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2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4
第三十八章 石炮
               
    明軍東征後第一次艦毀人亡發生在巴亞爾塔海戰。

    從海岸線上崖壁陳布的岸防火炮中,一門歲數比陳沐還大的老古董青銅射石炮將一百五十斤的巨大石彈轟擊至二里開外。

    這門加農炮於五十年前製造於塞維利亞,在歐洲參與過三場作戰,其中兩場戰鬥發射石彈全部落空,第三次因為戰場變動乾脆因太過沉重而被軍團丟在原地,打完仗才再拉回塞維利亞。

    人們那時就發現戰場上除了攻打要塞,否則這種陸戰重炮已經不適用於越來越靈活多變的戰場。

    後來它被當做艦用重炮,被裝在一艘通往馬尼拉的大蓋倫船首,除了在秘魯海岸當做震懾武器朝岸邊叛亂的原住民軍隊發射過一顆偏離目標六百米砸在己方軍團方陣前的巨石彈外再無用武之處。

    當菲利普向新西班牙調撥一批尼德蘭買來彈重十八斤的鑄鐵艦炮後,它便放在墨西哥海岸的阿卡普爾科吃灰,直至明軍的威脅讓軍團在巴亞爾塔立起港口水寨,它才得以重見天日。

    射石炮是早期大炮,活躍於十五世紀的戰爭中,比如說轟垮君士坦丁堡的烏爾班巨炮就是這種東西,到如今已基本退出戰場,在這個時代所有火炮都被稱作加農。

    加農,來自拉丁文的canna,其實就是管子。

    自澆築成型半個世紀,這門巨大的射石炮第一次準確命中敵人。

    當巨大石彈從海岸向海上墜落的同時,明軍一艘作為炮戰主力的大鯊船在貼近停泊在港口武裝商船的二十步外用側舷炮給予目標緻命一擊,威力巨大的火炮齊射將半邊船殼轟得支離破碎。

    當然,這是這艘名叫『赤兔』的大鯊船與前面兩艘同樣級別的主力炮艦共同努力的結果,顯然他們的目標很快就會因船體失衡而沉入海中。

    赤兔艦的船長是一名年輕百戶,名叫林琥兒,生於廣州府新會,在曾一本對沿海的掠奪中失去親族,正逢南洋衛指揮使陳沐募旗軍,懷著報恩的心加入明軍之中。

    那個時代的廣東青年有像林琥兒一樣的人生軌跡,老百姓沒被逼入絕境、既無大仇未報、也沒被縣官勾軍是不會主動去當旗軍的。

    哪怕當兵吃餉,他們也更願意加入俞大猷或其他將領的家丁部隊,旗軍,那是聽人呼來喝去狗兒一樣的人物,算什麼東西?

    林琥兒從軍之後幾年都沒趕上大戰,操練一年多去了南洋,迷迷糊糊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成了小旗官。

    剛領兩個月俸祿,一月七石米,挎著鏡面腰刀的高興勁兒還沒過,又因為閒著沒事幹好奇跟當地人學了些呂宋話,被百戶認為是可造之才,作為試總旗幫助訓練宗藩旗軍。

    在呂宋南衛練了六個月兵,蘇祿那邊新設三衛空出一大堆軍官職位,再過去練兵的時候就已經真的是總旗了。

    參與林來之戰連銃都沒機會放,剛跟著第三批攻向海島的部隊登上沙灘,帶著本部在岸邊扎帳篷睡到半宿,心心唸唸著戰場立功大殺四方後的衣錦還鄉,背後插著旗子的騎兵就已跑遍全島,仗打贏了。

    因為沒斬級賞賜,每次陞官都是因為練兵,日子吃穿不愁卻難定終身大事,終於在乂安之戰使炮轟翻一頭戰象,得了賞銀在老家新會尋了一門糧商的三女兒,跟著石岐開船走北洋時剛有第二個兒子。

    林琥兒今年才二十二歲,策駿馬駕艨艟腰插手銃身著胸甲,正是春風得意前途無量的時候,不然怎麼敢給戰艦起名叫赤兔呢?

    他早就想好了,戰場上能立功就戰場立功,趕不上驚天動地的大海戰也無妨。

    在亞洲明軍應當也很快就會設立宗藩衛,快速擴張之下中級軍官一定有所空缺,在麻家港他就往身邊弄了個亞念人帶著學當地話,在分界半島又從鄭屠部落招了一個,他想爭取做個副千戶。

    二十二歲的副千戶啊!

    這等天大的造化降臨在一個身世平平祖上十八代都沒個九品官兒的新會漁夫身上,做夢都能笑醒!

    現在他已經擊沉一條敵艦了,他還能擊沉更多,不單單在巴亞爾塔,還會在阿卡普爾科,也許還會在墨西哥城下率隊擊潰敵軍。

    一切都觸手可及。

    直到經由人工打磨、巨大而沉重的石彈曳著令人心悸的尖嘯墜落,將林琥兒沉浸在擊沉敵艦後的笑容凝固,石彈砸下、鶴翼帆破開大洞,直杉後桅折斷的碎屑紛飛映在瞳孔。

    下一刻,船首高高翹起,無數驚呼痛罵撞進耳朵,甲板上所有人都被蕩飛,巨大衝力摧枯拉朽地由左至右穿透艉樓自下層甲板破開大洞,整艘戰艦尾部肉眼可見地迸裂。

    砰!

    翹起的船頭再重重地砸向海面時浮力不足以支撐戰船下墜的重量,先重重地沉入海裡,再猛地被浮力托起,往返三次,才重新穩穩地飄在海上。

    沉重鎧甲墜著林琥兒重重砸在船上,摔得面如金紙憋一口血在喉嚨連開口呼喚都做不到,兜鍪磕得滿面鮮血剛抬起頭,一位上層甲板的十斤鎮朔斜插著從眼前砸進甲板,半根炮管卡在中間。

    砸落的勁風硬把林琥兒驚得清醒,入眼一片紅也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跪著都站不穩,脖頸明明沒有揚起絲毫,目光卻一點一點從海平面向上抬起,回過頭一片狼藉的船尾只看見抱著桅杆的旗軍向自己張口大喊。

    這時候炮聲、火焰燃燒聲、驚恐呼叫聲、無意義的痛罵聲,一切聲音才重新湧入耳朵。

    「入他娘的石頭,林百戶——船要沉了!」

    「跳,跳,跳船!不然會被扣死在下面!」

    頭腦尚處混沌的林琥兒是想大喊一聲『船在人在』的,但他猶豫了一下,也就因為這一下猶豫讓他失去大義凜然的英雄時刻。

    海水灌進船屁股的速度比他想像中要快得多,根本來不及讓他站起來,赤兔艦的船頭已接近豎直。

    先是將這些水手旗軍摔入海中,接著翻過的船殼猛地拍在海面,將他們砸入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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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禍福
               
    林琥兒睜開眼,棚蔭外日光刺目,白色的沙灘佈滿破碎的船板與營寨狼藉,身上每一寸痛苦湧上腦袋,令人頭痛欲裂。

    浮腫的眼極力望向沙灘,看到熟悉的北洋軍服搖晃在沙灘上,這才再度沉沉睡去。

    直到清涼的水像甘泉般浸上嘴唇,再睜開眼日光已不那麼刺眼,眼前映出藍天白雲與部下小旗官端著水碗的手。

    「還,還活?」

    林琥兒掙紮著坐起身,這才清楚地看到沙灘上儼然是一座大型傷病營,橫七豎八的破落營帳於被浪頭打到岸邊的戰船殘骸看上去一片狼藉,粗略看上去便有數十人。

    就在他說話時,有旗軍合力抬著人雙手雙腳向岸邊棕櫚林旁挖好的大坑走去,被抬著的那人露出的小臂纏著髒兮兮的繃帶,身上裹著帆布,看上去是已經不在了。

    岸邊營地哀鴻遍野,明明到了該埋鍋造飯的時候,卻無半點炊煙,曾經不可一世的北洋旗軍如今像都沒了正規編制一般,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些人拿著鳥銃有些人則只是腰間挎著長刀或身旁支著長矛,各個一言不發無精打采。

    這種情景令林琥兒彷彿剛剛治好頭腦的失憶,從石彈轟碎船尾開始到自己被海浪打翻窒息的記憶潮水般湧上心頭。

    「咱這是,輸了?」

    小旗官搖頭道:「沒輸,雖然沒給敵軍帶來傷亡,但開戰前邵帥已將作戰目的發至各百戶部,邵帥要的就是擊沉巴亞爾塔大部分戰船,摧毀其海上作戰、運兵能力。」

    「若是這個目標,我等非但沒輸,還贏得極為光彩,赤兔沉了之後,四艘西人戰艦追擊艦隊,被邵帥、付游擊的六甲艦碾過,那是巴亞爾塔最後能動的四艘戰船。」

    照這樣說,應該是全勝了。

    林琥兒緩緩點頭,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海面,問道:「赤兔呢?」

    旗軍搖搖頭,並不打算跟他聊赤兔的事,道:「將軍昏了整整四日,可算醒了,否則……」

    「你叫我什麼?」

    林琥兒聽見部下對自己的稱呼頓了頓,以往部下該叫百戶的叫百戶,該叫林哥兒的叫林哥兒,從來沒人稱過自己將軍,他晃著有些暈的腦袋指向周圍,問道:「這是哪,這是怎麼回事?」

    尤其他注意到自己的部下身上似乎沒什麼傷,只有脖子有一道極深的勒痕,看上去像自殺未遂一般。

    「說來話長,屬下也是聽別人說的,那天邵帥與付將軍以大艦最後加入戰場,輕易摧毀了最後四艘敵艦,整個海灣游曳的都是我們的船。」

    「有些船離六甲艦近,能聽見撤退的軍鼓,有些船離得遠沒聽見,就用艦炮和岸邊敵軍轟了一陣,有艘小鯊船看見赤兔被擊沉,用漁網把咱撈上來了。」

    小旗官說著指了指自己脖頸,道:「卑職本來沒事,被船蕩起時腦袋撞到桅杆暈了,在水裡已經醒了,拽著將軍玩命往上游,結果被漁網套住,差點被勒死。」

    「死了的、失蹤的七十多,大部分都是赤兔艦的,救回來昏迷的、負傷的二百多,眼下應該還剩一百多人,前軍艦隊沉艦三條,燒燬擊沉敵船二十條有餘,應當是大獲全勝了。」

    林琥兒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半晌才把手從臉上挪開,道:「合著就只有赤兔沉了?我那一百戶兄弟,還剩幾個人?船上的北洋軍呢?」

    「除赤兔被石彈擊沉外,還有三條小鯊沒了,一艘被西船撞斷,一艘撤退時候不知去哪了,還有一艘觸了暗礁,有三個小旗沒了,現在這邊還有二十七個人。」

    「船上北洋軍淹死很多。」

    這是一道艱難的數學題,已知百戶編製為一百一十三人,失去三十三人,還剩二十七人,問剩下的人去哪了?

    林琥兒一直覺得小旗話沒說完,可等了一會不見他接著說話,問道:「剩下的人呢?」

    「哦,剩下的啊,被邵帥整編帶走了,將軍節哀順變。」

    小旗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給林琥兒,道:「這是巴亞爾塔以南五百多里的海岸邊,北方西人沒了船艦,一時半會過不來,邵帥說那邊沿岸五百里內的敵營他會一路掃過去,一段時日應該沒有憂慮。」

    「也算因禍得福,您是巴亞爾塔海戰中傷兵裡職位最高的軍官,邵帥命將軍醒來後整編軍士,把岸邊停靠的兩艘船修補好,再往南去阿卡普爾科助戰。」

    小旗官說著臉上揚起笑容,示意林琥兒打開書信,道:「您是副千戶了。」

    「副千戶?」

    林琥兒還沉浸在部下死的死傷的傷的遺憾中,而且還有巨大的倒霉感湧上心頭。

    明軍近三十條戰船,在海灣被西人岸炮轟擊,就沒了四條船,三條都是小船,只有赤兔艦是大船,而且還就挨了一炮就被轟沉了。

    恐怕那些操持西人重炮的炮兵都沒想到自己能準確命中。

    如果不是倒霉,自己現在應當駕馭著赤兔艦殺向西人大港——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戰啊!

    然後他聽到了什麼?他手拿著書信,兩眼呆滯地看著小旗官,問道:「我,我是副千戶了?」

    「嗯,邵帥說傷兵總要有人約束,負傷的百戶本來有倆,說看誰先醒誰當副千戶。但范百戶在炮戰中被鉛子打到肋骨,昨天夜裡不行了,所以林百戶睡醒就是副千戶了。」

    機械地展開書信,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授予百戶升副千戶的委任狀,命他籌備傷兵修補戰船,然後將能繼續作戰的旗軍送往南方用兵之際的阿爾普爾科,不能繼續作戰的旗軍送往北方更加安全的地方。

    等他再抬起頭,眼前海灘的一切都煥發生機,天是藍的海也是藍的,就連那些滿面憂愁的傷兵在他眼中都變得堅毅起來。

    海岸上,擱淺了兩艘二三百料的小鯊船,強撐著疼痛站起身來的林琥兒深吸口氣,對小旗官道:「召集旗軍,該做飯的做飯,該紮營的紮營,都愣著做什麼,我們還有編制,還可以參加攻打墨西哥的戰事,清點輜重,快去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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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落空
               
    邵廷達的筆記本上畫著許多簡筆魚,現在被他劃掉二十五條。

    當親兵問起那是什麼,邵總兵總是高深莫測地搖搖頭,這個時候他對陳沐燒燬筆記本感同身受,他實在不想告訴別人這是船。

    船實在是太難畫了!

    根據黑雲龍的總結,秘魯以北的西班牙船艦數量為六十三至八十五艘,現在被清理掉二十五條,明軍在損失四條船艦、受損兩條後還有戰船二十艘,西人在船艦數量上依然擁有壓倒性的絕對優勢。

    阿卡普爾科附近海域,明軍艦隊在數十里海域散開巡行,各船隊長官乘坐小船至旗艦船艙中議定軍事。

    「沒有船?」

    幾名提督船隊的千戶副千戶瞪大眼睛,邵廷達點頭道:「確實沒有船,斥候船長是咱麾下老軍官了,最近逼至港口六里,幾乎在岸炮射程之內——沒有船,大小戰船與商船,空無一物。」

    奇襲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遠航三千里,在墨西哥乃至新西班牙最大的港口突然得知沒有發現敵船的消息,前軍艦隊軍官團慌了神。

    邵廷達曾親眼見到大批西船經由危地馬拉向北航行,這些船並未通過分界半島,一直以來明軍情報都認為那些戰船停泊在阿爾普爾科港,現在這裡什麼都沒有。

    敵軍在哪?

    是已在海上設下包圍圈,還是會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

    沒有人知道。

    「要不……返分界半島?」

    黑雲龍見局面與情報不同,斟酌著提議道:「情報未明,已無法將敵船在海上消滅,倉促登陸恐後路為敵軍所截,不如退走北方。」

    卻沒想到最先提出反對意見的居然是先前執著退兵的付元,他道:「我說直接退,你們不退,現在走幾步就能摸到西軍港口卻要退軍,這是什麼道理?」

    「依我看,西軍船艦不在這正好,派出斥候偵查其岸炮所在,火箭拔除,直接奪了這處海港——萬一西軍船艦襲了分界半島,咱退回人家可是守株待兔,到時候會吃大虧!」

    啪!

    旗艦下層艦長臥艙中,邵廷達拍手止住將官議論,道:「事已至此,已非我部如何,而要看西軍如何,將艦隊調走,他們在想什麼、他們要做什麼?」

    對於西班牙船隊北上襲擊分界半島,邵廷達不信。

    如果西船北上,他們早就在航行途中遇到了,他認為西班牙船隊已航去南面,只不過沒有人知道這個南究竟有多南。

    西班牙人是想避戰,還是保存艦隊作為戰事最後的殺手鐧。

    叛軍已經做好與明軍作戰的準備了嗎?還是說他們打算求和?

    所謂戰爭,即『一個人死掉』這種事,重複千千萬萬次,不分勝敗。

    「我們要贏得戰爭,這是我等將官使命,但更要保全士卒性命,給女人留個男人,給孩子留個爹,任何決斷不可草率。」

    莽將軍剛說出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富有文采與邏輯的話,便被沉思的黑雲龍一聲臆測打斷。

    「十六叔,他們會不會,讓船跑了?」

    「讓船跑了?什麼意思?」

    黑雲龍面上輕佻收束,肅容道:「卑職在講武堂看過戰史,西葡兩國自隆慶年我明軍下南洋,先後大小海戰十餘次,西人船艦海上遇我,從無勝績。」

    「卑職非海軍將領,講武堂學的也是騎兵科,但正因是陸師將官,才更理解西人戰法,他們在海上是將大船作要塞、船板做城防,歸根結底還是將海戰當作海上陸戰來打。」

    「如今敵軍陸師兵力為我數倍,不懼我軍登陸,僅懼陳帥援軍而已,其海戰本就難以勝我,縱我兵少,其若以海戰迎擊,即使再樂觀,我部二十餘條戰船也當毀其戰艦三十,如此一來他們僅剩三十條船艦,又哪裡能敵得過陳帥呢?」

    「正如我等知曉西軍船艦大致數量,他們更知曉我軍船艦數目,若黑某是西軍將帥……稍等!」

    黑雲龍說著來了勁,向邵廷達及同僚抱拳告罪,起身從船艙裡邵廷達常用的桌子上取過紙筆,一筆粗略地將新西班牙海岸線大致模樣畫出,接著在圖上畫出兩個大圈一個小圈。

    「北圓為巴亞爾塔,南圓為阿卡普爾科,中間是我部傷兵屯駐地,倘船艦撤退命令由墨西哥發出,阿卡晝夜之間即可受命,巴亞爾塔則至少需海路三日、陸路四日方可到達。」

    「西船於一至三日前向南撤退,這是多種可能中的其一。」

    邵廷達想了想,對這個原因並不認同,這太巧合了,他提醒道:「即便如此,阿卡普爾科敵船也可能走得更早,巴亞爾塔離分界半島極近,那的戰船可能因震懾我等,並不南撤。」

    正拿著炭筆上身微微趴著在議事桌上繪製局勢圖的黑雲龍手頓頓,點頭應和,道:「還有一種可能更大,是整個亞洲西海岸,西人再無更多船艦。」

    說話間,他在更南的方向增畫了一段彎曲海岸。

    「為避免我軍等待陳帥整軍而來新西班牙無力防禦,前些時日移防於新西班牙的戰船向南調往秘魯總督區,快速調派那邊三個軍團前來增援。」

    黑雲龍說著,抬起身子對眾人道:「這是好的情況,至於壞的情況,就是敵軍已將我部包圍,或已預知我部會來襲擊港口,船隊在南方海灣設伏,準備在外封鎖。」

    「卑職以為,眼下確實要換位思考敵軍想做什麼,但不應僅將目光放在海上,也要在陸上。」

    隨手見,黑雲龍在圖上畫出幾條主要道路與墨西哥城所在,道:「我軍有兵力劣勢,優勢在於從阿總督那不但得到三個西軍軍團駐地與防區,更有完整的新西班牙官道圖。」

    作為講武堂出身的中級軍官,黑雲龍掌握的才藝與他親戚一樣多,揮手間連墨西哥城附近路網繪出,甚至還有部分粗略的地形圖。

    「軍團駐地此時應當已有調度,虛實不清,但道路都是阿茲特克時代修出的,沒有多少變動。」

    「若要退兵,卑職建議直接退往狀元橋,若不退軍,則建議避開有岸炮的港口,由城鎮北側登陸,繞過軍事重鎮,直取海岸東側一百四十里的埃雷拉軍團駐地,此時他們主力應當於海岸一線佈防,我軍可於登陸後從容休整,進一步收集敵軍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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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喜報
               
    明軍還是登陸了。

    登陸不可避免地面臨分兵,戰船與輜重由付元率領二百軍兵向北轉移,定下北方撤退地為他們早前襲擊的巴亞爾塔港。

    如此少量的士兵,讓每條船都只夠駕馭而喪失戰鬥能力,接下來他們將以無防備能力航行七百里,直至抵達林琥兒部駐地,補充所有傷員後繼續向北航行。

    巴亞爾塔海戰後重新整編的兩千明軍於阿卡普爾科北方一百五十里的海灘登陸,深入叢林。

    「阿總督說向東二十里有西北東南向的官道,西北四十里的官道路口有西軍要塞,與鄰近兩個要塞合一個連隊常駐,以彈壓地方土民。」

    黑雲龍掰著作為軍糧的炙烤硬餅,從皮腰囊裡取出另一塊黑乎乎的餅子掰出棗核大小放入口中,混著硬餅同食,灌下兩口水抱怨道:「行軍的軍糧真難吃!」

    含糊嚥下,蹲在樹下的黑雲龍對邵廷達道:「阿總督說這有很多蛇,讓我們小心點……邵帥,派個捕蛇隊吧。」

    黑雲龍口中行軍糧難吃只是相對他們平時有魚有肉而言,他們比普通明軍消耗軍糧要多三倍,像這種正常軍糧平日裡他們是吃不到的,只有離了輜重船才會吃這些。

    但其實燒餅烤的酥脆咸香,味道還不錯,這自從唐代以來就是中原士兵長途行軍的主要口糧,炭火烤制中間戳著小孔用繩穿著放進背囊,混以醬餅同食能一塊餅子夠用一天。

    他掰開的那塊黑餅就是醬餅,明軍的通常做法是三升豉摻五升鹽搗成泥捻成餅曬乾,代替沒有輜重時的醬菜。

    邵廷達在登陸前還命士兵將醬餅裡混入熏魚肉和菜乾,已經盡力了。

    真正難吃的就是這個,畢竟行軍打仗,軍糧最先考慮的不是口感,而是管飽頂用。

    「咱小心蛇?」

    邵廷達吃的是湯泡飯,飯是干米飯,輜兵備了一批乾肉,生火時把乾肉和醬餅煮湯,把飯泡軟了吃。

    向口中呼嚕飯湯的邵廷達差點笑得嗆住嗓子,想起帶一點清甜的蛇肉口中竟生出津液,放下飯碗道:「蛇小心咱才對,讓各百戶問問部下有多少會捉蛇的,讓他們在行軍中注意些便是,可惜忘了帶醬油。」

    人不應該怕動物,即使人類社會出現分工,世間定計掠食者就是獵人。

    從人類發現木石可以作為武器開始,提著石斧的人類追得劍齒虎滿山跑,用長矛捅死一頭又一頭猛獁象,就差上九天攬月了。

    吞嚥著口水,邵廷達問道:「西人軍寨,通常屯多少糧?他們軍糧怎麼樣?」

    黑雲龍搖搖頭道:「阿總督已經感慨許多次了,如果西班牙軍隊有我們的輜重,征服新大陸的時間能縮短二十年。」

    「他們的軍糧是面包,在歐羅巴諸國的作戰中,倘在本國之內還好說,糧秣官先行,組織周邊城鎮貨源建立市場採買物資,有些要道提前派兵在必經之路設立糧站。」

    「要是在國外,軍隊除了打仗還得兼職強盜打劫各地,這基本上跟國內的流匪一樣,看來哪個地方的軍隊都一樣,沒了輜重補給都完蛋。」

    「不過他們有一點強,他們有許多隨軍商人,這些商人在各國都有產業,簽下契約由商人補給,跟咱陳帥差不多。」

    邵廷達有些失望地點頭,隨後道:「還是不要打草驚蛇了,周圍可能屯駐敵軍大部,他們不可能在沿海不設防,旗軍攜帶的軍糧還夠吃,我們先往東走走看。」

    黑雲龍嚥下最後一口乾餅,喝空了水壺點頭起身道:「那行,我去後邊看看馬隊,這大林子馬隊和炮隊太難走。」

    他槓轉身還不待離去,灌木叢中兩聲鳥叫,隨後竄出一名旗軍身影,這旗軍臉上與上半身披著綠色布毯,只露出兩隻眼睛,喘著粗氣在邵廷達身前拜倒。

    是邵廷達的家兵斥候,他們的裝扮與林滿爵麾下殺將隊一樣,因為都是從南洋衛軍器局訂購的裝備。

    「虎爺,東北二十里外有土人村落,他們似乎在和誰打仗,村間要道架起拒馬挖開壕溝,背負長弓持劍的土人士兵來回巡邏,屬下不敢逼近!」

    邵廷達眉頭皺起,抬頭對又湊回來的黑雲龍道:「西班牙人向治下土民通報我們的消息?不對呀,西人現在應該還不知道我們登陸的消息,那這是怎麼回事,留人看守了麼?」

    「留了,官道通過那,如果他們與別人打仗,道路複雜,他們又派出斥候,我們大隊人馬很難避過他們的眼線繼續向東。」

    這是不用說的,這邊的地理決定了斥候的範圍要比中原近一些,能將斥候放出二十里已是極限,再遠也沒用。

    可若兩軍交兵,雙方斥候至少方圓三十里,他們要去東邊,就得繞行六十里,何況這還只是樂觀估計,萬一遇上山地、沼澤、寬闊河流,那就不知道要繞路多遠了。

    這種意外能平添無數的麻煩。

    邵廷達閉目沉思片刻,下令道:「一時半會是不能向東走了,先派人向南北探,看這個地方適不適合紮營,這……」

    話還沒說完,又有人過來,這一次還是幾個斥候,不過多了個穿戴西班牙人兵甲的土人士兵,看樣子像是俘虜。

    抓他過來的斥候道:「抓了個西人斥候俘虜,是西人兵,不是土人兵。」

    西班牙士兵?

    邵廷達仔細看了兩眼,好像確實長得有點不太一樣,他奇道:「這就是西人說的混血兵?他們怎麼會在這?讓西人總督去審問他。」

    率領二百衛隊隨同邵廷達行軍的阿爾曼薩的紮營地離邵廷達不遠,俘虜直接被送到他的營地。

    他是反對這次登陸的,他這個總督非常認可明軍海戰,就像黑雲龍分析的那樣,西班牙與明軍艦隊交戰從來沒贏過,因此哪怕二十幾條船要襲擊西海岸所有西班牙船艦時他也沒有異議。

    唯獨登陸作戰,明軍加上他的衛隊才剛兩千人,上岸就是被九千多西班牙軍隊包圍,這太冒險了。

    不過他的反對在明軍將官中沒有什麼用處,只好擺著張臭臉被攆下船,不過這倒使他給明軍做嚮導做得更起勁了,恨不得把自己肚子裡知道的情報全部吐出來。

    沒辦法,這關係到自己的生命。

    沒過多久,阿爾曼薩帶著俘虜回來,臭臉沒了,就連腳步都輕快了,滿面的喜意幾乎要溢出來,道:「好消息!好消息呀邵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5
第四十二章 信心
               
    「埃雷拉軍團和印第安,就是你們說的土民,打起來了。」

    阿爾曼薩的話對邵廷達來說不是那麼容易理解,他瞪著一雙銅鈴眼問道:「是埃雷拉,不是新西班牙,不是貝爾納爾?」

    這不對啊,不管怎麼想,邵廷達都覺得一旦新西班牙失去掌控,原住民應該聯合埃雷拉以及另一個混血軍團,攻打貝爾納爾才對!

    好端端的,招惹埃雷拉做什麼?

    「貝爾納爾感到對抗明軍兵力不足,南面冒險派出所有船艦去秘魯運來三個混血兵團,一面派三個軍團各自在管轄範圍內徵召印第安人加入戰爭。」

    阿爾曼薩看著邵廷達頓了一會,意識到明國將軍滿面迷茫,拍手道:「這意味著叛軍全面收縮防禦!放棄秘魯總督區,全面將控制區域縮小在三個軍團的管轄區域之中。」

    邵廷達實在看不出阿爾曼薩為何這麼興奮、這麼快樂,他急切地問道:「納爾什麼時候把戰船派去秘魯的?」

    嚴肅的神情沖淡了阿爾曼薩的喜悅,他頓了頓說道:「十,十天以前?」

    「這稱不上好消息。」

    邵廷達緩慢而小幅度地點頭,甚至臉上還有一點沮喪,他轉頭對病秧兒道:「二十天,我們走不到撤退營地。」

    他們走不到撤退營地,秘魯三個軍團的西人援軍卻能趕回阿卡普爾科,這意味著他們將會在一個月後面臨兩萬西班牙軍隊的包圍。

    除此之外,貝爾納爾還要招募數不清的土民為他作戰。

    病秧兒的臉上沒有絲毫溫度,牙關輕咬,點頭道:「父親,他們的敵人不是我們,是在為同大明作戰做準備。」

    貝爾納爾不是為擊敗前軍艦隊這兩千餘盤踞在分界半島的假想敵作戰,甚至都不是為了擊敗整個東洋軍府,甚至與東洋軍府作戰都不需要如此做派。

    邵廷達對阿爾曼薩問道:「納兒是不是還向西班牙求援了?」

    「他沒有。」阿爾曼薩頭搖得非常果斷,道:「西印度委員會向國內求援了,不必擔心他們。」

    形勢在阿爾曼薩心裡非常樂觀,他輕鬆地說道:「國王陛下連那些土耳其人都能議和停戰,這個時候不會願意與明國開戰的,尤其在先收到我的信的情況下,等宮廷使者過來,他們這些叛軍就該被送到火刑柱上燒死!」

    「但他們被燒死前你就先被燒死了,你們六個軍團的編制,你應該比邵某更清楚。」

    邵廷達抬起兩根手指:「兩萬人!」

    他心裡沮喪的情緒已經過去,之所以語氣不快,是因為他覺得阿爾曼薩不該像個傻子般盲目樂觀。

    「最重要的事將軍還不知道,可別被他們的兵力嚇住,兩萬人是一個月後整個新西班牙的兵力,但在現在,不是這樣。」

    阿爾曼薩依然愉悅地對邵廷達解釋道:「三支軍團在各自管轄地募兵,說明軍團活動範圍沒有變化,至少在墨西哥西北,將軍面對的只有埃雷拉軍團,現在他們在和土民作戰,擊潰其主力的大好機會。」

    「這只是將軍的第一個優勢,第二個優勢在於將軍已對周圍地形、道路有所瞭解,我們知道他們在哪,他們不知我們在哪。」

    「埃雷拉軍團三千兵力,將軍有一千八,兵力差距不大,而明軍非常能打仗,在關島,你們的林將軍用幾百人與兩萬人周旋,你們也一定可以幫助我擊敗這些背叛者!」

    讓邵廷達感到最有趣的,不是聽上去西人混血埃雷拉軍團所遭遇的困境,而是阿爾曼薩以極其正常的心態接受並篤定地認為明軍比西軍強得多。

    接近一半的兵力差距,都已經不算大了嗎?

    駿馬載著穿戴明亮胸甲的北洋騎兵踩過林地,腐爛堆積的落葉柔軟,讓馬蹄每走一步都陷下方寸,馬背上騎兵握著腰間馬刀或攥著長矛短槍,自邵廷達身後不遠處的林間小道前行著。

    馬隊之前是引路的斥候,持手斧與砍刀劈開灌木,為身後各隊開路。

    馬隊之後則是前有驢騾的二輪炮車與火箭車,在密林中這些能縱越戰場的支援猛獸成了最難行進的東西,別人休息的時候他們要抓緊趕路,否則就會與大部隊脫節。

    埃雷拉軍團與土民於東面開戰的消息對前軍旗軍而言最好的消息在於離遠一些的官道不可避免地會因此而疏於防範。

    長途行軍對道路依賴極大,若在良好的道路網中,騎兵分散由百戶統帥,一日便能走出上百里路,可若四百騎兵同行,一日興許就只能走八九十里了,再加上步兵炮隊,大約還能保持日行五十里的速度。

    但要沒了騾馬和道路,炮隊就是累贅,沒有道路,除非在平原上,否則馬隊也很難快速移動。

    當邵廷達重新問起埃雷拉軍團究竟因何與土民見仗,阿爾曼薩才終於表現出像個西班牙人的立場,道:「那個混血愚蠢的像個法蘭西人,貝爾納爾讓他招募儘可能多的印第安人,他去招募就好了,一個部落不行就招募另一個部落,總有願意為西班牙作戰的。」

    西班牙人與法國人打了幾十年仗,勝多敗少,這個時代他們極瞧不起法蘭西人,甚至這個國民名字也已經在語境中引申為愚蠢、粗魯、低下的意思。

    「可他不是這樣想的,雖然他看不起印第安人,心裡還覺得自己是印第安人的老大,也覺得我們這些半島貴族認為他們是印第安人的老大,嘁!」

    阿爾曼薩嗤笑一聲:「他也不想想,他們連自己的同胞都不尊敬,我不單單說的戰爭,在我們與印第安人的戰爭中,因早期新貴族出身低賤,在這裡做過許多不好的事,但在和平以後,我們雖將印第安人當作為西班牙工作的下等人,卻也只有少數人會虐待他們。」

    「阿科斯塔修士甚至組織教士向新西班牙施壓要給予印第安人與我們相同的權利,我們是無所謂的,最反對的恰恰是那些混血。」

    「如此低賤的靈魂,就算是天主都救不了他們,我們怎麼會認為他們是印第安人的首領,也許在明國人看來我們對印第安人是壞人,但真正的半島貴族一樣尊敬迅捷的長腿鷹那樣的印第安英雄。」

    「有幾個印第安首領不能理解新西班牙的政局變動,認為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兄弟之間的事情,他們不願插手,正如印第安部落與部落之間的事不希望我們插手一樣,這依照他們的思想非常正常,去找願意幫助貝爾納爾的部落就好了。」

    「結果埃雷拉那個『法蘭西人』把那幾個部落酋長找去殺了,不但破壞了貝爾納爾的計畫,也釀成更大的禍患,現在墨西哥北方的各地部落對他們都不尊敬,企圖藉機對抗。」

    「我有預感,這會讓新西班牙損失慘重,或許等塵埃落定,我依然需要明軍的協助,知道麼,我指的損失慘重,就是請明軍為我收復失地的付出——我聽說陳將軍是邵將軍的哥哥。」

    阿爾曼薩望向林間行進的炮隊與即使兵力薄弱依然趾高氣揚的騎兵,對邵廷達道:「這次的事情過後,陳將軍一定會,獅子大張口,你們的話是這麼說的吧?」

    「我只有一個條件,先前合約中保障哈布斯堡王室的利益,一定要保障,我的國王需要這筆錢與物資。」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5
第四十三章 立場
               
    「阿爾曼薩是個糊塗蛋吧,如果這次我們成功,整個新大陸的中樞都會受東洋軍府支配,他還提什麼底線,哪裡有什麼底線?」

    黑雲龍騎在馬上輕輕揮著馬鞭,他們終於走出令人難受的密林,進入一片相對開闊的山谷小平原,再向東北不遠就是寬闊的官道,這也意味著他們即將接近埃雷拉軍團的駐地。

    邵廷達同樣騎在馬上,對黑雲龍的話有不同見解,道:「他可不糊塗,盤算得清楚地很,只是他沒有別的路能走,只能依靠我們。」

    「現今的戰事不論在邵某看來,是一場兩三個月就能打完的仗,最遲不會超過今年六月,二期旗軍一到我們在兵力、船艦上都會擁有優勢,西班牙人也是如此,四個月後國王的信不論如何都會送回來,打不打他說了算,怎麼打我們說了算。」

    「都耗得起。」

    「任由著貝爾納爾任意施為是什麼後果?他們不願意給東洋軍府達成合約,沐哥一定會在亞洲和西班牙大打一場,到時候不單東洋軍府,南洋軍府也會被調過來,沒有兩三年,不會結束的。」

    「論兵力咱可能強點也可能弱點,但勝在大明沒跟別人打仗,騰的出手全力打一場大海戰,他們可不一樣,內憂外患不說還沒自己大量造鐵炮的能力,越往後拖,戰局越對我們有利。」

    「都是大國,誰都拿得出十萬大軍在亞洲角逐,只要一年打上兩三次大戰,東洋軍府的底子就空了,南洋軍府也會傷及元氣,但好在朝廷不會有一點事,就算再打一年,估計也就才耗空南洋軍府儲備銀糧。」

    「這也只是說的容易,真打大仗,估計也是困難重重,但終歸還不至於傷及朝中根本,那就還能打,只要西班牙先撐不住,依沐哥那張嘴,能把耗費的所有都要回來。」

    「阿爾曼薩很清楚,打輸了後果是西國失去一切,所以就乾脆當個好人,全仰仗沐哥了。」

    黑雲龍撇撇嘴,道:「軟骨頭,那也得打,他們要是能打出幾場勝仗,沒準咱國中的壓力就來了,何況他們不弱,鹿死誰手還未可知,要不是他幫咱這麼大忙,咱估計都退回北方了,再過來他們集結兩萬餘眾,至少今年陳帥不會想跟他們開戰。」

    「更別說他還讓咱知道西軍可以逐個擊破。」

    黑雲龍在軍府將領中通常是被別人露出嫌棄表情賠笑的那個,雖然臉面少點,但到底落到不少實惠,至少人人都是親戚。

    但當他經過這次的事情再提起『阿總督』,臉上滿滿都是藏不住的嫌棄。

    「嘿!」

    邵廷達不知為何笑出一聲,感慨道:「他看不起混血軍團長,自己又何嘗不是這種人呢?」

    「理雖如此,但老黑你話可不能這麼說,邵某人若生在西國,長成於戰事之間,西征亞洲為國中運去錢糧,誰要想把這賣給旁國,邵某第一個操刀不認,別管因為什麼一條心共禦外侮才是正理。」

    「可咱是明軍不是西班牙人,你可以心裡瞧不起他,但他幫了咱大忙。」

    邵廷達揚起馬鞭對黑雲龍道:「嫌煩你可以不見,但凡見了,咱在做派上就得感激著人家,這是軍令。」

    黑雲龍蔫蔫地領受了這一軍令,不以為然地嘟囔道:「往後不見他不就得了,卑職領受了——斥候回來了!」

    正說著瞧見斥候,老黑的臉又泛起神彩,火急火燎地轉移話題。

    邵廷達無可奈何,他心裡同樣對斥候的消息很急,快步跑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養子病秧兒。

    「邵帥,往前二里是官道,大軍不能再往前走了,兩個斥候隊伏擊了幾名西人斥候,亂箭之下沒有走漏消息,不過料想沒多少時間了。」

    邵廷達點點頭,他率軍逼近至此為的就是借雙方交戰之機收拾埃雷拉軍團,眼下斥候相見說明離敵軍營地已經不遠,他揮手對部下傳令散開警戒,對病秧兒問道:「怎麼樣,斥候可探到周圍地形、兩軍機要所在?」

    「都探到了!」

    病秧兒臉上掛著如釋重負的笑容,在這邊多山地的地形下,帶著望遠鏡的斥候小隊探尋位於低地的軍陣簡直太容易了!

    說著他想邵廷達交出一張圖,圖上偏向東邊有一條河流,標註著二十丈長,河流西面是埃雷拉軍團的駐地,右翼倚著河岸,斥候還貼心地在圖上畫出河岸矮堤。

    地圖最西則是幾座南北綿延的山脈,用明軍中的測距手段測量出山頂大致高度為二百八十丈上下,在與埃雷拉駐地齊平的位置被斥候寫下炮隊存疑二字。

    因為山下有小路,斥候懷疑那裡可能有西軍分隊營寨,那是比較合適放置炮兵的位置,斥候打算接下來冒險去探明那裡。

    不過邵廷達覺得西人不會把炮隊放在離營地那麼遠的位置,單獨使用炮兵是陳沐或南、東二洋軍府的習慣,但不是西班牙人的習慣,在邵廷達瞭解中西軍在陸戰中除了守營使用火炮的時候不多。

    至於原因?他們不會鑄鐵炮,青銅炮的價值太高,擱外邊丟一門都心疼,更何況很可能他們根本沒有多餘炮隊。

    西班牙在新大陸的軍隊從士兵層面都是精銳,但在後勤補給上來說,他們對國家來說意義與彈壓地方的衛軍一個意思,沒有用武之地,自然不必讓武力溢出。

    原住民的村莊與營地位於埃雷拉軍團北部偏西,同樣依靠著河流,這個地形對原住民平時生存有利,但發生戰鬥對西班牙人更有利,因為河岸地勢平坦也沒有多少密林,視野開闊還利於騎兵發動衝擊。

    埃雷拉軍團的西南同樣有幾座山,為他們的左翼與後方提供天然屏障,右翼的河流上則有一座橋,西班牙軍隊是從那邊到這裡佈陣的。

    明軍的斥候就在西南的山上測繪了這幅圖,所以那邊非常安全,邵廷達笑道:「埃雷拉軍團長恐怕沒想到會有人從這邊出現,不過對我等來說,前路也非常艱辛,大軍要通過這條兩軍之間的山谷才能到那邊去,火炮過不去。」

    邵廷達轉頭對黑雲龍道:「我會和阿總督帶千四百步兵先通過這,你帶五百步騎隨後通過,牽馬向南,迂迴到東南河岸,在開戰後伺機而動。」

    「是下馬步戰還是騎兵突擊都在你,總之——我們必須擊潰這支軍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6
第四十四章 憂慮
               
    埃雷拉是個自尊心極強的職業軍人,他的父親是最早登上新大陸科羅納多探險隊的成員——據說是這樣的。

    事實上他關於父親的一切,除了身上流淌的一部分血液外,就只剩下埃雷拉這個名字。

    在他這些年的尋找、推測之下,他在新大陸可能有一千多個兄弟姐妹,畢竟他父親成為新貴族後不分貴賤地將家族中十四個兄弟都接了過來。

    有些人運氣好,能得到家族的承認與重用,但更多人像他一樣,孤魂野鬼,加入軍隊,為軍隊效力一生,似乎人的一生就該這樣度過。

    他一輩子接觸的,都是廝殺與震懾,殺死那幾名酋長前他就知道,這樣會引發更大的動亂。

    可越是如此,越要如此。

    新西班牙已經很亂了。

    這片土地從他出生就一直很亂,四十年過去,這裡的亂像有過平復,明國人的到來打破了平靜的一切。

    他親自接到貝爾納爾的調兵命令,以平級軍團長的身份命令他率軍去往墨西哥城,他與另外一名混血軍團長都順理成章地接受命令。

    再然後,親眼看著貝爾納爾以武力入主墨西哥城,受西印度委員會任命為代總督,節制新大陸。

    埃雷拉一直以為貝爾納爾是忠於阿爾曼薩的,也一度以為自己是忠於貝爾納爾的——直到那份新西班牙代理總督的委任狀由委員會簽發。

    也許他錯了。

    比起血統,似乎兵力與槍炮與更重要的東西。

    「軍團長,營地西方發現一隊偵察兵的屍體,被威力很大的弓箭射死,鎧甲和武器都被拿走,還有他們的頭顱,修士說有兩天了。」

    「取走頭顱?」

    埃雷拉有一雙很大的眼睛,看上去非但不太像西班牙人,反倒像把印度人這個名字坐實。

    士兵進入營帳時他正攥著一隻銀酒杯沉思著,聽到傳報帶著點詫異皺起眉頭,問道:「割掉頭顱,阿茲特克人沒有這樣的習俗,心臟還在麼?」

    負責傳信的士兵點頭,道:「心臟還在,隨軍修士懷疑這片戰場上還有別人。」

    墨西哥附近阿茲特克故地的原住民有剖開敵人心臟祭天的習俗,但從來沒人會有意割掉敵人的頭顱。

    「在我小時候,聽說北方有些海島上的小部落習慣把敵人的頭顱割去,白馬怎麼可能召集軍隊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如果能召集那麼遠的印第安人,就不至於只有六千人了。」

    埃雷拉放下酒杯,起身在桌面上鋪著的地圖上看了看,對士兵道:「再派偵察兵去西邊,小心一些,明軍也有割取頭顱或耳朵的習慣。」

    地圖上埃雷拉軍團駐地的北方,間隔七里外則有大片用墨筆圈出的印第安人營地,其中前後縱深標註出五處印第安人營地。

    雙方的斥候戰非常簡單但也非常殘酷,埃雷拉會讓從屬的印第安原住民去偵查北方,印第安部落首領白馬也會讓部落勇士穿上西班牙人的鎧甲到這邊偵查。

    雙方長相近似,離得遠些根本看不出究竟誰屬於哪裡,以至於經常會出現密林中自相殘殺的情況。

    埃雷拉軍團先發現這個問題,便乾脆也讓部下穿回鎧甲,這在一天的時間裡顯著減少斥候被殺的幾率,但到第二天就不好使了。

    數十年的殖民與爭鬥中,雙方在裝備上幾乎相差無幾。

    雙方循環往復著變換著只有自己人知道的服裝甲具秘密,最後乾脆都穿著鎧甲,只在身上每日換些分辨身份的小裝飾,以此來偵查對方動向。

    即使探明印第安酋長白馬集結了六千餘人的部隊,埃雷拉仍然對戰局保持樂觀,甚至還認為這有助於戰勝之後的募兵。

    但要是明軍來了?

    埃雷拉搖搖頭,明軍怎麼會來?

    他們一共只有兩千多人,裡面還夾雜著匠人、船伕,他們很清楚我們收縮防禦集結了超過八千五百的兵力在墨西哥附近,除非明軍瘋了,不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登上新西班牙的土地。

    「花了很大力氣才把白馬引誘到這邊,千萬不能功虧一簣,讓把守橋樑的伊比連隊提起精神,兩個騎兵連隊由河東迂迴到白馬背後,他們的後勤很糟,決戰就在這兩天了。」

    「雖然他們有火槍和戰馬,也不會是我們西班牙人的對手!」

    其實埃雷拉也在試著進行身份轉換,一直以來他都是軍事將領的身份,用明朝的話說就是『功已至極』,但自從貝爾納爾成為新的代理總督,他彷彿又看見更高的上升空間。

    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會思考更多,當然這還涉及到一個文化不同的區別,就是這個時代的西方軍功和東方軍功不一樣。

    就像西班牙沒有割取首級、割掉耳朵的習慣,原因是沒有軍功。

    底層士兵一輩子都不會成為軍團長,軍團長之所以是軍團長,不是因為他們出色的士兵,而因為他是出色的軍官。

    大致道理就像劉顯這種兩把鍘刀砍出總兵官的事情,在西班牙是不可能發生的,他就是再能砍,生在西班牙也只會是個僱傭軍上尉。

    就像西方士兵以上的軍銜基本都是大小貴族出身,所以彈盡糧絕多半會選擇投降,因為投降能免於一死並讓對方得到索要贖金的權力。

    而在中國,首級是士兵陞遷的唯一渠道,官職越高首級越值錢,窮光蛋俘虜了一點用都沒有,還耗糧食。

    不過埃雷拉的艱難抉擇時期到了。

    沒過多久,派出沿著河東岸迂迴到白馬酋長後方的騎兵回報,他們遇到了從北方撤退的貝爾納爾軍團四個連隊。

    「在巴亞爾塔港,明軍艦隊在十幾天前襲擊港口,擊沉燒燬港口所有船隻,並未登陸,艦隊緊跟著向南航行,消失在我們眼中。」

    「我們想把沉船上的火炮打撈起來,但一條船都沒有,軍團長這裡沒有收到明軍艦隊的消息?他們應該是往這邊來了。」

    明軍真的來了。

    這個消息令埃雷拉感到芒刺在背,結合兩個偵察兵小隊的死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明軍已經悄無聲息地推進到他的左翼,並隨時有可能向他發動襲擊。

    「軍團長發現明軍的蹤跡了?」

    前來傳達信息的騎手是貝爾納爾軍團中的一名下級軍官,來自於一個僱傭軍小隊,他對埃雷拉道:「那現在應該撤退了,從東岸快速撤至墨西哥城外,明軍人少,我們有足夠的機會在陸地上伏擊他們。」

    「但是撤退會讓他們和印第安人匯合,給我們造成更大的麻煩——你們四個連隊離這還有多遠?」

    「三里格,明天早上步兵與騎兵連隊可以趕到印第安人身後渡河。」

    埃雷拉緩緩點頭,道:「你們現在由我率領了,明天中午,我會派出六個連隊進攻白馬,左翼三個連隊埋伏可能出現的明軍,你們和我一同進攻印第安人,我們擊潰他們,如果明軍沒有出現,就退往墨西哥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6
第四十五章 開戰
               
    次日清晨,升起的太陽還來不及發出自己的熱量,空氣中帶著熱帶難得的涼意,山林中瀰漫半夜的霧氣終於有了散去的意思。

    邵廷達叉著腰挺著將軍肚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氣,不遠處的山洞正向外冒著濃重的蒸煙,親兵捧著木碗上前道:「虎爺,蛇羹湯。」

    湯是昨夜趁山間起霧,輜兵在山洞裡熬的,到早上重新熱了熱,要不是這大霧,沒人敢生火做飯。

    他們離西軍太近了,近到不需要望遠鏡只要登高遠望,就能瞧見埃雷拉軍團駐地此時升起的炊煙。

    邵廷達接過湯碗,看著湯裡蛇肉與雞肉滿意地飲了一口,道:「昨天夜裡有斥候回報,西人派出兩隊人向西面的谷口探去,應該是發現我,嗯……真鮮,這的大雞煲起湯來味道也不錯。」

    可以預見,將來明軍在這職守的小日子會過得有聲有色,物產非常豐富,他們一行帶的七日軍糧到現在一半兒還沒吃完,基本是碰不到災年了。

    這邊的駐軍成本比南洋要低五成,當然,這是不與原住民作戰的情況,如果像西班牙那樣,在秘魯跟原住民打仗不停,成本要高十倍。

    等戰爭結束,他要從老家找幾個親戚過來,弄個養雞場,雖然這兒的大雞會飛,但肉更多羽更長……不,以後墨西哥附近要劃分六個衛,每個百戶所都要養雞!

    「時間很緊迫,他們怎麼還不動手?」

    莽蟲對自己快速率軍轉移至埃雷拉駐地西南感到明智,借這個機會,他們的軍隊在一日之間穿過危險地帶,如果他的決策晚上一天,兵馬行進就會被西班牙人派出的斥候看到。

    現在的局面就不同了。

    他們已經穿過危險地帶,雖然火炮放在山那邊,缺少支援力量,但黑雲龍的騎兵已經兜至埃雷拉東南,儘管他的駐地與西軍僅隔六七里,但這塊區域很有欺騙性。

    他們西面是山、南面也是山,正如埃雷拉懷疑的那樣,即使邵廷達與埃雷拉轉換位置,他也會想著敵軍在西面谷地,而不會看這邊的山地。

    「總兵,少將軍在山上發現敵軍動作,請您上去!」

    湯還未喝完,邵廷達連忙將湯底的肉囫圇吞入口中,木碗遞給親兵快步朝山上走去。

    因為地勢的緣故,雖然不需要爬太高,但他們本身的營地就比平原上埃雷拉駐地要高一些,明軍匠人在山上搭了一座簡易的瞭望台,病秧兒帶著斥候在山上監視著西軍動向。

    邵廷達登上瞭望台時,太陽已經開始發熱,儘管棉製軍服透氣,但一審甲冑被曬著還是令人燥得厲害。

    「父親,他們有近千人分散出營,往西。」

    邵廷達拿出沉香木望遠鏡,順著病秧兒指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見營地西面空無一物的官道,再向西的地方則被茂密的叢林遮擋,看不清敵軍動向。

    「這種時候還分兵,現在我們有更大優勢了,他們應該是去找咱們的,西邊的路走不了,如果他們大軍有所動作,我們就從營地南面過去。」

    邵廷達還在望樓上指點戰略,突然就見遠處西軍營寨煙塵四起,北門洞開,一支支兵陣在營寨外列出方陣,借河岸旁平原草地向前推進。

    方陣由二三百人組成,四四方方,中間實心長矛手高舉粗重長矛,矛手外圍幾層火槍手因距離問題邵廷達看不清楚,但他能清楚地看見方陣外四角還有四個小方陣,看樣子都是由火槍手組成的。

    各方陣中間留有空隙,還有幾隊十餘個火槍手組成的小隊向西面林地走去,在方陣兩翼以重騎兵掩護,大陣最前,零散的小二輪炮車被推出軍陣獨列一排——邵廷達與西人交手多次,第一次看見有代表性的西班牙方陣。

    令人望而生畏。

    最根本的原因在於邵廷達手中沒有火炮,他的火炮因難以翻山越嶺被留在山那邊,這令他恨恨地將拳頭擂在望樓護欄,道:「這種兵陣,從背後襲擊都很難取得成效,要有火炮才行!」

    只需要十門火炮,哪怕只是二斤小炮,平射以跳彈轟過去,炮彈兩個縱躍就能把一個方陣砸穿,可他沒有火炮。

    沒有火炮,這種軍陣可應四面八方之敵,即使騎兵從腹背襲擊都未必有用,只能用常規的對陣去打……可邵廷達耗不起,他就這麼點人。

    病秧兒同樣眉頭緊皺,問道:「虎蹲炮呢?」

    「虎蹲不行,他們都穿著胸甲,最不濟也有棉甲,誒!」邵廷達轉過頭:「我們有多少火箭?」

    「舊制小旗箭一百四十、總旗箭四十;新制神威機關箭六聯發射架一門,火箭四十八支。」

    所謂舊制小旗箭總旗箭就是過去那種用單木筒裝的帶有箭桿的火箭,新制神威機關箭則是趙士楨與陳沐改良之後用尾翼自旋沒有箭桿的火箭。

    新制射程更遠,威力上新火箭和舊的總旗箭差不多。

    邵廷達轉憂為喜:「那還行,他們站這麼密,有的打。」

    緊跟著邵廷達就發現一個問題:「他們是不是沒在營寨留守兵力?咱只能看見馬,怎麼看不見人呢?」

    「有人,孩兒剛剛看見有個商販樣子的人過去,沒看見拿兵器的。」

    邵廷達緩緩點頭,道:「這場仗恐怕要我們來打了,老黑的騎兵對這刺蝟陣多半排不上用場,土人的兵力再多,對上這玩意也難取勝,傳令讓士卒準備拔營,我們先去他們營寨南面。」

    「這幾個旗手留在山上,你去指揮各百戶,我在這看著敵軍動向,一切聽我令旗指揮,切勿盲目出戰,要等敵軍兩翼騎兵出動後再攻取營寨。」

    「倘若運氣好,他們在離營寨不遠的地方交戰,可將神威箭佈於寨牆,於步兵逼近後向敵軍方陣發射,殺傷敵軍、硝煙擾亂其方寸。」

    眼看病秧兒抱拳應下,邵廷達深吸口氣,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叮囑道:「切記勿要過早放銃,敵軍站得極密,又有甲衣護持,輪擊必要先聲奪人!」

    病秧兒臉上揚起輕鬆笑容,道:「父親放心,孩兒知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6
第四十六章 方陣
               
    密林中,鳥獸被遠方連貫的槍聲驚走,茂密的枝杈下,從南到北千步距離中,全副武裝的明軍神經緊繃。

    明軍離戰場僅有三里遠,隔著百步灌木外便是印第安人與西班牙混血兒廝殺的戰場,以至於耳邊充斥著不同語言的嘶吼與尖叫,但他們卻無法嘗試去觀察戰場的局勢。

    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戰場,儘管在北洋操練了無數次各式各樣的戰術動作,臨到上陣,每個人心裡都逃不過緊張這道檻。

    「將軍,西人騎兵還不出?」

    作為下級軍官的百戶同樣也是如此,還未開始便焦急起來,為這一刻已經等太久了,一名百戶湊到樹下閉目養神的病秧兒身邊牢騷道:「要不進攻吧,他們騎兵不多,再不進攻土人都敗了!」

    哪怕他們沒看到戰場究竟是何景象也能想像得出,原住民對上精銳的西班牙軍團,哪裡會是對手?

    現在還沒敗,相比是全靠兵力眾多死撐,久攻不下總是要敗的。

    邵變蛟很能沉得住氣,盤腿坐在樹下捻著手上佛珠,轉過頭翻著眼望向身旁名叫甄開元的百戶,嗤道:「騎兵不多?」

    「是不算多,兩翼攏共一百出頭,儘是重甲精騎,衝過來除非在林子裡,我們矛手少,出去結陣也要被踏平,且不說上銃刺能不能攔住騎兵,就算攔住了。」

    「有你下銃刺的功夫,敵軍三個兵陣就能趁勢掩殺過來……上過戰場?」

    病秧兒有大將之姿,對麾下百戶指點道:「邵帥要的就是土民潰敗,只有土民潰敗,西軍重騎才會趁勢掩殺,與陸師大陣分隔開,那是我們的機會,能少死幾個人。」

    他跟著邵廷達打過好幾次仗,又接近中樞,更清楚主將在戰事中如何思慮戰局,對百戶道:「有空在這慌張,去把神威機關箭仔細看護著,那大東西稍後要跟上軍陣。」

    南北向東排開的十二個百戶隊,病秧兒位列最末,他看了一眼領命離開的百戶,又重新捻起手上佛珠,他並不是在為戰場上死去的魂魄超度,他也不是和尚,他只是借佛珠算數。

    新式機關箭在仰角中最大射程為三里半,推藥在八到十二息之間燃盡,然後爆藥炸開,一支箭能炸方圓五步,但十二支聯裝的火箭會視運氣散佈於方圓二十步至百步之間。

    新制神機箭威力除射程提升接近十倍外,其餘威力、精準、穩定上對比向前無絲毫進步,甚至因射程更遠的緣故,相對更不准了。

    陸用十二聯神機箭一次就能放掉五十多斤火藥,能讓十門五斤鎮朔將軍齊射一次,但威力遠遠不如。

    病秧兒撇撇嘴,有錢人玩的玩意兒!

    不過在戰鬥中很有用。

    遠方傳來低沉的號音,似乎喊殺聲更烈,戰場上的局勢變動在西南山上的邵廷達眼中變動最為清晰,從他的位置,整個戰場局勢一目瞭然。

    一面倒的屠殺。

    西班牙人各個連隊結成軍陣,並不像明軍作戰習慣於直接擺明車馬大軍壓上,埃雷拉將兩個連隊位居最前,餘下方陣則稍稍押後,方陣之間似乎是故意留出讓敵軍攻入的空隙。

    如果沒看見他們的作戰方式,恐怕邵廷達也會率軍蒙頭衝進缺口。

    而實際上,那是誘餌與陷阱,一杯毒酒,清冽誘人、飲過穿腸。

    原住民的龐大兵勢在邵廷達眼中似乎有七八千人,根本數不清,在西班牙人出營後沒多久自林間隱現,隨後自北、西北兩個方向朝西軍兵陣攻出。

    火槍隊、弓手還有拿著木盾斧頭與長矛的步兵,各個部落同樣在結出陣形,那是一種中空的方陣,有四面四個四方陣組成,中間的空地則留給他們的將領緩步向前。

    兩軍在漫長的時間中緩緩靠近,原住民的百餘騎兵位於兵陣之後,沿著戰場最東端的河岸隨軍陣緩緩向南壓上。

    同西班牙混血軍團的戰士比較起來,原住民的武備太簡陋了,他們只有為數不多的胸甲,幾乎全部裝備在騎兵身上,步兵有很多棉甲,但與西班牙人那種做成衣服的棉甲不同。

    他們是用兩塊棉甲布用繩索捆紮在胸前後背,護住大腿以上脖頸一下,還有不少人幹脆光著膀子。

    即使是那些每個方陣中間的將領,武具也非常簡陋,儘管與各個國家的將領一樣都是盛裝,但他們的盛裝是頭戴扎翎羽、獸首的帽子,腰披獸皮製成金屬、獸骨做裝飾的裙子或披風,真正有防護能力的只有胸口一上一下的兩塊護心鏡。

    每個將領裝束不同,相同的是身上都紋滿紋身。

    當原住民大軍向兩個獨立軍陣外的混血方陣進攻時,邵廷達甚至覺得這場仗可能用不著明軍,數量眾多的土民就會把混血兒軍團砍殺殆盡,戰事一開始確實是這樣。

    兩個方陣之間的空隙有大約百步,各自孤立,火槍手還沒到可以開槍的射程時便先遭到數不清的羽箭襲擊,這給缺少鎧甲的火槍手造成極大的麻煩。

    轉眼西陣西北角與東陣東北角的火槍手便在箭雨中倒下,就連矛手外的三層火槍手也有不少受到殺傷。

    西軍只能以鍛鐵條製成的佛朗機炮向繼續逼近的原住民軍陣轟擊,儘管只有四百步射程,但原住民軍陣非常密集,能確保每一炮都能準確命中,並砸翻數人乃至十數人。

    當距離再逼近些,雙方火槍手都開始互相射擊,西班牙人的火槍更多,在火槍的射程之內,原住民軍陣開始出現死傷,儘管他們將兩個軍陣以半包圍的陣形裹住,可實際上這恰恰使西班牙方陣的火力得到最大發揮。

    邵廷達只能看見兩個方陣的兩側始終瀰漫著硝煙,而外面的原住民幾乎是踩著屍體逼近。

    一個原住民方陣退下去,另一個原住民方陣湧上來,他們很難在火槍手連續不斷的射擊中衝至近前開始肉搏。

    西班牙人的火槍手並不是輪射,除了一開始的齊射外,隨後就開始隨意射擊,誰先裝好火藥誰先射,但他們的火槍手很多,能保證火力足夠密集。

    真正的屠殺開始於合圍之後。

    大量原住民湧入兩個方陣中間的縫隙,原住民大軍試圖將兩個方陣包裹住,繼續進攻後面的方陣,這種作戰思維即使在邵廷達看來也沒什麼問題——哪裡有方陣被圍困之後還能維持戰力的?

    接下來的戰鬥改變了他的想法。

    當雙方接近,方陣正中的矛手將長矛放下,火槍手撤入內部,刺蝟般的矛陣使原住民不能進入其間,隨後兩個方陣如同絞肉般向中間縮小縫隙,擠壓進入其中的原住民。

    長矛、火槍齊出,轉眼將兵陣中間肅清出一條血路,隨後開始後退,後面三個方陣同時開始向前進攻,繼續擠壓方陣中間的原住民軍隊。

    這個時候邵廷達才看懂,並不是原住民將他們包裹,而是他們將原住民軍隊分割包圍。

    各個方陣之間的火力因距離並不會產生誤傷,卻能很好地打擊原住民,轉眼受挫的前線軍隊僥倖活下來的原住民戰士開始後撤,繼而演變為潰敗。

    沉重的號聲響起,西軍兩翼披掛重甲的騎兵們呼嘯而出。

    邵廷達抬起手,深深地吸了口氣,道:「舉旗,該咱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7
第四十七章 然後
               
    起初,眼看一場大勝在自己手中締造的埃雷拉並未注意到側後方密林中湧出的明國來客。

    因原住民並未突破他們陣線,以至於混血軍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一開始明軍走出密林的動作又很遠很輕,因此沒人注意到後方發生的變故。

    最先走出林間的是邵變蛟,作為戰場主將的他並未在陣形中間,而是親率一個百戶在陣形最末,從戰場最南端的西面密林走出。

    誰都不想以邋遢的形象作戰,邵變蛟麾下的各百戶在出戰前達成一致,留給旗軍五分香的時間去整理儀態。

    可即便如此,登陸之後穿行在密林之中的狼狽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收拾乾淨,出林是他們雖然稱不上衣衫襤褸,不過模樣與剛出北洋時也相去甚遠。

    有人背著大圓輪、有人背負車軸,有人抬車架有人抬箭台,各百戶部還都牽著幾匹小毛驢,驢背上掛滿各式火箭,就這麼邋邋遢遢地子叢林中鑽出來。

    眼前豁然開朗。

    所有人都不說話,只憑手勢交流,邵變蛟身後的百戶甄開元快速指揮旗軍列出輪射陣形,一小旗士兵快速將火箭車組裝起來,十二聯裝的火箭塞入射台。

    完成這一切,邵變蛟終於鬆了口氣,身後幾名旗手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各色軍旗,串在手持長桿上,向仍舊隱匿林間的其他百戶部發出命令。

    他們是十二個百戶中僅有的長兵手了,這也是這支明軍的劣勢所在,僅帶幾根旗杆於原始叢林穿行已經非常困難,如果各部都像在南洋作戰時攜帶丈五長兵,可能他們到現在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

    這是他們非常要命的劣勢,沒有長兵,意味著需要以鳥銃取勝,即使上了銃刺,在長度上也不過能在面對短兵時佔上些許優勢,根本無法與西班牙人的長矛對抗。

    所以邵變蛟有一個撞大運的取勝的計畫,如果可能的話,他想在三里外用火箭將埃雷拉直接射死炸死。

    這也是他此時此刻不在中軍而跑到右翼的原因,畢竟他用的兵器不是重炮,倘若是十斤重炮,湊上五門在三里外齊射,還有可能達成這一目的。

    可他要用的兵器是火箭,這東西與射手的才能沒多少關聯,基本上差不多對準就可以發射了。

    反正也是薛定諤的精準度。

    炮打得準不準,炮彈飛出去的時候就知道了,但火箭並非如此。

    火箭就算飛出去,都沒人知道打得準不準,直到火箭落地才能知道,在它落地之前,誰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射中。

    這種事……邵變蛟覺得他得自己來,這四十八支新制神機箭,要由他自己來放,這樣打不準他也不會在心裡怪罪別人。

    對誰都好。

    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於火箭的精準度,關鍵在於邵變蛟不知道埃雷拉究竟在哪。

    通常情況下明軍將領會在中軍,但西軍將領是否也有這種習慣,邵變蛟不知道。

    萬一人家跟騎兵在一起呢?

    他端著望遠鏡向北方望著,西軍後面三個方陣在得勝後並未移動,沒有加入到乘勝追擊的隊伍中,這倒是省下他不少力氣,那個距離和他從林中鑽出來的距離剛好是火箭的最大射程。

    「西軍軍陣、西軍軍寨、火箭射台,三點一線……還得往東挪二百步。」

    邵變蛟自己念叨著距離,指揮百戶部向東移動,同時傳令前頭仨百戶部準備奪取軍寨,餘下八個百戶部在軍寨左側集結,

    一隊隊旗軍從林中走出,於西軍後方列陣緩緩前行,雖然直至這個時候前面作戰的埃雷拉軍團仍舊沒有發現他們的意思,但西軍營地的鐘聲卻被敲響。

    鐵皮水桶大小的鐘被僧侶模樣的人拽著連接撞錘繩子一下又一下地敲響,最前接近軍寨的幾個百戶部當即停下腳步朝邵變蛟所在軍陣望來——他們被發現了!

    「就這了,把箭車停下!」邵變蛟的臉色也變了,他光想著不讓北方的埃雷拉軍團發現,卻忘了西軍營地裡也是有人留守的,乾脆登上箭車迅速調整起發射位置,還不忘對旗手下令道:「命前軍四部百戶擺開輪擊陣形,準備迎擊敵軍!」

    「去給我看火箭落點!」

    雖然火箭的精準非人力所能控,但大致還是有個方向的,眼下他的軍陣離三點一線還有幾十步,邵變蛟生怕西人留在後陣的三個方陣有所動作以至火箭放空,調整好位置當即跳下箭車扣下車旁連在射台側面的扳機。

    這個玩意兒也是燧發。

    鐵石相撞,火花引燃火箭,嗤嗤聲在射台架上響起,尖厲的嘯聲中,一支接一支的火箭以斜角向前竄上天空,再因裝載火藥與破片而沉重的彈頭在六七百步外達到最高點,緊跟著向下墜去。

    並不是每一支火箭都能飛那麼遠,有一支火箭可能是出射台時火藥噴的方向不太對,遠沒有飛那麼高,很乾脆地擦著己方一部百戶旗軍側翼撞在西軍營寨內一名僧侶面前。

    推藥沒有燒完,即使先落在營帳上將之打個窟窿,還是磋著地面在把僧侶撞得抱腿亂跳後由另一個地方竄出去,在營地中左撞又竄。

    大多數火箭看軌跡還是照著預設方向穩穩地落在西軍三個連隊頭上,能不能炸到人是後話,至少方向大致是正確的。

    其實也就八九息時間,一聲又一聲爆炸在北方響起,邵變蛟沒有理會,他一門心思都忙著讓左右旗軍幫他把下一聯火箭放入射台。

    從天而降的火箭真正提醒了埃雷拉敵人來自背後,誰都沒想到這樣的驚變,耳朵才剛聽到尖嘯聲,回過頭一枚枚火箭便已經散落漫天,以壓頂之勢砸了下來。

    透過散落的火箭,人們看見不遠處叢林邊沿,不知什麼時候已站著列出整齊軍陣統一身著深藍色軍服的軍隊,他們軍旗招展,上面寫著埃雷拉看不懂的字樣。

    所有人都知道,明軍來了!

    一枚火箭直衝著埃雷拉身邊落下,所幸他身邊有個火槍手。

    也不知道該說這個火槍手倒霉還是福星,火箭像一枚導彈般砸在他的高頂盔上,巨大衝力直將高頂盔砸變形,頭盔下的腦袋自然也保不住了。

    用了粗糙預製破片工藝的火箭鐵彈頭無法承受這麼大的力度,爆藥鐵殼外的破片層在變形的頭盔裡裂縫破開。

    埃雷拉還以為這是明軍不為人知的投射兵器,心有餘悸地看著被砸死的火槍手,同時心中還帶著對這種威力齊小數量稀少的兵器報以嘲笑。

    然後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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