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11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0
第六十八章 農耕
               
    國王可以不在乎新大陸的土地,但對新大陸的新貴族來說,那是他們安身立命根本,不容放棄。

    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核心利益也根本不同。

    正如有時人們的初衷是救國結果卻讓帝國提前毀滅一樣。

    攻佔阿卡普爾科的第三天,鄒元標將一封報告擺至陳沐案頭,明屬阿卡普爾科的一千二百一十三戶百姓與此地開墾田地皆已登入黃冊,接下來縣府的主要工作就是稽查匿田,征發徭役開墾荒地了。

    鄒元標進入角色挺快,也沒有帶著那股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氣,陳沐看見他送來的信時還以為他會在信裡說:「生番凶蠻不知禮儀,自甘化外,由他們自生自滅好了,咱們撤。」

    幸好沒有,否則陳沐會把他丟到鄭屠部裡自生自滅的。

    放下書信,陳沐輕輕笑著,對左右侍從道:「將輿圖拉下來。」

    籠罩在他眼前的戰爭迷霧正逐漸散開,由阿卡普爾科向北至巴亞爾塔港間千里海岸已在艦隊南下途中繪製成圖,本港百姓與降兵也將向東去往墨西哥城的官道以口述的方式由兵將加以繪圖。

    至於密林中各個方向,如今林滿爵部游擊旗軍分一百二十個散兵隊,由精通繪圖的旗官與本地百姓星分各路,向各個方向探尋出去。

    在港口村落內外,隨軍匠人在各處開工,最先修造的是磚瓦窯、木工廠、軍器局與林場,港灣內過去屬於西班牙人的修船廠也被明軍啟用。

    極短的時間裡,現有土地大多數被收歸軍府所有,並重新分給百姓——倒不是陳沐慷他人之慨,留在這的百姓基本上都沒有土地。

    他們是種植園的奴隸與工人,儘管離擁有土地的新貴族很近,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新貴族,真正擁有土地的自由人不足一成,經過重新分配後六成百姓都擁有可自行耕作的土地。

    「學生遍觀故事,通常戰後新得之土為收穫人心要先免稅三年,然此地百姓先前同農奴無二,可行三十稅一,鼓勵農耕。」

    鄒元標的治政才能稱不上多高,甚至還是仕途新手,但這不妨礙他能輕輕鬆鬆將阿卡普爾科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對陳沐拱手道:「大帥可否調撥一總旗親軍,於城外教授百姓耕作?」

    陳沐還未說話,臭脾氣的杜松皺眉道:「你當我們是農夫麼?」

    杜黑子生得膀大腰圓皮膚黝黑,看著怪嚇人的,鄒元標壓根不搭理杜松,梗著脖子拱手道:「學生算過,阿卡普爾科如今現有農業繁榮,田地七萬畝有餘,其耕種如陳帥言為玉米、紅薯、辣椒等物,畝產均勝大米。」

    「雖有三四石之產,但並無陳帥所言數倍於米,學生看了土民耕作的方式,雖在下不會耕作,亦覺有些問題。」

    杜松不吭聲了,聽到三四石這個結論時便閉口不言,兩眼瞄著自己鼻尖,藏在身後的手不斷用拇指掐著指節算著,半晌見陳沐不說話,他小聲問道:「秀才,你說一畝三石,那豈不是說,這一年能產二十餘萬石?」

    「沒那麼多,當地百姓種糧不足兩萬畝,更多土地在西人命令下拿去種棉花、甘蔗,近似江南。」

    說罷,鄒元標揚頭補上一句:「鄒某為萬曆五年進士!」

    杜松一瞪眼,還未開口便被端坐案後的陳沐制止,抬手一指大門旁邊的座位,杜黑子老老實實地過去抱臂而坐,陳沐瞥了他一眼,這才問道:「他們是怎麼耕作的?」

    「無耕畜、無梨杖,更無翻車、水車、水鑿之類器械,僅有掘土棒——木棍綁著石頭,這的田地隨種隨收。」

    鄒元標年輕的臉上揚起文化人那種驕傲自得,道:「到處都是適合開墾的土地,以此邊鄙之地些許田地,從明年起,兩年內單憑官府收稅即可供養一萬駐軍!」

    「為何是明年?」

    面對陳沐的問題,鄒元標有些尷尬道:「沒有農具、沒有耕畜,在大明一戶百姓帶頭牛一年可耕五十畝地,這邊一戶百姓用石頭棒子能耕三五畝地。」

    說著鄒元標感慨道:「也就是亞洲天降貴土,有玉米這些物事,否則他們都會餓死的。」

    陳沐緩緩搖頭,道:「所以你是想讓輜重船今年夏天來的時候多運耕畜?用不著。」

    「而且耕作五十畝,那不是這的百姓能考慮的事,他們只要一個人能耕十畝地就算好的了。」

    陳沐早年是看著部下種過地的,說起這些事還算信手拈來,道:「這的百姓普遍貧窮,你給他們耕牛,五人共用,每人耕作十畝地,但用牛要不要本錢呢?」

    「牛病了或死掉,對他們的損失呢?一個人用鋤頭代替犁去耕作,也能耕作五畝,沒有牛,就不必在收成後種植飼料及想放牧這些麻煩事,騰出手來種植豆、麥、麻、蔬菜,一年下來收穫也和牛差不多。」

    「如此一來,東洋軍府不必在輜重中承擔大量病牛死牛的損失,船上有更多空間用來運戰事輜重。」

    陳沐道:「我認為當務之急,是讓百姓普遍用上鐵質農具,並在亞洲諸縣將已有六畜擴大養殖。」

    「你的職責並非是手把手給百姓種地,或想方設法使軍府為你的政績創造便利,而是用現有條件,為百姓創造更有利的政策,比方說聯繫周邊部落設立市場。」

    「即使你的百姓一個人能耕作一萬畝地,沒有市場,他們種出的糧食沒有用處,也只會一年種上兩畝地,夠家人吃用也就夠了,種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難不成就為交租?」

    「他們現在連租牛都租不起,何況沒學到多少漢語,你又怎麼讓他們知道牛有多重要,發給他們回去都宰掉吃肉了。」

    商品糧才有意義。

    鄒元標離開很久,陳沐仍舊伏案勾畫著關於亞洲農業未來的宏偉藍圖,他想要在這片土地上構建出一種以明人村落為主的大型農場,這不但需要大明本土與歐洲相結合的農業技術,耕畜也必不可少。

    當陳沐把挽馬的主意打到安達盧西亞馬的身上時,他幾乎同時從東西兩個方向收到消息——兩支軍隊正在分別由海陸接近阿卡普爾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0
第六十九章 京營
               
    巨大的南塘艦駛入海灣,遠遠望去甲板上旌旗林立,甲光耀日。

    傳統的明朝軍隊登陸阿卡普爾科。

    陳矩著緋色蟒袍頭戴官帽,穿過長長的棧橋向陳沐行禮,道:「陳帥於此用兵之際,咱手底下軍將代陛下光照四海,也來為大帥分些憂慮。」

    說話間,各坐船軍士已分隊下船,於沙灘上列出三部軍陣,皆是衣甲整齊服色鮮亮,有威武之師的氣概。

    京軍,陳沐在京軍營地裡待過,自土木堡後京軍一直鬆懈疲弱,他在京營駐紮時可能是京軍最不能看的時候。

    不過經歷戚繼光京畿軍權,隆慶時期高拱整頓兵事,此時此刻的京軍也可能是土木堡後紀律最好的一段時期。

    陳沐遠遠望著三部軍陣,對陳矩問道:「三大營?」

    「嗯,聽說西夷宵小作亂,此次咱爺們來馳援,發三營京軍千五百人,淨軍千五百人,以壯大帥聲勢。」

    京軍三大營是五軍營、神樞營與神機營,神樞營過去叫三千營,名稱來源於明成祖朱棣麾下三千名歸降蒙古騎兵,最早用於對外作戰,不過後來成為皇帝近侍,在嘉靖時期被皇帝把名字改為神樞營。

    三營軍兵各有陣勢,兵甲服色亦有不同,一目瞭然便可知曉屬於何營。

    五軍營由馬軍把總與步兵把總統率,步騎混編皆備重型罩甲,以長矛、長刀為主要兵器,騎兵長矛皆為旗矛,此時牽馬立於陣中,望過去刀光閃爍大旗林立。

    於軍陣之外,幾架戰車停在旁邊。

    五軍營設立之初便是由各地軍兵抽調精銳組成,戰爭中也是擔任攻堅的主力,雖然京營已有許多年不曾出戰,但他們的訓練依然以這一目標為基礎。

    神樞營則是一支輕騎部隊,人人牽馬,攜帶馬刀、火槍與騎弓,在陳沐瞭解當中,神樞營的武備與幾年前已有明顯變化,火器的使用率有顯著增加。

    不過他們使用的火器不是鳥銃或南洋軍器局所制三尺長的騎兵銃,而是三眼銃或馬上佛朗機。

    這涉及到東方輕騎戰法,西方弓騎兵往往使用帕提亞弓騎兵的進攻手段,在射箭前駐馬,在中距離以箭矢攻擊。

    但在東方,輕騎不論使用火器還是弓箭,大多數時候會在短距離運動中射擊,這一距離很多時候只有一丈。

    訓練中騎兵策馬平行於標靶相距僅一根長矛的距離,火繩槍橫持身前,向前奔馳經過標靶的同時射擊命中,追求的是一擊必中,與遠程襲擾戰術目的不同。

    日本的流鏑馬也是如此。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神機營了,員額不過五百,裝備三百六十支南北軍器局萬曆三年制鳥銃,其他人配有手銃,腰間掛著銃刺,身上披布面鐵甲,並且軍陣外還有停著一應車載火炮。

    五斤十斤的鎮朔將軍、千斤佛朗機以及數量眾多的單兵飛礞炮裝載於戰車上。

    飛礞炮類似擲彈筒,弧形彈道能夠彌補敵人接近戰車後大型火炮難以傷害敵軍的短板。

    三大營京軍可稱精銳,但最吸引陳沐眼光的還是陳矩身後跟著的一眾勇士。

    大約二十多人,每人頂盔摜甲,身邊都跟著一隻小動物,有懷裡揣著貓的,有牽老虎的,有胳膊上架鷹的,最神的還有馬屁股上蹲只大猞猁的。

    陳沐尋思,這陳佛是把動物園帶來給自己助戰了?

    陳矩拱手正色道:「陛下不可親臨海上,便將京師虎城、豹房、貓宅的飛禽走獸帶出,這是蒙古小廝、朝鮮丫頭和大宛丫頭,蒙古小廝身上的是土小廝、朝鮮丫頭身上的是土丫頭,胳膊上架著的是女直小廝,那個是野人小廝,兜裡揣的是暹羅小廝,安南小廝很大沒帶來在狀元橋。」

    陳沐眨眨眼,把陳矩所說的小廝丫頭一一對照一番,蒙古小廝是匹馬,朝鮮丫頭、大宛丫頭也是馬,女直小廝是大鷹看上去像海東青,野人小廝是頭大東北虎。

    至於暹羅小廝陳沐已經很熟了,是小萬曆經常吸的那隻貓。

    陳沐抬著大拇指蹭蹭自己頜下鬍鬚,對陳矩道:「安南小廝我估計也認識,是象吧?」

    八成是他在安南戰場上俘獲的戰象。

    陳矩很認真地點頭,神情讓陳沐清楚地感受到陳佛心裡並沒有絲毫對此事感到有趣或好笑的意思,好像這很正常,單純意味著大明環遊世界的榮光要把這些朋友們都帶上。

    最有趣的是土小廝和土丫頭,象徵大明本土動物,它們分別是蹲在蒙古馬身上的大猞猁和蹲在朝鮮小馬身上的金錢豹。

    古人所云獵豹多是猞猁,因為豹不能人工繁殖,家養的豹子不下崽,因此不易馴化,但猞猁不同,雖然性情兇猛但能聽懂話,人工繁殖雖然困難但比豹子容易,從唐代起就是貴族打獵的好幫手。

    因此又有一大堆名字,諸如土豹、草上飛、馬上駝。

    這一大堆小夥伴兒的出現讓陳沐臉上浮起笑容,使他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紫禁城復道中兜裡揣著暹羅小廝邁著六親不認步伐的小萬曆,回頭對自己說,皇宮沒給自己準備飯。

    「京營軍士來得正好,先在港口西南紮下營地吧,咱的陸師已取得一陣勝利,邵將軍殲滅了西軍一支軍團,帶回輿圖與情報,我部大軍可繼續向東推進了。」

    陳矩回身向海上看了一眼,揮揮手對三營將官做出手勢,自有部下引領軍士向駐營地開動,他稍稍落後陳沐半步,邊走邊道:「咱爺們聽說西人還有援軍自海上來?」

    「嗯,西人總督與我們站在一起,他說秘魯還有近萬西軍會乘船而來,我打算以艦隊在海上迎擊,守其必攻之處,拿下墨西哥城。」

    陳矩皺起眉頭,腳步同時頓住,道:「秘魯只有三個軍團吧?何不反其道而行,陳帥主力於海上阻擊敵艦,咱爺們率艦隊繞行海上,攻其守備空虛之處。」

    誒?

    陳沐也頓住腳步,他確實沒想過分兵,但此時有禁軍相助,他們海戰本事不行,但陸戰的本事還是不錯的,要是由他們攻打秘魯,未必不能成功。

    「先別急,我們去港口將輿圖整合,此事尚需好好策劃一番。」陳沐說著便笑了起來,喜悅之情難以言表,道:「倘若不出意外,此戰我等可盡收西人在亞洲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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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朝貢
               
    菲利普昏迷了半天,持續給他帶來疼痛的腿讓他對昏迷有很高的抗性,昏著昏著就疼醒了。

    根本不需要治療。

    國王醒來後第一句話,便含糊不清地問道:「戰爭進行得怎麼樣了?」

    「還沒有新的消息,代理總督貝爾納爾正集結兵力於墨西哥城佈置防務,等待秘魯與西班牙的援軍。」

    菲利普緊緊攥著天鵝絨薄毯,手慢慢松下去,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反覆沉吟道:「西班牙的援軍……西班牙的援軍。」

    西班牙是可以向新西班牙派遣援軍的,雖然數量不多,但帝國眼下還有一支可用軍團,是用來準備葡萄牙國王親征失敗後繼承葡萄牙國王頭銜的軍隊。

    新大陸很重要,重要到必要的話需要以戰爭來維持在新大陸的統治。

    葡萄牙也很重要,重要到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菲利普去哪還能找到傻乎乎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率軍親征的葡萄牙國王呢?

    「都,都出去吧,人太多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了,阿爾瓦公爵留下。」

    一干廷臣慢慢退出宮殿寢室,只留下面色陰沉的阿爾瓦公爵,這位老者衣著寬鬆,看上去不像戎馬老將,臉上下垂而密佈色斑的皮膚令他看起來像個性格詭異的怪老頭。

    國王陛下又在祈禱,在床上閉起雙眼,看上去像快要死掉一般。

    「我很抱歉,曾放棄你用勇氣與榮譽為我父親爭取到原本屬於教皇的一些土地。」

    那是意大利戰爭時期,查理五世執政的最後幾個年頭,面對法王佛朗索瓦一世、意大利城邦與教皇國組成的西班牙聯盟,阿爾瓦公爵出奇制勝,擊敗法蘭西名將刀疤吉斯——弗朗索瓦‧德‧洛林。

    那場戰爭中,阿爾瓦公爵實際上佔領了整個教皇國,迫使教皇保羅四世對西班牙做出讓步,使西班牙得到意大利中部、米蘭與那不勒斯。

    但菲利普繼位後為表達對教皇的友好,放棄了一部分土地。

    阿爾瓦公爵向躺著的菲利普行禮,臉上帶著雲淡風輕的神情道:「國王陛下,我對王室的忠誠從來沒有改變,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率軍前往新大陸,以談判的手段來終結這場戰爭。」

    說著,阿爾瓦公爵補上一句:「在賽巴斯蒂昂與摩爾人的戰爭結束之前。」

    菲利普向上挪了挪,盡力將自己靠在靠背上,剛剛從昏迷中醒來讓他有些虛弱,自床頭取過銀杯喝了一大口,這才問道:「你會怎麼做?」

    「兩個方式。」

    阿爾瓦公爵似乎胸有成竹,不過面上非常慎重,道:「結果對西班牙的新大陸都不會太有利,但都可以結束戰爭,趕在戰爭之前……這場仗持續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

    「一是割讓新西班牙除波托西銀礦外的大片土地,我猜在率軍抵達新大陸之前,明軍應當已兵臨墨西哥城下,明軍恐怕不會願意將已經佔領的土地還給我們,但必須保留銀礦。」

    「沒有銀礦,伊比利亞半島將會遭受動盪,結果會比這場愚蠢的戰爭進行下去還要糟。」

    菲利普的頭點得極快,這場戰爭原本就不該開始,用一些不能為王室帶來利益的土地換取明帝國的支持在宮廷看來非常划算。

    甚至到現在菲利普還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演變為這樣的情況。

    別說隔著海洋的他不知道,其實陳沐也不知道為何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原本賽驢公都準備入主巴拿馬了,大家突然說局勢已經演變為可以拿下墨西哥城。

    「如果貝爾納爾能在戰事中取得優勢,我們的兵力會給明軍帶來很大壓力,迫使其作出讓步,他們會得到墨西哥城北方與利馬城南方的土地,也許我們也能在談判中得到更多。」

    「但如果戰場上佔據劣勢,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保護我們的波托西銀礦,戰爭已經開始,敵人將無所顧慮。」

    菲利普閉上眼,這正是他所擔心的結果,等他再睜開眼,帶著渴求的目光問道:「那第二的方式呢?」

    「如果局勢很壞,想保住波托西銀礦,我們只有一個方法。」阿爾瓦公爵道:「朝貢。」

    「朝貢?」

    菲利普根本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事實上他更奇怪阿爾瓦公爵是如何知道這個奇怪詞語的。

    「國王陛下知道我的家族先輩多是卡斯提亞王國的官員,在十五世紀中,跛子帖木兒擊敗了奧斯曼,國王既害怕又高興,派遣使者去給帖木兒送禮。」

    「使者回來後寫了《奉使東方記》,上面記錄了他在帖木兒宮廷中的遭遇,契丹國皇帝朱四汗是統帥九邦大帝的意思,唯有帖木兒稱他做通古斯的豬皇帝,扣押使者。」

    「使者被關了七年,在帖木兒會見卡斯提亞的使者時放出來,來為他增添光彩,帖木兒對我們的使者介紹說這是來自東方強大契丹國的使者,來給他送馬五百匹。」

    「帖木兒讓我們的使者坐在前面,明國使者坐在後面,奚落說朱四汗叔奪侄位,是大奸大惡的小人。」

    菲利普皺皺眉頭,聽起來明國也沒什麼厲害的,使者都被扣了好些年,阿爾瓦說這幹嘛?

    「明國使者被關押七年仍舊神情傲慢囂張跋扈,破口大罵跛子你先把七年不朝貢的事說清楚!」

    阿爾瓦公爵道:「這件事發生的七年之前,帖木兒一直向明國進貢,後來帖木兒的兒子繼位,也向明國繼續進貢。」

    「奧斯曼也向明國進貢,在帖木兒的兒子們後來對奧斯曼警告其不要對邊境貝伊國下手時,就加上了以中國可汗之名,很好用。」

    阿爾瓦公爵看著菲利普道:「我說這些,是想告訴您,朝貢並不羞恥,那些曾經強大和現在仍然強大的國家都會這樣做。」

    「朝貢。」直到現在,阿爾瓦公爵才說出真正目的,道:「表示向中國君主的臣服,能賺錢,也必然能讓咄咄逼人的明軍於談判中讓步。」

    「只要國王願意向明帝國皇帝朝貢,即使其佔領新西班牙全境,我想我們也依然能保住波托西銀礦。」

    菲利普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問道:「在你的推測中,新大陸的戰爭已經壞到這樣的情況了?」

    「很壞,不僅僅新大陸的戰爭壞,舊大陸的戰爭更壞,我們身邊已經沒有盟友了,國王殿下。」

    菲利普深吸口氣,對阿爾瓦公爵道:「你去準備招募軍隊吧,我要見一見對明有瞭解的修士們,在此之前我要先知道朝貢到底是什麼意思。」

    「唐胡安還在的時候,他好像提起過朝貢,但我沒有注意,恐怕這一次我們必須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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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天荒
               
    當馬德里的修士與王國顧問聚集在宮廷研究朝貢的具體操作方法時,麻貴的軍隊已經抵達新大陸的阿卡普爾科。

    這意味著明軍在墨西哥城六百里外集結的軍隊已超過六千。

    一千五百名淨軍與軍匠不包括在內。

    淨軍內部有一小部分犯錯的宦官,但更多的是非法充軍的閹人,朝廷法律禁止百姓自我閹割,因此這些人大多是苦命人,相較禁軍與北洋軍他們並無頑強的戰力。

    在陳矩麾下,他們擔任類似輜重兵與民夫一類的使命,雖然隨軍但並不算入精銳兵力當中。

    明軍中的將領們也在研究,他們研究如何利用西軍集結運送的時間差擊敗所有敵人。

    「前軍所遇西軍軍團鳥銃不多,帶佛朗機炮,與我部對射他們吃虧,但有少數甲騎輕騎,不畏死傷衝陣兇猛。」

    「戰事一起,結陣互射之際馬軍甲騎突入,輕騎游擊,將我部擠壓至一處,遠處炮隊佛朗機齊發,戰術老練。」

    邵廷達帶回他所知的情報,提起那場大勝如今仍心有餘悸:「若非老黑率馬軍抄其炮隊,晚至一刻,戰事結果恐為我軍大潰。」

    陳沐與諸多將校已經拿到白馬之戰的所有戰報,整個過程於戰報中分外清晰,整場戰鬥出力最多的是步兵,但決定戰爭勝負的並不是步兵。

    戰鬥往往並非勢均力敵,會偏向為不對稱戰爭,旗軍步戰中的強項能夠取得優勢,但其火炮與長矛先天不足的弱點會在試探性進攻中為敵所知,就能引發一場潰敗。

    邵廷達用其部旗軍鮮血與性命告知東洋軍府一個道理。

    陳沐放下戰報向各部旗官下令道:「各部將官,今後戰事必須攜帶兵甲炮隊、不得冒進,違令者不論官居何職一律銃斃。」

    白馬之戰不論在雙方損失、戰略意圖以及拉攏盟友上都算是一場勝利,但絕對稱不上大勝,而是一場慘勝。

    他們實力或運氣,不論哪個稍差一點,步兵就會被西軍擊潰,一旦被擊潰,面對有騎兵的敵軍,戰鬥結果很容易顛倒過來。

    寬敞的議事室中幾乎坐著明軍所有千戶以上將官,當然,除明軍之外還有白馬部落兩名分別用西語中虎與鷹命名的酋長,以及西班牙阿爾曼薩總督與阿科斯塔修士。

    楊廷相適時地走入議事廳,快步行至陳沐身邊小聲道:「大帥,匠人已經將輿圖刻板制好,現在發下去?」

    隨著陳沐點頭,兩名旗軍進入廳中,一左一右地將刻印好的兩份地圖分發至每個人身前桌案上,一幅圖繪著西班牙人對整個新大陸的認識,這來源於阿科斯塔,另一幅圖更加精細,是邵廷達部與林滿爵繪製出港口東北與墨西哥之間的大部分地圖。

    「我們會有三個戰場,阿卡普爾科附近海域、墨西哥城的野戰與圍攻以及對秘魯的佔領。」

    陳沐的話音剛落,經過通譯用西語告知總督與修士,二人表情僵硬,阿爾曼薩道:「將軍,我們不必佔領秘魯,只要取得墨西哥城,我能讓他們退回去。」

    一眾將官有些尷尬,許多人覺得他們在利用阿爾曼薩,心中感到理虧,只能別過頭去。

    但陳沐不會。

    「如果不能呢?如果在我們攻向墨西哥的過程中秘魯三個軍團登陸,斷絕我們後路,總督打算讓我的軍隊為你去死?」

    阿爾曼薩有點畏懼陳沐,畢竟就是這個人在關島戰役中使新西班牙葬送兩萬軍隊,早就惡名在外了。

    當邵廷達和他在一起時,阿爾曼薩往往都坐在邵廷達旁邊的位置,非常靠前。

    但如今陳沐在前,邵廷達都只能坐在靠近後面的位置,他後邊是阿科斯塔,再往後就是白馬部的酋長了,甚至就連被明人稱作福哥兒的西班牙隨軍商人座次都比他靠前,這樣的座次安排本就會給他帶來巨大壓力。

    「儘管我個人對閣下在與大明達成協議上所做努力以及承受之代價非常同情,並願意以武力幫助閣下重新掌握墨西哥城,但我們不是僱傭軍。」

    「我等效忠大明帝國萬曆皇帝,受命經略亞洲,在外交上給予貴國君主足夠尊重,嘗試以互惠互利的協議為皇帝開拓疆土,儘量避免與西國發生戰爭。」

    「我知道在西葡兩國大部分人認為陳某飛揚跋扈,但對貴國國王菲利普在下給予足夠尊敬,那麼是什麼讓我們捲入戰爭之中,嗯?」

    陳沐放下指點地圖的竹鞭,起身道:「是閣下對新西班牙並無約束能力,甚至欲利用大明對付貴國於此地的新貴族,至今未交換我軍授予鄭屠首領的旗幟,以至釀成此次禍亂,雙方在西海岸與分界半島對峙,開啟戰爭。」

    「在談判之初閣下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才會逃遁於分界半島之上,以求我軍庇護,現在我軍死傷五百餘眾,西班牙蒙受無端損失更數倍與我。」

    「此等無妄之災強加兩國,難道閣下還認為明軍是受僱而來為西班牙掃清沉痾頑疾的僱傭軍麼?」

    「恕我直言。」

    陳沐踱步經過長長的議事桌,走到總督阿爾曼薩對面,兩手扶著參將黑曉的椅背微微向前俯身,兩眼直視阿爾曼薩,道:「此時此刻的戰爭,究竟是大明助西班牙安定叛亂,亦或是大明與西班牙的戰爭,並不取決於你我。」

    「是戰事和是鎮壓叛亂,是否與天軍為敵,全賴貴國國王決斷。在此之前,陳某要為我的弟兄身家性命思慮,消滅敵人,一切敵人。」

    「假使今日秘魯軍團近我海岸,我就在今日擊沉他們於海上;假使明日菲利普殿下決定發來大軍登陸,我就在明日殲滅他們於陸上。」

    「只要有人敢向我的旗軍舉起兵器,我就會讓他們把兵器吞下去,不論敵人是誰,不論敵人有多少,我都會與他們打到天荒地老,直至勝利屬於我的皇帝!」

    陳沐的手重重擂在桌上,阿爾曼薩連大氣都出不得,只能一言不發地看著明軍統帥轉身走向主座,重新攥住竹鞭,在身後繪製西海岸的輿圖上指劃著下令。

    「我們的陸軍先以守勢防範墨西哥城的進攻,在海上迎擊其北上秘魯艦隊,這支艦隊規模在大小戰船商船三十至六十條,想辦法在航行中迫使其分兵,擊沉他們。」

    「戰役可分為三個區域,在遠海削弱、在近海伏擊、在海灣決戰,一艘船都不放他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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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三廟
               
    三月十五,財神生日,護航第一批登陸亞洲輜重船隊的鄧子龍返航結束。

    重新回到阿卡普爾科,鄧子龍以艦隊提督的身份登上以戚繼光為名的主力戰艦南塘號,統帥艦隊啟程向南。

    艦隊離開海港時,東部山脈雷鳴滾滾,山那邊將迎來一場大雨。

    巨大的山脈不但分隔開海岸與高原,也將東西兩側分為不同的氣候區域,山西乾燥炎熱山東涼爽多雨,更從地理上決定了由海岸進攻墨西哥城僅幾條峽谷可走。

    麻貴對這條山脈一直抱有某種懷疑,他覺得這座巨大山脈應該與北方黑水靺鞨群島看見的山脈是連成一體的,因此他總覺得陳沐的手下把地圖畫斜了。

    陳沐則覺得是自己的艦隊運來的輜重太多,讓麻貴吃飽撐的都有空考慮這些問題了。

    通過林滿爵部斥候探查,東洋軍府對東面通往墨西哥城的道路有更多瞭解,沿官道向東大致平坦,會穿過兩條小河,以及百里外穿過山脈的峽谷,這些地方一個比一個容易據守。

    在這百里路途,地勢逐步升高,待越過峽谷更東面則是高原,那更是一步一山,只有靠近道路的地方才有少量村落。

    而由港口北方向東還有一條路,那是邵廷達於白馬得勝後回還的道路,也同樣佈滿險要。

    也就是邵廷達在敵我都沒想到他們會襲擊的情況下發動攻擊,如果貝爾納爾是個二愣子在沿線據守伏擊,他們這場仗會打得很醜。

    不論如何,邵廷達與付元擅自登陸,贏了士卒該賞的要賞,攻陷塔斯科的收穫被軍府索回,隨後由軍務司定賞額、運轉司撥銀兩,最後賞給士卒的比他們在銀城自己弄到的還要多些。

    此外該罰的也要罰,現在倆人分別率部一北一南,尋險要之處駐軍,照著港口陸軍局給的圖修繕關口去了。

    陳沐發現軍中畢業於講武堂的將官都很有意思,興許是因為他編修的講武堂教材裡對土工作業中挖掘戰壕分為三段,先從散兵坑挖起,挖好散兵坑再擴大為半身壕,然後再擴大為直立壕,最後連起來成為戰壕。

    結果就造成現在陸軍局給前線部隊工兵的工事圖都考慮到施工過程中遇到戰事的情況,讓他們搞出一種臨戰工事。

    先是挖掘戰壕,戰壕挖好後在前架上幾節切割好的尺高原木,戰壕上再修一層,外緣用土石堆一層掩體,上搭防雨棚,修成上下兩層結構。

    下層戰壕的旗軍自原木空隙向外射擊,上層旗軍於掩體後觀察射擊,憑藉木、土、石及輜兵攜帶少量水泥,很快就能將簡易工事修好。

    幾截這樣的間斷的戰壕障牆構成一處要道防守工事,修好後視戰況與時間進一步在外圍架設拒馬、壕溝或加強結構以增加防禦能力。

    軍器局的楊廷相對這套東西很是推崇,旗軍在港口海灘容易被登陸的地方也修出兩座障牆戰壕,帶陳沐督促旗軍挖掘時他這樣介紹道:「這是能在對陣時修築的,前面的旗軍據守,後面的旗軍就能修。」

    「敵軍攻破時我部剛挖好兵坑,旗軍就依仗兵坑於其作戰;我們挖好戰壕,就依仗戰壕作戰;挖好障牆,就依仗障牆與戰壕作戰,有了初步防禦就能在後方修築要塞。」

    陳沐很想把這稱之為山寨精神,但又並不合適,但明朝人確實有很強的這種精神,發現一個東西好用,他們能把這種方式用在所有能用的事情上。

    就像佛朗機一樣,原本只是鍛鐵條拼接的小炮,被明朝人廣泛適用於各式大炮小炮甚至火銃上,而且運用得還不錯。

    沒確定自己到底是何方縣官的鄒元標那邊進展也不錯。

    或許是本地百姓親自感受到明軍趕走西軍的武力震懾,亦或是法令的寬待,再加上不願留下的陳沐都尊重他們的意願放掉了,至少直至現在,明軍與本地百姓相處得還算融洽。

    當地百姓對學習漢文並不牴觸,能聽懂西班牙語的他們也不影響正常交流,為收拾人心,不論挖土采木軍府都以軍匠俸祿的三分之一僱傭部分原住民工作。

    自簡陋的磚瓦窯修好開火,不過一旬就到了青磚出窯的時候,隨後一窯窯磚瓦便源源不斷被工人運入村中。

    城中漢學堂、城北道君廟、城南文昌廟、城東城隍廟一一興建,城隍供裡著邵廷達部下叫范可寅的普通旗軍為城隍老爺,因於白馬一戰隻身挺銃阻鐵馬被拜為城隍。

    文昌廟裡供文昌帝君張亞子與天聾地啞,道君廟裡供龍虎玄壇真君趙公明與招寶納珍招財利市,除了財神陶像身罩山文甲頭頂鐵笠盔、肩挑一桿四尺鳥銃腰塞兩支精雕手銃外沒有哪兒不對的。

    陳沐說這是明代雕塑的魔幻現實主義萌芽。

    市集也規劃出來了,就在道君廟門口,討個好綵頭,儘管商舖瓦房與倉庫都只是留出建築用地暫時還未開始修築,不過路卻修得很快。

    得益於青磚燒製過程中大量過火磚與欠火磚及港口過剩的人力,很快修出兩條直通港口的馬車軌道。

    這一切都被前新西班牙總督阿爾曼薩與修士阿科斯塔看在眼中,修士對此所擁有的僅有讚歎與疑惑,不過當他將疑惑說給前人總督聽時,老總督並不能給他提供任何正確答案。

    「他們在建築學有很高的成就,複雜的文字與強盛的帝國,並擁有強大的軍隊支撐,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相信——他們並非僅僅是野蠻人超脫野蠻人的狀態而已,或許他們本身就不是野蠻人。」

    「但如果他們不是野蠻人,沒有耶穌,又是誰教授給他們真理讓他們逃過劫難?」

    「他們會代皇帝將死去的士兵封神,就像國王冊封騎士那樣,堂而皇之地做出神像供奉在廟宇中。」

    「而且總督閣下,您不覺得那座供奉『道君』的異教徒廟宇裡,神像的樣子……」阿科斯塔露出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抬起一隻手在身邊比劃著,艱難地說道:「和我們認識的某個人很像?」

    老總督阿爾曼薩看著快要被宗教思想折磨得變成瘋子的阿科斯塔長長地嘆了口氣,道:「修士,我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們是不是野蠻人?我親眼看見那個叫卲變蛟的年輕將軍用一千二百個步兵與九百名騎兵,在沒有火炮長矛的情況下殲滅了埃雷拉軍團,是殲滅。」

    「他們的武器比我們好、火槍比我們多、鎧甲比我們更堅固,如果他們是野蠻人,我們是什麼?猴子嗎?我認為我們現在要思考的不是他們是不是野蠻人。」

    「你應該做出一份儘量拔高他們的報告,因為我有預感,不論他們是野蠻人還是比我們更高等的人,總之,我們要失去新大陸了,因為更高等的人失去土地總比因野蠻人而失去聽起來好聽一些。」

    阿爾曼薩的手指向並不遙遠的村落,道:「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們看上去好像不打算離開,他們不走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1
第七十三章 戲精
               
    阿卡普爾科過去屬於西人稅官的港務辦公室如今成為暫時的東洋軍府衙門,因為這是唯一一座木石建築,能阻擋艦炮轟擊。

    不過其實能不能擋住西班牙戰船通常佈置在艦首的兩門射石炮,陳沐真不敢保證……陳沐覺得這個時代沒有任何東西能擋得住射石炮。

    當然,前提是射石炮能打准的話。

    老總督阿爾曼薩一宿都沒睡,並不是因泥築的屋子太過簡陋亦或夜裡的蚊蟲叮咬,而是因為在昨天下午,他派了五名親信攜帶密信奔馬去往墨西哥城。

    也是因為這件事,一夜未眠頂著大黑眼圈的總督開門發現外面立著一聲不吭的帥府親軍,差點被嚇得癱倒在地。

    門外的不是別人,是在呂宋憑藉倒戈歸化的浪人蓮斗,自打跟著陳沐做家丁,浪人的清苦生活算是過到頭兒了,不但白米飯管飽,穿的是過去效忠大名的武士都很難擁有的錦緞衣裳,鎧甲也都是鐵的,再不用穿件麻袍上陣拚殺。

    偏愛唐風鎧甲的蓮斗幸虧憑著武藝與資歷做了小隊長。

    像新制的胸甲、受蒙古帝國影響的鐵臂縛這些甲衣他都不太喜歡,這傢伙整個萬曆三年都在攢銀子,終於趕在追隨主家遠征亞洲前給自己置辦了一身山文甲,戴著混鐵獅子唐頭盔,腦後面墜了滿頭染做赤色的犛牛毛,威風凜凜。

    就是他把開門的阿爾曼薩嚇得想轉身就跑,結果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還多虧了蓮鬥眼疾手快,趕忙把老總督扶起來,用在呂宋學來熟練的西語說道:「總督,大帥有請。」

    這人心裡有鬼,看誰都像鬼。

    不過有時候也會真撞上鬼。

    白牆橘瓦的港務二層小樓還是那副模樣,極度缺少安全感的陳沐不論走到哪裡都戒備森嚴,壯著膽子跟隨蓮斗本部一眾佩刀腰帶協插的親兵邁步進去。

    堂中陳沐捧著茶碗大馬金刀地坐在正中,杜松捧著金瓜侍立身側,堂前三人跪倒,看服色穿的是亞麻襯衣。

    「總督來了,坐。」

    放下茶碗的陳沐在笑,笑得阿爾曼薩的心跳起來像要從喉嚨撞出來,看著自己派出去此時本該已經趕到墨西哥城的騎手卻跪在這裡,他坐也坐不踏實。

    「總督這一夜睡的怎麼樣?陳某是沒睡好,半夜被部下叫起來,說是有人要去給墨西哥城送信,信上把我們所有情報都說得清清楚楚。」

    陳沐臉上的笑容隱去,很認真地扳起手指數著道:「說明軍主力艦隊南下迎戰秘魯軍團,另有一部分兵襲擊秘魯總督區。」

    「阿卡普爾科港當前守備空虛,只有陳沐一千多個親兵與上千工匠,在東面的兩處要道,分別佈防七百與九百步兵,另有九百騎兵作為預備隊。」

    「還附上地圖,連圖都是我的印刷廠印的,阿爾曼薩——」

    陳沐眨眨眼,茶盞放至桌上,兩手扶著自己膝蓋,皺起眉頭極為困惑,頓了頓才接著說道:「你是不想活了呀!」

    卻沒想到,阿爾曼薩如釋重負地長出口氣,似乎早就想好向墨西哥城送出這樣的書信自己會落得如何下場。

    也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想清楚一切的阿爾曼薩在面對陳沐時才像一個龐大帝國的封疆大吏,這種底氣回到老總督心裡的明顯特徵便是他挪了挪屁股,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坐姿。

    不知為何,他先是抬起左手讓陳沐看了看,整個手掌包著昨天換好的紗布,炎熱氣候下膿水與藥膏與紗布粘在一起讓那隻手看上去像根流水的爛茄子。

    「我被我的國家的年輕人刺殺,失去手指,但我並不認為有什麼可惜的,因為我失去兩根手指能讓更多像他們一樣的年輕人保住生命,不必同明國在戰爭中分出生死。」

    「那個時候我知道,你為你的君主而來,為明國在新大陸獲取利益勢在必得,適當讓步能暫時填飽你的肚子,火炮貿易也能讓我的國王得到利益,鞏固在歐洲的統治。」

    阿爾曼薩左手僅剩的三根手指在身前比劃著,神態自如彷彿昨日,但實際上在他心裡就已經知道從昨天他派人送出書信起他們就已經是敵人了。

    但他並不對此感到畏懼:「後來發生的事不是我想看見的,我仍寄望於減少西班牙的損失,即使失去新大陸南方,只要保住波托西,只要保住墨西哥,那些沒有價值的土地對國王並不算什麼損失。」

    「但將軍從開戰起,就沒有打算在新大陸為西班牙留下什麼吧?也許我老了,對明國的畏懼讓我更傾向妥協,但我不是國王的叛徒。」

    「如果那些孩子能一直和我站在一起,這個協議應該是個好結果;如果我能和那些孩子一樣堅強抵抗,我也能用老人的智慧去幫助他們。」

    阿爾曼薩並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同樣他也不認為貝爾納爾的選擇是錯的:「但現在我對自己在這場戰爭中起到的作用而感到羞恥,放了他們吧,一切已經無濟於事了。」

    阿爾曼薩口中的『他們』是那三個騎手,他將依然完整的右手張開,左手吃力地從身上摸出黑曜石做的煙斗噙在嘴上,確認陳沐看見他張開的手,這才摸出邵廷達送他的打火機點燃煙鬥上的火絨,深深吸了一口。

    「五個,昨天夜裡我派出了五個騎手,有兩個幸運兒成功穿越將軍的防線,畢竟很少有人仔細檢查自己這邊不是麼?」

    煙霧在堂中暈開,老阿爾曼薩神態坦然。

    「在這場龐大的戰爭中,一個老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也許新西班牙依然會輸掉戰爭,但至少最後一刻,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神明會寬恕我犯下的罪過。」

    阿爾曼薩罕見地用漢語說出一句:「用你的道理殺死我吧,此時此刻,我心如止水。」

    「說完了?」

    陳沐等了很久,見阿爾曼薩不再說話他才開口,興許是嗓子幹了的緣故在他開口時自己的聲音讓他想起在清遠養的那兩隻大鵝,便慢條斯理地端起桌案上的茶杯細細品了一口。

    「咳咳,茶都涼了。」

    「是老頭兒都這麼極端,還是只有西班牙的老頭兒這麼極端?」

    陳沐皺皺眉頭,動作還沒做完又趕忙抬手在眉心揉了揉,打仗的人發愁多,再這麼皺下去他的臉上會長出川字紋,增添凶惡有悖於他溫潤如玉的形象。

    做完面部護理,他才攤開手對阿爾曼薩道:「走了兩個騎手我並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我和你,你居然背著我給貝爾納爾送信。」

    「我們不是朋友麼,你心裡沒有把我當作朋友,如果你把你的想法告訴我,我會找到更合適的解決辦法,儘管我們一個明朝的亞洲經略一個是西班牙的新大陸總督,但我會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即使不能,我也會同意你給貝爾納爾送出這封信,信上內容一字不改。」

    「在我的旗軍發現這些,我請你過來問清楚,你卻認為我要殺了你,你們對我的誤解太深了。」

    陳沐很遺憾地低頭,無視杜松等人異樣的目光,長長地嘆了口氣,就好像幾天前港口議事廳裡目光直視阿爾曼薩,言之鑿鑿地說要把戰爭打到天荒地老的不是他一樣,道:「你見過我殺人麼?沒有,因為陳某一直與人為善,與人為善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1
第七十四章 膽子
               
    回到土屋的阿爾曼薩仍舊心有餘悸,看著帶回來跪得走不動道的三個騎手,懷疑喜怒無常的明朝元帥被魔鬼上身了。

    不論如何,自己撿了條命,劫後餘生的老總督無所事事地在大白天開了瓶朗姆酒,靠在麥秸與泥土糊出的窗檯望著退潮的海面一口一口喝著。

    眼前關於這片土地的未來,一切都未可知。

    村落另一邊的港口氣氛就要沉重的多,自陳沐把阿爾曼薩及三個信使騎手放走,杜松罵罵咧咧的嘴就沒停過,嘟嘟囔囔像個老太婆。

    一會兒把胸甲摘了用拳頭敲得梆梆響,一會兒又光著膀子說要去操練親兵準備接下來抵禦西軍來襲。

    奇怪的表現讓陳沐覺得親兵頭子比自己還愛演,把狂躁症患者表演得淋漓盡致。

    而且這傢伙不愛穿鎧甲,聽說調到自己手下之前好幾次別管是上陣匆忙還是另有所好,總愛赤膊上陣,這會兒脫下甲衣黑乎乎的腱子肉上刀疤箭傷像疹豆子一樣。

    別人去了甲衣是看到身上哪兒有傷疤,他去了甲衣剛好反過來,是看到身上哪兒有好肉。

    陳沐覺得杜松有這毛病估計是因為壯、想顯擺,自己當總旗的時候沒事也好光膀子,當然不像杜松這麼混蛋,他是惜命出了名兒,更何況後來認識人多了發現永遠有比自己壯的,也就不得瑟了。

    但可能杜松到現在也沒碰上幾個比他還壯的,所以一直顯擺。

    「把衣服、鎧甲好好穿上,一會兒別的將軍官吏都過來,看你這德行該怎麼想?」

    陳沐一直沒搭理他,低頭琢磨自己的事,一直到他越鬧騰越歡這才抬頭斥責一句,接著又低頭看著港口佈防圖琢磨起事兒了。

    其實阿卡普爾科沒啥將軍了,剩下的更多是楊廷相、徐貞明這些軍府官吏,正經的將軍就剩邵廷達、付元、黑雲龍仨人,就連黑曉那些都跟著鄧子龍走了。

    情況也正如阿爾曼薩寫給貝爾納爾的信那樣,阿卡普爾科目下確實空虛,防務空虛得很,滿打滿算兵員不足三千,還要據守南北相距近五十里的兩條要道。

    「帥爺我是急啊!咱們情報人家一清二楚,一旦發兵過來……」

    陳沐接過話抬眼問道:「一旦發兵過來,打不過?」

    「呵!小小蠢賊貝爾納爾,杜某束髮從戎,假單我一人也可持刀衝陣取其狗命,自是打得過!」

    看把你能的!

    陳沐倒也沒打擊下將積極性,道:「天熱躁得慌你就多喝點茶水,打得過你不脫衣服也能贏,打不過你脫了衣服也沒用,穿好甲冑能多砍幾刀。」

    杜松好在狂躁歸狂躁,但即使在最狂躁的時候也還能聽得進去陳沐的命令,偃旗息鼓任由家丁給他穿戴好甲冑,這才上前問道:「大帥為何不殺了他,做出如此洩露軍機之事,理應處死。」

    「即便不殺,也該派人將那兩個走脫的送信蠢賊追回呀。」

    陳沐望著佈防圖心中左右搖擺,沒理會杜松的疑惑,長出口氣抬頭道:「當下應將兩部兵馬收回,僅留斥候刺探,集結兵力於港口佈防。」

    「可我們剛在兩處要道修成工事,填了又有些可惜,是該冒險讓兩部繼續據守,還是填掉工事收縮防禦呢?」

    其實這一問題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應該是選擇題,此時讓陳沐疑惑的原因也只有一個,在根源上,他覺得兵將守得住——即使西軍可能會以多倍兵力來襲。

    「別守啦,敵軍已知我軍部署,此時應變動軍勢。」杜松兩隻黑手一拍:「主動出擊,別要港口啦,兩條路,我們只選一條,直攻其墨西哥城!」

    「要麼狹路相逢,我軍未嘗無一戰之力;要麼西軍得港口,我軍得墨西哥城。」

    還真別說,杜松這說著玩一般的換家戰術,要真能施行對明軍還是有利的。

    不過施行上有很多硬傷。

    比方說:「西軍若並未出擊呢?」

    杜松被陳沐問住了,就聽陳沐接著道:「殺人容易,但人殺了就真沒了,再想補救也沒機會,留著難免沒有能用上的時候。」

    「況且我以為,讓那兩封信送到貝爾納爾手中於我軍並非壞事,貝爾納爾先前不敢出擊,此時更不敢出擊了。」

    「這是為何?」

    「半月之前,邵廷達讓阿爾曼薩給貝爾納爾手下另一軍團長寫了封信,這封信會被送到貝爾納爾手上,一封反間信。」

    陳沐向後坐正了身子,道:「信上的意思就是那個名叫赫蘇斯軍團長及其部下好幾個連隊長官都要殺貝爾納爾,信落到貝爾納爾手上,你說他信不信?」

    杜松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事,一時間長滿肌肉的腦子沒反應過來,輕輕晃了晃腦袋。

    過了一會杜黑子才反應過來,道:「他要是那時候信,就得先對付那個軍團,弄不好還會釀成內亂,興許現在手上只剩三四千兵力了。」

    「那他要是不信,這次阿爾曼薩的信,他也不會信?」

    陳沐輕笑一聲,閒著沒事幹的手在桌案邊沿撫過,道:「就是這個道理。」

    「上次的信可能信也可能不信,信了哪怕他們自己不打仗,貝爾納爾既不敢讓赫蘇斯獨自率軍來,也不敢讓赫蘇斯部留守墨西哥城,情況只能更壞,兩支軍隊因猜疑互相牽制。」

    「他要是不信,這次的信對他來說是真是假,他敢信麼?又憑什麼認為這不是又一次誘敵呢?」

    陳沐說著臉上那股傲勁又出來了,倆手合在身前,對杜松道:「這信讓貝爾納爾看見是有好處的,至少他知道,我陳某人手上能調動的兵力至少還有三千。」

    「廷達步騎二千,自登陸縱橫四百里,一部偏師白馬河畔打穿埃雷拉軍團,黑雲龍百騎下銀城,嚇得貝爾納爾到現在都沒敢從墨西哥城找過來。」

    「別管他信不信,墨西哥城已經知道陳某人最少有三千人馬就在這安營紮寨,他敢來麼?」

    這才是陳沐一直對此感到輕鬆的底氣,亞洲經略抱起手臂,微撅著嘴緩緩搖頭,道:「我借他倆膽子,趕緊離了墨西哥堅城與我野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1
第七十五章 信任
               
    貝爾納爾對來自阿卡普爾科的信心思複雜。

    用一句後來的話來說,貝爾納爾看見信時心裡想的是: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第一封來自邵廷達的反間計並未達成效果,貝爾納爾並沒有對赫蘇斯產生猜疑,直接以代理總督與軍團長的名義將信上提到名字交給西印度委員會,審查無誤後又官復原職。

    君權與軍權天生猜疑,但軍權與軍權之間天生信任,在貝爾納爾還未將自己擺在新西班牙總督的心理位置上時,反間計很難奏效。

    但也不能說邵廷達的反間計全無效果,其潛在效果甚至比貝爾納爾直接殺掉赫蘇斯還要大,風言風語在純血軍團與混血軍團之間生根發芽,墨西哥城流傳著將軍之間互不信任的傳言。

    「這封信會是真的嗎?」

    拿著阿爾曼薩第二封信,貝爾納爾對一切感到懷疑,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他沒有在軍事會議上拿出這封信,而僅於自家官邸苦思冥想。

    因為頭髮大把大把掉,還是想不出得體的應對之法,腦子不夠用了。

    本身就是個參將,突然拔高了做總督,實際上並沒有太多作為總兵官的才能,偏偏明軍穩紮穩打,還用上陰謀詭計這些障眼法,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哪怕明軍所有佈置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沒辦法迅速做出決斷。

    做將軍的不能怕,一旦心裡怕了,後面就一步錯步步錯。

    按兵不動怕貽誤戰機,發兵征討又怕落入埋伏。

    這種心理內耗讓貝爾納爾發揮不出一個決策者應有的才能,但問心無愧的赫蘇斯軍團長卻有充足的時間準備戰事,推開代理總督官邸的門。

    「閣下,我從一百三十三名潰軍中收集到埃雷拉河畔明軍作戰的情報,基本將其步兵在戰鬥中的軍陣形式總結清晰,不過關於敵軍騎兵的情報依然不清楚。」

    赫蘇斯看上去比死掉的埃雷拉年輕些,長得不像個武將反而像個文官,來找貝爾納爾也沒有穿戴鎧甲,只是黑色長褲踩著皮靴,上身穿一件洗得發黃的亞麻襯衣,披散在肩頭的大捲髮與樸實的裝束讓他看上去像個流浪畫家。

    其實這正是貝爾納爾對反間計並不確信的原因,這個混血軍團長看上去根本不是那種會篡權的人,恰恰相反,毫無物慾並無多少對權勢的渴望讓他成為一個善於聽命行事的人。

    也正是赫蘇斯向西印度委員會提議,將埃雷拉軍團陣亡的那條河以埃雷拉的名字命名。

    他說:「多份情報都將明軍騎兵描述擁有最先進的燧發手槍、射程短而威力大的破甲弓箭、擅長劈砍的輕型馬刀、用於衝刺與刺殺的兩種長短不一的騎矛,馬背上威力強大的長刀與長斧,還配備一種短柄有圓頭類似釘錘的破甲武器。」

    「在鎧甲上,每個人都擁有胸甲、保護肩膀與手臂外側的護臂、保護完善的頭盔與保護小腿的鐵靴套,大腿上似乎使用的是一種外層藍色棉布但不畏刀劍的戰裙。」

    「奇怪的是他們裝備如此多的武器與沉重鎧甲,卻騎著驢子一樣的小馬,閣下覺得可能麼?」

    潰軍嘴裡的明軍騎兵都是能揣兩根長矛背三口長刀大斧還能從胯下掏出鳥銃來一套掃射的神仙。

    那不是明軍騎兵,那是武器販子。

    其實黑雲龍的騎兵不論人馬都遠沒有這麼神,北洋戰馬遴選標準為載一百八十明斤日行四十里,連續行軍三日。

    騎兵甲具皆備,有些人還會在行囊中帶綿甲內襯的備用甲片,但不太多,況且誰都沒有三頭六臂,難以背負那麼多兵器。

    他們當中有些人會攜帶長刀、長柄斧與長柄鐵瓜,但大多數是在騎矛與長槍二者之間選擇其一,此外腰刀、馬刀、戰劍、骨朵、短柄鐵瓜中攜帶兩樣,重騎弓、輕騎弓、燧發手銃之間選擇一樣,再加上一面圓盾基本上就構成了他們的全部武備。

    而且在遠程兵器中因北洋新兵大多募於良家子弟,不熟騎射,相反都由最優秀的新軍步兵中晉陞,因此大多數會選擇攜帶手銃。

    貝爾納爾近日以來已經被自身內心壓力壓得透不過氣來,嚴重地影響了他的判斷力,篤定地點頭道:「可能!」

    赫蘇斯無奈地抿著嘴,並無絲毫贊成之色地點頭,乾脆略過這一話題道:「根據交戰情報,我對明軍步兵陣形做出分析,他們在會戰中會以橫陣迎戰,擁有高昂的士氣與不畏死亡的勇氣,以大量火槍同時射擊。」

    「僥倖活下來的方陣士兵對他們的戰術極為恐懼,如果他們不是和我一樣的混血兒現在都會吵著要回舊大陸種地了。」

    對此貝爾納爾嗤之以鼻:「每個骯髒的逃兵都會這樣說,給他們的怯懦尋找合適的藉口,所以呢?混血兒的身份會讓他們更富有勇氣?」

    「並沒有。」赫蘇斯依然風度翩翩地搖頭,甚至還有閒心說廢話,道:「因為他們是混血兒,只能吵著留在新大陸種地。」

    若是以往,貝爾納爾應該會在這個時候仰頭大笑來附和部下軍團長的幽默,不過此時赫蘇斯也知道代理總督沒有那份閒心去發笑,果斷繼續說著自己的結論。

    「我們的方陣在明軍開槍前交替射擊近十次,但明軍幾乎沒有傷亡,可只要明軍開槍,逃生的士兵說他們身邊的方陣就沒人了,我認為這是因為他們的火槍多。」

    「為此我召集了城裡的貴族,從他們手上籌集到一千六百支火繩槍,在軍團中組建五個火槍手連隊,以在接下來的戰鬥中為我們取得優勢,同時還招募到一些游手好閒的僱傭兵,以補充軍團的損失。」

    「敵人有強大的騎兵部隊,墨西哥城的街道太過筆直,固守對我們沒有益處,相反一旦明軍進入街道,我們的士兵會因擔驚受怕而潰逃,不如讓戰爭在更適宜我們的野外開戰,與明軍打一場會戰,趕在海戰分出勝負之前。」

    貝爾納爾面露異色,道:「為什麼要趕在海戰分出勝負之前?如果海戰勝利,我們就已經獲勝了。」

    「沒錯,趕在海戰之前的原因與戰爭沒有關係,戰爭至此,閣下毫無作為,如果這場戰爭就這樣結束,在西印度委員會眼中閣下不但毫無作為,還將老總督驅逐,那麼等待閣下的將會是什麼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1
第七十六章 回頭
               
    阿茲特克官道山擁有古老歷史的柱石注視著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

    道路微微震動,兩匹高大健壯的安達盧西亞馬呼嘯而來,兩名穿深黃板甲衣的斥候先後駐馬,前面一騎提長矛左右游曳,後面一騎提一具上好弦的鋼弩。

    板甲衣側重板甲二字,在阿茲特克人的棉甲基礎上內部釘著或大或小的甲片,密密麻麻將整個甲衣覆蓋,與布面甲基本相同。

    這種從重量上很重的『重騎兵』似乎不應擔任斥候這樣明顯需要輕量的使命,但事實上在西班牙本土的斥候騎兵比這更過分,他們的板甲騎士有時候也會擔任偵查任務。

    整個歐洲除了西班牙就沒這麼幹的。

    西班牙貴族太多了,有地的騎士爵士是貴族、沒地的收封也是貴族、養羊的麥斯塔是貴族、新大陸探險家更是成批量創造貴族的職業,儘管國王與國家破產好幾次,但西班牙人——就是有錢!

    哪怕最大的利潤被米蘭人被尼德蘭人賺走,他們依然就是有錢!

    因為在大多數時間裡,雖然米蘭與尼德蘭賺走了西班牙大部分金銀,但米蘭和尼德蘭是西班牙的。

    當步兵軍團與劍盾兵取代下馬騎士,西班牙的破產騎士與輕騎兵搶活兒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沒辦法,生活所迫。

    兩名重甲騎兵在掃視週遭後繼續向前,緊隨其後的三刻之內,四個由騎手、步兵組成的斥候小隊先後經過這裡沿著官道向西走去,那是明軍實際佔領阿卡普爾科港的方向。

    隨後方陣兵有節奏的步伐轟踏而來,高舉著哈布斯堡十字與新西班牙十字旗的軍士喊著口令,軍隊旁徒步前行的軍士長轉著手上的指揮杖,嚴厲的目光不時從行進的軍陣間掃過。

    當紀律嚴格的西班牙方陣兵離開,新西班牙徵召兵的凌亂步伐給這條官道增添生氣,緊跟著是貴族或者說騎士隊伍。

    這些人並無軍銜,甚至並非西班牙職業士兵,儘管他們自幼訓練武技,此次受西印度委員會徵召,在戰爭開始後自哈瓦那、巴哈馬群島集結於墨西哥城,為了神明與國王的榮耀加入這場戰爭。

    每個貴族身側都有或多或少的騎手、步兵跟隨,有些人帶著他們的扈從,有些人幹脆本身就有自己的征服者連隊。

    為應付這場事關新西班牙存亡的戰爭,甚至連在邁阿密與龐大原住民進行拉鋸戰的殖民者都趕了過來,站在明朝的對立面投入這場戰爭。

    毫無疑問,他們裝備精良。

    貴族們的軍隊很難與商人的護衛區分開來,這個時代在後勤供應上他們依然保留著中世紀的方法,當正規軍傾巢而出,問詢趕來的商人便蜂擁而至。

    因為總有落單的騎士喜歡伏擊商人,這必然影響了商隊護衛的素質,有些商人也像那些貴族一樣擁有自己的護衛團體,甚至在新大陸擁有自己的連隊,僱傭從正規軍退伍的精銳之士作為護衛首領。

    在做買賣時,一支看上去武裝到牙齒紀律嚴明的護衛連隊能顯著增加交易的成功率。

    賣武器的、賣藥的、修盔甲的、賣零食的、釘馬掌的、賣草料的、賣馬具的,甚至會出現商人趕著戰馬、黑僕人推著老舊的射石炮、炮上坐著妓者,跟隨軍隊徐徐前進。

    沒人注意到,每當他們經過一段路,道旁林中枯木與腐葉堆積的參天大樹下或枝繁葉茂的大樹上,一雙或幾雙眼睛突兀地睜開,冷漠地注視著一切。

    這些人可以幾個時辰一動不動不吃不喝,只有在大隊行軍的間隙才伸展覆蓋潮濕泥土與腐葉的肢體,從地下刨出包裹內乾硬的燒餅,混著事先掰好的醬餅丸咽進肚裡。

    隨後繼續閉上眼睛,在腐葉與枯枝中安靜聽著遠處官道上喧鬧的行軍聲。

    在終於確定行軍已經結束,素色中單帶著泥濘泥土或身上扎滿樹葉的男人們有些從泥土中站起、有些自樹上爬下,活動幾下僵硬的身體,從灌木叢中找出隱匿的武具穿戴好,返身隱入叢林之中。

    林滿爵在一旬時間裡給自己在墨西哥城西邊的叢林裡蓋了三座房子,他最鍾意樹上的那個,地底下那個太潮、地上的那個離河流近方便洗澡可又太容易受到蟲子襲擊。

    第一個游擊旗軍向他報告西軍大舉出城的消息時老將軍正給樹屋的睡墊下撲上一層鬆軟的棕櫚葉。

    「這麼快?」

    林滿爵慢條斯理地從樹上爬下來。

    他還以為游擊旗軍們要在墨西哥城外三十里住上一倆月呢,新家都收拾好了。

    「情況不妙呀,大帥覺得咱有當野人的天賦,丟到外面就不管了,當下港口守備空虛,西軍這麼大陣仗。」

    林滿爵嘴上說著情況不妙,動作卻一點兒都不著急,抬手慢悠悠挖著耳朵,看了一眼指甲蓋黑乎乎的污垢彈飛了,這才對尋覓而來的部下道:「先別著急,北邊去塔死,塔斯科的官道,西軍沒走?」

    「沒有,就這一條路直通港口,人馬斷斷續續走了倆時辰,前面幾千像軍隊,後面幾千像踏青。」

    「踏青,西夷又不過清明,追不上了,他們要是過夜還能試試。」

    西軍走官道,一天走二十里也不累,他們在山間密林穿行,一天能走七八里就算運氣好,還容易遇到意外,就算散開了速度也很難比得上人家大部隊在官道行軍。

    別說游擊軍的兵員如今散佈於官道南北,就算集結一處也難以追趕更不必或與西軍會戰了。

    游擊旗軍不明其意,興奮道:「今夜夜襲?將軍,我看他們男的女的都有,夜襲多半能贏!」

    林滿爵緩緩搖頭,從腰間摸出菸草葉子聞了聞,道:「報信,去挑幾個腿腳好體力足不迷路的後生,今天夜裡不歇,一路往西跑,務必後日早上將此事報於陳帥。」

    「此外,挑人把我的馬騎出去,咱就這一匹,騎去塔斯科,那還有黑將軍部下騎手,讓他們把消息騎馬走那邊官道告知陳帥……但願趕得上。」

    邵廷達沒帶炮兵與長矛跟西軍軍團野戰的虧林滿爵是知道的,他才不會讓自己的部下也吃一樣的虧。

    跟西班牙軍團打仗?

    打個屁。

    「去傳令,各個營地將輜重都先放下存好,每人帶三日水糧,集結到官道上去,後三個百戶去探墨西哥城,要是守備空虛就奪了,戒備森嚴就跟上。」

    「剩下的人呀,咱也走官道去,跟著西軍車轍走,他走咱也走,他停咱也停,等他回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1
第七十七章 裡甲
               
    游擊旗軍翻山越嶺,哪怕形單影隻易於行動,日夜兼程還是比不上西軍大部隊於路況良好的官道上行軍。

    斥候趕到南穀道時,守將邵廷達已經在佈置防務了……一個百戶部朝半山腰上調度,六個百戶部鑽進已經修好的障牆戰壕,騎兵馬隊在後方往來游曳,炮隊旗軍推著大輪火炮急赴陣地。

    邵廷達目光掃過近四里的寬大峽谷,口中唸唸有詞:「火炮裝填七十五息,七十五息老子能跑四百步,四百步四百步……哪他娘是四百步!」

    身旁親兵問詢帶著木牌縱馬飛馳而出,片刻後將木牌插在四百步外的樹旁,向邵廷達高高揮舞著手臂。

    邵廷達不禁莞爾,他知道哪兒是四百步,只是嘴裡自己跟自己生氣,但眼看著旗軍都跑出去了,便順著高聲喊道:「六百步,插在六百步外!」

    喊罷邵廷達就轉頭對旗軍問道:「大帥與老付那邊的援軍還沒過來?」

    他需要火炮,更多火炮。

    也需要援軍,更多援軍。

    南穀道西十二里外的港口,蓮斗伸展了手臂一聲高呼,聳著肩膀手按腰刀向東邁開快而急的小步,身後甲衣碰撞之音不絕於耳,扛著鳥銃背負攜行的親衛旗軍快步趕赴南穀道。

    馬背上的杜松繫緊發巾,自馬下親隨手中接過高頂笠盔扣在頭上,鐵甲片外罩繪龍紋藍布面的頓項發出清脆碰撞的響聲,他轉過頭對家丁騎兵揮手,戰馬邁著整齊的小步向前踱去。

    港口村落北方的道君廟,陳沐抱著頭盔從廟裡走出,身上還留著拜神留下的香燭氣,他轉頭對本地才上任沒幾日的原住民廟祝用西語叮囑道:「鼻子燒的不好看,等打完仗讓人再燒一尊。」

    說著他扣上頭盔,道:「我們走。」

    廟門外,十餘騎從整裝待發,送行的文官各個肅容謹慎,只有鄒元標哭喪著臉,像狼群中混入一頭哈士奇。

    陳沐向軍府一眾文官拱手,轉過頭又轉回來,盯著鄒元標:「你什麼毛病?」

    「大帥,玉米地,杜黑子進玉米地了!」

    這是廢話,棉花地太矮、甘蔗地太硬,只有玉米地能連人帶馬藏著,又離峽谷口的開闊地接近,是極好的伏擊地帶,杜松不帶騎兵去那兒貓著還能去哪?

    陳沐回首指指鄒元標,沒再搭理他,翻身上馬帶著親兵與旗鼓及兩門鎮朔將軍炮的隊伍離開港口村落,緊隨其後的是軍府文官楊廷相、徐貞明等人率領百姓去往海岸避戰。

    沒人會呆在堅固的港務小樓裡。

    在一片泥土木頭與麥秸稈修築的民居里那座白牆橘瓦的二層樓太過引人注目,雖然那是很好的天然高點,能用來觀察除邵廷達部陣地之外的戰場,但那並不明智。

    這個時代歐洲只有兩個地方能獨立鑄造長管鐵炮,英格蘭與尼德蘭,但青銅炮是大家都能鑄造的,儘管性能稍好點,但青銅炮貴了許多倍。

    值得一提的是歷史上的紅夷大炮就是打撈荷蘭戰船艦炮而來,並且仿製鐵鑄上沒有遇到問題,這是在那個時代冶金工藝很厲害才能擁有的成就。

    通常重達千斤的火炮,除了射石炮那種怪物,交戰中常用距離也就四百步,但其最大射程達到六七里並不出奇,陳沐可不想在這座明顯是靶子的港務小樓裡挨揍。

    萬一打准了呢?

    鄒元標被陳沐瞪了一眼,自己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可眼看著杜松率領著陳沐的家丁騎兵鑽進綠油油的玉米地他就心裡堵得很,眼睛瞟到阿爾曼薩和阿科斯塔倆人看著明軍變動大眼瞪小眼,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趕快去帶百姓離開,在這兒磨磨蹭蹭的,這場兵亂就是你招惹來的!」

    阿爾曼薩對明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像鄒元標這些文人都是明國貴族,別說對旗軍頤指氣使,就連對他、對阿科斯塔說話都像在使喚僕人。

    對待大多數有身份的人,他們像使喚僕人;對待沒身份的他們口中的『百姓』,又像教訓子女……喔,對了,鄒元標還是能好好說話的,陳沐會罵他,但他覺得這並不是因陳沐的身份是明軍元帥的原因。

    鬼使神差,阿爾曼薩並沒對接受鄒元標『指派勸告百姓離開』的命令有什麼詫異舉動,而是趕在鄒元標揮舞手臂讓原住民離開時面色詭異地問出一句:「陳將軍的父親,是明朝的大貴族麼?」

    鄒元標只是瞥了他一眼,心說這歐羅巴蠻子是給豬油蒙了心吧,陳沐的族譜兒有什麼好好打聽的?

    雜亂的村落中,原住民百姓經歷著從未有過的體會,他們一直在擔心西軍會再打回來,明軍佔領這裡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對他們非常友好,既沒有搶劫作亂,也沒有指派他們做什麼事情。

    即使需要人工也會按天發下工錢,並承諾將來這裡會有固定的市場,這些碎銀能讓他們購置像樣的家什與衣食。

    更何況還給他們分下土地,儘管清丈田畝的工作仍在繼續,大多數人還未分得田地,可僅僅是陳沐將所有俘虜放掉任由他們選擇去留就已足夠令人感激。

    唯一的遺憾是教堂被襲擊發生那個夜晚的炮火被轟塌,似乎明軍也沒有重建的意思。

    他們受西班牙人數十年統治,信仰如同吃飯喝水般必要,只是沒人敢向鄒元標提意見……事實上,大多數人並沒有總見到鄒元標的機會。

    人們擔心西軍來襲會結束這一些,讓這一切像短暫的夢,夢醒後繼續做為西班牙人的奴隸過完自己一生。

    沒想到明軍會在西軍來襲的消息中選擇帶他們去躲避戰火,願意走的被帶著,不願意走的被強行帶走,在海灘上排出漫長的遷徙隊伍,明軍並未專門派遣軍隊保護他們。

    離開村落前,黃冊上二十多個里長跟著鄒元標的隨從領取長槍、刀盾與戰利中的弓箭,自裡中選出年輕力壯的後生擔當差役,沿途保護裡下百姓,扶老攜幼逃離戰場。

    明朝到這個年頭已趨於瓦解的基層組織,在大洋另一邊的新大陸煥發生機。

    直至遙遠峽谷傳來炮火轟擊的回音,人們知道,戰爭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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