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0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二期
               
    這世上能讓明軍統帥靖海伯陳沐與西軍統帥公爵阿爾瓦同時感覺到心裡一沉的消息不多,北洋二期旗軍抵達麻家港算一個。

    「這好事啊,北洋二期來了,軍府有軍兵可用,船運的商賈來了,我常勝縣也可多行貿易,何況學生的縣府衙也能好好修完整。」

    一聽說北洋二期已靠麻家港,知縣鄒元標興沖沖地便進了港務衙門,卻見議事廳內徐渭、趙士楨等人各個情緒低沉,捏著官袍袖子橫在身前的手收了收,眨著眼問道:「這,這是,官船遇上海難了?」

    趙士楨抬眼看了鄒元標一眼,並沒有說話的興趣,搖了搖頭。

    知縣大人長出口氣,邁開八字步坐於末坐,這才氣定神閒地拱手道:「來人好啊,諸位莫不是怕糧餉不足還是商人太多擾亂物價?」

    「仨月前的玉米與豆子已經收了,產量極高,朝廷田稅不重,百姓各分田地家有餘糧,各地都在磨面,過些日子定要賣出面來購置磚瓦翻新家院,糧食的事當是不必憂慮。」

    「來的人多也不是什麼問題,學生的縣府如今僅有門卒一人、皂吏三人、書吏一人,三班衙役差額甚巨,還缺一百四十一人方可將府衙支起。」

    鄒元標自說自話,倒起苦水來,委屈道:「諸位非是縣官,不知小縣之難,縣衙修了數月,才不過二進,甬道僅修一半,大堂吏舍草草修出,就連獄神廟都沒蓋好。」

    「小縣雖小,事務卻尤為繁忙,官吏任免、獎懲,地理情形、風景名勝、土特物產、戶籍人口、賦役課稅,這是分內之事。」

    「日食月食、雨雪天晴、洪澇風雹地震災害、災情賑濟,都要未雨綢繆。」

    「地方風俗、鄉規民約、家規宗規、忠孝節婦壽老、漢文學堂、開課考試、武闈鄉試、開辦醫院,哪個不需人手?」

    「兵丁招募、防務、調動撫卹、獎賞懲處、籌措軍餉、巡檢司、防範叛亂,這是大軍在這兒,朝廷天軍總不會時刻於此,學生也要早先準備。」

    「更別說這律例章程、經濟、命案、凶毆、賭博、姦淫、盜竊、欺詐、婚喪嫁娶、繼承、物權、租佃、借貸、契約這些百姓訴訟,學生身邊連個仵作都沒有,幸虧是學生來東洋時帶了本《洗冤集錄》,出了死傷要抱著書自己對著屍首去看呀。」

    「末了還有開採礦產鹽井、興修水利、鼓勵農桑、分派田產這些大事,大帥。」

    鄒元標說著摘下烏紗帽置於茶案,指指腦袋,拱手道:「學生這知縣難啊,是真難!連架轎子都沒有,騎著騾子包攬縣中除了穩婆之外典史、教諭、訓導、仵作、官媒等諸般事宜,頭都快禿了。」

    陳沐原本挺發愁的,被鄒元標這一通自顧自的嘮叨硬是逗得眉宇舒展開來,他一直都挺好奇這常勝縣數萬百姓,就靠這連三班衙役都沒湊齊的小小縣衙是怎麼運行起來的。

    如今看著鄒元標發巾下那一片稀疏,還真別說——比打個打勝仗還讓人高興呢。

    「行了,你沒什麼好發愁的了,這次隨同北洋二期軍兵過來的還有許多百姓,夠你把縣衙人手招滿的了。」

    鄒元標聞言大喜,臉上剛露出笑意便連忙用手擋住,摸著鬍鬚又有些貪心不足地問道:「那常勝縣下設十鄉,鄉內裡甲、均徭、民壯、郵傳、里長、糧長、門子、弓兵這些,也能招滿?」

    陳沐沒說話,看著這個苦中作樂的鄒元標,緩緩皺起眉頭,以非常探究的語氣問道:「你知不知朝廷這次給我發來多少人?」

    沒等鄒元標回答,陳沐拍著手邊茶案上麻家港送來的書信,以背誦課文的姿態自問自答道:「北洋二期各式大小戰船九十六條,五千六百旗軍、一千二百軍匠,計六千八百人。」

    「薊鎮兵船六十四條,載四支蒙古馬隊,計三千二百二十四人。」

    「遼東兵船四十二條,載女真三部步弓手七隊,計四千四百……二十一人。」

    陳沐還是沒全背下來,瞄了一眼書信,這才接著道:「南洋的兵船二百二十條,載了日本的四個都督同知與其部下歸附軍兵,八千人!」

    他說這話時咬著牙甚至帶出點恨意,手掌拍案道:「你以為這就完了?南北直隸廣東福建四省游民,沿海諸省發海船一千一百二十條,運載百姓八萬四千飄揚渡海。」

    「我不知道是哪個糊塗蛋下的命令,他們就不知道給百姓帶點糧食?讓人把我北洋軍半數兵糧在海上吃個精光!」

    「他們這是草菅人命!」

    麻家港已經亂了,那個小地方根本撐不住這麼多人,北方的寒冬眼看就要過來,港口屯儲的糧食根本不夠漂洋渡海的百姓吃上一旬。

    緊急通報消息的船從麻家港奔赴常勝縣而來時,運載百姓的船隻已經集結開向金城。

    率領伊族聯盟大殺四方的金城知縣吳中行在信裡對時局充滿驚懼,數萬百姓湧入小小的金城縣,縣中儲備米、面、豆子只夠這些人吃一個月。

    一個月後會發生什麼,吳中行根本不敢設想。

    毫無疑問,那些百姓軍兵必須繼續向南遷徙,越過金城,下一站是比金城窮困十倍的界縣,界縣知縣艾穆能拿出手除了羊毛什麼都沒有,他那百姓只有一千三百戶,儲糧恐怕只夠百姓軍兵吃三天。

    三天?

    三天連分界半島都出不去,就算把島上放養的羊都宰了也只夠把人活著送到常勝縣。

    可常勝縣有更大的問題啊。

    明軍與本地百姓剛剛建立起脆弱的信任,突然湧入如此規模的明朝的百姓、各地軍兵,會給這兒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陳沐也不敢去想。

    「吳中行在信裡說,他能把所有人留在金城縣十日,十日之後分發縣中除麻帥本部外所有儲糧,軍民上船南航界縣——這十日內軍府必須想出妥善安置百姓的辦法,不然會死人。」

    這世上道德、威望、朝廷、神明,在飢餓面前都是狗屁。

    尤其在於,在這一千多條船上或許糧食已經被吃完了,但他們的船艙裡依然還有東西。

    陳沐看著他的幕僚們,緩慢地說道:「會死很多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解
               
    張居正就是陳沐口中的『糊塗蛋』,但四省游民法令被朝廷下達時並不是這樣的。

    法令中嚴令百姓在出海時自行購置三月口糧,百姓搭船前通過關防也確實絕大多數都帶著足夠吃用的糧食,可當他們到海上時,一些人的糧食就沒了。

    問題主要出在南直隸,廣東福建兩省的關防嚴格,南直相對鬆懈,讓一些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機,有些糧食在關防之後被人購置回來,還有些干脆是糧商上船,把百姓的米糧用超過平時的物價購走。

    人人都覺得這趟航行未必會有三個月那麼久,人人都覺得自己餓一餓抵達新大陸就沒事了——被這種誆騙傻子一樣的手段把糧食買去換來白銀。

    在他們看來,過去新大陸也要買田置地,哪怕地價低廉,銀錢也是必不可少的,有錢就能買更多的地啊!

    這些糧食都不多,只是一個小缺口。

    真正稱得上災難的情況發生在海上。

    經過日本的時候,戰爭剛結束的日本物價飛漲,各地商人在過去的大名如今的都督同知麾下經營的生意成了最後的狂歡,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能發財的機會,把沒用的兵器、貨物高價從百姓、糧商手中換來糧食。

    手握糧食的糧商一面擔憂著儲存糧食的小船會被北洋旗軍的巡船發現,又擔心將來手上有糧食這些同船的百姓餓瘋了會不會對他們下黑手,大量糧食藉著停靠日本的短暫機會被轉手倒賣。

    大多數能發現商機的眼睛也能用來發現危機。

    出海月餘,北洋旗軍艦上糧草吃完,開始從作為輜重船艦的民船上搬運糧食,直至此刻他們尚不知上千條民船上孕育著怎樣的危機。

    先是出現糧偷兒,被發現後在北洋旗軍嚴苛的軍法下直接銃斃,情況卻沒好到哪兒去,幾天時間裡便演變為明搶。

    飢餓是人類最大的動力,餓殍無所畏懼。

    民船上百姓多、旗軍少,因憐憫之心擅自開倉放糧的旗軍,有;冷漠到底銃斃衝擊船艙百姓的旗軍,有;實在不敵一把火燒了船同歸於盡的,也有;被百姓殺死或逼入海中淹死的,也有。

    茫茫大海封鎖地域空間,成了密閉的囚籠,當災禍發生,旗軍背負銃炮包圍試圖逃跑的民船,事情原本會變得更早。

    實際上這十萬軍民能平安抵達麻家港,都要感激一個人。

    這人皮膚黝黑,身材無福祿之態卻有不符合老邁年齡的結實,穿著緋袍受旗軍指引進入港務衙門中庭,拱手便已拜倒:「下官海瑞,開軍糧以哺百姓,甘受經略責罰。」

    官廳之中,陳沐正與阿科斯塔進行談話,海瑞突如其來的拜倒令他匆忙起身,接近失態。

    「海公快快請起,陳某可受不得這大禮。」

    說實話,被十萬軍民東來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的陳沐看見這張堅毅的臉特想罵娘,從牙花子裡擠出一句:「誰把您給派來了?」

    咱這亞洲經略還沒做出什麼大成效,朝廷先給這尊大神派來算怎麼回事?

    海瑞緩緩起身,身側的陳沐親兵將漆盤奉上,裡面盛著亞洲副使的誥命、朝廷的書信以及海瑞對海上放糧的報告。

    海瑞在海上行使亞洲副使的職權,殺了引起禍患的糧商與向官軍動手搶奪軍糧的禍首,並依北洋軍法將私自放糧的旗軍擒拿,開倉放糧九萬石有奇,穩住人心並將罪責一力擔下。

    一年的兵糧被吃了一半兒,陳沐該罵娘歸罵娘,但以十萬生民為重,他並不覺得海瑞做錯了,換了他在海上肯定也會這麼做。

    海瑞不是個凶神惡煞的臉譜,恰恰相反,他這個人很會變通。

    早年胡宗憲做總督,胡的兒子路過海瑞主政的淳安縣,向驛捽髮怒,把人家倒掛起來,人們把事情報告海瑞,說驛卒把胡總督的兒子得罪了,這問題棘手,該怎麼辦?

    海瑞說:不!過去胡總督考察巡視各地衙門,都命令不要鋪張,胡總督是好官,他兒子肯定也是好人,現在這個人行裝豐盛,一定不是胡總督的兒子,抓起來!

    打開袋子,胡宗憲兒子帶來數千兩金子,被海瑞沒收到縣庫裡,還派人飛馬報告胡宗憲,說有人冒充總督兒子。

    胡宗憲拿海瑞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甚至還有點想笑。

    海瑞讓官場討厭、讓陳沐懼怕的不是他軸、不是他犟,是他不通所謂的『人情』。

    單就陳沐來說,他喜歡什麼樣的下屬?像邵廷達、付元那樣,心裡記著我對你有恩,我繼續施恩你繼續報恩,別管什麼時候你都無條件支持我,大家都好。

    別看人人都說討厭這人情關係,但那討厭的是別人的人情關係,自己的人情關係都一點兒不討厭。

    可海瑞是個異類,他不跟你講人情,他和你講道理,道理一旦講不通,炸恩主都有可能。

    徐階對海瑞有恩,大恩,當年別人要把海瑞絞刑,被徐階壓下來。

    到高拱鬥倒徐的時候,要拿早年徐階給嘉靖帝寫青詞蓋道觀的事整死徐階,但海瑞能理解徐階在嚴黨主政下寫青詞討好皇帝的自保,覺得徐階對國是有功的,就上書為徐階辯白。

    可等到海瑞主政應天,清丈田畝治理土地兼併的時候,他和徐階的問題就講不通了,要治應天兼併先治松江府,因為松江攏共九百萬畝田地,老徐家十五萬畝,佔了六十分之一。

    海瑞看來,有恩是一回事,有罪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辦就大辦,幾乎要拿出洪武朝的酷政來辦……結果徐家退田四萬畝、應天府兼併消減、地方吏治為之一請,不過海瑞的官也被罷了。

    「老夫就是一事不明。」

    海瑞沒頭沒尾說出一句,陳沐也沒聽懂他究竟不明白什麼,不過海瑞也沒賣關子,跟陳沐是老熟人了,開口道:「閣老奔喪回江陵,為什麼非要坐三十二抬的轎子,老夫真不明白。」

    「兩人抬的就走不動了?馬車牛車驢車就不行了?自己下地走難道就有失體面了?」

    海瑞的臉上帶著難以名狀的悲哀,看著陳沐道:「我寫了封信,給陛下,我想問問,但沒人回答——大明朝的祖制不是這樣的,大明朝的首輔也不該是這樣的。」

    陳沐深吸口氣,他明白海瑞為什麼過來了,可他一時間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些尷尬地轉過頭才發現阿科斯塔修士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擺擺手道:「修士回去吧,去墨西哥城將我的請求轉達貴國公爵,糧食貿易,越快越好,每過七天,收購價降兩成,五個七日之後事情就不用談了,我帶他們去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三十章 兩萬
               
    張居正和海瑞的為官理念不一樣,儘管他們一樣在避免貪官污吏、一樣厭惡土地兼併,但在根本上,他們的理念差距太大。

    海瑞是教科書式的官吏,在嚴格恪守傳統道德之外,他還擁有高超的施政手段、無與倫比的變通與嫉惡如仇的勇氣,但他不能當首輔、當宰相,他是第一流的官員,卻沒有協調、統領百官的能力。

    張居正呢,才華不必多說,整個大明朝能超過他的人沒幾個,不重私德,甚至在他的位置上私德都是為政治服務的。

    他的為官之道與私德無關,更像是外面餓殍遍野,你做官的就算整天喝清水吃爛菜,也不是一個好官;治下百姓富裕家有餘糧,你做官的就算成日大魚大肉聽歌賞曲兒依然是個好官。

    但從陳沐自己來說,他覺得兩種人都不壞,尤其具體這兩個人,他倆都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不過區別在於前者活著時常受罪,死了才會為人稱頌;後者活著為人稱頌,死了才開始受罪。

    鄒元標興沖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這個明朝進士已經習慣東洋軍府亞洲經略對他相對輕鬆的態度,罵一萬遍也不真生氣,禮節上更為隨意,人還沒進屋子聲音便已經來了。

    「大帥,小縣已籌糧草六萬石,只要再從西夷那訛上十二,不,十萬石就能撐過這次……」

    陳沐眯起眼來看著鄒元標,這個傢伙最近越來越飄了,你看他用的詞兒?訛?

    什麼叫訛?

    朝廷的事能叫訛?要不是海瑞在這兒,陳沐就得讓他的親兵打聽打聽最近常勝知縣都跟誰混在一起了。

    鄒元標年輕的臉上帶著無與倫比的喜意,推門進來見還有客人聲音才戛然而止,看到客人一身緋袍也沒太大驚訝,笑眯眯地行個禮,言語輕鬆得很:「學生鄒元標,常勝知縣,見過大人。」

    海瑞拱手:「海剛峰,有禮了。」

    陳沐親眼所見,鄒元標的臉在那一刻閃過一萬種神情。

    放到一半的官帽重新扣回漸顯禿態的腦殼上,張揚的小手兒慢慢縮回袖子裡、微微探著的肩膀緩緩板正、邁出官袍下襬的皂靴一寸一寸地回收,直至整個人看上去變得端莊、得體。

    人的名樹的影,鄒元標一下就老實了。

    「學生不知海公當面……」

    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沐抬手止住,指著一旁椅子道:「老實坐好——海公,我還有幾天時間?」

    海瑞並未責怪活潑的鄒元標,也沒直接回答陳沐的問題,反而問道:「方才老夫聽起來,陳帥是打算向西夷購置糧草?」

    二期運來軍兵都還在金城,海瑞是自己先過來了,陳沐現在對金城的事極為上心,尤其在知道海上發生情況的來龍去脈之後,他更擔心那些百姓聚在金城或將來聚集於常勝會出什麼問題。

    「是,縣中所具糧草不足,不單單用以供給百姓,我本部旗軍的糧草亦有不足,西人佔有大片土地,他們的糧食一定有所富餘,買來正好渡過此次困局。」

    陳沐說著緩緩搖頭,苦笑道:「只怕西人存糧亦不太多,若不能足我百姓之需——此次朝廷發四省游民,著實令陳某有些,有些措手不及。」

    誰能想到呢?原本等著七八千小一萬人的北洋二期旗軍,盼星星盼月亮可算來了,結果烏泱泱要來十萬人,這誰受得了。

    「陳帥如此憂慮,老夫可為軍府分憂。」

    「貿然湧入百姓三萬戶定會稍有混亂。金城吳知縣已與老夫商議,留百姓六千戶入籍;另發百姓三千戶各依口數給米糧一石,命其隨麻帥向東開拓三鄉,另有五百爐戶,被吳知縣安置在金城探出的礦上。」

    陳沐眼中的大問題,在海瑞眼中只是小問題,轉眼便將近一萬戶百姓安置於金城。

    「即便如此,數日之後仍有兩萬餘戶百姓陸續抵達常勝縣,屆時便需勞煩鄒知縣,準備米糧六萬石備下,三萬石發於百姓、三萬石留於縣府。」

    「另外此地炎熱,還需陳帥調動軍糧中的咸醬餅子,以防百姓中暑。」

    「糧市、存糧、市價平,百姓吃用無虞,所需慮者不過湧入眾人釀成混亂。」海瑞道:「北洋軍兵甚多,陳帥應可彈壓。」

    其實從海瑞說出金城分擔走九千五百戶的百姓後,陳沐心裡的重擔突然一下就輕鬆了。

    他一直沒有把金城放在應對舉措之內,因為吳中行發來的信清楚地表達出他被明朝移民的巨大數量嚇傻了。

    三萬戶百姓的湧入對毫無準備的常勝縣確實是個大麻煩,但如果這個數字變成兩萬戶,那就只是一個小麻煩了,若能削減到一萬戶,那不但沒有麻煩,反而能給縣中提供很大幫助呢。

    「兩萬戶,不會有什麼混亂。」陳沐幾乎武斷地搖頭,道:「這幾日我與幕僚做出一份安置百姓的應急計畫,只要能保住百姓口腹之慾,讓常勝縣不餓死人——這的肥沃土地足夠養活所有人。」

    陳沐主座後面懸著一幅碩大的掛式輿圖,繪著迄今所知的整個亞洲地圖,說著他拿起靠在凳子腿邊的竹鞭指著地圖上的小點兒道:「海公新來,怕是不知大明朝在亞洲取得多少土地,這是常勝。」

    「沿著海岸去北五千里為界縣,界縣沿海岸去北一千七百里為金城,金城向西北沿著海岸六千里為麻家港,這些土地向東走,把這幅圖從中間劈開,都是大明的。」

    這片土地單論面積,已經不比大明本土小多少。

    多養活十萬人?綽綽有餘!

    「海公今日過來是給陳某吃了一顆定心丹,後面的事務繁雜,一個常勝縣萬餘戶土民百姓就夠鄒知縣手忙腳亂了,此時事務繁雜,軍府中常吉等人皆無獨治百里的經驗。」

    「後面接引百姓的事情還要靠海公總領全局,務必要讓每個百姓都有處可去,在亞洲開始自己新的人生。」

    「安置百姓由您來,統一天朝移民的思想。」陳沐說著點了點自己的腦袋,道:「由我來,到了這兒,他們也不能忘了忠君愛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登記
               
    說句露怯的話,陳沐也沒見過一千五百條海船從港口開出去是什麼樣。

    從這個角度上看,沒能參與北洋二期艦隊起航是件挺遺憾的事。

    但在這會兒的常勝港,這就是一件非常令人恐懼的事了。

    一千二百多條民船帶著百姓,會把常勝港附近的海灣擁堵,稍有不慎船艦相撞就噁心了。

    所幸,事情沒那麼糟。

    八月初四,由金城縣起航歷經十四天海上漂泊的八十六條海船抵達常勝縣,這些由南北直隸、福建浙江、廣東甚至呂宋製作的海船在形制上幾近相仿。

    形制都是可航行外海的福船形制,用料都是便宜的松、衫,看上去皆為四、五百料,船上攜小舟兩艘。

    這種船用工較少造價低廉,陳沐在港口涼亭下估算著,如果艦隊都由這樣的福船組成,那朝廷派發出這上千條船,單單在造船上的花費當為近十七萬兩白銀。

    為給民船讓路,戰艦都開到常勝港以南的小常勝港去了,將八條卸貨棧橋讓了出來,供福船停靠放下百姓。

    除了棧橋還有海上,更多福船停靠近海,船上小舟放入海中,各色百姓順軟梯下到舟裡,操槳而來。

    岸邊早已嚴陣以待,過去港口用於停貨的空地如今以麻繩框出十二條通道指引向前,最前方則是一排桌案,各有書吏坐於案後,在他們後面,則有更多旗軍列隊等待著。

    穿短打的健碩漢子衣擺鞋子被海水浸濕,一手提著打著補丁的行囊護在胸前,一手攔著身後抱著小孩的婆娘,側頭環顧著跟隨在側的弟弟與弟媳,末了又轉身叮囑尚是少年的舅子別跟丟了,最後才神態裡帶著濃重地不安打量著岸邊軍兵。

    那一條條麻繩之前,頂盔摜甲的北洋旗軍端著長鳥銃,本就健壯的身形被衣甲撐得鼓鼓囊囊,笠盔大沿兒將他們半張臉都擋在陰影之中,只露出彰顯威武的下頜鬍鬚,明亮的胸甲反射來的日光刺目,令人不自覺地眯起眼睛。

    這種架勢很嚇人,讓短打不禁放慢步伐,想讓別人先過去探探風聲,可實際上整個岸邊下船的百姓都這想法,沒有人敢貿然前行,以至於後面下船的百姓半條腿都浸在水裡也不敢向前走。

    在寒涼的麻家港與雨季的金城縣,那些地方不是沒有軍兵,但從來沒有像這裡的軍兵一樣怪異的,人們小聲問著:「那些麻繩是做什麼的?」

    「這還用問?官軍要秋後算賬了,咱搶了軍糧,他們叫咱進去,繩子兩頭一拽便將咱都捆將進去,管叫一個都走不脫!」

    著藍色短衫的漢子對此嗤之以鼻,這官軍若是想抓他們根本用不著這麼麻煩,就他們手上叫鳥銃的火槍一放,人就沒了。

    突然,面前不遠處那個北洋軍動了,端著銃向前走出幾步,嚇得短打漢子渾身緊繃,像老鷹抓小雞中的母雞般將家眷護在身後,他聽見那個北洋旗軍用洪亮的嗓音道:「歡迎諸位來到大明的亞洲為陛下效力,請排好隊沿繩索通道行走,保持安靜,東洋軍府的書吏將在前面登記。」

    話音落下,旗軍面不改色,環視眾人後轉身揚臂指向繩索通道,一滴汗水從笠盔沿底滑落,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百戶讓背的這詞兒也太難了!』

    官軍說話還是管用的,儘管短打漢子聽著這種能理解可過去卻沒聽過的說話方式看著繩索通道盡頭的桌案後書吏將信將疑,不過後面人潮湧動已容不得他再三考慮,忙牽穩妻兒兄弟被人潮推著向前走去。

    耳邊傳來旗軍維持秩序的命令,白牆橘瓦的異域小樓立在目力極盡,身無存糧足無立錐,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充滿不安。

    直至書吏近在眼前,他的餘光看到穿著袍衫的書吏虎口有厚重的老繭,來不及思索什麼便聽其問道:「姓名、性別、過去職業、年歲幾何?」

    「丁海,薊鎮密雲後衛長城外三岔口墩軍夜不收,三十有六。」

    書吏抬起頭,兩眼看著孔武有力的短打的壯漢,手上不停,在印紙裝訂的登記簿上勾上男,其實他們也不知道軍府趙大人為何一定要讓他問性別。

    他的眼神有些鄙夷,道:「逃軍?」

    墩軍是攜妻兒住在長城墩台的哨兵,夜不收則是其中遠哨,早年是要深入蒙古境內探得虛實的精銳,為軍中精銳健兒,不過那都是老黃曆了,土木堡之後墩夜被捉的捉死的死,後來成了應付差事,能在墩堡裡活著就不錯了。

    丁海緊攥雙拳怒視書吏,言語裡有憤怒也有委屈:「朝廷撤了三岔口,以戚氏南軍充任。」

    所謂的書吏也是軍人,北洋旗軍,對此心有慼慼,投去抱歉的眼神,邊寫邊道:「這邊討生活比在家裡好,以後你就知道了,你都會什麼,在這邊打算以何為生?」

    丁海不明白這些問題是為什麼,但十餘年的墩軍生涯已令其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道:「放佛朗機、射箭、挖壕築壘、挖陷阱下套子、做火箭……」

    書吏回頭看了一眼周圍監督官吏,邊在登記簿上錄下『陷阱』二字,邊小聲道:「看你是老兵,說些跟打仗無關的,這最不缺的就是會殺人的。」

    丁海不知何故,頓了頓才說到:「騎馬喂雞養豬訓貓遛狗,還有種田採草,除此之外就只會織發巾了。」

    書吏這次沒再多說,向後面望去一眼問道:「這都是家眷?家庭關係、先前職業與所會技能依次報來。」

    有了自己的經驗,再報家眷時就有底氣多了,丁海依照習慣抱了抱拳這才說道:「妻王氏,薊鎮密雲後衛軍余,今年二十有八,會耕田織布洗衣做飯、馴養六畜。」

    「妻弟王洋,二十二歲,墩軍,會種地養馬,騎馬也行。」

    「弟丁陸,三十四歲,薊鎮墩軍,會的跟我一樣;弟媳張氏,跟俺內人一樣,還有俺兒子丁兌,剛六歲,共六口。」

    登記的書吏記下,自桌案上拿出兩塊北面分別寫著『牧』、『獵』的木牌,在正面寫上丁海、丁陸的家庭成員,交給丁海道:「你是戶主,拿著木牌去後面天字等候區,會有人帶你們去領口糧。」

    說罷,書吏向後面的人喊道:「下一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邊境
               
    陳沐一直看著登陸百姓的登記工作,後面數日可能每日都有民船抵達,他要儘早發現自己的準備有什麼紕漏,提早發現才能提早解決,這些事誰都是第一次錯,難保不出錯。

    沒過多久他就發現二號登記點登記的第一戶百姓領了令牌便朝天字等候區慢慢悠悠走過去,令他皺起眉頭。

    等候區分天地玄黃四大區,其中地、玄又各分四塊,四大等候區沒有特別標準,全靠書吏心裡感覺,一戶人家擁有出色的技能或職業經驗或者說是特殊人才,便分往天字等候區,之後依次下降。

    要是登記人員覺得這個人沒什麼用處,就是湊人頭兒的,那就丟到黃字等候區。

    天字與黃字有天壤之別,不過相同的就是他們都要等待軍府吏員認領,天字區的人是等候軍府專程分配,黃字區的人是等候軍府下一步安排。

    比方說最早被放到黃字等候區的就是個浪蕩子,沒有職業,把祖上的家產敗個精光,在秦淮河上睡了三天三夜沒錢了還賴著不走,還宿醉著呢就被歡場護院的丟給巡檢司,正逢朝廷號召游民入亞,巡檢司乾脆給他送上船,等他酒醒船已近徐州。

    這麼一個屁用沒有的人,誰看見不頭疼?

    不過像那樣的終究少數,大部分漂洋渡海開始新生活的百姓都有必須過來的理由,有一家一戶前來者,更有一姓一氏扶老攜幼前來,雖然老人和小孩不是勞動力,但陳沐更在意這樣的家庭。

    老人與小孩,是歸屬與希望。

    唯一不好就是像那樣超過十人的家族記錄起信息來總是非常緩慢,人多嘴雜一戶人家能錄上一刻……照這速度,這一千來戶百姓登記完,明天早上的天都亮了。

    「明天,明天要開雙倍通道。」

    這是陳沐發現最大的弊病,除此之外,他們的登記做的有條不紊,簡直比預料中最好的情況的還要好。

    陳沐不再去看登記百姓的港口,帶著幾名書吏與親兵向港務衙門走去,邊走邊吩咐道:「派人去催鋸木場,令牌加緊製作,現在就看土地分配了。」

    常勝縣發佈了多種身份令牌,每塊令牌都意味著令牌主人主要從事的職業與十頃相應的土地。

    與之相對,常勝縣東南西北包括海岸在內的四個方向也被軍府分成一塊塊井地,每塊千畝,依照地利分與百姓。

    有海岸線的分給持漁、鹽令的;有礦山的分給持礦令的。

    有平原或事宜種田的分給持農、牧、獵令的百姓;有密林的則分與持林、獵令的百姓。

    八塊井地圍一塊空地作為村落,安置三十至五十戶人。

    接引的軍官把丁海一家從天字區帶出來,同行的還有三十二戶地字區與玄字區的百姓,穿過縣衙倉庫領了各自口糧,繼續去往東邊尋了一處空地,帶他們紮下軍帳。

    「咱在這歇息幾日,托你們的福,不用著急走,你們的土地在最東邊,先等別人都過去了再說。」

    軍官的兩個親隨支起大鍋,安排各戶百姓去砍柴打水,三十二戶百姓的戶主都被聚到軍官身旁席地而坐,等著他安排今後的事。

    「之後我們要越過白馬河,抵近西軍駐紮的墨西哥城,距此處五百餘里,不過你們不用害怕。」

    北洋軍的百戶軍官指向遠處調集旗軍的年輕千戶,那千戶不是別人,正是就任千戶沒多久的林琥兒,百戶說道:「我與諸位同僚會引軍兵護送你們,由林千戶率領向東挺進。」

    「我叫徐晉,常勝守禦千戶所白馬百戶,諸位沿途要聽我的話,安然抵達你們的土地後,你們當中有八戶會分得八千畝土地。」

    徐晉看著面容呆滯的諸多戶主勾起嘴角,他很滿意眾人這個反應,道:「對,這八戶每戶分得一千畝。」

    丁海看了一眼弟弟丁陸,在狂喜的眾人中皺起眉頭,小聲問道:「將爺,一千畝……種不完。」

    他不知道別人一戶人家有幾塊令牌,但他們家有兩塊,而且上邊都還寫著字,按先前說的他能分得兩千畝地,就他們家這仨瓜倆棗?又不是像別人舉族而來,哪裡能種得完?

    「你們過去那土地很可能沒有田,要你們自己開墾,何況還有別人呢,這地不是單叫你們種的,過去先起一塊能養活自己的自留地,剩下的地租給別人。」

    徐晉看了一眼丁海,他對這個從天字區領出來的人有很深的印象,道:「你叫丁海,我聽說你以前是薊鎮口外的夜不收,你們家有兩塊令牌,這幫人過去就靠你們家了。」

    「八塊地圍一塊,中間是你們的村子,過去以後不管每戶是做什麼的,都必須先開墾二十畝地,沒飯吃不行。」

    徐晉在地上用銃刺畫出井地,指著各個土地道:「租稅朝廷定下了誰都不能更改,不論種什麼,一成收成歸地主。」

    「大帥把你們稱作開拓者,開拓者租地,每戶二十畝地主是必須租的,但同樣,地主不論做什麼,自留地最大隻能有五百畝,剩下的地早晚得租出去。」

    「同時這片皇帝賜下的土地如果地主和租戶能種不種、能用不用,讓地荒了,朝廷就會轉賜給別人,所以能種就種、不能種就伐木、就採石、就打獵、就放牧,不論如何,不能讓地閒著。」

    「不論種植養殖也好、伐木採礦也罷,賦稅都是三十稅一,不好直接上繳實物的會由專人以銀兩補償或物主出錢贖稅。」

    「朝廷後面會給你們派些工人,工人最低工錢為一月兩石面或等價的銀,今後會有律法規定,這個不必擔心。」

    「邊境線上的村子除一名村尉外還有三名副尉,村尉是過去後我留下的小旗官,他會領十名旗軍駐紮;另外三名副尉是井地向東的三名地主,掌管村中修壕築壘、操練裡甲,朝廷會給你們發下火繩鳥銃、長矛等軍械,登記後妥善保管。」

    徐晉目光掃視眾人,道:「都拿出令牌來,讓我算算你們需要多少桿銃,副尉三桿、獵戶一桿,十個壯丁劃撥一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三十三章 環境
               
    首批移民抵達的十四天後,徐晉帶著丁海等三十三戶百姓百餘口啟程奔赴他們的目的地——明西邊境尚未開墾的小村莊。

    離開前,他們領到軍府調撥給他們的牲畜,六條黃犬、八頭牛、十二隻羊以及馬、騾、驢共二十二匹。

    除了牲畜,八架雙輪大排車載著水缸十六、碗碟三十三隻、油燭鹽米醬足月,柴刀九、鋤頭八、斧鋸各十二,腰刀十二、步弓十六、槍矛鏜把三十二、火繩鳥銃十七,繩索二十丈、混箭矢彈藥足量及各色虎豹旗八面、鑲龍旗一面。

    因為他們是最後才領取物資,領到的東西相對多一些,前面有些村落四十戶人才領到碗碟八隻,但相對的那些村落離常勝縣治較近,等這次移民潮過去很快就能補足所需,他們就不一樣了。

    他們要去的可是五百里外,對那來說,墨西哥城是近在咫尺,常勝縣則遠在天涯。

    一時半會,他們在那邊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唯一能仰仗的,大約是陳沐將他們要過去的消息由騎手快馬加鞭送給墨西哥城的阿爾瓦,確保西班牙的軍人不會攻擊百姓。

    「北洋軍尊敬你們九邊將士是有原因的啊,體能都很厲害。」徐晉靠著樹幹微微喘氣,從行囊中取出油紙包裹的小藥包遞給丁海,笑道:「能跟上,還不錯。」

    「北洋醫科院甲等醫師配的千里健步散,滲到鞋底去。」

    一天趕路四十里,老弱婦孺坐在車上,下面的旗軍與男丁背負大包小包趕路可謂苦不堪言,百戶徐晉一直擔心丁海這些民壯會跟不上,不過看起來別人興許難以趕路,丁海與丁陸、王洋這哥仨倒要好得多。

    他們的表現不亞徐晉的北洋旗軍,讓百戶面上有些汗顏,抱怨道:「阿茲特克人這路修得跟遼東口外老百姓踩出來的路一樣,你們哥仨這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呀。」

    其實北洋在體能上的訓練並不多,陳沐招募的都是良家子弟,各縣百姓每月逢幾開集都要趕路、加上平日裡下地干活,體能都不算差,北洋軍的操練側重點在於紀律與兵器使用、戰陣訓練,在體能上真不比九邊老卒強上多少。

    儘管他們訓練更科學、更有針對性。

    「尊敬?」

    丁海有些聽不懂,接過藥包湊到鼻子下嗅了嗅,脫下破舊的布鞋倒在鞋底,又遞給弟弟,這才兩眼發直地看著官道外長滿異域杉樹的密林,好半晌才搖頭灑然道:「沒什麼好尊敬的,百戶去過九邊?」

    徐晉有些木然,似乎丁海聽到北洋軍尊敬他們並沒那麼高興,他說道:「我哪能去九邊,實不相瞞,四年前我還是小旗呢,在南洋押船巡海打了兩次夷國海盜,調去北洋做了練兵官,補了百戶的缺。」

    丁海皺了眉頭,聽說過南北二洋陞官快,卻沒想到這麼輕描淡寫,他疑惑道:「那怎麼?」

    「哦,你說北洋軍尊敬九邊將士?我還在南洋當小旗的時候,大帥初創小旗立宣講官,宣講官們就是這麼說的,他們也沒去過九邊,當時我們廣東都司都是白帥的兵,那時宣講官就是這麼說的。」

    「宣講官算是替補副小旗,北邊是不是沒有副小旗?南方一個小旗有三個軍官,小旗、副旗、宣講,宣講就是把百戶、千戶乃至指揮使、大帥的見聞告訴最底下的旗軍,讓每個人都知道為何而戰。」

    徐晉目光透著追憶:「那時候他們就說,我們這些旗軍、旗官,今後都會成為百戶、千戶乃至指揮使,但不可以此自矜,這並非因為我等才學超人,只是沾了朝廷開疆擴土的時運,要知曉感激,是老百姓養了我們、是別的袍澤在九邊在腹地奮死拚搏,才讓我等有為朝廷開疆拓土的榮光。」

    「即便今後加官進爵,也不可低看旁人,因為這份運氣可能是任何人的,只是因為我們在那,把這份運氣拿走了,宣講讓我們記得感激別人。」

    「呵!」徐晉笑了,搖頭道:「如今憶起,確實南洋人人奮進,報名講武堂的、去海外頂著熱瘴作戰的,但這努力換了別人其實也一樣,在那個奮進的環境,人人如此。」

    「真好。」

    孔武有力的丁海聽著徐晉的話,靠在樹旁挺直的身形緩緩佝僂下去、幾近蜷縮,平平淡淡的敘述險些教他放聲哭出來,硬是用鼻子狠狠抽了兩下,貪婪呼吸著空氣才將情緒穩住,重重地重複道:「真好!」

    可不是真好麼!

    旗軍、墩軍、夜不收,九邊低賤得如狗一般的人物,卻在遙隔家鄉萬里的海外什麼都不需要做便得到千畝土地,其中五百畝屬於他,能不能吃上飯全靠自己。

    他還能從別人口中聽到『我們都很尊敬你們』,這個『別人』不是阿貓阿狗,是整個大明百萬軍隊最想成為的北洋軍。

    徐晉沒有追問丁海的感慨,他聽說過一些關於九邊將士的傳聞,他問道:「你是夜不收,三岔口裁撤後怎麼沒想過投奔北洋?」

    丁海搖頭道:「我家不是世代軍戶,是被勾軍,在密雲後衛做了六年旗軍,三岔口的夜不收死完了,便把我勾去,同去的還有我弟,我聽說北洋的精兵是操練出來的,你們練射擊、放炮,連跑步都練,戚家軍也一樣。」

    「但我們那不是這樣,七年以來,有時候運氣好,會被千戶或指揮調到長城內操持養廉田,這就有半年不需擔驚受怕,可更多時候在長城外的墩堡,只有五個人各攜妻兒住在那,每墩一塊石刻,上頭寫的都一樣。」

    「五個墩軍,水缸五口、碗碟五雙、床板五張,旌旗五面,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每月有長官檢查,墩外壕溝有蒙古人腳印就得受罰。」

    「夜不收不是訓練來的,什麼都不會也沒人教,養馬放箭放炮,都是自己學,死了就死了,沒死的……沒死的也不會怎麼樣,有首級也沒功勛,有功勛也不會陞官。」

    丁海輕蔑地笑道:「我不想再當兵了。」

    徐晉還能說什麼呢,他長長舒了口氣,道:「那真是可惜了,朝廷在這邊可是用兵之際,你們的村子,就是亞洲的長城……唉。」

    其實這一次,丁海又何嘗不是換了個地方的墩軍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三十四章 消息
               
    自移民東渡抵達,連著半個多月常勝縣雜亂的事務就沒停過,這個關竅上海船帶來朝廷官員故去的消息,陳沐也只能在岸邊搭設靈台遙祭,並指派親信乘下一班回大明的船去江西的宜黃縣與新建代己身行弔唁。

    先過世的是譚綸,原本就已是太子少保,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謚號襄敏。

    老爺子臨過世還記得他,派人把自己的軍事書籍謄抄四份,名叫《軍事條例類考》,共七卷,一份送到薊鎮戚繼光處,另一份則漂洋渡海送到他手裡。

    剩下兩份分別送去南北講武堂,給自己戎馬生涯畫上句號。

    另一個過世消息是提拔陳沐於微末間的老總督吳桂芳,先由兩廣總督轉南京兵部右侍郎,旋而北上轉左,北京兵部左侍郎,那時候陳沐北上,吳桂芳的身體就不太好。

    後來老爺子做了漕運總督,在淮河北岸修了草灣河、高郵東西修築二堤以蓄湖水,進工部尚書還沒一個月便過世,朝廷以高郵湖的功勛追贈太子少保。

    除此二人之外,家裡傳信高拱的身體也不好,皇帝下詔命北洋醫科院的醫生去南洋給大臣調理身體,去的甲等醫師叫李時珍,今年編成一本《本草綱目》,彙總世上千萬草藥。

    不過他這本書在北洋醫科院不太受重視,記得方子多了難免會出錯,別管醫科院還是太醫院都是朝廷機構,不重視雜方,更重視切實可行的對症主方。

    比方說李時珍拿到萬曆醫學獎的另一本書,《奇經八脈考》,稀里糊塗當上北洋醫科院院長的老醫生程宏遠最喜歡看這書,還有早些年成書的《瀕湖脈學》,深受醫術不大高明的院長喜愛。

    自打只會外科的程宏遠看了李時珍的書,大小方脈科的本事突飛猛進。

    這些消息幾天裡不斷在耳邊狂轟濫炸,讓陳沐難免有傷春悲秋之感。

    譚綸、吳桂芳相繼逝去,高拱病重,讓他越來越感到——一個時代就要結束了。

    那是屬於大明深受南倭北虜之患的時代。

    在陳沐看來,那個充滿禍患的時代確實結束了,跟著李旦、陳九經從日本帶來的軍隊裡有個對陳沐來說挺知名的人物,越後衛指揮僉事上杉謙信,率軍兩千應日本王足利義昭之命來援。

    不過沒什麼用,被稱作『越後之龍』的上杉領受衛所指揮僉事還沒滿一年,在遠航中的船上喝多了酒一睡不醒,搞的兩千越後兵人心惶惶,全靠養子景勝穩定軍心,要不然他們那十來條船就調頭往回開了。

    陳沐問過帶兵過來的陳九經日本的官職是怎麼算的,為啥才給上杉謙信一個正四品的指揮僉事。

    九經說這是八智定的,因為上杉本來的官職就是他們那邊的從五位,歸附官升三級,剛好正四品,所以就封了指揮僉事。

    這下可好,人家路上喝酒喝死了,陳沐這邊軍府還得就地陞官,給朝廷發去追贈正三品越後指揮使的建議,同時任命其養子景勝接替衛鎮撫的官職,繼續統帥部隊。

    當然從國內傳回的消息中也是有好事的,比方說老爺子張翰入閣了。

    興許是沒有在奪情一事上同張居正做對的緣故,呂調陽離開後張翰很快就進入內閣,成為大明朝歷史上少數幾個沒有翰林資歷卻進入內閣的大臣之一。

    從信上看,老頭肯定是高興的,不過比起高興更多的是害怕,這封信寫在他剛進入內閣的時候,卻在信上問陳沐覺得他致仕之後是去東洋好還是南洋好。

    從內心來說張翰更希望去南洋,因為離家近;但正因離家近又讓他感到害怕,覺得東洋遠點大約還是好的。

    緊張兮兮,搞的好像不是進內閣而是進詔獄一般。

    好在東洋軍府的架子已經搭起來,幕僚與各司長吏離了陳沐也能任事,否則單單這些事一一處理起來就能把陳沐所有時間佔住。

    等他祭拜完譚綸與吳桂芳,再回到港務衙門,過去的地下酒窖已被改造成地下指揮室。兩列桌案中間是縱橫五丈的龐大沙盤,沙盤地形圖上嚴格依照地形與比例尺將常勝縣方圓二百里縮入方圓。

    高山、峽谷、溝壑、平原、河流、密林及海洋,各色地貌盡在方寸,浸以不同顏色的染料膠合。

    這幅縱橫五丈的沙盤如今才不過完成小半,上面圍繞臨海的常勝縣以墨線繪出密密麻麻的方格,依照方格所距縣治遠近,以硃筆批下編號。

    每個編號之側,都擺放著模具燒出小巧的陶制四合院,陶院大小不過半掌,有些離縣治近的已寫上村落名字,更遠的地方則暫時只有編號沒有名字。

    再遠的,則因距離問題明軍尚不能完全知曉當地地形,故連小院都沒有。

    千戶林琥兒率麾下旗軍自西向東護送移民抵達駐地,所肩負的另一使命便是將途經村落的週遭地形依照編號繪製出來,等他的旗軍回來,這些地形與村落便可一一補全,這也意味著明軍掌握地形的眼睛將直接與墨西哥城隔山相望。

    那些百姓如果知道當地長官如此不負責任的態度,應該會很生氣吧?陳沐還不知道二百里外的地形地貌是什麼模樣,就已經把土地分配到五百里外了。

    鄒元標今天沒來上班,只有縣中典史穿著便服在地下指揮室帶工匠裝飾。

    縣中有原住民百姓結婚,在明朝這喜事被稱作小登科,平民百姓成婚,新郎可穿九品綠色官袍、新娘可著九品鳳冠與九品繡纏校花紋霞帔——老實巴交的普通百姓這一輩子大約只有這一次機會能奉旨違制。

    這個習俗也跟著明軍延續到這邊,典史的官袍出借給結婚的原住民新郎、鳳冠霞帔是縣裡匠人專門做的,以後就放在縣衙,誰家結婚誰家去借。

    至於父母官知縣大人鄒元標,今天專門向軍府力學單位趙大人請了假,喝喜酒去了。

    這種場合其實陳沐也該去的,不過他因兩位曾對他有過提攜的長者離世而心情低落,不想參與這種喜事,只好自己到指揮室看看沙盤,琢磨琢磨後面的糧食從哪來。

    還沒等他琢磨出結果,港口的親兵便已跑進衙門地下室,抱拳道:「大帥,艦隊急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4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巨龜
               
    傳令兵的一聲『艦隊急報』把陳沐嚇得夠嗆,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艦隊』便是巴拿馬的鄧子龍艦隊,那支軍力佔領巴拿馬全境後最近的消息是在向東海岸的達連灣修築港口、造船廠。

    如果說那支艦隊遇到意外,將極大打擊明軍士氣。

    不過傳令兵報告的這支艦隊,卻並非鄧子龍,而是失去消息很久的陳矩艦隊,南塘艦回來了。

    重達千噸的南塘艦晃晃悠悠抵達港口,同行的還有一條造型龐大好似樓船的西班牙蓋倫船。

    船上將領為神機營參將駱尚志,率領兵員不足南塘艦維持戰力的半數,所有人靠岸時都像打了一場敗仗,身上帶著濃重的海腥味,就連剛剛得到釋放准許的阿爾曼薩都說:「他們聞起來就像一團腐爛的海草。」

    沒人會因為這句充滿不敬的話揍他,因為岸邊的旗軍也這麼覺得,甚至就連駱尚志也覺得自己像一團海草。

    駱尚志太壯了,早在大同時就被稱作『駱千斤』。

    別人是鎧甲將人撐得鼓鼓囊囊,他剛好相反,是人把鎧甲撐得鼓鼓囊囊,兩片胸甲連接處因太過健壯,皮面比旁人寬出兩寸,還專門加了兩塊鋼板護住肋下,一手提著大盾肩上扛著長戟,皺著鼻子走下棧橋。

    眼看一身緋袍的陳沐火急火燎走來,驚得駱尚志連忙擺手:「別別別,大帥別過來,太臭了!熏的我掉眼淚!」

    陳沐也聞到很重的死魚味,他本就是硬生生閉氣過來的,現在聽到駱尚志這麼說,配合地向前走了兩步頓住——還知道臭,說明情況並不嚴重。

    「怎麼回事,陳監軍呢?還有你們艦隊,就剩這點人了?」

    滿打滿算,兩條大艦就下來不到三百人,鄧子龍那邊有幾百禁軍,加一塊也就才千人而已,這麼算起來禁軍遭遇海難的傷亡可就大了去了。

    駱尚志聞言連忙擺手道:「還有還有,南偏東三千八百里外,有蜥島、龜島,島上還有軍兵千餘,監軍也沒事。」

    陳沐心裡的石頭算落地了,這樣算來,因海難失蹤的旗軍只有三百餘……更多旗軍在海難發生後已經被確認死掉。

    突遭暴風雨這種事誰都無法避免,陳沐早就在心中做好死傷部下甚多的準備,他對自己的要求也只有一點,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你這船,怎麼回事,漏水了?」

    「沒漏水,那艘西人夾板大船是打仗俘虜的,龜島還有三艘,比這小點。」駱尚志說著回頭看了一眼海上停泊的兩艘龐然大物,向陳沐解釋道:「船上都是魚、龜,龜島南北水流匯聚,魚特別多,可離這太遠。」

    後面的話已經不需要駱尚志解釋了,海水臭了魚死了,結果還弄得岸邊極為巨大的臭味,讓陳沐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船叫南塘艦,不叫池塘艦!

    駱尚志報告情況的功夫,淺海已經開始卸船了,裡面的水手從底倉搬出用木桶裝著的活魚與巨大的烏龜,活魚直接從舷窗倒在船下小舟裡,長四尺有餘的巨龜需四五個旗軍一同搬起,順著船板滑到小舟上。

    一條小舟能盛十幾桶魚,但放下兩隻巨龜就快走不動了,場面極為壯觀。

    駱尚志解釋道:「那龜不知怎麼長得,一隻有四五百斤重,船裡有二十多只。」

    陳沐:???

    他很想問問陳矩,讓人把這些大王八逮過來幹嘛?說實話,那麼大個兒的玩意,一鍋都燉不下。

    「龜島有成千上萬隻,隨處可見,它們舔露水把岸邊的石頭都舔凹了。」

    駱尚志指著棧橋上剛卸下來的巨龜對陳沐道:「船底放二十隻這個,比什麼壓倉都好事,一船二百人,斷糧就靠它們也能撐多二十天。」

    「監軍叫我過來傳遞消息,告知大帥艦隊平安,除此之外拿魚鱉換些糧食……整天吃魚肉也不是個事。」

    陳沐皺起眉頭問道:「監軍怎麼不過來?」

    著很奇怪啊,好端端的,風暴也平息了、海路也暢通了、仗也不打了,陳矩還在那呆著幹嘛?

    玩烏龜上癮了?

    「那還有十六萬斤熏魚、鹹魚沒做好,監軍讓我過來跟大帥通報,看該怎麼辦。」

    「十六萬斤?」

    陳沐頓了頓,眨著眼睛愣住了,陳矩過去才多長時間,滿打滿算不到倆月,隔著四千里路,駱尚志回來也用了將近一旬,一旬之前陳矩就撈了十幾萬斤的魚,他是干啥呢?

    「本來就三萬斤,就千人根本吃不完,就做點鹽、熏起來,鹽做好過去的魚都放了,又陸續撈了十幾萬斤……那邊魚不用捕,撈就行。」

    撈魚、做鹽、做燻肉,陳矩是個孤獨的美食家呀。

    陳沐正這樣想著,就聽見駱尚志誇自己,道:「多虧了大帥給小船尾巴上帶著漁具,要不我們糧食吃完都沒魚吃,王八就該遭殃了。」

    其實,陳沐覺得,就算有漁具,那邊的王八也遭殃了。

    常勝縣的事就不斷,駱尚志及其部下放下船上的活魚、熏魚、鹹魚及巨鬼,一眾京軍跟著旗軍去尋河流洗澡,北邊又來了消息,這一次連喝喜酒的鄒元標都被弄回來了。

    陳沐剛走回到港務衙門,就見鄒元標與白馬部酋長白陶聯袂而來,陳沐道:「你來的正好,正要跟你說糧食的事,縣中不必再為口糧發愁了……」

    陳沐話還未說完,鄒元標便長嘆口氣道:「確實不用為口糧發愁,白馬部的商人回來,帶著糧食和人,後面陸續還有很多糧食和很多人過來。」

    知縣大人說這話時的表情並不像提起一件多值得人高興的事,相反哭喪個臉,道:「有奴隸不知從哪染了天花,小縣要封鎖道路,醫生要為他們種痘,大帥記不記得先前自山東過來的幾船百姓,他們在哪?」

    從山東過來的?

    「是叫王朝佐吧?在縣中做蓆子,他們怎麼……」

    陳沐說著話便說不下去了,像被霹靂擊中,對呀,他們那幾百人是偷渡過來的,沒在天津種痘!

    「快,快去找王朝佐!」陳沐醒悟過來,連忙急道:「不止王朝佐,還有本地土民——我們的痘種恐怕不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4
第一百三十六章 時苗
               
    常勝縣軍醫院。

    醫師陳實功將最後一個白漆木匣交給年輕的醫生,搖頭道:「沒了,熟苗就這麼多,後面,要用時苗。」

    所謂熟苗,便是過去取出的痘漿,經過妥善放置,讓病菌的危害減少,到用的時候再讓人傳染,病症失去殺機,讓接種的人更加安全,能有效降低失敗的幾率。

    時苗,則是從天花患者身上現取痘漿,稀釋後製成時苗,毒性較烈,失敗幾率也相對要高。

    經過大量使用與適當實驗,數年之間人們總結出大部分關於天花疫苗的選取、製作與使用方法,在天津的北洋醫科院,已能保證接種失敗小於半成。

    在常勝縣,缺少更新的醫學知識,但醫生足夠專業,如果以合適的熟苗接種,能將失敗率降低到一成左右。

    但用時苗,他們只有八成把握。

    種痘失敗,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痘苗不足以讓人染上天花,這種狀況多出現於大明本土的成年人接種,在大明天花主要出現在小孩身上。

    自東漢初年伏波將軍馬援入南疆平亂得勝歸還帶回虜瘡,千年以來肆虐的天花讓人們體內都存在部分抗體,平時只有抵抗力差的小孩才會患上天花。

    不過一旦大人染上,病毒戰勝抗體,變得更加強大,就會傳染更多人,形成瘟疫。

    原住民這代人的抗體少得可憐,他們種痘失敗只會是第二種可能——真的染上天花。

    宏觀上的幾率,半成也好、一成也罷,在微觀上,就是接種百人,五個或十個人真的染上天花,其中的一至三人會因天花而死。

    而選用時苗,失敗率更大,因此而死的人也會更多。

    陳實功道:「轉告大帥,與時苗相比,縣中尚未流行疫情,先以封鎖將患者送至一處,遠離城郭,由醫生醫治——時苗不可用,縣中百姓應待苗熟再用,否則死人太多,民情沸騰。」

    年輕醫生點頭道:「大帥已經做了,叫隔離,隔離區佈置在縣北官道旁的山坳裡,各里長率里民嚴查痘跡,凡患病者必送入隔離區接受治療,其接觸過的衣物、用具、家具甚至是房子都要燒掉,一點兒不留。」

    「但這還不夠,在縣南另闢接種區,要為諸多部落首領及隨從近萬人種痘,熟苗不夠,另調狀元橋及麻家港的痘苗也來不及,只能用熟苗。」

    甲等醫師皺起眉頭:「接種時苗,百人便會死五六人,為何定要接種?」

    實際上陳沐也是迫不得已,接種時苗不是隨便找的,要求患者有合適的病情、身上痘有較好的形態,在最合適的時候取得時苗,再加以合適的外科手段才能接種。

    小孩可以把時苗塗在衣服上穿三天,自然就會得病,但大人通常需要一點兒外科手段。

    常勝縣的問題就在於熟苗用完後小範圍使用熟苗被人瞧見,原住民薩滿以為隨便找個痘子割一刀再給沒病的人割一刀塞進去就能預防,結果民間私自種痘的事屢見不鮮。

    有的健康百姓因私自接種患上天花,還有些沒患天花卻得了其他外科病,比方說非常嚴重的發炎、化膿,最重可致人截肢。

    因為這裡的豆類太多了。

    陳沐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以訛傳訛的,別說制取時苗的標準化難度了,實際上他們如果隨便用不好的時苗接種,對被私自接種的人來說都是好事——畢竟北洋一期與二期的船上都備有許多治療天花的藥物,比方說升麻與蜜、酒這些有抑制功能的藥物。

    但一知半解的本地百姓因對天花的恐懼幾乎將大膽發揚到了極致,不侷限於天花痘,青春痘、綠豆、豌豆、豇豆,雲豆、赤豆、菜豆、架豆、扁豆、豆角,但凡是豆,他們都能捅一刀。

    常勝縣確實出現了薩滿給豌豆捅一刀,把豌豆塞進人破開的傷口裡,再學著明朝醫生的樣子把傷口縫住。

    這不出事就奇怪了,常勝縣沿海最為炎熱,陣亡的北洋旗軍裡戰後傷口發炎死掉比當場被火槍打死的還多,他們卻如此大膽。

    更有甚者,害怕種痘失敗死掉,自己給自己胳膊腿上劃出個小十字,謊稱種過痘,以此來躲避種痘。

    關鍵在於即使種完運氣好沒因傷口發炎死掉,身上也有種痘的疤痕,可他實際上沒有得過天花,稍有不慎早晚還是會患病的。

    也正因此,常勝縣一面隔離病患,一面搜捕私自種痘者,另一面便將縣中依百姓居所分片,一片一片開始種痘,大半生產都因此停止了。

    種痘不是個簡單事,對運氣好的人可能十天出痘結痂,就過去了;可運氣不好的便會出現各類併發症,弄不好要拖一兩個月方可治癒,甚至有運氣極差的沒撐過去在這個過程中便因併發症死掉。

    常勝縣只能採取強制種痘的手段,哪怕時苗也必須上。

    可陳功實不知道這種情況,他的職責更多的是研究,而非出去給百姓種痘。

    年輕醫生更說不出什麼道理,他懂得更少,只好說自己知道的,道:「大帥已經發話了,種痘患上天花死了,孩子東洋軍府養到十六歲、老人照顧到過世,家裡還有壯勞力的給一半口糧——不管失敗的幾率是半成、一成還是兩成,不管因此而死的百人死一個還是死三個,都得種。」

    「而且那些部落首領也都同意。」

    醫生想到自己從北洋準備遠航的一年前接種人痘,當時的情形與現在幾乎相同,不論軍兵還是醫生亦或隨船的匠人,都有少數因種痘患上天花的,其中更少的人就這麼死去了。

    他抱怨道:「上面一句話,下面就要辦,誰都沒辦法。」

    這本是一句抱怨,可陳實功恰恰被這抱怨說服:「我們看的是自己,大帥看的是所有人,你能想到如果我們沒有種痘便出海,現在是什麼光景?那時北洋只死了幾十個人。」

    「要是這十幾萬人都沒種,在這會死幾萬人。」

    甲等醫師搖搖頭,目光逐漸變得堅定:「發軍醫隊,進隔離區采時苗,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4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恨意
               
    茫茫曠野,小明梢筋角弓強弦迸發,被移民稱作『鬼面雉』的火雞機敏轉過藍臉,似察覺殺機振翅欲飛,尚不及動,大羽長箭穿透瘋長野草,準確擊碎紅藍白相間的頭顱,繼續飛躍數步釘於樹幹。

    箭桿巨大的力量頂在箭簇上發出裂石之音。

    一聲口哨自野草後傳出,高大的仙人掌旁竄出黃色旋風,四爪翻飛刨起草皮揚塵,一口叼住肥碩的火雞腿,吃力地向後拖拽著,直至聽到身後傳來腳步,黃犬這才撒開嘴昂起頭來,繞著獵物走了兩圈,顧盼自雄,末了才將尾巴捲著向上翹起,迎草動邀功去了。

    丁海在把柄包裹牛皮的弓已放入後腰囊中,撥開野草邁著大步停在火雞身前,微眯著眼看著獵物頓了頓,這才蹲下扯著火雞脖子抬刀剁下交給黃犬,誇了一聲『好犬兒』,這才回首向後催促道:「阿洋快點。」

    沒過多久,肩扛火繩鳥銃的丁陸與攥長柄鏜把背負角弓的王洋一同貓著腰自半人高的野草中走出,丁海已在地上拔出一地羽毛,抬頭看了倆兄弟一眼,道:「快點,徐百戶快過來了,我們得趕去匯合。」

    較為年輕的王洋將鏜把插在地上,邊幫忙邊笑道:「前日獵鹿一頭、昨日獵土鼠三隻、今日一隻肥碩的鬼面雉……這飛禽走獸甚多,將來可不怕挨餓了。」

    丁陸端著鳥銃立在曠野中與黃犬一同警惕著週遭可能被血腥氣引來的野獸,前天獵鹿時他們誤入一頭美洲獅的領地,那頭大傢伙被他們稱作大金貓。

    因為鳥銃的巨大響聲與硝煙,儘管過程驚心動魄,但割掉一條鹿腿他們兄弟三人仍然全身而退,只是他們不知道那頭大金貓有沒有跟在他們身後,這令人倍感危機。

    九邊的墩軍未必是好戰士,這不怪他們,鹽鹼地開不出好花,再好的戰技也不能讓五個墩軍阻擋北虜散騎,命途長短自有天數。

    但他們大多數都是好獵手,這關係到他們能不能在微薄的俸祿外得些肉食打打牙祭。

    比起磨練戰技,墩軍所必備的兩項專業技能其實是下陷坑和織網巾,好的陷坑意味著有傻鹿撞進坑裡,沒輪值時織出好的網巾一月能賣出二錢銀子,積少成多嘛。

    收拾好鬼面雉的毛,王洋將十幾斤的火雞裹上土皮包裹在花布里挑在鏜把尖兒上扛著,火雞羽則被收在腰囊裡,這些長羽能貼在箭上,雖比雕翎沉些,但也不算壞,等與徐晉匯合後坐著牛車驢車的婦人們就能刮出合適的尾羽。

    「這是路上糧食不夠,等到了村子,打獵便要照規矩來,春夏不獵。」

    比起移民中的尋常百姓,在北疆主事一座墩堡七年的丁海顯然要更有見識,儘管那墩堡只有算他在內五個墩軍十幾口人,但他對將來的村子已經有了規劃,很好地代入到村副尉的角色裡。

    「我跟徐百戶打聽,這的地沒有農時,瓜、豆、玉米這些隨種隨收,都去種地;雖無四季亦無四時,飛禽走獸卻有天時。」

    依照中國古代的打獵方式,春搜、夏苗、秋獮、冬狩,意為春天要小心翼翼地蒐集沒懷孕的野獸獵殺,夏天田地長成但野獸還小只殺毀壞莊稼的,秋天肅殺可以適當捕獵,冬天野獸長得膘肥體壯可以進行大規模圍獵。

    但在墨西哥,無中原四季分明,這一套不好使了,讓獵人很尷尬。

    「懷孕母獸、未長成小獸都不可獵,獵山不過千畝也不算大,每月逢六進山、逢八出山,也夠補貼家用了。」

    丁海說這話時捏著寬大闊刃的鑿頭箭簇走在最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心疼他的箭桿。

    戚家軍帶到薊鎮的造箭匠用『三不齊』手法做的,所謂三不齊,做法是削竹三四條拼合削圓,竹節不對齊,在三岔河時用發巾請來自浙東的軍匠換的,擱外邊一根箭桿至少三十通寶,還不是想買就能買得到。

    箭桿壞了不是因為劣質,而是因箭頭一樣太好,一寸寬的闊刃箭頭中間起脊、兩翼薄如蟬翼,比什麼刀都鋒利,專打無甲。

    好的箭簇都是鍛造而成,比箭桿還貴,一兩銀子也就能湊出十支好箭,但好的箭簇如果用來打獵,通常人死了箭簇都不壞,箭桿就不一樣了。

    這些東西在這兒都買不到,百戶徐晉告訴他,常勝縣弓箭鋪子裡一兩銀子也差不多能買十支,可箭桿是木條削圓、箭簇是鑄造磨礪,根本不耐用……但還真別說,如果按中原的物價,他就該在打獵時用鑄造箭頭。

    因為他的箭桿比鑄造箭頭貴,攏共就幾根,壞了很心疼。

    一行三人沒走多久便沿著山坡尋到徐晉所率領的大部隊,馬車驢車牲畜貨物在官道上逶迤而行甚是緩慢。

    同在千戶林琥兒麾下一同行進的幾支移民隊伍已經往前去了,他們這撥人因為三匹馬兩頭牛身體虛弱,趕路比別人慢得多。

    馬和牛都是他們過來時船上帶的,馬都是劣馬,放過去就是京畿馬肉館兒裡的食材,近些年不興吃馬肉了,才能讓他們帶大量下馬從天津一路過來,就這路上也死了不少。

    馬病了還好,興許是生怕變成馬肉腸吧,到底牽著還能走路;牛累了就真不行了,這些大傢伙累了是真趴窩,說什麼都不走。

    正因行進速度慢,百戶徐晉才擔心食物不夠,不過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多慮了……這簡直是一片天賜之土,地裡能吃的東西太多,火雞、土撥鼠、鹿,只要想打就沒有打不到的。

    就是炎熱的天氣太容易壞了。

    「你們打獵的本事,咱北洋軍怕是拍馬也趕不上了,看樣子下陷坑的手藝也不會差。」

    官道上步行的徐晉見三人帶著獵物回來,號令隊伍停下,立在路邊拿出煙斗塞上丁點兒菸草抽了兩口,道:「過去了朝東邊多下些陷坑,你們來之前這邊打過兩場大仗,北洋死了好些弟兄,實在是兵力不足,說議和就議和了。」

    「二期要是能按時抵達,大帥能帶著咱把西夷攆到海裡,全給他們淹死!」

    下級軍官才不管別的道理,干死就完了。

    「副尉,告訴我。」木煙斗的菸灰被磕出來,徐晉問道:「你打算怎麼保護你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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