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0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48
第八十八章 頭疼
               
    阿卡普爾科港東部。

    清晨的峽谷泛著潮濕的霧氣,潮濕的軍帳被雨水打濕,手摸上去黏著感令人感覺不是很舒服,好在雨中空氣很清新,這能驅散峽谷中濃重的血腥味。

    營地邊沿扎出簡陋的雨棚,商人的隨從與大量士兵正在冒雨伐木,趕製防守用具。

    貝爾納爾皺著眉頭望向營地。

    傷兵,泥濘的土面上入眼橫七豎八躺著都是傷兵,由於在戰鬥中除了貴族,沒有人會考慮普通士兵除了一條毯子與一口熱湯外還有任何需求,他們的軍帳嚴重不足,大量傷兵只能淋著小雨躺在泥濘的地上。

    愁雲慘霧,在整個營地瀰漫開來。

    他的夜襲在明國援軍快速抵達後宣告失敗,即使戰鬥中兩翼僱傭軍英勇作戰一度翻越障牆與明軍短兵相接,也無法彌補戰鬥中潮水般的明軍援軍在數量上的優勢,一次又一次將他們擊退。

    障牆後面狹窄的甬道限制交戰寬度,雙方處在交戰中的士兵都很少,因此即便襲擊受挫,依然能將戰鬥繼續下去。

    方陣步兵趁守軍手忙腳亂將戰線推進到距離明軍壁壘百步距離,不斷以眾多新招募的火槍手壓制射擊,戰局一度膠著,直到下起雨來使裝備大量火繩槍的西班牙火槍手失去作用,僱傭軍與原住民才向後撤出。

    「其實我們的人更多,兩翼都有超過六百人的攻勢,但那些卑鄙的明朝人在路上放了陷阱,一種三條腿的鐵釘,讓後面的部隊無法快速通過,在那種石牆堡壘裡,我們一直受到夾擊。」

    「很多人的腳被扎傷,無法繼續戰鬥。」

    久經沙場的僱傭軍首領現在覺得明軍就是一幫神仙,與他們相比,新大陸是他們的本土,明軍則是遠征……誰他媽遠征帶幾船釘子啊!

    想當年那西班牙征服者一條船跑到新大陸來,靠岸船上連水糧都沒了,窮光蛋們看哪兒都是兩眼放光,不是被原住民打死就是餓死,到後面探明白這裡能養活許多人,這才大規模投送人力。

    即便如此,所謂的『大規模』也不過是三五條船罷了。

    這一刻僱傭兵頭子並不為死在戰爭中的部下哀悼,僅為餓死病死在新大陸的開拓者感到難過。

    那代人如果有集結五百條二十噸運輸船的力量,他們可以殖民全世界!

    「我看到了。」

    貝爾納爾的意思是看到僱傭軍逼近明軍的『堡壘』並被擊退,除了這些他還注意到明軍的工事分上下兩層,除了那些修的很像奧斯曼人城牆的石牆上有明軍的槍火外,地下好像還有一層。

    在夜裡,他能清楚地看出工事後的明軍齊射打出兩排槍火。

    「讓你的人看好陣地,藉著雨天挖壕溝吧,誰也不知道明軍會在什麼時候進攻,我們也要構築工事了。」

    這個時代陣地戰遠不是主流,貝爾納爾起初根本沒打算修築壕溝與工事,甚至連營地都沒打算紮下——他帶了一萬名好手,他們推進到這,進攻,然後取得勝利才是正理。

    誰能想到明軍能在短時間裡把工事修那麼厚?

    對貝爾納爾來說,陣地戰是作為進攻方無可奈何的妥協之舉。

    「進攻?現在可在下雨。」

    僱傭兵首領的詫異並不奇怪,在西方將領會儘量避免糟糕天氣下作戰,絕大多數時間這種避免會是雙方或多方不約而同的決定,這也確實取決於軍事需求。

    冬季或雨天會讓道路難以行軍、士兵無法得到充足休息、補給也會受到困擾,誰會願意在這種條件下打仗呢?

    但貝爾納爾肅容回答道:「我們的對手可不是那些讓自己國家陷入內戰的法蘭西傻子,更不是這的原住民,那些明國人——你知道他們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這其實是貝爾納爾最感到頭疼的事,在短期交戰中他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敵人與以往完全不同,面對新的敵人在沒有充足瞭解前貿然出擊確實不是一個明智決策。

    他不瞭解明軍的作戰方略,也不知道其行為習慣,這場戰鬥看上去越發艱難起來了。

    不過幸好……貝爾納爾抬起頭,雨天使峽谷中能見度差上許多,但依然能看見籠罩在雨霧中的明軍壁壘。

    「幸好他們看上去並不打算在雨幕中與我作戰。」

    端著熱湯的廚子進入帳中,後面的僕人依次盛上火腿燴飯與魚湯,還有半杯葡萄酒。

    不過這只是貝爾納爾的伙食,外面那些士兵的待遇就要差得多了,他們只有看不見肉的湯和小塊面包,這是今天剛剛縮減的伙食,不然他們還可以多吃兩片紅腸。

    這場仗還不知道會打多久,貝爾納爾不敢讓士兵放開去吃,只能儘量照著曠日持久去考慮。

    但是雨幕中作戰?開什麼玩笑!

    明軍主帥賽驢公忙了一宿正泡腳呢,哪兒有空讓部下跟你雨中共舞。

    夜裡的戰鬥從西軍來襲至其退走持續了近一個時辰,後來西軍退走雨也下了起來,隨之而來自然是為雨季到來而進行匆忙準備,同時還要將文官帶走的百姓叫回來,省的他們在野外再得病。

    貝爾納爾越打越心驚,陳沐反倒因為這場夜襲而放下心來,雖然西軍攻勢很凶,夜襲也很嚇人,可實際上並不能給明軍帶來多大損失。

    當天夜裡陣亡才二十二個人,倒是有不少受傷的,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沐敢拍著胸脯子說他的軍隊有最好的戰地醫療手段,醫院都已經在峽谷外,不,下雨後挪到港口村子裡了,戰地醫院都已經在港口村子裡建立起來,只要在送到醫院的路上人沒死,後邊基本上就不會死了。

    西軍有上百個傷兵沒能帶走,他們是什麼命運可想而知。

    主動出擊他根本沒想過,雨天戰壕裡不能長待,可好歹障牆雨棚下的旗軍過得還比較舒服,就算西班牙人再襲擊,以逸待勞的他們能打得更好。

    沒必要貪功讓旗軍把命丟在這麼遠的地方。

    不過就在陳沐正思考今天給旗軍加個什麼菜來挽回一下糟糕天氣與夜襲帶來的士氣低落時,披著綠色披風的游擊旗軍由泥濘山麓一路奔來。

    「大帥,林將軍已於西班牙人東部十里駐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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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春寒
               
    阿卡普爾科東部的峽谷前線明西兩軍仍在對峙,自大明駛來的冒險家靠岸阿卡普爾科,激起岸防鼓聲不絕。

    陳沐在白牆橘瓦的西式港務衙門的二層陽台眺望港口,四艘船在巡岸民兵的指引下緩緩入港停靠,近二百人背負行囊以茫然的神情結束他們漫長的漂泊。

    所謂巡岸民兵,是由港口村落原住民在裡甲制度下集結出的青壯,每一百一十戶為一里,有十戶里長,餘下百戶名為甲首,管代裡中鰥寡孤獨的畸零戶,民兵便自其中選出。

    平時一里有一名在職里長率十名甲首充當差役;待到戰時則全民皆兵,一里十名里長皆在職,各率十名甲首,一戶出一丁,保衛鄉里。

    在編制上陳沐也並未照搬明代早期的裡甲制度,在這基礎上每十里增設一小旗北洋旗軍,名為裡教官隊。

    裡教官隊脫離行伍屬縣衙編制,平時教授裡中百姓習戰、傳播教化、管理治安;戰時各旗軍臨時升任民兵小旗官,里長任副旗,由原裡教官小旗擔任職守軍官,統御一千民兵受縣令節制,肩負巡防、安民、守禦諸職。

    現在就是戰時,港口村落有兩千餘戶百姓就有兩千餘民兵,這些人大多數不曾接受過軍事訓練,不論陳沐還是他們自己都知道他們並無與西人一戰的能力。

    之所以設立這樣的編制,只是為安撫百姓人心,給原住民壯膽,也為防止有心人趁此時機作亂罷了。

    沒過多久,一名右臂被繃帶吊在胸口的裡教官隊員跑來港務衙門,正要向職守旗軍報名被樓上陽台的陳沐止住,乾脆對陳沐報告道:「大帥,是山東來的四名商賈及隨從,還有搭船過來的工匠與農戶,還有兩個教書先生,在當地過不下去跑來討生活。」

    「四條船都是山東臨清新造的海船,不過……船上有好些兵甲刀矛與弓銃。」

    陳沐認得這個如今歸屬教官隊的旗軍,現在用兵之際,能打仗的旗軍即使不在前線也在這邊駐屯,能派到縣衙的都是受了傷不輕也不重的,不好說他們幸運還是不幸。

    說不幸吧,再重些就是不能再上戰場甚至會死,可說幸運吧,又要至少養仨月傷才能行動自如。

    「兵銃?你在下面等等。」

    陳沐快步走下小樓,下去這才細問道:「怎麼回事?」

    能說清的話,就不用這旗軍跑過來匯報了,就是因為他拿不定主意這才過來,道:「兵甲能武裝三十餘人,大多是倭國甲具,但看他們不像倭人,由麻家港那個養老羆的百戶帶到這邊,小的問不出什麼,他想得到准許拜謁大帥。」

    所謂老羆則是熊,養老羆的百戶麻家港只有一個,陳沐腦子裡自然有些印象,道:「是面上有疤姓周的百戶吧?那可是個老兵了,不用讓他過來,走,跟我去看看他有什麼事。」

    知道是麻家港周百戶帶來的人,陳沐心裡的疑惑少了許多,也很放心,乾脆朝港口關閘走去。

    所謂關閘不過是明人的言語習慣,港口既無關也無閘門,只是在棧橋旁有兩個能駐紮一小旗旗軍的小塔樓罷了。

    教官隊為防備這些靠岸百姓可是費盡心思,眼下為看守不到二百人,周圍已經聚集了近四百民兵,遠處還有旗軍帶著增援趕來,完全是畫蛇添足。

    在陳沐看來,就港口塔樓駐防的兩個小旗足夠防備他們,即使有什麼問題,二十二個裝備精良的北洋旗軍在面對沒有鎧甲鳥銃的敵人時完全能以一當十。

    民兵有披單衣端長矛,有穿汗衫而持長弓,有赤足按腰刀,也有或著明軍制式衣甲或西軍鎖甲,持明刀西劍者不一而足,將二百餘渡海而來的百姓圍在港口棧橋。

    不過這些百姓不慌不忙,有的坐在原地歇息,有的大膽地大量週遭環境,畢竟本身就不是敵人,少數眼中閃躲畏懼的,多半本身在渡海之前就非良人,人群裡幾個這樣的人都低著頭唯恐別人發現發現他們。

    可實際上在陳沐看來,這種欲蓋彌彰的模樣正是讓他們一眼就從人群裡顯露出來。

    怕什麼?

    最前頭可有身著遼東軍精兵鎧甲戴著北洋頭盔的周君安牽熊按刀立著,有什麼可怕的?

    陳沐的親兵開路,兩旁鼓噪給自己壯膽兒的民兵當即噤聲,各個行禮閃開一條通路,這的百姓大多漢話還未學全,但行軍禮的動作倒是學得挺快。

    眼見陳沐自人群中走出,在熱帶穿寒帶甲衣熱出滿頭大汗的周君安頗有幾分受寵若驚,臉上的傷疤顏色似乎都更紅了些,連忙拜倒拱手道:「卑職周君安,拜見大帥!」

    陳沐抬手的動作才做到一半兒,就見周君安轉頭對他牽著的熊兵小聲命令道:「瘸兒行禮!」

    周瘸兒比陳沐在麻家港時看著又壯了幾分,顯著特徵是那頂戴盔槍的遼東盔已經小了,像頂瓜皮帽歪歪斜斜地扣在熊頭上,似乎是能聽懂周君安的話一般,提起倆前爪高高舉著再放到地上,熊頭一點,頭盔便砸落在地,看得眾人忍俊不禁。

    不過儘管這會兒的周瘸兒仍舊憨態可掬,可沒人敢小看它,從小東西長到大傢伙,如今體重已過百斤,能輕易從背後將人撲倒——不會有人忘記這是一頭猛獸。

    陳沐笑笑,這周君安也有意思,給熊起名叫周瘸兒,他抬手接著將自己沒說完的話說完,道:「起來吧,北洋軍不興拜禮,這些山東百姓是怎麼回事?」

    周君安起身,身後自有旗軍給周瘸兒戴好頭盔,他轉頭望向岸邊的百姓,疤面帶著些許憐憫,回頭抱拳道:「去歲冬季山東大寒,諸縣積雪數尺,擁門塞巷,畜多凍死人有凍斃,田不能耕人不得食。」

    「正逢有商賈工匠王朝佐造海船欲赴亞洲行商,登船者絡繹不絕。」

    這個年代氣候反常對陳沐來說已是尋常,廣東都能草木皆冰,更遑論山東了,他舉目向那些百姓望去,緩緩頷首問道:「官府可有賑災?」

    「有,據說陛下於去歲冬月便著戶部調撥京運四十萬石米糧入山東,以備今年春寒大雪桃李無花,對,還指派北洋募兵官去山東,今年的北洋軍只准募山東兵,號一人應募全家吃飽。」

    還有這操作?

    陳沐眉頭皺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萬萬沒想到北洋募兵也成了皇帝賑災的手段,不過想想,遇上災年,北洋旗軍的階梯式豐厚軍餉確實足夠養活一家人,而且還是養活丁口眾多的一家都綽綽有餘。

    「混編地方兵源的想法落空了,不過這也並非壞事,自古齊魯多義士,他們船上的倭兵甲具是怎麼回事?」

    周君安聽到陳沐問這個,突然頓了頓,接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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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草蓆
               
    王朝佐是臨清的商人,干的是竹篾編筐、編席的營生,買買做的不大,亦無海船,沒趕上東洋軍府起航時五百海船下東洋的盛況。

    不過去年沿海各省海船下水、河船改造的生意旺盛,他的商舖接了許多編蓆子的活兒,實打實出力氣與同宗兄弟子侄一年掙了二百多兩銀子。

    一般好船用帆,但也不乏以席做帆的民船,這在早年即使軍船也有不少用席,畢竟蓆子雖笨重一些,但勝在成本便宜,比細厚織成的帆布要便宜得多。

    做了這出買賣,讓王朝佐也興起了出海看看的心思,他的邏輯很簡單,這年月但凡靠海的買賣都能賺錢,那為何不乾脆直接出海呢?

    東洋旗軍那麼強盛,去哪兒都當是有驚無險。

    就抱著這麼個想法,他與同宗兄弟合計後僱傭後生攜帶子侄打造了海船,也沒通過關防發下印信,夥同宗族同鄉三十多個後生,雇了一個福建的老船頭,就打算出海了。

    正趕上災年,不少農夫沒了生計,攜家帶口地跟他想法一樣,就都搭上了他的船——說實話這跟玩命一樣。

    「俺時運好,走到朝鮮,無關防他不敢叫俺上岸,也不敢將俺打走,趕上去倭國的朝鮮兵回去,還幫著從濟州運了一船傷兵。他們軍將聽說俺載著蓆子,說是賣到倭國能賺一筆,那邊無分南北東西天天死人。」

    王朝佐是剛剛年過而立,穿得還是出海時的冬衣厚襖鼓鼓囊囊,將本就很高的身量撐得更加魁梧,倒是言語神情看上去老實巴交,在官廳裡對陳沐賠笑道:「俺也不敢去,就將兩船蓆子賣他,叫他賣去。」

    「老爺恁可得信俺,那些倭兵甲具真是拾來的,離了朝鮮往東靠岸航著不知走了多遠,在岸邊見一小船擱淺,俺們壯膽停靠前去救人才知道是艘倭船,船桅被打斷,船上倭兵死了怕有好幾個月。」

    「倒是岸邊有個小屋,活了倆倭子似野人般,見俺們拔刀便砍將上來,俺上岸一行壯男十餘,不能叫他殺了,便合力棍棒將其擊死,屋裡尋到這些甲具,唯恐後頭海上遇險,便帶在船上。」

    「俺雖無關防,沿途所遇衛所盤查,都是乖乖和盤托出,不曾偷奸耍滑,這才平安抵達此處。」

    說著,王朝佐露出些許害怕,卻還是梗著脖子道:「不論殺倭還是無印出海,皆俺一人為首,老爺要殺,殺俺一人,好過牽連旁人。」

    陳沐緩緩頷首,不是他輕信王朝佐,實在是沒什麼好懷疑的,倭國四處戰火這是實情,他比誰都清楚,何況髮式、裝束、言語也很難做假。

    至於那個倭兵,陳沐部下的親兵檢查了船上甲冑軍械,都是些尋常足輕所用破刀爛甲,鐵炮也沒有火藥與彈丸,銃管子缺少保養裡頭都生鏽了。

    十幾個壯男碰上自幼習武兵甲精良的武士興許一個照面被砍翻倆人士氣就被殺白了,但碰上同樣百姓出身的足輕,還是相對滿足溫飽的商賈人家齊魯壯漢,被收拾掉也不奇怪。

    聽到王朝佐最後的話,陳沐笑了,道:「你運氣好遇上陳某,敢在我面前說著話的人不多,回頭會有商務局的官吏給你們登記,想回去了也找商務局開證明即可。」

    「初來乍到,我看你是有擔當的,你們這四船人,就由你代管好了,東邊峽谷與海上都還在打仗,沒事不要遠走,就先落戶在這,你意下如何?」

    「陳,陳……」

    王朝佐聽見陳沐的自稱突然愣住,他沒想過眼前的人是誰,只知道是個比牽熊百戶還大的官兒,先前別人稱帥,他也只當是總兵官之類的軍將。

    但此時聽到陳沐自稱陳某,言語上又顯然是一切的掌控者,一雙眼睛就直了起來,哐噹一聲拜倒在地,道:「俺不知是陳道君在上,去年山東的年景就不好,多虧艦隊遠征才叫俺的營生有了起色,草民拜謝道君啊!」

    陡然間發生的變化讓陳沐的嘴角一抽一抽,這算什麼……感謝我遠征為大明朝創造了幾萬就業崗位麼?

    「好了,起來吧,你要是沒什麼意見,就讓你這一百多人落戶縣中,你們在這挑一塊離港口不遠的閒地,每戶按丁口,少的開墾二十畝、多的開墾五十畝,認耕認種,眼下打仗也顧不上種地,你的人就給我編些草蓆吧。」

    王朝佐來的正好,陳沐需要草蓆來蓋陣亡旗軍,當地百姓也需要草蓆來睡覺,西班牙的掠奪式殖民並未給當地百姓帶來更好的生活,恰恰相反,將原住民推到死亡邊緣。

    在過去,崇尚戰爭的阿茲特克人幾乎全民皆兵,每個成年男子都要接受軍事訓練,但天花與戰爭使他們的族群、教育斷代,他們如今除了向神禱告外什麼都沒有。

    「草蓆?」

    王朝佐作為從業者不難想像這些草蓆的用處,他抬起頭看著陳沐,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官軍戰事……草民多嘴了,道君要多少張草蓆?」

    陳沐並不知道,隨閩廣商賈與海軍向北一年一度地京運,他的名聲已在沿海之地傳播開來,人們對他瞭解不再僅限於開拓海疆,還有更多的邊角消息,比方說龍虎道君這個名號。

    因為市井百姓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他的官銜不是總兵、總督這種,亞洲經略又還未傳遍沿海,人們對他的官職認知依然停留在南洋大臣、東洋大臣、北洋重臣這種奇怪的官號中。

    陳大臣?

    感覺像皇帝的專有稱呼。

    故而,人們更樂於以道君這個聽上去怪力亂神的名號來稱呼他。

    「我們的戰事非常順利,陸地上的戰爭在半個月內就能結束,把心放到肚子裡,這兒已經是大明的土地了。」

    「但是戰爭總會死人,我並無足夠壽材,時間上也來不及準備,只能備上一具草蓆、一壺陶罐,你先照著一千張去做吧,有什麼事就去找鄒縣令,他能幫上你的忙。」

    陳沐說著就已經起身,因為他的親兵在耳邊告訴他除前線的付元外,餘下幾名將軍都已趕到樓上指揮室。

    他最後經過王朝佐的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難言喜怒,輕聲道:「保護好你的宗族鄉親,一場新的戰鬥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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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情報
               
    陳沐邁著大步走入議事廳由親兵推開的兩扇帶著巴洛克風格複雜裝飾的門扉,目光越過長桌兩側起身行禮的將官,盡頭的牆壁擺放著三位一體石雕,讓整間屋子充滿宗教氣息。

    他問過港口過去服侍稅官的混血原住民,這過去是稅官的餐廳與宴會室,在每年這個時候招待來自新大陸南部的商人與船長。

    當然,在更久遠的時代,這裡主要用來招待從菲律賓返回的王室大帆船貴族們。

    這是西班牙龐大帝國至關重要的兩條航線,都在陳沐手中湮滅,只剩這座西班牙風格的港務官邸象徵著這裡曾經的宗主國。

    繞過長桌站在主座旁,室內長桌兩側的將官拱手行禮,陳沐還禮後坐在親兵拉開的椅子上,眾將依次落座,身後自有抱著輿圖筒的親兵懸掛在牆壁上,剛好遮住三位一體雕塑。

    「林將軍派人傳來書信,他麾下三百游擊旗軍在發現貝爾納爾出兵後前往墨西哥城,此時仍舊尚未傳回消息,有兩個可能。」

    「要麼他們正在進攻防備空虛的墨西哥城,不論以滲透還是強攻;要麼他們已經被西班牙人的留守兵力圍殲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陳沐話音剛落,邵變蛟笑出聲來,被次座的邵廷達瞪了一眼立刻收斂,莽虎將軍這才對陳沐抱拳道:「大帥所言極是。」

    這句話真的讓黑雲龍等人哄笑起來。

    「幹啥,這可是實話,就算墨西哥有守軍,守將也眨眼被游擊兵打死了。」

    陳沐勾起嘴角,專門把殺將銃與普通鳥銃區分開來就是這個目的,以在訓練中選拔出掌握專業技能的殺將兵,另一方面使用普通鳥銃的則是大量、俗稱的線列步兵。

    當這種規矩定下成為帝國常識,對增強國家兵力動員能力有很好的優勢。

    至於狙擊手本身,其實並不是多大的創舉,這個時代早在他之前,不論歐洲諸國還是奧斯曼,都在戰場上出現過進行精準射擊的狙擊手,甚至火槍的出現本身就是用於精準射擊的。

    歐洲面對早期火器精準較差的情況,選擇以方陣與數量彌補,奧斯曼帝國則走上另一條路,提高精準與射程。

    奧斯曼火槍的性能非常優越,在十幾年前的馬耳他之圍中就有擔當狙擊手的士兵在戰壕中出現。

    只不過並沒有狙擊手這個概念,他們更像戰壕中的散兵,那些蘇丹近衛用火繩槍在圍城封鎖中遠距離精準擊殺守軍,守軍的記載是一天幾十人被射殺。

    但對陳沐來說,他的精準射手在武器名字上就已經將用途表達地很清楚了——殺將。

    裝備琉璃望遠鏡的小夥子們要對得起使用兵器的高昂造價呀。

    而東洋遠征軍中裝備殺將銃最多的就是林滿爵部,三百人派遣至墨西哥城,至少有三十桿殺將銃,誰受得了?

    「那三百遊兵先不去管,林將軍傳來消息,他有九百個好手駐紮在西軍身後十里,目下已向黑雲龍部留在銀城塔斯科的騎兵傳信,希望他們前去馳援。」

    陳沐看著黑雲龍這個『大侄子』,儘量不讓自己的眉毛挑起來,道:「你在塔斯科還留了騎兵?我還以為都撤回來了。」

    「回大帥,本來我沒想退,不過邵帥說要過來襲擊港口,正逢當時我將銀城敵軍嚇跑,便佔了那,撤退時留了六十騎,當個哨兵。」

    黑雲龍想起留在塔斯科的六十騎就氣得心裡不順,偏頭道:「這個貝爾慫的,就那他也不敢去攻,要是阿總督給他走漏消息,他能在墨西哥守到明年!」

    「卑職附議。」

    被瞪了一眼消停一會兒的邵變蛟抬手道:「埃雷拉軍團白馬覆滅一戰,貝爾納爾就被咱嚇破膽了。」

    「嚇破膽,我更願意接受他有自己的事需要考慮這個想法,防守於他而言是明智的,尤其在他的國王並未明確表示要與我們開戰的情況下。」

    陳沐也發現自己這大侄子在打了一場勝仗後有點狂,面對邵廷達投來無可奈何的眼神,出言提醒了病秧兒一眼,隨後抬手示意趙士楨說話:「說一下情報。」

    趙士楨覺得自己到現在擔當的依然是陳沐的私人書記,他自嘲地無聲輕笑,掀開面前筆記本,頂著一雙沒睡夠的黑眼圈向眾將說道:「西軍大將可能為首領貝爾納爾、副將赫蘇斯,我們的畫師根據西人俘虜口述畫出畫像,發下去。」

    趙士楨身後的軍府書吏將一疊畫像發給眾人,趙士楨道:「西人口述、畫師手繪、匠人刻印,三道工序都不準確,畫像可能只有三分相似,目下所知貝爾納爾為年輕將官,常穿黑漆金線鎧甲斜跨紅綢;赫蘇斯有披肩長發,僅此而已。」

    「戰場上如能觀察到疑似二人的敵人,望諸位將軍務必以一切手段先將之衝殺擊斃,以奠定勝局。」

    趙士楨拱起的手放下,起身走到陳沐身後的輿圖,比劃著說道:「現有情報,西軍近萬兵力甚眾,為我軍兩倍有餘。」

    「我部有大帥親軍千餘,步騎皆全;步兵近兩千、騎兵八百,但好在於敵軍腹背亦有林將軍一支九百遊兵。」

    趙士楨說著低頭看了一眼筆記,道:「據林將軍傳報,西軍但有兩千雜兵與上百鐵騎混於其間,後陣人員繁雜,商賈、雜役、妓者皆有,且輜重混亂。」

    「而與西軍交手過的付將軍與邵帥則提供另外兩條情報,一為西軍中部分使用弓箭缺少甲冑的土民弓手,士氣旺盛但戰力不佳;二則西軍鐵騎戰力甚強,即使落馬亦有以一當十之能,要防備他們集結踐踏我陣。」

    「還有一條。」趙士楨說著合上筆記遞於從人,袖手道:「我軍現修建工事在出擊時會成為阻礙,官道兩側密佈鐵蒺藜不能通人。」

    「我軍出工事有二百步狹窄地段不能散開隊形,一百戶騎、步、炮依操典列陣快速通過分別需二十六息、二十六息、五十四息,望諸位將領做好準備。」

    「除此之外,在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萬望諸君旗開得勝,趙某已經不想繼續坐在官廳之中聽炮響了,待得勝進軍,趙某願為諸君押送糧草,一直送到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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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守禦
               
    阿卡普爾科還是要留人守備的,儘管不希望鄧子龍出現什麼意外,但萬一海戰輸了,陳沐不想輕易地將這座有自己廟的村莊丟掉。

    所以他挑選的守將是個副千戶,原赤兔號的船長,林琥兒。

    陳沐觀察林琥兒的履歷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事,南北二洋合在一塊,就沒有誰接受訓練的時間比他長。

    為提高旗軍與下級旗官的軍事才能,以應對過去全然不知的世界局勢,南洋軍府在與廣州講武堂的協作中一直保持著一個很好的傳統。

    比方說邵廷達部去打白古之戰,戰役結束後作戰情況與戰事中繳獲的新兵器會送去廣州講武堂存檔,由致使老將、留任畢業學員與新學員一同加以分析研究,一月之內拿出結果編撰成冊,發於南洋軍府。

    南洋軍府在戰冊印刷,一月之內發往各地衛所,各地衛所未參加作戰的留守各級將官再用一個月的時間加以學習,整個過程為三個月。

    第四個月,學習的正職軍官將經驗與收穫教授給留守時帶兵的副職軍官,隨後兩個月推往各自部下。

    整個過程大概需持續半年,這種步驟的目的是為了讓幅員遼闊作戰範圍分佈極廣的南洋軍府旗軍能保證戰法與對敵人的瞭解不過時,至少保證在半年之內。

    傳統是個好傳統,不過陳沐離開南洋之前,這個舉措基本上沒順利執行過。

    大戰太多、作戰密集,根本來不及學習,正副軍官輪著被召集學習都輪不過來,這也是陳沐喜歡用老將、偏心眼造成的結果——打仗的那幾個一直在打仗,沒仗打的部隊一直沒仗打。

    林琥兒則屬於其中佼佼者,履歷甚為驚奇,從軍五十九個月,自新會千戶所普通旗軍到官拜副千戶,唯一的戰功是乂安之戰手下炮兵轟出一炮撂倒一頭戰象。

    其他的陞官原因讓陳沐看起來都一臉懵逼,感覺像這個叫林琥兒的給自己塞錢了才能陞官,而且還得是塞好多錢那種。

    『從軍十六個月,呂宋擴三衛,新會旗軍林琥兒操練勤奮,升小旗官?』

    『任小旗第三個月,立宗藩旗軍需通呂宋語,升試總旗協練宗藩軍?』

    『呂宋南衛左千戶所試總旗第六個月,練兵有術調任蘇祿北衛,升總旗?』

    『參與林來之戰,船艦掉隊同行旗軍入夜方登島岸邊休整,次日清晨官軍佔領全島?』

    『乂安之戰標下炮兵小旗擊斃戰像一頭,賞銀。』

    『調任北洋升百戶,任赤兔號船長,巴爾塔海戰船艦被射石炮擊沉,成為海戰中唯三被擊沉船艦的船長之一,戰中擊沉敵艦一艘,受邵廷達之命暫領副千戶統管傷兵。』

    這人得交多好的運氣,從一干講武堂畢業天子門生中脫穎而出,一沒戰功二沒靠山,區區不到五年半路入伍升至副千戶,甚至陳沐懷疑他可能一個人都沒殺過。

    這是個神仙吧?

    而且最神的是什麼?

    是自從與西班牙開戰後七百餘傷兵當下全部聚集於阿卡普爾科,絕大多數傷勢已接近復原能夠繼續投入戰鬥,陳沐打算從付元部下抽調健康旗軍補滿千人,成立整編千戶部,鎮守港口。

    傷兵中官職最高的是兩個副千戶,一個是林琥兒,另一個副千戶則在戰鬥中撞到頭腦性情變得狂躁——沒得選,陳沐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名冊上勾選了林琥兒的名字。

    林琥兒收到這個消息時還是在睡覺,聰敏好學的他在負傷的這段時間裡一直跟軍醫陳實功屁股後頭,學了一手醫治外傷的好本領,其間還接替解剖解得精神不太正常的刀手開了一段刀,他的刀法還不錯。

    昨天夜裡,前線又送來一眾傷兵,軍醫忙活了一宿,他也跟著一宿沒睡——他是個正常人,海戰所受的傷也不過是砸得鼻青臉腫,早就養好了。

    別的傷兵像他這種情況都直接召回原部繼續作戰,可他沒有原部隊,邵廷達早先的命令就是讓他率領傷兵,到阿卡普爾科還是當傷兵頭子,沒有編制,官位又太高。

    就算是陳沐也沒法直接給他變出五個百戶部讓他統率呀。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一身的本事正沒地兒發揚呢,就戴上軍醫袖忙了一宿,白天才闔眼,沒一會兒就被部下又是滿臉喜色地叫醒。

    為什麼說又?

    「將爺,這都第三次了,喜事兒呀,您又陞官啦!」

    迷迷瞪瞪沒睡夠的林琥兒滿眼血絲,用力眨了幾次眼這才奮力清醒過來:「又?」

    還是部下那個年過四旬的總旗官,炮兵小旗出身,乂安放翻戰像那一炮就是他打的,早年跟同旗打仗磕掉一顆門牙說話漏風,笑起來嘴上也黑一塊,著重道:「又!」

    說著,老總旗將書信遞出,指著上面跳過上官名字,一字一頓念道:「整編守禦千戶部,千戶,瞧這大印,亞洲經略。大帥把官袍官印將軍劍都送來啦!」

    林琥兒叉著兩腿坐在地鋪上,倆胳膊搭在膝蓋上揉著臉面哈欠連天,神色平淡地結果書信,抬頭面無表情地看看後面自己還是百戶時部下剩的仨瓜倆棗旗軍端著漆盤立在後頭,眼神掃過官印、官袍、戰劍。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以冷靜到奇怪的語氣道:「給我打盆水,洗面。」

    與他的平靜剛好相反的是老總旗高興地蹦起來就能把房頂掀了,塞炮筒子裡不用點火就能自己跑到西軍陣地上去,當即點頭應下,返身麻溜兒唱道:「好嘞!」

    不一會兒,水打來,林琥兒神態自若地一把一把洗著練,洗著洗著突然撐著木盆邊沿不動了,總旗問道:「將爺,怎麼了?」

    林琥兒像跳大神般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屋裡兜轉兩圈,出門看了看正好的陽光,透過村落的林蔭,幾支駐守的軍隊正在調動,武庫的門也開了,馬車拉著軍備向東移動。

    新任守禦千戶部的千戶回到屋子裡,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嶄新的官袍,對總旗幽幽問道:「我以後是不是不能睡覺了?總這麼陞官,我心裡很不踏實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0
第九十三章 太一
               
    萬曆六年五月十八日,新大陸西海岸燥熱的空氣彷彿能引燃一起,明朝東洋軍府與新西班牙捍衛國王榮耀與土地的貝爾納爾軍在整個西海岸經歷漫長對峙後全面開戰。

    也同樣在這一天,自西班牙直布羅陀駛來的龐大艦隊經由古巴哈瓦那駛入墨西哥灣,氣派的西班牙大蓋倫船上阿爾瓦公爵指派穿戴整齊盔甲的貴族乘坐小船靠岸,命令港口騎兵向二百公里外的墨西哥城發去消息。

    「在見到貝爾納爾之前,我與一萬名來自馬德里的戰士不會登陸,他必須在一週內給我合理的解釋,究竟事情為何發展到與明國開戰這一步。」

    老當益壯的阿爾瓦公爵已經做好準備在船上再漂泊一週,以表達王室對貝爾納爾的不滿,他對身旁跟隨的小貴族說道:「國王陛下讓我來解決與明國的問題,在我們啟程時葡萄牙人的軍隊也正在準備啟程,我們要逼迫陳沐議和,然後發兵里斯本。」

    兵力上的捉襟見肘令老公爵心急如焚,帝國處處糜爛,甚至連調集兩萬軍隊都變得極為困難,甚至無法在短時間裡湊出能讓另外一萬軍隊遠渡大西洋的海船。

    不論是等待塞維利亞、巴倫西亞的港口新造戰船還是直接從尼德蘭調撥都等不急,偏偏還要四處用兵。

    國王為他準備的另外一萬軍隊只能散佈在塞維利亞與梅裡達之間,以求等他的船隊返航進攻里斯本時能在一個月內攻破邊防佔領里斯本。

    順利的航行讓每一個水手與陸軍都誠心實意地感激神明恩賜,大半航程順風讓他們的航行時間縮短了至少一週,甚至到現在由四十條船組成的艦隊中還沒有幾個人患上壞血病。

    之所以沒有幾個,是因為有人在上船前就已經有壞血病了。

    舊大路的貴族對新大陸的一切往往都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傲慢,儘管他們吃穿用度都離不開新大陸,可傲慢依舊。

    被派遣登陸的小貴族也不例外,帶著頭頂鐵盔的扈從與單衣麻袍的僕人,劃著一艘小艇趾高氣揚地在登陸後以審視的目光看著這座最早被征服的港口。

    因為沒人來迎接他,更使得小貴族對此感到不滿,以品頭論足的口吻連帶著將在這裡工作的西班牙人評價為『懶惰的』、『不忠於職守的』蠢貨。

    耐著性子叩響港口居民的房門,詢問這的人去了哪裡,卻被緊閉房門的混血女主人告知港口所有能拿起兵器的男人都被徵召去和佔領墨西哥城的敵人作戰的答案,令小貴族背後的涼意從腳底冒到頭頂。

    「墨西哥城被佔領了?」

    得知這個消息的阿爾瓦公爵再顧不上什麼矜持,在短短三分鐘裡下達無數條命令。

    身披重甲的西班牙輕騎兵自道路向西方的墨西哥城方向偵查,以確定前線作戰情況;四個步兵連隊、三個火槍手連、一個騎兵連入駐港口修築工事,還派出兩隊騎兵向南北方向的城鎮與歸附印第安人部落下達徵召命令。

    除了港口加強防務,阿爾瓦公爵同時還向西印度群島派去船艦,古巴哈瓦那與聖地亞哥、牙買加的西班牙城、海地島、聖胡安等城市發去戒嚴命令。

    「一週,一週內我必須知道墨西哥城的情況有多糟!」

    在征戰數十年的西班牙老將、同時期最傑出的司令官看來,墨西哥城陷落的情況對西班牙非常不利,甚至還不如直接在談判中把這座城送給明朝。

    這就好比林道乾的鳳凰港或麻貴的麻家港被襲擊,對大明京師而言不會有任何問題,可一旦呂宋馬城亦或軍府衛島被攻陷,消息傳至京師立刻就不一樣了。

    既無上帝視角還受限於傳播過程中的時效性,對阿爾瓦公爵來說,墨西哥城淪陷就意味著他必須將掠奪沿岸一切屬於或不屬於西班牙的城鎮,把所有財物、人口、武器裝備轉移到西印度群島上去。

    如果墨西哥城都淪陷了,那他這一萬軍隊即使全部填入新大陸也不能解決問題。

    眼下能決定這一切的,是他對局勢的判斷力。

    有趣的是阿爾瓦公爵同樣選擇港務官邸當作臨時的指揮所,對敵兩軍的指揮地點都在這座建築中,建築風格、顏色、佈局幾乎完全相同,只不過一個在西海岸,另一個在東海岸,相隔五百公里。

    閣樓上掛著過去港口主人祖先的側身畫像被取下,反扣著擺在阿爾瓦公爵面前,這幅繪於十三世紀西班牙卡斯蒂利亞王國時期的畫像比人們想像中還要名貴得多,不過此時此刻,它只是老公爵的一幅畫布。

    除此之外毫無意義。

    老公爵閉上雙眼,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戰火熊熊的突尼斯港口,那是他作為查理五世麾下司令官遠征時最深刻的記憶,隨著突尼斯港口的模樣逐漸清晰,老公爵手上不停,在裝裱半身像的背面木板上畫出準確的新西班牙道路圖。

    這是亞里士多德的聯想法,流傳過整個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基本上快要被遺忘乾淨,如今除了一些家學淵源的貴族在年幼時曾以古老方式受訓之外,只剩下一些異端以新的方式使用。

    比方說受東方哲學影響視『太一』為萬物之源的新柏拉圖主義者與實屬異端的赫爾密斯密教信奉者們,他們把星圖來作為助記圖像,以此也來加身自己對宇宙的理解。

    當道路圖被繪出,很快阿爾瓦公爵就得出結論——明軍攻陷墨西哥城,說明阿卡普爾科、巴爾塔港、塔斯科城與德克雷塔羅中必然有三座城被明軍佔據。

    而他面臨的情況則是必須要先收復龐大且人口中多水路繁雜的墨西哥城,才能繼續在其他幾座城鎮與明軍進行拉鋸戰。

    儘管心急如焚且議和是必然,但阿爾瓦公爵已經給自己立下堅定目標——議和絕不是投降,他不但不會投降,還要在議和的過程中從明軍手中依靠軍事手段奪回幾座已被佔據的城市。

    好在,登陸的第二日,由西面傳回的情報證明了事實比他想像中要好得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0
第九十四章 配角
               
    明軍確實佔領了墨西哥城,而且這樣的戰績並未落入任何知名將帥囊中。

    恰恰相反,奪取新西班牙首府的恰恰是一幫無名之輩,三百名來自廣東、福建、湖廣三省交界平遠縣的游擊旗軍。

    他們的首領叫曾習舜,身居多職,擁有不少榮譽稱號,諸如平遠縣鄉勇千長、忠武校尉、廣東小林營副把總等等,還是近年來流傳沿海最火熱的話本《南洋英雄志》中的配角。

    書中『平遠五虎』林曉、曾習舜、韓金環、陳玉漢、林大源五人在林來大帥林滿爵麾下奮勇作戰,克敵制勝,厲害極了。

    實際上曾習舜真正登上林來島,戰爭就已經快結束。在登島前他就被林滿爵派遣離開船隊回去搬救兵了,未在那場戰鬥中斬殺任何一名敵人。

    而在那之後,作為林滿爵的部下,隨陳沐豢養家逐漸以推行話本的方式於市井宣傳南洋故事,他又承擔了極多非凡讚譽,心中常有德不配位的難言之感。

    也正因此,當林滿爵提出分別探視墨西哥城時,曾習舜爽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帶兵奔赴傳說中的墨西哥城。

    墨西哥巨谷中有一座群山包裹的大湖,一望無際,湖中巍然聳立著宏偉城市,外圍懸著湖上造出塊塊農田,田裡種著玉米、莧菜和鮮花,湖中城與陸地依靠船和橋樑溝通。

    作為過去的都城,這座大湖中的城市曾擁有二十萬人口。

    阿茲特克曾擁有非凡的文明,也並不弱小,這個龐然大物死於各邦各懷鬼胎。

    這座城沒有城牆,它過去的擁有者,阿茲特克皇帝認為不需要城牆,湖水與他的戰士就是最好的城牆。

    可惜上一次湖水與阿茲特克武士沒能擋住西班牙人。

    這一次,也沒能擋住明朝人。

    原住民並不是人人都願參與『西班牙人的爭鬥』,他們始終認為新西班牙老總督與新總督的戰爭不是他們能攙和的事兒,不過當明軍進入墨西哥城附近,情況就變得大不相同。

    大湖西畔的原住民獵人發現明軍,集結人手,數倍於他們的原住民軍隊將曾習舜部包圍在河畔叢林中,但戰鬥並未打響——林滿爵部下有美洲虎武士。

    通過簡單的『推翻、解放』幾個詞彙,雙方達成共識,由原住民叫開吊橋,召集更多人手,輕而易舉地使明軍入城並拿下各處要隘。

    城內的西班牙人很多,但能戰鬥的並不多,貝爾納爾幾乎召集了所有能拿起兵器的西班牙人跟他一起上戰場。

    曾習舜的明軍游擊旗軍挺進墨西哥城就像一個信號,不知是從曾習舜率軍攻佔哪一條街道開始,有第一個原住民奴隸掙脫束縛,用鐵鏈勒死了準備逃跑的主人,游擊旗軍眼前的一切便都亂了起來。

    突然遭受襲擊讓城內的西班牙人無法形成有效組織,亂象發生在每一個街頭巷尾,人們互相爭鬥廝殺甚至不分膚色種族,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沒有人是安全的。

    就連曾習舜也控制不住這一切,直至武裝廣場上大教堂的鐘聲響起,西班牙人才終於組織起有效防守,並指派各個小隊深入街巷營救被困各處的西班牙人。

    那些瘋狂的原住民不管明軍,他們有自己的行動目標,有些人趁此時機仇殺報復,在搶奪中撈上一筆,這些人不敢攻擊明軍、明軍也不去理會他們,狹路相逢他們便向明軍尚未去到過的地方躲避,進行下一次報復。

    但在印第安人聚集的地方,他們有各自的首領,甚至擁有極為清晰的主張。

    在墨西哥城久負盛名的西班牙王室絲綢廠,超過四千名原住民織工殺死西班牙管理者,從他身上扒下中國絲綢衫做成旗幟,高呼著末代皇帝瓜特穆斯之名向大教堂進軍,他們要向每一個西班牙人復仇。

    但更多人不像他們這麼勇敢,儘管都受盡了欺壓,絕大多數原住民還是會關閉房門觀望,並向羽蛇神與耶穌祈禱這場混亂不要影響他們的生命。

    沒有清晰主張,即使數量龐大也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在這一點上即使西班牙人比他們少得多,還是佔有巨大優勢。

    大教堂外的武裝廣場上,留守西班牙軍士長集結兵力組成方陣,步兵軍團這種在舊大陸替代封建馬下騎士的新組織形式在面對這種情況時擁有幾乎完美的抗壓能力,任何一個西班牙人只要端起長矛拿起火槍,就是很好的方陣兵。

    再加上一部分懵懵懂懂在混亂中不知該做什麼的混血士兵天然臣服,若沒有外力介入,即使再壯大的反叛隊伍也無法取得最終的勝利。

    可西班牙軍團之前高舉大旗發號施令的軍士長在曾習舜率部接近大教堂時便被殺將銃從二百步外集火射擊打成篩子,然後是接替大旗的方陣長、首席教士、連隊長官。

    每一個想要去舉起那面新西班牙大旗的人都將在舉起旗幟時被火槍殺死,當最後一名披著胸甲的修士死在旗下,由普通市民組成的方陣亦搖搖欲墜,從第一名士兵丟下長矛逃走開始只用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整個方陣分崩離析。

    自墨西哥城逃亡東海岸的西班牙人被原住民追殺,爭搶湖上的獨木舟與槳帆戰艦,被淹死的不知多少,最終只有數百人成功逃出湖心巨城,但這座宏偉城市的亂局並未因西班牙人的離開而重歸平靜。

    趕走殖民者的原住民又將惡意的目光盯上仍舊留在城內的明軍與自己人,僅僅渡過一個令人疲憊的夜晚,他們開始在明軍休息的大教堂縱火、在關於食物的事情上搶奪,並試圖偷走搶奪明軍的火器。

    與原住民比起來,曾習舜的部下太少,根本不足以鎮壓這座殺紅眼沒有絲毫理智的城市,儘管原住民對他們的惡意並未形成高烈度的戰鬥,但這種情況很明確地透露給曾習舜一個危險的訊號。

    如果繼續留在這,他們將無法活著走出這座城市。

    這些人的做法讓曾習舜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想法,就好像趕走城裡的西班牙人後再趕走城裡的明朝人,這座城市就能永遠屬於他們一樣。

    曾習舜帶著巨大的防備在攻佔墨西哥城後的第三天夜裡退出這座城市,而就在他離開的第二天,一支來自東海岸的西班牙守軍部隊兵臨墨西哥城下。

    與此同時,舊大陸的阿爾瓦公爵率其強大艦隊登上東海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0
第九十五章 會戰
               
    阿卡普爾科的明軍在防守數日後終於決定向貝爾納爾發起進攻。

    山風獵獵,二十三個西班牙連隊在谷中結成方陣,矛林比樹林還要密集,肩扛重型火繩槍的槍手在戰陣最前紮下叉架,構築出第一道火力防線。

    貝爾納爾依然打算以連隊方陣組成防線來迎戰明軍,前線十三個連隊與其後十個連隊組成戰場中堅力量,左翼佈防組織較為混亂的僱傭兵與商隊護衛,為彌補他們在戰力上的劣勢,集結了包括印第安人在內的更多兵力。

    而在右翼則相對加強,由超過一百七十名封建騎士及他們的扈從組成強大陣線,不但擁有衝擊騎兵與輕騎,還有大量同樣組成方陣的士兵,能將右翼穩固地保護住,並伺機撕裂敵軍陣線。

    兩門佛朗機炮被擺在陣線之前的重型火槍隊兩側作為補充火力,在連隊方陣的縱深裡,貝爾納爾特意指派商人炮手將兩門射石炮放在預備隊之後用麻布蓋著。

    西班牙人的軍隊正在調度之中,貝爾納爾與赫蘇斯並肩策馬立在陣前,舉目望向遠處山谷口,在那裡的明軍也在調度。

    最開始是五個明軍百戶率領步兵邁著整齊步伐快速奔出,當鮮豔旗號插在中軍陣前,他們以縱隊變為擁有極大寬度但缺少縱深的三列橫隊,後兩排旗軍端平鳥銃,前排旗軍則用攜帶鐵鏟挖掘拒馬壕。

    緊跟著在他們身後,又有五個明軍百戶的步兵上前,與前面鳥銃手僅隔三步同樣以橫隊展開,最前排的旗軍將虎頭牌橫在身前,後面則是兩排斜持長矛的步兵。

    有這一千步兵紮下陣腳,後面大軍陸續官道奔出,擎騎矛的騎兵踱著整齊馬步分散兩翼列陣,一個個炮隊小旗在穿過陣線後於鳥銃隊之前立定,帶著麾下鎮朔將軍炮調整射擊角度。

    在更靠近後方的位置,阿卡普爾科的民兵隊搬運著一根根圓木於後陣修築高大將台,台下左右親軍步騎各持旗鼓站定,前軍各個百戶隊後也分出旗鼓樂手,整個戰時軍陣趨於完備。

    預先做好的將台木質部件在陣後快速拼接,接近兩丈的高台很快由人手眾多的原住民兵在旗官的指導下完成,墊熊皮的交椅擺在其上正中,御賜緋羅傘蓋大張,長幡旌旗大纛林立,身著甲衣的陳沐端尚方劍引十餘親兵登上高台,坐於交椅之上。

    身後低沉的號角音響起。

    將台居高臨下,穿谷風吹起好大揚塵的寬闊穀道戰場,局勢一目瞭然。

    峽谷後方,鄒元標帶著民兵緩緩撤出戰場,與趙士楨組成得勝後去往東面的押糧隊或戰敗後據守港口的預備兵。

    同西軍無邊無沿的龐大兵勢相比,明軍的陣勢著實太單薄了,總兵官邵廷達攜游擊將軍付元組成的前軍不過僅有一千六百步兵,黑雲龍的左翼騎兵僅有九百。

    右翼更為式微,僅有杜松所率陳沐的四百家丁騎兵,在中軍的預備隊的小隊長是蓮斗,率領八百同樣由家丁組成的步兵隊伍。

    滿打滿算,三千七百而已。

    如果硬要矮子裡頭拔高個兒選出個優勢,那大概也就是陳沐麾下有二十門鎮朔將軍與前軍步兵所攜數量眾多的虎蹲炮了。

    在火力壓制敵軍集群衝鋒的能力上,他們還是有些優勢的。

    親兵將三具帶三腳架的望遠鏡架設在將台上,已調整好應對策略的西軍部署盡入眼中,陳沐看見敵軍數量龐大的小方陣中騎兵來回奔走,似乎是看出他們軍勢單薄,兩翼的人頭攢動的龐大馬隊逐漸展開,中軍二十幾個步兵方陣也躍躍欲試地向前試探前進。

    儘管進軍緩慢,那一面面飄揚在步兵方陣中代表各個小貴族紋章的旗幟卻令人感覺好似排山倒海。

    「稟報大帥,兩軍相距一千四百至一千五百步之間。」

    「敵軍前陣向前移動,我軍前軍開始收縮。」

    邵廷達的部隊開始變陣,西軍前進的模樣在他的視角中更為震撼,數不盡的長矛方陣向前推進帶起黃土漫天,後軍有充足的時間行軍變陣,但對他麾下前軍旗軍而言,爭分奪秒。

    一排單薄而很淺的拒馬壕溝被挖好,旗軍當即取過一捆捆來自西班牙原住民士兵的繳獲長矛斜紮在壕溝邊沿,以保護他們的正面不被西軍騎兵踐踏,接著軍陣稍稍後退,借助長牌大盾砸在地上,開始構築輪射防線。

    披掛整齊的邵廷達按刀立於陣後,目光掃過忙碌且氣氛沉重的旗軍,他很清楚這場戰鬥中他們承擔的責任,直面數倍敵軍之沖,部下會死傷慘重。

    但是誰都沒有辦法避免,阿卡普爾科主動進攻不單單是因為林滿爵的游擊軍已於貝爾納爾身後紮營,更是因為鄧子龍已經傳回艦隊遭遇暴風雨的消息,那場意料之中的海戰並未打響。

    現在阿卡普爾科面臨的情況是秘魯艦隊可能繞過巴拿馬的鄧子龍艦隊襲擊港口,到時他們便會落入腹背受敵的尷尬局面。

    相較而言,現在主動進攻貝爾納爾,至少還能讓局勢在明軍控制之中。

    「邵帥,敵軍前陣已近我八百步!」

    隨著傳令旗軍話音剛落,對面便已響起佛朗機炮的轟鳴,兩顆炮彈向己方軍陣砸落而來,在地上砸起塵土飛揚。

    佛朗機的優勢在於速射,儘管西軍只剩下兩門,依然能使用其多個子銃造成等同許多門火炮的連貫射擊能力。

    但明軍的三列橫陣對火炮的防禦還算不錯,他們所畏懼的就是直面西軍甲騎衝擊。

    在連貫的火炮壓制下,西軍前陣加快了進軍速度,不一會兒伴著炮彈砸入壕溝的悶聲,傳令兵便再度報導:「邵帥,敵軍已近六百步!」

    「穩住陣腳,不要害怕!」

    兩軍距離越來越近,將台下的傳令兵奔入各陣亦愈加頻繁,將西軍的兵力動向一條一條地告知前軍及兩翼騎兵。

    陳沐在將台上看得分明,待兩軍距四百步,邵廷達陣前鳥銃手擺開輪射陣形,每個鳥銃隊側後方則有一個刀矛隊隨時準備擺開起勢上去接戰,西軍兩門佛朗機炮的子銃皆已轟出,看上去死傷士兵傷亡超過兩個小旗。

    明軍也開炮了,轟鳴裡六顆實心彈轟擊出去,落在西軍密集的方陣之中,幾個縱躍碾出一條血路。

    伴著軍樂響起,挺著巨大十字架的西軍開始向前快步行進,幾乎要趕在下一輪炮火中搶至二百步外。

    雙方正式接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1
第九十六章 衝鋒

  低沉的號角聲在戰場上響了又響,冗長的回音在峽谷中頓在每個人心上。

  當西軍五個方陣率先進入射程,於一百五十步外將重型火繩槍的叉架支在身前,隨軍令打出一排硝煙。

  沉重的重型火槍擁有無與倫比的殺傷力,儘管各地手工打製的每桿火槍口徑大小不同,但彈丸重量普遍在五錢至一兩之間,恐怕的威力越過陣地距離還能輕易射穿擋在明軍身前的木盾,並將其後穿著鎧甲的明軍鳥銃手擊傷甚至擊死。

  僅一次齊射,邵廷達就看見己方陣前至少三名旗軍倒地,偏偏這個距離明軍的火槍有力不逮。

  不過好在,西軍還在向前移動。

  除了那兩個大約各有百人重型火槍手的方陣在中軍偏右翼的位置站定裝彈外,餘下前軍方陣依然在穩步向前推進,幾個方陣在百步外立定,以手中普通火繩槍與少量燧發槍向明軍陣前散射。

  「不要慌張,我們等他們再往前一點,給他們幾支小旗箭,鳥銃手不要射擊!」

  幾支圓長木筒架在盾牌上,將十餘支小旗箭自陣前各個位置向敵軍打出,在後方將台上的陳沐眼中,剎那間小旗箭在敵軍方陣各處爆出一蓬蓬硝煙。

  但小旗箭攢射並未打斷西軍部署,甚至在中軍注意力完全被不斷爆出硝煙的方陣軍團吸引時,敵軍兩翼大量步卒正夾裹著騎士與輕騎兵向前緩緩移動,似乎想要以同時出擊的包抄陣形將中軍絞殺。

  「火炮預備,放!」

  鎮朔將軍炮再度發出轟鳴,空氣巨大震盪中實心鐵彈轟向百步外正以火槍手散射的方陣,十斤鐵彈乾淨利落地砸穿最前火槍手的胸膛,繼而摧毀其後正在裝藥火槍手的肩膀,火繩槍被撞擊斜斜飛上天去。

  落地的鐵彈繼續滾動,似乎毫不費力地便將滾動路線上四隻屬於長矛手的腿撞斷,令其後方陣兵引發混亂左右閃避彈起的炮彈,這才終於停止在血路盡頭。

  與此同時,西軍左翼翼的騎兵還未有任何動作,那些肩扛長劍揮舞方陣戟的僱傭軍已在先頭火槍手的帶領下自側面包抄過來,邵廷達的兵力捉襟見肘,只能指派邵變蛟率兩個百人隊向右翼移動。

  在西軍右翼,身負重甲的騎士們則要大膽的多,他們三五騎一夥挺著巨大騎槍,身後跟著各自的扈從輕騎,踱馬向前壓上,在他們前面還往往有數十人組成的徵召兵,哪怕到了新大陸,過去貴族們使用農兵上戰場的習慣依然沒有變化。

  無非他們的農兵從西班牙農民變成新西班牙農民罷了。

  邵廷達沒有為左翼增加防守力量,那邊原本就有付元與其麾下三百戶旗軍,後面還有黑雲龍麾下九百馬軍,實力相對雄厚應該能頂住敵軍第一次衝擊。

  付元看著遠處逼近的西軍大部隊抿了抿嘴,緩緩吞嚥口水,抬手道:「虎蹲炮裝散子,刀盾手上前、鳥銃隊準備。」

  他看見那些騎士前面的士兵裝備不少弓弩,自己的手也按在劍柄之上,將麾下三個百戶部的士兵緩緩集結,準備接戰。

  在明軍左翼開始調動,西班牙右翼大軍也加快速度,重甲騎士押後自右側向前逼近,數量眾多的輕騎兵則分作兩陣,一陣跟著前進,另一陣突然斜刺著向中軍襲來。

  奔馳的西班牙輕騎肋下夾著長矛,在不過二百步的距離猛然提速,穿越西軍前陣與明軍相互射擊區域,直朝邵廷達部衝擊而來,與此同時,中軍的四個方陣除火槍手外,數量眾多的矛手與劍盾兵也快速向前移動。

  「鳥銃手準備!」

  邵廷達這邊方才下令,統率刀盾手長矛兵的百戶便高呼道:「刀手起勢!」

  軍陣中刀盾位於鳥銃手左右的刀盾長矛橫隊上前一步,刀盾手將虎頭圓盾橫在身前,腰刀舉過頭頂擺出起勢,他們身後步兵將丈五軍陣硬矛從前排人縫中斜斜遞出,粗大的矛尾抵在弓步邁出的大腿上,形成一陣矛林。

  輕騎兵逼近百步時已將馬速加起,疾馳如風,馬蹄踢踏好似奔雷,呼嘯間掩至明軍面前,奔騰中足奪三軍之氣。

  不過他們好像在衝至近前時才注意到明軍鳥銃手身前的兩道壕溝與林立矛刺,已形成錐陣的騎兵隊突然亂了起來,有後面看到矛刺的騎手想要調轉卻被左右夾裹,有前面的騎兵本不想轉彎卻被戰馬帶著向一邊奔去。

  騎兵陣的衝鋒立刻放緩,就在此時,隨鳥銃百戶下令,一排鳥銃在壕溝後方向,一次齊射便將奔馬的騎手打翻數人。

  但大部分騎兵還是被戰馬帶著躍入壕溝,有些撞在矛刺上止住衝勢或落下馬去,更多騎兵則輕易越過兩道低矮壕溝,自側面衝入步兵陣線當中。

  舉著腰刀的刀盾手齊齊矮身,任由身後的如林的長矛遞出刺殺敵騎,他們則在馬蹄間翻滾著,抬刀劈砍看見的一切。

  左翼的戰鬥同時打響,在數目眾多的徵召兵結成方陣接近付元部時,明軍已先後將小旗箭、總旗箭、鳥銃打出,眼看未能壓制敵軍衝勢,一尊尊虎蹲炮被釘在陣前,幾乎貼臉向衝擊而來的西軍步兵放去。

  噴灑的散子像自炮口綻放的死亡之花,將大片鉛彈打入西軍方陣,硝煙散去的那一刻,甚至讓人感覺整個方陣被這次虎蹲炮齊射打得血肉模糊。

  黑雲龍在左翼後陣聽著前軍廝殺焦躁萬分,不安地騎著駿馬不停原地兜轉,終於在馬蹄聲中聽見來自將台上陳沐的命令,他揚起長刀高呼道:「馬軍上馬,各百戶自側面壓迫敵陣向中間擠壓,防備敵軍騎兵。」

  自軍令響起,一個個整裝待發的騎手翻身上馬,倒提長矛列陣於左側游曳而上,不過正當黑雲龍想要從側面包抄敵軍左翼時,卻發現對面那些將自己裝在鐵罐頭裡擎巨大騎矛的騎士抱著同樣想法朝他們前進。

  「駐馬!」

  面對自遠處帶著沉重具裝衝來的騎士們,黑雲龍點起三名騎兵百戶,他的心頭閃過講武堂騎兵科教習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騎兵狹路相逢互相衝鋒的情況在戰鬥中極少發生。

  騎兵與騎兵的交戰,潰敗往往發生在衝鋒之中。

  「各騎兵百戶聽令,不用手銃,對沖後由官位最高的將領繼續集結反衝,任何人不准掉隊,怯戰者斬,直至沖散敵軍!」

  馬蹄轟踏中,鐵牆般的明軍騎兵迎著西班牙騎士,發起衝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2
第九十七章 碰撞
               
    南北講武堂所有關於騎兵應用的教材都不鼓勵以騎兵為目標進行衝鋒,只有一本名為《踏漠故事》簡短地提過遇到這種情況騎兵將官該怎麼辦。

    《踏漠故事》的作者是馬芳,此書並非一本傳統意義上的兵書,而是自嘉靖十年馬芳十五歲起跟隨俺答汗在漠北隨侍左右、嘉靖十六年投奔大同總兵周尚文任隊長,直至隆慶議和三十一年間明蒙邊境戰爭的戰例彙總。

    老將軍編撰這本兵書的起因也並非想給講武堂增添教材,只因南洋文人編寫話本大量流入講武堂生員手中,他實在看不上那些充滿文人臆測的英雄故事書,不願讓帝國最傑出的年輕將官們整天看那些不真實的東西,到戰場上丟掉性命。

    與絕大多數投機主義的騎兵教材不同,別的教材所編寫騎兵對沖時多將希望寄託於『我不怕他就會怕,總有一邊會害怕』這確實是符合真實情況的,但馬芳在戰例中則著重提到『真的對撞上該怎麼辦』,因為他真的和俺答的具裝甲騎撞過。

    那是嘉靖四十年的大同,時鎮宣府的馬芳馳援解圍,依靠清晨夜色襲擊俺答大營取勝,俺答整合兵馬交替後撤,並親自斷後頂住馬芳進攻,後撤二十里重整旗鼓意圖復仇。

    在兔兒嶺與飲龍河,兩軍騎兵先後兩次以極其罕見的互相衝鋒接戰。

    馬芳在書上說,為將者不可寄望敵軍不勇,當假使其大勇,廟算餘者再言勝負。

    這句話的意思是讓騎兵將官把關注點由敵我雙方勇氣上收回,轉而關注兵器甲具、兵員士氣、戰技素質,而非僅關注一腔血勇。

    你上頭,總有比你還上頭的,本身兩隊馬軍互沖這事就是不上頭的人做不出來的事。

    所謂上頭,便是必勝的信念。

    這一點上黑雲龍騎兵擁有,他的敵人們則擁有更多。

    一百七十名貨真價實的西班牙騎士率領四百餘輕騎扈從,挺著重型長矛與懸家徽紋章的騎矛轟踏而來,騎士集群或許是威力最大的戰術衝鋒,在法蘭西在英格蘭,那的騎士還不會這樣衝鋒,因為那些國家的騎士還並未完全被廉價的步兵軍團排擠出去。

    自十字軍東征帶回希臘古書,復古的瑞士方陣西班牙方陣改變戰爭形勢,步兵改革已有一百餘年,騎士的作戰思路始終沒有變化,但他們面對更多挑戰,讓人們對這一階層與兵種的看法拉回凡塵。

    騎士既不是所向無敵的下凡天兵,也並非一無是處的蠢笨莽漢,他們經歷浮沉,在方陣初興,騎士自戰爭主力退居輔助力量,又在方陣成為戰爭主流時重新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

    如果以明朝人更容易弄懂的組織結構來描述這支騎兵隊,他們更像一百七十個百戶各率麾下總旗單獨出陣,將旗軍丟在後面,翻身上馬直面衝鋒。

    西班牙的騎士經歷了比舊大陸任何一個國家的騎士階層更加嚴峻的挑戰,這不單單來源於己方步兵軍團的飛速發展,還來源於長久以來於北非戰爭中的敵人——狡猾的摩爾人。

    與恪守騎士精神的法國人不同,向明軍衝鋒的西班牙騎士在雙方距離接近二百步時,不知是戰團中哪一個騎士率先發出吼聲,緊跟著所有人都大吼起來,勇武的戰吼用詞卻不是那麼光明正大。

    他們很重,騎著比中國馬更加高大健壯並衝鋒有力的戰馬在衝鋒中轟踏的馬蹄讓大地為之震動,在驚天動地的震盪中,整個戰場都能聽見他們的齊聲怒吼。

    「西班牙!聖地亞哥!捅穿他們的馬!捅穿他們的馬!」

    黑雲龍擎起長刀奔馳於馬隊兵陣正中,結為鋒矢的騎兵最前排皆挺起騎矛,後陣騎兵則提大斧長刀,九百騎結成的戰陣中唯有各個旗官高高擎起五方戰旗,伴著獵獵風聲衝鋒而去。

    全軍無一人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起他們最喜愛的手銃,皆以古代武士英姿向敵軍發起衝鋒。

    黑雲龍對西班牙人高呼戰吼用眼神表達他的不屑,北洋騎兵受訓在沉默中衝鋒,以積攢的氣勢不易外洩,只在最後一刻才能由最高指揮官高呼下達軍令,而現在,他就是騎兵的最高指揮官!

    一百步。

    戰陣中旗官的大旗緩緩垂下,將矛頭指向戰馬前方,雙方騎兵都能看見煙塵滾滾中敵人的面孔,他們帶著同樣的錯愕——誰都沒有散開!

    兩支軍隊幾乎在同一時刻意識到這種情況,在即將衝撞的最後,都沒有軍官下達任何命令,但雙方戰馬與戰馬之間的間隔都分出些許,以迎接最後的衝撞。

    奔馳中的黑雲龍深吸口氣,他們終於要以最愚蠢的形式與敵軍交戰,掌中長刀微轉,攥著韁繩的左手翻轉扣住刀柄尾攥上方,在雙方騎兵即將短兵相接的一刻,他只下達五個字的軍令,高呼道:「衝鋒再集結!」

    「衝鋒再集結!」

    嘭!

    兩股裹著土龍撞至一處的瞬間,誰都分不清究竟是雙方誰先命中敵人,幾乎在人無法感受到時間流動的剎那,撞擊聲接二連三在陣前響起。

    一桿桿長矛在空中炸開碎裂成漫天木屑。

    一個個沉重的身影飛起、墜落。

    一匹匹戰馬攤倒、嘶鳴。

    接著被奔踏而過的戰馬踏碎。

    幾乎在接戰的瞬間,明軍騎兵陣前挺著長矛的騎手便紛紛摔落馬下,西班牙騎士的目標太明確了——他們不打人,騎士比武中磨練出關於精準捅穿敵人喉嚨的技術被他們用來殺馬。

    一樣的距離中,馬頭比人更早接觸到長矛,這是他們在與摩爾騎兵對戰中總結到的戰術,而現在,明軍騎兵吃到與摩爾人同樣的虧。

    明軍騎兵也沒有善良到哪兒去,突破前線的西班牙騎士依然保持足夠的衝擊力撞在明軍以戰斧、雙手骨朵、關刀組成的重兵馬隊當中,一個個乾淨利落地被掃落馬下。

    巨大傷亡同時產生在兩支同樣驕傲、執拗的騎兵隊身上,當雙方錯馬而過,遍地人馬屍首的戰場上,那些憑著精銳武備與運氣僥倖逃生的落馬戰士搖晃著憑藉鎧甲內襯並未受到嚴重傷害的軀體站起,幾乎同時抽出兵器朝服色不同的敵人砍殺而上。

    東西方兩支騎兵在戰場另一端重新集結,黑雲龍抬起的手在半空頓住,他向遠處那座紮著傘蓋的高台緩緩點頭致意,同時向那些英勇不亞於自己的敵人投去憐憫的目光。

    因為他看見一個背插靠旗的騎手從高台奔出數十步,對著炮兵陣地揮動令旗,早已在衝鋒前就將火炮對準自己人的炮兵準確地讓鎮朔將軍替自己說話。

    炮聲轟鳴中,黑雲龍手臂落下,高呼道:「北洋騎兵,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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