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4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5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右京
               
    回北洋的陳沐腦子裡還是有點懵,小皇帝神神叨叨地搞出個古董拜將禮是挺讓陳沐感動的,但右京兵部尚書這個職務,讓他心思非常複雜。

    朝廷歷來只有南北兩京,但陳沐卻清楚地知道他這個『右京』在哪。

    在中美洲。

    不,從他這個亞洲經略的官職來看,以後的亞洲恐怕就要特指亞墨利加了。

    「哥,右京在哪?」

    邵廷達一開口,鄧子龍、石岐、林滿爵這些老部下都彈著脖子聽,當然,還有白身投奔的付元,都是海軍將領。

    另一邊的黑曉、黑雲龍、杜松、杜桐等人則是北洋出身的陸軍將領。

    他們就不像海軍那麼隨意,一個個瞪著充滿求知慾的大眼,正襟危坐,裝得像正經人兒一樣,其實在邵廷達等人沒來之前,他們也是那個樣子。

    陳沐沒對別人說皇帝說給他刻的什麼印信之類的話,那畢竟還未成真,這次遠航遠比過去遠得多,時間也久得多,一切都存在變數。

    皇帝給的禮遇,對陳沐來說聽聽,記在心裡就算了。

    不論今後是何際遇,皇帝盡力遵照古禮拜他為將,至少在乾清宮耳房中的那一刻,年少的小萬曆真心誠意地授予他一切權力。

    「不知道是哪兒吧?我知道。」

    陳沐在北洋軍府指揮室的長桌上攤開輿圖,經過楊廷相自西班牙返航時帶回的資料與其親筆記錄的沿岸情報,這份萬曆五年天下輿圖更加完備,至少在大洲形狀上已非常接近另一個時代的世界地圖。

    陳沐探手指在亞墨利加中段,道:「亞墨利加,今後就叫亞洲了,右京就在亞洲中部,具體在哪我也不知道,就在這個地方。」

    陳沐抬手在亞墨利加中部畫了一個大圈,道:「在這周圍,哪裡適合建立大城、哪裡適合溝通大陸東西海岸,哪裡就是大明帝國右直隸。」

    「至於將來從夷人口中聽到阿西亞,那是奧斯曼的地盤。」

    陳沐一直以為亞細亞特指亞洲,其實並不是,這來源於古代腓尼基人,像左右、東西一樣,以愛琴海為界,西邊叫日落地、東邊叫日出地,日出地就是亞細亞。

    陳沐的部將比他知道的還少,鄧子龍一撇頭道:「什麼阿西亞?」

    見陳沐擺手,他又追問道:「是大帥向陛下請奏設立右直隸的?」

    到底是北洋海陸軍中陳沐之外唯一官拜總兵官可被稱作大帥的,哪裡如今白身,坐在一眾武將之間鄧子龍也有更多話語權。

    「不是我,是皇帝要設立。」陳沐搖搖頭,解釋道:「在陛下十三歲時,在乾清宮將南洋軍府獻上的天下輿圖各國塗色,依色辨其疆域地利,同時自己還臨摹繪製了一幅。」

    「那幅圖我看過,只有大明一個國家,天下分七京八十二省,那時的輿圖對亞洲瞭解還不多,地圖繪製也不精確,僅有墨西哥向南那一大塊。」

    「右京就在那個地方,坐擁右直隸,掌控大洲。」

    眾人一聽都露出笑容,不過海軍陸軍將領暫時還互不熟悉,只有杜松兩邊都熟,說話更自在,道:「皇帝那時還年少,七京八十二省,真是雄心壯志!」

    雄心壯志是好聽的,其實言外之意就是痴人說夢。

    他們花了多少年力氣,藉著祖宗福澤重新掌握南洋,西洋僅設立三府、東洋艦隊受限地理環境準備足足兩年還未完全起航。

    在座眾人對天下大勢都有所瞭解,且不說征戰一地有多難,僅從陳沐余東洋軍府這兩年謹慎的準備來看,就知道他們的後勤輜重、情報條件這些事有多難做。

    七京八十二省……開什麼玩笑?

    咧著大嘴笑的邵廷達說得好:「窮極我輩一生,只怕才能全了皇帝五成念想。」

    那邊兒黑雲龍接上話道:「十六叔,話不能這麼說。」

    「如今朝廷手握兩京一十三省,南洋另設三省,待藩王外封少說再多兩省,西洋已有一省,皇帝已經給二叔的東洋定下右京,亞洲再劃出八個省,這就三京二十七省了!」

    「要我說,達成皇帝願望的五成,嗯,十年,十年可期!」

    黑雲龍一張嘴,黑曉在那直皺眉,後來乾脆將腦袋轉到左邊不去看他……他娘的,又多一個叔!

    黑曉是滿臉的欲哭無淚,待著黑雲龍說罷,轉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咬牙切齒模樣,抬起二指衝著黑雲龍道:「老子要晚認識你點該多好?先認識陳帥老子就當你家老叔了!」

    「往後等我有兒子,就給起名叫黑雲龍!」

    黑雲龍聽了黑曉的話非但不怒,反倒拍腿大笑,「可拉倒吧你個虜蠻子,叫虜騎逮去十餘年,到現在婆娘都討不到,還想著生兒子呢,看給你出息的!」

    這個時代蒙古人在大多數時間在長城以南稱作韃靼人或韃虜,再往前推幾百年也一直泛指北方遊牧民族,是一種貶稱。

    望文生義,也許寄託著美好嚮往,虜是俘虜的意思,就好像把人家叫這個,戰場上就更容易抓獲一般。

    坐在上首的陳沐不說話,倆手按著膝蓋就看他倆鬧,眼下不算軍議,只是他從京師回來部將聚到一處迎接,嬉鬧不算無禮。

    何況陸師水師互相還不夠熟識,除了黑雲龍跟邵廷達等人喝過酒外,別人都不好意思說話,讓這倆活寶鬧一鬧正好。

    所有人裡關係最好的就是黑曉和黑雲龍,他才不擔心他倆開玩笑會傷感情。

    他要在這些人相處的過程中,考慮怎樣分配戰船。

    黑曉聽到自己被黑雲龍罵做『虜蠻子』都蒙了……他是漢人,黑雲龍祖上才是建州人,而且還譏諷自己討不到老婆,不由得開口還擊道:「呔!你這建州韃子竟說老子是虜蠻子!人俺答都歸義了,再說了被擄掠為奴如何,黑某將來就要做出宣府馬太師的功績!」

    「行行行,你是黑太師!那建州又怎麼啦,我祖上世官廣寧衛指揮使,就你還想給我侄子起名叫黑雲龍?跟你說,等到了亞洲,我弄座山叫小黑山紀念你,是吧二叔!小黑山!」

    最後一句,黑雲龍是轉頭朝著陳沐說的,一聲二叔硬是讓他愣住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叫他。

    黑雲龍是真的滿嘴跑火車,整個北洋都沒人拿他口中沾親帶故的當真,那是一張倫理道德嘴,但凡一個人當真,半個北洋的輩分就弄不清了。

    「弄個小黑山、弄座二黑山,再找個小二黑山,都是你們黑家的。」

    陳沐一臉無可奈何地分開指向二人,道:「上船的時候,你倆分開,別在一個船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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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武
               
    這就是大權獨攬的壞處,四軍府填補朝廷海外空白的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取得六部的部分權力,但新興的四軍府只有南洋是健全的軍府。

    但這又是一種必然,並非陳沐有意為之,而是指望兵部掌管海外是無稽之談,一道消息或命令往來傳送四個月,這在歷朝歷代朝廷擁有強力執行力的時代都不可能。

    自秦王朝修建國家完善的驛站,從邊疆傳遞到國都的急信以接力的形式,鼎盛之時消息傳遞通常不會超過七天,可海上接力是沒有用的,船在海上航線往來時日固定,必須要有一套能及時決策的機構。

    這也涉及到國家執行力的問題,尤其在中原大地上,歷朝歷代,通常新興之時征戰皆似夾有裹大勢的真命天子,軍隊所攻無不破。

    可到了王朝末期,還是一樣的人,正規軍卻往往打不過造反的起義軍或入侵的敵人。

    單說元明,成吉思汗的軍隊所向披靡,靠的從來不是勇敢,或者說不單單是勇敢,而是其將鬆散各部集結一處、以嚴明紀律約束,那時候的蒙古人就算下馬和人打仗都不會輸。

    匈奴攣鞮氏單于冒頓一統漠北成為比漢朝還強大的國家就要擁有能讓部下鳴鏑弒父的嚴明紀律,更別說一千年之後的蒙古人了。

    海洋對大明意味著不單單財富與風險,也意味著在海洋之上,自五代宋初以來那套文武決策執行分家的系統在海上不好使了。

    這才是給陳沐困擾的源頭——他需要完備的參謀系統。

    這個參謀系統不是超越時代的橫向照搬,而是中華帝國所固有的參謀制度,在陳沐的理解中,是為後人所詬病的文武分家。

    幕僚、參謀,早在萬曆年的兩千六百年前就已經被寫《六韜》的姜子牙說得很清楚了:

    股肱羽翼七十二人。

    腹心一人,主贊謀應卒,揆天消變,總攬計謀,保全民命。

    謀士五人,主圖安危,慮未萌,論行能,明賞罰,授官位,決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曆,候風氣,推時日,考符驗,校災異,知人心去就之機;

    地利三人,主三軍行止形勢,利害消息,遠近險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講論異同,行事成敗,簡練兵器,刺舉非法;

    通糧四人,主度飲食,蓄積,通糧道,致五穀,令三軍不睏乏;

    奮威四人,主擇才力,論兵革,風馳電掣,不知所由;

    伏旗鼓三人,主伏旗鼓,明耳目,詭符節,謬號令,闡忽往來,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難,修溝塹,治壁壘,以備守禦;

    通材三人,主拾遺補過,應偶賓客,論議談語,消患解結;

    權士三人,主行奇譎,設殊異,非人所識,行無窮之變;

    耳目七人,主往來聽言視變,覽四方之事、軍中之情;

    爪牙五人,主揚威武,激勵三軍,使冒難攻銳,無所疑慮;

    羽翼四人,主揚名譽,震遠方,搖動四境,以弱敵心;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變,開闔人情,觀敵之意,以為間諜;

    術士二人,主為譎詐,依託鬼神,以惑眾心;

    方士二人,主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

    法算二人,主計會三軍;營壁、糧食、財用出入。

    姜子牙的七十二人豪華幕僚團加上貴族軍官所率領的國人兵團,已足夠在商周時期擁有壓倒一切的軍事實力。

    到後來的國家,這些專業人才則成為固定的官員,分掌諸事,

    至於文官領兵的歷史脈絡就更有意思了,最早是唐朝的樞密使,起初由宦官充任,作為皇權掌軍的觸手,五代早期由士人充任,後期為武人掌握。

    武人幹政締造了五代一批強人皇帝,同時掌管軍政,全面瞭解全軍上下每個角落、既有統兵權又有調兵權,再加上錢糧不受掣肘,對軍事、政務擁有足夠的影響力。

    這是五代那些強人的特徵,也是陳沐下海之後的特徵。

    比方說在北洋,陳沐僅有統兵權,從天津衛到大沽口,他可以讓北洋軍做參與戰爭之外的任何事。

    可一旦過界,就是謀反,遼東、薊鎮、京營、山東,這些兵馬能在他率軍踏出天津衛的第一刻率軍討伐。

    皇帝直統軍隊的傳統直至高粱河畔,趙光義戰場中箭導致戰爭敗績,此後皇帝逐漸減少親臨戰場的情況,對軍事影響力逐漸下降,最高指揮官的位置又不可或缺。

    經歷宋朝御前發下陣圖等不理想的嘗試後,代替皇帝掌握士兵軍官陞遷貶謫、薪餉賞罰、後勤供給、戰略調動、軍事指揮等職能但又對實際軍隊不掌握影響力的機構應運而生,宋代樞密院、明代兵部。

    這個機構的職能,相當於十九、二十世紀西方陸軍部、參謀本部合為一體。但幾百年的時間裡,軍事科學與技術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沒能趕上也是事實。

    重文輕武是必然,因為作為戰爭決策機構的樞密院與兵部離皇權更近,如果武人離皇帝更近,那便會重武輕文。

    重文輕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國家穩定之後,皇帝本身經常會忘記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軍事屬性。

    就像陳沐刻意影響小皇帝,讓他不要忘記的——天下最大的文官之權掌握在皇帝之手,但同樣天下最大的兵頭也一直是皇帝。

    作為東洋大臣,一旦率艦隊出海,長時間裡他將實際掌握皇帝才有的權力,而北洋臨近北京的客觀條件又不允許他在此設立南洋各局的完備機構。

    這意味著東洋軍府是殘疾狀態,必要的權力出現空白,統統需要他一個人與身旁寥寥可數的幕僚臨時填補。

    按姜子牙的理,他這些人現在是全當『通材』使,發現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解決不了硬著頭皮也要解決。

    這很令人難受,以至於讓本該清閒享受出海前最後一段時間的陳沐每天都忙碌到深夜,一邊要做著出海前的最後準備工作,另一邊還要考慮東洋艦隊出海後的職能部署。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臨近大閱沒幾日的夜裡,陳沐擱下筆撐開窗戶看著遠處月光下北洋軍府哨樓上依然站得筆挺的旗軍陰影。

    「我準備好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5
第一百四十四章 軍備
               
    臨近皇帝親臨北洋大閱的日子,同時也臨近東洋艦隊起航日期。

    越來越多的皇室宿衛入駐北洋,軍府的一切也進入最後的準備階段。

    最後,這個詞總會帶給人無盡的儀式感。

    比方說當陳沐邁步走進軍議室時,長橢圓桌兩側隸屬北洋的軍官、文官甚至就連那五個被『升』到亞洲做縣令的進士都站得筆挺神情肅穆。

    待他走到主座旁,兩列軍官文官同時行抱拳禮,待陳沐還禮再齊齊放下,以相同的兩個動作拉椅、坐下,整齊得像事先排練過。

    他們確實排練了,為防患未然,萬一前兩日校閱步兵,皇帝一來勁要進他們的軍議室向軍官訓話呢?

    「這大約是起航前我等在北洋軍府的最後一次軍議了,你們幾位不算。」

    陳沐說著向葉夢熊、黃程幾人笑了,葉夢熊不但有地方大治的經驗,在戶部北洋分局的事務上也多有建樹,而且像他的志向一樣,其人確實有不俗的軍事天賦。

    最重要的是其人操守甚佳,在北洋這樣的肥職能潔身自好實屬難能可貴。

    待陳沐走後,他會以戶部北洋分局主事的職務暫代北洋重臣,於兵部分局主事的輔佐下主北洋練兵事宜。

    練兵的規矩已經制定,新老軍官教習輪換、招募新兵採買軍馬、購置軍械諸事也有章法可循,在這裡主事的人只要不添亂,後續的問題不大。

    最關鍵的是在兩年內,陳沐不想讓旁人染指北洋。

    至於兩年之後他沒想過,兩年後,北洋在亞洲相對站穩腳跟、做出成績,到時北洋便亂不了。

    六部在北洋的分局主事,陳沐只帶工部的徐貞明,其他人都會留在北洋。

    「後日便是大閱,陸師與水師的閱操章程各部都已有過演練,只要拿出本事來,就能贏得滿堂喝彩,為東征先添一綵頭。」

    「兩日陸師大閱,第三日陛下登艦、諸艦隊閱兵後,依次向金州衛起航,這事陳某就不多說了。」

    「各艦隊、船隊準備如何?」

    陳沐問起兵事,趙士楨起身,在經過葉夢熊身旁時取過他的公文呈交主帥面前。

    葉夢熊道:「此次東征分五支艦隊依次起航,除中軍外,前後左右四部水師艦隊各旗艦均為六甲艦,均率五支船隊,五艘五百料大鯊、五艘二百料小鯊、六艘糧船、六艘馬船、八艘輜重船。」

    「各水師艦隊運載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海陸旗軍,攜匠人、工料、器具、棉衣被縟、供六月所需糧草輜重。」

    他們的航程快的話三個月,慢的話四個月,多帶的兩個月糧草是為防止各部出現迷航或糧船漂沒等意外,增加遠航生存可能。

    「各小船隊有大鯊、小鯊、糧船、馬船、輜重船各一,五支小船隊所屬旗艦直率糧船、馬船各一及三艘輜重船。」

    「且各船艙皆備水糧,即使單船與小船隊失聯、小船隊與大艦隊失聯、大艦隊與中軍失聯,都儘量確保其能安全抵達亞洲。」

    葉夢熊說罷頓了頓,待陳沐頷首後補充道:「下官昨日第三次登上各船清點輜重,各船照單一一比對。」

    陳沐看著眼前公文上各艦隊編制情況,前後左右四軍艦隊皆為相同編制,除北洋一期五千戶部與攜帶匠人外,還有一批自南洋趕來的船上軍官,各自依官職入五部千戶。

    眼下的東洋艦隊上五部千戶從指揮使到小旗、宣講、旗鼓這些下級軍官皆為雙數,

    原本軍官就都有正副職位之分,眼下雙倍軍官意味著只要有足夠的預備役,一個千戶部的軍官能夠快速整編補充為二至四個千戶部。

    在公文的載貨中,陳沐看著矛頭、火繩銃及火藥彈丸儲備,滿意地點頭,這兩樣最重要的軍備就是將來抵達亞洲用本地人擴編軍隊的本錢。

    而在艦隊東征的總兵力籌算上,最終的數目接近九千,

    中軍有一千六百人,分乘三艘兩千料巨艦與三艘六甲艦,乘員為陳沐千餘家兵與二百多名講武堂新畢業學員。

    赤海艦退居護航船艦,旗艦地位被南洋船廠新送來的兩千料戰艦替代,艦名乾脆就叫做海上長城。

    他們走到哪,哪兒就是帝國邊疆。

    得到陳沐應和,葉夢熊繼續道:「待艦隊起航,北洋校場一切照舊,專設招兵、買馬、司糧、督倉軍吏四人,每年兩期兵員與輜重固定向亞洲輸送。」

    「大帥東行至四千里百戶所及登陸亞洲時可分別命返航輜重船攜帶書信傳遞北洋,自四千里返航的書信中所需一應輜重,將於來年夏季與二期旗軍一同抵達亞洲。」

    「於亞洲西海岸傳回的書信上所載需求,則在明年末、後年初同三期旗軍一同到港,只是眼下軍府尚不知曉東洋於何處安營紮寨,還需大帥抵達後傳回消息。」

    葉夢熊說罷,陳沐示意他坐下,看向直至今日才從北洋船廠趕回來準備參加大閱的楊廷相,道:「你的新船,設計得如何?」

    聽到陳沐這麼問,楊廷相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拱手道:「回大帥,卑職做出三份設計,船模皆已造好,不過在性能上相較軍府戰船,並無顯著提升。」

    「唯一所得,不過是花費大量時日測試了船艦各料在強度、韌性、耐蝕等參數上的差別,以及船形各處構造薄厚對船艦影響而已。資料在北洋船廠與研究院各留了一份,眼看出征在即,希望今後船廠大匠能造出更好的戰船。」

    「這不是白費功夫,這很有用,至少讓今後造船用料更加明晰,依照用途構造上也能稍做更改。」

    陳沐向楊廷相鼓勵一句,這才接著說道:「既然有了這些資料,你也帶上一份,再從北洋船廠抽調帆匠、船匠等老師傅幾名,再帶二十名學徒,一道加入你的前軍艦隊。」

    「我們去到亞洲也是要修建船廠的,就靠你與這些人搭起架子了。」

    前軍艦隊的艦隊長官依然是陳沐的老搭檔鄧子龍,楊廷相有從西班牙返航的經驗,這麼多人也只有他與身邊幾個親隨武弁去過那邊,有在前軍艦隊指引航向的職責。

    「海上的路很長,至四千里百戶所前你先歸屬中軍,陛下大閱海軍時登海上長城艦,在路上,你要設計一種更為輕、快且容易製造的近海小艇。」

    陳沐站起身來,對眾人道:「如此,諸事皆畢,我等靜待陛下大閱,啟程去往大明帝國的亞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06
第一章 不閱
               
    什麼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幸福?

    張居正不在、李太后不在,小皇帝就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這種幸福。

    雖然還有馮大伴看著,依然讓他感受到些許約束,可這出了紫禁城……舒服呀!

    「朕的國家居然這麼大?從北京到天津,哇!這可要比輿圖上遠多了!」

    自通州登船,沿運河一路南下,至天津轉衛河,過了北洋軍府的十里堡,沒多久便靠岸軍府。

    北洋的十里堡是個小驛站,位軍府西十里遠,養著幾匹馬、備著些許糧,專管北洋軍府向天津衛之間的公文輸送、馬匹調換。

    雖然有河道、行船也的確很快,但還是不比人馬接力一路狂奔來得利索。

    北洋軍府大門前,皇帝與朝臣剛剛靠岸,石鋪路面旁兩列鳥銃隊銃結出輪射線列,校場內各部兵馬似波瀾拜倒,山呼萬歲。

    可把鑾駕上坐著的小皇帝高興得喜不自勝,揣著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

    鑾鈴輕響,在鑾駕旁護持的錦衣大漢將軍將身著戎服甲冑的小萬曆從鑾駕上接下,小皇帝強忍著想跑下去蹦起三尺高的念頭,笑得攏不住的嘴硬是憋了三次才將笑容隱去,故作嚴肅地向最前的陳沐與各部將校點頭致意。

    御馬監陳矩的屬吏給皇帝牽來一匹頭黑體白帶斑紋披掛鎖子甲具戴銅鍍金覆面的小萬曆馬。

    萬曆馬這個名字自不必說,就是萬曆起的,是由俺答奉上的蒙古馬與南洋送入京師的安達盧西亞馬育出的新種,如今御馬監已經有七十多匹。

    長成的萬曆在體質堅韌上與蒙古良馬不相上下,體魄卻要更雄壯些,短途衝刺更快。

    在馬料喂養上,也強於更嬌氣的安達盧西亞馬。

    品種上相近於南洋軍府瓊州馬場的新馬,不過那邊的戰馬許多也有印度馬血統,體態稍纖細些,更適應熱帶驅馳。

    頭戴龍翅六瓣神像兜,身掛胸甲赤戎服的小萬曆翻身上馬,前有緋袍錦衣跨刀後有宦官打傘蓋,前後左右稍遠些盡跨駿馬揚眉尖長刀的大漢將軍。

    唯一不同就是小皇帝不論身上還是馬背上都沒有帶御用雕弓。

    他腰上插著做工精美的小手銃,兩手在前攥著韁繩的同時還按著一桿三尺鳥銃。

    陳沐騎馬在前,沿石路向前引路,各部兵馬依然保持拜禮的模樣,後面的皇室宦官吹鼓應和著校場上響徹的鼓聲,直至皇帝騎馬策行至北洋衙門前廣場上搭起的觀禮台。

    鼓聲節奏愈加緊密,至皇帝登上觀禮台正中時卻出現了變故。

    在先前安排中,皇帝至觀禮台座位坐下時,鼓聲會漸漸弱下,眾軍再行禮,然後各部依次從左至右開始閱兵。

    可誰能想到皇帝不坐啊!

    小皇帝非但沒坐,還不知與馮保說了什麼,飛快地從觀禮台上跑了下來,像一陣金紅色的小旋風,翻身爬上馬背,扛著鳥銃打馬便朝最左邊二十三個陸師步兵陣衝過去。

    別說攔了,在場的宦官、錦衣、甚至北洋將官卻都沒反應過來,就在大漢將軍們險些亂成一窩蜂的時候,馮保在觀禮台上高聲唱道:「陛下親觀各部,陳帥與十六騎隨駕。」

    萬曆馬的體能不錯,穿過一個半校場似乎才剛剛熱開身子,等陳沐帶著揚眉尖長刀的金甲大漢將軍們趕到時,小皇帝正對著陸師百戶方陣相面呢。

    小嘴兒還叨叨個不停。

    「嗯,這個精神好,你叫什麼名字,舉這麼高的長矛很累吧?朕的亞洲就靠你啦!靠你們呀,你們與陳帥都是朕的依靠!不要辜負朕的重託!」

    「你是這個軍陣的百戶官?旗軍操練得很好,都是朕的好子民,朕心甚慰呀!將來你一定會做朕的將軍的。」

    「到了亞洲切勿因土人蠻夷就欺辱他們,朕乃天下共主,爾等乃朕之肱骨,要為朕在亞洲廣施善舉,那也都是朕的子民——左陣平身!」

    「嚯!這門炮可真威武,看口徑是五斤鎮朔將軍,有六百斤重,現在已經用馬拉炮了?它們真是好馬,重炮是朕之利器,一定要悉心養護,不好好對待它,它就會炸掉反傷了你,多立功勛,封侯拜將該有的賞賜朕絕不吝惜!」

    「萬曆四年造燧發鳥銃,尺表缺口與三年造有所不同,你們去了亞洲,最遲後年朕就差人把五年造新銃給你們送過去,朕在宮裡用過,銃刺可以卡在銃口,已不影響放銃啦!」

    小皇帝邊打馬前行,時不時在陣旁停下,心血來潮就一抬手,「右陣平身!」

    邊上一個百戶部軍陣高呼著皇帝萬歲『嘩』一聲都站起來。

    「這是輜重百戶軍陣吧?沒有哪個兵科像你們有這麼多騾子驢子的,箱子裡裝的是什麼?鍛爐和炭還有木石工具?真是厲害。」

    「騾馬臀上裹著是什麼?盛糞的袋子!哈哈,這是因為朕要閱兵才專門有的準備嗎?朕記在心裡了,北洋工廠應該多造一些拿出賣掉,這樣京師外城街上就不會那麼髒了。」

    他就這麼打馬穿陣而過,雖然年齡才不過十幾,但硬端著君父的氣概,每個軍陣都像叮囑兒子般隨便拉個人鼓勵幾句,把整個軍陣的小兵都激動得不能自己。

    陳沐同大漢將軍們在皇帝前後及身旁打馬跟著,他沒有開口說什麼——小皇帝選擇這樣閱兵,甚至比坐在觀禮台上的效果還要好。

    而且他北洋的旗軍表現也比他想像中要好得多,當皇帝經過每個軍陣時,這些小夥子都很激動,但同樣沒有忘記嚴格訓練給他們帶來的紀律。

    這樣很好,只是苦了在觀禮台上陪同皇帝過來的內閣次輔呂調陽與其餘一干朝官。

    從東到西,北洋軍一百一十六個軍陣,安排中長達兩日的時間被小皇帝用僅僅兩個時辰多一點的時間被皇帝全部面對面地檢閱一遍。

    一開始呂調陽是派人來叫皇帝的,不過被皇帝用不能厚此薄彼的藉口堵了回去。

    待到全部檢閱完時日就已接近太陽落山,小皇帝卻一點兒都看不出疲憊,揚著小臉兒對陳沐笑道:「朕從沒騎這麼長時間的馬,真自在,嘿嘿!」

    他還嘿嘿!

    末了還特滿意地拍拍手,道:「大功告成,不用兩日,明日就可以上船了吧?」

    鬧了半天,皇帝在這兒等著陳沐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06
第二章 佳音
               
    觀禮台壓根沒用上,倒是馮保在大沽口搭建的拜將台用上了,次日一早北洋一期各部依照皇帝的意思陸續自軍府向港口集結,依次登船。

    錦衣衛、禁軍以及專程從南京調來的淨軍也是一樣,在這裡登上萬曆、太岳、南塘、雙林四大主力戰艦以及十二艘大小不一的護航船艦。

    天剛濛濛亮,海上飄著大霧,在這座拜將台上,起了個大早迷迷瞪瞪的小萬曆頂著一雙興奮地睡不著的黑眼圈、邊走邊揉昨天騎馬太久落下的酸腿,在上面宣讀並交付兩封敕令。

    一封是命陳沐在亞洲設立右直隸,一封則是像他先前在紫禁城作戰指揮室中說的那樣,拿出一封任命陳沐為亞洲經略、右京兵部尚書的敕令。

    同時授予的,還有象徵調兵權力的印符與皇帝權威的尚方劍,在敕令上寫明了,這兩樣東西在回還中國時都要立即交還——他依然沒有在中國調兵的權力。

    但在海外,統兵權、調兵權、行政權集於一身。

    這其實就是個身份,權力與東洋大臣相重合,除了好聽沒多大意義。

    除了這些還有一箱寶貝,七十二枚萬曆金牌與七十二顆印信,是要授予亞洲土人首領的,地名官名人名還未銘刻,要由陳沐分發給交好大明的首領。

    「朕就是想上船,《北洋陸軍操典》朕宮裡有,都快翻爛了,看得比《大學》都多,你們這套,宮裡宦官也會,不信你問監軍。」

    陳沐與監軍陳矩並馬引皇帝及馮保向棧橋走著,陳沐初聽此言極為驚訝,轉頭望向陳矩。

    陳矩抿嘴帶著一點笑意緩緩點頭,說道:「宣府講武堂一期招生,御馬監四衛營有軍官二十三人入學,二期四十人,這都是司禮監督公定的。」

    「待招募三期生時由咱掌管御馬監,威望不及督公,各軍都嘗到甜頭,尤其京軍分走不少,名額不好要,此後每年二十三人成為定例。」

    陳矩說起這話時一點不帶不好意思的,正色道:「不過咱有咱的手段,四衛營除了北宣府,還從南廣州要了二十三個名額,咱往北洋跑得勤,北洋如何練兵也不是秘密。」

    「北洋怎麼練,四衛營就怎麼練,所以這練兵呀,皇帝爺爺見得多……爺爺,那就是萬曆號。」

    在陳矩出言提醒之前,小皇帝已經站定在棧道邊上,呆呆張著小口望向海上。

    旗軍登船從昨夜就已經開始了,超過半數的旗軍都是在艦上過了一夜,早上太陽還未升起,餘下旗軍便也打著火把在岸邊集結,依次上船,將船艦開到海上。

    眼下岸邊深水依然停靠著中軍艦隊,即便僅有一支艦隊停靠,在小皇帝看來依然是黑壓壓一片,帶著高聳桅杆與寬闊甲板的炮艦在岸邊停做一片,宛如海上連城。

    升高的日頭刺破晨霧,從北方水寨開出的四艘巨大戰艦自陰影中破開,露出龐大身影。

    四艘戰艦呈品字形破開海浪,前驅的是代表武將的南塘艦,船首以巨石雕刻出一顆將軍首,類似婁奇邁座艦的船首像。

    緊隨其後的是以九條龍作為船首像的萬曆艦,稍稍落後一左一右左右護持的則是象徵外廷與內廷的太岳、雙林二艦,張揚的鶴翼帆緩緩收起,伴著沉重船錨墜入海中,四條戰船停泊於近海。

    站在原地的萬曆用力攥著兩隻小拳頭,臉都被憋紅了,發光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萬曆號。

    即使他已經在金水河裡拿著四條船模玩了無數遍,當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這四條龐大、威武而堅固的戰船時,仍舊激動不已。

    「好,好,好!」

    一連小聲說了三個好,小萬曆深吸口氣,邁著步子走向棧橋,走到半截又突然側著身子揚臂指著停泊的巨舶,回首看著陳沐問道:「它能擊敗天下所有戰艦?」

    「嗯……」陳沐點頭沉吟,隨後堅定道:「臣不知道,但萬曆艦的確強於臣所見過的一切戰艦,但在歐羅巴,百年之間他們造艦造得很凶。」

    「五年吧,五年之內,萬曆艦應當是天下最強大的戰艦。」

    「才五年?」

    小萬曆有些不滿地揮揮手,隨後不知想到什麼,又望著大海冷笑一聲,顛顛兒得跑向承載他們航向萬曆艦的坐船,還不忘回頭催促陳沐等人,道:「快點呀!」

    那冷笑還能是什麼呢?再過幾年他就親政了,親政了再造更大的戰艦!

    等陳沐、陳矩、馮保及一眾護持鹵薄的大漢將軍登上坐船,不過片刻便航至萬曆艦,船上板橋放下,小皇帝一言不發地登上以自己名號命名的戰船,並沒有急著跑前跑後,手扶船舷向陳沐說出一句非常專業的話。

    「靖海伯,報萬曆艦的參數。」

    「造船用料兩千六百八十,長十九丈整、寬五丈三尺、吃水兩丈一尺,下水排開的水重二百一十四萬斤有奇。」

    「雙層火炮甲板,滿載水兵船伕四百戶部,有二十斤鎮朔將軍三十二位、十斤鎮朔將軍二十四位。上層甲板首尾各有一座二十四聯裝神威機關箭發射架,可旋轉半周。」

    「餘下船艦,三艘主力艦用料皆在兩千之上,護航船艦在五百至千料之間,除非與歐羅巴強國發生海上大戰,否則天下沒有船隊能牽制大明的環遊天下艦隊。」

    小皇帝目送著運他過來的坐船返航,轉頭問道:「那要是發生大戰了呢,就像靖海伯說的,歐羅巴強國。」

    「各艦船長皆為南洋海軍將領,倘船艦數量相等,只要沒有陸戰,戰鬥是一定能贏的,但後續難以得到補給、難以修補戰船的麻煩還要兩說。」

    「若敵船大艦數十小船上百,敵我懸殊便不能取勝,但仰仗船堅炮利,退走總不是問題,大不了退還亞洲——只要他們的國王不是傻子,他們就是來打臣,也不會打這支艦隊的。」

    打了陳沐,將來還能議和,要是打萬曆艦,三洋艦隊什麼開拓都不需要了,直接集結準備滅國遠征就可以了。

    啪!

    小萬曆倆手一拍:「這就夠了,起航,隨朕去亞洲!」

    陳沐、陳矩、馮保及朝臣將軍等甲板上數十人:「???」

    小皇帝尷尬地一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今日將軍即將起航,朕萬望諸君早日平安歸來,使亞洲土民免受奴役、屠戮之苦,也使皇明可得富裕、繁華之鄉。」

    「朕沒觀陸師大閱,為的便是能省下一日,舟師亦不必再閱,將軍向諸艦隊下令起航吧,朕送你去金州衛,明日之後,朕還要每日早朝,朕也只能送你們到金州衛了。」

    「朕在紫禁城,靜候諸君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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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話
               
    大明帝國的萬曆的皇帝終究還是沒能臨幸金州衛。

    原因是內閣次輔呂調陽的數學太好了。

    老爺子經歷張居正奪情,大家都認為他會升任帝國首輔,張居正還沒說話就都跑到府上去慶祝,這次算蒙受了無妄之災,最近已經接著給皇帝連上三封退休回家的請求。

    在海上還揣著第四封,就等著把皇帝送還京師就上奏。

    在宮廷裡的黑話兒裡三是個很厲害的數字,三辭三讓,大家都當你鬧著玩兒,第四次就必須要當真了。

    老爺子急著辦大事心急如焚,一直給小皇帝掐著時間點兒,戰船自天津港起航的第六個時辰便開始勸小皇帝返航。

    勸得小萬曆昏昏欲睡——本來就已經到睡覺點兒了,老爺子不讓睡,給他講道理,講到第八個時辰,把海路航程給小皇帝攤開了算了一遍。

    回去到大沽口八個時辰,在路上鑾駕鹵薄走得快點,直接去運河乘船,第四天太陽升起之前就能抵達通州,出警入蹕回紫禁城還不影響早朝。

    小萬曆也沒辦法,他是想再磨蹭幾個時辰,糊弄著老頭兒去金州衛的,只是想到李太后慈容,最後決定還是聽話返航。

    畢竟陳帥說了,總跪著對發育不好,容易不長個兒,石板地也有寒氣,到老是要患腿疾的。

    陳沐從萬曆號上下船,換乘大鯊船向海上長城號轉移時,小皇帝扶著萬曆號船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得跟個狼似,宦官宮人拽都拽不住。

    看得搭乘海上長城艦的楊廷相不禁對陳沐道:「陛下對大帥依依不捨之情,令人羨慕啊。」

    陳沐轉頭看了楊廷相一眼,又看向萬曆號——他的目光穿過佈滿銃炮兵器的萬曆號甲板,那些行色匆匆的宦官抱著皇帝要背的書健步如飛地走進船艙。

    「依依不捨?」

    陳沐本來他想說小皇帝哭的是愉快的時光總是他媽的這麼短暫。

    但話到嘴邊,暗自思忖描述皇帝應該用更文雅的說法,他向著漸漸轉航的萬曆艦隊虛拱起手來,道:「陛下感慨的是韶華易逝。」

    「韶華易逝。」

    顯然楊廷相也看見宦官們抱著書走進船艙,對皇帝嗷嗷哭嚎有了新的理解,他笑道:「屬下明白了,陳帥在岸上所言要在下設計一種小型的新船,都需要什麼?」

    「不急,讓人煮些茶,進船艙說。」陳沐說著對甲板上跟隨在側的幾人道:「前半程不會遇上什麼風險,也不缺飲水,危險的航程在經過四千里百戶所之後,好好享受吧。」

    從天津大沽口到四千里百戶所,沿途航程雖近萬里,但勝在準備充足,先行輜重船已在前面十三個前哨站等待,何況還有遼東金州衛,朝鮮黃海道、全羅道,苦兀蝦夷地四處增派補給的地方。

    東洋艦隊在武力上也足夠稱霸海域,又是成熟航線,沿岸航行不會遇到任何風險。

    陳沐很喜歡海上長城艦的帥室,南洋造這艘戰艦不但費了心,還用了廣州商賈給南洋衛報效的銀兩,大明的造船成本一直很低,即使像萬曆艦那樣的巨舶工費也不過一千七百兩。

    他這艘海上長城艦的工費要更低些,船料用的都是好料,價值最貴的是廣東海關實物稅征來的柚木,也有部分諸如杉木是自臨近省份徵調。

    如果這艘船卸掉武器賣掉,假如真的有人敢買,船價當在五萬兩上下。

    沒別的原因,船身及船艙的裝飾讓其價值猛漲。

    單說兩樣,這艘船的官方名稱為海上長城,東洋艦隊內的別稱為九頭駙馬,船首用銅與石藝以宋明時代發展至巔峰的雕刻藝術做出頭戴寶冠身披山文甲的九頭精怪。

    船身以薄鐵調繪其翅膀與鳥首,平衡整體船身結構。

    船艙帥室位於艙內正中,兩側都有艙室保護,兩小一大三處窗門落於船尾,大窗正對著船尾露台,為傳統推拉門,門內有三步長的空間正沖屏風。

    兩處小窗位於拉門兩側,長寬不過二尺,為透光水晶製成。

    近年來以寶石為業的商賈別管販官販私,大多都做成了神目鏡,甚至連帶著雜色的水晶都拿去做鏡片,像這麼大塊的透明水晶已經不好找了。

    「這趟航行的終點是麻家港,三年以來不知麻帥在亞洲籌劃如何,不過那邊就算發展得再好,也撐不下我部近萬人忽然湧入。」

    楊廷相看著陳沐在室內長桌鋪開自己東航帶回的沿岸輿圖,頷首道:「陳佛回程途經麻家港,那邊的旗軍很受苦,去年才剛能養活自己。」

    「像這樣遠航尋找土地,在下於西葡兩國時多聽人提起,失敗的多,活下來的少,像麻帥這樣的情況是從來沒有過的。」

    陳沐知道他說的從來沒有過是什麼意思——這個時代的歐洲探險家他大概也知道一些,那些人初次遠航大多沒有國家支持、更沒有富商投資,絕大多數都像付元一樣有一股賭性。

    結果不言而喻。

    自馬可波羅的書在歐洲流傳開,航行探險的有多少人,真正成名的不過才幾個,死去的人不知有多少。

    但他們一旦遠航成功,第二次航行時大多準備充足,或有王室投資或有富商投資,準備充分老馬識途,就能得到收穫。

    麻貴不一樣,一開始,他毫無疑問是走錯了路,失敗了,以至於部下千餘死得死殘得殘,只剩下二百多人。

    但他卻在沒有任何人支持朝廷甚至認為他已經死了的情況下帶著有限的輜重活了下來,率剩餘部下在適宜生存的地方建立麻家港,

    「西海岸是我們的進取之地,墨西哥以南的沿海已被人佔領,我們也要去看看,與他們達成貿易協議,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的問題不大。」

    「關鍵在於亞洲土民,本來是很難取得他們好感的,不過現在有西葡兩國在前,我們就可以來做好人了。」

    「你要設計一種輕、快、易造的船,就在麻家港設立第一個造船廠,一方面我們用於運貨,一方面也用這種小船向土民貿易,作為支援他們的小型戰艦,它的造價要低,既能裝貨也能裝人,還要能裝幾門小炮。」

    「權當是一種……武裝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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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商隊
               
    在韶華易逝這個詞的理解上,麻家港的麻貴與他所效忠的皇帝萬曆感同身受。

    亞墨利加北方短暫的夏季帶著秋季私奔,惱人的冬剛走沒多久,又回來了。

    回麻家港發現程大位一行訪客的蹤跡把麻總兵嚇得半死,連忙叫人給這些商賈用痘苗——他們回來可是正兒八經地帶了一個天花病人。

    好不容易麻家港終於迎來幾個認路的商賈,回頭再得天花死掉,能把人氣死。

    說來也奇怪,那個得了天花的土人奴隸被麻貴他們救治倒沒見好,當然也沒有傳染任何人,畢竟麻貴他們身上都已經得過天花了。

    可令人詫異的也是一個人都沒傳染——一直跟著病人照顧的小奴隸按理說早就該染上天花,可偏偏沒有。

    這是個走運的小孩,會說一部分西班牙語,只會說一部分,具體水平和麻貴差不多,在苦兀島的學習讓他也只會說一部分。

    巧合的是,小孩會的那部分和麻貴會的那部分不一樣,極少重合。

    小孩的名字按照麻貴集結十幾個部下像解決一場大戰前的準備工作般宏大開展軍議,最終得到的翻譯是:吃螞蟻的畜生。

    其中『吃』和『畜生』這個詞是麻貴為首的軍官們翻譯的,其實小孩的名字叫做小食蟻獸。

    如果陳沐出現在這裡,一定能給小孩粗魯的名字正名,但麻貴顯然等不到陳沐過來,也不能接受自己營地裡人的軍漢叫這個沒犯任何錯誤的小孩叫小畜生,所以他給小孩起了個非常中華化的名字。

    小崽兒。

    意思差不多,都是小傢伙兒,不過這個聽著順耳。

    小崽兒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看模樣十四五歲,他說自己是五年前被另一個部落的奴隸販子抓了,之後被賣給西班牙人,從南亞墨利加的叢林裡被帶出來,一路給那個連隊幹活來到北亞墨利加,直到被明軍抓上船。

    敵對部落的奴隸販子、西班牙人的奴隸商人以及明軍,在小崽兒眼裡沒有區別。

    如果說一定要有區別,那就是明軍更像神明,不怕瘟疫。

    小崽兒的生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其實小崽兒說的遠比這些多,但麻家港的明軍勉強只能聽懂這一點。

    現在麻貴甚至覺得遠征軍隊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派來精通西語的兵……小崽從南亞墨利加到北亞墨利加,五年裡走過見過沿途很多事情,而且知無不言,情報上對他來說最難的反倒是人家全說了自己聽不懂。

    小崽兒會說啥?他會說『快去幹活!』『馬上就去!』『你這個懶鬼!』『不要動那匹馬!』『蠢貨睡到地上去!』

    麻貴會說啥?他會說『天軍已至,無關人等速速離開這片海域,否則就地擊沉!』『速開城門,我等秋毫無犯,否則城破之後雞犬不留!』『我大明天軍手下敗將還敢逞勇?』『你們的將軍已經死了,放下銃跪下不要動,降者不殺!』

    為了應急,他還能熟練講出『把水、糧與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饒你們不死。』

    當然,最熟練的還是這句:『你在這等著,本將的通譯馬上就來。』

    可惜他精通四國語言的通譯被凍死在登陸亞墨利加的那個冬天。

    言語上的兩個極端碰到一起,能正常交流才奇怪呢。

    屋外寒風凜冽,麻貴坐在覆著貂皮的木椅上緩緩吹著陶罐裡盛著的熱水,他的馬皮水囊早就被凍壞了,儘管他們這不缺皮料,但所有匠人都是鐵匠、木匠、石匠,沒有皮具匠人,他們做出來的水囊都漏水。

    「日子已經好過多啦,至少今年冬天不會再凍死人。」麻貴飲了一口熱水,對剛脫下靴子放到外室火爐邊烤的程大位道:「你這一年在麻家港,營生此次能賺銀兩幾何,回去後又有多少本錢?」

    程大位比麻貴還像個在麻家港待久的老兵,從進他們這個新蓋半截房子埋土裡的地甕子時就十分自然,眼下又更自然地將鞋子放在外屋烤火,似乎直至聽到麻貴有點命令的語氣才重新拘謹起來。

    「回將爺,在下此行有舟五條,約摸能賺得萬兩白銀,待還了船本,能有七千兩本金。」

    麻貴挑挑眉毛,想了想道:「一船能賺兩千兩,值得你不畏生死跑這趟了,麻某還未見過如你有這膽識的商賈,明年回去,你還來麼?」

    程大位看了一眼麻貴,又重新低下頭,小聲而慢條斯理道:「在下想來,只是沒了陳佛的照拂,不知朝廷海關還能不能讓在下來,如果能來,在下欲回去再購船五條。」

    「五條?不夠。」

    麻貴緩緩搖頭,手掌輕輕拍著座椅扶手,道:「十五條,倘若你有十五條船,且為麻某運人五百,麻家港給你開具公文,准你四月起航、十一月回天津大沽。」

    十五條?

    程大位怔住半晌沒說話,他的頭腦在飛速運轉……說實話,程大位很想靠這次販運把欠下的帳清掉,哪怕下次只有五艘船,再走一趟他就能組織起二十條船的大商隊。

    無債一身輕啊!

    麻貴既不說話也不著急,反倒慢條斯理地拿出一點菸草搗碎覆蓋在手上凍瘡處。

    他不著急,程大位答應他的要求,他就給程大位發下公文,不答應也無妨,大不了等明年陳沐來了再想辦法,而且就他對陳沐的瞭解,知道東洋艦隊過來,一定會有大批聞風而動的商賈追隨。

    在麻貴的想像中,陳沐應該會在明年六月到來,那個時候風平浪靜天氣溫和——畢竟從中原向亞墨利加的路麻貴只走過一次,而那條路給他留下的印象是無盡的寒冷。

    其實從黑水靺鞨群島南面,情況並沒有那麼糟。

    「五百人,將爺要送什麼人過來?」

    「國中哪裡有旱澇之災,百姓日子難過找不到生計,會種地的、會打獵的,石匠、鐵匠、皮子匠、珠寶匠,訓犬者、馴馬者,還有狗,送些狗來。」

    「種地的打獵的,每人荒地五十畝、獵林五十畝,匠人在國中一個工都在六、七分銀,在這兒,一個工一錢銀。」

    「唯獨一點。」

    麻貴說著抬起一根手指,道:「過來要入軍籍。」

    跟著他出生入死的旗軍,該陞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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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黃犬
               
    陳沐一直因沒帶兩隻鵝上船而感到後悔。

    漫長的航行讓人的生活變得分外無聊,所幸他帶了條黃犬,閒暇時能在海上長城的甲板上遛狗。

    東洋艦隊的遠航帶了八百多條狗,軍官幾乎人手一條,這些狗子下海的興奮勁不亞於它們的主人。

    在艦隊剛起航的那半個月,每支船隊的旗艦上白天都有數不清的狗在跑,晚上都有數不清的狗在叫。

    陳沐的旗軍是最精悍的旗軍,他們的黃犬,也都是最強壯的黃犬。

    「朝廷把這稱作四千里百戶所,為什麼叫四千里,離京師四千里麼?」

    朱曉恩與陳沐一同立在甲板上,遠遠看著他們剛剛補充補給離開的四千里百戶所,他的腳下也立著一隻狗,身上生著紅色長長的捲毛,是他從愛爾蘭帶來的獵犬。

    個頭與陳沐的黃犬一樣,都是肩高二尺,不過長相類似草原狼的黃犬有很大不同,不太像狼了。

    陳沐揚臂指著四千里百戶所以西道:「那邊有個大海灣,從苦兀島向東北航行到海灣的距離是四千里,沿岸航行是八千里。」

    「我們勇敢的將軍探路時走了一條遠路,自苦兀島一路向東航行過來只有不到兩千里,他給百戶所叫這個名字,是為了記住自己走了一條遠路,警醒今後探路時要謹慎些。」

    「明智之舉。」

    朱曉恩緩緩點頭,在北洋這一年多讓他言行舉止上越來越像個明朝人,這不是因為環境的影響,而是因為他一直在主動學習。

    學習所見所聞,學習他所能看見的一切。

    比如龐大國度如何運行,比如軍事統帥陳沐的思想——分析他腦袋裡究竟裝著什麼東西。

    這個國家的一切在朱曉恩眼中是割裂成兩個部分的,一部分與陳沐沒有半點關係,另一部分或多或少地受到陳沐的影響。

    比方說工藝、比方說軍事。

    兩部分對朱曉恩來說都非常強大,只是一部分完全陌生不是那麼容易理解,而另一部分不是那麼陌生,甚至似曾相識。

    陳沐帶給他的就是這樣奇怪的感覺,他的軍事思想、他的軍服、他的甲冑銃炮,作為第一個勉強能稱得上『學貫中西』的人,朱曉恩有相當獨到的見解。

    「明智之舉?」

    陳沐臉上有憋著的笑意,道:「後來帝國英勇的將軍繼續向東航行,在望峽州安營紮寨了幾個月再次起航,這一次他又繞遠了。」

    「他一直認為是自己迷路了,但我知道那不是迷路,因為那本身就沒有路。」

    「我們去不到望峽州了,不然真該帶你去看看,現在的望峽州在四千里百戶所東北一千里,麻帥最初設立的望峽州,在東北五千里。」

    「這個季節,那的海已凝成冰,只有遠古的先民才會從冰上走到大海另一邊。」

    「從這向東,艦隊航西行六千六百里,沿途也許會經過海島上的百戶所也許不會,那都是險要之處,補給不夠的小船隊要想通過這裡必須依靠他們。」

    「我從未見過像大帥這樣醉心軍事的人。」朱曉恩聽著陳沐又將話題引到軍事上,無可奈何道:「不管是聊什麼,最終大帥都會說到軍事上,軍事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大多數明人都極其重視宗族、兒孫,你的孩子快兩歲了,可大帥提起軍事比兒子親熱得多。」

    「我們活……」

    陳沐的話還沒說完,朱曉恩直接把話接過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活在一個被戰爭改變的世界,並會用戰爭改變接下來的世界。」

    「這句話以後會比柏拉圖的『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最大的悲劇是成人害怕光明』流傳的更廣,我聽人說立身行道,戰爭就是大帥的道?」

    「我敢保證不久的將來,全世界都會知道在大明帝國,有一個為戰爭而生的將軍。」

    陳沐偏過頭笑了,朱曉恩的漢話非常流利,但有些發音閉著眼也能聽出來是個夷人,唯獨他學的這句被戰爭改變的世界,不論語調還是停頓,都和自己一模一樣。

    但他還是搖搖頭,自矜地笑道:「你知道這句話,但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天下只有我知道。」

    朱曉恩眨眨眼,放眼望去船旁天高飛海鳥,輕撫走赤紅蟒袍上被海浪濺起的水點,拱手道:「願聞其詳。」

    陳沐垂首指指腳邊臥著的黃犬,道:「它和你的狗,孰優孰劣?」

    「不知道。」朱曉恩搖搖頭,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陳沐為何會這樣問,這才接著道:「黃犬跑得很快,體格也不小,生得兇猛,性情憨厚溫順,是很好的狗。」

    陳沐緩緩頷首,道:「它就像我們,萬年以來,從黃河流域散佈天下,先民的足跡走到哪,它便跟到哪。」

    「它有最高貴的血統,先民奔走追獵看家護院的是它,一千八百年前始皇帝一統天下,牽著的也是它。」

    「我是它、它是我,天朝之人與天朝之犬,都生著一張生而為贏的臉。」

    「你知道林來島之戰,我讓他們的艦隊沉進海裡,他們不但把我們當人,就連亞墨利加長得和唐人很像的土民也可以被當做人了。」

    「如果林來島我們輸了呢,我們的男子在戰鬥中不堪一擊,女子也會毫無地位,人都比別人的人低賤了,更何況狗呢?」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輸掉戰爭,就會沒有禮節也沒有榮辱,一切都會倒退。」

    「每個人生在世間都一定有他要做的事情,陳某並非為戰爭而生,我一直想找到避免戰爭的方法。」

    朱曉恩認真地注視著陳沐,他不相信陳沐真的會去尋找避免戰爭的方法,顯然陳沐的一切都來源於戰爭。

    一個人在擁有新房子前是絕不會挖倒舊房子的牆根。

    「沒找到。」

    陳沐說得自然極了,一聳肩,腳一抬起睡著的大黃便搖擺尾巴跟著走,留朱曉恩一人呆立船頭,聽陳沐一步三晃哼著不知從哪兒來的唱詞。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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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貿易
               
    麻家港的天氣越來越冷,小崽兒爹的天花終於有了痊癒的徵兆,麻貴估計病好後小崽兒他爹會落下一臉麻子。

    小崽兒還是沒染上天花,別管一直伺候他爹還是剛剛靠岸時便給他用的痘苗,都沒有一丁點兒染病的跡象。

    要不是痘苗在商賈程大位身上奏效,麻貴等人還以為他們帶來的痘苗被凍壞了呢。

    這是個神奇的小崽兒,在麻貴連續問了三次他到底有沒有患過天花都得到否認後,麻總兵終於能確定一件事——這是個神奇的小崽子。

    他天生不怕天花。

    有一點西語底子,讓小崽兒學起漢語要比別人快,至少有一丁點詞彙是能夠聽懂的。

    很多的時間裡,平時人常說的幾句日常用語就能連說帶比劃地用漢語表達清楚。

    西邊的亞念部落在這個冬天趕著麋鹿帶著海象牙與毛皮沿寒風呼嘯的海岸過來,想要開始今年冬天的貿易。

    「今年春天我們貿易過,並約定來年春天再次貿易,現在過來,是因為部落儲備的糧食不夠麼?」

    在麻貴的授意下,負責與亞念人貿易的旗軍鑽出自己溫暖的屋子,在避冬的營寨空地上對造訪的亞念人商隊一邊閒聊一邊清點著他們帶來的貨物。

    程大位聽說這個消息,從半截房子埋在土中的地甕子裡鑽出來,裹著毛皮大氅揣著倆手倚在一旁,新奇地看著異域來客,早就被凍皴的臉被寒風一吹更不能看,眼眯得都快沒了。

    聽左百戶周君安說,麻家港這還沒到最冷的時候,還要再過倆月,到時候出門半刻就能把眼睫毛凍出雪花。

    作為嗅覺靈敏的商賈,他看著這些亞念人帶來的貨物,程大位聽說亞念有很多個部落,散佈在麻家港西北的廣袤土地上,甚至就連麻家港本身也是他們的土地,不過送給麻貴讓他們在這休養生息。

    不過貨物看起來沒什麼貴重的,不是海象牙、海象骨,就是滿鹿背的生皮子,再有就是手藝粗糙的織染物,遠比不國內製造,但勝在奇特。

    程大位眼睛瞅著,手只是隔著大毛袖子蓋在腰間算盤上,並不撥珠,心裡便將這批七頭鹿馱著的貨物在北直隸的物價算了出來。

    他把這些東西的物價都算出來,那個亞念運輸隊的頭頭還沒想好怎麼把方言換成漢語,正一個字一個字推敲旗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麻貴遷徙途中所經過的幾個部落裡都留有一兩個旗軍,不單單為了通傳情報,也為學習本地言語、教授漢語。

    那些人在亞念都待了有一年了,亞念人的漢語水平遠超其他地方。

    「不用幫忙,可以貿易就是很好的幫忙了。」亞念商人透著祥和的笑意,面對寒風完全不像程大位那麼難受,道:「香料是哼哈二將與巨靈要的,冬天煮肉不能沒有這些東西,積累山倒是有香料,但只夠牛魔王自己用,而且紅孩兒想吃燻肉。」

    「四匹鹿背上的東西,換香料和燻肉。」

    哼哈二將、巨靈、牛魔王都是亞念部落首領的名字,麻貴原本想的是都用《西遊記》來命名命名,不過這次遠航到狀元橋,鎮關西鄭屠的名字發音讓他有了新想法。

    他決定以後麻家港以西是《西遊記》,以東是《水滸傳》,實在不夠用到時候再想別的書。

    唯獨一個例外,就是這個商賈的部落,他們的首領因為兩個顴骨極大,因此被叫做塞腰鼓。

    雖然名字不夠威風,但塞腰鼓的部落規模很大,部眾也相對更富裕,他們靠漁獵與採集為生,麻貴過境的時候還教給他們耕種小麥的方法,如今只會更加富有。

    這些奇怪的名字讓旁邊的程大位聽得雲山霧罩,但他聽明白了這的物價,不由得暗自咂舌……四匹鹿背上的東西值百兩有餘,就換點香料和燻肉?

    招待商賈的旗軍倒是視作平常,點了點頭搓著手拿出攜帶的筆記靠在木頭上記錄下來,接著抬頭問道:「另外三隻呢?」

    「那是我們的,想要換一斤你們吃的白鹽和兩桿銃,冬天過去後要祭祀神明,除了這些我們還聽說你們會做農具,所以想請你們做些農具。」

    等他說完,旗軍起身點著頭讓人把七隻馴鹿拉走卸貨,對商賈招手道:「走,進屋暖和暖和,我去跟大帥說。」

    說完跑得比兔子還快。

    他沒讓商賈等太久,很快帶回麻貴的回覆,在燒著火爐暖和的屋子裡,他拿著筆記對商賈道:「麻帥都同意了,你們的貨換十斤各類香料,二百斤燻肉。」

    「鹽和銃沒有問題,農具倉庫裡有現成的,但東西你們這七隻鹿也不好帶走,大帥說派旗軍坐船把你們送回去。」

    「還有些事,要請你回去代麻帥轉告各部首領,我們有推車,也可以掛在鹿身上,平地能拉許多東西;還有船,遠航的海船我們人手不夠造不出,但近海航行的小船能造。」

    「麻帥想請各部落首領在明年春天到麻家港做客,製造這些東西都需要木頭,希望各部能閒暇時砍伐良材,我們的人為你們歸化伐木林場,不會影響狩獵與耕作,木材運到海岸,我們的大船會把木材運回來。」

    「每運一大船木材,我們給做一條小船,如果需要車的話,只要給比製造稍多一點的木材就行,不過這邊沒有能走車的路,因此麻帥想讓你們先把平路修出來。」

    「同樣我們來規劃,把各部落連在一起,相互之間貿易能更方便。」

    就在亞念商賈在麻家港同旗軍商議時,二百里外的海灣口,一艘裝載火炮的小西班牙戰船追著一艘百料小船駛入海灣。

    在海灣外更遠的海上,成群結隊的大福船滿載輜重,隨海浪起伏同樣駛向海灣。

    飄飄蕩蕩的大福船上,付元拉開望遠鏡,他看見陸地與大海組成的海灣,這意味著很快他就能抵達此次航行的終點,麻家港。

    不過緊跟著他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在遠處畫般的風景裡,海面上一前一後飄著兩個看不清是什麼的東西,向他的目標麻家港駛去。

    福船上響起水夫的歡呼。

    「亞洲!亞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07
第七章 盟軍
               
    來自朝廷的輜重船隊到了,麻貴等一干麻家港將領早早便立在港口,從水湖峰藏炮山里拉出來的火炮於岸邊林立,緊急從左右百戶所集結的二百餘名旗軍排開嚴陣以待。

    身後營寨裡傳出此起彼伏的犬吠,它們也察覺到主人們心中的緊張。

    麻貴端著望遠鏡向遠處眺望,鏡片裡透出二十餘艘明朝龐大海船的身影,引人注目的是為首那艘南洋炮艦五百料大鯊船旁邊還有一艘懸掛紅叉大帆的西班牙戰船。

    他仔仔細細地再三觀看,似乎兩艘船並沒有發生海上炮戰。

    身邊的旗軍耳語幾聲,麻貴微微挪動望遠鏡,這才發現在船隊為首兩艘大戰船之前,還有一艘不足百料的小船,這艘船麻家港旗軍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們自己造的單桅小船。

    這種被稱作小麻船的小艇他們一共造了五艘,眼下三艘停在麻家港棧橋邊,一艘去了桅杆翻蓋在岸邊,已經被積雪覆蓋成小雪坡。

    剩下的這艘,應該在狀元橋的鄭屠部落。

    船隊逐漸逼近港口,船帆都慢慢降下來,護衛輜重船隊的戰船稍高的艉樓上持五方神明彩旗的旗手招展揮舞,象徵東方藍手藍臉大鬍子的溫元帥旗甚是顯眼。

    麻貴沒好氣地放下望遠鏡對部下旗軍下令道:「打旗讓他們停船,送個輜重還折騰艘夷船,咱還當是遇敵襲了!」

    雙方互相打旗,確定是同袍友軍,船隊在小小的麻家港海岸停下一片,各船放下小舟搬運貨物的搬運貨物,沒貨物的也劃小船向岸邊駛來。

    麻貴一直看著那艘西班牙戰船,他發現西夷的船上本來沒舷窗有炮口,眼下炮口都被木板釘死,長相有異的西夷水兵將小船放下,反倒是五個明軍從船上下來,劃著船先行過來。

    還有那艘小麻船,槳帆共用停在棧橋旁,一個他部下的旗軍帶著兩個身形魁梧的狀元橋土人急急忙忙走過來。

    從西班牙船上下來的小舟五個明軍模樣不同,一個穿明亮胸甲披熊皮大氅的將領帶四個馬弁,馬弁下船時每人都往小舟上丟了十幾桿長銃,眼下這艘小船像武器庫一般,到處是銃。

    小舟一直被劃到結出堅冰的岸邊沙地,為首將官邁著大步上前,雖然行走龍行虎步自有一股掌控局面的威勢,但眉眼間神色還是透著些許滾刀肉的無賴模樣。

    「在下付元,東洋艦隊陳帥標下游擊。」

    麻貴聽著這名字眼睛就亮了起來。

    對陳沐的印象還停留在陳南洋的時代,那個時候,付元也算鼎鼎有名,從旗軍到指揮使,向北方傳送的捷報連月不斷,是邸報上跟在陳沐後很常見的名字。

    「原來是付將軍,麻某久仰大名,可你這官職……我記得出海前你就在呂宋當上指揮了,怎麼如今才是個游擊?難不成東洋艦隊不一樣了?」

    這二十年大明正是兵制混亂的時候,衛軍、營兵、募兵、私兵到處都是,國內領兵將領別管在地方衛軍系統是什麼官職,調至總兵官麾下作戰總會兼領個營兵銜。

    一府平亂,一個指揮使領個小總兵,一省平亂,一個指揮使有時會領個參將銜,兩套軍官制度並行,其實說白了就是衛軍官是統兵官,營兵官是指揮官。

    唯獨南洋,因在海外作戰,不用中央那套,指揮使即是統兵官也是戰時指揮官,分別只在於陳沐是否給發下軍府調兵令符。

    所以海外一衛指揮使的權力地位要大得多,像付元這種呂宋指揮使,調回內地至少是指揮僉事甚至是指揮同知。

    游擊將軍?這是下級將領到獨當一面中級將領的門檻兒,對付元來說檔次有點低了吧?

    他麻貴還是個總兵官呢!

    付元嘿嘿一笑,欣賞於麻貴的眼光,也不解釋只是擺擺手,指著身後小舟上隨從搬下來的銃,道:「來時正趕上西夷船追擊這艘小船,我看形制像是咱的船,就把這艘西班牙船截下,火器都被我收了,船上還有些劍矛,勞煩麻帥點派人手取來。」

    「上面還有四十四個西班牙兵丁,五十三個水夫,一塊押下來。本來還以為要有一場炮戰,沒想到他們說跟咱是盟友,不打仗。」

    付元說著走上前離麻貴近了點,小聲問道:「他們說是找土人復仇無意與大明為敵,說土人把他們的軍寨、士兵都殺了,他們攻破部落後見有人乘船向北逃,就一路追擊想要搗巢,結果就追到這來了。」

    「我聽著倒也是個道理,就沒把他們怎麼樣。」

    付元幾句話說得麻貴瞪大眼睛,詫異道:「狀元橋被攻破了?那鎮關西呢?」

    「什,什麼狀元橋鎮關西的?」付元被這地名人名弄蒙了,自官職副千戶後,他就是廣城茶館、酒肆的常客,對話本熟得不能再熟,猛然一聽時空錯位感太強了,愣了愣這才摘了頭盔揉著一腦袋短髮道:「他們打的土人,是咱的人?」

    付元的頭髮不是在北洋剃的,他是在白古鬧瘧疾那會把頭髮剪短了,後來覺得短髮挺舒服,所幸就不留長發了——本就是個游手好閒好賭慣偷的大頭兵,壓根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自己。

    他不講禮儀,他講的是江湖。

    咱的人?

    付元這句話在麻貴耳朵裡就非常江湖。

    苦兀島總兵官考慮了一下,抿著嘴微微點頭,嘆一口氣才道:「派去教漢語的旗軍都回來了,還沒成咱的人就被西夷剿滅了。」

    「也沒剿滅,被擊敗後大部分往北跑了,西夷要的是土地,意在驅趕他們,底下的軍人想復仇,但他們上面的軍團長認為讓這個部落的人散佈恐慌對他們是有利的。」

    「其他的事付某懂的也不多,麻帥可問詢你的旗軍。」

    付元說著回首指向西班牙船,上面帶著濃重江湖氣息的旗軍正押著西班牙士兵下船,他們身上幾乎看不到一丁點兒南洋軍那種令行禁止的氣質。

    雖然他們穿著制式軍服,各個膀大腰圓,但舉止輕浮看著不像軍人。

    付元向下船的家丁揮手,回過頭向麻貴作揖,道:「不論何事,在下望麻帥勿早下定論,陳帥標下東洋艦隊已自天津大沽起航,大軍即抵麻家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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