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3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1
第二十八章 內訌
               
    自新西班牙總督阿爾曼薩帶衛隊登上受明軍控制的分界半島後,明軍巡行沿海的艦隊越發肆無忌憚了。

    為收集足夠情報,駕駛六甲級巨大戰艦的邵廷達最遠甚至南下沿岸千里,奔赴墨西哥城近海探測西班牙人的海港與造船設施。

    亞洲西海岸就是西班牙人的後花園,這邊就連三桅杆的大蓋倫都不常見,海邊跑的大多數都是一百五十噸左右的雙桅武裝商船,在秘魯與新西班牙兩個總督區之間來回運送貨物。

    「這已經是第三艘大船了,給俺記下,西班牙人的總督與咱大明朝的總督不一樣,他們總督都跑到分界半島大營去,西人各部將領還是在調兵遣將。」

    遠處海上,一艘與六甲艦體態近似的蓋倫船率兩艘稍小些的武裝商船向北航行,讓邵廷達趕忙指揮船隊避讓。

    香山船廠最早造出能裝載數門重炮的鯊船就是拆葡萄牙武裝商船與本土船艦相結合得到的啟發,後來又拆過幾艘西班牙大船,最後甚至拆掉一艘隸屬菲利浦二世的王室運寶船。

    明軍對西班牙大蓋倫的形制非常瞭解。

    邵廷達的船隊形單影隻,只有一艘六甲艦,連補給船都沒帶,儘管船上火力強、裝甲厚,但水兵少,以少敵多很容易被人糾纏至接舷戰,更別說西班牙那艘大蓋倫看上去比他的千料船要大。

    其實兩條船差不多,硬要算的話邵廷達的船還要更大些,但架不住西班牙大帆船在海上船帆張開看著像一座堡壘,到處塔樓還搭載數不清的水兵,看著確實很有震懾力。

    邵廷達不甘地怏怏道:「這次主在偵查,戰場真見陣仗,再教他知道好看。」

    三艘了,這是自佔據分界半島後他看見第三艘向墨西哥附近海域集結的大蓋倫船,如果依照船艦排開水量算,這三艘船哪個都比千料艦大,這給他心裡蒙上一層陰霾。

    他與付元的聯合船隊在墨西哥附近海域的優勢於不到一月的時間被西班牙人追平。

    這甚至讓他心中萌生想要率領艦隊在新西班牙總督區截擊這些由秘魯趕來增援西班牙戰船的想法。

    但這注定只是一個想法,宣戰文書通傳至此前,沒人能率先轟響前奏,尤其是他。

    陳沐從不是一個純粹的明朝軍人,但他手下擁有最純粹的明朝軍人,他們追隨將帥漂洋渡海為的不是做買賣,他們是來打仗的。

    在每個向著南方漂泊的夜裡,邵廷達打起十二分精神,甚至有一個時辰會親自站上桅杆瞭望平靜而黑暗的海面。

    像在等待什麼。

    直到望遠鏡中發現一艘有趣的船。

    萬曆六年的第二十七個夜晚,墨西哥以南三百里的海域下起濛濛細雨,瞭望台上的邵廷達披著捆紮細密的蓑衣,反覆擦拭雕繪多聞天王的沉香木望遠鏡。

    六甲艦上的燈籠並未引燃,亞熱帶細密的春雨透著衣甲也抵擋不住的透骨涼意,讓上層甲板火炮失去效力,也極力阻撓著隨海中波濤起伏人們的目力視距。

    邵廷達想啊,在這種惡劣的天氣,如果他遇到一艘落單的西班牙戰船,就應該貼上去擊沉它,心裡巨大期盼寄望於談判結果見分曉時依然是這種天氣。

    在這種天氣作戰,明軍比西軍在戰艦上擁有巨大優勢。

    西班牙人的戰船依然停留在縱橫步兵陣於海上前進,攜帶大量步兵,追擊中以船首炮攻擊敵船,然後貼近展開接舷。

    也許在呂宋的交戰中讓他們的戰法產生改變,但這批製造於南洋軍府成立之前的戰船卻不是那麼容易改變形制。

    邵廷達很清楚西班牙人喜歡把重炮集中於船首,船舷不擺重炮甚至不擺火炮,而他的船艙裡還有十八門火炮。

    雨聲能隱蔽火光與炮聲,翻湧的海浪能帶走每個不能獲救的敵人,再用火油燒上一把火,雖然想讓一艘戰船無聲無息地消失無異於痴人說夢,但這些是最可能達成這一目的的工序。

    即使在一年半載後的西海岸某處斷崖下人們發現一塊屬於戰船的殘骸,到時候誰又能知道真正發生過什麼呢?

    細密的雨幕下,遠處靠近海岸高山投射在黑夜的陰影中亮起零星燈火,那是兩盞燈,儘管其週遭只有與海水崖壁融為一體的黑暗,邵廷達還是能通過這兩點亮光在腦海中勾勒出這艘船的大致模樣。

    第一道亮光在船首靠近水面的位置,顏色昏暗應該是透過船首艙外不透明的各色玻璃窗映射出來,意味著這艘船並非西班牙王室或大貴族家族船艦,大約又是一艘普通的武裝商船。

    西班牙王室與大貴族擁有非凡財富,他們的窗戶絕不會使用本土製成的那種紅的、綠的雜色玻璃,他們會選擇威尼斯穆拉諾生產的透明玻璃。

    第二道光亮則在稍高的位置,那是桅杆上的吊燈,應該也是被罩在玻璃裡的蠟燭燈,在漫長的航行中就指望這些東西指引旁人,防止夜間相撞。

    莽蟲一直很羨慕九頭駙馬指揮室的那兩塊透明水晶窗,就在他目送這條武裝商船離開,暗自計算著開戰後需要對付多少條敵船,突然遠方爆發出猛烈的亮光與震耳欲聾的炮音。

    在那艘武裝商船的側面,還隱藏著一艘戰船,船舷炮火齊鳴間令邵廷達恍然以為是己方戰船出沒於此。

    那艘船的打擊目標並非邵廷達的戰船,而是那艘打著兩盞燈人畜無害的西班牙武裝商船。

    中間發生什麼距離交戰船艦尚有數里距離的邵廷達並不知曉,他只看見遠方的陰影中一艘船環繞武裝商船用下層甲板的火炮瘋狂開火,另一艘西班牙商船則只能用船艙裡伸出來的火槍挨打——他們的船首炮因雨天不能使用。

    這就是一場舷炮海戰的狂歡,西班牙武裝商船完全被打得還不了手,戰鬥意志也極為低下,大約承受不過四輪舷炮轟擊便向另一艘船投降。

    沒過多久,後方開來兩艘西班牙船,將這艘已經投降的武裝商船團團圍住,船上貨物搶掠一空,僅留下幾艘小槳船放投降的商人回到陸地。

    重新分配水手的四艘大船繼續向北。

    目睹這一切的邵廷達嘴角勾起,向部下發號施令道:「跟上他們,看看這些內訌的西班牙人想做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1
第二十九章 海盜
               
    那不是西班牙人。

    恰恰相反,西班牙人很想要這支船隊首領的頭顱。

    清晨,細密的小雨停歇,金鹿號上的水手正賣力地擦拭甲板上昨夜留下的水漬,主計長神態平淡地走進船長室,匯報昨夜算了一宿才得出搶奪三艘敵船得到的貨物價值。

    那是一大筆驚天財富,但對他們來說已是司空見慣,沒有哪個土包子會對此露出意外神色。

    船長弗朗西斯德雷克坐盯著濃重的黑眼圈,噙著一隻煙斗坐在船長室的椅子上,眯著眼睛仔細擦拭著一具造型精美的黑色上半身板甲。

    板甲胸口位置有個小坑,昨夜的交戰中從西班牙船窗裡飛出的隨緣鉛子打在他的身上,當時甚至都沒有感覺,早上發現時才將德雷克驚出一身冷汗。

    德雷克的少年時代沒什麼特別,父親是虔誠的新教徒,後來擔任過監督造船的工作人員與水手們的臨時牧師,少年時代的德雷克便跟在船上來往於法蘭西與荷蘭沿岸,學習航海事務。

    十七歲當上沿海小帆船的船長,聽說遠親約翰‧霍金斯從三角貿易獲得巨額利潤後賣掉自己的船加入船隊開始新生活。

    他的聲名鵲起要從一次失敗開始,他們的船隊在隆慶二年受到西班牙人襲擊,幾乎全軍覆沒,在那之後,他與表兄霍金斯開始向西班牙人所控制的西印度群島、中南美洲殖民地展開無休止的襲擊與掠奪。

    這是他新的旅程,自去年夏季於倫惇樸茨茅斯起航,擁有伊麗莎白一世下發復仇許可狀的德雷克率五艘小型蓋倫船向西印度群島發起襲擊,隨之南下南美洲東海岸。

    西班牙運寶船隊被劫掠後調集大量船艦組成包圍圈,自西印度群島堵死其退路,南面封鎖狹窄的麥哲倫海峽,逼得他只能繼續向南航行繞過火地島。

    在德雷克的這次亡命之旅前,人們一直認為火地島連接著傳說中的南方大陸,直到他發現南美洲盡頭有通向中國海的遼闊海峽。

    對這個時代的英格蘭人來說,西面廣袤的太平洋就叫做中國海。

    他的船隊在繞過火地島後失散,僅剩下旗艦鵜鶘號,為回報贊助者海頓爵士,故將船名改為海頓爵士的盾徽金鹿。

    繞過麥哲倫海峽,駕船闖進西班牙人後花園的德雷克快樂極了,這邊的船大多是武裝商船或商船,即使遇到戰船也只是五六百噸的蓋倫船,全然不見西印度群島那些千噸以上的龐然大物。

    雖然金鹿號只有一百五十噸,但擁有十六門舷炮,配合他獨有的側弦攻擊,對抗千噸以下的武裝商用蓋倫船完全不落下風。

    這不,一個月來他的船隊又變成五艘了,除金鹿號外還有四艘一百五十噸到三百噸不等的西班牙船,船上水手大多是從海岸邊西班牙殖民地就地解放。

    他要走一路搶一路,先去美洲北方盡頭看一看,如果那邊沒有航線能回去的話,就要向西完成環球航行回到英格蘭。

    在他的印象裡,中國海向西,只要不去明朝沿海,這條航線沒有任何人能夠與他為敵。

    當然,這只是他所知道的老黃曆了。

    德雷克一路向北航行,以輕快的英式蓋倫金鹿號在前探路,四艘載滿戰利品沉重緩慢的西式蓋倫船押後運貨,一夜之間以接近四節的航速走了近百五十里,途中還順手用船炮轟塌西班牙人在沿岸的一座小商站。

    邵廷達駕著六甲艦就慢慢跟在他屁股後面,晚上拖個三五里,天亮了便落後十里開外,一路優哉游哉地跟著這支奇怪船隊向北航行。

    他已經察覺到這支船隊不屬於西班牙了,他所見過的所有西班牙船在船帆上都懸掛紅叉旗,而這艘船懸掛的是十字旗,看上去有點像葡萄牙人的旗子但又只是相似。

    不論是誰,邵廷達樂於在這個節骨眼上瞧見一個攪屎棍來到這片海域打擊西班牙人,尤其是攪屎棍子看起來很能打的情況下。

    德雷克確實很能打。

    借助沉香木望遠鏡,邵廷達清楚地看見在接近危地馬拉聖何塞港口時,這艘十字船把俘虜的兩艘大帆船清空,一部分貨物搬上船,一部分貨物乾脆直接丟在海裡,幾個水手拿著火把登上船艦,滿帆開向西班牙人停靠大小商船貨船數十的港口。

    金鹿號緊隨其後,在接近港口的位置兩艘船上興許是鋪撒了火藥,熊熊燃燒起來,水手跳入海中被金鹿號拾起,接著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北航行。

    打撈起六十多箱浸水的棉布、菸草與一些朗姆酒的邵廷達看著冒起衝天濃煙的港口,對他的副官道:「這個人不是單純的倭寇,當是與西人有仇,前頭有他吃虧的。」

    這條紅十字船對明軍來說是再新奇不過的事了,在南洋,很少能看見這種駕馭一艘戰船就敢在海面上如此橫行無忌的人,不管是商船也好海港也罷,統統都敢襲擊。

    這種情形也就在這裡了。

    早在五十年前,一開始葡萄牙人在廣州也是這個樣子,自從被汪鋐揍了一頓,後來就在大明就消停了。

    至於明朝的海盜,並不是這種氣質。

    這邊的海盜像是獨行俠,他們對標的是商賈,但豬油蒙了心敢去攻打海軍的是百里挑一。

    明朝的海盜更像海上諸侯,不單單是思想上的差別,也有環境上的區別。

    邵廷達從窺視中收穫了巨大的快樂,並且一直沒被金鹿號發現,一直到臨近明軍與新西班牙的對峙海域,才在夜裡開船全速前進超過落後的西式蓋倫船,讓部下用弓箭將一封用西班牙語寫成的書信射在對方的桅杆上。

    「再往前走有西班牙人集結的戰船,西北有個港口能讓你停靠。」

    信上的港口是明軍在分界半島的大營,邵廷達放出去這封信後就不再管這支船隊,駕馭座艦一路向港口回還。

    沿途的情報他都收集得差不多了,要是這艘船去分界半島,在那他能得到更多消息,如果紅十字執意要和前面的西班牙戰船打一場……對明軍而言何樂而不為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1
第三十章 襲擊
               
    陳沐一直以為索要巴拿馬這個小地方比起他想要的硝石沙漠、墨西哥以北大片曠野要容易的多。

    實際上這恰恰是最難的一個地方,除了墨西哥以北西班牙人答應得非常爽快,其他兩處都不是那麼容易。

    幸虧趙士楨沒有直白地指出陳沐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做陳沐一方的談判人員很舒服,用趙士楨的話說,『我就在談判桌上告訴他們,西海岸我們都要了,你們留一個港口,我們在東海岸建一個港口,就這樣。』

    極力避免讓西班牙人知道陳沐的真實意圖。

    不過阿科斯塔修士同樣聰明,他給自己的談判團隊就下了一個命令:在和我們打交道時,明國的陳沐從來不會吃虧,所以他要什麼地方,我們就要讓他付出足夠的代價。

    「那片沙漠,西班牙人要以每年三萬兩白銀的價格賣給咱……大帥,你不是真喜歡沙漠吧?墨西哥以北有那麼多沙漠呢,不要錢。」

    趙士楨說著面上露出難堪神色,他跟西班牙人談了那麼長時間,結果居然要花錢買,這讓力學單位有點丟人。

    他補充道:「不過阿科斯塔說如果咱願意,那邊沙漠及沿岸都可以給咱,包括一座金礦,阿科斯塔說西班牙人認為地下與金礦伴生有銅,有利可圖。」

    「一年五萬兩。」陳沐嗤笑道:「是不是巴拿馬更貴,他們想要用這些土地來抵平陳某鑄幣的利潤,然後每年再跟他們貿易?」

    趙士楨笑道:「他們是跟大帥學的,仿照租借,不過這次是租買,學生以為一年五萬兩並不貴,只是要有時限,不可能無休止地買下去,五年、十年?將款項結清,並且自地契定成之日,土地與西人再無瓜葛。」

    「學生以為……嗝!」

    力學單位打出個酒嗝,抿抿嘴道:「學生以為,當下已經可以將貿易與北方邊界的議定契約送回墨西哥了,西海岸邊界的事還可以往後慢慢談。」

    「剛好,老阿是個非常博學的人,學生有意將他留在麻家港一段時日,他也有意留下學習漢文,也許在他知道東洋軍府的力量之後,更樂於向西國介紹一個更公正的大明帝國。」

    陳沐看著趙士楨,長時間的貿易交流、邊界談判讓趙士楨快和阿科斯塔成為朋友了,聽聽這稱呼,老阿?

    你怎麼不叫他老何呢?

    陳沐對此嗤之以鼻,道:「學習漢文、知道東洋軍府的力量?你又不是不認識濠鏡的修士,你不知道這幫人什麼德行?」

    「你要是弱小,他們裝都懶得裝,殺人越貨土匪行徑,土匪搶完了要殺就殺要放就放,他們還得奴役你;你要是強了,他們當面像個人,背地裡研究你,把他放東洋軍府,他不會覺得是自己在東洋軍府做客,反倒是在猴山上研究這群猴子的生活習性。」

    「你喜歡給人當猴子?」

    陳沐站起身,軍靴在木地板緩緩踏出聲音響亮,手指沿著桌案走了半圈定住,抬頭看著趙士楨道:「他要是想學漢文,讓他去狀元橋跟著鄭屠學去,別在麻家港,這是咱們的軍事重地。」

    「除了沙漠,巴拿馬呢,你們是怎麼說的?」

    趙士楨吃了個癟,意識到自己可能和阿科斯塔走的太近引陳沐不快,他說道:「他們把巴拿馬稱作地峽,溝通亞洲南北,東西兩岸各有幾座港口,陸上修建平坦道路,這個地方他們不賣。」

    「大帥,我們對巴拿馬的重要程度估算有誤,西人在西海岸的一切收成,五金、糧食、棉花都走兩條路,海路走南方的海峽名叫麥哲倫,好像是經過那的人名,陸路就由巴拿馬運輸。」

    「並且因麥哲倫海峽狹窄、天氣多變,大多數貨物都由巴拿馬向東輸送,他們最多會同意我們使用巴拿馬共治,那對他們太重要了。」

    陳沐沉吟片刻,並未跟著這個話題說下去,道:「你知不知道,他們的新西班牙總督在阿科斯塔北上後跑進分界半島了,這說明他心裡談判是可以達成的。」

    「你要與他們講清楚,自東洋軍府至此,西海岸對新西班牙已經沒用了,不論運輸還是生產,大明的輜重船隊阿科斯塔可以看見,在將來西海岸游曳的都將是明船,很快,西班牙在西海岸就會失去控制權,這不是他們想不想的事情。」

    「現在把土地以合約形式讓渡,還能為新西班牙得到一些優待,如果將來大明在這邊佔據優勢,我為什麼還要花錢從他們手上買呢?」

    「照我說的做吧,巴拿馬和沙漠包括沿岸,五十萬兩白銀,二十年付清,巴拿馬東面會有一座港口准許西人船艦停靠裝載……」

    篤篤!

    陳沐正說著,房門被人叩響,親兵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大帥,邵將軍急信。」

    「拿進來!」

    陳沐話說半截突然被打斷,原本有些不虞,聽到邵廷達急信後心裡猛地懸了起來,與趙士楨對視一眼,眉頭皺起。

    兩個人眼神都只有一個意思——不會是開戰了吧?

    陳沐沒想真的開戰,他與東洋軍府的軍官團做過估算,開戰之後海上的戰事會最先打響,封鎖麥哲倫海峽並毀掉沿途所有殖民地,一切在六個月內幾場海戰就能見分曉。

    但接下來的陸戰會非常麻煩,西班牙人會從中亞洲源源不斷地攻向各地,當東洋軍府由攻勢轉變為守勢,戰爭會拖延兩到三年,這不是最恐怖的。

    消耗幾年時間陳沐不怕,他怕的是兩到三年之後,東洋軍府有南洋軍府的補給,可西班牙沒了亞洲會迅速崩盤。

    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如果快速崩塌,大明的力量尚未延伸至歐洲,一場饕餮盛宴,大明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最後不免會便宜英格蘭、法蘭西——即使他打贏了戰爭,後果也不會是他願意看見的。

    還不如讓封建帝國西班牙繼續繁榮昌盛下去呢。

    在看到書信之後,陳沐長長地鬆了口氣,他帶著笑意抬眼對趙士楨道:「事情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據新西班牙總督說,一支英格蘭船隊闖進西海岸,襲擊了南亞沿途幾乎所有港口,憑幾條船毀掉他們運輸船不計其數,又沖進分界半島東南的巴亞爾塔港,一場大戰後逃之夭夭。」

    「對了,西班牙人說他們是海盜,等等……」陳沐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英格蘭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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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仇恨
               
    英格蘭海盜,出現在美洲西海岸,以橫衝直撞的姿態掃掉西班牙據點。

    陳沐已經知道這是誰了。

    德雷克,豐富了世界航海地圖,把地圖上的美洲大陸與南極洲分開的人,也就是他,在許多年後率領部下私掠船隊擊敗無敵艦隊,扭轉乾坤。

    他的襲擊幫了陳沐大忙。

    因為德雷克曾在分界半島短暫補給,並將部分貨物低價售賣給邵廷達與付元的部隊,以換取合用的鐵炮彈,德雷克海峽存在消息被明軍獲知。

    這個時代的英格蘭人對存在於馬可波羅遊記的神秘中國有極高的好感,甚至讓他在聽說明軍的勢力範圍已經延伸至這裡的消息後便非常聽話地率船隊返航了。

    他需要鐵炮彈的原因其實和西班牙人的苦惱一樣,西班牙的炮彈有相當一部分是手工雕琢的石彈,也能用,但遠不如鐵炮彈好用。

    在伊比利亞半島與西印度群島,石炮彈的比例很低,但在亞洲西海岸的殖民地,石炮彈的比例高得可怕。

    德雷克的船隊不需要淡水與食物,但鐵炮彈是必須補給的,在分界半島登陸後他還試圖與明軍定下通商協議,並希望回去後將這一消息告知女王,由女王給大明皇帝寫信表達通商渴望。

    在他調頭回去再像犁地般襲擊西班牙人在南亞西海岸的殖民地時,新西班牙總督也得知在南方存在寬廣無邊德雷克海峽的消息,這對西班牙人來說不是個好消息。

    陳沐得到消息的兩日之後,付元再度派一艘小船靠岸麻家港,船上的總督信使向阿科斯塔修士傳達了總督最新的情報與建議,邊界條約隨之更改。

    「西班牙人決定將西海岸的南亞四千里海岸線與廣闊無邊的沙漠,還有巴拿馬的一半讓渡大明,條件是明軍艦隊要在整個西海岸與西人協防。」

    陳沐提著瓷壺緩緩向酒杯中傾倒燒酒,用眼神示意朱曉恩自己拿走酒杯,坐在壁爐旁笑著與朱曉恩輕碰酒杯,笑道:「他們還是很清楚的,寬廣海峽為英格蘭人所知,狹窄的麥哲倫海峽將不再是通往西海岸的唯一道路,西海岸馬上不再奇貨可居,他們在這邊薄弱的力量也將不能保護龐大財富。」

    朱曉恩齜牙咧嘴地飲下一杯,又取過酒壺倒滿,舒爽地再喝一杯,這才邊倒酒邊對陳沐道:「能得到明軍協防對菲利普陛下來說是最好的結果了,他們在歐洲與西印度群島能省下一支艦隊。」

    「聽談判團的人說因為前年西班牙破產,菲利普和奧斯曼去年議和了,只剩尼德蘭與法蘭西胡格諾派的戰事,西班牙太久沒有喘過氣了,現在連英格蘭也敢去挑戰。」

    朱曉恩輕輕搖頭笑著,不知是笑英格蘭的不自量力還是笑西班牙左支右絀,末了對陳沐語氣非常真誠地問道:「菲利普會對英格蘭忍無可忍的,只要等他歇口氣,他們開戰,也許是艾蘭王國獨立的機會?」

    陳沐沒有馬上回答,他閉著眼睛回憶自己記憶中關於無敵艦隊覆滅的戰事過程——很遺憾,除了知道西班牙人輸掉戰爭之外,幾乎一片空白。

    愛爾蘭當時在做什麼呢?

    陳沐不知道,不過這個世界有個朱曉恩,如果在恰當時機背刺英格蘭,或許情況會變得有所不同?

    他的臉上揚起笑容,道:「那一定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真期待艾蘭王國的立國之戰!」

    「對於德雷克,你聽說過他麼?」

    朱曉恩抱著酒壺向壁爐前湊了湊,緩緩點頭道:「略有耳聞,應該是約翰霍金斯打雜的小船長,霍金斯是英格蘭投身海事的大家族,就像大明的林氏一樣。」

    陳沐喝到一半的酒嗆住喉嚨,辛辣的味道讓他不禁咳嗽幾聲,像林氏一樣?

    林鳳、林道乾、林滿爵?

    這仨不是一家子的!

    「他出名是因為幹了一件大事,我出海前聽說他帶水手襲擊了巴拿馬地峽,那本該是一次海上襲擊,不過因為西班牙寶船隊回來的晚了,他們足足等了好幾個月,終於在山路截獲運載金銀的護送隊,搶了五十萬斤貨,其中金銀價值兩萬鎊。」

    「那是一筆巨款,北洋旗軍的鎧甲,包括棉衣和鳥銃,大概值四千套,全國稅收才只有十五萬鎊。」

    「從那時起英格蘭人把他當作英雄,不過這跟我們愛爾蘭沒什麼關係,如果有機會我會幹掉他。」

    陳沐挑挑眉毛,問道:「你和他有仇?」

    朱曉恩點頭道:「萬曆三年,那時我剛到北洋,德雷克與霍金斯奉英格蘭的亨利西德尼和埃塞克斯的命令,攻入愛爾蘭的拉斯林城堡,城裡的人已經投降了,但他們還是殺了二百多衛軍與四百餘平民。」

    「用以震懾不服從號令的愛爾蘭,那些人裡有手無寸鐵的老人和小孩,那是個膽大妄為的混蛋。」

    「但他們確實很厲害,如果我留在愛爾蘭沒有踏上尋找大明的路,恐怕早在發生那場爭鬥之前就已經死了。」

    「英格蘭人殺戮我們,我們的部族卻還為了奧尼爾的頭銜互相殺戮,愛爾蘭之紛亂,將軍有所不知。」

    朱曉恩像個明朝士人般彈了彈罩在棉襖外蟒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在北洋時我想過很多次,就留在大明,哪怕不要皇帝的爵位,就帶著族人買上五百畝地,繁衍生息也好。」

    陳沐其實對朱曉恩說的這些不是很懂,他不懂愛爾蘭與英格蘭的局勢以及仇殺,但欣賞這種為了同胞奮鬥的心意。

    他拍拍朱曉恩的肩膀,道:「艾蘭王國會實現獨立的,英格蘭也會化為烏有,不會太久。」

    「你暫時先跟在我身邊,東洋軍府馬上會在亞洲設立五部督軍府,夏季到來之前明軍會入駐巴拿馬,最遲明年夏天,我會派遣一支船隊由西印度群島靠岸愛爾蘭。」

    朱曉恩詫異地轉過頭,問道:「夏天就入駐巴拿馬,恐怕那時候合約還沒從西班牙傳回來……」

    「菲利普同不同意不重要,大明艦隊已經開始執行防禦西海岸了,我的酬勞自然現在就要,放心吧,菲利普會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1
第三十二章 督軍
               
    春天還沒到,但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陳沐可以選擇自己走到春天那邊。

    如果他想,他還能走到夏天那去。

    五部督軍說得好聽,其實就是在亞洲西海岸從北到南設立五個據點,或者說五個有炮廟、駐軍的小港口。

    「後督軍府總兵官麻錦,轄地為黑水靺鞨群島至麻家港,負責教化亞念人、伐取造船良材、狩獵毛皮取得肉食、耕種田地補給北方百戶所以及接應後續輜重、旗軍。」

    「目下麻家港督軍府在籍旗軍、軍匠僅一千二百有奇,陳某暫不增兵,但准你於亞念人當中訓練預備兵、招募伐木工人、冬季獵人與農夫,准麻家港旗軍與亞念人通婚。」

    簡陋的麻家港衙門,陳沐在地圖上向麻家港西北地域廣袤的亞念部,目光停留在麻錦與趙用賢之間,道:「趙汝師,今後你就是亞城縣令了,城池在哪落、如何修造、子民從哪來,今年開春看你本事。」

    麻錦還好,他在麻家港待了許多年,自己官職在經歷追封后已至極處,沒什麼所求的,唯一訴求就是希望輜重船回去的時候把自己給皇帝上的奏疏遞迴去,希望能把家眷接到這邊來。

    他問道:「陳帥,麻家港督軍府旗軍員額多少?」

    「十島千戶所與麻家港千戶所,兩個千戶所的編制再有五百軍匠,現在還差一小半,今年北洋二期旗軍來了給你湊齊,今後視存糧情況,爭取再練五千六百預備軍。」

    麻錦接連點頭抱拳坐下,他沒有問題了。

    他不怕手下兵少,麻家港這個地方即使在東洋軍府過來,定位上也不過就是囤糧大營與局勢大變後的避難港,沒什麼作戰機會。

    他就怕陳沐一開口讓連招募帶補足弄七八千旗軍,這邊耕種時間太短,雖說耕出大片土地,但開荒種地哪兒有那麼容易的,再加上氣候,糧食產量很低,狩獵又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養不活太多人。

    倒是今後這條航線的貿易跑熟,他們產出的毛皮、海象牙、野牛角、火油之類的特產能與中原買賣,到時再說練新兵的事也不遲。

    趙用賢就蒙圈了,這會兒他不尋死覓活了,對陳沐道:「陳帥,這個地方,修造城池不難,一座縱橫八百步的小城六個月就夠了,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麻家港並無設立城池之必要啊。」

    他說的六個月不是起大城,麻家港已有現成的幾座木寨,半年紮下邊沿木柵夯土還是夠的,不過要修磚牆,怎麼著也要等到第二年夏天了。

    「有必要,這座城將用於商賈集散,也是周邊方圓百里的治所,周圍有林場、獵場、火油井、漁場和田地,扼守海灣險要,西南海口海島設前後百戶所,城池左右設立左中右三部百戶所。」

    「手工業方面,將來主要有造船廠、磚瓦廠、煤油廠與軍服廠,本地出產木料、火油、野牛皮及船隊輸送棉花加工製造,這裡將在你手中成為亞洲西部首屈一指的貿易港,」

    不是首屈一指,亞洲西部就這麼大了,其他地方要麼不適宜人類生存就是人跡罕至,只有這一個地方合適,很有可能將來也只有這一個貿易港口。

    「左督軍府設在狀元橋以南,總兵官麻貴,我給你補滿一個千戶的旗軍,千戶、百戶由你從舊部中自行擇選,待定下駐地後名單呈送東洋軍府駐地,你的縣官是吳子道。」

    吳子道就是吳中行,有了趙用賢的例子,吳中行聽到陳沐的話當即起身提著大襖棉袖行禮道:「陳帥放心,在下會將築城教化之事做好,全力配合麻帥,主官一地造福一方。」

    狀元橋暖和呀,哪兒像麻家港,凍得蒙古人都蓄長發了。

    麻貴是亞洲的老人了,手下有一批明朝最優秀的探險生存專家,抱起拳來胸有成竹,道:「陳帥,在下已有方略,先探查周邊諸地,規劃林場、農場、牧場、漁場,擇易守難攻交通方便之地設立住所,立五部百戶所於方圓百里互為犄角。」

    「待稍事生息,還請軍府多撥犬馬,即遣五百戶向東探尋,收編土民教化,教授言語、耕作之法,有狀元橋鄭屠部為前驅,當事半功倍。」

    陳沐滿意地點頭,道:「我將游擊將軍林曉及其標下三百鳥銃手劃撥你部,北洋二期旗軍來的時候會帶一批山主礦徒,到你的轄地幫助探礦。」

    說著陳沐抱起手臂,他想了想道:「原本陳某想給你在的地方起名叫金城,不過麻帥很有起名的天賦,陳某就不越庖代俎了。」

    「金城?」麻貴不解地問道:「為何要叫金城縣?」

    陳沐思索著撇撇嘴,最後還是沒想出什麼合適理由,道:「取個好綵頭,我希望那有五金。」

    說著他一拍手道:「右督軍府在分界半島,將來就讓付元和杜桐在那,我聽說他贏了一批羊毛生得極好的西羊,原本那個地就是個巡防海上的地方,正好讓他半島上農墾、採礦、放牧,再加上海上巡防。」

    「那邊的縣官就由艾和甫擔任了,你的城不要築到半島上,要在界碑旁邊,名字就叫界縣吧。」

    「東洋軍府與中督軍府駐地設在巴拿馬,這個名字以後不用了,北方屬西班牙的地方叫巴拿馬,南邊屬大明的叫右直隸,常駐三千戶,石岐、林滿爵及杜松所率陳某家兵,縣官鄒元標,陛下的右京就由你……算了,咱過去看看西班牙人有沒有現成的城,直接佔了省事。」

    「大帥英明!」

    鄒元標得意地朝同僚挑挑眉毛,躊躇滿志:「學生這就能教化百姓了!」

    「這幾個月給你看的書你看得怎麼樣?你不用教化百姓,好好把這些東西編修成書就行。」

    陳沐根本不理會鄒元標一臉怨念,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指派到下一個人,道:「最後是前督軍府,在南亞西海岸的沙漠沿岸,由現在還在分界半島的邵廷達任總兵官,沈純父同去。」

    「五部督軍府今年各補兩千兵力,明年皆補為一衛,你們就是大明帝國在亞洲的開拓者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3
第三十三章 貴族
               
    西海岸,東洋軍府艦隊浩浩蕩蕩向南開去,分界半島為爭奪自由而跟隨明軍遠征的原住民向北大舉回還。

    邵廷達派了八艘大福船一批一批地在沿海來回輸送,雖然狀元橋離界碑只有一千七八百里,但要靠原住民的兩條腿,他們會走很久。

    其實原住民行軍速度不慢,各個部落最老練的獵人們在前帶路,靠的不是他們認路,而是因為他們能跑。

    北亞最常見的狩獵方式是追逐,非常笨也非常科學,不論是時速八十公里的叉角羚還是重達一噸時速六十公里像坦克般的野牛,獵人們最終依靠追逐總能填飽肚子。

    它們衝刺跑得快,人的衝刺速度很慢,但人的慢跑速度比大部分動物慢跑快,為躲避人類,野獸必須衝刺,因厚實的毛髮它們一直衝刺跑會中暑,為散熱就必須停下來歇會。

    人不一樣,人只要身體有水分,邊跑邊出汗,最後總能追上獵物。

    一場這樣的狩獵有時會持續奔跑三十到七十里地,因此在行軍時,這些善奔的獵人跑在隊列最前探路,走錯了就跑回來再跑出去,速度快得很。

    讓他們行軍速度慢的恰恰是亞洲豐富的自然環境,原住民軍隊是沒有輜重隊的,十幾甚至幾十個部落聚集上千兵力,由各部落選出的戰爭領袖率領分兵齊進穿林而過,走哪吃哪兒,行軍能快起來才奇怪。

    鄭屠率領部下從邵廷達的福船靠岸時景象很神奇,八條紅頭魚眼福船放下三十餘條小槳船,在幾名執旗明軍下級軍官的帶領下,六百多個衣甲整齊清一色西班牙式鎧甲、火槍的原住民部隊登陸休整,看上去威風凜凜。

    陳沐在船上看著岸邊兩支明軍部隊匯合向海上行禮,滿足地拍了拍船舷,吩咐部下傳令起航。

    「這人吶,拿上鐵傢伙就是不一樣了。」

    如果這片土地的原住民先遇到的是中國人,會發生什麼呢?

    朱曉恩抖了抖蟒袍,道:「陛下會發下王印,封爵賜官,但如果不是將軍,可能沒人會對這片土地本身感興趣。」

    「在北洋和北京,我也認識一些官員,他們並非對海外一無所知,只是不感興趣,從北京到揚州比從都柏林到巴黎還遠,但從別人的話語中,似乎巴黎並沒有揚州繁華。」

    說著,朱曉恩搖搖頭道:「你們自稱天朝上國,百姓自詡天朝子民,就像經書裡描述的天國一樣,我沒見過天主顯聖,正好似我很少見到中國人對海外感興趣一樣。」

    陳沐轉過頭笑道:「你沒有去過揚州,怎麼知道它比巴黎繁華?」

    說著陳沐不由癟癟嘴接上一句:「可惜了,我也沒去過揚州。」

    「在北京、天津衛甚至北洋,人們對揚州比北京繁華是共有之識,有人說揚州是四十萬人,也有人說揚州有八十萬人,一座城養活那麼多人,在下很難想像那是怎樣光景。」

    「難麼?揚州城不單只有揚州人,那是商貿最繁榮的地方,貿易繁榮的地方人口是流動的,多數人以服務少數人為生,只要有錢,那是個享樂的好去處。」

    「中國商人很幸福,你們所有人都很幸福。」朱曉恩懷著羨慕的心這樣說著:「歐洲的商人也很厲害,大家族能把數百萬枚金幣放貸借給國王,資助戰爭、支持教皇或從事探險,就像西班牙的富格爾家族,掌握著西班牙的銅、銀、汞、紡織和海關,並將權力放到西班牙每一個海外領地。」

    「將軍在南亞有可能會見到他們家族的人,歐洲每個城鎮都會有這樣的商人家族,他們高大的房子在集市林立,用橫樑支撐,上面覆蓋灰泥、砂漿、金屬絲網,屋子裡堆滿了昂貴的中國綢緞、土耳其地毯和用容器裝的南洋香料。」

    陳沐咧嘴笑著,手指在嘴唇間輕輕撐著,聽起來歐洲商人一點兒都不可憐啊,恰恰相反,他們非常富有。

    「他們都出身農民,可財富讓他們穿金戴銀,也讓他們承受不該承受的東西——落魄的騎士厭惡他們,躲在城鎮外的林間伏擊,搶走商貨並砍掉他們的右手。」

    這就有點血腥了,陳沐能看出來,這種行徑不單單為了圖財,還有洩憤與震懾的意思在內。

    朱曉恩對陳將軍的表情非常滿意,他苦惱地緩緩點頭道:「世界在朝著錯誤的方向發展,商人有了財富可以僱傭更多農民,用金銀購置盔甲來武裝他們。」

    「在貴族眼中不應該這樣的,一個英格蘭農民拿一張破杉木弓或造價低廉的鳥銃,一下就能射穿一個騎士的喉嚨,哪怕騎士把長矛捅進農民的胸口也無濟於事,他們眼裡兩條命並不對等。」

    說著朱曉恩帶著驕傲轉過頭對陳沐道:「我們不這樣,和大明一樣,在一千五百年前,一斧頭幹掉一個羅馬指揮官和用投矛扎死一個青年兵沒什麼區別。」

    聽著凱爾特人難得的光榮故事,陳沐差點想要鼓掌叫好了,他兩手在胸前轉著解釋道:「大明的軍法是不一樣的,戰場上幹掉敵軍指揮官要記斬將功,通常會官升兩級。」

    「貴族會被淘汰的,就像你說的,世界在發展,即使在這個時間上,騎士比商人未起家前的農夫在獲得財富上都更有優勢,只是他們沒有去做,以前我們也有生來就是貴族的人,在漢朝就沒了。」

    「漢家天子是農民,漢朝兩個開國皇帝,都是農民,國朝也是如此。」陳沐帶著一點洩露天機的詭異笑容道:「不過你們可能不會這樣。」

    「剛才你說,在南亞會遇到你說的那個家族,你覺得他們會造反麼?西班牙人說的新貴族,就是他們?」

    朱曉恩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道:「他們不會造反,富格爾家族的財富與權勢遍佈西班牙每個角落,那些新貴族與他們相比什麼都不算,會造反的是冒險家,那些人除了在新大陸搶到的一切外一無所有,現在這些東西被將軍搶走了。」

    「就像伏擊商人的落魄騎士一樣,不過在下覺得他們不會光想拿走將軍的右手。」

    海風帶著鹹鹹的味道打在陳沐臉頰,天氣漸漸暖和起來,陳沐的肩膀一聳一聳。

    「巧了,我會把他們的右手送到墨西哥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3
第三十四章 革漕
               
    萬曆六年,中原出了一件此時看上去不過尋常,對今後影響卻極為重要的事。

    辦完父親喪事回返朝中的張居正返鄉來去一途挨盡了旁人戳脊樑骨痛罵不忠不孝貪戀權勢,回到京師又做出一個會遭受更多罵名的決策。

    在北直隸、南直隸、山東、浙江四省設立官辦工匠學堂,由工部直接管轄,學科分織造的棉紡毛紡帆布、作谷的釀酒制曲榨油製鹽與制茶、日用的服裝百貨造紙印刷、匠器的工具製作與建材磚瓦,最後還有造船修船木煤火油等燃料學科。

    工匠學堂在明朝已經不是新東西了,由熟悉分科教學的官員制定規則也不奇怪,唯獨張居正一條命令讓整個大運河風聲鶴唳。

    四大官辦學堂不面向天下吏民招生,這個時代任何國家的基本盤都是農業,尤其像明朝這樣的大國,一旦農戶都放下鋤頭做別的,亡國有日。

    三成學員准各地軍匠民匠入學,餘下七成只准運河上的漕戶子弟進學。

    四省官辦匠人學堂牛氣哄哄,一年四省合計招生三千二百學員,學制四年,官府只給學堂場地,每名學員一年交學費白銀三兩,多交三兩才在學堂管吃。

    住宿基本上也是學員自理了,學堂給地,但從學堂、食堂到宿舍,全部都是這些交了銀子來上學的學員自己出工出力,每個學堂先蓋起來的都是磚瓦窯和小棚屋。

    所幸工部的心沒有太黑,磚土由各省布政司調撥,沒再讓學員花錢。

    待遇如此之差,結果不言而喻,招生告示從北京印刷,順著運河發到每一個漕長手中,由漕長向漕戶宣讀,三個月後四省學堂哪個都沒招夠學員。

    南直隸僅招到一百單八人,被人稱作梁山學堂,成了萬曆六年最大的笑話。

    朝野只有少之又少的人對張居正這一行為有所揣度——朝廷以海運代漕運的事,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真正的現實。

    誰都知道海運的成本比漕運低得多,但一來漕運在數百年以來與商業、軍事相聯繫,成為極大的產業,影響甚多;二來漕運從業人口超過十萬,再算上他們的家人足有百萬漕民指著這個活兒吃飯。

    這是解決不了的問題,上百萬人的生計,這些人一沒土地二沒手藝,就算想去當兵都沒有軍隊收——這年頭從戚繼光、俞大猷始,募兵都講究個非良家子不用。

    漕民大部分是城市人口,用戚氏的話說就是城裡人套路深。

    沒了漕運,這些人會讓社會動盪。

    就算是陳沐的海運,都沒能觸動漕運分毫,他們海上運的不過是南洋的錢糧貨物罷了。

    但現在這兩件事都不問題了,百萬漕民只需十年,十年後下一代漕民大部分就會通過工匠學堂進入宣府、南直、北直、廣東的官辦大工廠,剩下的漕民也依然能滿足漕運所需。

    至於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張居正不怕,張居正現在什麼都不怕——都他媽是豬狗不如的不肖之徒了,自己帶出的學生、同鄉都這麼罵自己,經營人脈有用嗎?

    他還有什麼事不能做、還有什麼人不能得罪的呢?

    立壁千仞無慾則剛,張居正不需要拜將,照樣上至九天、下至九淵,在沒有人能制他。

    對於這個動作,與大明的海外市場再一次擴張有關,不過跟陳沐關係不大,關鍵在於西洋大臣殷正茂的進度太快。

    在果阿盤踞數十年的葡萄牙人放棄了這個商站,在萬曆五年末徹底撤出印度,宣告其官方東線航線完全失敗。

    唯獨留在印度洋上的葡人勢力也已經與葡萄牙沒剩多少瓜葛,他們廣泛分佈在阿拉干王國、緬甸印度諸部以僱傭軍活躍在動盪不安的戰場上。

    殷正茂取得果阿依靠的不是軍事或是賄賂,恰恰相反,是果阿總督實在沒辦法,賄賂著殷正茂才將這片土地歸到大明西洋軍府治下,以濠鏡的形式繼續存活在印度大地上。

    如今印度南部散落的各個城邦,一多半土地被殷正茂劃分南印度都司治理,三千里江山預計在萬曆六年能向國內輸送棉花九萬擔。

    果阿總督放棄對果阿統治的原因說來好笑,因為他們和里斯本的聯繫被完全切斷了。

    至於為什麼,就得問阿拉伯海另一邊定都西大城,取國號為漢的非洲國王林阿鳳了。

    接近兩年的時間裡,沒有任何一艘葡萄牙船能安然無恙地通過阿拉伯海抵達印度洋,同樣的遭遇也出現在波斯人的薩菲王朝、土耳其人的奧斯曼帝國身上。

    這裡面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即使奧斯曼在萬曆五年同神聖同盟議和之前,西面在地中海他們打得腦漿子都快崩出來,印度洋與地中海的貿易都沒有停止。

    誰都需要這筆稅金來支持戰爭。

    結果印度洋上的貿易硬是被一幫戰力高強的海盜攪渾了。

    倒不是說林阿鳳及其部下有多強的進攻性,恰恰相反,兩年的時間裡除了一開始四面威風外,後來大多數時間他們的船隊都飄在海上躲避薩菲王朝與奧斯曼被觸怒後組建的艦隊追擊。

    但這個時代比較流行三角貿易,非洲西部有一個屬於白人的三角貿易,他們把黑人裝上船送到美洲販賣,被稱作黑奴貿易。

    非洲北部也有一個三角貿易,巴巴裡海盜在地中海掠奪歐洲船隻或直接攻打歐洲沿海城市後把白人賣給奧斯曼帝國做白奴。

    現在非洲東部又有一個出現、興盛至結束都非常短暫的三角貿易,明朝商賈與葡萄牙人把貨物通過馬六甲販賣到印度洋與阿拉伯海,奧斯曼與薩菲的商人通過紅海再走陸路賣到大馬士革。

    不過大多數時間,這批貨離開明朝商賈的手,再轉向大馬士革的路上就被漢王國的海盜船搶下,低價賣回給明朝商賈,再由明朝商賈賣給印度洋上的商人。

    短短兩年,一個成熟的商業航道就幾乎被海盜毀掉,林阿鳳在忙這項主業的時候還順道去了一趟果阿,把那變成一片廢墟。

    葡萄牙人自己的力量根本守不住,何況殷正茂在印度的擴張太快,眼看不可阻擋又無力聯繫國內,果阿總督與澳門主教商議後,決定暫時脫離教廷的控制,歸附明朝。

    而在大洋另一邊,一場戰鬥即將因一支接近報廢的火繩槍打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4
第三十五章 混血
               
    萬曆六年驚蟄,三名西班牙青年劃著單桅小船,登上分界半島,光明正大地進入明軍勢力範圍。

    他們帶了一支賄賂西班牙崗哨取得的老舊火繩手槍,並未有意瞞過巡視的明軍,甚至還請明軍通報他們來拜訪阿爾曼薩總督。

    明軍只在乎自己的營地與戰船,對旁邊新西班牙總督的營地並不在意,即使是對西班牙人,他們的目光更專注地望向對岸的軍事調動,對幾個年輕西班牙人,有的只是防範,並無更多管制。

    至於手銃,西班牙人帶一支手銃難道不是很正常?

    至少阿爾曼薩總督的衛軍就是這樣想的,不過他們還是沒讓這三名青年進入營地。

    事情發生時阿爾曼薩正準備去二里之外的明軍大營赴約晚宴。

    談判的結果早就傳回分界半島甚至傳回對岸的墨西哥城,並通過陸地騎兵送往巴拿馬,這會應當已經在去塞維利亞的船上了。

    他帶兩名衛兵走出營地,看見營地門前有幾個年輕面孔在與職守軍人爭辯著什麼,剛聽見衛兵向自己打了個招呼,耳邊便傳來一聲驚叫。

    火光與硝煙在面前迸發,鉛丸打斷遮擋的兩根手指後繼續猛烈撞擊在漆黑的板甲上,留下拇指大的凹痕與一顆扁平的鉛丸。

    三名青年在一擊不中就想拔劍刺擊,不過西班牙衛軍並未給他們這個機會,兩個人被當場殺死,另一名刺客打翻在地後被抓了起來。

    付元聞訊趕到時阿爾曼薩已經得到湊合的包紮,躺在床上的阿爾曼薩看上去有些虛弱,不過隨著消息傳遞已經讓付元知道他的牌友性命並無大礙。

    「早說了你該早點過去,還能跟咱打兩把撲克,你們西班牙四十張牌的我已經玩膩了,該試試意大利的七十八張玩法,打兩把牌,能保住你兩根手指。」

    付元說著一臉嫌棄地看著阿爾曼薩左手黑乎乎的止血布,邊吩咐部下回營招來軍醫,道:「活該葡萄牙人在濠鏡的醫院沒人去,這還不如我的軍醫呢……看來你跑到這邊是明智的,那仨人就是你說的新貴族?」

    要是新西班牙的新貴族都是這種敢死之士,付元琢磨阿爾曼薩就另請高明吧,他們自己把亂局平定了再說將土地交給明軍的事。

    阿爾曼薩苦笑著對付元道:「在澳門的教會醫院是為關法蘭西病人和麻風病人的,他們不是新貴族。」

    所謂的法蘭西病人就是梅毒病人,歐洲各國對梅毒的名稱就是大型甩鍋現場,全部都推給別國,奧斯曼人最狠,直接把這個病起名叫基督徒病。

    「我也沒想到,在卑劣的英格蘭海盜侵襲海岸之後,半島貴族和新貴族大部分都已支持將部分土地交給明國來換取明軍艦隊的協防,唯獨忘了那些該死的混血兒。」

    遭受刺殺後,阿爾曼薩對西班牙印第安混血兒不再抱有任何善意,懊惱地用右手撐起身子道:「他們可比新貴族厲害!」

    仨刺客,全是混血兒。

    這種情況令人始料未及,阿爾曼薩坐起身來,對付元道:「他們刺殺我恐怕只是個開始,如果他們對現狀不滿整個新西班牙都會非常危險,到時候就必須要明軍提供幫助了。」

    原本輕鬆甚至抱著一點看笑話心態的付元聽到西人總督這麼說,皺眉道:「這樣的千萬人中恐怕才有一個,你怕什麼,我會給島上增加巡防,沒人能再過來,安心養你的傷吧。」

    「不,你不明白。」

    阿爾曼薩非常清楚,混血兒這樣恐怕不是個例,對新貴族和半島貴族來說,失去一部分支配的土地,能換來明軍協防,對他們是非常有利的。

    大家更關心實際,更關心自己,在大多數人看來他們付出的並不多,巴拿馬的一半依然掌握西班牙人手上,北方的土地原本就沒經過開發,失去的不過是原先印加帝國的部分沿岸土地和沙漠罷了。

    現在那屬於秘魯總督區,那的印第安人舉兵叛亂甚至從未停息,導致金礦、銅礦和銀礦的挖掘都不太順利,這是他們向明軍開價一年五萬兩白銀的原因所在。

    他們在那維持統治的花費都快趕上這個數量的一半了。

    心存不滿的也不過是巴拿馬和那邊的少數種植園主罷了,但那也是錢能解決的問題。

    對西班牙人的真正好處在於明軍可以講道理,雖然陳沐的貪婪能吞下一頭大象,到底還有道理可講。

    英格蘭海盜可不管你那麼多,尤其德雷克,走到哪搶到哪,那才是真正的危險。

    人們支持不支持,都因為錢。

    但混血兒不同,他們反對是因為榮譽。

    他們自覺有西班牙人的父親而感到比母系同胞高等,在西班牙人的教育下能夠毫無愧疚地向起義的印第安人拔出屠刀,也享受著這種奴役他人、高人一等的驕傲與待遇。

    也不可避免地存在類似私生子的脆弱自尊。

    對半島貴族和新貴族來說,只要條件合適,就算完全放棄新大陸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龐大的收穫就夠了。

    混血兒不行,儘管他們嫌棄新大陸的原住民,儘管他們嫌棄新大陸的一切甚至自己嫌棄自己,但離開新大陸,他們一文不值。

    「我很擔心貝爾納爾,他是我的軍團長,在墨西哥只有他一個西班牙軍團長,而混血兒率領的軍團在墨西哥有兩個,秘魯還有三個。」

    阿爾曼薩用右手拉著付元的衣袍道:「付將軍,如果這些雜種軍團反叛,請明軍務必幫助我擊敗他們,只有貝爾納爾他堅持不了多久的!」

    阿爾曼薩話音剛落,營帳外傳來甕聲甕氣的斷言。

    「不用支援了!」

    邵廷達沉著臉撩開營帳,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滿面虛弱的阿爾曼薩,轉頭望向付元將幾張公文拍到他懷裡。

    「我部船隊剛從阿卡普爾科回來,早在老頭被刺殺的前一旬,他手下那個貝什麼貝的就被其他軍團長策反,六個軍團長聯名一同向他們叫什麼西印度委員會提出罷免總督的申請。」

    「別擔心,你還是總督。」邵廷達轉頭看向床上的阿爾曼薩,歪著嘴冷笑一聲,道:「正因如此,六個軍團長聯合新貴族結成聯軍,向各城鎮港口發去書信,決定發動名為效忠西班牙菲利普陛下的戰爭。」

    「墨西哥周邊你的人都被關起來了,新西班牙處處易旗。」

    阿爾曼薩瞪大眼睛,一時半會並不能相信這個消息,一時間右手攥著左手,看上去比斷掉兩根手指更讓難過,結結巴巴:「那,那墨西哥城呢?」

    「尤其墨西哥城,聽命於你的守軍一銃沒放,貝爾納爾被什麼委員會推舉為暫代總督,跟你們那什麼主教一同管事——你被放逐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4
第三十六章 分析
               
    「這是叛亂!」

    左手傷口撒了金創、纏著明軍蒸煮過乾淨繃帶的新西班牙前總督阿爾曼薩在驚聞墨西哥變革的當晚重新穿戴整齊板甲,帶著他的親兵在島上佈置防務。

    口中絮絮叨叨地逢人便說對岸那是叛亂,沒有國王准許的叛亂!

    付元在第一時間想要將分界半島東部海灣巡行的船隊防線收縮,被邵廷達制止,二人在這方面產生分歧。

    「哥啊,你自己都說了,單你看見像六甲艦那麼大的西船已有三艘,我們只有兩艘六甲,小戰船還比對面少一半,八條大福在北邊還沒回來。」

    「要我說不光防線要收,咱們艦隊也該撤了,要麼從半島西邊往北,去找二爺大軍匯合再議後事,要麼就走東邊海灣,那有狹窄海島,海戰打起來才有以少勝多的可能。」

    「更何況北方都是沙漠,我部能向北行軍,他們追擊輜重未必有我們足,陸戰取勝也不是不可能。」

    付元急得煙斗都丟桌上,手背拍手心兒壓著聲音對邵廷達道:「我老付不是怕死,可帥爺標下三成戰艦兩成兵力都在這兒,沉一艘少一艘,亞洲可沒造船港!」

    眼看平日裡最毛躁的邵廷達此時面沉如水地坐在主座,付元一個勁兒給旁邊坐的黑雲龍使眼色,哪兒知道這會這小子眼觀鼻鼻觀口地低頭不語,氣的付元暗罵。

    『還大侄子呢,真他娘靠不住!』

    剛在心裡罵完,黑雲龍就說話了。

    「邵帥,卑職以為……」

    五部艦隊長官從天津出海前都加了總兵官銜,每個人都能以『帥』相稱,黑雲龍這會也不叫十六叔了,恭恭敬敬地帶上尊稱,抱拳道:「北洋新軍自成軍之始,操練艱辛,練兵教官只怕不好、所用器械只怕不精,唯獨都沒同敵軍見仗呀。」

    付元一挑眉毛,豎起二指向黑雲龍道:「誒!是這個理,新軍!」

    哪知道話還沒說完,黑雲龍接上一句:「這是個好機會,北洋真正成為精銳,就差這一仗了。」

    付元臉都黑了,又一個求戰的!

    「都別急!」

    邵廷達左看看黑雲龍,又看看付元,抬起兩掌虛壓,又虎著臉左右看了一眼,這才長出了口氣道:「別催我,想想要是沐哥在,這種局面,他會怎麼做。」

    莽蟲心裡有點亂套。

    他不是沒獨當一面過,但在南洋和在這兒不一樣,在那邊別管他做什麼,明軍都佔據絕對優勢,從來沒有劣勢。

    但這次不論從兵力、船艦上他們都討不到好處,而且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尤其這倆人說的都對。

    他沒帶北洋軍操練過,但在航行中大致摸過麾下兵員的底兒,操練是挺嚴格,就連船上火炮發射後擦炮管捅幾下、捅的動作都做的標標準准一模一樣。

    但確實就像黑雲龍說的,都是新手,打仗和打靶不一樣,臨機反應銃炮在耳邊齊轟,有多少人能表現得像訓練時一樣,邵廷達不知道。

    付元倆眼一翻,道:「要是二爺在這兒就不慌了,他肯定在心裡計較得清清楚楚,用不著咱操心。」

    莽蟲發現新大陸了,他瞪著一雙大眼好奇地問道:「沐哥還計較呢?他不是每次一拍手,打!然後咱就帶兵去打?」

    「嘁!你當二爺是啥,神仙麼?他小本兒上記得清清楚楚,都算過,對,按他的話說叫分析——在南洋收拾軍府時候我見過,清楚得很,還寫了心裡想的啥呢,噓!」

    付元說著突然頓住,對二人,尤其重重地瞪了黑雲龍一眼,這才道:「回去可別跟別人說這事,可能是嫌丟人吧,那本兒二爺後來都燒了,誰要把這漏出去,別怪我老付翻臉不認人。」

    倆人連連點頭,這會兒沒了主心骨的大將們都覺得需要有個精神指導,結果就見付元想了半天,神情嚴肅地抬起手指在面前晃著,道:「我記得有說在北方打仗的,好像是跟北虜,駐軍真保鎮北邊,二爺看著潰軍往京師退,心裡嚇壞了成宿睡不著覺。」

    「上頭還專門記下來鼓勵自己的話,說不能讓部下看出來自己害怕,否則軍心就沒了,還有那個叫什麼博弈。」

    「當年在前帶兵的鄧將軍,陳帥在後頭,拒馬河,陳帥當時認為虜騎可以輕易將鄧將軍所部新兵全部殺光,但勢必被後方陳帥家兵炮隊擊垮。他還把自己想成虜騎。」

    黑雲龍插嘴道:「戰前分析,軍事科教,你說那個叫換位思考。」

    「對對對,就這個。」付元道:「虜騎射翻鄧將軍前陣,這個時候鄧將軍的兵肯定潰了,但二爺家兵開始動手,鄧將軍的潰兵被收攏,就成了合圍,看誰能撐住,誰就能贏。」

    邵廷達的心定了。

    他抬手指向黑雲龍道:「你不講武堂的?分析。」

    黑雲龍攤開兩手,分析好做,可分析什麼呢?他無奈道:「邵帥,目標是什麼?對岸還沒和咱宣戰呢。」

    「平定墨西哥叛亂,不管西人的什麼委員會教會承認,沐哥給付游擊的命令是讓西人應下要求,現在阿爾曼薩答應了,那他必須還是總督,他還做總督我們就得平定叛亂。」

    倆人欲哭無淚。

    「分析不必做,情報很多,卑職總結便是。」

    黑雲龍深吸口氣,閉目片刻,再睜開眼時臉上已換上肅容,道:「大帥此時已收到西人同意的消息,可能正乘船南下,也可能還在麻家港,此時傳遞消息,我部援軍慢則兩月,快則半月即可趕到分界半島。」

    「要達成平定叛亂之目的,最快需三個步驟。消滅西人海軍、封鎖東南一千四百里外巴亞爾塔港與兩千七百里外的阿卡普爾科,奪取阿卡普爾科就能威脅墨西哥城,開始勸降。」

    「如果不能勸降,還需固守並行軍六百里,兵臨墨西哥城下,這很危險,並且此時援軍應已趕到,所以不能勸降就固守阿爾普爾科港,或陸戰擊潰來犯之敵即可。」

    「前軍艦隊共有六甲戰艦兩艘、大小鯊二十四艘,糧船馬船六艘,另有八艘福船運送鄭屠去往狀元橋,十五日內返回;海陸旗軍兩千一百有奇、西人總督衛隊二百,另合三百餘軍匠,銃炮兵甲齊備,糧草彈藥充足。」

    「敵軍在對岸的兵力我們很清楚,有貝爾納爾軍團兩千七百餘人,兩個混血軍團六千,一共八千七百陸軍,而且所有原住民都是他們的輜重兵;船艦上六甲級三至五艘、大小鯊船級戰艦四十至六十艘,商船貨船二十艘。」

    「敵我實力懸殊,所幸,在秘魯的三個軍團與船艦趕來亦需一月有餘,不論戰事順不順利,都不必考慮他們。」

    付元皺眉道:「不順不必考慮老付知道,順利也不必考慮是何解?」

    黑雲龍笑了,道:「如戰事不利,我等活不到與其照面;即使戰事順利,咱大多數人跟他們照面之前魂魄也回家了。」

    「陳帥所言博弈,戰局勝敗往往不在作戰之人身上,大戰勝負,全看誰的援軍先來,但當下有一戰,勝負可由我等左右。」

    「敵軍主力現集結於墨西哥附近,一旦其集結完成自阿卡普爾科起航,分界半島絕對守不住。」

    「與其退至北方,不如今夜集結所有兵力起航,六日後襲擊巴亞爾塔,擊沉其地海上船艦,大勝即乘勝南下攻打阿卡普爾科,縱然戰局不利,再退往北方也不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4
第三十七章 沒用
               
    黑雲龍的計畫不算冒險也並不出奇,只能說是規規矩矩的戰前準備。

    前軍艦隊兵少,不可能做出分兵的舉動,任誰都只會集中兵力以取得局部優勢。

    深夜的巴亞爾塔港燈火通明,巨大的戰船停靠在港口近海,岸邊成排用於登陸的小槳船在沙灘上翻了一片,白色的帆布營帳在沙灘東邊避開漲潮的林地間很是顯眼。

    五十餘年前西班牙人抵達這裡,給這裡的土地取名為班德拉斯谷,隨即北上,並未認真經營這片土地,直至明軍抵達分界半島,隸屬新西班牙埃雷拉軍團的千餘軍兵率船隊常駐於此,將海邊原住民小村建成港口。

    埃雷拉是兩名混血軍團長之一,這是他父親的姓氏,西班牙人通常兩兩個姓,父姓、母姓然後教名、人名,所以他們的名字都很長。

    埃雷拉並沒有母親的姓氏,叫這個姓氏說明他父系來自西班牙北方,先祖是經營鐵器生意的家族。

    混血軍團的士兵或許比常規的西班牙軍團聽起來差一些,其實更嚴格訓練、血統榮譽感與血統自卑感共存讓他們每個人都具有強烈自尊,比一般西班牙人更能吃苦,讓他們的戰力比尋常士兵只高不低。

    只是軍備稍稍差一點罷了,比方說他們很大一部分穿的棉甲在墨西哥的夏天能把身上捂爛。

    持著火繩槍立在箭樓上的混血士兵有著西班牙人的棱角分明,也具有來自母親的膚色,棱形厚墊肩棉甲外罩著一件殺死原住民獲得的獎賞的鎖甲,眺望遠方海面哼著母親得天花過世前常常唱的歌謠。

    他那個擁有完全伊比利亞半島血統的上尉已經睡了,儘管上尉在睡前對他說他們有絕對的兵力優勢,在集結前不會向盤踞在對岸的明軍宣戰,明軍也不會敢來襲擊他們,他可以睡個好覺。

    但年輕的混血士兵認為這有辱榮譽,他是哨兵,就必須站好每一夜崗,哪怕沒有敵人。

    他還需要做得更好才能得到陞遷,他必須陞遷,升做上尉甚至是隸屬軍團永久編制的軍士長或憲兵長。

    只有那樣他才能在滿地都是的印第安女人之外娶一個門當戶對的西班牙女人,雖然別人都對他說這不可能,但他固執地認為自己非常優秀,只要成為軍團中二十九個永遠編制的軍官,他是有機會的。

    他已經不會用屬於原住民的語言去唱這首歌了,但來自孩童時的曲調還能深刻地烙印在腦海,這完全是不自覺打發無聊時光才會情不自禁地哼出來。

    如果他知道此時自己在輕聲哼哼著屬於原住民的歌謠,一定會立刻閉上嘴,哪怕膚色會讓他一切所作所為欲蓋彌彰,他也堅持以一個純血西班牙人的標準要求自己——他必須如此,他們必須如此。

    不過他的哼唱還是被動地戛然而止,因為遠方漆黑的海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著,但距離太遠他看不清,他緊緊攥著火槍,動作極快地將火把熄滅,適應黑暗眯起眼睛向海上眺望著。

    「西班牙人的防守很嚴密,我們被發現了,讓他們升起船帆快速逼近港口,向各船隊發信號,熄滅船尾燈籠!」

    海上漂泊的巨大陰影上,船尾的三隻紅燈籠熄滅,緊隨其後的船隊紛紛依照早先定好的襲擊計畫升帆。

    邵廷達放下望遠鏡,就在剛剛,他看見岸邊至少有三處火把先後熄滅,雖然他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這種時候不論敵軍做出怎樣的行動,都會被他視為危險的開始。

    他轉過頭對病秧兒搖頭道:「情況不算有利,讓宗龍從桅杆上下來。」

    宗龍是邵廷達那個小時候逢人便叫爹的兒子,如今已經能在桅杆上爬來爬去了。

    莽蟲轉頭看著桅杆頂部的朱雀旗,眼中帶著些許憂慮。

    風向決定了他們攻入港口的船速不會太快,離開時又處於上風,風會讓船身前傾,正面水線下隱藏的船體多,而尾部水線下露出的船體多,會增加炮戰中被擊中的可能。

    並且……他為自己沒有將陣亡袍澤的靈甲鑲在船屁股上的習慣感到後悔。

    邵廷達的船帆沒有升起,他與付元兩艘旗艦依然在海上緩緩飄著,船身之後兩支由五艘大小鯊船混編的船隊一左一右調轉船頭向港口攻去,隨後又是三支船隊,船帆張揚燈火齊立,浩浩蕩蕩向數里之外的港口各個方向駛去。

    鯊船當中三艘原本的糧福船像混入狼群的哈士奇,雖然船上都一門炮都沒裝,但落在艦隊最末很有底氣,絕不落後一步。

    明火執仗的船隊毫無懸念被岸邊西軍發現,接著沙灘大亂,各個長官與士兵被遍佈各處的小鐘樓上聲音叫醒,在戰船不過航行一里的時間中近半士兵都找到自己的戰鬥位置。

    他們在此前沒誰會認為明軍真的可能攻來,慌亂不可避免,但充分開發主觀能動性的訓練能讓他們做出最好的表現。

    並且每個人都非常確定,來的不是西班牙船隊,因為己方船隊在離岸很遠的地方就會先派小船探尋暗礁並過來提前通報船艦入港。

    這個時候過來,只能是明軍!

    最先頭的船隊行軍尚不及二里,距離停靠西人船艦的海灣還有三里時,港口停泊的西班牙船艦有點升起船帆,只有幾艘靠近海岸的船沒有動作。

    夜裡船艦上都要留人值守,不過誰都不會在船上留下太多兵力,已經升帆的船是打算將船硬停到沙灘上去,未升帆的戰船則是船長準備等部下從岸邊上船後向敵襲船艦展開海戰。

    超過六百名西軍士兵奔向小舟向大船奮力劃著。

    另外的西軍士兵則在岸邊佈防,沿途火炮、射石炮都正在調整射程,隨時準備在二里外開炮以震懾敵軍。

    更多的火槍手、長矛手、長劍兵則準備防禦明軍登岸後的肉搏戰,他們隨時能結成方陣據守,除此之外還有騎兵已向北方留守的兩個連隊以及南面的墨西哥方向傳出遇襲的消息。

    緊跟著,岸炮幾乎與明軍船艦的火炮同時轟響。

    晃晃悠悠的福船順著海浪起伏,在身後炮艦的注目禮中一頭紮進西班牙停船陣形當中,不管周圍大船小船商船戰船,左右猛火油櫃見船就噴,船尾的旗軍力士鑿開火油捅一腳一腳地踹下海。

    海上一直用望遠鏡觀察敵陣的邵廷達摘下頭盔,揉了揉自己的頭髮,對西班牙人的部署給出極高評價。

    「我們的人也未必能將防務做得這麼快、這麼好,可惜沒啥用——咱要毀的是船,他們在岸上列什麼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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