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8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2
第一百七十八章 誑人
               
    「不夠咸!」

    小皇帝一手拿著筷子在甲板前吃著,左手大袖向上快斂到肩膀,手上捏著風乾的牛肉乾注視著船帆上的公文道:「是你們給朕拿的不是軍糧,還是說你們的軍糧做的不好?」

    牛肉乾放回食盤,小皇帝一臉的憂國憂民:「北洋一期輜重船回來的時候就說了,旗軍對醬餅並不喜歡,如果要把牛肉乾當作主食,要再咸些,醫科院不是已經有研究了麼,汗裡面是有鹽的,人身上鹽跑了就得補。」

    「上次朕著全甲跑了四里就受不了,身上汗冒如斗,像洗澡一般心跳得感覺都要駕崩了,飲兩杯鹽糖水才緩過來,朕的旗軍縱橫天下,鳥銃手都要背負至少三十六斤,那一天得出多少汗?」

    王安垂首道:「回爺爺,這牛肉乾是去年朝廷下令、今年口市上的新貨,戚帥在薊鎮整軍備戰,塞外都督同知與百姓們心驚膽顫,是不會依照軍糧來做的,他們會擔憂天軍有了常備的軍糧,要出塞打過去呢。」

    說著,王安眯起眼睛笑得難得帶上些紫禁城裡少見的快意,道:「這可是近幾十年頭一遭!」

    小皇帝倍兒驕傲地一揚頭,揣手道:「那是自然!」

    朝廷九邊的扯著口子帶著血,傷痕橫七豎八,最要緊的是財政。

    嘉靖年窮不窮?隆慶年窮不窮?那萬曆年呢?

    小皇帝這會兒能拍著胸脯說:爺爺有的是錢!

    驕傲歸驕傲,抬手端碗呼嚕了兩口小米粥,把碗推到一邊看了看又覺得可惜,捏筷子把碗底金州衛上貢的海參放嘴裡嚼著,一推碗拿起筆邊寫邊含糊不清地念叨道:「肉乾太硬,著塞外順義王及諸部都督同知,來年口市不准貢肉乾,國朝缺牛,貢牛,朝廷將草料折布、綢、珍珠一併……不對。」

    小皇帝將布、綢、珍珠劃掉,噙著毛筆想了半天,接著邊寫邊叨叨:「精織諸色棉布、上好蘇杭表裡綢緞、海外至寶珍珠一併抵價。」

    這操作看得王安有些不明白,這些個名字在腦袋一直轉,下意識問道:「陛下,這布與精織諸色棉布,有何分別?」

    小皇帝聽到說話,不自覺地挑起眼睛抿抿舌頭,入口一片毛茸茸,皺起眉頭氣呼呼地看著手中毛筆,用鼻子狠狠噴出氣來,抱怨道:「朕這小時候落下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分別?分別可大了去啦!」

    毛筆撂下,小萬曆揚揚下巴問道:「布是怎麼來的?」

    「織機織的。」

    「嗯,現在你面前有兩塊布,一個的介紹是織機織的,另一個的介紹是蘇氏七代織匠精造十二時辰織的精織諸色棉布,你覺得哪個貴一點?」

    「感,感覺好像後邊的貴一點?」王安臉上寫滿艱難,也不知道是小皇帝表述不清還是怎麼回事,反正他覺得這兩塊布好像沒什麼區別:「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就是後邊貴一點。」

    「這就對了。」

    「布還是布、綢緞還是綢緞、珍珠也還是珍珠,況且君無戲言,口市上的布都是織戶所出,大明的織戶往上數七代是最少的,弄不好八代九代都是織戶,但聽起來會很好,一匹頂過去兩匹別人是不是更喜歡?因為聽起來很好。」

    萬曆說著把眼前船帆朝著王安轉過去,手指著夾在帆骨上的一頁公文讓他看著,道:「南直隸的船監送回的信,蘇祿國的珍珠在揚州就是這麼賣的,一個月只賣三十顆,品相還不怎麼好。」

    「但專門有人介紹,說這珠是去海數千里外蘇祿國珠池臘月裡採珠人入海采得,是蘇祿王宮珍藏數十年的寶物,每月只有三十顆流傳市面,剩下一半珠子都進貢給朕了——人們爭相購買,每日價高者得,最便宜一顆都要五十兩起,其實就是**錢銀的東西。」

    王安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對萬曆問道:「陛下,南洋近一年都沒有給宮中進貢珍珠了吧?這,這……」

    小宦官知道陳沐愛財,可這種拿著皇帝誑人的法子,這是大罪。

    小皇帝卻滿不在乎,擺手道:「說的是實話,珠子一半確實進貢給朕了,不過是蘇祿剛平的時候,品相好的一次給朕進貢了好幾千顆,數也數不過來,市面上賣的是另一半,這上面又沒說珍珠是當月現采,也沒說進貢給朕是月月進貢。」

    而且最關鍵的是,臘月下珠池聽起來好辛苦,可蘇祿沒有冬天啊!

    「讓朕統計一下,這月產燧發鳥銃百桿以下五省軍器局有一百,一百三十二處;月產百桿以上的軍器局有七、八、九,十一處;產量最高的是宣、北,是南洋衛軍器局——一千一百四十桿?」

    小萬曆也覺得南洋衛軍器局的產量不正常,別的地方比如宣府,去年一年才產不到兩千桿,北洋因為鐵錠不夠用去年才七百多桿,南洋衛軍器局一個月就頂人家一年了?

    又專門找出公文仔細看了看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鬧半天南洋衛軍器局管的只有監督與組裝,其他各個物件哪怕是一片小小的望山準星,都是別的地方造的。

    南、北、福建、廣東、宣大一月能造燧發銃六千餘桿,這是各地都在造火繩鳥銃的情況,但南洋衛軍器局就能出上千桿,把排第二的宣府甩開一大截,這種製造能力令小皇帝很是欣慰。

    「你學著點,以後每月都這樣統計,將五省軍器局產量全部算下來,同樣的還有去掉宣大加上浙江的船廠造船,他們的炮、甲各類,都做好統計,要讓朕一看便知道情況。」

    小皇帝對王安說著,心滿意足地將船帆轉到一邊,道:「還有一件事要你做,找幾個老實可靠、廉潔奉公的人,代朕出宮一趟,至各地採買冬衣五,算了買不起……先兩萬八千套吧。」

    「然後拿朕的口諭與冬衣去宣大,在萬全都司五個衛,把冬衣代朕分發下去,冬天要來了,朕發內幣犒勞軍士,讓他們安心戍邊。」

    「朝廷發的冬衣,他們敢上下貪墨,發不到朕的旗軍手上;你派人記得,要手把手發到旗軍手上,外人貪墨,軍法從事;你們貪墨,四軍府軍法怎麼說來著?對,念在初犯,留個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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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騰驤
               
    在萬曆六年的秋天,北洋第五期步兵應募投入位於天津的新兵訓練,皇帝同樣打算派出二十四名錦衣衛官、四十八名帶刀官、一百四十八名武宦官,在三十萬京軍中編練屬於自己的皇室精銳。

    小皇帝已不滿足於僅僅操練武宦官了。

    年少的統治者目標非常明確——四衛營。

    四衛營本屬天子親軍,但土木堡精銳喪盡,餘下的親軍也同普通各衛毫無區別,歸屬兵部管理、受御馬監管轄,天子已無權插手。

    不過當下卻是極好的契機。

    契機是由萬曆親手創造出來的,為此他在朝議時多次借即將大婚與潞王的事向各部無理取鬧,如果他什麼都沒有,也許結果也只是無理取鬧而已,但他有錢。

    很有錢。

    比方說對付戶部,他在今年燈會時斥資四十萬兩將東華門外的燈市上所有珍寶一網打盡,然後對戶部說:朕要大婚,戶部要給朕買寶貝。

    別說戶部不會給他買,就算戶部真想買都買不到。

    皇帝假裝自己很生氣,好說歹說,戶部算是湊出一點兒器物珠寶,皇帝假裝自己很不滿。

    然後舉起黑鍋砸向禮部:潞王要大婚、要就藩,你們看著辦。

    京城市集整整倆月連匹像樣的綢緞都買不著,你指望禮部怎麼做?

    他就這樣用半年時間把六部折騰個遍,最後才向兵部露出自己的小獠牙,事情反倒是最容易解決的:「這麼些年過去,京營練的實在不怎麼樣,今後除了薊鎮,三十萬京軍由朕來練。」

    傻子才會同意,三十萬軍隊給還沒成年的皇帝練去,那不得瘋了?

    然後他才說出自己的真實意圖:「那就左右騰驤衛吧,兩個衛的人都空了,到現在還沒補齊,這總行吧?」

    兵部能說什麼?根內閣、司禮監一合計,沒準手上拿著兵皇帝就消停了,何況調撥軍械也有戶部的事,事務繁雜之下故有系統不會因皇帝有權就能為所欲為,滿朝文武都認為天子少年心性過幾個月就煩了。

    這下可好,左右騰驤的人事、財權、糧餉一下全由小皇帝指揮了。

    事實證明天子有權還是會受到牽制,但如果還有錢的話就不一樣了。

    然後,然後兵部就收到一筆來自內庫的款項,這筆款子不經戶部,巨達十三萬四千兩白銀,重逾萬斤的白銀用二十六匹高頭大馬拉著走金水橋運抵兵部大門口。

    拉車的是御馬監養的高頭戰馬,駕車的是宮廷內衛金甲大漢將軍,車上放的箱子裡全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白銀大錠,百兩一塊,錠底還有宮內新打的印記,就算是兵部吏員都沒見過這陣仗。

    領頭的是年輕的錦衣僉事駱思恭,笑臉迎人,辦事卻不留情面,就一個事:「在下奉皇命而來,兩衛滿編軍械,陛下已出好單子,款子就在外頭,還望兵部盡快將兵器甲械運往東大營。」

    謹遵皇命的錦衣僉事還不忘給詫異皇帝未經戶部哪兒來這麼多錢的諸多吏員面前依照皇帝的意思補上一刀:「還有糧草也要準備了,白銀宮裡正在鑄,明日駱某再來將糧單奉上。」

    等消息傳回戶部,所有人才彷彿如夢初醒——皇帝不但有錢,而且比他們想像中有錢的多。

    在深居紫禁城的萬曆皇帝眼中,軍國要政像一場遊戲。

    其實小皇帝也認輸了,他除了調皮搗蛋基本上不過問正事,這就是他在權衡自身才能與認知後對朝廷的讓步。

    明朝的官僚系統太過成熟,各部門相互注重制衡,讓皇帝不論想做什麼都無法直接貫徹——受阻的不單單是皇帝,這也並非是所謂文管集團對皇權的對抗,實際上在這套規矩下,所有人都會受到牽制。

    武臣如此、文臣如此,皇帝,自然也是如此。

    縱然小皇帝有再強烈的雄心壯志,也只能從些細微末節去試探。

    但從小看數據長大的萬曆至今最大的優點不是別的,他對數據特別敏感,不會因前進太難而不做,他會慢慢往前走。

    駱思恭從兵部回還,才剛走到太和門,遠遠就瞧見一團紫色翹首以望,不用說,宮內像這麼大個兒的身影除了皇帝本人,沒人能走出如此大搖大擺的感覺。

    離近了,小萬曆今天穿的是一身常服,長袍主紫色,肩扛日月前胸後背及上臂各有盤龍,這件衣服也被稱作四團龍袍。

    「兵部怎麼說?」

    駱思恭的身型不算魁梧,但比萬曆高些,小皇帝忍不住心頭急切脫口而出,連忙左右看看對其招手道:「走走走,去朕的軍事室。」

    說罷便大搖大擺地朝北走去。

    駱思恭在其後跟隨,看著皇帝的行走儀態,抿著嘴一聲不吭。

    紫禁城就這點兒好,和宮外不一樣,在這兒就算揚著臉看雲走路都不會撞到什麼,寬敞!

    瞧瞧這在紫禁城里長大的小孩兒,就是跟隆慶爺不一樣!

    什麼?嘉靖爺?道君皇帝出門還要走路?那不得飛?

    好不容易看著皇帝走進軍事室,駱思恭還來不及欣賞著審美詭異的乾清宮耳房,便見小皇帝轉頭緊張兮兮道:「把門關好,你們兩個出去守著,隔牆有耳!」

    說真的,駱思恭看皇帝這種極強的保密意識,差一點就要忍不住出言提醒了:隔壁可是寢宮,這要是都隔牆有耳,皇帝你夜裡不害怕麼?

    一張公文拍在造型奇異的船桌上,小皇帝指著公文對駱思恭道:「來,你給朕算算,這些軍械,夠不夠一千戶用,一年全用壞合適不合適?」

    駱思恭只是掃了一眼公文,便覺得頭大如斗,這……這哪兒跟哪啊!

    一千四百四十桿燧發鳥銃、一百一十桿殺將銃、三十三萬八千八百顆鉛子。

    十八門二斤鎮朔炮、一千八百顆炮彈、一萬零六百斤火藥。

    二百八十八副八聯裝神威機關箭、八百四十顆掌心雷。

    還有那多出正常衛軍營兵所需雙倍的兵甲、戰馬、馬車。

    「陛下,這就是算上備用,都已經夠兩個千戶裝備了,而且火器極多,最少能用三年,至多補補彈藥就夠了。」駱思恭拱手肅容道:「再多,肯定是有人貪墨!」

    這個回答令小皇帝不太開心,他癟著嘴頓了頓,最後不甘地揮手道:「算啦,你都能看出來,兵部那幫人肯定也能看出來。」

    「告訴你你別告訴別人,就是你的上官劉守有也不能說,知道嗎。」小萬曆虎著臉道:「朕要的就是四個衛的軍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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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癢癢
               
    皇帝這是要私藏甲械?

    駱思恭總覺得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過的詞有什麼不對。

    看著滿面迷茫的錦衣僉事,小皇帝露出自以為高深莫測的笑容。

    駱思恭想了又想,對皇帝問道:「陛下,臣斗膽一問,陛下練騰驤左右衛,是要他們做什麼?」

    他打算勸勸皇帝,作為世代深受皇恩的世襲錦衣衛官,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制止皇帝這種荒唐的舉動,眼下天下各省持續數年的衛軍革弊接近尾聲,越來越多出身講武堂的將官調入各地,各地軍隊都在大量補充新式火器。

    尤其是銃炮這兩樣,有些衛所資財、人脈不足,甚至鳥銃手都不要鎧甲也要將鳥銃備足,這東西是大缺口,皇帝獅子大張口一次就要管兵部調來一萬餘桿鳥銃,這批兵器騰驤二衛肯定用不完。

    與其讓兵器落在庫房裡吃灰,還不如讓其他短缺軍械的衛所盡快將兵器補上。

    關鍵在任何人眼中,騰驤左右衛都是不會離開北京外出作戰的部隊,就是裝備再精良又有什麼用呢?

    小皇帝頗為讚許地抬抬手,示意駱思恭問到點上了,他開口道:「做什麼,自然是要遠征塞外。」

    關於騰驤左右衛的事他都想好了。

    兵部與內閣同意讓他統帥這兩個衛,但兵力太少,有悖於小萬曆的宏偉藍圖。

    在他眼中,北部邊境的局勢應該像現在這樣,有大量常備軍、有一部分精銳、還要有一支在戰爭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主力軍隊。

    過去這三樣由衛所軍、營募兵、將領家丁,但在皇帝眼中,應該是衛所軍營募兵、將領家丁與他的親軍。

    要想達成這一目的,一萬人是不夠的,至少要有兩萬。

    他只有兩個衛,如何會有兩萬軍隊?

    預備隊,像北洋練兵一樣,每時每刻都有一衛練成、一衛在練成中。

    將這種情況照搬到剛剛進入募兵環節的騰驤左右衛,便是同時訓練,兩個正衛、兩個預備衛。

    反正他養得起,再說也沒人說過衛所不能有預備隊。

    只是沒人能這麼幹罷了。

    可萬曆能啊!

    正好騰驤左右衛的旗軍都被陳矩帶著走了,剩下仨瓜倆棗勾軍勾了一年都沒勾上多少,這次萬曆不勾軍了——直接從京營調。

    「對了,京營這次核查缺額四萬多,朕若再抽走兩萬,便缺近七萬,何況這事內臣去查朕不是很放心。」

    萬曆對駱思恭說道:「你回去了,悄悄派緹騎去探,將各營哨、各衛所兵額全部探明、老弱病殘情況報回給朕,切勿走漏風聲,你可知道?」

    這算是錦衣衛的老本行了,駱思恭當即抱拳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將此事辦好!」

    倒不是小萬曆信不過宦官,這天底下他最信任的就是宦官與錦衣,但這種事不是相信就能決定的。

    一個人可以不收受賄賂、兩個人可以不受人勸阻,但派出去的人多了,又不是稽查京營缺額的使命,他們難保會在回報兵額上說謊話。

    如今換了緹騎去做這件事,將來得到的回報很有可能是另一個數目。

    小萬曆心裡隱隱有些猜測,依照其他衛所的缺額情況,他覺得京營有可能只有二十萬兵力。

    而這二十幾萬人裡,有沒有十萬是適合當兵的青壯之人,萬曆自己心裡也不知道。

    這都不符合他心中對軍隊的概念。

    從小到大,他看的是南洋編出來的戰策兵書,那裡面隨隨便便一支軍隊,除陳沐本部,混編的宗藩軍都有正規軍與精銳在戰場職責上明確區分。

    非常明顯的就是少部分精銳輔以大規模正規軍,以編為戰場上的主力軍隊。

    在那些軍隊裡,分強弱、分精俗,但正規軍只是看起來弱,選的是南洋體魄健壯符合規定的年輕青壯,同樣都受過最短半年的長時間訓練學習,區別強弱的只是他們的裝備是否精良,是否使用當世第一流的火器罷了。

    那也是萬曆理想中的衛所軍,充滿活力,裝備胸甲、笠盔及鳥銃的年輕旗軍。

    受財力所限,他們裝備、體魄、火炮可以比最好的軍隊差一些,但士氣與訓練程度必不可少。

    因為萬曆看過南洋軍太多戰例了,令人失去優勢的往往不是一次或幾次作戰受到致命打擊,而是士氣低下一觸即潰的逃兵。

    一旦戰場出現第一批逃兵,後面便可能一座座城池都被拱手相送。

    國家是不能由那樣的軍隊來保護的。

    萬曆長久以來考慮的事,便是裁軍,由京營開始,先裁撤五萬人,剩下的仍然沒治就再裁撤五萬,直至風氣變好、直至慢慢勾軍、直至東洋艦隊一期旗軍退役返回。

    當然他想的不是完完全全地裁撤所有衛所軍,那些世代旗軍雖然打仗的本事不行還特能跑,可一旦完全裁撤必然會難以維持生計,能讓他們繼續生存的條件就是必須有田地。

    所以新明州與亞州是好去處,只要給田,那些半兵半農的旗軍就能帶著家眷好好生活,朝廷冗兵的問題也能得到解決。

    要想做成這一切,萬曆就必須從招募精兵、訓練強卒開始,至少讓他們在對抗可能發生的襲擊時能保護邊境線,然後再說緩緩裁撤軍兵的事。

    否則這便是痴人說夢。

    駱思恭走後,小萬曆撐著胳膊爬上船桌,趁四下無人躺在甲板上,仰頭望著吊著的宮燈,微眯著眼徜徉在幻想的海洋中。

    他在幻想自己什麼時候能再去一趟天津北洋,能再乘坐龐大戰艦在海上隨意航行,同時他的腦海中也不住思索著,萬曆號依照航速現在應當航行到哪裡了呢?

    就在萬曆皇帝幻想的同時,內閣收到來自南洋的信報,信上說跟隨萬曆艦出海做使者的雙林艦已受命返航,船上帶著來自美洲的動植物。

    小萬曆能感覺到,朝廷在亞洲的開拓可謂可喜,國內的問題可以從國外找解決辦法,他對這種感覺比誰都清晰!

    不過等他含糊不清的看到一路快馬快船送到紫禁城的貨單,一切都讓他大喜過望,不單單是來自亞州數不勝數的珍奇貨物,尤其在信件最下面,是陳沐就參天良材難以輸送的庫中,以及亞州修朝天宮的建議,小皇帝有什麼感覺?

    看得他心裡癢癢極了!

    「這是不是說……朕有機會去亞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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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蠻牛
               
    萬曆六年的秋天的北京只下了一場雨,但天氣還是眼看著就冷了下去,承天門下車馬川流不息,戎裝的皇帝在大臣簇擁下坐在前門城樓上,笠盔下一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不住地瞄向左右。

    名為首輔實為攝政的張居正坐姿端正,呼吸間突出兩道淡淡的哈氣,官袍平整無一絲褶皺,他收回望向城下拴著鐵鏈緩緩行走巨大野牛的目光,餘光順著皇帝的眼向下看去,最後看到自己的官靴。

    當他稍顯詫異地轉過頭,發現皇帝的靴子時,他轉頭向從人小聲說道:「給陛下拿個腳墊。」

    大明環遊世界的艦隊還在亞州停靠,雙林艦被當做貨船派了回來,不過皇帝身後侍立的馮保心中無半分不喜,他的船為陛下運回世間難尋的良材美木,並作為官府回歸的旗艦載入史冊,這令掌印大宦官無比榮耀。

    今日的起居注第二句,便是雙林艦返航使者抵京。

    皇帝在聽說這消息時正在御馬監同宮內少年帶刀官馳馬騎射,連戎服都未換便下便命司禮監傳下旨意,召內閣六部臣僚登上前門觀禮,說要帶大臣看看東洋送回來的奇物。

    為保證威儀,皇帝坐在大一號的椅子上,他的椅子比旁人都要高些,儘管穿著比常服要寬大些的戎服,還是顯得比別人小了一號,尤其罩袍下襬露出的雲頭黑皮靴,因為夠不到地面,兩隻腳丫在椅子邊不停晃著。

    皇帝的打扮像個錦衣都督。

    鐵笠盔蒙著一層深藍色天鵝絨,拱起的圓頂下有一圈銀質包邊,額上的帽簷也用白銀鑲著一顆來自海外的紅寶石,左右用呂宋金飾出雙龍,保證天鵝絨平整的同時增添美觀。

    在陳沐離開後,大明的軍服開始在北洋範圍外受到緩慢的影響,繁榮的海洋貿易帶來人們追逐財富、追逐新美學的變化,但這種溫和的變化決定了不是全盤接受來自南洋或北洋的審美,而在本土審美的基礎上更進一步。

    人們試著欣賞立體、貼身帶來便捷行動的優勢,同樣不願摒棄寬鬆帶來的舒適感與自由。

    這一盛行於萬曆時代的著重特點影響最大的地方就是軍服。

    比方說萬曆的軍服,胸甲內的立領軍裝是緊身的,但這並不妨礙小皇帝在胸甲外再穿一件無袖薄絨團龍罩甲,把除了厚皮臂縛覆蓋的手臂外所有甲衣都隱藏在寬大的罩甲內。

    腳凳被宦官取來墊在腳下,小皇帝終於不用再晃蕩小腿兒了,向老師投去滿意的讚許目光,揚臂指向城樓下,道:「好大的蠻牛!它沒有角?」

    侍立在皇帝另一旁稍稍落後馮保的是追隨陳矩一同去往東洋的神機營參將駱尚志,年輕參將借此機遇得以同皇帝高官同登前門城樓,如此殊榮令他感到緊張,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答話。

    直至馮保輕咳一聲,如座雲端的駱尚志才連忙上前拜倒,拱手垂頭道:「回陛下,這是東洋軍府送回六頭蠻牛中最大的一頭,在船上不敢喂飽,稍瘦了些,體長一丈零七寸、肩高六尺五寸,重一千九百四十二斤。」

    「這還是瘦了?」

    小皇帝揚著笑臉露出極大興趣,道:「亞洲都用這麼壯的牛耕地麼?」

    「耕,回陛下,蠻牛不通人性、性情兇猛,不能耕地不善驅使,但肉質精瘦軟嫩,亞洲多有土民以其為食,可產出上好的骨皮,皮質最為厚實耐用。」

    說著,駱尚志自身側取出一隻漆盒奉上,待侍從宦官取過向萬曆皇帝展開之際,駱尚志才出言解釋道:「這是東洋軍府在麻家港所設軍服廠獻給陛下的牛皮鞋底,厚底防寒裝有足釘,冰雪之上如履平地。」

    小皇帝看著漆盒內的兩大片在厚實皮底上加著小釘的大底笑出聲來,這東洋軍府有意思啊,漂洋過海給皇帝送來一雙皮鞋底!

    宦官拿著鞋底,皇帝看了又看,最後點頭道:「好,朕收下了,這蠻牛運回六頭,朕聽說裡面還有一雙小牛犢?」

    駱尚志點頭道:「回陛下,艦隊自常勝縣起航時運牛三十頭,但航行路遠意外多發,抵達岸邊便僅剩這六頭了,確有兩條是小牛犢,陳帥說要用蠻牛與耕牛配種,興許會配出更強壯的耕牛。」

    「三十頭,就剩六頭啦?」

    小萬曆暗自咂舌,想問朝天宮情況的心思被嚥回肚子裡。

    他在心裡想呀:這三十隻萬曆裝船,送到那邊只剩六隻,可他只有一個人,那送到那邊究竟是活萬曆還是駕崩的死萬曆呢?

    被自己嚇得心有餘悸的萬曆皇帝不住搖頭,倆胳膊肘撐著椅子扶手把在一起,口中不住喃喃:「太危險啦,太危險啦!」

    突然想到什麼,小臉兒一虎,道:「你們是不是故意嚇唬朕,那麼多人去多少到多少,走多少回多少,怎麼三十頭牛就剩六頭……是不是誰路上餓了,把靖海伯送給朕的牛犢都吃啦?」

    駱尚志垂著頭聽這話心裡一咯噔,確實剩下二十四頭野牛都被吃了……不過不是皇帝想的這樣。

    「陛下,牲畜與人不同,稍後還有巨龜,三十隻巨龜裝船運抵天津還剩三十隻,那些小的火雞、大鵝倒因天氣變動有些損失,但也不大;人只要在船上吃好喝好,沒什麼大礙,帶些書看一兩個月很快就過去。唯獨這野牛,野性難馴。」

    「此番牲畜都被放在底倉,因蠻牛太大,有兩條大福是專門運它們的,船上有頭牛掙脫枷鎖,航行中以頭撞擊船板,將底倉撞出個大窟窿,船沉之際救人還來不及,哪裡還有餘力救牛呢?」

    駱尚志說著小心翼翼地看著皇帝的表情,眼見小皇帝面容慢慢從慍怒中轉向平靜繼而帶著好奇,這才放下心來,道:「此去亞州,大明有諸多經驗豐富的船長,只要依照時間航行,在船上該吃飯吃飯、該喝茶喝茶,不偷喝酒,人就不會有什麼意外。」

    駱尚志哪裡知道,小皇帝那可不是慍怒,那是想著三十隻萬曆接連駕崩崩崩到只剩六隻的心有餘悸。

    眼下一聽不會駕崩,興趣立馬就回來了,撫著胸口嘴裡說著會讓人誤會君主體恤軍民的話:「那就好那就好,人不會死就好。」

    小手一揮,皇帝拍板道:「小牛犢送去御馬監,叫,叫亞州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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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名目
               
    皇帝對前往亞州看一看的慾望越來越旺盛了,尤其在對那片土地認知出現差別後,他不止一次在宮中用非常認真的語氣對潞王講:「他們肯定在誆朕,說什麼亞州危險、不毛之地,嘁!」

    「瞧那一個個兒在宮宴上吃蠻牛肉吃得滿嘴流油,飲巨龜湯飲到走不動道——朕找駱參將打聽過了,那蠻牛肉就是麻家港軍兵三天能吃一頓的東西、巨龜湯駱參將連著喝了一個月!」

    每到這時,年少的潞王就感受到來自兄長濃濃的羨慕。

    北洋一期輜重船隊返航時並未帶回什麼貨物,不過到二期輜重返航時運回貨物極多,這甚至讓小皇帝產生猜想。

    紫禁城御馬監外,拽著小牛犢尾巴的萬曆皇帝突然歪頭對潞王問出一句:「你看,北洋一期,朕發輜重船隊二百還是三百來著?他們就運回那麼點兒東西。」

    「等到北洋二期,朕發了船艦一千五百艘,靖海伯把一千三百條船都快裝滿了,老師這幾天鬍子都透著歡喜,聽說這半月光關稅折色就有一百七十多萬兩,市稅還未算出來……北洋三期快走了吧?」

    作為哥哥的御用人形貓床,盤腿坐在養馬場草地上的潞王倆手在懷裡揣著貓,小臉兒帶著滿面的不情願,問道:「皇兄要做什麼?」

    張居正能不高興麼?天下朝著有趣的方向滾滾前行,原本滿目瘡痍的國家給每個朝臣心中都帶著千斤重擔,可現在呢?擔子該在還在,可總是讓人感覺沒那麼沉了。

    過去害怕土地兼併,其實怕的不是兼併,而是怕百姓沒了田地便沒了活路。

    現在土地兼併的問題依然嚴重,可流民呢?沒有流民!

    西北碰上旱災,當年種出的糧賣淨了不夠換銀子交稅,沒辦法就只能賣田,可旱季田價賤,賣了才剛夠交稅,沒了地明年怎麼辦?就得去當佃戶傭工、破家蕩產、鬻兒賣女。

    可近幾年人們光棍多了,各地工廠哪裡不招工?遇上旱災交不上稅,就去工廠當個幫閒,打些零工個把月不光把稅掙出來,連後頭吃用都有了。

    一道宗室法令發下去,准許最底層的貧賤宗室進南北直隸、浙江福建廣東五省工廠工作,宗室庶人只要願意吃苦,日子立刻也舒坦了。

    宗室的祿米、邊軍的俸祿,以往朝廷身上壓著的千斤重擔,突然緬甸、呂宋、爪哇的京運就能解決一大半。

    西洋軍府的棉花每季上百船地往回運,馬六甲是收不著稅了,但五省海關哪個都比馬六甲進項多。

    更何況海外貿易能收三次稅。

    你在屬地買貨,要給屬地繳一成折色稅,可海關是大明的;你要把貨運到國內,要給海關交一成半的折色稅,海關還是大明的;出了海關就得賣貨,海貨不管你想怎麼賣,都只能在五省市舶司集散,一個轉手再繳一成半的稅。

    即便如此海商還是趨之若鶩。

    因為利潤太高,這些稅務最終還是會轉嫁到交易中每一個經手人手上,到底還是有得賺。

    自西洋軍府定在果阿,棉花在那邊就像白給一樣,甚至多數海商會選擇在那邊買地開廠,以低廉的勞動力成本直接在本地紡成棉線再賣回來,賣也不用賣去別的地方,早就簽好契約,每年按時給各路指揮使衛所送去就是。

    過去就是以物易物,拿棉線換棉布,一部分賣到爪哇換糧食,一部分拿回印度接著賣。

    糧食能抵稅。

    這種超大宗的貿易朝廷掙的是小頭,儘管出貨進貨數額極大,可在朝廷關稅中佔不到三成,畢竟單價低。

    朝廷的利潤在珍珠、象牙、寶石這些大宗的貴重物品交易裡,帶來明帝國爆發性增長的稅收。

    膨脹的國庫收入,比什麼都能解決問題。

    初初掌國,擺在張居正面前讓他最高興的事是朝廷今年國庫居然還有一百萬兩結餘。

    如今攝政,讓張居正發愁的事是究竟該如何將國庫裡去年掙的今年攢的一千萬兩花掉。

    「不毛之地,不毛之地能有那麼多玉器?」

    小皇帝不跟牛犢子比力氣了,撒手讓穿彩花比甲的亞州丫頭在草地上自在奔走,喘著氣盤腿坐到潞王身邊,十分自然地把貓接到自己懷裡,揚著下巴道:「今年發兩千條船如何?」

    潞王不想離開家鄉,對那邊土地有深深的牴觸情緒,儘管懷裡的貓已經沒了,倆手還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右手在空氣中緩緩撫摸著,過了一會才意識到這個動作,把拳頭握住道:「再送十萬人?」

    「不送了,駱參將說亞州不缺人,八萬人過去把諸地縣官嚇壞了,百姓在海上還缺少糧食,就發船過去就行。」

    小萬曆說著臉上露出陰謀詭計得逞的壞笑,道:「讓他們先安置安置,等朕的騰驤二衛練好,就把武驤二衛送去,大概要等北洋五期了。」

    「等到七期,再送四個衛;九期八個衛!早晚把不能打的全送走!」

    張手說完自己的雄心壯志,小萬曆頓了頓等著該來的誇獎,卻見自己弟弟一聲不吭,等他轉過頭才聽潞王撇著嘴像收了多委屈般問道:「皇兄為何要將不能打的都送到臣弟的藩國啊?」

    「這叫強幹弱枝,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搖頭晃腦的小萬曆毫不避諱,道:「沒事兒,你那有朕心腹大將靖海伯看著呢,要是遇到戰事,自有北洋旗軍作戰,送衛所兵過去不是當兵的,是當百姓。」

    「你不剛學過田忌賽馬麼?」

    還別說,這好為人師的感覺對小皇帝來說真不賴!

    萬曆從潞王充滿求知的眼神中收穫了極大的滿足感,咂咂嘴說道:「土木堡之戰以降,衛軍不能戰,國朝有營募兵、有新設旗軍北洋,衛軍是所有戰兵中最不能打的。」

    「最不能打,總比百姓能打。朕以為,拿衛軍同異國百姓相正如以中馬比下馬,唉……朕有如此智慧,真乃帝國之幸啊!」

    小皇帝為自己鼓掌,嚇醒了懷裡的貓,連忙伸手撫慰,還不忘朝潞王揚著下巴勾勾手指:「附耳過來,朕給你個使命,過幾日你去找母后,說你想去北洋看閱兵,母后若不讓你就說再有幾年你就要出海就藩。」

    潞王眨眨眼:「皇兄,臣弟不想。」

    「不不不,閱兵多好玩啊還能坐船!你想,很想,特別想!」

    小萬曆連說帶點頭:「不准就哭那麼想。」

    潞王的臉上滿是憂愁,像極了萬曆懷裡發愁的橘貓,小小年紀承受著本不該有的生活壓力,生無可戀地長長嘆出口氣,有氣無力道:「臣弟真是好想看閱兵啊……」

    萬曆握著小拳頭鼓勵道:「正是如此!你好想看閱兵,不讓看就鬧!」

    「可,可母后若還是不准呢?出宮很危險呀,就算讓臣弟去看,也不會讓皇兄跟著吧?」

    小萬曆如遭雷擊,喃喃自語:「對呀,要不讓朕跟著……沒事,朕晚兩天再跟母后說,等准了你朕再說,實在不行就過了年讓兵馬進京、廣召四方使節,雖然不能坐船,看看也挺有意思。」

    「前兩天朕喝了一口酒,暈乎乎也挺有意思,等過幾天朕再個名目召集宮宴,到時候讓王安偷偷藏瓶酒,回頭也讓你喝點兒。」

    「就這麼說定了啊,記得!」小萬曆最後還不忘叮囑道:「千萬別說是朕讓你這麼說的啊,要不朕又得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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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飛魚

    天津,北洋。

    軍府門前官道煙塵滾滾,五名齊著緋袍的騎士前出二騎,不閃不避地朝關防奔出,為首一人單手勒著韁繩拿出一面牙牌,可馬速極快誰都看不清那牙牌上究竟寫得是什麼。

    只能聽見居高臨下的斥聲:「廠衛辦事,開關防!」

    眼看騎士趨勢不減地朝拒馬撞去,北洋軍府兩名職守旗軍對視一眼,非但沒有撤下拒馬,反而不約而同地抽出銃刺卡上銃床,旋即一人持銃斜指向天放響,另一人以立姿持銃瞄準奔馬。

    砰!

    銃聲響起,馬上緋袍騎士匆忙勒韁,駿馬吃痛前蹄高高揚起後蹄在地上勒出兩道土痕,煙塵裡堪堪停在拒馬跟前。

    已放出膛內鉛子的旗軍在拒馬後持銃斜舉,雪亮銃刺耀著日光,另一名旗軍的鳥銃已架設拒馬之上,銃口指向半步外披著鐵面甲的馬頭,動作無半分遲疑。

    「混賬!」

    緋袍騎士匆忙勒馬又驚又怒,揚鞭作勢欲打,對著黑洞洞的銃口馬鞭卻遲遲落不下去。

    旗軍面上殺氣收斂,開口道:「小人識得閣下身上的鬥牛服,可北洋軍法不識,您還是下馬吧,多好一匹西國馬,打死——可惜了。」

    似乎是騎士沒想到北洋軍府門卒這麼橫,說放銃就放銃,此時聽著營中接連起伏的號角音與兵馬列隊跑步而來的聲音顯得有些騎虎難下,像尋找底氣一般,他氣呼呼地回頭看向自己的同伴。

    出乎意料,另外四騎都沒有跟他站在一起,就連開始跟他一道衝擊關防的那匹馬都撤了回去,簇擁在一個圓滾滾的胖子身邊。

    那胖子不是別人,是如今權傾朝野中通內外的錦衣衛督徐爵。

    徐爵像個局外人,如同看戲一般望向軍府門口,不時跟身旁幾人指指點點,還發出笑聲,看上去好像跟他根本不是一撥的。

    「張五老拿的廠衛腰牌要露餡,看吧,等會葉夢熊那老廣出來,一準要辦他,一會兒肯定得慫。」

    徐爵說罷,周圍幾個身穿飛魚鬥牛服的內官都哈哈大笑起來,卻沒想到前面那騎手竟不跟門卒頂牛,自己騎馬回來了,氣呼呼道:「小小門卒都敢攔我,徐指揮,這事你能忍?」

    他叫張勳,小名張五老,皇帝親信宦官張鯨的弟弟,同時也是外戚李府的孫女婿。

    「你別問我。」徐爵事不關己樂呵呵,滾鞍下馬倆手順著蟒袍衣縫插著褲兜,左右看看笑道:「這事要擱我身上,反正我能忍。」

    「你能忍?」

    徐爵很認真的點頭,緊跟著褲兜裡的手便抽出來,揚著指向軍府大門:「人家出來了,你不行現在跑吧,晚了被抓住,給你斃了武清伯他老人家都說不出什麼,你別忘了北洋大臣是誰。」

    張勳愣了片刻,抿了抿嘴唇問道:「不就是葉夢熊麼?」

    「葉夢熊?他跟靖海伯一樣是北洋重臣,可不是大臣。」提到財神爺,徐爵胖臉上笑得把眼睛都擠沒了,抬手往上指指,道:「你再往上想想。」

    說話間,一個百戶的北洋軍已經趕到軍府衙門前佈防,拒馬上下兩排鳥銃黑洞洞的銃口對著這幾個身著緋袍的貴人,徐爵還能談笑風生,張勳卻不知想到什麼,匆忙撂下一句家裡還有事便騎馬跑了。

    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北洋大臣由內閣首輔兼領,但僅節制北洋重臣,對四洋軍府明面上無調兵權力,四軍府調度權在律法上屬於皇帝,但目前皇帝實際上也沒有調兵權力。

    東西南三洋都是三不管,北洋則是誰也管不著,或者說只有所有人意見相同才能共同管理,否則這個天底下最大的練兵場就地趴窩,只能施行既定的半年一出海,誰都無權讓他們出天津一步,他們自己都不行。

    「這孫子,牛皮吹得震天響,整天以與陛下沾親帶故自居,一想到江陵就怕了。」徐爵低頭嘲笑,將韁繩拿給別人,自己摸著腰牌迎軍府出來的百戶走去,遞出牙牌道:「宵小之輩已被驚走,撤了防務吧。」

    「錦衣衛南鎮撫司衛督徐爵,奉皇命求見北洋重臣葉公,諸位,行個方便。」

    百戶往上,就沒人不認識徐爵,說實話這百戶剛才向門卒打聽了情況心裡也直打鼓,那人要是鬧起來這事沒法善了,他們這軍法如山人肯定要抓,到時候上邊人爭來鬥去最後鬧到皇帝耳朵裡,別人穿著飛魚服至多是罰些俸祿,他們這下邊的小兵可落不著好。

    如今人自己走了,不管怎麼說都是一樁好事,驗了徐爵的牙牌走一道程序,便將幾人迎進軍府。

    當然了,防務是不可能撤下去的,這麼一鬧,一百戶人馬肯定要在轅門前值守到今天夜裡才算完。

    徐爵一行被接引到軍府東側靠近港口的關防城牆,這是一處炮位,葉夢熊帶幾員北洋彪將遠遠望著海上,放下望遠鏡轉頭對徐爵道:「徐衛督每次過來,都要鬧些動靜才舒心麼?」

    「喲,葉公在這兒都聽見了?」徐爵笑呵呵地拱手道:「沒辦法,徐某身邊總有些宵小之輩,聽不懂好賴話,趕也趕不走、罵也罵不得,就願意往我身邊湊。」

    葉夢熊緩緩點頭,不再看徐爵,端起望遠鏡朝海面上望著,自言自語道:「天熱了東西容易壞,壞東西就容易招蒼蠅,涼了就好了。」

    徐爵不接葉夢熊這含槍帶刺的話茬,自顧自說道:「三個事,明年初三期走之前要在大前門下大閱;閣老讓我來催戶部分司的關稅折色運單,另一個是私——那什麼東西!」

    徐胖子的神情像見了鬼一樣,他看見炮台城垛下遠處沙灘上一條怪物緩緩飛起,旁邊還有旗軍操弄,拿著大袋子像在喂食那怪物一般,怪物龍頭魚身體量極長勒生雙翼,這東西徐爵不能再眼熟了,那就是飛魚服上的飛魚。

    一模一樣。

    飛魚腹下還有一木瘤,瘤裡竟站了個人,隨飛魚食用那些大袋子緩緩乾癟,而飛魚則身形膨脹,瘤裡的旗軍大呼小叫跟著飛魚一同緩慢升天。

    這一幕驚得徐爵張開的嘴都合不上,脖頸後面的碎髮都直了起來,嚇得他幾乎要拔腿便跑,可腿上不管怎麼都使不上力氣,只得上牙打下牙地向葉夢熊問道:「那,那什麼東西,飛魚?」

    遠處海面上飄著一艘老舊福船,飛魚升空後順風飄到福船上空,木瘤子裡的人不斷向下丟著什麼,砸到海上便濺起水花,而砸落在甲板上則炸開燃起大火。

    然後徐爵看見飛魚從腹部癟了起來,緩緩向下落著,待落到離海面沒多遠的高度時突然不知怎麼燃起大火,木瘤上的旗軍一個猛子扎進海裡。

    「救人!」

    葉夢熊一聲令下,牙關緊咬著轉過頭來,對徐爵道:「對,就是飛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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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黑鍋
               
    從熱氣球誕生之初,葉夢熊就認為這種用於偵查、指揮的船用氣球是可以用作戰爭的。

    在洪武二十三年,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火器專家萬戶陶成道用性命證明了四十七支火箭不能讓人飛起來,在他之後,沒人可以讓自己飛起來。

    現在他們可以了,只要用一根繩子拽著,想飛上去就飛上去,想落下來就落下來。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艘船、任何一門炮在設計上是為打天上的東西而存在的,在超過三十丈高的空中,他們所向無敵。

    在看到瞭船的第一眼,葉夢熊就知道,這東西應該有武器。

    今年初他試過在瞭船的瞭望球上搭載長引線掌心雷,在瞭望的同時向逆風襲來的敵船發動攻擊,不過效果並不像他想像中那麼好。

    掌心雷在空中難以瞄準,熱氣球中的旗軍對方位測算並沒有那麼準確,投擲十顆掌心雷,最終可能沒有任何一顆能準確落到目標地點,尤其在襲擊緩緩移動的船隻上,精準更差。

    不過這點打擊並未令他灰心喪氣,春天時葉夢熊趁著東風放了兩個不栓繩的熱氣球,一路向西飄了近二十里,快到天津衛才落下,這又給他帶來極大鼓舞。

    說明不光海上,陸戰也能用,而且陸戰的軍陣遠比海戰大,只要風颳得好,二三十個載滿掌心雷的熱氣球在夜裡飄過敵軍大營上空,那會是怎樣光景?

    為此這半年進士出身的葉夢熊甚至還專門編了一套北洋將官內部發行的書,名為《天火錄》,專就熱氣球的製作、辨別風向、陸戰使用等問題做出講解。

    再後來,熱氣球不裝掌心雷了,用陶罐裝火油點燃後向下拋,砸在甲板或地面碎掉就會炸出一片火海,一艘戰船挨上幾顆短時間裡就會失去繼續作戰的能力,處理不好還會被徹底焚燬。

    在那之後,北洋軍府開始朝材料學的方向努力,尋找更密更薄更耐熱的織物、尋找能提供更持久熱量的燃料。

    然後他們在煉焦廠發現了一種向上的氣體,煤氣,不過取得這種氣體的負責人李時珍更願意給其定名為『輕氣』,因為制取方法與《本草綱目金部水銀粉》相似,而水銀粉亦稱輕粉,它也向上。

    然後自然就有了飛魚。

    「不可,飛魚不能出現在大閱的北京,難道徐衛督沒看見它的樣子?」

    這種驚世駭俗的東西出現在徐爵眼前,他第一個想法自然是讓皇帝、張居正、馮保看看,來取悅貴人。

    知道那不是怪物,而是被人創造出來的武器,徐爵心裡就不害怕了。

    但葉夢熊與他想法不同,在北洋衙門的官廳裡,葉夢熊翻手道:「這不是第一條飛魚,一個月前我們放了一條,漏氣,在空中旗軍點燃火油罐時引燃,整條飛魚炸開,旗軍被燒得體無完膚。」

    徐爵光是聽都能想像那種慘狀,頓了頓才說道:「我看這條就挺好,順風飛起、燒燬戰船、旗軍也平安落地,挺好的。」

    官廳很安靜,徐爵不知自己說錯了哪裡讓葉夢熊如此沉默,他看見北洋重臣抬手捏了捏眉心,面色不虞地問道:「你以為,落地前燒掉飛魚,是計畫中的事麼?」

    「它不是熱氣球,它應該能飛兩三個時辰,儘管沒人知道它會飛到哪兒去,但不應該這麼快就落下來,更不該被燒掉,讓它去北京——你想讓它把承天門燒了?」

    「這……那不是計畫?」

    徐爵有些尷尬地抿著嘴:「那,那恐怕這飛魚還得再改進才能讓陛下觀看了。」

    「改進,北洋要改的東西多了,葉某也沒這麼多精力,興許下次給飛魚配個舵會好點?讓它在天上游。」

    又一次失敗讓葉夢熊暫時提不起議論這事的興致,他端坐著對徐爵問道:「朝廷要三期走之前進京大閱?」

    徐爵可還沒從飛魚帶來的新奇勁兒上過去,點頭應下,接著道:「那飛魚能帶多重的東西升天,像徐某這麼重,也能上去?」

    「徐衛督看著可沒一千三百斤。」

    葉夢熊看著徐爵圓滾滾的獨自輕笑一聲,道:「陛下怎麼想大閱了?」

    「嗨!還不都是潞王鬧的,聽說起初是潞王想看閱兵,這事要皇帝想看,恐怕免不了一頓責罰,潞王就不一樣了,太后哪兒誰的讓他受半點委屈,哇哇哭得跟個狼似的,止不住。」

    「後來太后把這事跟陛下說了,陛下在講經時問了閣老與兵部尚書的意思,陛下少年老成有明君氣象,將原本的壞事想成了好事,認為閱兵能振奮軍心、光耀武德。」

    「乾脆就將閱兵設為常態,限於消耗財力,故初定一年一小閱,定在二月單閱即將出海的北洋軍,從天津進京也容易;三年一大閱,各省都司挑選五個最為精悍的百戶部同優秀年輕將官進京校閱。」

    徐爵邊說邊搖頭感慨,抬起二指放在桌案上連點數次,道:「別看陛下年輕,英明得很,這些將官在閱兵後可受陛下召見參與宮宴,隨後來到北洋,進行為期三月的學習與交流。」

    「到時候陛下也會來這邊看看,這是讓北洋肩負重任啊!」

    徐爵看著葉夢熊道:「內閣與兵部的王部堂都認為陛下的提議很好,如今正在做關於閱兵的周密安排,要使手段讓各省都司為每次大閱準備三年,可讓他們時刻警醒,不荒廢軍力。」

    葉夢熊聽見皇帝如此英明,一副老懷大慰的模樣朝天拱手,心裡也是感慨極了,末了又搖頭道:「這潞王啊,藩王如此受寵,對朝廷絕非益事,該叫他早早就藩吶。」

    「您看這誰說不是呢?」

    徐爵倆手一拍道:「有這想法的不單單您葉公一人,兵部的戶部的都有這想法,盼著潞王去亞州就藩呢,只是聽說那邊還在打仗,實在沒辦法,只盼著陳帥早將西夷驅除,給潞王修個親王府,送走了事!可惜就是陛下不樂意,也不知道潞王留在宮裡有啥用。」

    小時候就這麼能作妖,長大八成是個禍害!

    「對咯!」

    徐爵說著一拍腦瓜,道:「還有件公事,聽說今年北洋一期有不少落下殘疾的傷兵回來等著安置,有才能上佳的人選,葉公別忘了給南鎮撫司留著,本司打算給緹騎配手銃,要幾個鳥銃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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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結義
               
    萬曆是個好哥哥,沒放任潞王一個人流淚到天亮,也沒麻煩別人。

    真正的大事不可假手於人,少年天子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

    所以他選擇在宮廷宴會中趁溜去上廁所的機會親自動手,順一壺佳釀塞進袖中,在夜晚的乾清宮與胞弟一同分享,來慶賀潞王的戰術犯熊。

    宮中生活對少年人來說本該是煩悶的,那些日復一日的雕樑畫棟、那些年復一年的循規蹈矩,還有嚴師厲母永無休止的斥責管教、耳濡目染的欺上媚下與頤指氣使,都會給這樣年紀的人在性格中留下永不磨滅的缺陷。

    但這一切因帝國的蓬勃發展而變得不同,彷彿來自海外的每一封戰報都為宮室雕繪的飛禽走獸注入鮮活血液,國中每一分繁榮都令皇帝歸功於己,進而使每一個枯坐文華殿昏昏欲睡的午後有了意義。

    更不必說,在憑藉『自己的智慧』爭取到統兵權與閱兵權之後,會給這只掌握天下龐大帝國的幼獸帶來怎樣的成就感了。

    在這個對萬曆皇帝有巨大意義日子裡,慶賀是分外成功的。

    首先,在不久的將來,紫禁城內將有一名宮女成為貴妃,這是剛滿十五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做的好事,他還將自己的隨身配銃拿給人家當作信物,第二天攥著玉柄手銃的宮女差點把宦官嚇死。

    其次,在朱翊鈞把手銃交給宮女的半個時辰前,剛滿十歲的潞王朱翊镠喝了足足二兩酒,舉火焚了軍事室萬曆艦船模的船帆,火光衝天裡,按著萬曆心愛的橘貓對幾根巨大香燭磕出仨響頭,兩個生物結為異姓兄弟。

    還真別說,要不是值夜宦官瞧見火光,他倆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萬幸是船上刷過好幾層塗料,火勢未燃起來便被撲滅,除了船帆與桅杆最上的瞭望台被燒壞,軍事室裡其他寶貝都沒大礙。

    潞王跟他義兄弟大橘被宮人搶出來時被熏成倆小黑煤球,喝大酒的親王靠在乾清宮外柱子上眼看著人就站不直了,順柱子滑到地上睡得叫個香,再睜眼是十四個時辰以後了。

    天子畢竟是天子,喝的比別人多醒得還比別人早,就睡了十個時辰。

    睡醒哇哇吐一地,吐完一臉傻笑,捲起椅子上東洋進貢帶長毛的熊皮坐墊晃晃悠悠就朝宮外走,叫也叫不住、問去幹嘛也不說,把攥著筆準備記《內起居注》的宦官嚇壞了。

    跑出去一看,萬曆爺端端正正地在寢宮門口白玉石階下頭把熊皮墊疊上一疊往腳前一放,膝蓋一彎就跪了下去,乖巧極了。

    李太后聽說皇帝醒了,急匆匆地趕過來,臨到宮門口瞄了一眼跪在石階下的朱翊鈞,遠遠看了兩眼又回去了。

    倆兒子呼呼大睡的晝夜裡可把李太后急壞了,要不是倆小人兒都有鼻息,還當這倆都崩了呢。

    為人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儘管李氏責罰萬曆多、寵溺潞王多,但那只是因為兩個兒子身份不同,小兒子就算再折騰再能造,至多是費點銀子多些花銷,大兒子能折騰就不一樣了,這是皇帝,教導不好她哪裡對得起亡夫。

    倆人真出什麼事,隨便一個崩了都沒事,倆人要一塊出事就是大事。

    聽聞萬曆醒了,讓李太后又喜又怒,喜的自然是兒子沒事,可喜完了就該發怒了。

    但走到門口,看見萬曆那小小的身影在寢宮前形影單只的跪著,心裡又軟了下來,也不知該責罵他什麼。

    李太后是清楚的,大兒子這會兒不吃她那套了,過去還能拿廢了他嚇唬嚇唬,幾句話嚇得戰戰兢兢。

    現在皇帝心野了,再跟他說廢帝位根本一點兒殺傷力都沒有,弄不好還高興得蹦出三尺高給你跳上一段兒。

    要是讓萬曆和潞王角色互換,他這會兒已經去右京就藩了。

    李太后實在是拿小萬曆沒轍,他現在都已經學會犯了錯誤先自己跪下了,還能怎樣呢?

    「就讓他接著跪吧,潞王什麼時候醒,什麼時候請皇帝去後宮,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准給皇帝送水送飯。」

    李太后眉頭已經舒展了,她心裡對萬曆的氣憤已經在這十個時辰的憂懼中消除大半,剩下的只有對今後教導皇帝深深的擔憂。

    「去鵝灰池取黃瓜片來,這靖海伯呀,他對皇帝的影響太大了,還是要給他寫封信,讓馮大伴給他寫封信吧,跟著三期,把近來皇帝的事都告訴他,看他有什麼辦法。」

    李太后認為當下就是大明朝,已經不單單是大明朝了,他們正遭逢著天下千年未有之變局。

    什麼是千年未有之變局?皇帝,皇帝都不想當皇帝了,想當親王出海就藩。

    她已經意識到,單靠她和張居正,很可能已經約束不住皇帝了。

    她管皇帝什麼,皇帝就聽什麼,答應著好著呢;張居正教皇帝什麼,皇帝就學什麼,學著也好著呢;可皇帝有自己的想法,不跟別人說。

    軍事室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別說她看不懂,就算張居正也沒法完全看懂。

    她覺得皇帝不正常,哪個皇帝會自己給兵器上顏色,把好好一桿銃塗得烏漆墨黑就不說了,還給銃上刻字朱翊鈞監製、還天下太平,要說知兵,這太祖爺、成祖爺哪個不是馬上取天下,就算武宗都沒做過這樣的荒唐事。

    更別說誰家的皇帝又會自己做個蒸汽機,還專門請木匠做成人形擺在寢宮龍床對面,整天睡醒頭一件事就是吩咐宮女給這玩意兒加煤,起名叫火德星君,一天到晚七竅噴煙,還得專門給它在宮牆上修個管子,要不整個寢宮都烏煙瘴氣能把人熏死。

    必須得有人能勸勸了,這個人顯然非陳沐不可。

    李太后並不知道,在她下令不准任何人給皇帝送飯送水時,跪在熊皮墊子上舒舒服服的萬曆爺在她看不見的角度,一手端著醒酒湯、一手收拾著沒吃完的餡餅喂潞王的拜把子兄弟,腮幫子鼓得跟河豚脹氣似的。

    一雙鬼靈精的眼珠滴溜溜在眼眶裡打轉,小聲對提著拂塵侍立宮門口的王安問道:「母后走了?哎喲,噎死朕了,這醒酒湯誰做的,跟光祿寺的茶湯一個味,也太難喝了吧?一會母后準得喚朕去後宮,快給朕弄杯水來填填縫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4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內海
               
    李太后在紫禁城滿是憂愁,她心中解鈴還須繫鈴人的良藥陳沐,在大洋另一邊卻擁有接近相同的情緒。

    在萬曆皇帝籌備閱兵大計的這段時間裡,陳沐在亞州也沒閒著,議和的事交由趙士楨去往邊境坐鎮主持,他與徐貞明先後乘船,向南北航去。

    徐貞明前段時間一直在整理西國三十年來對巴拿馬當地的探查資料,不過因計量方式不同,也因信不過西人的丈量之法,徐貞明還要去實地考察一番。

    陳沐則是先乘船向北,依次登陸界縣與金城,檢校駐軍操練與知縣治理情況,界縣還是老樣子,缺少人口讓那依然是邵廷達駐軍時的不毛之地。

    艾穆在縣中養了幾百頭綿羊、在籍百姓三千多點,幾乎對狹長半島的環境難以造成任何影響。

    金城就好多了,南邊北邊甚至東邊的部落都向那邊匯聚,數不清的屬國兵馬在這裡操練、學習漢文,還有大量移民百姓,要礦有礦要田有田,通向東邊的山谷還有硝土一車一車地拉回來。

    用吳中行的話說,金城縣是塊福地,將來別管繼任者是誰,不能大治就可以算有罪了。

    陳沐覺得手底下這個免去廷杖的知縣有點兒膨脹,他憑啥覺得自己不會連任三任知縣呢?

    不過陳沐到這兒來的主要目的與知縣無關,他是來接兒子的。

    兩個義子,李旦與陳九經。

    這倆小子越長變化越大,李旦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匪氣如今已幾乎消失不見,陳九經也不像陳璘那般威武,身上倒有幾分儒將氣質。

    二人在行船東渡時各自統帥數千人馬,李旦麾下有精銳倭國武士隊以及自各地大名處徵調出打著混亂幡旗的軍兵;陳九經則在足利義昭入大明進貢後去往朝鮮接應來自白山黑水響應大明天子號召的兵馬。

    在抵達金城後他們的部下一面學習漢文,一面將部分兵力打散分派各地,如今手上都還剩三千上下的兵力。

    不過打散人馬主要目的是擔憂他們人數太多聚眾作亂天軍不能制度,並無削弱他們戰力的想法,比方說調派倭兵去往秘魯南部。

    因此削減兵力後二人部屬仍有較強的戰鬥能力,故東洋軍府在各衛所外獨設三營,其中二營便是他們這兩部人馬。

    李旦的軍兵號扶桑營,主倭與琉球二國精銳。

    陳九經部則號白山營,主女真與朝鮮二國精銳。

    另外還有一軍為白纛營,營將為馬芳長孫馬燃,率領的是蒙古步騎,陳沐沒動這支兵馬,在麻貴的命令下,白纛營與呼蘭部那些黑雲龍口中的『北元餘孽』在北洋軍官的率領下分作諸隊,一道在廣闊無邊的亞州北方一路向東掃過去。

    在這片大明治下的土地上除了野牛,蒙古步騎沒有天敵,再沒有人比他們還能忍耐飢餓、寒冷、奔襲了。

    調令一發,早已養精蓄銳多時的二營人馬登上福船,跟著陳沐向巴拿馬航去。

    「義父,是不是該去塞城了?」

    在船上,李旦向陳沐問著,他口中的塞城自然是西班牙的塞維利亞,明西一次戰爭後簽署條約中的租借地。

    「嗯,上個月我已派人向西國王傳信,告知其準備派兵接管塞維利亞,等他傳回書信你再過去,怎麼著也得到明年了。」

    陳沐思索著點頭,抬手問道:「你們二營人馬近來士氣如何,前些時候我聽說有人在金城惹是生非了?」

    李旦跟陳九經對視一眼,都苦笑著點頭,他拱手道:「女真不擅航海、倭兵不擅遠航,東渡時還沒走到望峽州該沉的船就都沉了,沒沉的也跟守禦衛所換成福船。」

    「他們覺得自己歸鄉無望,在這邊又終日叫其學習漢文,免不了煩躁不安。」李旦笑著搖頭道:「若是來早些趕上大戰,他們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

    人不能閒,閒著心里長草。

    陳沐對李旦的話深以為然,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準備先把你們送到巴拿馬,由西海岸沿西人修出的路走到東海岸,在那邊打上幾仗,部下的士氣應會有所恢復。」

    他的話引得兩個義子面面相覷,陳九經問道:「大明與西夷沒談好,又要開戰了?」

    陳沐搖頭笑道:「真開戰也不能讓你出海去和西軍打,他們的步陣還是很厲害的,是過去幫著西國肅清航線上的海盜,我看你們船上火器挺多、佛朗機不少。」

    「是,都是戰事結束後國王下令收繳,天軍幫著收了一些,東渡帶來其中多半,扶桑營現下有倭銃千餘,有葡國造佛朗機大銃十四門、倭國自造佛朗機小銃八門。」

    仿製佛朗機小炮是沒有絲毫難度的,在歐洲佛朗機炮是用鐵皮卷、鐵箍箍這種像造火槍一樣的手法敲出來的,即便如此也足夠讓陳沐驚訝了:「我還以為那佛朗機是大明造的,厲害呀他們。」

    「義父有所不知,倭國有諸侯名為信玄,其人所制《甲州法度》中借中原戰國來形容其生逢之時,諸侯各自為戰領國一片混亂,單戰後收繳鐵炮便收了萬餘,這還不算各地知縣守軍留下那些不願上交的。」

    李旦說著撇撇嘴道:「小八留下三千具,李家走京師的路子讓兵部調走四千六百具鐵炮送去遼東,要不是他們,孩兒這次過來能人手一具火器。」

    「調去遼東?李家要那麼多銃做什麼……給他就給他吧。」陳沐算了算,小八小九跟李旦並沒有吃虧:「李家又出人又出力,戰後分點東西也是應得。」

    當然,讓小心眼兒的賽驢公這麼大度的主要原因不是別的,是他將埋怨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鐵炮都是火繩銃,對他來說沒啥用,就算撂手裡也只能是倒賣給別國而已。

    給遼東補充些火器倒也不是壞事。

    「咱們從巴拿馬西海岸下船,我去看看鄧將軍的軍兵,主要探查修造運河的難度,你們到時候往東走,船會繞亞州南部過去,鄧將軍的艦隊也正在將主力調往東海岸,到時候他會派出幾條炮艦支援你們。」

    「借這個機會,咱們就能把手伸到那邊,東洋早晚變成咱的內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4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因果
               
    溝通巴拿馬南北的是一條沿山脊起伏人工挖掘的道路,蜿蜒曲折路途近一百六十里,途中有許多過去三十年間西班牙人在這修築的崗哨、軍寨或是驛站,算上太平洋的巴拿馬城與大西洋加勒比海的達連灣,共十三座崗哨。

    每座崗哨間距離大致相仿,據生活在叢林、山脈、平原交錯地帶的原住民說,這些崗哨規劃於挖掘道路時期,間隔距離依西班牙人所使用古老海陸長度單位『裡格』而定。

    這為明軍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一里格在陸上接近十里,這些崗哨在陳沐抵達巴拿馬之前便已被鄧子龍更改為明軍百戶所,駐紮一個千戶部的旗軍持續修繕、保護這條將來很長時間里亞州最重要的道路。

    陳沐花了六天時間,從巴拿馬城驅馬向北,一路看遍沿途風光,抵達巴拿馬地峽對面,旅途的最後一站是鄧子龍在西班牙海港基礎上設立的麒麟衛北千戶所,如今千戶所還在贈築,不過海岸上已經有設立三座造船廠。

    因為缺少熟練工匠,船廠並未開工,其實這三座造船廠也不是為造船而設立的,主要工作是在沙灘上修築棧橋,供往來船艦停泊,造船修船隻是副業。

    至於衛所起名叫麒麟,是因為鄧子龍根據軍官繪圖,認為巴拿馬的山川河流形似張牙舞爪的麒麟,其實本來他想為這裡定名卦山衛的,畢竟看風水的堪輿出身。

    對了,早年還在香山時鄧子龍不是說過濠鏡大教堂的風水不好,容易有火光之災?去年教堂真起火了,燒得還很厲害。

    困守濠鏡的修士們為修這座教堂真的很不容易,他們的前輩在半個世界所向披靡滅亡諸國,卻在正德十六年的屯門遇見汪鋐,鎩羽而歸,開始長達四十年的裝孫子生涯。

    到嘉靖年,他們在濠鏡駐紮了自己的小軍隊、修了幾座炮台、蓋起教堂廣納信眾、定期給當地官員賄賂,還沒來得及鼓起勇氣把這裡變成他們的土地,在三十六年,小教堂雕繪了一尊聖母踏龍頭的塑像,意為將中國踩在腳下。

    至少自個兒看著高興啊!

    然後就被廣東儒生告發,連忙各種賄賂矇混過關,這事拖了很多年,後來官員懶得跟他們扯皮,換了別人來,帶著船隊將濠鏡圍個水洩不通,讓葡萄牙人乖乖拆了聖母踏龍頭的塑像。

    這個人叫俞大猷。

    剛消停幾年,葡萄牙人覺得他們可以修建更大的教堂了,就有了聖保祿大教堂,但因為當時的香山千戶、後來的南洋衛指揮使名叫陳沐,所以石頭不讓挖了、自己買的石頭被抬走做鋪路石了,大教堂一直處於『在建』狀態。

    這事一直到陳沐離開,才終於稍有鬆動,後來陳沐又回來,大教堂也又回到在建狀態,真正大張旗鼓地修建,要等到陳沐北上,結果他們又修了個聖母踏龍頭。

    這次來的是廣東都司指揮白元潔,派兵驅走教堂裡的人,衙門口擺上五門重炮一通齊轟,整面牆都塌了。

    去年好不容易把牆修好,這次可算學乖了,上面啥惡毒的隱喻都沒有,還專門請來廣州知府周行檢查,確實符合規矩,料想著這次該沒事了吧?

    結果被遠赴東洋的鄧子龍鄧大帥用延遲數年的因果律武器點著了。

    這火燒得有多厲害呢?厲害到濠鏡的修士們已經沒有資財修繕了,當他們試著像其他地方的教區一樣向信徒收取稅金時,先是被信眾收拾了一頓、隨後又被香山千戶所收拾了一頓。

    主教挺冤的,要不是錢都被白帥拿去換鳥銃,他們完全有能力共同出資修繕教堂。他們的錢確實都被白元潔拿去換銃炮了,每當修士們用白銀引誘百姓皈依,就有大批五大三粗的人跑來喝聖水領銀子,真正打算皈依的百姓領不到銀子,領完銀子的彪形大漢們轉頭就把錢送去南洋衛軍器局,沒多久一架架滿載的馬車便順著木軌往港口停靠的福船上裝貨。

    一次幾百兩、一次幾百兩,這對白元潔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每當濠鏡的主教試著發展信徒,廣東都司的軍器庫便會增添夠裝備一個千戶所的嶄新鳥銃。

    在這項娛樂活動發展到第七次的時候,廣東都司甚至還仿照吳桂芳故事,給教堂頒發獎章了呢!

    當然,白元潔沒捨得像吳桂芳一樣給夷人發金質獎章,他比較吝嗇,讓軍器局用邊角料打了個鐵的。

    他們在經濟上實在是彈盡糧絕了,自漢國截斷海上航路、西洋軍府集結出征,葡國本土就再沒有送來過支援,甚至連將貨物賣到這裡都沒有,偶爾來的還是在馬六甲付出重稅的果阿、緬甸等地的葡人。

    他們是僱傭軍啊,錢都是拿命換來的,明軍不待見他們,並不覺得他們戰力高超,開出的軍餉比明國旗軍低四成,僅夠個溫飽開銷,根本無力支援濠鏡。

    能支援濠鏡的只能是受別國僱傭的葡人,跟明軍做對的諸國給出軍餉倒是多,但那錢需要用命來換。

    他們就這樣幾個月湊幾百兩,給濠鏡送來,然後讓廣東都司多一個千戶所的火器。

    不過慢慢的濠鏡主教也發現那些人很少過來,並且熟面孔越來越少——天底下再沒人比他對明國海上霸權更清楚的了。

    冒險家的氣概被數年如一日的圈養消磨殆盡,他們既不願留下,更不敢離開,每個人都知道歸家的路上有一個明國海盜建立的國家名叫漢國,當他們經過那片海域,就會被丟盡海裡喂鯊魚。

    生活總是如此尷尬而辛苦。

    鄧子龍的一語成讖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越來越多冒險家賣掉鎧甲與佩劍,搭上一艘不知去往哪裡的商船,最終在南洋落腳,買或賃一塊小小的土地,重新拿起鋤頭。

    他們無法回到自己的國家,等待他們的很有可能是孤獨終老,在成家這件事上,他們不約而同地瘋狂咒罵明朝的封建——這涉及到一個常識,在大明週遭海外任何一個小國都是大明的藩屬,而任何一個大明藩屬海岸都有明人活動的蹤跡。

    這對他們來自歐洲的異鄉人意味著什麼呢?

    那些藩屬國的少女,寧可做那些商賈第十八房小妻,都不願嫁給他們這些夷國人做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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