畫像,將屋內擺得亂糟糟,年輕的女僕正忙著收拾,見來了客人連忙退到一旁。

    「趙大人來了!」福哥兒也不知是從哪學的漢語,一股子呂宋味,笑臉相迎連忙請趙士楨落座,還不忘吩咐僕人去清涼居買茶,笑道:「趙大人來訪一定是有好消息要告訴我吧?」

    趙士楨正待開口,突然聽見內屋一聲異響,福哥兒報以抱歉的微笑,轉頭進屋,沒多久趙士楨聽見福哥兒說:「卡林,叔叔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在擤完鼻涕後,不要打開手帕去檢查,要好像那是從你腦袋中掉下來的珍珠和寶石!」

    「叔叔正在會見很重要的客人,暫時不要出聲,呆在這裡哪兒都不要去,好麼?」

    沒多久,福哥兒再從內室走出,趙士楨發現他的長衫雖然與尋常明國衣衫無異,不過內裡的中單倒是特製的,袖子長出一截,讓他走路將兩手放在身前搭著剛好蓋住手來。

    回想到福哥兒對僕人吩咐時的動作神態,趙士楨不禁想到,這衣袖難道是特意為了顯示他可以總是使用別人的手?

    「抱歉趙大人,我的侄子還小,他不懂如何做一個體面的貴人。」

    聽著濃重的口音,趙士楨終於忍不住問道:「福哥兒,你到底是跟誰學的漢語?算了,跟我講講你的家族吧。」

    福哥兒笑了,道:「如果大人不打算用陳將軍來嘲諷我,我當然願意為大人介紹我的家族。」

    「你也知道那件事?」趙士楨有點尷尬,抿著嘴道:「看來這事在墨西哥傳開了,那是那個人他自討苦吃,我不會擠兌你,說說吧,我想知道。」

    他們提到的那件事發生於峽谷之戰後,被俘的西班牙騎士中有個男爵,不滿於明國對俘虜的待遇,用西語向同行俘虜抱怨,認為自己至少要住在城堡裡,而不是和印第安人住在一起,結果被趙士楨聽到,被懟了一頓老實了。

    趙士楨說:看見押運你們的旗軍沒有,他們都有土地;看見前面騎馬的沒,他過去在大明是世襲百戶,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城堡裡,外面滿地都是他擁有封地的扈從,這每個人都一樣,他們放棄城堡裡的生活放棄封地放棄扈從,漂洋過海就為過來打這一仗。

    你還活著,就足夠燒高香了,再抱怨有的沒的,這真沒人在乎你們性命的那點兒贖金。

    其實趙士楨只說了一部分實話,如果贖金是發到旗軍手裡,戰場上西軍騎兵的死亡率至少低五成。

    「富格爾家族,在二十年前還是歐洲最富有的家族,不過我們家族的歷史並不悠久,說起富格爾,要從兩百多年前的奧格斯堡說起,那時候繁華的貿易中心經歷了一場可怕的瘟疫後緩緩復甦。」

    「大量移民從四面八方湧入,為城鎮帶來新的生機,我的祖先漢斯也是其中之一,他來自名叫格拉本的村子,是個農民的兒子。」

    「那時候格拉本是個小地方,路不熟的人,即使有地圖也找不到呢。」

    「從一個小村子到奧格斯堡謀生可不容易,他在那拜織造匠為師,雖然我的祖先是農民,但他擁有過人的勤勞、節儉、靈巧和果斷。」

    說這話時,福哥兒的口中每蹦出一個詞,他的手便揮舞著頓一下,趙士楨側耳傾聽,試圖從中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突然他瞧見福哥兒朝他笑了一下,道:「不然織造匠怎麼會把女兒嫁給他呢?還有織布的作坊,我的家族就是靠這間作坊起家的。」

    「他織的布越來越多,最後不得不推著板車把布賣到紐倫堡、慕尼黑去,後來兩個兒子也送到威尼斯,最好的商業城市去給人做學徒,學習怎麼做買賣。」

    「漢斯去世時,在城裡已經有三棟房子和祖先留在格拉本的土地,兩個兒子很好地接手了生意,一個管生產、一個管銷售,他們並不和睦,但還是合作了一段,幹得好極了。」

    「那時候不光賣布,也賣香料、銅、銀、絲綢和棉花,不過那絲綢不是明國織造,奧斯曼,奧斯曼的絲綢,有時更像一張掛毯,有羊毛、銀、金,很漂亮很值錢。」

    「後來他們分開了。」

    趙士楨撐著腦袋挑起眉毛,終於等到一句不是亂七八糟的地名而他能插上嘴的話了:「兄弟分家?」

    「裡赫一族冒險投機,就像現在的我,所以他們很快就沒了本錢;裡莉一族避免做風險太大的生意,在一百年前裡首領雅各布去世時,已經成為奧格斯堡第七富有的家族。」

    「你不是富格爾家族是歐洲首富麼?」

    趙士楨皺起眉頭,聽了有一百年,從一個小村子到奧格斯堡,結果兩代人都沒了,還在奧格斯堡呢,而且還是第七……這跟你說你家兩代人混了個月港陳半城有啥區別?

    「別著急,第三代名叫雅各布,他做了三件事,改變了我們家族的命運,他成立了富格爾聯合會,避免家族相爭財產流失;成立了專用於各地教會與羅馬的銀行,並以資金向大貴族借貸以取得礦產抵押;最後……」

    福哥兒說到這事臉上露出非凡的狂熱,抬起手指看著趙士楨目光炯炯:「他買來了神聖羅馬的凱撒寶座,馬克西米利安一世與查理五世,兩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5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選侯
               
    凱撒類同皇帝,如果方便理解甚至能直接翻譯為皇帝。

    不過陳沐沒允許。

    所以對北洋軍府以及大明的官方翻譯來說,凱撒就是凱撒,凱撒也只是凱撒,並非什麼皇帝。

    雖然陳沐的說法是『要尊重別人,該叫什麼就叫什麼,別擅自更改名號』,但趙士楨並沒從陳沐的行為中看到尊重,最大的力學單位分明是在維護普天之下只有一個皇帝。

    起初趙士楨覺得這樣不好,陳沐一直語重心長地教育他們:不要眼高於頂,要試著接受大明只是世上眾多國家之一,不能覺得誰都是宗藩國,這樣以後是要吃虧的……吧啦吧啦之類的話。

    可他自己呢?瞧瞧他自己在幹嘛吧!

    前天上書給這個、這個、這幾個國家封個王爵;昨天竄動著個伯爵受封回去當大明艾蘭王;今天又大明天下第一了,最英明、最優秀、最傑出、最偉大這些詞都出來了。

    作為統帥,你都膨脹成這個樣子了,你怎麼讓我們這些下邊兒做小的謙虛啊?

    後來吧,趙士楨聽說歐洲那些國王居然是教宗封的……他就有點兒看不起了,宗教能干涉凡間帝王,那這算哪門子帝王?

    菲利普等一大票人在趙士楨心中的地位已經低到腳指頭兒了,說真的實在是幫著俺答鬧白蓮的趙全被皇帝殺了,要是還在監獄裡,趙士楨都想讓陳沐給國內寫信把那傢伙放出來讓他去塞維利亞傳教了。

    不過依照菲利普那固執勁兒,估計趙全去了不被暗殺也得轉入地下。

    現在可好,福哥兒說他們家有錢,能買到凱撒。

    喲呵,這可厲害了!

    趙士楨舌尖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側著身子向福哥兒那邊偏了偏,彷彿怕別人聽見般小聲問道:「多少錢?」

    「我們家族為兩個凱撒做這樣的事,不代表苟同他們的人品,或是有做地下教宗的……嗯?」

    福哥兒有點懵,趙大人你怎麼回事?

    嗯?我跟你講我家族多厲害,連凱撒的位置都能買到,而且還買到兩次,你不感慨我家先祖多厲害也就罷了,居然,居然問我多少錢?

    我跟你說多少錢有什麼用?

    趙士楨抬手摸摸嘴上兩撇不長的鬍鬚,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更加緩慢的語速與更加準確的發音重複道:「多少,我是說多少錢?」

    表情異常認真。

    福哥兒頓了頓,報出了一個數字:「七十二萬古爾登,那是那時候的金幣,一枚大約,大約三枚和你們的火槍鉛丸一樣沉,可能也沒那麼沉。」

    趙士楨皺著眉頭,甚至連臉上都做出難以理解的難看神情。

    福哥兒連忙說道:「大概五六千斤黃金吧,這是很大一筆巨款,當年選舉時查理,就是菲利普國王的父親查理五世都僅僅能拿出十萬,我的祖先拿出七十二萬幫他說服其他候選人。」

    趙士楨眨眨眼,在心裡速算了一把,五六千,就按六千斤黃金算,合九萬六千兩黃金,合白銀七十六萬八千兩。

    「不多啊,我們……」趙士楨剛說半句,又坐直了身子正色問道:「你說的這個,這個候選人是怎麼回事?」

    福哥兒看趙士楨的眼神兒已經有點不對了,提醒道:「趙大人,是合你們五六千斤黃金,不是那個兩。」

    小看誰呢?

    五六千斤黃金不就是七八十萬兩白銀麼,想當年我溫州趙常吉在南洋軍府做書記,那海老爺子還沒去的時候,上上下下一年多少開支都從這雙提筆的手上批走?咱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嗯?

    一年送出的京運船裝的白銀就能買你們的凱撒,而且一年買倆!

    「趙某知曉,接著說。」趙士楨看上去興趣盎然,道:「你們那個候選人,是別人不能選,只有他們?」

    「選帝諸侯一共七名,有三名大主教選侯與四名國王,一旦凱撒空懸,想做凱撒的人便要得到大多數諸侯的擁護,或以武力戰勝其他不支持的諸侯,得到擁護最容易的方法自然是錢……趙大人?」

    福哥兒發現起先趙士楨聽前半段時表情不知為何有點兒失望,但聽到後半段眼睛又突然一下亮起來,那真的是突然一下亮起來,像萊茵河畔的野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啊?」

    趙士楨回過神來,猛地嚥下口中口水,險些被嗆到,咳嗽一聲這才笑道:「我聽著呢,你接著說,啊不,你……」

    他的手在身前比劃了半天,最後才認真地問道:「那麼,一個人怎麼成為選侯呢?比方說你,怎麼成為選侯?」

    福哥兒已經聽出趙士楨想問的到底是什麼了,他嚴肅地說道:「趙大人,我必須提醒你,在德意志,有接近四百個公國、侯國、宗教貴族領地、自由邦、自由城市和騎士領地,並且現任凱撒還是西班牙菲利普殿下的外甥。」

    「更何況,我的家族已因廢除富格爾聯合會放棄向菲利普殿下索要欠款而衰落,賠了很多錢,如今只有秘魯的礦產以及西班牙的買賣能取得收入,這其中智利沿岸的礦山還因陳將軍的一紙合約被剝奪。」

    福哥兒站起來很認真地轉了個圈,道:「平民是沒機會成為選侯的,更何況你看我,哪裡像個選侯?我生在歐羅巴最富貴的家族最頹唐的時期,本身又沒有高貴的血統……」

    「呃……福哥兒來,你坐下,你誤會了,我不是說讓你做選侯。」

    趙士楨一笑,氣氛就輕鬆多了,尤其是福哥兒轉圈兒轉一半兒聽見這話有點懵,愣在當場。

    正逢這會兒前去清涼居買茶的僕人回來,瞧見自己老闆在屋裡維持轉圈轉一半突然定住的樣子也不敢說話,把茶壺放桌子上低頭退走,退到一半想起來茶還沒倒,趕緊轉過頭卻發現趙士楨已經自顧自地倒上了。

    茶還不錯,都是播州高山茶,就是可能他們渡海過來時在船艙裡跟別的東西有點串味,不過並不影響口感。

    「我是看這價也沒多少錢,緊個仨月也就出來了。」趙士楨端著茶碗輕輕嗅了嗅,放回案上,道:「想著給家裡陳二爺買個凱撒噹噹。嗨!算了你就當是個玩笑吧,咱倆這不閒聊麼。」

    「差點忘了正事兒,我今天過來是跟你說,二爺很喜歡你送的那些畫,畫得挺有意思,我看二爺挺喜歡。你私人幫我個忙,想想辦法,把這個人所有畫都給弄過來。」

    「我上次聽你說他像這樣的畫有上萬張,你要在常勝做買賣,需要亞州通寶進貨,一張換兩千通寶,實在買不到,趙某給你調動人馬二百、兩艘四百料戰船。」

    「人手隨你挑,精通跳幫巷戰短兵的扶桑浪人、步戰勁射破甲的女真勇士、奔馬輕刀騎射的蒙古騎兵,你弄來一千張,趙某在常勝市集給你批個鋪子、城裡批兩套三進院子、碼頭再送你三間倉庫。」

    「你若能弄來五千張,趙某估計就陞官了,現在你說你是個平民,到時候二爺高興了,沒準給皇帝為你保舉個爵位呢。」

    趙士楨又嗅了嗅茶杯,自袖中取出一疊通寶放在桌角,撫平了衣衫,起身輕輕笑著道:「商賈,趁勢而興、勢傾而頹,西班牙的借款把你的家族弄垮了,誰又知道現在坐上明國戰船,會不會讓你的家族在你手上重新復興,更勝往日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5
第一百八十七章 規勸
               
    「買個凱撒?」

    陳沐在趙士楨回來後聽他興趣濃重地跟他說起買個凱撒做的,當時就捂著肚子笑半天,邊擺手邊道:「不合適不合適,陳某人堂堂大明王朝天子親封伯爵,那鳥不生蛋的地方當什麼凱撒,還七八十萬兩白銀,有那錢幹啥不好?」

    力學單位還挺能想的,還打算花錢給自己買個凱撒……陳沐尋思,那不就是七個部落酋長裡邊的大首領麼?

    「那可是他們的皇帝啊!」

    趙士楨兩眼發亮:「要是大帥做他們的凱撒,不就更容易控制他們了?」

    「那就算是皇帝,也該咱們的皇帝去做,再說了……你見過被寺院主持冊封的皇帝?」

    「這事要是報到內閣,下一次朝議言官的口水就能把陳某淹死,鄒知縣。」陳沐挑挑下巴:「你說是不是?」

    「啊?」鄒元標正神遊天外呢,本能反應點頭道:「是是是,大帥剛剛說什麼?」

    見陳沐不搭理他,拱手笑道:「剛剛下官在想治理縣中的事,沒認真聽,什麼凱撒?」

    陳沐氣得翻白眼。

    鄒元標是真的累,縣裡的事沒完沒了,各村自治才沒幾個月,大面積出現有人懶得種田把地賣給別人跑到縣城貪圖享樂的事情發生,他這次跑到軍府衙門來就是想問問陳沐,該怎麼辦。

    他有解決辦法,土地兼併在亞州不是壞事,但需要軍府衙門准許——將這些游手好閒的百姓整編,向北方那些無主之地進發,繼續收編更多原住民,開墾更多土地。

    倒不是每個賣掉土地的人都貪圖享樂,有些人只是單純地不安於現狀,哪裡的人都一樣,都會有這樣的人,只不過亞州移民當中這些人佔的比例要大一些。

    有些移民在村裡學了倆月隊列、知道怎麼打放鳥銃,心思就閒不住了,琢磨著反正也跟當兵差不多,何不乾脆想辦法加入北洋軍,興許還能當個軍官光宗耀祖。

    大明再沒有哪兒的人比北洋軍更積極向上了,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改變命運的鮮活例子,這種積極性同樣影響了相當比例的移民。

    陳沐動動手指,趙士楨會意地將從福哥兒那得到的消息重新向鄒元標轉述一遍。

    在趙士楨的敘述過程中就能發現鄒禿子的臉色變了又變。

    「大帥剛剛是問,倘若大帥向朝廷發出這樣的書信,軍府爭取將這個頭銜讓皇帝兼任,朝廷的反應會是如何。」

    鄒元標的神態非常鄭重,甚至從軍府衙門的椅子上站起身來,端端正正給自己扣好烏紗帽,側著身子向朝廷所在的西方拱手,這才昂首挺胸說道:「鄒某在朝中人微言輕,此前不過位列刑部觀察政務,不懂朝廷的事。」

    「朝廷大人們會如何作答,在下不知,但在下此事不妥,自三皇五帝之時,至秦朝傳國玉璽上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至先漢則又有『天人感應』之說,陛下稱『天子』是尊重上天,當下官廳三人,恐怕皆不信神。」

    鄒元標話音剛落,陳沐與趙士楨異口同聲,詫異道:「你也不信?」

    「陛下是天子,在下是天子子民,老祖宗說了天行有常,既不為堯存也不為桀亡,相反是人道有為,制天命而用之,關神什麼事?」鄒元標說著向陳沐拱拱手道:「大帥多封多少神了?」

    陳沐連忙擺手:「我沒有啊,你別瞎說。那都是我上書內閣,內閣報與陛下封的,陛下是天子,說封誰是神誰就是誰神。」

    「呵……呵……呵!」

    趙士楨發出非常敷衍的假笑,那要都是陛下封的,封幾百個神也挺辛苦的。

    鄒元標對陳沐的話不置可否,他覺得興許是因為他自己處江湖之遠的緣故,離真正的朝堂大員從未接近,又沒有地方治政經驗,立權力中心最近的時候就是差點兒挨板子,他對朝廷幾乎是沒有畏懼之心的。

    而大明朝這個風氣,又對文官近乎出格的寬容,說嘉靖爺糊塗的海老爺子還好好活著呢,他有什麼可怕的?

    「趙君所言之『凱撒』,說其是國王不過玩笑,觀其選拔如同魁首,何況這世間安有花錢可買的魁首?頭目而已,何德何能可做頭銜冠以陛下之名?」

    鄒禿子越說越是慷慨激昂,到後面連手勢都用上了。

    「倘若大帥將此書送還國中,乃是對國朝之莫大侮辱,縱使旁人不說,我等五君子亦要……」

    陳沐端坐椅上側耳傾聽,衙門冰牆剛剛換了新冰還有些涼,他身上蓋了張原住民的薄毯,雙肘撐著椅子扶手作為支點,雙掌合十緩緩磨痧,聽到這兒手上動作停下,抬起頭道:「你們五君子如何?」

    氣氛有點凝重呀。

    鄒元標的動作非常不自然地頓住,閉口瞠目,伸出的手臂緩緩收回最後兩手抱拳在前:「在下是說,我等五君子亦要,亦要勸誡大帥!」

    陳沐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看樣子鄒知縣不光禿了,確實也變強了。

    不是鄒禿子慫了,只是他突然想起,天下雖大,除東洋軍府似乎再無其立錐之地——他可不想連任知縣。

    「我還以為你要彈劾我呢,行了,你們以後跟歐洲人打交道會越來越多,別替陳某瞎琢磨這些東西,什麼凱撒、國王都是無用虛名,陳某若是貪圖虛名,出海前就請陛下封我宇宙無敵大元帥了。」

    說真的,陳沐自己都感到驚訝,說出這麼一個傻乎乎的詞兒,心裡居然絲毫不覺得羞恥。

    趙士楨、鄒元標:???

    鄒元標問道:「大帥,這元帥,都是二、三品的武職,求封這玩意兒做什麼?」

    早年明朝是有元帥的,位屬樞密院之下設置了諸翼元帥府,不過後來就改成都督了。

    趙士楨的反應很有意思,他先是皺皺鼻子像嗅到什麼臭不可聞的東西一般,隨後才撇嘴道:「這聽起來不像官職,像炮名兒。」

    鎮朔將軍、無敵元帥,聽著挺搭。

    趙士楨道:「大帥,等再研究出新的火炮,就叫這個吧。」

    陳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火炮的命名在現在說起來就是一句空話,未來幾十年火炮都有可能沒什麼實質進步,小的改良也稱不上更新換代,趙士楨愛臆想什麼就讓他想去吧。

    「不過這個你把這個選侯和,那鄒知縣剛剛說的選侯頭目凱撒記下來,待亞州大局初定,大明就該在歐羅巴找找自己的位置了,這個選侯頭目很有意思。」

    陳沐這話說出來,輪到趙士楨發愣了,他問道:「大帥不是不打算讓皇帝拿這個頭銜?」

    「當然,誰願意做誰做,我們接下來可以考慮把冊封權為陛下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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