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0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2
第七十八章 滾滾
               
    邵廷達想過自己也會有被人用炮轟的時候,從他關炮第一次在廣州府城下發威時他就這麼想過,心裡對這種情況怕得很。

    一炮過來,別管穿不穿甲騎不騎馬,人都沒了。

    當這一幕真的發生在眼前時,他怎麼就這麼想笑呢?

    西軍前沿騎兵在千步之外集結,四五里寬的峽谷說寬不寬、說窄也不窄,他們似乎認為那是相對安全的距離,因為躲在障牆戰壕內的明軍並未放棄守備優勢向他們發起突擊。

    在騎兵的掩護下,最先趕到的一些缺少甲冑兵器的原住民以及少看上去就是烏合之眾的僱傭軍,在官道兩旁清理碎石並試圖清除明軍布下的防禦設施。

    並沒有防禦設施。

    明軍在障牆戰壕外十步挖了三道壕溝,五十步至二百步交替布放了拒馬、官道以外的草地撒下鐵蒺藜,但二百步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本來邵廷達是想埋下些製作簡單的地雷,但這個想法因明軍在港口的備用火藥不夠充足而否掉。

    返航明朝本土的輜重船隊最重要的命令就是秋天帶足夠的硝石過來,是硝石,他連火藥都不要,這裡並不缺少硫磺和木炭,運送硝石能讓他們製作更多火藥。

    明軍的糧食還有許多,亞洲的農作物與遍地跑的火雞極大豐富他們的食譜,他們面臨最嚴重的問題就是火藥不足。

    鄧子龍率艦隊攜帶足夠打一場大型海戰的火藥離開後,火藥儲備最多的阿卡普爾科港火藥告罄。

    當然旗軍所用火藥還是足夠的,但即使算上金城狀元橋、麻縣麻家港這兩處倉庫,他們的備用火藥也不夠再讓艦隊滿載武裝一次。

    西軍這一次軍陣展開選擇大方陣,並使用上千名火槍手在前、更多長矛手在後、中間摻雜劍盾手的陣形,將兩翼完全交給騎兵,聲勢浩大。

    在浩大聲勢的方陣與兩翼輕騎兵的空隙間,十幾名士兵推著四架佛朗機炮小車擺在軍陣前沿。

    四門,鍛鐵條式小口徑佛朗機,架在四個小輪兒一樣大的小炮車上,擺在擁堵峽谷看上去不止五千的龐大軍陣前。

    邵廷達跟陳沐打仗,只有第二次上戰場鎮壓叛亂時見過類似的情形,但即使那個時候,作為總旗的陳沐手底下都有碗口炮與大佛朗機炮。

    本來邵廷達還覺得需要用手上八門十斤鎮朔將軍跟他們對轟一下,開戰前儘量轟壞敵軍炮隊,但看這架勢……他並不覺得這四門小炮值得浪費火藥跟他們轟。

    但火藥包、墊木與炮彈已經在西軍停駐千步時塞進炮膛,他的炮兵必須要轟出這一陣。

    邵廷達抱著手臂從障牆後用望遠鏡看著對面四門佛朗機炮,對左右道:「告訴炮隊百戶別急著轟,等敵軍前進後打人,然後放到六百步再打,轟這小炮浪費了,還不一定打得準。」

    「告訴各部,一會敵軍發炮就蹲下。」

    命令是這麼下的,其實下不下他麾下旗官都知道該怎麼做,他只是擔心有旗官託大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畢竟在明軍的操典上,像西軍所使用的這種小口徑佛朗機炮,最大射程才二里遠。

    貝爾納爾騎著高大純白毛色的戰馬於陣前來回走動,他知道明軍在峽谷設下工事,但這工事看上去非常簡陋,因此希望直接勸降,但依照歐洲習慣自己騎馬過去與明軍指揮官見面又不太敢。

    畢竟從先前的戰鬥中看來,明軍似乎沒有這個習慣。

    最後他派了個騎手,單人策馬舉著新西班牙十字旗奔至兩軍正中看著這邊,意思很明顯了。

    邵廷達這邊也派了個懂西語的騎手過去,沒多久帶著一臉埋怨回來,對邵廷達報導:「將軍,勸降的,說他們有一萬軍隊,大炮什麼的,屁話特別多。」

    「發……先別轟了,軍醫給我弄面白旗和筆墨來,他們不是樂意揮旗麼!」

    邵廷達才不信西軍有一萬軍隊,雙方兵力都基本門兒清,誰糊弄得了誰啊!

    沒過多久,白布送來,邵廷達揮毫畫了個熊貓頭,讓騎手給對面送去,道:「跟他們說,投降的時候揮這個,食鐵獸。」

    他還是偶然聽趙士楨說起古代晉朝投降的時候就要舉起吃竹子的貔貅,他覺得戰場上揮舞這樣的旗幟非常蠢,是羞辱敵軍的好幫手。

    旗子交到騎兵手中,邵廷達還不忘叮囑兩句,道:「先給他旗子,再說告訴他投降用,手按著刀別離太遠,等他先回去。」

    雙方交割降旗的過程倒沒像邵廷達擔心的那樣拔劍相斫,就是望遠鏡裡西班牙騎手都傻了,提著熊貓旗看了半天,這才無可奈何地走馬回陣。

    歐洲人沒見過滾滾。

    談判的騎兵對這面降旗沒太大反應,但貝爾納爾不一樣,氣急敗壞地將白旗丟在地上,馬蹄踏下的同時向炮兵下達轟擊敵陣的命令。

    四門佛朗機炮旁邊的西班牙炮手早有準備,火繩纏在長桿奇形兵器上引燃火藥,轉眼墊高炮口的佛朗機便將炮彈向遠處打去。

    邵廷達有掩體保護的步兵並不對這幾門小炮發射有什麼反應,只是都依照軍令蹲下把自己可能露在障牆外的腦袋收回去,真正害怕的是他們後面黑雲龍的馬隊。

    一聽要放炮了這些馬軍面面相覷,卻受限軍令不敢亂動,只等黑雲龍下令這才整個騎兵方隊在峽谷口變出橫隊打馬向後退去,一直退出二三百步繞到谷口一側這才放心。

    不過剛繞過去黑雲龍就制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打馬往谷口探過去,他想親眼目睹戰況。

    炮彈呼嘯著向明軍陣地打來,那邊的西班牙炮兵已經卸下冒煙的子銃換上另一個彈筒準備發射了。

    一顆炮彈打歪了飛到山壁,又重重落下來在土地上砸出個坑;一枚小孩拳頭大的炮彈則砸斷一根拒馬後飛躍三十餘步墜在地上;還有一顆則非常乾脆地嵌進明軍工事前十幾步,興許是入射角度的原因,彈都沒彈起來。

    唯有最後一顆非常精準,直朝著邵廷達所在的一截障牆打來,二者碰撞時發出怪異的聲響。

    哐!

    障牆後拄雁翎刀半蹲在地的邵廷達笑了,木骨、水泥、砂石結構築出的障牆,雖然不厚,修築也是為防備西班牙重型火槍的,但對這種小口徑佛朗機炮,依然有著無可比擬的防禦!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2
第七十九章 吃飯
               
    試探性轟擊一直持續到傍晚,明軍陣地像個憨厚的壯漢,對惡作劇毫無埋怨,永遠用心平氣和的溺愛眼神相隔千步望著貝爾納爾。

    西軍炮隊沒有氣餒,似乎不用火炮把明軍工事摧毀就不會發起進攻般,不斷用那四門小炮向障牆轟擊,這確實是有用的。

    在第三次重新填充四門佛朗機炮共十六個子銃時,西軍炮兵即使間隔千步距離,也已能至少準確地將兩顆炮彈投射到障牆上。

    只是無法擊穿。

    充足的時間、不會還手的目標,讓西班牙炮兵於一個下午的時間裡向陣地投射出兩架馬車的炮彈,極大減輕輜重的負擔,但對面的明軍陣地依然和他們來時一樣。

    還報廢了兩門炮。

    「誰能告訴我,明朝人為什麼要在峽谷裡修出這樣堅固的工事,那些奴隸在種玉米時從未表現出驚人的力量天賦,為什麼能把條石運到這裡讓明軍修出防線?」

    貝爾納爾有些氣惱,儘管他的部隊沒有任何損失,比埃雷拉接戰兩個小時全軍覆沒要好得多,但幾千人在峽谷這樣的地方看了一下午打靶,結果靶子沒事炮卻先壞了,這種情況本身就非常氣人。

    「整個下午,除了一顆炮彈把棚子打出個窟窿,我們還做了什麼?」

    被起名為耶穌的赫蘇斯對此也感到氣餒,寬度接近半裡格的峽谷散步超過十個矮小城堡般的障牆,縱深交錯地布出兩條堅不可摧的防線,他整個下午都在研究如何攻破。

    「不攻破防線就進攻是不可能的,他們在學習,那些工事的佈置,和我們的軍團連隊展開後佈置一樣,中間閃出缺口,由後面的方陣補上,只要軍團攻進去,就會像印第安人攻進我們的方陣一樣,受到來自多個方向的打擊。」

    「而在工事佈置上他們也在學習,那些石牆表面覆蓋了草皮和土,與棱堡外牆相同,能消去炮彈的部分衝擊,內部應當為木頭與堅固的條石,迴旋炮無法摧毀。」

    實際上赫蘇斯心中最大的疑問,是那些幾十米寬的牆壁究竟有多厚,他對貝爾納爾開口道:「我們爬到峭壁上的瞭望手應該會帶回關於工事更多的情報。」

    「我認為現在最緊迫是要將雨棚及陣前木牆搭建起來,今天的風有些大,天陰得也比往常早,夜裡可能會下雨。」

    赫蘇斯用鼻子嘗嘗出了口氣,道:「下雨不好,我專門為明軍準備的火槍手連隊會派不上用場。」

    「不,明軍的火槍比我們多,多得多,下雨很好。」

    貝爾納爾搖頭道:「你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後面的商人,如果下雨的話他們的射石炮就沒用了,今天夜裡,我要用兩門射石炮推進到能擊中工事的距離,但一個銀幣都不會付給他們。」

    「如果那兩門重炮能派上用場,勝利後我會付給他們十分之一的戰利品。」

    「別管什麼方法,用射石炮轟,下雨了就用劍盾兵和騎士殺進去,我們的時間不多,必須盡快攻進港口。」

    貝爾納爾走到門口,撩開白色的帳簾,陣前的方陣兵已經換了一批,士兵因疲憊而鬆懈,僅僅一個下午士氣便急轉而下。

    無法摧毀工事極大地打擊了士兵們對獲勝的信心,尤其面對多個戰場多次戰勝他們的明軍。

    至少戰鬥進行到此時此刻,整個過程如果傳回舊大陸將成為跟隨貝爾納爾一生的笑柄——戰鬥從中午打到傍晚,明軍一槍未發、一炮未放、一人未死。

    反倒西軍四名士兵因火炮炸開而開膛破肚。

    「海戰應該已經開始,最快只需要四天,明軍騎兵就能從北方繞到我們身後,進攻必須要快。」

    赫蘇斯看了貝爾納爾一眼,他能感覺到,堅固的工事不但瓦解了士兵對勝利的信心,也瓦解了貝爾納爾的。

    雖然說他們只管打仗,以後的事情不需要他們這些人考慮,但現在這種氣氛誰都能感受到——如果這次戰鬥再輸掉,整個新西班牙以後沒人會敢於同明軍作戰。

    哪怕還有足夠的兵力,明軍的威望都將使每一個西班牙士兵充滿畏懼,聽到明軍來襲的消息便會丟下武器逃跑。

    就像法國軍隊戰場上與西班牙方陣狹路相逢時所做的一樣。

    僕人在貝爾納爾耳邊說了幾句,替主人去軍陣最後尋找商人們談使用射石炮的事,沒過多久就有頭上插著火雞羽毛的印第安人從北方崖壁下灌木中鑽出來,直奔白色軍帳的方向跑來。

    爬上陡峭山壁觀察明軍是很危險的事,同時也很困難,整支軍隊都沒幾個人能爬上去後像沒事兒人般再爬下來,跑回來的印第安人即使在他自己的部落裡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們的牆有這麼寬。」偵察兵比出自己小臂那麼寬的距離,又覺得不太確定,擴大到整個胳膊道:「也許這麼寬?」

    赫蘇斯的臉色不太好看,隔著遙遠距離讓偵察兵觀察一面障牆,也許這本身就是一個愚蠢的決策。

    他追問道:「那明軍的佈防呢?工事之外,他們有多少士兵?」

    「下午有兩支軍隊趕到,八百人?還有騎兵,他們一會出現一會跑走到峽谷那邊,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看上去不多。」

    看上去不多,那就是實際上很多?

    「那他們的意志呢?我們的炮在不停轟擊他們的時候,他們的人在做什麼?躲在石牆後瑟瑟發抖?」

    臉上紋著圖案的偵察兵很認真地搖搖頭,「沒有,他們在石牆後一直有人,不停輪換,一隊人從後面補上,一隊人從石牆撤出,他們可能這樣調動了六遍。」

    「六遍,這是在做什麼?」

    貝爾納爾百思不得其解,捫心自問如果有工事,他的士兵不會這樣不停調度,明軍這樣不保存體力是為什麼呢?

    偵察兵想了想道:「可能在吃飯吧,峽谷那邊冒起了煙,那些騎兵一隊隊出現,馬上都帶著東西,在石牆後放下再離開,一會又再回來。」

    貝爾納爾感覺自己額頭的大筋猛跳,腦子有些疼。

    吃飯?

    他說明軍在吃飯。

    這些混蛋到底懂不懂尊重人?

    我在進攻他們,以至少四倍的兵力優勢進攻他們,四門佛朗機炮一分鐘能打出八顆炮彈,他們吃飯?

    「對了總督閣下,剛才,就在我快回來時,明軍有兩隊人撐著和石牆顏色一樣的布往前走了很遠,他們好像把炮彈都撿回去了。」

    新西班牙代理總督特別生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2
第八十章 夜襲
               
    邵廷達也沒辦法,西軍來襲的消息本就耽誤了他的旗軍飯點兒,眼看著他們那小炮砸不壞障牆,不趁著這會兒吃飯還要到什麼吃飯?

    總不能到晚上吧,那就餓一頓了。

    秉承著他哥陳沐一貫要讓旗軍吃好的觀念,即使在打仗的過程中,邵廷達也不願意讓自己的部下挨餓,他的旗軍不但在西軍炮隊攻擊的時候吃飯,天黑下來後陳沐還專門派人過來吩咐輜重百戶,給前線旗軍加了個肉菜。

    野牛肉辣炒仙人掌。

    全部就地取材,麻貴從麻家港帶過來的巨型野牛宰了三頭,西班牙人種植園裡的洋蔥、辣椒能收的都被收到港口倉庫,還有遍地的仙人掌統統派上用場,讓旗軍飽餐一頓。

    北亞遍地亂跑的野牛群是好東西,可惜太少了,麻貴的船隊只帶了十幾頭用陷阱捕到捆束起來的野牛,這種龐大而兇猛的動物捕獵對軍隊來說並不困難。

    二百年前沐英在雲南用火銃手三排輪射的方式放翻戰象就證明了這世上再大的動物也無法對抗成群的人類,這像一句廢話——連成群的人類都對付不了結陣的人類。

    但捕捉很難,馴養更難。

    陳沐都打算在東洋軍府重拾練兵了,就在北方草原上,天天吃牛肉,想不壯都難。

    「林將軍在西軍身後?」

    如果說西班牙人雷聲大雨點小的進攻還讓陳沐對局勢有些擔憂的話,那麼在他得到林滿爵派人翻山越嶺送來消息後心裡一點兒都不慌了。

    不過林滿爵送來的情報也是喜憂參半,儘管貝爾納爾在戰前勸降中說了自己有一萬名戰士,但不論前線指揮守備的邵廷達還是後方的陳沐都不相信西軍真的有一萬人。

    可林滿爵的消息證明了這個說法,貝爾納爾真的集結了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不過起到的是反效果,陳沐以趙士楨為首的幕僚對貝爾納爾嘲笑得更厲害了。

    「一萬人,大帥,他一萬人才有四門小佛朗機,還炸了兩門!」

    這場守備戰趙士楨跳得比誰都歡,陳沐不止一次聽他重新提起在居庸關徐達廟裡述職那天他設計出的迅雷銃。

    「大帥,倘若此時我軍有迅雷銃,只消三十支架放障牆之上,待敵軍近身突來,電光火石間放他二百銃,輔以六百旗軍輪射,就算其千軍猛衝也要被擊退!」

    「還真別說。」陳沐發現西軍沒有大口徑重炮後又重新回到港務小樓,收回望著窗外靜謐夜色的目光,對趙士楨道:「我發現常吉你紙上談兵的本事越來越高了。」

    趙士楨說得對,如果有幾十支多管迅雷銃武裝前線旗軍,在每段障牆兩側各架兩支形成交叉火力,別的不說光憑射速就能把西軍嚇退。

    「等這場仗打完,我准你在軍器局造你的迅雷銃,我以前沒想過。」

    陳沐撐著窗檯撇撇嘴:「沒想過我們會是防守的一方。」

    進攻用不上那樣沉重影響機動的兵器,或者說製作複雜對南洋大臣時代的陳沐並不合適。

    火炮能解決一切問題,如果不能,就加一點口徑。

    即便到現在陳沐也認為這種觀念是沒錯的,但如果有一些迅雷銃,能在一些戰鬥中幫上大忙。

    遠處峽谷綻放出的火光在剎那映入陳沐眼睛,令他猛然頓住呼吸,幾乎本能反應將手錘在窗欄杆上,脫口而出道:「他們敢跟我打夜戰,瘋了?」

    話還未說完,像天邊雷聲般的炮聲傳來,讓陳沐明白,放響的是他們自己的火炮。

    而且憑聲音判斷,很有可能邵廷達手裡十二門鎮朔將軍一起轟擊,連校射都沒有,一股腦都轟了出去。

    如果是一門火炮,即使有峽谷回音,在陳沐所處的位置是很難聽清楚是什麼聲音,只會覺得有些許動靜罷了,不過邵廷達手裡有許多門重炮,足夠讓港口都聽的一清二楚。

    火炮威力大,但在火炮旁打放的炮兵就不是那麼地體面了,在峽谷那邊,耳朵裡塞著棉花的炮兵隨百戶手勢下令點燃引線,下一刻數十人齊刷刷地大張著嘴喊出『啊』聲,向右側撲倒,以標準的明軍炮兵操典動作翻入火炮旁邊的土壕掩體。

    有些人甚至在演,早在撲倒時就卸去力氣,還是標準地在土坑裡打出個滾兒來。

    然後炮彈出膛的瞬間,巨大氣浪將週遭激得塵土飛揚,硝煙與塵土肆意迴蕩在炮兵陣地每個角落,十二顆炮彈如鋪天蓋地般的聲勢轟響六百步外。

    炮彈並未命中任何人。

    付元被嚇壞了。

    白天邵廷達在障牆後躲了一天,到天黑邵廷達去睡覺,他來接替前線將官的職責,閒著沒事站在障牆外朝西軍駐紮的方向撒了泡尿,卻發現黑暗裡遠處似乎有巨大陰影向這邊緩慢移動,叉著腿趴到乾淨地上還聽見遠處軲轆轉動的聲音。

    嚇得他褲子都沒顧上提,當即高聲下令炮兵開炮。

    明軍並不是沒有準備應對西軍夜襲的方法,儘管包括陳沐在內所有人都認為西軍未必會發動夜襲——在這個時代,夜襲的代價太大了。

    即使在伙食極好的北洋軍中,夜晚目不能視十步之外的旗軍都有至少兩成,更別說西班牙人的軍隊了,他們的伙食甚至趕不上北洋軍一半兒。

    他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只有古怪而笨重的東西才會在地面推行時發出巨大聲響,還有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陰影,只能是帶給明軍船艦唯一沉重傷害的射石炮。

    付元想都沒想過西班牙人會瘋狂到把這東西帶到峽谷戰場上來!

    那會把他們都砸死!

    事實上當明軍火炮轟出時,射石炮才剛剛推到八百步外,其後精挑細選的夜襲部隊也並未走入八百步範圍,明軍火炮不可能擊中任何人。

    但十二門火炮齊轟的聲勢仍然無可避免地影響到戰場局勢。

    夜襲的部隊認為他們被發現了,推動射石炮的商人護衛根本沒敢把火炮再向前推,慌慌張張地引燃火炮,巨大石彈幾乎貼著地面轟出三百步,隨後在地上滑行滾動,直至停在戰場中間。

    隨射石炮轟響,四個連隊的西班牙士兵向明軍陣地發起夜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2
第八十一章 風將
               
    西班牙一個連隊有二百五至三百名戰士,不過此時誰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跟著向前列陣奔走,他們也沒傻乎乎地發出吶喊,只是端著兵器一步一步快速前進。

    射石炮遙遠傳來的巨大聲響把付元嚇得臉上毫毛都要根根立起,腿甲裙被障牆撞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進正中的障牆後。

    靠在牆後半晌,聽著巨大石彈在峽穀道中撞擊、彈跳、滾動,直至再無聲息,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摸著身上轉頭向左右高喊道:「有人傷了麼,有人傷人麼?」

    周圍傳出旗軍起伏的報平安,沒有人因此而死、也沒人因此受傷。

    緊跟著付元就聽見上千人的腳步在峽谷中迴蕩。

    「準備防守!」

    其實在西班牙人準備襲擊時,付元部下不少旗軍都靠著障牆打盹兒,只是此時這一折騰全都清醒過來,聽到軍令各個抓起身邊兵器跑向戰壕,淌著泥濘不堪的潮濕戰壕,將鳥銃伸出射孔。

    哪怕十步之外黑咕隆咚什麼都看不見。

    付元睜大眼睛極力向前望著,似乎寄望於儘早發現襲來的敵軍,可事實上他也什麼都看不見。

    明軍在傍晚拾回西軍炮彈時在拒馬上掛了鈴鐺,把這些鈴鐺從黑雲龍手上要來困難,此時卻沒有起到絲毫效果。

    兩軍熟識天象的將官都能辨認出今夜多半有一場驟雨,風吹得馬鑾鈴響個不停,根本無法據此辨認敵軍走到哪裡。

    「告訴大帥和邵將軍,西軍進攻了,炮擦好沒有,裝四百步藥,炮車推到前頭來!」

    明軍的火炮也用上火藥包了,起初南洋一個百戶為防止臨戰慌亂中火藥裝多裝少的問題,就仿照鳥銃火藥筒用紙包裹,後來管庫房的火藥匠發現普通紙容易受潮,就改換了用油紙包裹。

    火藥、墊木、炮彈包在一起塞進炮膛,發射時從引線口戳破包裹,倒入引藥點燃發射。

    這個方法等到陳沐北洋練兵時進一步細化為不同射程裝不同火藥,提前準備應對各個射程的藥量,還有實心彈與散子筒之分。

    付元並不準備敵軍攻入四百步時發炮,他在等。

    伴著炮隊旗軍吃力推動火炮上前的木車吱呀聲,付元突然笑了起來,對左右道:「取五支總旗箭來,咱們怕,他們比咱更害怕。」

    旗軍對黑暗中的敵人都感到害怕,或許他們怕的不是西班牙人,而是黑暗裡的西班牙人,黑暗比西班牙人讓他們恐懼得多。

    西班牙人沒啥可怕的。

    旗軍不多時取來封裝於木製射筒中的總旗箭,付元拍著雕繪龍紋的總旗箭笑道:「不就是照個明兒嘛,咱們請個風將來,看看他們走到哪兒了!」

    他這千門黑話說出來旗軍都聽不懂,不過不影響別人理解——因為這位大明東洋軍府游擊將軍緊跟著就端起筒子架在障牆上放出個大煙花。

    沒有神威機關箭,否則那種能飛出千步的東西照明效果更好。

    總旗箭在空中打著旋兒竄出二百餘步炸於當空,剎那發出的光亮讓旗軍勉強看清遠處的黑壓壓一片長矛影子。

    根本瞧不見人,數百步外齊刷刷的丈五長矛直挺挺地立出方陣,火光亮起的瞬間很容易讓人忽略長矛手身前成排的火槍手與劍盾兵。

    更容易忽略掉道路兩側靠近山壁的斜坡上那些摸黑前行的原住民、僱傭兵與落魄騎士混編的散兵,他們是貝爾納爾精挑細選的攻堅銳士。

    方陣兵是主力,但沒人會天真地認為長矛方陣適合攻堅。

    付元借此時機調度旗軍,休息的邵廷達部被炮聲震醒,僅用片刻時間和衣而睡的旗軍便整裝待發,在各部百戶的率領下奔赴前線。

    行軍的旗軍用火把在營地與南穀道口間映出一條長達二里的火龍,港口的另一邊,黑雲龍部騎兵在營地外棉花地牽馬靜立,等待進攻命令,疾馳的大帥親兵趕到,立馬傳令道:「黑將軍,大帥手令還請過目!」

    摩拳擦掌的黑雲龍看過手令什麼都沒說,對傳令兵頷首,回頭向部下揮手解散。

    手令只一句:戰馬還廄,馬軍還營。

    至於陳沐,已經走馬率親兵馬隊奔赴前線。

    他的路途尚未過半,穀道已傳來明軍第二次炮火齊射,炮音中夾雜著鳥銃齊放,聽聲音戰場已打做一團。

    鉛丸好似雨點般打穿障牆外覆蓋的草皮,中間混著鉛丸打進木頭的撲朔聲,那是彈丸打透遮雨棚的聲音。

    牆後側身蹲伏的付元一手持銃一手抬在擋在笠盔前沿遮擋掉下的棕櫚葉,齜牙咧嘴小聲嘟囔:「西夷的銃打得真遠——都別慌!敵軍還在二百步外!」

    他的話音剛落,右翼邊沿便傳來鳥銃輪射的聲音,儘管明軍鳥銃最早仿自葡國,與西班牙火繩槍區別不大,發生聲音也較為相似,但還是極易分辨。

    西軍用火槍發射非常整齊但不刻意追求節奏,一排一排散亂放出,間隔時長時短;北洋旗軍輪射為保證火力連貫有先有後,即使同一排也會分為幾陣先後放出,因而不是那麼整齊,但每排每陣間隔相同,放起銃來就不停下。

    「那是哪個百戶部!」

    付元還沒來及責怪,就聽見左翼更多旗軍放起銃來,令他不禁狐疑。

    一個百戶慌張放銃不奇怪,左翼右翼幾乎同時放銃,聲音還非常整齊並非旗軍慌亂出擊,肯定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依靠障牆上修成女牆的缺口他裝著膽子向兩翼望去,就見右翼離陣地極近的地方交替發出火槍亮光,顯然是敵軍已經摸到陣前五十步內,左翼的情況更糟,已經有人逼近三十步內了。

    「報!將軍,右翼有敵軍遊兵逼近百步,踩中鐵蒺藜才被發現,百戶名小的來報,右翼要準備接戰了,請將軍調派援軍堵住缺口!」

    「我已經知道了,告訴右翼將官,援軍馬上就到。」

    付元抿著嘴點頭,這個消息令他臉上發麻有些後怕,如果不是兩翼碎石路鋪放鐵蒺藜,此時此刻,他的兩翼旗軍恐怕已經與敵軍拼銃刺了。

    援軍已經來了,付元瞳孔中映出谷口舉著火把的旗軍隊,那是邵廷達正率部疾奔而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3
第八十二章 柱石
               
    陳沐自天津起航第四個月,大明朝在嘉靖隆慶年的肱骨柱石倒了一根。

    譚綸,字子理,生於明武宗正德十五年的江西宜黃縣,嘉靖二十三年進士。

    歷任南京禮部主事、南京兵部職方郎中、台州知府、浙江右參政、福建巡撫、陝西巡撫、四川巡撫、兩廣總督、兵部侍郎、薊遼保定總督、加太子少保,卒於兵部尚書任上。

    人們說看譚綸的履歷,就知道嘉靖、隆慶年間的大明朝哪裡在打仗,哪裡打仗,譚綸就會去哪裡。

    三十年間,積首級功兩萬一千五百有奇。

    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謚襄敏,皇帝命祭葬,准其子孫世襲錦衣衛百……不,皇帝改主意了。

    「以錦衣百戶入宣府講武堂吧,畢業後再插班去廣州講武堂學一年,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老師覺得呢?」

    紫禁城幽深的復道中,小萬曆端端正正地揣著手走著,心愛的暹羅小廝被送去亞洲並不耽誤皇帝遛寵物,在他身側跟著一隻沒拴繩的大猞猁,亦步亦趨。

    名叫西小廝。

    「臣以為入講武堂不如入講文院,考取進士出身後再入講武堂也不遲,假以時日,譚氏再為朝廷添一柱石難道不是幸事麼?」

    能被皇帝稱作老師的,只有張居正了。

    神中年的官袍似乎永遠一塵不染,緋色大袍帶著熏過的香味,連點褶子都不會有。

    小皇帝停下腳步,笑呵呵道:「柱石勞心又費力,錦衣也談不上多好,不如去海外做都指揮使……世上哪有一姓可代代柱石呢?」

    張居正本想勸導皇帝不要在寵物上費太多心思以至玩物喪志,聽到這句硬是將話梗在喉嚨,他兩個兒子都是進士,這話不論皇帝有意無意,都會聽進他的心裡。

    乾脆不接著往下說了,繼續道:「譚公的墓,依照陛下的意思神道設五層台階,首層一雙石虎是譚公的生肖,二層石羊一雙指公少年,三層石馬一對意在半生戎馬。」

    「四層兩尊披甲武將,意在譚公南征北戰;五層兩尊文官,一手朝簡一手玉帶,是指其官拜大司馬輔佐陛下,本朝石人皆只一對,譚公兩對,這是陛下對效忠半生的老臣殊榮。」

    小萬曆從鼻子里長長地嘆出『嗯』音,感慨道:「兩萬一千五百有奇,譚公之功勛,世所罕見。」

    「倒也不算罕見,陳、戚、俞、劉、李諸人皆有如此功績,此諸人唯有譚公文質之身才是罕見。」

    文質之身,其實張居正說這話自己心裡都大鼓,譚綸可不是什麼羽扇綸巾定勝負的話本人物,單在台州知府任上那三年就不知道多少次親自提到上陣殺得血水沒腕。

    譚綸這個文質,只怕和李成梁的首級功一樣,都有很大水分呀。

    「皆有如此功績?」小皇帝眨眨眼頓住腳步,轉頭道:「那為何陳帥僅錄功不足九千?」

    張居正罕見地被問住了,跟著皇帝一起頓了頓才接著說道:「國朝錄功以首計,陳帥的首級功大多以耳朵折算,能錄九千已是兵部不願虧待士卒之因。」

    首級功比殺敵數少,殺敵數比擊潰數少,這是常識,可皇帝未必知道。

    要錄功一萬,像譚綸這樣的兵部給面子,興許幹掉兩萬以內的敵人能錄上。

    李成梁呢,上下疏通再加上逼良為惡有術,也大概是一樣的情形。

    陳沐要想錄功一萬,那可就難了。

    兵部想給面子都給不了,要麼是轟碎了等兵部吏員錄功送去好幾車耳朵,要麼好不容易屍身完整,結果是毛色不對的夷人。

    再說還經常在海外熱帶作戰,比方說林來島之戰,錄功吏員還沒過去屍身就泛瘴氣再放下去都要在島上鬧瘟疫,最後讓人家稱骨灰……這像話麼?

    關於林來之戰,作戰的陳璘、林滿爵等下將各個按的軍中監軍統計,唯獨陳沐在兵部錄功存檔裡寫的是『得骨灰十餘萬斤。』

    小皇帝聽了張居正的話沒憋住,偷笑出聲,擺手道:「無妨,左右陳帥功已至極,他做的也並非依靠首級立功的事,不說他了。」

    「譚公臨終前給朕留疏一封,言北疆自俺答入貢,朝廷並非高枕無憂,不知何時兵戈便會再起,主張這些年是積蓄力量,做大規模主動出擊,要明軍出塞犁庭掃穴。」

    小皇帝說這話時神情嚴肅,最後卻沒繃住,配合『犁庭掃穴』四字猛地張開雙臂,把張居正嚇了一跳。

    「前年還是去年,朝中便有如此說法,朕甚是動心,戚帥也做出這種謀劃,怎麼今年突然就沒了動靜,又在北疆修起堡壘,老師您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張居正太知道了。

    「回陛下,譚公一直有北攻塞外的心思,是臣不願出擊,非是臣無徹底掃除邊患的雄心壯志,實在是四年之內北征無能為力。」

    四年?

    小萬曆對這個時間非常敏感,問道:「第一個五年計畫結束才能進攻麼?」

    第一個五年計畫?

    以天津為中心、向南北直隸鼓勵普及工業擴大產能?

    去年被奪情狠狠幹擾一番的張居正都快把這玩意兒忘了!

    「陛下,此事與五年計畫無關,是無人可用,用兵首推戚帥,然戚帥身為南將,麾下精銳皆為浙兵,其束伍嚴厲繩以條例方有今日之功。」

    「長久以來,北兵不能約束,戚帥久欲再徵調浙兵而不如意,去歲議向北用兵,戚帥預再調三萬浙兵方可出塞……南北兵如今極不相融,再調南兵,甚為不妥。」

    張居正最怕的是出意外,大軍出塞的後勤,如今朝廷有多個產量地,京運米糧可填滿太倉,幾年積攢北征一次還承受得起。

    可南北兵不論是不是一齊出塞,都很有可能出現別的意外,比方說見死不救、比方說透露軍情,一旦兵敗,長城南北的平衡態勢便會被打破,到時候可能會讓朝廷收穫數年經營毀於一旦。

    「靖海伯能在北洋將南北兵合練,戚帥卻不能嗎?」小皇帝瞪大眼睛問道:「這是為何?」

    「陛下,北洋兩年來練兵共一萬六千餘,南洋向北洋支銀餉、糧餉、軍器費用銀七十餘萬兩、米近二十萬石,戚帥又有什麼通天本領讓戶部像北洋旗軍般支給薊鎮呢?」

    「那老師說的四年是?」

    張居正道:「北洋軍,不論薊鎮兵還是北洋兵,一支出塞,一支留守九邊接應,方可遠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3
第八十三章 就藩
               
    紫禁城裡傳出少年壓抑的哭聲。

    不是小皇帝,是他的弟弟朱翊镠,最受李太后寵愛的大明潞王。

    在皇帝走向兵仗局的復道中,年僅十一的潞王抱住皇帝腿腳哭得幾乎壓抑不住。

    「母后為何如此狠心,臣弟遠不到就藩年歲,卻要將臣弟封至萬里之外,宗親皆說海外就藩是作姦犯科之輩的去處,臣弟沒做錯事啊!」

    小萬曆已經十五歲了,陳沐離開後的幾個月裡小宦官張鯨給他量出身長又長了三根指頭,眉眼也展開看上去更像隆慶皇帝,一個樂觀開朗的隆慶皇帝,少年人在這個時代幾乎幾個月便能變上一副模樣。

    萬曆沒有說話,垂頭看著弟弟,抬手向身後跟隨的宦官輕輕揮動,屏退左右,這才緩緩蹲下身子。

    「朱翊镠,朕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跪兩個時辰都沒哭過,不要再哭了。」

    潞王哭得哇哇大叫鼻涕眼淚蹭得小萬曆常服下襬哪兒都是,哥哥不嫌弟弟髒,他兩手把著潞王的肩膀,輕聲道:「你我脫生帝王家,身不由己,別哭了,你跟我來。」

    潞王是皇宮裡的混世小魔頭,得李太后與皇帝溺愛,又無萬曆肩負的重任,除了太后與皇帝沒有任何人能約束住這個好奇而高貴的童子,但他很聽哥哥的話。

    儘管因聽聞壞消息的悲傷肩頭不停鬆動,還是站起身來拳頭攥著萬曆一根手指亦步亦趨地走在皇宮的青石路上。

    「父皇給我取名為鈞,意在寄望我治天下如匠人轉鈞般自如,可他恐怕想不到天下在朕的萬曆年間——天下變大了。」

    「宮裡奴婢掛在嘴邊、從漢代的書就寫了,且夫天子四海為家,可朕不知道四海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四海是朕的家又有何意義,那海裡除了魚什麼都沒有,朕有四海又有何用處?」

    出了西華門經過護城河,小萬曆一路牽著潞王向北走去,早有前出宦官尚寶監與秉筆直房的宦官吏員不要出門驚擾聖駕。

    小萬曆邊走邊絮絮叨叨地安撫潞王,還順路溜進甜食房弄了塊虎眼糖塞進潞王嘴裡,結果聽著弟弟吃糖吧唧嘴,自己饞了又半路折回去也給自己拿了兩塊,出來時手裡還提溜盛著絲窩、裁鬆餅的漆食盒,滿足極了。

    把甜食房的宮女宦官嚇一跳。

    「好吃吧,糖是甘蔗做的,亞洲有甘蔗,還很多。」

    不說還沒事,一提到亞洲,潞王又哭了起來,連虎眼糖都吐了出去:「臣弟不吃糖!臣弟最不喜歡吃糖了!」

    嫌棄的小臉兒,堅定的眼神,要不是拿絲巾裹住含了一半兒的糖藏在袖子裡捨不得丟,萬曆就真信了。

    「行了,一會兒粘住不能吃了。」萬曆看了一眼潞王藏在背後的袖子,道:「就藩之事朕早就知道,只是跟你說說,你離就藩還遠呢,不用因此吵鬧,惹得母后不喜可是會罰你跪的。」

    潞王仰著小臉兒:「母后從沒讓臣弟跪過。」

    不過還沒驕傲兩秒,立馬又追問道:「還遠是多遠?」

    「成婚才就藩,朕過些日子大婚,你少說也要再三年吧?倘若明軍於亞洲順利,三年初定,可劃地設府,你的府邸朕要好好給你修,多多少少又三年,你不必動身,依然在宮裡住著就好。」

    潞王板著手指頭算了又算,三年又三年,這是六年吧?

    完事睜著一雙大眼睛問道:「那母后為何現在就打算告知天下臣弟即將就藩亞洲?」

    「誰不知道朕與你最為親近,誰不知道母后對你最為疼愛,只有封你出海,宗室才知道出海是件好事。」

    張居正在守孝完畢後就向太后上奏疏希望還政皇帝,不過被太后拒絕了,不光李太后,小萬曆對此也是誠心實意——他試過,自己治國,治不來。

    諸般事宜條條框框能把他累死。

    李太后也認為皇帝如今親政為時過早,應叫他循序漸進,一點點掌握治國道理與朝堂威望,朝廷還需要張居正,很需要。

    不過既然循序漸進,皇帝所掌握的權力就比過去大,也確實在幾件事上做了主,最要緊的就是向天下宗親告知潞王就藩的消息。

    以懲罰性質外封宗親不是不行,但真正能封出去的人絕非皇帝一開始想封出去的,宗人府都門檻都快被踏破,各地親王郡王聽說消息都慌得要死,沒完沒了地給皇宮送禮物,讓小萬曆的心都軟了。

    就這半年,不算進至內庫的字畫珠寶,單白銀就有十七萬兩,那幫論起輩分最少都是萬曆叔伯的宗親對這個法令怕極了。

    小萬曆決定改變策略,讓他們認為這是好事,然後再把他們封出去。

    「個中道理朕難以細說,你抽空多看看道德經就懂了,這叫讓別人發揮主觀能動性,朕只能告訴你這很重要。」

    「如朕所說,天下在朕的年號裡變大了,海外國土遠邁漢唐,就算成祖爺爺時都沒那麼多的土地,西洋、南洋、東洋,哪個沒萬里之土。」

    小萬曆好似小大人兒般得出結論:「朝廷管不過來,十年二十年還能相安無事,一旦海外羽翼豐滿,遲早生變,從東洋開始,必須有勤王坐鎮。」

    「親王坐鎮,由你我開始,亞洲,不是你去就是我去。」小萬曆連朕這個自稱都不說了,抬手輕拍在胸口道:「你要是不想去,朕就只能讓母后准許將皇位禪讓於你,我去亞洲就藩。」

    「臣弟可不想當皇帝,皇兄能讓臣弟留在宮中近瞻天顏,臣弟就心滿意足啦。」

    小萬曆說的確實不是客套話,他真打算實在不行就這樣操作的,而且他還知道,以太后對弟弟與對自己的寵愛程度,八成真能將這事做成。

    其實他可羨慕潞王了。

    「那海外有什麼好的,皇兄既知道它會生變,不去管它便是。」

    「傻話,你喜歡珊瑚珍珠、黃金白銀,南洋有;這些東西西洋也有,東洋也有,海外蠻夷諸國皆在搶佔土地,你知道何謂夷狄?」

    潞王注定不能參政,但他還是讀過一些書,而且還背得不錯,道:「唐太宗曰夷狄,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

    「對,將那些海上諸國比作禽獸是抬舉他們了,禽獸尚且懷德,他們卻不知道,那你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們?」

    走著走著,兵仗局近在眼前,轟鳴聲越過高牆傳出,小皇帝牽著潞王抬手指著道:「帶你看朕的寶貝!」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3
第八十四章 監製
               
    帝王接近兵仗局時,高牆內發出數不清的歡呼喧鬧,一直到隨行的宦官王安前去告知皇帝駕臨才重歸平靜。

    小萬曆牽著潞王進入兵仗局時便見到神奇的一幕。

    一架木車上盛著火爐,火爐後是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盒子邊一個木人的手臂與裡面伸出的木片相連,兩手一遍一遍推著不規則的木片在木盒外沿轉著圈,頭頂冒著白煙——這個木車在自己向前走。

    潞王正跟著萬曆皇帝接受宦官宮女朝拜,突然看見這架長不過三尺的木車自己走動登時瞪大雙眼,緊跟著幾乎本能地竄到萬曆身前,腦後未束到一起的頭髮都炸了起來,以幼小身軀護著哥哥,急道:「來人護駕,木人精!」

    像見鬼了一樣。

    小萬曆對自己的弟弟這樣護著自己非常感動,尤其在看到潞王紅色小袍子下兩條腿不住打顫更感動了。

    這把兵仗局的宦官們都嚇了一跳,主事宦官張宏連忙上前道:「驚嚇王爺,奴婢請王爺恕罪,那並非木人精怪,只是被工部匠人做成這般模樣,不過煙囪與曲柄連桿罷了。」

    潞王早被嚇呆了,咬著牙張開手臂依然保持著保護哥哥的模樣,大眼睛盯著木車看看,又看看宦官張宏,篤定道:「不可能!那木人精推車推得都冒汗了!」

    「千真萬確潞王爺,它叫力士童子。」張宏看著認真的潞王,無可奈何地望向其身後的萬曆皇帝,又轉頭指向庭院一角道:「王爺請看,那邊還有兩個噴氣童子,它們只是被木工雕做如此而已,並非精怪。」

    小萬曆順著張宏的手望去,更遠處的高牆下停放兩架類似的木車,車底靠近地面露出小半截齒輪,車上沒有木箱,只有一個寬大的木椅,看樣子齒輪應當被藏於木椅扶手的位置,木椅上盤腿坐著童子模樣的木人,兩手擋在臉前鼓起腮幫子向椅下做吹起狀。

    比阿卡普爾科的道君廟還魔幻。

    萬曆抬手輕拍潞王,開口是雲淡風輕,狀若尋常道:「不要驚慌,那只是木人而已,讓它動起來的是鍋爐中的蒸汽。」

    研讀陳氏道德經時小萬曆從未像此時此刻般感到驕傲,甚至時常因內裡僅描述概念無太多實物而埋怨陳沐,但此時此刻,尤其是見到潞王對此極為驚慌,這令他感受到無與倫比的驕傲。

    這一切來源於什麼?

    知識!

    「這就是電學後面一筆帶過的蒸汽吧?」

    小萬曆自言自語,隨後問道:「張宏,朕並未讓兵仗局做這個,誰做的?」

    「回陛下,這並非兵仗局所做,陛下去歲命奴婢於兵仗局打製銃刺,奴婢先後去了北洋與宣府的軍器局,方知宣府水機錘、北洋火機錘鍛打兵甲甚佳,陛下要制之銃刺,非水火機與車床不可。」

    宣府水機指的是宣府軍器局初設時大規模水力鍛造作坊,火機則是蒸汽鍛錘。

    張宏道:「火機與車床皆產自廣東,奴婢差人前去置辦,卻聽說工部京北分司有主事周思敬近年來一直在操辦火機,便去購置,自工部京北分司訂鍛造刀劍的火機時便發現這個,差人取來是為搏陛下一悅。」

    「呵,你是有心,此車甚為機巧。」

    小萬曆笑出一聲,隨後蹙眉道:「不過這車有何用處?」

    長不過三尺、寬不過二尺,從萬曆進門到現在,往前慢慢悠悠挪了不過二十步,還沒人走得快,看上去也似乎乘不得人。

    萬曆琢磨這小車也就能馱動暹羅小廝,可它根本沒暹羅小廝跑得快。

    「奴婢也覺得沒什麼用。」

    張宏賠笑著說道:「不過工部的周主事似乎對此事極為執念,他說更好的鍋爐與機巧能讓火機力量更大,到時火機車能比馬車好,能拖拉很重的東西,到那時候就能帶上犁去耕地、能帶上鐮刀去收割麥子,還說能裝著旗軍去衝陣呢!」

    說著,張宏又怕自己的話讓皇帝對周思敬產生不好的看法,連忙補充道:「雖是痴心妄想,但更好的火機能讓三大軍器局為陛下打造更好的兵器,周主事數年醉心於此,甚為辛勤。」

    痴心妄想麼?

    小萬曆搖搖頭,他不覺得這有什麼痴心妄想的,現在小車能帶著暹羅小廝,只要造的更大就能裝上一個人、帶上一桿銃,那將來為什麼不能帶更多人去打仗、帶更重的農具去耕地?

    小皇帝神神叨叨地嘀咕出一句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話:「只要蒸汽機能發出一塘的力,耕地就不是問題,如果能發出一沐的力,就一定能行軍打仗!」

    說罷小皇帝揮揮手道:「此事自有工部京北分司去做,著你做新式銃刺,上次你說舊制鳥銃不易安插新式銃刺,需新制銃床,做的如何?」

    「回陛下,永定河畔的皇莊已經做出新銃床,新式銃刺打製不易,但已有成品,還請陛下入兵仗局觀看。」

    小萬曆滿意頷首,藏在大袖內的兩隻小手往後腰一背,昂首挺胸兩步一晃地走進兵仗局衙門——沒有張居正在旁邊,他一直都這麼走。

    沒過多久,一柄雪亮短刀被呈送至皇帝掌中,刀柄銘文萬曆六年造銃刺,二十四衙門兵仗局制銃刺,後面還帶著編號天一,刀鍔有與鳥銃銃口相同的六棱圓孔、刀尾另有一長條形卡槽與兩側兩個圓扣。

    張宏在皇帝身側微微欠身報導:「刀長一尺二寸,刃九寸六分、柄長兩寸四分,以鋼、生鐵、熟鐵與木片製成,重一斤一兩,工料價銀一兩七分。」

    萬曆挑挑眉毛,他的手小,刺刀握在手中比例剛剛好像軍士握住腰刀的比例,提在手上沉甸甸,這個比過去銃刺稍重一點是可以想像的,可這造價就高得有些過分了。

    一柄二斤多點重的雁翎刀工部的造價也就才七分銀,你一柄小一半的銃刺,也敢要一兩七分銀?

    「為何這麼貴,它比尋常刀劍難制?」

    「回陛下,銃刺同尋到腰刀並無區別,無非戳刺劈砍之用,唯獨卡榫於鳥銃之上,若直接塞進去還容易些,可要想穩固不落,劈砍戳刺還不能彎、不可折,不傷銃管,就難得多了。」

    「這還不算最難的,最難的是規格、標準,工匠一再細心,造出還是會有些不合用的次品,如與鳥銃合造就更難了,鳥銃本身銃管粗細就有細微區別,雖說大多數都能裝進去,但總會有裝不進去的。」

    「不合用的多,成刀造價便高出許多。」

    萬曆拍拍手,琢磨著如果是這樣,造價他也能接受……宗親剛給他送了足夠造出十萬柄銃刺的銀子呢,他頷首對張宏問道:「兵仗局能造多少?」

    「永定河畔的皇莊一月可造三百口合用之刀。」

    萬曆皇帝不滿了,他搖頭道:「這可不行,朕要將這形制規格告知北洋、宣府、廣州軍器局,讓他們三處與兵仗局一起造,看誰造的更好、更多,朕可答應北洋將士,今年就要讓他們用上新銃刺!」

    「你要好好造銃刺呀,在這上面再加一行字。」小皇帝指著刀刃銘文,自豪道:「萬曆六年,兵仗局造,匠人名字,以及——朱翊鈞監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3
第八十五章 龜島
               
    小萬曆根本不會想到他的這條命令會讓整個大明帝國掀起怎樣的輕武器設計狂潮,此時此刻,他只想著要達成自己的承諾,至少要在今年給遠征亞洲的北洋旗軍送去些新制銃刺。

    至於多難、損耗多大、有什麼問題,皇帝並不在乎,他只是命人給自己送來內庫近年來的賬簿。

    經過簡單的數學計算,從他父親隆慶時積攢的蜂窩煤抽成與今年宗室親王郡王的孝敬,即使削去這兩年的花銷,小萬曆知道自己依然有九十三萬餘兩白銀。

    拿出不到兩萬兩去給北洋旗軍造些新式銃刺,不是問題。

    皇帝已經跑偏了,他在用內庫的錢、內廷的人,去給大明隸屬北洋軍府的旗軍造兵器——繞過戶部、工部與兵部,這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兵仗局的職責並非如此,他們的職責一直是給皇帝衛士、錦衣衛打造軍械,不管外廷的事。

    其實小萬曆也不知道為什麼,比起將手中的白銀投入兵部,似乎投入北洋的事業中更讓他感到物超所值。

    可能是因為銀兩投入兵部,就只是投進去了,但如果投入北洋……天下輿圖上那些或多或少被塗成紅色的地方,會讓萬曆覺得自己所做不僅僅將那些土地涂紅而已。

    他為他的軍隊做了更多,他可以做更多。

    紫禁城裡,小皇帝時常展開輿圖,想像著滄海上無與倫比的驚濤駭浪,與他龐大威武的艦隊四海揚帆。

    只是事實,往往並沒那麼美好。

    一望無際的滄海上,距亞洲西海岸秘魯總督區兩千里的海洋中有一座群島,島上多高山峻嶺,處處怪石嶙峋,四十三年前由西班牙的巴拿馬主教發現這座無人荒島,命名為拉斯恩坎塔達斯,在西語中是魔鬼島的意思。

    因島上有巨大的海龜,還被稱作加拉帕戈斯群島,意為巨龜之島。

    孤懸海外人跡罕至的海島在萬曆六年尤其受人歡迎。

    受命襲擊西軍艦隊起航後秘魯的禁軍艦隊與鄧子龍艦隊航行時遭遇暴風,與能隨時讓艦隊散開的轉航行去往巴拿馬的鄧子龍艦隊不同,陳矩不能讓艦隊失散。

    要死要活,他們都必須與南塘艦在一起。

    六天穿越暴雨使艦隊偏離航行,帶著禁軍在暴風中不曾停歇的咒罵遠離暴風海域,當疾風驟雨初歇,海浪中沉浮的禁軍將士重新回到陽光的懷抱。

    陳矩頭上戴著無翼烏紗,端著望遠鏡眺望。

    他的形象相較自阿卡普爾科出海時早沒了那雄姿英發,緋色蟒袍上沾著印成地圖的大片鹽漬,發巾下的頭髮也沒了光澤甚為乾澀,無精打采。

    儘管只有六天,對艦隊中每個人來說卻都好似一年般漫長,有人落入海中失去海員、有船艦相撞損毀海上、有補給散落無處可尋,噩夢般的經歷困擾著艦隊每一個幸運兒。

    包括陳矩,他曾在與鄧子龍艦隊失去聯繫後頂著狂風驟雨登上甲板,高聲疾呼鼓舞部下士氣,因此被拍在船首的浪頭打落海中吞飽咸澀海水。

    暴雨停歇,艦隊再度受到陽光懷抱,陳矩緊緊咬著牙關,微微仰著頭顱鼻翼翕動,眉心皺著使雙眼眯成一條線。

    他竭盡全力才不讓自己哭出來,於部下面前失態。

    就在剛剛,斷掉一根桅杆的南塘艦放下通信艇,員額接近三千的艦隊只剩六艘戰艦,載重甚多的三條輜重船與七條大小戰座船全部失去聯繫,船上京營與淨軍亦不知所蹤。

    「劫後餘生,這比,比海水還要苦澀。」

    在海浪中浮沉,他們只想保住南塘艦,可擋他們真的保住南塘艦卻失去更多……陳矩盡心盼望那些船艦在當時做出錯誤的選擇,去追隨鄧子龍。

    來自南洋軍府的船長梁博鎮看出陳矩心情不佳,寬慰道:「陳公可往好處想,也許他們跟著鄧將軍,至少我們都還活著。」

    陳矩轉過頭,盯著梁博鎮看了片刻,說道:「你們在南洋時,也會如此?」

    梁博鎮緩緩點頭,在南洋他們熟悉水文,也避不過這樣的風險,道:「卑職並未親歷,卻也有所耳聞,凡遇上風浪送至兵部戶部止不過漂沒二字,世人往往更重視船上所載銀兩,誰又顧得上漂沒軍兵呢——好大的魚鷹。」

    遠處的天空中,展開雙翼七八尺長的大鳥快速俯衝,將游魚擒住再衝雲霄,令梁博鎮萬分欣喜,他急忙對陳矩道:「離陸上不遠了!」

    這是一種常識,但常識未必準確,有時候會出現例外,而例外多發於暴風之後。

    所幸他們沒遇上例外,在被海浪於海風推著飄蕩三日之後,他們終於在視野中看見海島,緊跟著是群島,僅限於西班牙人知道的魔鬼島,也向明軍掀開一角。

    進入這片海域讓明軍艦隊不再擔憂沒有輜重而斷糧——南北方向的洋流匯聚於此,使這裡成為天然漁場,海洋生物異常豐富,不論是金槍魚還是海鰻都極易捕捉,裝備望遠鏡的將官甚至能還看到遠處海灘上趴著的海豹與紅色小螃蟹。

    遠遠望去,獨處海外的大島鬱鬱蔥蔥,沙灘上不規則分佈著黑色巨石,細看去那些石頭並不黑,只是浸了海水,但石頭上趴著的都動物卻很黑,體形很大的蜥蜴,數量多到令人頭皮發麻,幾乎能被陽光照射到的石頭上都趴著這些大傢伙。

    蜥蜴在古代是異獸,更遙遠的時代常被先民雕刻於刀柄之上,因為這種俗稱為四腳獸的動物生著『鬼頭、性好血腥』正好被放在刀柄上。

    禁軍艦隊缺少水源,也必須去岸上修補船艦,但此時此刻他們顯然沒有做足與成群蜥蜴開戰的打算。

    無可奈何之下,四艘受損戰艦戰船都只能在近海拋錨,禁軍就近以小船劃到背陰的沿岸,受訓巡哨的神樞營騎兵牽著僅剩的戰馬,在將官駱尚志的率領下於沿岸散開,探查海島情況。

    與此同時,兩艘完好無損的五百料炮艦也由東側海岸環繞海島起航,自水陸分兵徹底探查這座島嶼。

    只有這個時候,陳矩的心才真的放鬆下來,不顧形象地平躺在甲板上,在藍天白雲下閉上雙眼,感受越過干舷吹到身上的海風與發紅的眼皮。

    直到聽到遠處傳來的炮聲,將他拉回你爭我奪的人類世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3
第八十六章 長壽
               
    受到暴風襲擊的並非只有明軍。

    由秘魯總督區航往阿卡普爾科增援貝爾納爾的西軍艦隊同樣遭受暴風襲擊。

    不過他們更加熟悉新大陸西海岸的氣候,損失遠小於明軍。

    這要得益於秘魯總督區的指揮官,與貝爾納爾那種貴族將官不同,秘魯的李卡爾德是船長出身的海軍將領。

    海軍將領掌權,這種情況在西班牙乃至整個世界都極其罕見。

    儘管大航海時代早就開始,西班牙與葡萄牙兩個國家接近瓜分世界,但實際上這個時代並沒有任何幾支海軍,包括大明、西班牙、葡萄牙、英格蘭、法蘭西在內,都沒有。

    明朝自不必說,沒有陳沐就沒有海軍,國家的戰略重心即使在倭寇襲擾的情況下也仍舊放在北方,曾經的鄭和艦隊也是一支以陸軍力量為主的船隊。

    西班牙的海軍更像是縮小但火力加強版的鄭和艦隊,作戰思路大致相同,船大艏高人多炮重莽正面。

    英格蘭,英格蘭更沒什麼好說的,其船艦作戰理念在後人看來自然先進,但在這個火炮技術不夠成熟、威力不夠穩定的時代,其實與西班牙戰術在戰力上不分高下。

    這兩個有代表性的作戰思路其實無高下之分,技術與戰術來源於需求,兩個國家的需求才是決定這一選擇的重要因素。

    西班牙戰船需要來往新舊大陸維持殖民統治,需要大量兵員,又缺少海上勢均力敵的敵人,戰船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運輸船,既要運送白銀黃金也要運輸陸戰士兵,兼顧海陸,克拉克船自然發展為高大如城的西式蓋倫船。

    英格蘭戰船隻有兩個目的,一為做買賣二為搶劫,人少船小國力弱,自然要避免衝突傷亡,憑藉船快炮多中距離炮戰決勝負,搶完就跑,從克拉克船發展為高速的英式蓋倫船。

    他們都稱不上海軍,這個時代整個西方世界都沒有正規的海軍,顯著特徵就是海戰當中,各國統帥都不是海軍將領。

    但如果往前推幾十年,倒是奧斯曼帝國有一支獨立海軍,統帥為巴巴羅薩海雷丁。

    停靠在魔鬼島的是西軍由四條戰船組成的分艦隊,他們熟知海路,比陳矩早一週靠岸,船艦與承載近千海陸軍也並未受到損失。

    他們到這兒來並非為躲避暴風,分艦隊長帕爾斯接到的命令是經由魔鬼島向西北方向航行,繞到加利福尼亞半島也就是明朝的分界半島,利用上風優勢自背後襲擊明軍艦隊。

    秘魯的指揮官李卡爾德是海軍將領,思考戰術自然也會將海戰作為戰爭的側重點,而並非考慮從陸上贏得這場戰爭。

    不過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此時此刻本該航行至分界半島的分艦隊滯留於此,並準備在幾天後返回瓜亞基爾——面對暴風,分艦隊長帕爾斯知道他的指揮官李卡爾德不會冒險,一定會返航就近避風。

    全軍就當度了個小假,至於新西班牙總督區的貝爾納爾?

    願他長壽!

    忽然換了新上司,還是接近自立式的上位,要不是有西印度委員會支持,阿爾曼薩一封書信李卡爾德就帶兵馳援跟著明軍打過去了。

    還輪得到他發號施令?

    帕爾斯正在修補好的船上釣鰻魚,便遠遠見到有兩條大船開過來,這立即激起他的謹慎之心,起身高呼道:「起錨,有船來了!」

    這可是魔鬼島,除了島上偶爾能遇見幾十年前屬於印加人的破爛古董陶器之外沒有一丁點兒人類的跡象,不應該出現任何船艦,尤其在這個時候——新西班牙與明軍交戰的時候!

    分艦隊長官的先見之明給來自秘魯的戰士起了個好頭,儘管前一刻他們還拽著漁網提著魚竿,下一刻便奔跑向各自的戰鬥位置,扎入海中的沉重船錨被緩緩收起,鐵鏈轉動的聲音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西班牙戰船的優勢在於接舷戰,而接舷戰對士兵的士氣與紀律有很高要求。

    但還是太慢了,船錨的回收太慢,從發現兩艘戰船到發現戰船上懸掛著明朝三角旗,船錨還未收上三分之一,帕爾斯心急如焚,他很清楚照這個速度,等他們吃到明船舷炮的炮彈,船錨還沒收上來呢。

    沒收上船錨,別說躲避炮擊,就連以船炮迎擊都做不到。

    「快,砍斷主錨!快!」

    面對分艦隊長這樣的命令,軍紀嚴格的西國海軍船長不敢違背……他們可不是英格蘭海盜,抵抗長官任何命令都是要直接被處死。

    但船長還是提醒道:「魔鬼島沿海都是無法躲避風浪的開闊海域,失去主錨後我們的船都將無法在這裡再次繫留。」

    「管不了那麼多了,那兩條船看上去很大,但明船承載水兵少,只要能接舷我們就能獲勝,奪取他們的戰艦後總有辦法的。」

    秘魯總督區的海軍軍官普遍對明軍戰力有更清晰的認識,在林來海戰中僥倖逃生的三百餘人大多數都回到秘魯,而剛好秘魯又有做多的修士,他們除了向神明祈禱外最大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上。

    研究印第安人、研究明朝人、研究明軍、研究戰船,他們熱愛研究,研究一切。

    伴著斧頭劈砍與絞盤折斷的巨大響聲,沉重鐵錨墜著絞盤飛速抽離甲板,四艘戰船的主錨絞盤先後撞斷干舷護欄沉入海中。

    最先動起來的是帕爾斯的旗艦,一艘名叫皮塔的西式蓋倫船。

    皮塔號載重七百噸,船舷中後部裝有八門六磅青銅炮、十二門小佛朗機,船艏船艉各有一門炮彈重達五十磅的青銅射石炮外還有三門臼炮,塔樓般的巨舶依照西班牙海軍規定,按噸位恆定一百二十七名船員、一百七十五名士兵,同時因為戰爭還運輸著一百零四名陸軍。

    載員多得可怕。

    餘下三艘緩緩動起來的船艦雖比皮塔號噸位稍小,也都是五百噸以上的船艦,同樣載人都在二百以上。

    再沒有人比端著望遠鏡的明軍船長梁博鎮更為震驚的了,鏡片中映出四里外的西軍戰艦,巨大的船形即使不用望遠鏡也能令人感受到面對海上巨獸般的威勢,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要數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擁擠士兵列出的戰陣。

    他們的甲板恐怕僅能容一人通過!

    梁博鎮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甲板,除了炮手、帆手與船匠外因暴風中蒙受巨大兵力損失,連銃手都沒有,看起來太寒酸了。

    耳邊伴著火炮推入炮位的木輪摩擦甲板的聲音,左右小旗官高聲報告裝填完畢讓他緩緩嚥下乾燥喉嚨中的唾液,再投向西軍船艦時目光中帶著憐憫。

    「像這樣的船,一炮下去……要死好多人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3
第八十七章 障礙
               
    帕爾斯的皮塔號武備看上去很嚇人,用起來也確實嚇人。

    隔五六百步巨大石彈砸入水中激起比船干舷還高的浪花,足以令每個人望而卻步。

    幸虧梁博鎮不是邵廷達的兵。

    如果說墨西哥的西班牙軍隊被黑雲龍的騎兵打出創傷後應激障礙,那麼邵廷達部海軍陸師同樣對西班牙人的射石炮害怕極了。

    單純比較武器是個很沒意思的事,就好像梁博鎮的船上裝著清一色南洋造鎮朔將軍,全是最新、最好、射程最遠的炮。

    而射石炮是從十四世紀用到現在都快退役的老東西,打不準、射程近,幾乎沒什麼可怕的。

    但事實恰好相反,兩艘明軍戰船上每一個人最怕的都是射石炮。

    命是自己的,每個人都怕得要死,可怕並不能解決問題,總不能因為怕就跳海吧?

    梁博鎮的旗艦號東涌,另一艘戰船號白藤堡,都是他老家順德縣下轄的都名,此時旗艦甲板上角音已響,招展四方旗指揮另一艘戰船向敵船拋灑炮彈後自島嶼另一邊撤離戰場。

    他不能維持戰列,甚至不能去與西船交戰,眼前另一座小島沿岸停泊的四艘西國戰船都比他們的船更大,一旦被擊傷就會被捉住,在接舷戰上,明船完全不能與西船匹敵。

    兩艘五百料戰艦趁風而來,低壓的船頭似飛鳥掠過已轟出船首射石炮的皮塔號側翼,左舷火炮於四百步外從前往後依次轟出。

    與此同時,三艘正在轉向的西班牙戰船也放出舷炮齊射還擊。

    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船的舷炮構造,在商船上他們大多沒有舷炮,僅武裝一些迴旋炮也就是輕型佛朗機,這種以鐵條錘鍛成型的小鐵炮多出自西班牙的小鐵匠作坊,造價便宜能大量武裝。

    戰船舷炮多為銅鑄,性能極好造價高昂,夾雜自尼德蘭購買的鑄鐵炮,統一使用木製炮車,前端有兩個小輪,後面沒有輪子但有兩根伸長滑橇狀炮尾架用來減小後座。

    這是野戰炮的炮尾架,陸戰時可掛騾馬快速行動,但在船艦上顯然會導致火炮發射後裝填緩慢——水手要先以人力抬起尾架,把炮拉出來後再清理炮膛、裝填炮彈。

    事實上西班牙戰船的舷炮根本就沒打算在戰鬥中裝填。

    火炮嘛,放一陣之後還有什麼用?不管怎麼說還是要靠接舷取得勝利的。

    梁博鎮來不及觀察己方炮彈對敵軍的殺傷,看見海上敵船船炮爆出火光便高呼命部下隱蔽。

    射石炮打中戰船的幾率小到能忽略不計,但佛朗機與舷炮的殺傷力不容忽視,他的話音落下不過一息,火炮穿破船帆、砸入干舷的聲音便撞入耳中。

    超過三十顆大小炮彈如狂風般掃過兩條明船側弦,梁博鎮沒敢看挺直身子觀看命中情況,但他還是聽見瞭望台上的南洋老兵高聲報導:「將軍,命中九炮,敵船毫髮無損,兩炮擊中甲板、一炮命中艏樓!」

    才九炮?

    梁博鎮罵道:「他們有十幾炮打在我船上,快走,讓戚將軍對付他們!」

    命令一下,船艦當即轉舵,搖搖擺擺地在臨走前又將右舷火炮轟在四艘西船聚集的海域,接著兩艘明船逃之夭夭。

    包括皮塔艦在內的兩艘西班牙船不甘地將船尾射石炮轟擊出去,炮彈追著明船的尾巴落在海浪中,海岸響起西班牙人的憤怒的叫罵聲。

    「如果打完就跑,我為什麼要砍斷船錨?」

    明軍艦隊的戰鬥力在新大陸傳得神乎其神,令分艦隊長帕爾斯看見兩條比他們小的戰船便嚇得想要逃跑,可雙方互轟一陣後他卻發現明軍跑了。

    你跑容易,可我的船沒了主錨,怎麼在魔鬼島這種十三個島嶼都沒有海港的鬼地方停靠?

    罵出幾句,帕爾斯回頭看著甲板上的部下,下令道:「不論如何,他們離開對我們來說是幸運的,清點傷亡、檢查船殼損壞,把岸上的軍團步兵叫回來,收拾食物與淡水,我們不能在這久留。」

    「快快快,都動起來!運氣好我們還能追上他們!」

    明船來得快走得更快,除了留下炮彈外與甲板上的屍首外彷彿從未來過,不過片刻,受到襲擊的皮塔號上傷員統計便由船上的軍官統計出來。

    「在炮擊中,一共七名水兵與十二名步兵陣亡,一個倒霉的塞縫工腦袋被炮彈打飛,把一名騎士的胳膊撞骨折。」

    帕爾斯皺起眉頭,用表情向軍官這種事無鉅細的傷情匯報方式表達不滿,緊跟著就聽到關於船艦的損傷:「前桅受損需要加固,下層四號炮的炮管被砸歪,僅有一顆炮彈幾乎貫穿船殼,不過鑲嵌在船板上,只要木工封死不影響航行。」

    「他們的炮呢。」帕爾斯道:「炮彈是什麼樣的?」

    「他們命中我們的有兩種實心鐵彈,分別接近六磅與十二磅,但要更重一點。」

    帕爾斯緩緩點頭,整理著半身鎧甲下的襯衣對軍官點頭道:「明白了,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待軍官離去,他對船上的陸軍船長與自己的副官感慨道:「像傳聞一樣,明國戰船炮重船快,在半裡格的遠距離交戰中有巨大優勢。」

    明船的情報,他們這些常駐利馬的海軍將領再清楚不過,這使帕爾斯眼中露出憂慮,他不確定道:「我們應該繼續追擊麼?」

    交戰情況很令他後怕,如果只有皮塔號,儘管他們的船比明船大得多、士兵更是比對方兩條船還要多,也不難想像無法快速接近的情況下,會被明軍戰船的火炮至少轟擊六輪。

    六輪攻勢之下,他們英勇的陸軍還能剩下幾個,即使接舷,殘存的士兵還能取得勝利麼?

    「船長也是利馬輕炮艇的支持者麼?」

    陸軍軍士長這樣問著,自明西林來海戰後,利馬海軍將領中逐漸出現一種聲音,希望戰艦向輕型、重炮的方向改進,但受到巨大阻力而沒能成功。

    最大的阻力顯然來自陸軍與往返新舊大陸的現狀。

    「放下心吧船長,我們有四艘戰艦,只要挺過前兩輪炮火,就能殺到他們眼前,到時候想跑都來不及,何況還有射石炮,他們對這種武器很畏懼。」

    「明軍一直以來依靠的是比我們更多的艦隊,一直以多打少,這樣的火炮固然擁有優勢,但相同數量或我們更多的時候,他們的小船也沒什麼用,連船殼都打不破,只要步兵小心一點就可以了。」

    「何況……他們也是被風暴吹過來的吧?東邊只有兩座小島,他們一定就在那邊,他們離開的方向是更小的那個。」

    「這場戰爭,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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