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0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8
第一百零八章 腔圓
               
    陳沐看來,許祿安是吃飽撐的。

    這個『吃飽撐的』不是貶義,在一個現代人所生活的年代之前,任何時期,吃飽撐的恐怕都很難有太多貶義。

    揚名後世?

    很奇偉的雄心壯志,世上有人千千萬,人們整天聽的是張居正是呂調陽,聽的是戚繼光李成梁,可那些看客能讓後世記住的有多少?

    每個時代之前都是古代,當然人們並不會用這個詞,人們講的是古往今來。

    每個人活著的時代,都是現代。

    阿港道君廟前的十七號店開張了,掌櫃的是許祿安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匠人,店裡跑堂的五個夥計是負責統籌原住民史的楊廷相麾下通譯與文書,專司收購玉石、挖掘來歷,今後可能還會高價售賣玉器。

    陳沐在將十七號店交給許祿安的同時,還給他劃下村外一片林地,陳沐說那將來會是玉器廠,等原住民有錢了,讓許祿安教教他們什麼才叫玩玉器的行家。

    阿茲特克人與印加人、瑪雅人對玉石有著與海洋另一邊的中國同樣的喜好,他們相信玉石能溝通神明,比黃金白銀更為昂貴。

    但西班牙人不懂,這是他們在這片新大陸漏到的財富,陳沐認為現在這一切屬於他了。

    在雙方停戰的日子裡,西班牙老總督阿爾曼薩眼睜睜地看著阿卡普爾科這座經濟意義重大但實際上極為破敗的港口村落日日新,他沒看見陳沐搭設祭壇,但這裡確實像被施了魔法,欣欣向榮。

    先是明軍在城北小廟外開了幾間鋪子,然後一切都變得不同。

    奴隸制度被幹淨利落地廢除了,港口的混血原住民們對此欣然響應,即使是那些擁有奴隸的人也不敢對大勝之後的明軍說三道四,整個村落數千人都處在懵懵懂懂的迷茫之中,如果陳沐在此時此刻下達什麼命令,那便是給迷茫的人們點燃一台指路明燈。

    但他什麼命令都沒下,至少在阿爾曼薩眼中,陳沐什麼都沒說。

    在他看來,不,不單單是他看,所有西班牙人看來印第安人都極為懶惰不合適勞作,諸多種植園主為此甚至不惜代價從非洲購置運來的黑奴。

    可這些原住民卻在此時此刻自發地去往明人開啟的一座座工廠之中,他看見一個懶散的獵人扛著火雞走入四號店,空著手出門拐入一號店,再出來時身上多了一個箭囊與三支羽箭,從此他每天都能打到很大的獵物。

    他看見一名過去懶惰不堪連種植玉米都要用鞭子抽著才肯下地的奴隸拿著兩塊綠色的石頭進入四號店,然後拐進二號店,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柄做工精美的手斧,然後帶著家人去了山上。

    從那以後連著四天,他們一家人每天傍晚拖著杉木回來,第五天早上他們買到了第二柄手斧,同時將得到的杉木賣到隸屬六號店的鋸木場,第十三天,他們把三柄手斧在二號店換了一隻大鋸,並接受鋸木場的僱傭成為工人,日薪二分銀,但鋸木場並不給銀,給他們發一張紙,紙上畫著奇怪複雜的花紋還有看不懂的字樣。

    他試著問過,誰都不懂,只知道那樣加蓋印信、名號的信能在四號店換銀五分,他們甚至不認識上面碩大的亞州萬曆通寶二十文。

    這簡直是巫術!

    就為這種每天能領取一封信,越來越多的人每天起早貪黑。

    種玉米棉花的不偷懶了,整天火急火燎往地裡走,生怕把朝廷分給他們種的地耽誤了,到時候不能把糧食送去八號店。

    打獵的獵到火雞自己都舍不得吃,乖乖送進四號店,緊跟著似乎市場更加正規,火雞肉送進肉鋪、羽毛送進一號弓箭作坊,有的人還私下裡用信換火雞回家養,日夜細心呵護等著下蛋。

    但擁有那種能換白銀的信確實是有好處的,阿爾曼薩蹲在道君廟門檻抽了一天的煙,他親眼看見一名里長……抱歉,阿爾曼薩並不知道什麼是里長,他認為那個人是明軍的印第安扈從軍隊長。

    他親眼看見一個印第安扈從軍隊長的兒子,幾乎光屁溜兒不知拿著幾封從哪弄來的信走進門前掛著畫衣服小旗的三號店,再出來時從頭到腳看上去就像個明國人,昂首闊步似乎連氣概都足了幾分。

    當然,大部分人不會選擇這種由棉布為主料定製裁剪價格高昂的衣物,那些獵人、伐木工、農夫與搬運工似乎更喜歡三號店的另一種制式衣物,雖然也同樣昂貴、而且看上去並不精緻、穿上也絕對不舒服,那是由帆布製成、染成土色的褲子與上衣。

    阿爾曼薩聽說那衣服除了料子不同,裁剪形式與明人常穿的襯衣,中單、中褲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明人的中衣多為棉、綢、緞做成,而且只有白色。

    工人穿著土色中衣把褲管、袖管學著明人的樣子紮起,投入忙碌但富足的工作中。

    帆布,他們為什麼要穿用帆布做成衣服?帆布可以做衣服麼?

    沒過多久,三號店就出了新款式,棉布製成的中衣,但在手臂外側、胳膊肘、肩膀、後背、膝蓋、褲腳加了一層帆布補丁,而且多了許多顏色,聽說這與麻家港運來染料有關。

    而且這衣服還是陳沐那個魔鬼親自下令增加的款式,專門為工人和甲首軍兵準備,耐磨且穿著舒適,名叫靖海服,量身訂製,送帆布行纏、纏袖各兩件與帆布腰帶一條,全套僅售一兩。

    自從這身衣服出現,人人辛勤工作以能穿上多姿多彩裁剪合身舒適耐磨的靖海服為榮,不少人拿著家裡玉石走進許祿安的十七號店,他們不溝通神明了,他們要溝通陳沐,一塊核桃大的玉石換一身靖海服,那要再是個製成的工藝品——能換兩身!

    儘管這一身靖海服的價格足夠他們工作五十天,夠他們吃一百天玉米餅,但人們爭先恐後將家裡的玉石賣了換衣服而不是玉米餅。

    只要工作,一直都會有玉米餅吃,有時候還能去明朝大廚開的酒樓裡吃一頓,但靖海服不一樣。

    那是高貴的象徵,明朝的東西,就應該是貴的!

    抽到乾咳的老總督後知後覺,他們確實都是明國人了,儘管大部分人身上流著西班牙與原住民的混合血液,由內到外無一丁點兒明朝血統,但他們恐怕永遠都不會再是西班牙人了。

    這令阿爾曼薩感到萬分悲哀,然後他發現他的煙抽完了,發愁的時候菸草總是抽得比較快。

    無所事事的阿爾曼薩遊蕩在十五號店門口,這家店是賣煙的,不但有新大陸的菸草,還有明軍從呂宋帶來的呂宋煙,聽說那是一種煙葉被捲在麻紙中的煙,要配合十五號店的木煙嘴抽起來才好。

    他也想嘗嘗。

    可老總督沒有那種能當銀子花的信、也沒有錢,自從告密之後他就什麼都沒了,要不是明軍管飯他早就餓死了。

    終於,遊蕩的第二天,他看見有個穿著靖海服掛著西式胸甲的明國印第安扈從進店裡用信換了兩包煙,真的是包,就像明軍軍醫包紮藥包的方式,油紙用繩子扎出田字,看上去這一包裡得有上百根兒呢!

    那個扈從軍腰間插著產自西班牙的托雷多單手細刃鋼劍,神氣地在店門口拆包,向自己褲兜裡塞了幾根,又像是害怕折斷般拿出來小心收進腰帶,這才笑嘻嘻地討好著向旁邊冷面巡邏的明軍步兵借了個火。

    阿爾曼薩看得眼饞,他權衡了一下利弊,如果他去找明軍步兵借煙,萬一人家小步兵沒有,那他這個總督、大貴族會很丟人,貝爾納爾輸給陳沐已經很丟臉了,他不能再丟臉,何況他確實也有點害怕明軍。

    哪怕是個小步兵兒呢,被拒絕了他會很丟臉,又沒有辦法。

    而這個扈從軍,看上去有一點兒西班牙血統,應該是混血兒。

    所以老阿爾曼薩儘管許多天沒有刮鬍子了,但依然帶著殖民者的驕傲揚著臉過去,用鼻孔對著那名混血兒道:「你的煙,給我。」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語氣太過生硬,阿爾曼薩緩和了一些,但眼睛依然斜斜瞟著,用字正腔圓的西語道:「你有兩包,一包歸我。」

    扈從軍看見這張純血面孔,並且還是有點眼熟的純血面孔,幾乎本能反應地將手伸出去,阿爾曼薩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後凝固在下一刻。

    這,這個賤民,他居然把手縮回去了!

    他縮回去了!

    「你想搶我?」年輕的甲首微微吞嚥口中,不安地看著周圍,壯著膽子色厲內荏,用西語帶著點慫勁又混著威脅道:「朝廷亞州新法,第,第三條,搶盜判罪!」

    阿爾曼薩嗤笑一聲,根本不知道這個傻傢伙在說什麼,伸手推了一把扈從軍便要從手中奪過來呂宋煙包。

    「我是總督,新西班牙總督!」

    下一刻,阿爾曼薩被這個甲首抬腿踹翻在地,甲首彎腰啐出一口,抬手指著一口漢話字正腔圓:「呸,王八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8
第一百零九章 鐵律
               
    阿爾曼薩只是個開始。

    在阿港還有超過二百名純血西班牙人,這些人有些是阿爾曼薩的護衛,有些則是戰爭中被俘虜的西班牙貴族,明軍收走他們的武器鎧甲後像對待阿爾曼薩一樣,並未約束他們的自由。

    這些人也希望用自己的乖巧來阻止明軍推翻議和的藉口,卻沒想到,他們成了港口百姓的目標。

    阿港真正的原住民沒多少,有也都是女性,剩下的都是西班牙混血,因明軍軍隊仍然坐鎮港口,大多數人對鄒元標編寫的朝廷律法還是充滿敬畏。

    但從阿爾曼薩被攻擊開始,他們正在逐步減少對西班牙人的敬畏。

    「你一個總督,犯得上去做搶劫犯?」

    港務衙門的監獄,陳沐抱著手臂坐在長廊,看向牢裡的阿爾曼薩,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刑不避大夫,但第一個關進監獄的是總督,這讓我感到尷尬。」

    阿爾曼薩的情況還好,雖然灰頭土臉顏面掃地,但那個甲首並不敢把他打得太嚴重,何況爭鬥剛剛開始就被巡邏的衙役發現,扣了起來,身上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

    「你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們敢向我動手?」阿爾曼薩被嚇壞了,不要說這些低等的混血兒,就算在舊大陸,哪怕最富裕的商人也只敢對騎士冷嘲熱諷,卻不敢和他們動手:「他想殺了我,那些圍上來的人,他們都想殺了我。」

    陳沐緩緩點頭,他當然知道那些百姓想殺了阿爾曼薩,他說道:「所以我下令把你關在這,不光是踐行律法,也是保護你不被殺死,這些天發生了許多起襲擊的案件,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麼要去搶那包煙,你直接找我要就可以了,難道我還會吝惜一包菸草?」

    「我沒做什麼。你想要的那包煙,是他們里長與一百個甲首一起出錢買的,你也不想想,一個普通百姓能買得起兩大包菸草麼?」

    事情讓陳沐感到有些棘手,倒不是因為事有多難辦,而是承擔百姓愛戴會讓人心中感到沉重,並繼而引發對未來發展的擔憂:「他抬腿踢你,只是想要捍衛他的鄉鄰,那是他們用工錢買來的,他們必須得到那包煙。」

    「可一旦他踢你,他就會想殺了你,因為你讓他恐懼,如果你活著,他認為你有足夠的能力去報復他,報復他的家人、報復他的朋友,所以他們都要殺你。」

    阿爾曼薩感到黯然,老總督抱著雙腿坐在石床的稻草上,他的目光沒有看向陳沐,只是問道:「我什麼時候能離開這?」

    陳沐讓人在稻草下給他加了墊子,他既不想讓因為犯錯被關押在監獄裡的百姓感覺明軍施法區別對待,也不想讓太苛待阿爾曼薩——他確實對阿爾曼薩去搶百姓菸草感覺出離惱怒。

    這他媽難道不是告訴所有人,明軍對你不好麼?逼得你個總督去跟老百姓搶煙。

    可明明是你不敢要,你要是開口,難道還能不給你?

    憑良心說,陳沐真沒覺得自己對阿爾曼薩哪兒壞了,哪怕他寫信跟貝爾納爾告密陳沐都能理解,易地而處他也會為自己的國家冒生命危險做這種事,所以他沒怪罪阿爾曼薩。

    「你會在這被關押幾天,經衙門審理罪責,你試圖搶奪價值三兩銀的一包菸草,需要賠償白銀九兩,並因身為貴族欺壓百姓,以十倍論處,還要向港務衙門繳納九十兩罰金,鑑於你搶奪未遂,也沒有給百姓造成損失,可減免一成。」

    「最後你的處罰是關押十日,賠償八兩一錢銀、繳納八十一兩罰金,這些錢我先替你墊上,會在議和協議中由西班牙支付。」

    阿爾曼薩根本不在乎這些處罰,他抬眼看著陳沐重複道:「我什麼時候能離開這,離開阿卡普爾科。」

    「你問的是這個。」

    陳沐看得出來,阿爾曼薩已經對這座港口完全失去信心,甚至單純地想要逃離這裡,顏面掃地,他能理解,道:「阿科斯塔已經帶著我的協議去墨西哥了,可能需要一兩個月或者更久,等議和的時候,你就能離開這了。」

    議和。

    似乎這兩個字能讓萬念俱灰的阿爾曼薩眼中重新浮現神彩,他對陳沐問道:「陳將軍,你知道親眼看著一座城市從自己手中丟掉是什麼感覺麼?」

    陳沐:「不知道。」

    他用戲謔的眼神看向老總督,意思表達地再清楚不過了:「這一點恐怕你比我懂得多,而且多得多。」

    不論議和結果是好是壞,西班牙都會在新大陸失去許多城市,不單單阿卡普爾科。

    想到這兒,陳沐不再刺激老頭兒,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道:「讓我們說點高興事,我讓人去找了目前大明控制下新大陸的所有原住民部落,邀請他們的部落首領到阿港來,接下來這會很熱鬧。」

    但顯然,陳沐的開心並不是阿爾曼薩的快樂,老總督耷拉著嚴重的眼袋道:「這實在不能讓我高興起來,我的人,他們還好麼?」

    「不太好。」

    陳沐搖搖頭,向左右看去,道:「你可能注意到了,這兩天監獄關進來幾個人,縣裡除了雞鳴狗盜就是百姓和你的人互相爭鬥。」

    「不過這種情況很快就能停止,我的縣令除了有點傻,做事還是得力的,他在等誰先殺人。」

    阿爾曼薩這時第一次在陳沐面前瞪大眼睛,問道:「等誰先殺人?」

    「對,經過我的幕僚分析,人們互相爭鬥並非是因為他們是西班牙人,這你可以放心,我並未刻意引導百姓欺負西班牙人,真想殺你們,不用非等到現在。」

    「他們會這樣做,是因為長期以來與你們在地位與權力上有極大差異,生出的報復心理,尤其現在你們的戰俘身份,而我認為這對我是有好處的。」

    陳沐並不避諱自己的陰暗心理,侃侃而談:「西班牙人不是我的百姓,投降我的人會受到保護,但戰爭中你們很英勇,人們更願意做俘虜,我更希望這次短暫混亂能讓我治下百姓對西班牙人減少畏懼,也讓他們知道,任何人犯了錯,律法都可以制裁他們,但世上沒人能報復大明皇帝的子民。」

    「這的百姓不懂律法,也不信任律法,這是你們西班牙人沒有做好的事,所以阿港需要死人,我不知道兩邊誰會死,但只要死一個人。」

    「律法沒有得到踐行,就是一紙空文,殺人者死。」

    鄒元標說,你不殺一儆百,他就遍地開花,至不能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9
第一百一十章 堅定
               
    「大帥,西夷於此地治理粗放,於我有利。」

    港務衙門樓上,趙士楨有些疲憊地揉揉眼睛,將手上畫出的地圖向前推了推,道:「這標註了阿港方圓百里的原住民部落,根據西人的監護徵賦制,港口的西班牙人在外面都有一個家庭作為奴隸。」

    「經過軍民去看,一部分原住民被帶走了,留下的有一千多人,他們的主人不是被殺了就是沒來得及帶他們走。」

    趙士楨說著補充道:「主要是因為超過四萬人被召集到礦山,他們每年要用三個月趕過去,勞作五個月,三個月回來休息四十天。」

    陳沐俯身把地圖轉到自己的方向,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部落定居點,挑著眉毛道:「這有這麼多人?」

    「比我們以為的還要多,大帥。」趙士楨說這些面露寒意,慈眉善目的趙常吉很少會露出這種神情,他起身指向一個標註著已廢棄的地方道:「以前有兩萬人住在這,是西人從其他地方遷來六個村子的人,只用了二十年,這個村子的人就死光了,大部分人死在礦山,有些人老死,還有一些年輕婦人被分給港口的西人,年輕人找不到合適的人婚配繁衍,村落就消失了。」

    「這是個封邑,他們像春秋時的貴族一樣,把國人放在港口,野人放在外面,每戶種植一定數量的玉米、胡椒、棉花,並給他們種地、養雞、挖礦。」

    「他們很少殺人。」趙士楨抿著嘴緩緩點頭,道:「卻比殺人狠得多。」

    趙士楨也不知道為何他將這些地圖、歷史、律法、人口等信息彙總至一處,串聯起來後感到如此義憤填膺遍體生寒,實際上他一直身處劊子手之間啊。

    他身邊每一個人,都雙手沾滿鮮血,就連整天傻笑的鄒元標,都能輕描淡寫地說出不殺一儆百就要遍地開花,港口最近的三起仇殺都與他這個縣令的故意放任有關。

    趙士楨只是固執地搖頭,身上還帶著無意識的輕微顫抖,道:「人不該這樣死,殺死、病死、餓死都沒關係,大帥,他們不該這樣死掉,這是要亡族滅種的。」

    陳沐覺得自己的幕僚有點崩潰了。

    「常吉,你的想法是對的,他們就是在望族滅種,如果我們不來,總有一天他們真的會被亡族滅種。」

    陳沐說的是實話,這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種族,他們甚至比明朝人、蒙古人、女真人加在一起還要多,但現在就沒有那麼多了,如果按照正常發展,他們會越來越少。

    「但你如果再往前看,這不是最悲慘的事,你要想他們為什麼會接受這樣的命運,因為最悲壯的事早在我們還沒有到來前就發生了。」

    陳沐指的是印第安人對入侵者的反擊與抗爭,一次次奮起一次次被鎮壓,在他看來那其實才是最讓人難過的事。

    那些富有勇氣、敢於抗爭的最好的人,都在戰爭中死去了。

    「這些事,如果我們不出海,是不是永遠都無法知道?」趙士楨緊了緊身上的罩袍,指著地圖抬頭對陳沐問道:「這也會發生在大明?」

    趙士楨說罷便自問自答地搖了搖頭:「我們比他們厲害,他們的軍隊打不過我們。」

    「有一時勝敗,哪裡有一世勝敗。」非常有趣的事是別人都會對他一手締造的軍隊有近乎盲目的信心,但他沒有,他說道:「軍隊有強盛之時,也有衰微之時,腐朽之後便是變革,然後有新的軍隊,所謂國運也是如此。」

    「我大明也有衰微之時,十幾個倭寇亡命徒就敢縱橫南京千里之地,北虜攻入北京有庚戌之變,因此一批文臣武將奮起,軍事革弊沙汰老弱,車營壯大火器更新,享樂是會腐朽人的。」

    「誰不願享樂呢?甚至亞洲經略,要不是知道這些,我寧可回去當個靖海伯,一輩子就這麼過去,好過暴風侵襲戰場搏殺不知何時就把性命斷送。」

    「但我知道我們一直身處對抗之中,輸了不怕,你看他們的文字被毀掉、一代人消失、血脈被斷絕、但總有人會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所以人們才需要英雄。」

    「人們要相信英雄是存在的,只有相信英雄的存在,才會有更多英雄。你現在問他們信不信英雄,他們會告訴你信,只要他們還信,就還有機會。」

    陳沐說著笑了,道:「如果誰說不信,你就讓他去道君廟拜一拜。」

    「虛無縹緲的信仰神明是人在瘸腿時的枴杖,但在四肢健全時,堅定的現實信仰更為重要。」

    趙士楨茫然道:「堅定的現實信仰?」

    陳沐抬手指指趙士楨,臉上帶著笑意道:「你要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在讓大明的百姓過得更好,當你為他人背負更多,你就是我族同胞的先行者,你就是神明。」

    趙士楨啞然失笑,在他明確地從陳沐身上得知他的族群不會遭受與原住民相同的慘狀,他的心便不再那樣擔憂,言語也輕鬆起來:「所以大帥要在亞洲設出許多城隍廟?」

    「我不光要設城隍廟,既然阿港,這個名字真彆扭,等新的合約簽訂了一定要給它改個名……既然這的百姓還有很多,就要準備規劃更大的縣城了,縣衙就規劃在道君廟不遠的村外吧,以那為中心,逐步擴建。」

    「除了衙役還要設立巡檢司,阿港是屬於我們的社會實驗,把這裡建設成一座標準化的明城,將來其他地方的規劃、管理亦照此施行,就簡單多了。」

    趙士楨緩緩點頭,應道:「學生會找鄒縣令準備縣衙與巡檢司的,對了,學生聽說大帥並不準備向西人索要銀礦,但在送去墨西哥城的合約中有索要銀山一說,這是為何?」

    「因為我想找他們要銀子呀,我一開始就開口要銀子他們肯定不會給,但如果要銀山不成,讓他們每年給我拿些銀子,想必就不是問題了,哪怕不給銀子,其他地方他們也會讓步的。」

    「形勢比人強嘛。」

    其實趙士楨不知道,陳沐認為自己去逼迫原住民進山挖礦是不對的,所以他不想要銀山,但他還想要銀子,哪能怎麼辦呢?

    逼迫西班牙人,找西班牙人要銀子。

    說到底,他還是虛偽。

    趙士楨緩緩點頭,末了問道:「大帥的堅定現實信仰是什麼?當人間神明?」

    趙士楨覺得陳沐挺喜歡在海外建道君廟,這大概就是他的信仰吧?

    陳沐笑了,緩緩搖頭,說了句趙士楨聽不懂的話:「我在捍衛自己的祖先,拉著祖先向前走,再沒有比這更堅定的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9
第一百一十一章 巡檢
               
    裴囂是順天府人,自幼混跡街市,長大走關係在真保一帶謀得個衙役的差事,後來趕上巡檢司自民間募弓兵,便投了去。

    摸爬滾打身骨強健,會耍些槍棒彎弓,沒幾年北洋募兵,便跟著杜鬆去了天津。

    北洋給的糧餉豐厚,裴囂操練自也認真老實,被選上騎兵去黑雲龍標下,騎馬打仗峽谷戰役挺著騎矛沖死個西班牙騎士,翻下馬都沒受傷。

    結果在地上跟落馬的敵人捉單對打技不如人被放翻,不過甲冑護得嚴實,身上也未受什麼危及性命的重傷,撐到落馬袍澤結陣也就安全了。

    受傷沒多久戰鬥結束,回到軍醫院做手術反倒成了最危險的時候,有幾個受傷比他還輕些的傷兵就因為手術感染不治身亡,但他沒事,剛好休息過港口最亂的日子。

    下地行走還沒兩天,東洋軍府的委任狀便發了下來,就任阿卡普爾科巡檢司巡檢官,從九品,入流了。

    同官印文書一道送來的,還有海馬方補子綠官袍及黑色靖海服及鎧甲各一套,還有銀一百四十兩。

    這是他的戰功賞賜。

    戰場擊殺一名西軍騎士賞銀百兩,俘虜一名騎士賞銀二百兩,由五名一同步戰的北洋騎兵分領。

    今天是裴囂第一天上任的日子,他從兵營裡換上與袍澤北洋兵服有些差別的靖海服,暗棱紋黑色綾羅料子摸上去極為舒適,肘膝的圓形帆布補丁看上去讓這身衣服少了幾分莊重,團領露出的白色領口上縫著姓名與官銜。

    巡檢官的武備相較北洋騎兵沒有太大區別,不過是紅色團龍甲裙換成了黑色團龍甲裙,一樣的厚底皂靴,甚至胸甲本就是北洋騎兵小旗官的胸甲、頭盔也只是將長紅纓騎兵盔換成了黑色長纓笠盔。

    不是染的,裴囂摸了摸質地,是馬尾。

    扣好胸甲戴起頭盔,皮革帶束在腰間將彈筒一一塞入,他這才發現巡檢官的革帶比旗軍鳥銃手攜彈量少一半,只有十五顆拋光的木質彈筒。

    嗆啷一聲,雪亮腰刀快速開合掛在腰間,銃管與銃柄銘刻『萬曆二年南洋造』的手銃別在革帶,阿卡普爾科新任巡檢官裴囂邁步走出軍帳。

    清晨發紅的日光並不炙人,營中校場上,隸屬於他的十名鳥銃兵與他們的副銃兵正各率十名民弓兵列隊等在那裡。

    除了兵,還有四名雜流,一名識字通譯、一名養馬、一名軍牢、一名廚役,所謂軍牢即是衛兵。

    這是阿卡普爾科巡檢司的全部人手,一共一百一十六人,一個百戶的編制,不過在裝備上與東洋旗軍百戶部有很大區別。

    原住民組成的民弓兵沒有頭盔,每人給胸甲一副,配腰刀一柄、梢弓一張、羽箭一壺三十支及繩索一副,皆著黑色靖海服,足蹬黑皂鞋裹行纏,頭戴發巾。

    傷兵轉地方的鳥銃兵與副手同樣也沒頭盔,不過他們不配腰刀,帶的是銃刺,每人鳥銃一桿、藥筒十五,也各帶繩索,他們每人領十名弓兵,是巡檢司的小隊長。

    叫鳥銃兵,其實是沿襲明朝巡檢司的編制,在明朝早年巡檢官下屬步兵統稱弓兵,其實並不一定都會用弓。

    「諸位同僚都知道巡檢司是做什麼的,我太祖皇帝設巡檢於關津,扼要道,察奸偽,期在士民樂業,商旅無艱。」

    裴囂踱步走過各隊前,抬手指點著部下衣著身姿,指著腳下道:「在亞洲,咱跟著經略大帥從旗軍調為衙役,昨日軍府的趙大人親自過來耳提面命,指教裴某規矩,要咱對得起這身黑衣。」

    「巡邏州邑、抓賊緝盜、關卡設防、愛護百姓、保境安民,這方圓百里之地的治安就靠我等了。」

    裴囂話音一落,自腰間拿出一隻小黑本對眾人道:「這是軍府發於我等的亞洲巡檢條例,印刷廠正在給你們做,這幾日趙大人便會發下來,到時候你們對自己的職能就清楚了。」

    十名正副鳥銃兵齊聲應道:「是!」

    軍府的趙大人,那可了不得!

    裴囂目光轉向營內,軍兵在戰後被放了一個月假,各百戶部輪流出營,沒輪到出營的便半日歇息半日操練,此時大營裡還未到操練時間,校場上大多是先前的傷兵依照條例做恢復訓練,時不時將好奇的目光轉向這裡,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竊竊私語。

    趙士楨來的時候將大致情況跟他說過,雖然不甚清楚陳沐對亞洲巡檢司提出的幾項職能的原因,但他能想到今後的職責之繁重。

    地方巡檢要做的,他們要做;地方捕快要做的,他們也要做;地方巡檢與捕快不需要做的,他們還是要做。

    用趙士楨轉述陳沐的話,就是地方巡檢是軍民一家親的紐帶,他們不但要維持治安,百姓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找他們,他們都要幫忙。

    巡檢條例的小黑本上關於陞遷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抗擊阻敵一仗、抓捕盜賊二十、破獲案件五十、幫助百姓二百,可升餉一級,巡檢設六級,最高六級巡檢兵有五兩月銀,獨立於官階俸祿之外。

    巡檢兵列隊出發了,由村南的大營一路向北進發,穿過村落,在沿途設下兩座巡檢樓,扼守要道,又分十個執勤點,每點兩名弓兵站崗巡邏,一直到北村口的道君廟。

    那是將來擴為城池後的城中心,廟宇旁邊的縣衙、漢文學堂、巡檢司正在由工人修建,他們的營地便駐紮在那,以道君廟巡檢司為中心,向周圍共設八座巡檢樓,三十個執勤點保護週遭街市、林場、獵場、漁場、港口等公共設施。

    陳沐立在港務衙門的陽台上負手看著他的黑衣巡檢臉上浮起笑容,他沒指望這些巡檢官在阿港立什麼功勛,現在的港口村落治安已經很好了。

    東洋旗軍駐紮在這兒,地方還有兩千鄉勇,這兩支軍事力量都肩負巡邏之責,軍快比民多,只要他想,哪裡還會出什麼治安問題。

    但這一百多人的巡檢司是一顆種子,他們可以開枝散葉到亞洲各個角落,將來還可以反哺大明,作為明代掌控地方的三大制度,巡檢司與衛所制、裡甲制都已逐步崩潰,它們的崩潰就意味著朝廷對地方的掌控缺失。

    他要對這顆種子悉心呵護,等它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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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豆子
               
    巡檢入駐村落的影響挺大,不過短短兩天,縣令鄒元標的命令頒布,地方里長的甲首鄉勇便加入巡檢的部隊作為補充力量,幫助百姓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

    人們樂在其中,甲首幫忙是幫助鄉親街坊,誰都沒有怨言,巡檢幫忙則更加直觀地會影響到他們陞遷,做事更為起勁兒。

    至少在阿卡普爾科,百姓已經習慣了明軍的存在,用徐渭的話說,陳沐把這裡的民心收了。

    萬曆亞州通寶出現在這,極短的時間裡便加入流通,並完美地替代地方貨幣可可豆體系,當然也有弊端。

    萬曆通寶使可可豆大量貶值,往上數幾十年可可豆與人工等價都是一天一百可可豆,如今可可豆受萬曆通寶與市場定價的衝擊,想要用可可豆買東西也行不通。

    市場與貨幣皆由明軍控制,各大商舖都不收可可豆作為貨幣,在百姓與百姓之間,可可豆兌換萬曆通寶也變得困難,起初一張二十面額的通寶能換十枚可可豆,但一天一個價,飛速漲到二百枚可可豆都換不到一張通寶。

    百姓不再認可可可豆作為貨幣了,這種變化在阿卡普爾科的百姓看來並非是問題。

    過去他們的市場經濟都被西人制定的規矩破壞,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在家鄉一年到頭待不到四十天,其他家庭成員也天天往主人家跑,幾乎沒有個人財產。

    當下這種情形也就幾個過去被排除在西班牙徵賦體系之外的免役酋長心裡不平衡罷了,但他們又是如今這種情況的既得利益者——他們大多憑藉血統帶來的威望擔任里長,裡下一百一十戶的賦稅由他們代收,在東洋軍府的規定下,里長可有百分之五的賦稅作為俸祿。

    不過這種變化對外來者就不是那麼友善了。

    自陳沐命人向明軍掌控下北起黑水群島、南至巴拿馬的所有部落首領發佈邀請已過去一段時間,明軍接連大敗西班牙人的消息也隨快馬傳遍四方,離得近的部落酋長們已經抵達港口,離得遠的也正在趕來的路上。

    他們可不光是過來拜謁陳沐,或者說長途跋涉行船趕路遊玩的。

    比方說曾與邵廷達並肩作戰,戰場以他的名號命名的白馬酋長,勢力大、聲望高、人手多,帶著周邊七個大小部落組織起一支百四十人組成裝備精良的步兵馬隊,載著貨物與近十萬顆可可豆經歷半個多月的長途遠行抵達港口。

    人家聽說阿卡普爾科有明軍的市場,只要願意奉海洋另一邊的大明皇帝為主,就能得到保護並開展貿易。

    白馬是來做買賣的,他對明軍的鳥銃、弓箭、鎧甲以及騎兵極為眼饞,結果抵達的第一天都沒見陳沐就打算回去了,被邵廷達好說歹說才給勸住。

    「十萬!」穿著骨頭與獸皮縫合的肋骨夾克,頭戴火雞羽冠腿上穿著西班牙人的長筒絲襪,足蹬西式皮靴都不嫌熱的白馬老爺一手指著道君廟門口停著的高頭大馬,再指向四號店舖的大門,怒道:「十兩!」

    白馬麾下的馬隊精悍,清一色安達盧西亞戰馬,他的護衛也都穿戴著西式鎧甲,儘管有些鎧甲帶著破損洞穿的痕跡,但這在這片新大陸比完好無損的鎧甲更能震懾其他部落——這是戰利品,昭示著戰利品的主人擊敗過西班牙人。

    十萬枚可可豆可是一筆巨款,足夠買下一千個奴隸,去市場買東西,市場不要可可豆,讓他去四號店,到了四號店,十萬可可豆才能換十兩銀子。

    想到奴隸,白馬老爺更加憤怒,先指指自己帶來的奴隸,再指指店舖,怒道:「一百,不收!」

    這還不算完,關鍵越說越憤怒呀,白馬的漢語就會『殺』、『贏』、『不打仗』、『朋友』,這還都是在白馬河畔邵廷達駐軍那會兒學的,西班牙語白馬老爺倒是會,但說不利索,心急了就光說錯。

    本身穿那一身皮衣捂得嚴嚴實實還帶著大羽冠就熱,結果還越說越急、越急越熱、越熱越錯、越錯越急,讓後邊的部落騎手把西班牙劍都拔出來了。

    街道上站得筆直的巡檢弓兵當即搭箭在弦,鳴鏑轉眼就要朝天打,散於週遭街市上的甲首也都抽出兵器,依照日常訓練沒在目力可視範圍內找到里長,便朝巡檢弓兵靠攏過去結出陣形。

    一派劍拔弩張裡,邵廷達回頭對巡檢弓兵揮揮手,這才回過頭對白馬酋長用西語緩緩說道:「你別急,這段日子一切都在發生變化,他們給你二百豆子換二十通寶已經是給白馬酋長面子,就是我拿著豆子去換,沒有三百也換不到二十通寶。」

    「你的人先帶著貨物去紮營,我會把這件事跟大帥說的,不要鬧事。」

    這會只有邵廷達能把白馬酋長的情緒穩住,他想了想還是讓部下去把發生在這裡的事告訴陳沐,自己則帶倆護衛陪著白馬去規劃的紮營地紮營,以防再出什麼亂子。

    白馬這一夥人馬不多,卻有八個部落首領,能集結出三千兵力,算起來都有上萬部眾了,不可輕視。

    事情被病秧兒快跑著報到陳沐這兒,他也蒙:「十萬可可豆,大熱天他也不怕化了?」

    誰能想到還有這一出啊,起先陳沐倒是想過阿港物價不平,諸多部落魁首過來買賣要吃虧,可他沒想到別人會帶大量可可豆來,這可是貶值貶得最厲害的東西了。

    病秧兒撇嘴點頭道:「都是好豆子,烘過的,要不大帥把物價變變?侄兒看他們……挺可憐的。」

    真挺可憐的,陳沐這個黑心鬼定的物價本身就讓買家很吃虧,買進來一隻火雞給人二十通寶,放進酒樓做二十盤辣炒火雞肉一盤收人家十通寶,食客還吃得挺帶勁。

    「不行,物價不能變,這是信。」

    陳沐轉過身背著手在官廳裡踱步,道:「現在因外面的部落變了物價,今後讓港口百姓怎麼想?價高也好、價低也罷,百姓認了你就不能變,朝令夕改,沒了信,將來什麼都做不成。」

    「他們來帶了不少馬,裡面的母馬,四號店可以收,一匹五兩;他們帶的奴隸,四號店也可以收,一人一百通寶,不,八十。其他貨物照舊,讓邵帥帶那八個首領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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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倒爺
               
    其實沒等到八個部落魁首見陳沐,白馬的心思就順遂了。

    白馬等部落首領與阿卡普爾科的混血原住民不同,他們不但是純血,而且還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村落中的原住民,同西班牙人接觸只有征服與被征服。

    白馬沒有入侵或殖民者的概念,他問這些港口百姓為什麼不反抗這麼高的物價,結果卻得知這些人只需要做一天工作就有二十通寶,甚至當個獵人有時候一天的收穫還比工作多。

    獵人是港口的高收入人群了,有時候運氣好一天能賺上百通寶,在酒樓吃上一頓還有盈餘。

    港口百姓一再對白馬極力推薦過來必須去酒樓嘗一嘗明人做的肉,可白馬沒錢呀,怎麼辦呢?

    他沒有那麼光棍地把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可可豆賣掉,一番打聽後,白馬老爺做了一道高難度的數學題。

    已知搬運工推一車貨物從港口到倉庫可賺得一通寶,一天下來推二十車可得二十通寶,問:一百四十人一天能賺多少通寶?

    白馬拿著小木棍兒算了又算,最後乾脆倒了一地可可豆,硬生生數出來兩千八百這個數字,然後再換算一番,問了邵廷達一個問題。

    「你去換可可豆,二十通寶能換三百多?」

    邵廷達絕對給出肯定答覆啊,可可豆在阿卡普爾科已經淪為最不值錢的東西,不過聽陳沐說這些東西賣回去大明應該能賣上價。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瞧見白馬臉上露出狂喜,倆手一拍用他們自己的言語對部下說了幾句,回過頭道:「幫我,我們去港口搬東西,有多少,我們搬多少,快!」

    熊,賣了;火雞,賣了;皮子,賣了;所有貨物除了可可豆與馬,全部都賣了,拿來的通寶交給邵廷達:「幫我買可可豆。」

    邵廷達一看並肩作戰的原住民兄弟腦子進水,連忙語重心長地勸告道:「別啊白馬,這東西最不值錢,你把錢都買了這些做什麼?」

    白馬酋長左右看看,向後走了幾步,抬手在臉旁邊對邵廷達招呼著,等莽蟲過去這才小聲道:「這個豆子,別的地方貴,越往北越貴,趁別人都不知道,我去用豆子把別人部落的東西都買下來!」

    白馬算過了,他的人一天能賺四五萬可可豆,兩天就能再賺十萬,二十萬運回部落,能到別人那買數不清的牲畜、獸皮和糧食。

    印第安酋長眼中閃爍著屬於大富豪的光輝!

    還能這樣?

    邵廷達打心眼兒裡覺得白馬這個主意真不錯,但他又隱約覺得這事會讓陳沐感到不快。

    莽蟲是瞭解他哥的,陳沐做買賣賠本兒是什麼樣,這和丟城失地一樣誰都沒見過,但錢叫別人賺去他會有多不快是可想而知。

    一邊是富可敵國的兄長,一邊是窮得只有可可豆的戰友,邵廷達的神情一時間變得極為複雜,心裡倆小人兒開始戰鬥,一邊兒說著這錢讓白馬賺去也無傷大雅,一邊是長成小陳沐的小人兒不停搓著手指皺起眉頭。

    好在兩難的僵持並未持續太久,就在白馬決定開始他的可可豆貿易沒多久,病秧兒已經騎著馬從港務衙門返回,轉達了陳沐的意思。

    「西馬母的五兩一匹,奴隸八十通寶一個。」

    陳沐的物價還是一如既往的黑。

    但好歹有了一個相對較高的價格,邵廷達對白馬道:「大帥要見你,你的人要去港口,我讓病秧兒帶著他們,我先帶你去港務衙門。」

    對此誰都沒有異議,哪怕是阿茲特克人,到一個地方也要先拜訪那裡的主人,現在阿卡普爾科的主人就是陳沐,白馬去拜訪他天經地義。

    進入村落的路上,白馬帶著餘下七個部落首領看著那些穿著黑衣的巡檢維持治安,穿各式衣服的村落百姓各自結黨在街上行走,一切都透著新奇。

    也只有這時他才終於把心放回肚子裡,看起來明人並沒有奴役他們的意思,這些人看上去自由地持有武器,有些人還牽著馬。

    在西班牙人的規定下,印第安人不能騎馬、不能持有武器,這是絕對嚴格的法令,但在明人治下好像並非如此。

    當白馬向邵廷達表達他的疑問,邵廷達拍著將軍肚笑道:「大帥准許任何人騎馬、准許任何人持有鳥銃火炮之外的武器,在市場上有專門賣武器的商舖,一支鐵箭只要五個通寶,弓弩貴一些,但長矛很便宜。」

    「你看見那些騎馬的,是里長,港口有二十三個里長,我們為他們配了馬,不要錢。」

    邵廷達說著頓住了,白馬並不知道什麼是里長,但解釋起來又顯得麻煩,他乾脆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們打敗西人,大帥召集你們來不單單是為了與你們貿易。」

    「那要做什麼,讓我們臣服?」

    「臣服?」

    邵廷達不願意用這麼刺耳的詞語,但好像確實是這麼個意思,他緩緩點頭道:「大明要與西班牙籤訂協議,以劃定在這裡的土地,他想給土民首領跟他一起簽訂協議的機會。」

    「只要你們尊奉大明天子,聽從朝廷的命令、使用朝廷的律法、向朝廷繳納賦稅,明軍可以保護所有人不受西人奴役。」

    白馬的腳步頓在港務衙門前,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下投出短短的影子,他轉頭看著推著木車載滿貨物的人從接到經過,長長地深吸口氣,這才帶著幾名首領邁步走入衙門。

    不受西人奴役,就要受明人奴役,即使明人給工錢,這也不叫好,只是兩害相權——白馬沒有忘記,這裡是他們祖先的土地。

    陳沐終於見到白馬與他的首領們,說實話八個首領混搭風的衣著品味都讓他難以欣賞。

    白馬開門見山,眼睛機警地左右看看,對陳沐道:「我們有六十四匹母馬,可以賣二十匹。」

    混搭奇裝異服的酋長抬起三根手指,對他說道:「如果你們願意用我的馬換你們的馬,我可以賣三個、不,六十匹,但你至少每個還要再給我二十兩。」

    在長久的交往中,邵廷達能聽懂白馬在表述數量時的不精確,他替白馬向陳沐解釋道:「他的意思是用六十匹母馬換六十匹我們的馬,我們還要再給他六十兩銀子。」

    阿茲特克人算自己的東西都很厲害,他們曾經有非凡的數學與天文學,但跟別人交流時就不行了……不論明人還是西班牙人,大家用的都是十進制,可他們用的是二十進制。

    他們很重要的量詞是『一個人』,用來表達數量二十,因為一個人有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

    同時,邵廷達也將白馬倒賣可可豆的消息告知陳沐,等待陳沐的回答。

    陳沐用目光掃過坐在堂中的八位白馬聯盟的首領,最終定格在手中端起的瓷杯中,那裡面正盛滿熱可可飲料,他的嘴角緩緩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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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得水
               
    陳沐說:「這很公平。」

    他並未像邵廷達想像中那樣氣急敗壞,甚至樂見其成地對白馬酋長提供一切便利,當場同白馬聯盟的八位首領簽訂了一份協議。

    協議准許白馬聯盟八個部落從深山中走出遷入阿港,在道君廟北方建立村莊,成為此地百姓。

    在這一基礎上,陳沐向白馬聯盟提供二百萬可可豆的貨款,其中有百萬借款與購換安達盧西亞母馬的差價款項,供其向北方各部落貿易,同時雙方也做出約定,白馬聯盟需在六個月內將必需品外的貨物賣至阿港。

    所取得利潤將用於購置包括五百桿火繩鳥銃在內的千戶所軍需及明軍教官的訓練費用,白馬聯盟在六個月後將改編為常勝左千戶所。

    協議中阿港首次更名為常勝縣、常勝港、常勝鎮、常勝衛四個行政區劃。

    陳沐一直打算給阿卡普爾科更名,正如西班牙人無視印第安人對地方的稱謂而起自己的名字一樣,他認為自己也沒必要跟隨西班牙人的腳步讓這裡繼續沿襲名稱。

    這是一個極好的契機,隨著白馬聯盟從深山中遷出,常勝之地的百姓已至兩萬四千有餘,如果算上南方的山野部落,人口將膨脹至四萬。

    即使在明朝,人口接近萬戶,也是不小的縣城了。

    對於白馬的奇思妙想帶來倒賣生意,陳沐並沒有眼紅,他設計的經濟環境出現漏洞,別人找到漏洞是別人的本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格局小,沒有往常勝以外的地方著眼。

    不過此時此刻,這也不是那麼地重要,這是一錘子買賣的活計。

    限於可可樹的生長環境,使用可可豆作為貨幣的地方只有原阿茲特克領地的中部地帶,在常勝縣的推行下,很快可可豆就會退出這個範圍的貨幣體系,到時候倒賣自然也就無法牟利。

    他更在意的是白馬聯盟,見識過明軍戰力的他們幾乎不需要規勸便同意落戶港口成為百姓,人口大規模湧入常勝縣自然是好事,但隨之而來的治安壓力、物價變動、生存壓力才是他更需要擔心的。

    比起白馬聯盟八名首領的長途跋涉,狀元橋的鄭屠就輕鬆多了,那邊不興靖海服這類用於工作的耐磨服裝,連同鄭屠一道趕來的二十三名部落酋長與他們的護衛穿著一水兒的明軍制式鎧甲,天氣再炎熱也不脫。

    用明朝人的話來說,狀元橋的鄭屠是飛黃騰達了。

    在過去,鄭屠只是一個小部落的酋長,隸屬於被邵廷達起名為『內子陪兒子』、麻貴稱之為『伊族人』的大部落聯盟。

    這個部落聯盟起源於西班牙人自墨西哥向北開拓的征服戰爭,一個個不願意臣服西班牙人的部落向北逃難,使伊族人變得強大,成為阻擋西班牙人北上的印第安血肉長城。

    組織鬆散的伊族聯盟在長久的戰爭中佔據了狀元橋南北千里、東西近三千里的龐大土地,其中的所有部落只有一個目的,生存。

    鄭屠只是數百個村落中並不出奇的一個,但他的時運來了,這時運就是麻貴與邵廷達。

    在與麻貴的交往中,使他成為明軍的一員,而在迷航的邵廷達為原住民奪回狀元橋的戰事中,失去領地與部落的鄭屠不但收復失地,還在伊族西部聯軍中取得極高的聲望,成為伊族西部百餘部落的戰爭領袖。

    當麻貴在狀元橋南面設立金城縣,伊族西部聯盟便成為金城縣的屬民,在外部環境上金城要比常勝縣好得多,上百個大小部落多達十四萬八千有奇的百姓在陳沐同貝爾納爾的交戰中由金城知縣吳中行登記黃冊,分派土地。

    吳中行最後還是選擇陳沐提過一嘴的金城來命名自己的縣城,因為登記黃冊的過程中他們就發現了金礦。

    似乎所有明朝人都沒有陳沐那麼高的藏拙心理,幾乎在金城縣剛剛確立的時候,吳中行便派人教授鄭屠耕種、燒磚;麻貴則教授鄭屠諸般農具如何使用與構造,毫無保留地將這些『彫蟲小技』交給百姓。

    陳沐在衙門裡聽著鄭屠部下長腿熊的報告,緩緩點頭,這個長腿熊是鄭屠麾下上百個部落裡漢話說得最好的人,如今已經在教授別人言語了。

    沒有戰爭的影響,金城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陳沐有理由相信,大明王朝的進士是這個時代最聰明的人,任何人都有貪污、發牢騷的才能,不單單文人,別管武官還是尋常小吏甚至走卒販夫,只要有機會任何人都能把貪污與發牢騷做得很好。

    但不是每個人都像進士們一樣能治理地方。

    「吳知縣還帶我們與北方的黑腳人打了一仗,大獲全勝。」

    黑腳人?

    又是個新的部落聯盟……陳沐沒覺得是小部落,因為眾多小部落是沒有名字的,何況能與英勇善戰的伊族人作戰,那也只有部落聯盟才行了。

    陳沐問道:「是黑腳人進攻你們了?」

    金城沒有多少守軍,不過萬曆的幾條戰艦停在那邊躲避戰事,還有些禁軍,如果他們加入戰爭取勝沒什麼特別。

    「沒有,吳知縣聽說黑腳人在過去幾十年常常擄掠我們的百姓,就向黑腳人傳信宣告天朝恩德,過去發生的事既往不咎,讓他們把擄掠的百姓速速送還。」

    長腿熊撇撇嘴,牢騷道:「我們都說這樣不行,沒有人聽的,可吳知縣非說要出師有名先禮後兵,後來果然黑腳人沒聽,還把派去送信的人殺了。」

    「吳知縣就召集各部落組建聯軍三萬,他還讓我們向黑腳人散佈消息,說有三十萬大軍。」

    這話讓長腿熊說起來處處槽點,聽得陳沐都撇嘴,不過吳中行敢發兵倒是正常,這世上就沒哪個知縣受得了別人擄掠他治下百姓,這比扇他兩巴掌還狠呢。

    他提點道:「這叫號稱三十萬。」

    「對,就是號稱三十萬。」

    「那後來呢,怎麼贏的?」

    長腿熊笑道:「吳知縣領兵一萬守在北方邊境,兩萬人用戰船送到北方,黑腳人向南集結兵力防備我們的三十萬人,被兩萬從西打到東,吳知縣那邊沒有交戰他們潰散了。」

    「後來黑腳人各部落把是我們的、不是我們的奴隸都送回來,兩萬多人,吳知縣這才罷兵。」

    「我們啟程時,他正打算招降黑腳人。」

    陳沐聽得忍俊不禁,這知縣讓吳中行做的,聽起來這治政軍爭都挺如魚得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0
第一百一十五章 頭題
               
    天津衛城外三里電報局外,遠處的僕從牽驢駕車等了兩排,週遭上至秀才、小吏,下至走卒販夫,大清早便將大門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是水洩不通。

    有身份的離大門近些,沒地位的離大門遠些,但動作神態都一樣,踮著腳眼巴巴瞅著緊閉大門,目不轉睛。

    突然一聲鑼響,電報局大門緩緩拉開,五名天津衛軍牽馬而出,向天津衛城疾馳而去,一名皮膚黝黑的電報局武弁立在門前,朝左右拱手以洪亮嗓音喊出一聲。

    「諸位,六月上旬頭題,北洋二期出征亞洲!」

    自第一條京津電報修成後的一年裡,北起薊鎮,經由運河沿岸南抵杭州連同兩京的雙線電報路線在帝國首輔張居正的主持下建好投入使用,並在沿途各省、府、縣設立電報局。

    所謂雙線並不是指來往發報,而是一線官、一線民,不過暫時的技術手段還不足以讓百姓也使用電報在南北之間傳遞家書,只是每旬都由京師製作一份天下大事的報紙,分一主、二次、四民事的方式由各縣電報局印刷張貼四處。

    如今運河沿途各縣士紳吏民已養成習慣,每月逢三閒來無事便起個大早去聽電報頭題,一般都是比較有意思的大事。

    不過今天這頭題,對天津百姓來說沒什麼意思——北洋二期出征的消息他們早就知道了,許多本身不看頭題的人跑到電報局門前等著就是因為順路去北洋看戰艦起航。

    「多新鮮?」

    這遠比不上五月上旬頭題的日本王足利義昭入京進貢或四月下旬的俺答汗進京入貢來得有趣。

    老少爺們揮揮手,騎驢的騎驢騎馬的騎馬,還有乘車的趕路的,蜂擁著朝北洋趕去。

    在印刷好的民報上,這一期的頭題下還有說宮裡的事,說萬曆皇帝不忍北洋二期軍民出征,原想親自送行,卻因風寒初癒不能相送,甚至為此垂淚。

    都是狗屁。

    萬曆爺沒病,每天早上披甲跨刀背負鳥銃在紫禁城跑八里地,身體健康得很,比牛犢子都壯實。

    說哀傷垂淚更是無稽之談,他就是想到渤海坐船過把癮,順便給自己放幾天假,可今時不同往日,神中年回來了,能放他出宮玩耍?

    也就是陳沐沒在朝中,否則看了今天的報紙,非得給大明朝弄出宣傳部不可。

    遠處呼嘯的馬蹄聲驚擾到趕赴北洋觀看艦隊出征的百姓,四騎高舉迴避大牌踏過雨季初歇的泥濘街道,百姓匆忙避讓,向西面天津衛的方向翹首以望。

    他們似乎已經習慣這種迴避令牌不是為縣官專設的情況。

    果然,沒過多久,馬蹄與奔踏聲愈烈,數百人的馬步軍列隊魚貫而走,為首的漢將勒馬側身揚鞭呼喝,高舉馬字大旗與土默川白纛的蒙古馬隊轟踏而過。

    來自九邊長城以北的異域武士披掛袒肩重鎧,人們知道這是俺答汗麾下精銳甲騎,奔踏而行的蒙古步兵牽著甲騎的備用戰馬與獨輪推車,車上盛放捆紮的箭筒箭簇。

    百姓認出那員漢將是近來不斷在天津左近露臉的年輕將軍馬燃,其有顯赫家世,其父馬棟憑家族功勛蔭官都督同知,其祖馬芳更威震漠北得嘉靖帝評為天下至勇之將,只是此時帶兵出現在天津有些尷尬。

    準備奔赴東洋的明軍早在倆月之前就集結完畢,皇帝此次徵調女真三部的兩千四百號三部營的勇士也早已趕到北洋,更早時蒙古馬隊更是成為真保一帶至天津的官道上的常客。

    這支甲騎部隊顯然是失期了。

    砰砰!

    北洋校場傳出幾聲銃響,刺破清晨的寧靜。

    兵部北洋分局的主事葉夢熊提著一柄模樣同過去軍器迥異的銃連發三次,遞給身側軍兵裝藥,眼前硝煙漸漸散去,他攏著鬍鬚眯起眼睛望向遠處的木靶,有軍兵跑過去看了看靶子,揮手做出手勢,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桿銃形似三眼銃與南洋舊燧發鳥銃的結合,名為三眼鳥銃,全名為萬曆五年宣府造三眼騎銃,沒有採用新款南洋造燧發鳥銃的木質銃托,依然用彎曲木柄,不過手柄微微的弧度讓造型更加精美。

    三根銃管連成一體,在靠近燧發銃機的部位能夠順時針旋轉,每到射擊位置卡簧彈出,故可連發三次。

    研發中根據廣州講武堂研究院五年前的最新數據,銃管較先前三眼銃更長,但因重量取捨並未選擇威力、精準最大的三尺八寸,而使用二尺四寸銃管,整體重量在無托燧發鳥銃與南洋造有托燧發鳥銃之間。

    專用於騎兵,最佳射程為五十步。

    三眼騎銃在萬曆五年末問世,首制一百桿分別送入薊鎮、北洋、兵部、紫禁城,受到極大讚譽,參與設計的七名工匠、一名進士出身的軍器局研究與宣府軍器局主官皆受到新任兵部尚書王崇古的賞賜,皇帝則為他們提名了來年萬曆科技獎的入圍。

    在即將啟程的北洋二期軍兵中,有三個百戶的北洋騎兵裝備了三眼騎銃,同時在運載輜重中還有三百桿三眼騎銃及配套工具。

    目前還並未列裝薊鎮、京營等各個部隊。

    北洋的這批三眼騎銃是葉夢熊撥款向宣府購置來的,配套費銀兩千四百兩有奇。

    凡事有利有弊,三眼騎銃做工精良、射擊連貫、威力強勁,但其亦有弊病,不利於全軍列裝,首先便是造價高昂,兵部內調亦需工料銀三兩,銀兩倒還好說,關鍵在於它的構造使裝藥複雜,騎兵在馬上想要裝填則要使用宣府軍器局所造的另一種裝彈器,並且鉛丸尺寸與鳥銃不同。

    明軍現有鳥銃分為三錢彈與九錢彈兩種規格,三眼騎銃使用的兩錢彈,這一設計同樣也是為了減重。

    短時間內,這種兵器很難大量武裝軍隊,不過至少目前看來,這種兵器很受北疆將領喜愛,富有的總兵們很樂於花大價錢買來給精銳家丁裝備。

    葉夢熊揮揮手,對停在校場的騾馬車隊道:「裝船!」

    他將最後一批軍械重新抽查了一番,銃、彈、藥皆無誤。他抬眼望向港口,長長地舒了口氣——總算沒辜負陳沐的重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0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生
               
    喧鬧的渤海灣,比北洋一期遠航時還要擁擠的海面上,威風凜凜的艦隊整裝待發。

    高大的六甲艦上,年輕的武狀元袁自章身披參將甲冑,目光掃過海面上飄揚獵獵旌旗的巨舶,聚焦在遠處扯地連天的民船上。

    他是萬曆二年的武舉會試第一,自幼讀文習武,打小便希望考取武狀元謀個出身,不過在這個軍事技術動盪的大環境裡,考武舉確實是件不是那麼明智的決定。

    從考生到考官,明裡暗裡都透著尷尬。

    潛心習武二十年,別說上陣當個將軍,就算是個小兵,給人放銃打死又能上哪說理去?

    家裡舞慣了百斤重刀、開滿了百斤巨弓,考取了武進士出身,原以為能落個將官職責,卻不想被兵部尚書譚綸一句話打發,捲起行囊奔赴宣府講武堂,又是兩年半。

    儘管明朝的武舉不是那麼靠譜,考生學了一身屠龍術到考場上才發現考題是殺雞,但科舉本身這個遴選過程很科學。

    武進士也好、文進士也罷,通過層層遴選,他們無疑是那三年中所有考生裡最優秀的人,有接近完美的勤奮刻苦,還有極為優秀的學習能力,這能讓他們在今後人生道路中遭遇絕大多數問題迎刃而解。

    在宣府府講武堂,人們時常把他與廣州講武堂的楊廷相相提並論,但言語上並沒有更多的讚譽,人們稱讚楊廷相是第二個俞大猷,但不會有人認為袁自章是第二個誰誰誰。

    不論如何他像一塊海綿,吸收著所有關於新軍事的知識,不過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出講武堂後他僅僅在雲南姚安府中屯所落得個沒有多少實權的千戶職位。

    不過好在,知府李贄很賞識他,不但在軍事上常常與他交流心得,還經常將各地好友發來的書信中天下大勢的最新消息告知他。

    李贄時常鼓勵他,認為他的才華是可以在時局變動的天下做出一番偉業的。

    終於,他下定決心尋找一個新的未來,受拐彎關係的託付,他由俞大猷推薦至北洋軍二期,開始以北洋將官的身份行走於世。

    他的前半生幾乎一直在訓練、學習,這令他將腳下這艘造於南洋衛的六甲戰艦命名為垂雲號,他麾下步兵亦命垂雲營。

    這艘擁有三十二門火炮的戰艦與麾下一千一百名北洋陸軍是鯤鵬的翅膀,可助他翱翔。

    艦上副官立在身側,順著袁自章的目光看過去,感慨道:「北洋二期比原定晚啟程倆月,規模卻比一期大了三倍不止,真不知道過去陳帥會怎麼想。」

    「不覺得驕傲麼?」

    袁自章回過頭看了一眼副官,指著海面道:「一千四百條海船,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哪個地方能集結出如此龐大的船隊了。」

    副官帶托的鳥銃頓在甲板上,手扶著鳥銃上端,腰間插著做工精緻的銃刺,緩緩搖頭道:「我可不想跟他們一起走,如果能跟山東百姓一道走就好了。」

    副官說的不是蒙古女真的軍隊,而是天下各地響應皇帝號召,去往東洋尋找財富的百姓。

    袁自章搖頭道:「這些年,變化太快了,誰也想不到如今天下會是這般光景,擱十年前,誰能想到京畿一帶田地連佃戶都找不到,馬肉鋪子一家接一家地關門呢?」

    聽起來這好像是有點跳躍,田地與北直隸飲食習慣似乎沒有任何關係,但副官聽得懂,身處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生活過得人都能聽得懂。

    造成這種情況的只有一個原因——工業化。

    南北直隸的工業化在官吏支持、商賈趨利的情況下飛速發展,各行各業的大工廠進入集體勞作的時代,從工廠到馬肉鋪子關門,中間蘊含著方方面面巨大的博弈。

    守著沿海航線的各地工廠擁有大明海外無邊無際的市場紅利,讓他們每個人都想著擴大產能,單單去年北洋出征所引發的造船業蓬勃發展便帶動眾多連鎖產業,那些製造船木、鐵件、帆布的商賈不約而同在招工艱難的情況下選擇引入蒸汽機。

    在大明建立工廠很容易,但要想建設規模龐大的工廠,比方說工人過千?想都別想!

    因為有父母官兒的存在,他們決不允許一縣之地有數量眾多的百姓離開農事致使田地荒廢,這關係到賦稅收入與他們的政績,說破天也不行。

    官員可以限制,卻無法在需要擴大的產能面前堅定,尤其在北洋附近的北直隸,遵化一帶大量鐵礦被探明,以中法合以翻譯自西方的《礦冶全書》進行大規模採礦;北洋的各式工廠後台比官員還要硬,這根本不是地方官員想攔就能攔得住的。

    招不到合適的工人,一些商賈便開始自己培養工人,最容易成為工人的就是流民與佃農,相對更高的收入讓他們更樂於成為工人,這進一步提高了地主交給佃農的酬勞,然後工廠出價更高,雙方進行人力搶奪。

    其間萬曆爺對皇莊下了旨意,不准皇莊參與搶奪佃農,鼓勵工業發展,皇莊最先用上馬耕,耕地的馬就從各地馬肉館子裡抽調,隨後地主有樣學樣,幾乎從源頭上將馬肉館的食材取盡。

    人們吃不到馬肉了。

    蓬勃發展的工業使南北直隸的人口流動性增加,治安也跟著變壞,各地城池裡遊蕩的無業人口增多,這種事情由地方官反映到朝廷,張居正採取另一種辦法。

    鼓勵這些無業游民出海尋找新的發展機遇,就像萬曆皇帝願意與俺答、女真、朝鮮、日本共享對海外的開拓一樣,朝廷准許流民做工成為匠籍,也准許他們去往海外尋找新出路。

    在張居正看來,東洋正在打仗的事並不重要,他不覺得亞洲經略會輸給任何人、任何軍隊,尤其是曾經為手下敗將的西班牙人,反倒是那片土地讓神中年覺得有很大問題——明朝的土地,怎麼能沒有明人?

    正是出於這種主觀,張居正在與皇帝商議後,由戶部吏員上奏,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准許了名為『移四省游民入亞疏』的命令。

    在這一刻,沒有人知道這道命令究竟意味著什麼,但北洋垂雲營參將袁自章與起航於渤海灣的一千四百餘艘海船上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的新生——開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0
第一百零七章 五街
               
    陳沐敢說最近三十年,沒有哪個原住民部落酋長能比在常勝縣衙見到更多的部落酋長。

    他的登高一呼,打穿地域的界限,將南起墨西哥北至黑水群島的絕大多數部落酋長都召集過來。

    至六月下旬,彙集在常勝縣的原住民首領數目已高達四百,他們各自都有自己的部眾,隨員少則三四人、多則四五十,依照部落所在地被常勝知縣鄒元標散佈劃分於常勝港左近方圓十餘里的海灘林地之中,自謀飲食。

    鄒元標精得很,他規劃土地、派出匠人,甚至讓鋸木場與磚窯廠準備建材,全部堆放在規劃中的街道兩旁,每當有部落首領帶著部眾乘船或步行趕到常勝與陳沐『會盟』,就先安排人在尚處於規劃中的街道紮營,並讓他們在匠人的教導下建築屋舍。

    美其名曰來的人太多,戰事耽擱了常勝蓋房子,只能委屈諸位首領自己建築,原住民首領們對此並無異議,就像白馬甚至願意帶著部眾去港口當搬運工一樣——原住民的尊卑意識並不像西邊的明朝人或東邊的西班牙人那樣明確。

    部落酋長與戰爭領袖是推舉出來的,除了西班牙人規定的那些免除徵賦制的酋長以外,本土酋長也是需要自己去打獵的,甚至有些人被選為酋長就是因為他們是比旁人更加優秀的獵手、農民或養殖者。

    狼群的頭狼往往更強壯,人群的頭人也是一樣,有比別人更加出色的才能,能帶領更多人更好地生存,才是成為首領的根本。

    人類曾不分地域的共同認可血統,但那大多發生在某個足夠穩定的特定時期,一部分人擁有更多資源並制定規則,制定出的規則對他們有利以形成血統論,但此時此刻的亞洲北方沒有形成龐大帝國、南方阿茲特克滅國久已,原住民恰好不在那個認可血統的時代。

    他們更認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大多數人打心眼裡不認為這是明人對他們的輕視,甚至鄒元標能提供建材與指導在他們看來就已經非常好了。

    當然,也有少數人心懷不滿,但鄒元標就說了:「不滿又有什麼用呢?」

    有什麼用呢?

    嗯?

    五條街還不是麻溜兒蓋起來了?

    從道君廟北一圈三進大院、靠近規劃裡城中心的二進院到邊沿清一色一進小四合院,那不全都蓋得妥帖,嚴格按規劃施工?

    像白馬那樣的經商鬼才終究少數,何況分界半島再往北的原住民也不用可可豆,有的帶著獸皮、獸骨、羽毛一類的貨物前來,更多部落首領乾脆就直接空手過來了。

    得益於這邊的優渥環境,大多數趕來的原住民只需要去野外轉一圈就把肚子吃得溜兒圓,並沒有給常勝縣帶來太大糧食負擔。

    倒是在行政上,如此多的部落首領給軍府幕僚帶來很大壓力,趙士楨抱怨道:「他們姓名怪異,叫什麼的都有,大帥,依學生淺見,不如將他們分為兩類。」

    陳沐看著長長的名單也昏了頭,他沒想到自己一聲召見能叫來這麼多部落首領,正為此事為難呢,聽見趙士楨的話頓時來了精神,問道:「哪兩類?」

    趙士楨的總結道:「會有漢話的和不會說漢話的。」

    這麼簡單粗暴?

    「這麼分是挺好,但不能解決問題。」

    陳沐將寫滿奇奇怪怪姓名的土民首領名單放在桌上,道:「我召集諸多首領一是讓他們歸附大明,二來是想在與西班牙人劃定邊界的條約中讓這些首領的名字也出現在上面。」

    他真正想簽訂的是一份三方條約,大明作為接收者,既接收西班牙在新大陸的土地與原住民,也接收原住民的土地的人口。

    烏泱泱四百多個部落首領,算上他們的隨從上萬,到時候去簽訂條約不得把阿爾瓦嚇得以為他要再開戰?

    「儘量細一點,把他們分成幾伙人,每伙人選出個更大的首領,到時候隨我一同去見阿爾瓦。」

    趙士楨聽了陳沐這要求,嘆了口氣道:「常勝與金城左近的還好說,常勝周圍最大的部落聯盟是白馬,金城那邊鄭屠說了算,但北方靠近麻家港的地方就難了,那邊沒有部落聯盟,現在他們最大的首領是麻帥。」

    麻家港附近沒有部落連忙,那邊天寒地凍,常年交通困難,當地土民即使臨海所用船隻也不過是挖空的木頭做出獨木舟,尤其棘手在於那邊土地極為廣袤,來的首領分外多。

    單單麻家港以西,部落首領就來了近百個,別看人口過千的大部落只有幾個,但那邊才是大明最深入人心的地方,畢竟麻貴幾乎與那裡每個部落產生往來。

    就因麻貴在麻家港兩年經營以及其艱難的遷徙之路,才使得陳沐一聲招呼,那些哪怕只有百餘部眾的首領也坐上明船問訊趕來。

    在其他地方不要說白馬,就算是鄭屠,首先認知也是狀元橋人,其次才是明朝人,白馬就更難一些,他的首現認知是已經亡國的阿茲特克人,然後是西班牙人,最後才將信將疑地把自己當成明朝人。

    麻家港附近不一樣,他們聽都沒聽說過阿茲特克帝國和西班牙,根本沒有國家概念,認知裡的國家都是一年一度大雪封路之前貿易裡被明軍灌輸的天朝。

    真要說他們頭腦裡和國家類似的地方,牛魔王的積累山部落算麼?

    「沒有聯盟,那就讓他們聯一個好了,界碑以南所有部落都歸白馬聯盟;界碑以北到伊族領地都算伊族聯盟,西北的麻家港,那邊的妖魔鬼怪就叫釋厄聯盟吧。」

    「讓他們選出首領,再都給自己起個好聽點的名字,議和之前,陳某要代陛下給他們發下金牌,到時候報給皇帝一堆牛魔王紅孩兒可不行。」

    趙士楨將陳沐的要求記下,就聽陳沐接著提醒道:「他們之間有的互相認識,有的互相不認識,先把會說漢話的首領選出來,然後再視部落大小、財力、威望依次排位下去,從一到四百三十二,然後將各個部落的領地在地圖上標註下來,做好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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