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2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8
第五十八章 紅果
               
    當邵廷達命令黑雲龍部下馬隊向東偏北一百六十里外的銀城塔斯科派出斥候打探軍情、地形時,總督阿爾曼薩的臉像得了面痙攣。

    一抽一抽。

    「這個人可是陳沐的兄弟!」

    阿爾曼薩一直都知道銀城就離他們不遠,並且處於高地,有城鎮但衛兵不多,足夠的人口用於採礦冶煉,毫無疑問是明軍最合適的戰略要地。

    但他不能告訴邵廷達,甚至希望明軍能向南進軍經由大道快速行軍直接逼近墨西哥城。

    明軍在這片土地上瞭解的越少越好。

    為此他還專門跟福哥兒說過,不要用銀城這個稱呼,甚至連塔斯科這個名字也不要用,只說是一座種植園就好了。

    結果還是被福哥兒的僕人說漏嘴,先是說了銀城二字,等邵廷達細問又說到塔斯科,令邵廷達更感興趣。

    塔斯科,西語意思為稅收。

    銀城、稅收,很難不令人聯想到財富。

    這次黑雲龍親自出馬,先遣步騎斥候以扇形散開向前探查,他則引十餘騎的小隊直走官道,去往塔斯科。

    黑雲龍想看看,那個什麼塔斯科,是不是真能配得上銀城這個名字。

    其實這個時候,貝爾納爾還是沒有發兵攻打邵廷達的意思,他的心思在據守墨西哥城等待援軍與集結兵力攻打邵廷達之間徘徊。

    這本來沒什麼好徘徊的,當妻子給予他言語及戰略上幫助後,兩天前的夜裡他就下定決心,招募遊蕩在墨西哥城的僱傭軍,補足兩個軍團,以優勢兵力先清理掉邵廷達這支登陸的明軍部隊。

    但他妻子說懷孕了。

    這很可怕,像立了個旗。

    雖然萬曆年間並沒有立旗這個說法。

    在這個時代的西班牙,騎士接近瘋狂地流傳著,身為騎士自然喜歡騎士流傳,但問題出在那些倒霉作家為了讓出版後有人買,幾乎用盡所有辦法。

    比方說,英勇的騎士在出征前得知妻子懷孕的消息,然後那些說了等他回來的人再也沒回來。

    貝爾納爾覺得自己這個時候出征太不吉利,心裡又不願放棄唾手可得的戰機,一直左右搖擺——他想做總督、名震西班牙、趕走外來明國侵略者,但不想死。

    這種心態下,似乎固守墨西哥城更合適。

    反正算算日子,秘魯總督區的援軍趕到也就在這幾天了。

    塔斯科並不是東方意義上的『一座城』,而是一座山,被群山環繞的山。

    一條修造於阿茲特克時代的道路經由這裡溝通東西兩個方向,道路就近用山上的黑石子鋪就,兩旁挖掘了窄窄的水渠用以灌溉,道路與水渠之間有白色條石堆出的矮欄。

    只有膝蓋那麼高。

    從部下斥候那得到接近這的消息後,黑雲龍就不敢走官道了,命令部下等在暫時安全的官道旁,自己帶兩名隨從由叢林登上半山腰,不過他並未急於從極遠距離去審視這座山城。

    黑雲龍正忙著拔刺呢。

    自他們由阿卡普爾科北面登陸以來,目力所至之處,隨處可見一種生得怪異的植物,綠綠得,有的生得很高、有的生得很矮,有的生得很圓、有的生得很長,身上長滿了刺,有的還能結出紅色的果子。

    「這玩意咋看咋危險,敢扎老子,你說它能吃麼?」

    黑雲龍褲腿、甲裙上被紮了好幾根刺,正說著把刺拔出來,抽出靴筒短刀便將身邊一株怪東西的刺削個乾淨,摘下顆紅果拿在手上,湊到鼻間嗅嗅:「倒是沒什麼怪味。」

    親隨正不知道該怎麼回呢,就看黑將軍喉頭上下襬動,發出吞嚥口水的『咕咚』聲。

    根本來不及勸阻,這黑傢伙玩半輩子刀子,動作忒快,紅果就被片兒開,露出內裡汁液豐富的紅色果肉。

    舔了一口,黑將軍的臉上表情極為精彩,原本是微微抿起勾著嘴角嚴肅地試探,隨後眼睛快速上挑,吞下口水接連點頭,眼睛都亮了,樂得像個一百六十明斤的孩子,就差拍手了跳一段了。

    「誒!酸甜!好吃!這玩意回頭找個俘虜喂他三天,不死就能吃,祖宗在上,咱有菜吃了!」

    唉。

    年輕的親兵無聲在心裡嘆了口氣,倆兵對視一眼,都清楚看到對方臉上的生無可戀。

    可是讓整天吃醬餅咸怕了的黑雲龍樂了好一會兒,自打進宣府講武堂,黑雲龍就再沒吃過像這次遠征經過黑水靺鞨群島後的伙食。

    過群島之前好歹還他娘有豆芽吃,過了群島整天就是肉、飯、鹹魚、醬餅、燒餅,無限循環。

    好不容易原住民給弄來點黃色棒子,又讓傻乎乎的伙伕給碾成面做大餅,別提他心裡多懷念遠航之前的伙食了。

    自己樂了半天,黑雲龍發現倆親兵居然沒跟著一塊樂,撇著嘴皺著眉從左看到右:「本將可有哪裡不妥?」

    「將爺,俺們是怕你不妥,這啥呀長得渾身刺你就往嘴裡塞,吃病了上哪兒給你治去,找軍醫不怕陳神仙給你剖咯?」

    在白馬河岸駐營這不到一旬,可算讓軍醫打出名號,平日裡慈眉善目的軍醫一聲不吭鑽在軍醫營裡啥事不干就是剖人,一天抬進去上百人,抬出來二三十簍。

    弄得這些受訓殺人的北洋旗軍都對軍醫有了敬畏之心。

    「別他娘瞎說,都是良家子弟,旗軍有不願意放銃殺人性命的,尋常人等哪個又願意幹陳醫生干的那些事,都是經略的命令,身不由己。」

    「回去告訴標下,誰再敢傳軍醫的不是,放這種屁的有一個算一個,全栓馬屁股上繞營三圈。」

    黑雲龍說著,短刀在親兵衣服上蹭蹭,塞回靴筒,磨痧著下頜鬍鬚皺眉道:「不過陳醫生這樣確實不是個事,我聽人說軍醫營那邊天天夜裡有人做噩夢,昨兒我見他出營河邊站了好長時間。」

    「那眼神跟餓急的狼似得,別回頭再失心瘋了,人家吃這些苦頭是為了讓咱都能活下來——回去了看看這東西到底能不能吃,能吃給醫生送去點,酸甜的味不錯。」

    親兵被訓了一頓,一直捱到這句才低頭說了一句:「這能不能吃回去問白馬部的人不就知道了?」

    「誒,你爺爺的,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就你聰明?聰明你不早告訴我?」

    啪!

    巴掌扇腦瓜上倍兒響。

    黑雲龍丟下果子,解下背包掏出一應紙筆器具,親兵見狀連忙將腳下三條木腿的支架架起,架上最頂放望遠鏡,旁邊伸出一塊墊紙平放的木板。

    黑將軍拍手道:「幹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8
第五十九章 圖文
               
    邵廷達眼前擺著一幅畫,畫裡畫著一座在群山包圍之中的山。

    山腳下有條縱貫東西的路,路兩旁空地上每隔十幾二十步便搭著高高的棍子,兩根棍子相隔甚遠,中間有梁,縱橫百步有數根這樣的架子,架子上鋪著薄步遮光,棚下也鋪著一塊塊長方布。

    在這些棚子周圍,是廣闊的種植園與忙碌的礦場,之所以邵廷達能看出來哪裡是礦場、哪裡是種植園,並不是因為黑雲龍畫技有多高超,而是老黑直接在圖上寫字。

    『棉花地』、『甘蔗地』、『菸草地』、『礦山』。

    再往上則像分水嶺,出現木棚屋、倉庫、馬廄與小塔樓,圖上還畫了幾個小人拿著木棍。

    就算不問,莽蟲也明白,黑雲龍的意思是這有士兵。

    棚屋層再往上就漂亮了,山頂有正在修建的高聳教堂,黑將軍配文『估計西夷被驅逐出亞洲前都修不好』,教堂旁邊是武器廣場,配文『花園特漂亮,紅黃相配』,一樣還畫著幾個拿木棍的大腦袋小人兒。

    教堂與武器廣場之下,是一排又一排的二層小樓,配文『白牆橘瓦』,格局讓見過濠鏡葡人房子的邵廷達感到眼熟,這種建築風格他曾在表哥口中聽到過,陳沐說是『巴洛克』風格建築。

    但『巴洛克』究竟是什麼意思,邵廷達不懂。

    為此他還專門問過濠鏡主教,結果人家精通西葡兩國文化的主教老爺子都沒聽說過,要不是老爺子說法蘭西有個相似讀音指『俗麗凌亂』的形容詞叫『誒莫特』,他就覺得沐哥在吹牛逼了。

    確實挺亂的。

    黑雲龍派人送回來的圖關鍵不在於圖,甚至不在於礦山與種植園所在,對邵廷達而言最關鍵的還是在字。

    比方說那塊玉米地長得比人還高能藏馬、火炮需要運到哪座山腰才能準確威脅駐軍、各個山頭的高度又是多少、各百戶隊自官道進入後應由哪個方向合圍,山上的人要想逃走又能走哪條路。

    從圖上看,這個叫塔斯科的地方雖然沒有堅固城防,但山腰上的二層小樓都是天然火槍掩體,稱得上易守難攻。

    這樣的地方打下來很難,可一旦打下來,就能俯瞰周圍十餘座山頭,控制四百里土地。

    至於白銀,邵廷達確實沒往心裡去,那即使有銀山,也不是他們短時間裡能挖出來的,至多能給部下每人發上幾兩銀子犒賞,只要知道這有銀山也就夠了。

    戰爭結束之後,銀山對明軍才有意義,現在只看地勢的軍事意義就夠了。

    贏得戰爭,贏得一切;輸掉戰爭,啥都白給。

    「倒是可以試著打一下。」

    別管怎麼說,大侄子畫的挺好,邵廷達輕拍兩下圖紙,不露痕跡地向後退出半步將擱在桌上的肚子挪下來,抬眼問道:「你們將軍呢,怎麼沒回來?」

    這個問題對黑氏家丁來說很難回答,年輕健碩的家丁抿著嘴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想了想道:「將軍說在那探查兩日,擾其軍心,以待邵帥發兵攻打。」

    邵廷達撓撓腦袋,他可還沒打算攻略塔斯科呢!

    「累不累,不累的話再跑一趟,回去給你家將軍傳個信兒。」

    黑氏家丁聞言肅容,抱拳道:「不累,在遼東鑽林子鑽慣了,百來裡不礙事,換匹馬就行。」

    「好,你用過飯後從營地挑幾個騎手跟你一起,雙馬先過去給你家將軍送封信,有騎兵百戶會緊隨在後,黑將軍看了邵某書信,就知道後面該怎麼做了。」

    黑氏家丁抱拳離去,邵廷達對著地形圖沉默不語。

    片刻後,病秧兒攥著書信報名入帳,奉上書信道:「父帥,西邊的斥候回來了,咱的步兵追了百十里地,甄百戶一路窮追猛打,最後僅有四十餘人逃到官道上去。」

    「有一夥往東多半是往墨西哥城走了,還有有一夥往南去,不知是想去哪——喲,這是誰畫的圖?」

    病秧兒的回報打斷邵廷達的思慮,他下意識接過信但並沒有看,放在桌案上挪了挪壓著地形圖的手,推給病秧兒道:「你來的正好,這是黑將軍從塔斯科送來的地形圖,看看。」

    「嚯,這還附著字兒呢!」

    這地形圖太別緻了,讓一貫不苟言笑的邵變蛟都接連發出語氣詞,看了兩眼當即拍手道:「這是個好地方啊,於西人而言不易守備,可若落入我等之手,只需立上兩面木牆,便是易守難攻的要害。」

    「四個百戶駐於此處,敵軍再來一個軍團也不怕。」

    邵廷達皺皺眉頭,乾兒子打了一場仗以後這心態有點狂呀,翻著眼睛問道:「怎麼說?」

    「西人銃少炮輕,多矛兵劍手,不過阿總督說墨西哥城一帶西人僱傭兵多以弩兵充入銃手之中,但即便如此,也不比我銃兵多。」

    邵變蛟是真正與混血軍團見仗的,敵軍哪強哪弱看得一清二楚,道:「他們那個兵陣確實厲害,但銃兵多了,矛手就要少,沒了矛手,他們的銃沒銃刺,就防不得騎兵,軍陣就沒用了。」

    「從圖上看,山城地勢高,只有兩條山路,山路還在中間匯成一條路去往山頂,交匯之地兵家必爭,僅需兩個百戶的步兵,一百六十桿銃就能保管他三千人上不來。」

    「二層樓上全是射台掩體,再在路上做些拒馬障礙,萬無一失。」

    「至於敵軍炮兵,繳獲的佛朗機孩兒看過,遠不如西船上的艦炮,小得很,放遠了打不準……」

    邵廷達抬起手制止養兒的分析,手掌落下將這幅地形圖挪到一邊,道:「我部於此駐軍已近十日,埃雷拉敗績的消息就是再慢也傳回墨西哥城了,西人卻全無動作,太平靜了。」

    「西人此時若有動作我等不知,便應是正是向阿卡普爾科增兵,若無動作,阿卡普爾科的駐軍又不來攻我後路,當為其駐軍兵力較少……算日子沐哥的艦隊與西人援軍都快到了,先拿下海港,就能據守海岸,興許能對敵軍援軍造成些麻煩。」

    「因此我打算向塔斯科派百名騎兵,專事混淆視聽,主力退還海岸,向南襲擊阿卡普爾科港,將炮台拿下,先不打塔斯科。」

    病秧兒有點懵地緩緩點頭,隨後目光堅定起來,對他來說退軍並不在於攻打海港,而在於能確定西軍是否有所動作,如果沒有動作,那就能說明西軍已經被白馬一戰打得膽寒,後面的戰局會容易許多。

    「那黑將軍那邊?」

    「我已給他送去書信,他總不至於百十騎就給我把塔斯科打下來吧?」

    邵廷達說了句笑話,搖頭道:「沒事,等經略率大軍來援,那銀礦早晚是我們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9
第六十章 望風
               
    邵廷達一語成讖。

    黑雲龍率百餘騎在西面山上用望遠鏡盯著塔斯科整整一天,塔城鬆懈的防務越來越令他心動。

    他所在的地方離山腳下也就四里不到五里的距離,並且由要道貫穿,卻整整一天都沒有西軍偵察兵到這來,甚至巡邏隊都沒有。

    正午時,他甚至在那些白牆橘瓦的西班牙式小樓外看見光著膀子端鳥銃的巡邏士兵。

    墨西哥的天氣很熱,但熱的是沿海平原地帶,自明軍向東越過山脈就沒那麼熱了。

    明軍自登陸之後都沒集體解甲,他們早就在心裡做好被捂出痱子的打算,但實際上由於地勢越來越高與山脈的影響,這個時節的溫度和明朝腹地春天差不多。

    並且白馬部的人拍著胸脯告訴明軍山東邊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的溫度,何況晝夜溫差較大,穿棉甲外罩胸甲是完全不礙事的。

    對明軍來說正午最炎熱的時候,躲在樹蔭下忍一忍就過去了,畢竟身處敵軍腹地,但這些塔城的西軍卻將僅有的棉甲都脫了。

    『精神鬆懈,軍紀混亂』——黑雲龍在筆記本上記錄下這一點。

    他的筆記中一頁紙分開兩邊,左邊寫己方優劣、右邊寫敵方優劣,包括地形、兵力、戰力、後勤等方面。

    在己方優勢中,第一行黑雲龍用很大的字體赫然寫著『英明將官』四個大字,後面的評價為天壤之別。

    沒錯,他就是單純地在誇自己。

    「敵軍兵力多於我等,但軍心渙散,先前被我等擊敗,此時應已是驚弓之鳥,我想——我等是否能將他們嚇走?」

    黑雲龍沒想蠻幹著去進攻塔城,那對他們來說太難了,一支不過百餘的騎兵隊,沒有長銃若在平原野戰還好些,但像這種地勢,一味強攻即使最後奪取城鎮己方戰損也得不償失。

    反正這些人都已經被追打著退到這裡,再讓他們向後退退,黑雲龍覺得也不太困難。

    騎兵百戶捧著打火機與兩個總旗在灌木遮蔽下看著地上鋪著指揮官一目瞭然的分析,自然略過『英明將官』這個優勢,注視其他更為中肯的雙方優劣。

    「怎麼嚇跑?」騎兵百戶拿著火機湊近了些,光影照在面上陰晴各半:「如張益德當陽橋,馬尾揚煙塵?」

    黑雲龍擺手道:「不必那麼複雜,這樹太多,揚塵也出不去,何況咱可不是要敵軍不敢過來,是要讓他們退走。」

    「就當是身後有大軍來,我等是先遣騎兵斥候就是。」

    黑雲龍這樣剛說完,騎兵百戶點頭道:「正是如此。」

    他們確實就是先遣斥候啊!

    黑雲龍被這個回應憋了一下,接著道:「但我等身後沒有大軍,要做出有大軍的無畏無懼,先遣二十騎,散佈山下南北西三面,要大搖大擺著逼近山下。」

    「如能引誘敵軍下山來打最好,倘敵軍沒有動作,半個時辰後再出二十騎,這次就可以踱馬在山道上,還能與那些土人奴隸說說話,透漏出我們有三千兵力即將過來的消息。」

    「要是土人不爭氣,就點名了讓他們上山告訴西軍,叫他們投降。」

    「與此同時,向土人探明山上守軍數目,兵甲優劣。」

    「等我部騎兵百餘都從山道走出,僅剩東面缺口,他們若足夠聰明就該走了,要是傻子黑某也沒辦法。」

    黑雲龍這麼說著,對部下道:「將命令告訴麾下各小旗,趁現在都去睡會,明日一早,嚇唬嚇唬他們!」

    遠處山上密林中微弱的光熄滅了,這沒有給混血潰軍的值夜士兵帶來一點兒困擾,在他眼中,四面八方都很安靜。

    他們已經很出色了,這種時候還能在各個塔樓上安插值夜士兵,全是因為性命不保。

    盤踞在塔斯科的這伙亂軍重點守備的不是西面,而是東面。

    明軍是敵人沒錯,但現在他們這些泥腿子搶了屬於菲利普的銀礦、商人的種植業,並且做出睡了王室稅官女兒等一系列天怒人怨的事,西班牙也是敵人了。

    反正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索性趁著還活著的時候多放縱一把,這伙潰軍將銀城變為人間地獄。

    但他們相較之下沒怎麼影響山下的印第安人——欺辱印第安人難道不是像吃飯呼吸一樣的正常道理麼?

    吃飯呼吸能算放縱自己嗎?

    要欺辱,就得欺辱那些純血半島貴族!

    值夜的士兵抱著長矛,回味著白天自己做的沒**事,睏意襲來,面上浮著笑容沉沉睡去。

    直至塔樓上的小鐘被敲響,又是新一天。

    伴著士兵撐著迷濛的雙眼走下塔樓,餘光掃過遠處官道上一抹亮紅,登時瞳孔放大,懶散的身形定在當場。

    騎兵。

    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敗讓他們認識了這支騎兵,他們的戰馬稱不上雄健,即使最高大的馬種對比西班牙馬也只是一般身量,奔跑起來速度不快,但四肢粗壯,富有力量。

    馬背上騎兵頂著飾有披垂腦後的紅纓鐵兜,閃耀的胸甲描著金邊,持各式兵刃橫行無忌地自官道上散開,為首的騎兵隊長擎出高揚的朱雀旗帶著狂野的呼哨聲壓迫而來,直將睡癔症眼還發紅的士兵嚇至十分清醒。

    明軍騎兵來了。

    就是這些盛裝騎兵,在與白馬部落的作戰中徹底擊潰他們的軍陣!

    他先是看了一眼去往山頂的方向,腳步剛邁出兩步,緊跟著又頓住,環顧左右慌亂的印第安奴隸,手緩緩放進口袋,摸著冰涼而沉甸甸的銀幣,丟了長矛攥著腰間佩劍撒丫向東邊官道跑去。

    上山再想跑下來,可就要被騎兵包圍了!

    遠處官道旁駐馬的黑雲龍端著望遠鏡看呆了,在他的視野中,清晰地看見一個從望樓上晃晃悠悠下來的身影突然定住,朝山上的方向快走兩步,接著不知怎麼幹脆丟下兵器往東跑了。

    隨後沒過多久,山上的山下的,各處都有人逃跑,向東的向北的,哪個方向都有人跑。

    幾近蜂擁。

    他們跑,騎兵就追,十幾個騎兵攆著上百人在田間地頭奔走,極少有勇氣持兵器與北洋騎兵對仗的,事實上即使他們有勇氣,沒有結陣也沒人能敵得過騎兵。

    「勇敢的人都死在白馬河了,嗯。」

    黑雲龍收起望遠鏡,他想就是這句,這句話他要記得,等下上山就寫在筆記裡,將來等年老力衰致仕還家,把追隨陳經略征服天下的故事留給後人看。

    「走吧,看樣子他們打算把這座城送給我們了。」

    親兵哄笑,各個臉上洋溢著說不出的驕傲,使敵軍望風而逃,這值得驕傲。

    黑雲龍剛打馬兩步,便聽後面傳來馬蹄踢踏聲,伴著家丁熟悉的呼喚:「將軍,邵帥書信!」

    黑將軍駐馬,接過書信低頭拆開,抬眼看著疲憊的家丁有些心疼,道:「他也不叫你睡一覺,等會進鎮……退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9
第六十一章 開光
               
    「為什麼退軍啊!將軍,貝爾納爾還有一支精銳軍團常駐墨西哥東部,將軍你聽我說,那也是一支混血軍團。」

    阿爾曼薩總督收到明軍要撤退的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撤退途中,一直打馬在邵廷達周圍喋喋不休:「只要現在進軍擊潰他們,我們就能進入墨西哥城。」

    「拿下對墨西哥城的控制權,只要三天,三天時間我就能讓西印度委員會與教會審判貝爾納爾。」

    「只要我還是新西班牙總督,新西班牙對秘魯總督區有節制權力,我能命令他們三個軍團退回去,不需要死人就能結束這些紛爭。」

    見邵廷達不為所動,阿爾曼薩急了起來,道:「赫蘇斯軍團的戰力很強,一直在西印度群島與海盜交戰,只要能像擊潰埃雷拉軍團那樣擊潰他們,貝爾納爾就不會再有反抗的意志。」

    邵廷達頂著兩個黑圓圈偏頭看了阿爾曼薩一眼,繼續前行,道:「老阿,昨天夜裡祭拜陣亡旗軍到後半夜才睡,今天又起個大早趕路,你讓我耳邊清靜點吧。」

    「阿卡普爾科是重要港口,我們的援軍、貝爾納爾的援軍都要在那登陸,我不能讓那座港口的炮台對著我哥的艦隊——讓我歇會,歇一會。」

    「你騎馬呢!不能睡!」

    阿爾曼薩氣呼呼地空揮馬鞭,急道:「你們的陳司令過來,明軍會投入接近一萬名士兵,秘魯也會投入九千名士兵,雙方勢均力敵,那將會是一場大戰,上萬人都會死在這!」

    「如果在他們來之前結束戰爭,誰都不用死,你明白麼?」

    邵廷達當然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啊!

    亞洲怎樣才能成為大明的亞洲呢?把西班牙人擠兌走是第一步,常規手段連莽蟲都能想清楚:亞洲經略府給予支持,召集商賈進行貿易競爭,讓西班牙人在這裡無利可圖,然後再通過兩國官府達成合約,西班牙人退出亞洲。

    但這畢竟太慢,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消除西班牙人在這的影響可能需要三代人,何況官府做事,即使是把居庸關貼臉上的陳沐,也得講究師出有名。

    沒名他還得編個名。

    戰爭多快呀!

    六個常備軍團借此機會能殲滅幾個就殲滅幾個。

    在邵廷達眼中,這場戰爭的對手是西班牙,但卻是打給原住民看的,通過戰爭讓他們知道誰更強,戰爭之後通過待遇讓他們知道誰更好。

    亞洲就會變成大明的亞州。

    像杭州、泉州、新明州一樣,亞州。

    莽蟲通常不會去考慮這些問題,但他足夠瞭解陳沐,他知道陳沐一定會這樣思考問題。

    那個表哥呀,出門沒撿錢就當賠了。

    兩相比較,只能委屈阿爾曼薩了——他以為他的利益與大明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其實並沒有。

    「我知道,但我總不能明知道阿卡普爾科是兩軍必爭之地不去管它吧?」

    邵廷達在言語上後退一步,道:「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最後一支軍團在貝爾納爾手上依然還是威脅,得想個辦法。」

    想個辦法堵住你的嘴。

    「那個軍團長叫什麼來著?」

    阿爾曼薩看邵廷達這搪塞的模樣,心裡既生氣又不能不回答,道:「赫蘇斯,赫蘇斯軍團。」

    「好,好名字。」

    邵廷達原本想好的話被這個名字噎在喉嚨,問道:「你們很喜歡給人起名字用神的?我要是叫玉皇大帝,沐哥得罵我傻逼。」

    赫蘇斯,就是耶穌,不過因為歐洲各省,不,歐洲各國方言語調不一致,所以用西班牙語讀出來就是赫蘇斯。

    這一刻阿爾曼薩很像個神棍,滿面虔誠道:「能用神的名字命名,是神對人的恩賜,因為神愛世人。」

    邵廷達癟著臉,身子隨駿馬緩緩顛簸,抬手止住神棍道:「赫蘇斯,你給他寫封信吧,就說,聞君傳書,余甚是欣喜……」

    !

    阿爾曼薩微張著嘴看向邵廷達像看一個怪物,他才剛勉強能聽幾句簡單的漢話,這個明朝將軍居然又說出另一套明顯不同的語言!

    「忘了你聽不懂,我們寫字和說話是兩種方式。」邵廷達笑笑,揚著馬鞭在身前比劃著用西語說道:「看了你給我寫的信,我可高興了。」

    「但這樣太冒險,刺殺貝爾納爾的時機還沒有到,萬一失手你也會因此獲罪……別打岔聽我說完。」

    「現在我已攻佔塔斯科,但兵力不多,無力向墨西哥進攻,希望你能勸說貝爾納爾率軍離開墨西哥向我發起進攻,我會在此布下伏擊,在戰鬥中率你部軍團聽我號令倒戈,一舉擊敗貝爾納爾。」

    「你部下李狗蛋、王二栓等等,就是你知道他部下連隊長的名字都寫上,他們是可以信任的……這個神,他對仕途上有什麼期望你知不知道?」

    阿爾曼薩更習慣於貴族與貴族之間、宮廷之間的勾心鬥角,但從沒想過這種東西也能運用在戰鬥當中,邵廷達一開口他就知道是什麼意思,此時接話道:「他一直想有一天能在西印度群島有一塊冊封地。」

    「為了讓這封信更像真的,我可以在信的最後保證在貝爾納爾死後向國王舉薦他擔任古巴都督。」

    阿爾曼薩說罷,躊躇道:「這信很好,但還有兩個問題。」

    邵廷達眨眨眼,他沒想到這老頭兒這麼上道,居然能聽懂是什麼意思,莫非……莫非他也看過三國演義?

    「什麼問題?」

    「這個信,怎麼送到貝爾納爾手裡,我可不希望送信的衛兵被抓住燒死,需要可靠的人和可靠的方式。」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在墨西哥城邵某可沒熟人。」莽將軍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道:「另一個問題是什麼?」

    另一個問題?

    老頭兒扭捏起來讓人難受:「將軍,這不榮譽。」

    「榮譽?」

    邵廷達忍了一早上的無名火終於發了出了,罵道:「婆婆媽媽唧唧歪歪,我就問你信你寫不寫,送不送?」

    「肯定寫。」

    得了!

    不過邵廷達才剛吼出這麼一句,就聽後頭遠遠地有騎兵從兵陣邊的窄道疾馳而來,不斷呼喚:「將軍,將軍!」

    黑雲龍的家丁這條路兩個晝夜往返跑了三趟,見著他邵廷達眼都直了……這個人不累麼?

    就是換馬,馬背上顛幾百里地啥感覺?

    精神頭還特足,抱拳嚴肅裡透著興奮,道:「駐守塔斯科的敵軍望風而逃,黑將軍已駐防塔斯科!」

    邵廷達的手不自覺地摀住了自己的嘴。

    『乖乖,以後俺怕是不能再亂說話了,這嘴……開光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9
第六十二章 他們
               
    阿卡普爾科,亞洲西海岸第一大貿易港。

    過去,這承載著中國、南洋遠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裝載白銀,如今溝通新西班牙與秘魯之間的聯繫,地位與秘魯的利馬齊平,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港口。

    但剝離開這個光鮮的身份,這就是一個小漁村,擁有武裝炮台、駐軍守衛的小漁村。

    阿卡普爾科港北方五里,接近邵廷達登陸的海岸,這一次過來的明軍依然選擇這裡作為登陸地。

    世上任何一塊大陸海岸線都是廣袤的,但想要尋找到一塊合適登陸地並不是那麼容易。

    高大的戰船甲板上,旗軍聚集於右舷,吃力地將一卷卷藍色帳布從船舷推下,覆蓋船殼垂進海裡。

    趁著夜裡漲潮,兩艘放下船帆的戰船首尾相連停在海岸附近,拉出三十丈長的遮蔽線。

    一根根長矛戳進沙灘,撐起黃色帳布,向來自南面的視野擋住,一名小旗官帶著他的部下在沙灘盡頭的灌木中將上身綠色披肩裹頭布脫下,隨後率領部下於沙灘帳布南面間隔數步挖下容納身體的沙坑,面向阿卡普爾科的方向值守。

    在他們背後,更多來自林滿爵部下的游擊旗軍摸黑作業,卸下船上攜帶的木樁木柵,就地佈置阻擊防線與撤退點。

    臨近清晨,退潮將兩艘巨大戰船擱淺在海灘上,休息的旗軍發出低壓的歡呼,戰船右舷的帳布被拽上去,不過緊跟著幾個旗軍好像犯了難,對著船底沙灘顏色一再看著,最後決定將出產自薊鎮軍器局的青磚色帳布鋪在船右舷上。

    顏色不不像,但這是他們所攜帶的帳布中最接近剛退潮後沙灘顏色的帳布了。

    在戰船的左舷,情況要好得多,旗軍在船底沙灘外分梯次地打下深淺不一的木樁作為支撐,接舷戰中使用的寬木橋鋪在上面形成斜坡,船上重達兩千餘斤的沉重艦炮裝在炮車上,用吊起船帆的繩索勾著緩緩滑下。

    沒有棧橋,火炮很難平順地跟隨旗軍落地,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不過如此以來兩艘戰船就要在沙灘上擱淺一整天了。

    火炭灰伴著咸澀的海風朝面上吹來,林滿爵倒端頭盔,用外側繡日月蛟龍罩藍色棉鐵片的頓項擋住火灰,目光從卸下的火炮挪開,望向四百步外並不茂密的林間。

    穿過百步密林,另一邊就是寬闊的官道,官道能讓火炮在騾馬的拖拽下快速調度至港口附近。

    他一整天的工作都只做兩件事,讓三十六門六百至兩千五百斤不等的火炮移動五百步,並且與部下在這邊佈防,以防動作被港口守軍發現。

    雖然看上去危險,但實際上這個工作很輕鬆,如果不是因為貿易港附近最近的就是北方五里外這個登陸地與陳沐寄望穩妥的話,林滿爵甚至打算向陳沐提議讓他的部下趁著夜色在海港南北一里外登陸。

    就算沒有合適的登陸點,劃小船也可以登陸,登陸就能對港口發起襲擊。

    但陳沐選擇了更加穩妥的決斷,先由海上以艦炮轟擊港口塔樓、岸炮台,為林滿爵部創造攻入港口的條件,如果途中被發現再由陸地火炮齊射,然後游擊旗軍掃蕩即可。

    腰上懸著金瓜的黑金剛從船上下來,兩手捧著一疊衣服,過來小心翼翼放到旁邊,這才坐在沙地上輕聲道:「將軍,一會太陽出來就可以換衣服了。」

    林滿爵頷首,抬手將一捧濕沙倒在火堆上,這邊晝夜溫差大,尤其在海岸沙灘過夜寒涼得厲害,厚實的軍服白天卻穿不得。

    「將軍,我們要攻打墨西哥城了,大明,會繼續奴役,奴役他們麼?」

    林滿爵轉過頭:「他們?」

    黑金剛學了漢文、在明地生活幾年,穿的明軍制式鎧甲,用的是明制金瓜,可林滿爵從沒想過黑金剛會用『他們』這個詞來形容亞洲土民。

    「我們有很多部落,我的族人在戰爭與疾病中都死去了,屬下指的是那些被征服後信仰西人神明的人。」

    阿茲特克人似乎更吃西班牙人那套,在明人看來,信仰什麼都是自己的自由,中國自古政教分離,但這片土地的原住民並非如此,他們信仰神明,也似乎更能理解歐洲人的征服。

    在這片千年以來不曾與外界產生聯繫的土地上,他們相互征服,被征服者將失去自己的神明,而信仰別人的神明,這個傳統讓被征服變得自然。

    也在客觀上使他們更容易被人征服。

    世上任何國家都會被打敗,但征服與打敗不同。

    「還是他們也能像我這樣,信仰皇帝,為明軍做事,還會發給軍餉?」

    林滿爵很像說點什麼,但他什麼都不能說,他沉默地用濕潤的沙子一塊一塊蓋住火堆,拍打著手上的沙子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個聽命行事的參將,或許此次戰勝之後會成為駐守一地的副總兵?你說的那些是朝中大人們考慮的事,我也不能左右。」

    「不過西人要你們的土地、靈魂與性命,不管你們願不願意,大明會好一點——用你們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黑金剛到現在也沒能學會靈活運用明人信手拈來的諸如『屬下、卑職、在下』等等自稱,交談上也顯得不是那麼容易,道:「好一點?」

    「嗯,好一點,大明不要你們的魂魄,陛下要這萬里江山,如果戰鬥順利,對你們是好事,至少你們會是子民,而非奴隸。」

    「大明不是他們那種土包子,好像除了他們之外沒別的人了一樣,我們會把牲畜當人,但不會將人當作牲畜。」

    「別想著些了。」

    林滿爵攏著顯出些微斑白的鬍鬚,對黑金剛笑道:「這次攻打西人的墨西哥城還要多靠你指引,到時老夫會為你向陳帥表功,興許你能以大明將官的身份在這片土地繼續作戰。」

    「至於將來,恐怕現在陳帥也沒想好應當如何呢,沒準到時你能決定,明軍席捲而來,他們怎麼選、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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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他們
               
    阿卡普爾科,亞洲西海岸第一大貿易港。

    過去,這承載著中國、南洋遠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裝載白銀,如今溝通新西班牙與秘魯之間的聯繫,地位與秘魯的利馬齊平,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港口。

    但剝離開這個光鮮的身份,這就是一個小漁村,擁有武裝炮台、駐軍守衛的小漁村。

    阿卡普爾科港北方五里,接近邵廷達登陸的海岸,這一次過來的明軍依然選擇這裡作為登陸地。

    世上任何一塊大陸海岸線都是廣袤的,但想要尋找到一塊合適登陸地並不是那麼容易。

    高大的戰船甲板上,旗軍聚集於右舷,吃力地將一卷卷藍色帳布從船舷推下,覆蓋船殼垂進海裡。

    趁著夜裡漲潮,兩艘放下船帆的戰船首尾相連停在海岸附近,拉出三十丈長的遮蔽線。

    一根根長矛戳進沙灘,撐起黃色帳布,向來自南面的視野擋住,一名小旗官帶著他的部下在沙灘盡頭的灌木中將上身綠色披肩裹頭布脫下,隨後率領部下於沙灘帳布南面間隔數步挖下容納身體的沙坑,面向阿卡普爾科的方向值守。

    在他們背後,更多來自林滿爵部下的游擊旗軍摸黑作業,卸下船上攜帶的木樁木柵,就地佈置阻擊防線與撤退點。

    臨近清晨,退潮將兩艘巨大戰船擱淺在海灘上,休息的旗軍發出低壓的歡呼,戰船右舷的帳布被拽上去,不過緊跟著幾個旗軍好像犯了難,對著船底沙灘顏色一再看著,最後決定將出產自薊鎮軍器局的青磚色帳布鋪在船右舷上。

    顏色不不像,但這是他們所攜帶的帳布中最接近剛退潮後沙灘顏色的帳布了。

    在戰船的左舷,情況要好得多,旗軍在船底沙灘外分梯次地打下深淺不一的木樁作為支撐,接舷戰中使用的寬木橋鋪在上面形成斜坡,船上重達兩千餘斤的沉重艦炮裝在炮車上,用吊起船帆的繩索勾著緩緩滑下。

    沒有棧橋,火炮很難平順地跟隨旗軍落地,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不過如此以來兩艘戰船就要在沙灘上擱淺一整天了。

    火炭灰伴著咸澀的海風朝面上吹來,林滿爵倒端頭盔,用外側繡日月蛟龍罩藍色棉鐵片的頓項擋住火灰,目光從卸下的火炮挪開,望向四百步外並不茂密的林間。

    穿過百步密林,另一邊就是寬闊的官道,官道能讓火炮在騾馬的拖拽下快速調度至港口附近。

    他一整天的工作都只做兩件事,讓三十六門六百至兩千五百斤不等的火炮移動五百步,並且與部下在這邊佈防,以防動作被港口守軍發現。

    雖然看上去危險,但實際上這個工作很輕鬆,如果不是因為貿易港附近最近的就是北方五里外這個登陸地與陳沐寄望穩妥的話,林滿爵甚至打算向陳沐提議讓他的部下趁著夜色在海港南北一里外登陸。

    就算沒有合適的登陸點,劃小船也可以登陸,登陸就能對港口發起襲擊。

    但陳沐選擇了更加穩妥的決斷,先由海上以艦炮轟擊港口塔樓、岸炮台,為林滿爵部創造攻入港口的條件,如果途中被發現再由陸地火炮齊射,然後游擊旗軍掃蕩即可。

    腰上懸著金瓜的黑金剛從船上下來,兩手捧著一疊衣服,過來小心翼翼放到旁邊,這才坐在沙地上輕聲道:「將軍,一會太陽出來就可以換衣服了。」

    林滿爵頷首,抬手將一捧濕沙倒在火堆上,這邊晝夜溫差大,尤其在海岸沙灘過夜寒涼得厲害,厚實的軍服白天卻穿不得。

    「將軍,我們要攻打墨西哥城了,大明,會繼續奴役,奴役他們麼?」

    林滿爵轉過頭:「他們?」

    黑金剛學了漢文、在明地生活幾年,穿的明軍制式鎧甲,用的是明制金瓜,可林滿爵從沒想過黑金剛會用『他們』這個詞來形容亞洲土民。

    「我們有很多部落,我的族人在戰爭與疾病中都死去了,屬下指的是那些被征服後信仰西人神明的人。」

    阿茲特克人似乎更吃西班牙人那套,在明人看來,信仰什麼都是自己的自由,中國自古政教分離,但這片土地的原住民並非如此,他們信仰神明,也似乎更能理解歐洲人的征服。

    在這片千年以來不曾與外界產生聯繫的土地上,他們相互征服,被征服者將失去自己的神明,而信仰別人的神明,這個傳統讓被征服變得自然。

    也在客觀上使他們更容易被人征服。

    世上任何國家都會被打敗,但征服與打敗不同。

    「還是他們也能像我這樣,信仰皇帝,為明軍做事,還會發給軍餉?」

    林滿爵很像說點什麼,但他什麼都不能說,他沉默地用濕潤的沙子一塊一塊蓋住火堆,拍打著手上的沙子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個聽命行事的參將,或許此次戰勝之後會成為駐守一地的副總兵?你說的那些是朝中大人們考慮的事,我也不能左右。」

    「不過西人要你們的土地、靈魂與性命,不管你們願不願意,大明會好一點——用你們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黑金剛到現在也沒能學會靈活運用明人信手拈來的諸如『屬下、卑職、在下』等等自稱,交談上也顯得不是那麼容易,道:「好一點?」

    「嗯,好一點,大明不要你們的魂魄,陛下要這萬里江山,如果戰鬥順利,對你們是好事,至少你們會是子民,而非奴隸。」

    「大明不是他們那種土包子,好像除了他們之外沒別的人了一樣,我們會把牲畜當人,但不會將人當作牲畜。」

    「別想著些了。」

    林滿爵攏著顯出些微斑白的鬍鬚,對黑金剛笑道:「這次攻打西人的墨西哥城還要多靠你指引,到時老夫會為你向陳帥表功,興許你能以大明將官的身份在這片土地繼續作戰。」

    「至於將來,恐怕現在陳帥也沒想好應當如何呢,沒準到時你能決定,明軍席捲而來,他們怎麼選、怎麼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9
第六十四章 自縛
               
    阿卡普爾科並未在林滿爵的攻勢下抵抗太久,當天夜裡明軍便成功入駐港口。

    這座港口與陳沐的想像不同,除了西班牙人的軍營,他甚至找不到一個能讓士卒好好休息的地方。

    除了臨時修建的軍事建築,這像一個大漁村,入目不是倒塌的炮台就是低矮醜陋的房屋,就連港口的倉庫都修建得極為簡陋。

    在狹窄而泥濘的街道上騎馬走過時,陳沐隨手在木頭框架外糊著未膩平的土屋牆壁上拽了一把,大片泥牆皮被他拽掉,手心攥出一根尺長的麥秸稈。

    港口被淨空,付元騎馬趕上陳沐報告道:「港口倉庫沒貨,只有些火藥和石彈,四座炮台的廢墟卑職已命部下旗軍連夜整理,都是木泥哨樓,明早之前就能把火炮挖出來。」

    馬背上的陳沐緩緩頷首,港口沒有貨物在他預料之中,襲擊港口的戰鬥開始時隨他一同自麻家港南下的西人修士阿科斯塔就說過,這座港口只有每年的一月最為繁榮,除此之外不值一提。

    在那些破破爛爛的屋子門口,來不及逃走的婦孺將木門微微開啟露出縫隙,驚恐地看著趾高氣昂穿行街市的明軍,等待接受他們未知的命運。

    西班牙駐軍的營地在港口北方,那最先被林滿爵的游擊旗軍攻破,此時成了明軍處理戰後問題的要地。

    守軍的數目比明軍想像中要多得多,營地外的空地上到處或坐或跪的俘虜、降兵,看上去近千人,他們被解除武裝,由林滿爵部下一個百戶的旗軍看守著。

    讓踱馬接近營地的陳沐眼皮狠狠挑了一下,對迎上來的林滿爵道:「這麼多人?」

    林滿爵只能報以苦笑,道:「我部下黑金剛已問明情況,西人守軍原本有六百,數日前聽從墨西哥城的號令召回五百餘,僅剩不足百人留守此地。」

    「為應對攻入東北的明軍,西人留守軍官召集港口村落所有男丁,拉起近兩千人的部隊守衛,發下木矛弓箭,據守我軍,我部僅百餘旗軍攻入港口……」

    林滿爵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投降或被俘的人群道:「就這樣了,屬下並沒有捆他們,被捆住的都是自己捆的。」

    陳沐這才瞭然,讓沒有經過訓練、沒有兵器的百姓參戰,而且對上擁有火炮鳥銃的林滿爵部,自然一觸即敗。

    「能跑的都跟著西軍殘兵敗卒跑了,沒跑的家人在這,多是自願留下的。」

    最後,林滿爵加上一句:「都是混血,他們對這邊的防務太鬆懈了。」

    鬆懈?

    「他們要是在西海岸建起堅城架上利炮才奇怪,西班牙的敵人都在東邊,往這加固防務有什麼用?就像大明沒有在新明修築堅城一樣。」

    其實陳沐心中對西班牙人的美洲西海岸還有另一個惡毒的比喻,就像歷朝歷代在鬆懈沿海防務一樣,因為從認知上,敵人就不會從海上來!

    等意識到的時候就晚了。

    林滿爵點點頭,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不過即使如此西班牙對西海岸也太鬆懈了,與大明關係緊張自呂宋始已經數年,他們沒有一點準備,令人奇怪。

    『興許,兩個朝廷差不多,做什麼都慢一點。』

    林滿爵這樣想著,抱拳向主帥問道:「這些人如何處置,請大帥示下。」

    陳沐深吸口氣,向空地上的人群望過去,沉吟片刻道:「沒什麼好處置的,先安定他們的心思。軍府幕僚正在編寫安民告示,告訴他們,飯照吃覺照睡,只要他們不作亂,天軍不會害人性命。」

    慈不掌兵歸慈不掌兵,犯不上跟老百姓較勁,更關鍵的是他部下旗軍不能以屠城、殺戮、搶掠為鼓勵士氣的手段。

    遠征作戰約束軍紀難於本土作戰,海軍約束軍紀又難於陸師,東洋軍府軍兵的軍紀本就難上加難,全靠北洋操練的榮譽與紀律約束。

    一旦開了口子,過去積攢的榮譽與驕傲就全沒了,亞洲遠離明朝本土,將來一定會有分離主義出現,但這個時間究竟是三五年還是三五百年,就靠他們這支軍隊的軍紀來定下基調了。

    「等安民告示發出,百姓的賦稅律法基本定下,大約要到明早了,再告訴他們被釋放的消息。」

    「到時願意走的准他們回家帶妻兒老小與路途食物往東去墨西哥城,不願意走的就算此地的百姓了。」

    林滿爵點頭應下,讚許道:「大帥高明,這些人向東去往墨西哥城,必會擾亂其軍心民心,潰兵即使再被徵召,也還是會在戰鬥中潰散。」

    這就完全是一個中級軍官的正常思路了,說罷林滿爵讓開道路引陳沐本部入營,邊走邊說道:「大帥,此戰殺將銃立功了。」

    「喔?」

    「最後那座炮台是自己炸開的,被我部旗軍以殺將銃於九十步外打掉火把,本想熄滅其火給其造成混亂,以供旗軍強攻,興許引燃了台上火藥,炸了。」

    殺將銃是這麼用的?

    陳沐憋著笑了一下,隨後自己想想也是,黑燈瞎火即使殺將銃裝著神目鏡又能看見什麼,也就打打火把能精準射擊了。

    不過這個距離很讓人驚喜,非常遠的精準射擊。

    進入營地的途中,林滿爵向部下旗官傳達陳沐的命令,讓他們去安定俘虜的心,向他們做出不做亂就不會橫加殺戮的保證。

    戰鬥之後的事比戰鬥本身麻煩得多,營地當中鋪開的主帥軍帳內,陳沐將一條條命令簽發下去:「石將軍艦隊巡航海灣,各個船隊分散沿海向南航行百里,以巡邏隊形間隔五里,發現敵情即向空中放煙花警示後部。」

    「二麻將軍會先後率艦隊南下,禁軍與淨軍會停靠於狀元橋駐防,我可不敢讓那些旱鴨子打海戰,但看守大批輜重準備陸戰他們還是可以的,輜重船要返航這事耽誤不得。」

    「武橋將軍,近些日子你率艦隊保護輜重船艦向西航行吧,護航三百里,沒有風險即返航。」

    武橋就是鄧子龍,他到現在還想著陳沐那句『西人長於陸戰短於海戰』,此時此刻眼看關於自己的命令下來,終於忍住不問道:「大帥,難道我軍陸戰不如西夷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9
第六十五章 墨縣
               
    鄧子龍這話陳沐不知道該怎麼回。

    他呵呵笑著道:「陳某可沒這意思,北洋旗軍為陳某親自操練,他們有什麼樣的才能我最清楚,這些好兒郎能在陸戰中對抗天底下任何一支軍隊。」

    「西國強盛路人皆知,數年之前其國軍士可於去國九萬里的呂宋紮根,統帥歐羅巴英法之外幾乎所有諸侯,可稱霸主。」

    「朝廷立東洋軍府,欲取亞洲;欲取亞洲,西班牙這塊攔路石必須挪開。北洋旗軍因此而生,擇南北二京並宣大遼東良家子弟招募加以操練——他們為收拾霸主而生。」

    「我說西班牙長於陸戰而短於海戰,這不是說我們的陸師弱於他,或說我們的海軍長於他,我天軍不分水陸,都比他強,只是陸戰吃虧。」

    「西船巨炮稀,載兵甚多,一條大戰船載兵二百五算少的,倘若陸戰麻貴麻錦未至,邵廷達未還,我軍則需以五千軍兵對陣敵軍九千甚至可能更多。」

    「若是海戰,我部一個百戶便能讓裝載十八門火炮的五百料戰船發揮其應有戰力,以多炮勝少炮,以多船勝少船。」

    陳沐說罷,看向鄧子龍道:「儘量減少士卒死傷並取得勝利,是我將帥之責,贏很重要,贏得漂亮更重要。」

    鄧子龍想說:我就發了句牢騷!

    鄧子龍還想說:你說啥就是啥吧!

    但鄧子龍只能說:「屬下遵命。」

    西班牙或者說哈布斯堡並不僅僅是海上霸主,實際上他們是歐洲霸主,並且是查理大帝之後、拿破崙之前唯一一個可能統一歐洲的家族。

    龐大國土與勢力範圍給強大艦隊帶來可能,但其海戰思路為陸戰的延伸,西式戰船不是戰船,而是海上要塞,如果不是三國時期的樓船在長江上都會因大風傾覆,菲利普肯定喜歡那種能承載上千軍隊的戰船。

    鄧子龍奉命離去,今夜戰艦除近海守禦外悉數入港,大部分旗軍也能在岸上稍事休息。

    這個時代的船上空間一貫小的可怕,除非載兵僅有二百、幾無與同等噸位船艦接舷能力的六甲艦外,餘下船艦上六成海員是沒有船艙的。

    雖然炮窗上有一個陳沐模仿臥鋪能拉下來窄床,但因長短原因旗軍連腿都伸不直,大多數人選擇睡在火炮旁邊的甲板上,只有在地上睡兩天腰酸背痛了才會去上面歇一宿。

    平心而論,明軍水手的待遇已經算是陳沐所見過的船艦中待遇最好的了,像西葡兩國的戰船,單看的話陳沐永遠都想不通他們會睡在哪。

    畢竟整整一艘船,也就不到兩成按人的待遇算的。

    海軍提督鄧子龍剛消停,駐地裡楊廷相與鄒元標聯袂而來,楊廷相倒是挺正常,臉上帶著些許驕傲與足夠的尊敬,在帳門口拱手報名。

    鄒元標也很正常,但他總帶著那副沒事兒人一樣的傻笑就不是很讓人喜歡了,雖然能看出來他很快樂。

    這個人就很奇怪,好像陳沐讓他幹啥都快樂。

    「大帥,鄧將軍剛走,說您準備與西夷海上一決勝負?」

    陳沐那才剛剛點頭,楊廷相便接話道:「何不在這,就在港口外兩個海灣分出勝負?」

    阿卡普爾科有兩個海灣,北邊的主海灣大,南邊隔大概二里地還有個海灣,縱橫也就一二里,別管西軍還是明軍艦隊在那邊都鋪不開,不用說,楊廷相說的肯定是要在主海灣決戰。

    「為什麼?」

    「敵軍南來勢必乘風,敵船船頭低壓,我部於海灣外接戰必會逆風,船速較慢易為敵所乘,一旦接舷則再難取勝。」

    「海灣內則不同,風小浪弱,西船龐大沉重,船速不如我,火炮也不如我,追不上就只能挨揍。」

    楊廷相胸有成竹,手攥著一封書信收斂衣袖道:「海灣內北側小灣可部伏兵火船,我軍福船甚多匠人更多,幾日之內軍匠便可改出火船十七八條。」

    「另布水師一部於海灣北側,待海灣戰事興起,自外圍封鎖海灣,敵軍進退兩難之際火船殺出,便可一舉使敵大亂。」

    陳沐正想說西班牙船那麼多水兵,發了瘋船都不要各個擱淺在海灘上強攻陸上該怎麼辦,就見楊廷相將手中書信奉上。

    年輕的文武通才道:「倘敵軍狗急跳牆,我軍器局匠人可為大帥趕製水雷,佈於海岸易登陸之處,雷裝大缸封死以石錨墜於沿海,以燧石擊發,繩索連於岸上軍兵手中。」

    「但凡其船登陸,先炸他一陣,然後交給林將軍,管教他有來無回。」

    太理想了。

    不過陳沐看楊廷相自信滿滿的模樣,還是讚許道:「可以讓軍器局匠人這樣準備,如果敵軍攻入港口就這樣做,不過打仗從來都會有意外,計畫未必能趕得上瞬息萬變的戰局。」

    說罷,他對後邊跟著的鄒元標問道:「安民告示寫好了?」

    「回大帥,手到擒來,擇通譯旗軍於告示旁宣讀即可。」說著鄒元標拱起手來,道:「明日起在下即領屬吏編戶齊民、清丈田畝,預各家依丁口分田五十至二百畝,三十稅一,餘下二十九田主與官府各半,為租稅,三年後僅稅一。」

    「在下知道朝廷興許不會在此地長治,不過亞洲總是要由朝廷治理的,先將田畝清丈絕非壞事,此外學生還欲在此地傚法祖宗,編賦役黃冊、行裡甲。」

    還真別說,陳沐覺得這個鄒元標心裡有一股子信念,壓根就沒想過遠征亞洲會不會失敗,甚至沒想過明軍會不會於此地撤退,迫不及待地就要在這試試自己的本事。

    緊跟著鄒元標便也同樣拿出書信奉上,道:「學生定下八事,編戶口、丈田畝、分田地、立宗祠、修城隍、設社學、開溝渠、造農械。」

    陳沐結果書信,挑挑眉毛抬眼看著鄒元標道:「怎麼,你打算在這兒當阿縣縣令了?」

    「不,不行麼?」

    鄒元標的笑容因陳沐這句話止住,他幹的這些事確實不是陳沐讓他幹的,主觀能動性非常強,自己就屁顛顛把事幹了。

    這會聽見陳沐這話,頓了頓,突然眼珠一轉道:「大帥,學生想做……墨縣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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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宮廷
               
    春暖花開,萬物生長。

    大洋的另一邊,伊比利亞半島上數以萬計的麥斯塔遊牧貴族由半島最南端開始向北方遊牧,超過兩百萬頭美麗奴綿羊浩浩蕩蕩,吃掉它們所能見到的一切。

    綿羊會踐踏農田、毀掉莊稼,宮廷對此心知肚明,但麥斯塔遊牧貴族是西班牙地區的賦稅支柱——他們必須遊牧。

    馬德里宮廷的建築風格獨樹一幟,這座在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才取代托萊多成為首都的城市依然從方方面面透露出小地方的鄉下氣息,這使藝術家極力以高大的穹頂、複雜的宗教繪畫來裝飾這裡每一座公共建築。

    理髮師收刀入鞘,菲利普國王緩緩起身,鏡中人的頭髮極短,眼神透著堅定的虔誠,濃重的黑眼圈令這份虔誠帶著點瘋狂意味。

    兩名侍從用柔軟的毛刷在國王赤膊的上身清理著碎髮,隨後將繪著複雜花紋的黑色襯衣穿在身上,國王轉過頭看著插手侍立一旁體態端莊的宮廷理髮師,開口。

    「每天早上,洗臉的範圍越來越大,我需要一頂帽子。」

    菲利普很容易地接受了自己頭頂快要禿掉的事實,但他不能錯過今天的畫像,在畫像中他需要依然英明神武。

    複雜花紋的黑色襯衣外套著複雜花紋的黑色夾克,複雜花紋的黑色夾克外套著複雜花紋的黑色斗篷。

    還在他還有一雙白色長筒靴。

    畫像是個好東西,畫像不會讓人知道他已經開始禿頂,畫像也不會讓人知道他已經殘疾。

    向理髮師說了一句『願主保佑你』的道謝後,菲利普帶著廷臣在衛士的保護下一瘸一拐地繞過迴廊,向寢宮走去。

    他並未理會提醒他該去放血的醫師。

    國王的病按照明朝醫生的話來說叫痛風,醫書也未能完全認識這種病,只知道是瘀血、痰濕,蓄於肢節之間,筋骨之會,空竅之所而作痛也。灼熱腫痛者,是熱重於濕,肢節沉重者是濕,晚間病重者是瘀血。

    一般的治療方法是疏風除濕、養血通絡、清熱解毒——見效緩慢,或者說只能緩解症狀。

    在歐洲,這種病叫『不能走路的病』,病因不明,只知道太監不會得、女人很大歲數才會得,貴族和國王經常得,所以也叫帝王病。

    治療方法數不勝數,常規的有物理療法與食療,食療相對簡單:烤一隻肥鵝,裡面填進剁碎的貓、豬油、香、蠟和黑麥粉,然後讓患者吃掉它。

    高嘌呤啊兄弟!

    物理療法就複雜多了,放血需要看星象、季節、氣候以及所在的位置,根據尿液觀察色澤、濃度、氣味與味道來決定哪個部位、放多少、刀切還是水蛭吸。

    就這樣,從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燒燬尼德蘭安特衛普、加重關稅卻影響西班牙自己的財政開始,經歷巨大的內心壓力、毫無節制的飲食習慣以及奇奇怪怪的治療手段,菲利普的痛風腳日漸腫大,已經長出痛風石變形無法騎馬了。

    但不再年輕的菲利普不怕。

    他有最為堅定不移的信念,就在昨天,來自葡萄牙的募兵官成功地從西班牙帶走了德意志、瓦隆地區的僱傭兵,在半個月前,西班牙的僱傭軍也趕赴葡萄牙。

    葡王塞巴斯蒂昂向摩爾人的戰爭準備就快要完成了。

    這大約是最近唯一一件好消息了,使菲利普很樂意與廷臣提起這件事,他對左右問道:「摩爾人準備怎麼樣了?」

    菲利普真的沒給葡萄牙使絆子,一點都沒有,他所做的一切就只有沒答應葡萄牙的請求,讓西班牙軍團加入這場戰爭而已,但對葡萄牙從他的治下募兵,不但沒有反對還給予了極大的支持。

    如果他不給予支持,葡萄牙很難招募到一支配得上南征的大軍,現在,超過一萬名僱傭軍聚集在里斯本,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後還會有更多兵力。

    「摩洛哥準備了很多由柏柏爾輕騎兵,根據間諜傳回的消息,奧斯曼打算支援他們的作戰,會派遣一支兩三千人的援軍。」

    「除此之外,一些由歐洲叛逃至北非的僱傭軍組成步兵軍團也會為摩爾人而戰,並且摩洛哥的輕騎兵由火槍騎兵與持矛騎兵組成,雖然他們的裝備稍差,但戰力高昂。」

    「不過賽巴斯蒂昂也有柏柏爾人騎兵,穆塔瓦基勒確信葡萄牙人能助他取得王位,因此打算加入葡萄牙的聯軍,在戰鬥中他們可能擔當側翼。」

    「親征,呵呵,明國海盜阻斷阿拉伯海給葡萄牙創造出從東印度抽身的機會。」

    長著一副大下巴的菲利普笑了,一瘸一拐但高高興興地向前晃著,道:「尼德蘭、法蘭西,不管他們,我們能動員多少軍隊?必須是馳名歐洲的西班牙老兵。」

    這個條件太難了,不管尼德蘭?尼德蘭貴族們南北聯合反叛西班牙,海上乞丐不停掃蕩地中海的西班牙船隊,森林乞丐在陸上不停襲擊他們的軍隊。

    不管法蘭西?新教徒愈演愈烈,要不了多久就會和尼德蘭連成一片,何況如今法蘭西與德意志的軍隊都開進尼德蘭,事情越來越複雜。

    哪個地方不需要駐軍?

    「或許我們能組建一萬名老兵組成的軍團?」

    菲利普搖頭晃腦的臉上笑容凝固,腳步也隨之頓住,轉頭道:「一萬?不行,我需要兩萬名今天招募一週後就能攻入里斯本的戰士,只要葡萄牙輸掉這場戰爭,我就會宣佈繼承葡萄牙國王。」

    「塞維利亞的土地準備好了麼?」

    菲利普腦海中突然撞入關於明朝的事,儘管相隔整片海洋,但明朝人遲遲不來接收塞維利亞東部的租借地讓他感覺不好。

    「一定告誡所有人,不要試圖染指塞維利亞東部租借地——我們與明的貿易在繼續,不論他們來不來接收土地,千萬不能再給明朝一丁點戰爭藉口。」

    「召見阿爾瓦公爵,在賽巴斯蒂昂出征後,他應該重新領軍了。」

    就在這時,一封信經由十餘人的手送到菲利普面前,使者小聲說道:「國王殿下,新西班牙總督阿爾曼薩的急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9
第六十七章 愈烈
               
    接下來的幾天裡,菲利普的宮廷陸續收到阿爾曼薩從新西班牙發來的書信,全面地告知了兩個月前明軍剛剛登陸新西班牙時的所有消息。

    除了第一封信,一個小連隊與印第安人作戰中繳獲皇明旗有點嚇人外,之後的事在宮廷顧問的分析下,都是好事。

    儘管他的顧問認為明軍在新西班牙從登陸到陳兵加利福尼亞半島開啟談判有些咄咄逼人,但對菲利普來說,他能理解。

    尤其對談判條件來說,開始的那些小摩擦變得無關痛癢——明朝能為西班牙提供鑄鐵火炮與火藥,依照已知的明朝疆域,這些火炮必然數目眾多,足夠西班牙戰爭所需。

    「鑄幣權可以先按下,把握鑄幣權的富格爾家族還需要進一步知會,土地倒是沒什麼問題。」

    菲利普說到半截,廷臣們都還等著他說下文,卻發現他們的國王突然轉過身攥著十字架項鏈向身後桌上擺放在一堆金銀製品當中的巨大十字架禱告起來。

    過了很久,菲利普才轉過身道:「那些土地幾乎沒有礦產,毫無價值,沙漠、森林、火山島和半個巴拿馬?」

    「條約可以繼續談下去,用一年兩年的時間都可以,把今後的邊界設定好,甚至可以完全不要邊界——明朝與西班牙能夠互補,我願意和中國君主共治新西班牙。」

    在一干廷臣的呆滯面容中,菲利普猛地抬起一隻手道:「更大的新西班牙!」

    要是沒這句,廷臣就以為國王『走不了路的病』已經長到腦子裡去了,不過有這句在先,倒是讓他們稍稍安心。

    看起來他們侍奉的國王還是那個擁有浩蕩軍隊,野心比軍隊更大的國王。

    「中國君主需要什麼,白銀、黃金和新西班牙的土地?他要什麼我都能給他,我需要一支可以作戰的軍隊和大量的貿易,王室貿易。」

    「繞開所有商人,一年一度,就像他們達成的協議上,綢緞、瓷器、軍服、武器、火炮、戰船,總商貨的百分之三十,以低於商人百分之十的價格,王室專營。」

    「達成協議需要三點,明軍艦隊滅掉新大陸北方的法國人,以防再出現北極法國、准許西班牙人進入明朝土地,並准許我的傳教士傳教。」

    世上沒有北極法國,但曾出現過南極法國,是法國人在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進入瓜納巴拉灣登陸建立的殖民地,十年後被葡萄牙奪回,並在其殖民地的基礎上建立里約熱內盧。

    菲利普點著頭,確認自己開出一個很好的價碼,道:「只要這三點,其餘一切都可以妥協。」

    王室專營的貿易能為西班牙提供軍費,還能償還一部分貸款,解決了菲利普的燃眉之急,再沒有新的財源他就又要破產了。

    之所以僅僅驅逐法國人,則是因為新大陸上目前僅存在四個國家勢力,分別為佔據地盤最多的西班牙、囊括巴西的葡萄牙、北部的法蘭西以及菲利普看來正準備從他手中取得入場券的明朝。

    菲利普不是個這麼好說話的人,但明朝此次協議卻給了他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中國君主很尊重他。

    像法蘭西人,從來沒想過以條約的形勢在新大陸徵求他的同意。

    在他看來,明朝此時此刻正在徵求他的同意,一個無比龐大、戰力強悍的國家在徵求他的同意,並希望與他共享新大陸。

    這絕對不是壞事。

    至於英格蘭海盜德雷克進入新大陸西海岸?忘了英格蘭吧,菲利普根本就不在乎那個邊鄙小島,總有一天他會幹掉伊麗莎白取回英格蘭國王的稱號。

    但有一個絆腳石。

    曾追隨唐胡安一同參與南京議和的軍事顧問道:「在南京議和時我們就曾提出西班牙人進入明朝的要求,被陳沐部下的主持談判的趙士楨阻止了。」

    「這次和我們談判的依然是陳沐,這會很難。」

    「把談判拖下去,在此之前我准許中國君主合法擁有加利福尼亞半島北部所有土地,直至葡萄牙與摩洛哥人的戰爭結束。」

    菲利普這樣說著,自信滿滿,道:「不出意外,今年秋天我會得到葡萄牙國王的頭銜,在儀式上邀請陳沐到馬德里來,我會親自和他談一談。」

    話音剛落。

    「這太危險了!」

    「怎麼能把那個蠻子弄到宮廷來!」

    老邁的鐵血公爵阿爾瓦推開廷臣,上前道:「國王與陳沐相見太過冒險,應該由我去見他,君主與君主,將軍與將軍。」

    那架勢好像要和陳沐在戰場上分個生死一樣。

    菲利普的嘴角上揚,這些來自於新大陸的書信讓他很是開心,似乎逐漸加重的病情都得到減弱。

    他一直想把明朝拉到他的戰車上,南京議和之所以能快速達成協議,就因為陳沐編出的美好藍圖——兩個世上最強大國家組成聯軍!

    從葡萄牙那得到的消息,明國的海盜將葡萄牙人從阿拉伯海逼走,這意味著他們的勢力範圍已經能夠觸碰到奧斯曼,如果雙方的聯繫更加緊密,明朝可以在他們背後作為牽制力量。

    這一切建立在,菲利普並不知道奧斯曼與大明陸路友好貿易關係的基礎之上。

    其實所謂的魯密、魯迷,是羅馬的音譯,因為君士坦丁堡官方名稱一直是羅馬,奧斯曼的自稱也是羅馬帝國。

    當然,如果一切能依照菲利普的想法進行下去,很可能歐洲會在他的手上統一,對明朝與西班牙兩個大國而言都將收穫頗豐。

    但那話怎麼說來著?

    事物的發展不因人的意志而轉移。

    接下來馬德里宮廷收到書信裡的內容有些變味了,阿爾曼薩沒有再繼續發來書信,取而代之的是西印度委員會,他們說阿爾曼薩叛逃到加利福尼亞半島上。

    那座島現在被明朝更名為分界半島,貝爾納爾軍團長集結三個軍團的兵力向分界半島對峙?

    菲利普看不懂了,阿爾曼薩去分界半島很正常,為什麼西印度委員會要用背叛、逃跑這樣的詞來形容?

    貝爾納爾,帶兵對峙?

    事情似乎正朝著他所不願看見的方向發展著。

    直至收到最後一封信上,貝爾納爾已經被西印度委員會推舉為代理總督,明軍登陸,擊敗埃雷拉軍團——戰爭,正式開始。

    「快來人,國王昏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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