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9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0
第一百零八章 白陶
               
    道君廟門前的市集越來越繁榮了,石匠許祿安向陳沐提議深挖亞洲古董的建議讓前來常勝會盟的土民首領們發了筆小財。

    這些部落首領不管邊遠不邊遠,誰身上都有些傳世寶貝,比方說隨身的玉石面具、頭冠或者黑曜石刀子之類的器物,在他們自己看來不是很值錢,但多多少少都有些歷史。

    而在許祿安的鋪子裡,只要是能說的上一些歷史的,都能換八百通寶到三兩銀子,再加上其他一些貨物的兌換,幾乎所有首領都能賺些錢財,以供他們在常勝的開銷。

    如果說此時此刻的常勝縣,刨去明軍誰是最富有的人,那麼印第安部落首領中無疑就要數白馬首領了。

    白馬的商業天賦令他在其他酋長還在為擁有一萬通寶而沾沾自喜時,他就已經擁有巨達六百兩白銀的巨額身家了。

    精明的商人不會只賺一邊,他不光派部眾帶著可可豆去北方各部落做買賣,席捲別人部落裡所有貨物,還派人去了塔斯科。

    沒錯,就是那座原本隸屬於西班牙人的銀城,塔斯科。

    白馬的商業邏輯很簡單,這個東西這邊低價但別的地方高價,我就把它賣到別的地方,反過來也是一樣的道理。

    白銀在常勝有非凡的購買力,那我直接把白銀拿過來不就好了?

    塔斯科的礦場與城鎮依然受黑雲龍留下的明軍騎兵控制,那裡的留守百戶一直在組織當地百姓挖礦,不過因需想方設法防備可能的西班牙軍隊,他在當地招募了一支三百人的步兵部隊加以操練來應對戰事。

    礦上的人手一直嚴重短缺,白馬部的百姓到來彌補了這個缺點,不過他們是有條件的,他們挖的銀單獨分離,要帶走四分之一作為部落的酬勞。

    四百多個部落首領中就算那些原本帶著銀製品至常勝貿易的首領都沒有白馬富有。

    當然,陳沐覺得是自己發了筆大財,因為白馬把部眾運來的銀子到常勝換了通寶,諸多部落首領都已經知道今後萬曆通寶是亞洲流通貨幣的消息了。

    不管怎麼說,大家都覺得自己賺了,就是雙贏。

    「你可以改名叫白陶,在我們的歷史上,有一位很偉大的政治家與商人因被封於陶丘被稱作陶朱公,你有和他一樣的才能。」

    陳沐這麼對白馬說著,道:「白馬聯盟選出了幾位首領,與我一起參與同西班牙人簽訂條約?」

    如今的白馬聯盟可不是一開始只來八個首領的白馬,現在這個聯盟代表著界碑以南所有部落,擁有七十餘個部落首領,不過整體實力在亞洲三大部中最弱。

    因為這裡是墨西哥城,許多部落都有壯年男子被抽調去波托西銀礦挖礦,其中一些超過千人規模的大部落還在先前與西班牙人的戰爭中被殺死一些男丁。

    但陳沐很欣賞白馬聯盟,不單單因為白馬會做生意,還因為他們大多都會說些西班牙語,這給他們將來學習漢語提供便利,而他們又會說阿茲特克的語言,等學好漢語,白馬的人可以去其他部落教授漢語。

    他們能擔當起承接文化的責任。

    「白陶?」

    穿著奇裝異服的白馬老爺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特別感受,既沒有牴觸也沒有欣喜,只是平淡地點頭,比起自己的名字,他更關心另一個問題:「有六名首領,但為什麼我們要和你們一起籤條約?」

    此時的白馬已經明白,先前的戰爭並非西班牙人與西班牙人的戰爭,儘管他還沒搞清楚明人為什麼要和西班牙人開戰,但現在他顯然站在勝利者這邊。

    「不是我們你們他們,而是我們、他們。」陳沐輕輕笑,道:「都是大明子民,何分你我,朝廷不遠萬里發兵,贏得戰爭解放諸部,諸部自然要派出首領跟我一起去看戰敗者垂頭喪氣的模樣。」

    「你們的祖先數千年前離開北方東渡黑水群島,現在我帶來騎兵和耕作技術,我們重新是一體的了,接下來不需要再擔驚受怕,只需要學兩件事。」

    陳沐抬起手指:「尊奉皇帝、朝廷,在這繁衍生息,好好生活。」

    「好,我會把話告訴他們的。」

    白馬告辭沒多久,楊廷相從屋舍後走出來,看了陳沐半晌,這才問道:「大帥,他們真是幾千年前從北方穿過黑水群島過來的?」

    「而且我聽阿科斯塔說,他見過土民的馬,和西人不同,倒與我戰馬有些相似,在去向東北的地方。」

    陳沐靠著座椅閉起眼睛,片刻眯著眼睛道:「你就當真的聽,沒人知道幾千年前祖先做了什麼,至少他們不知道。」

    楊廷相除了為明軍設計戰船,做的都是土民的歷史研究,陳沐這種讓他當真的聽的態度,讓他很難做。

    「別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但我覺得是這樣,既然我覺得是這樣……那它就是這樣。」

    這與指鹿為馬不同,趙高旁邊的人能區分哪個是鹿哪個是馬,但陳沐身邊的人區分不了哪個是西紅柿哪個是仙人掌,因為他們沒見過。

    陳沐說什麼就是什麼。

    「何況我沒說謊,別管北方的人有沒有馬,現在所有人都見過馬,但我確實給他們帶來了騎兵,只要你這麼寫了,今後流傳於世的書就會認為馬是我們帶來的,我們不但帶來馬,還帶來先進的技術。」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此時拉上土民首領籤條約是不懷好意,我就是想讓西人恨上他們,這個時候土民站在我這邊,西人會比恨我還恨他們,人皆如此。」

    「這對他們不公平。」陳沐依然閉著眼睛,口中像夢囈般斷斷續續道:「但對他們而言,加入大明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跟著白人,他們遲早會被殺光的。」

    「他們的人很多,歐羅巴哪個國家都沒有這麼多人,別管是誰,他們都會恐懼,恐懼就會瘋狂,除了我們。」

    「我們比他們人多,我們還和他們很像,他們即使與西人混血,看起來還是類似我們多一些,如果長久通婚,他們會和我們沒有區別,我們能真正接納他們,但歐羅巴人不能,他們能帶來的只有屠殺。」

    「永遠別低估人的低劣,尤其是那些人,人永遠不會在富貴時露出本性,走投無路時才會……他們一直歇斯底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1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食鐵
               
    峽谷傳出蹄鐵踏地的迴響,一行十餘騎自墨西哥城的方向接近阿卡普爾科。

    駿馬背上修士阿科斯塔低頭看著曾經屍橫遍野的道旁立起漆著赤字的巨石,沉吟著讀出上面的漢字:「常,常勝縣?」

    他勒住韁繩,揚臂向身旁作為護衛的騎士指著前方道:「爵士,那就是明軍的望樓,他們似乎把阿卡普爾科更名為常勝縣。」

    騎士臂鎧中的手緊緊攥著韁繩,放下頭盔上的面甲,對身後披掛鎖甲的扈從微微揚頭。

    兩名扈從騎手各持大旗前驅。

    駐守峽谷的明軍早就發現他們了,擔任駐防峽谷的部隊是陳沐親兵,首領是蓮斗,他此時正端著望遠鏡看著遠處甚為刺眼的西軍騎士,皺皺眉頭,對部下道:「把門關上,步兵進障牆,你去通報二爺。」

    漢語發音還有些生硬,但親兵頭子說起話來很是連貫。

    他看西軍騎士不順眼很正常,他部下七個朝夕相處的弟兄在峽谷戰役中與西軍騎士的作戰中陣亡,看這幫人自然哪兒哪都不順眼。

    部下領命下去,駐防的親兵、協防民兵以及一隊巡檢兵進入障牆,一排鳥銃架好,民兵與巡檢各個弓箭上弦,羽箭攥在掌中。

    峽谷戰役結束後這裡的障牆戰壕不但沒有拆除,還進一步加固,修出兩座望樓,蓮鬥在上面一揮手,下面的協防里長端著明梢弓便拉滿了放去。

    羽箭斜竄速度極快,半空中下劃勁力便少了一半,最後釘在百五十步外的土地上,箭羽微顫。

    蓮斗眯著眼睛望向穀道深處,這一箭很管用,一眾西軍騎士紛紛駐馬在箭落之地外,不過緊跟著他就抬起手道:「騎手先別走,那是什麼玩意?」

    負責傳令的騎手剛打馬要走,聽到這聲又趕忙勒馬,障牆後所有人齊刷刷向西軍看去,就見西軍馬隊裡走出兩騎執大旗越過羽箭,又向前策馬奔走數十步,這才揚著旗幟在谷中打轉。

    左邊一騎手舉著新西班牙的紅叉旗,這個旗子與他們打過許多交道的明軍都認識,不過另一個騎手就不同了。

    蓮斗看著那面白底大旗,上面一個白圈,白圈上面倆黑圈、裡邊也有倆黑圈,他像個明人般抬起二指伸向穀道深處,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身邊跟在陳沐身邊很久的親兵眯起眼睛看了看,笑道:「那是食鐵獸,開戰前邵帥讓人端著給貝爾納爾拿去的,讓他想投降的時候舉。」

    「那我該做什麼?」蓮斗有些木,現在的情況非常棘手,他拿下望遠鏡對左右問道:「我也畫一面?」

    「不不不,咱贏了,咱不畫。」老親兵連忙止住蓮斗這種奇怪的想法,道:「不用管他們,他們肯定是要派人過來的。」

    果然,沒過多久,見明軍毫無表示,修士阿科斯塔在那跟對身旁騎士說了幾句,似乎是想打消他們的顧慮,這才單騎踱馬攥著韁繩向箭樓下走來。

    不過相距百五十步,阿科斯塔走得小心謹慎,過來後背都被汗濕一片,在馬上滑稽地抱拳,仰頭對箭樓上的明軍道:「我是西班牙派來議和的使者,帶來阿爾瓦公爵的條件。」

    「喔,西班牙的使者……」

    蓮鬥一手按刀一手向下指著,道:「從馬上下來等著。」

    陳沐的霸道有目共睹,哪怕箭樓上是一個看上去不過明軍低級軍官模樣的武將說這樣的話,阿科斯塔也乖乖地下馬,站在一旁等著,末了還朝箭樓上笑著拱拱手。

    根本不值當跟陳沐以及陳沐的人生氣。

    他們在阿科斯塔眼中根本不是正常人。

    通常情況下即使在歐羅巴,以戰爭來威脅的手段嚇得住別人,卻不可能嚇住西班牙,畢竟他們的國王菲利普是歐陸最窮兵黷武的國王,甚至將法國弗朗索瓦一世這個最虔誠的基督教國王逼得跟奧斯曼組建瀆聖聯盟。

    但陳沐不一樣,第二次明西戰爭讓阿科斯塔清楚地認識到,陳沐不是盲目迷信武力以訛詐手段獲取所需的角色。

    在阿科斯塔交給阿爾瓦公爵關於明西二次戰爭的報告裡夾著一頁他對明軍統帥陳沐的個人作風分析,這份分析同西班牙那些學者做出的分析都不一樣。

    阿科斯塔提出一個結論——明軍統帥其實非常實在,甚至還帶著一點兒高尚。

    這份分析令阿爾瓦公爵身旁的貴族們嗤之以鼻,在大眾認識裡的陳沐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釘在火刑柱上烤一千年都不能抵消罪惡,阿科斯塔居然說他非常實在?

    但在阿爾瓦看完報告後,他也支持阿科斯塔的理論,當然不是說鐵血公爵也認為陳沐高尚,而是老公爵支持修士的論據——造成這種類似『高尚』的結果與陳沐本人沒有任何關係。

    經過阿科斯塔身在敵營近距離觀察的研究,明朝人普遍在性格中擁有『軟弱性』,他們有極大的『包容度』,在局勢變壞前總試圖尋找更好的方式來扭轉局面,並且很少關注自身以外的事情。

    陳沐就是明人之恥,他身上這種軟弱性極低、包容度極小、還總喜歡伸長胳膊關注自身以外的事。

    但正是這種微弱的軟弱性與包容度,才使得阿科斯塔的結論變得正確,那就是陳沐是非常實在的。

    在明軍佔據的港口中修士阿科斯塔多方旁敲側推,擁有足夠多的證據表明在開戰之前陳沐就已經決定在新大陸為明朝奪取土地,甚至早在他沒有登陸之前就為此準備長達兩年。

    所以西軍輸掉戰爭並不冤枉,但即便如此,陳沐依然在開戰之前向西軍給出對雙方而言的最優結果——以貿易條約來換取土地。

    關於陳沐及明國的繼續接洽中,阿科斯塔向阿爾瓦公爵給出的建議是多參考陳沐的提議,儘量不去激怒他,以和平手段換取最大利益。

    回想著老邁公爵的嘆息,箭樓下的阿科斯塔也無聲嘆氣:他們已經習慣與陳沐打交道會吃虧,甚至吃大虧,這一情況已經在所有人的腦子裡成為正常現象,一切措施的目的都只是儘量少吃虧。

    這恐怕是西班牙從未有過的特殊體驗。

    好在陳沐沒讓阿科斯塔等太久。

    傳令兵帶來陳沐的家丁馬隊,奔踏的馬蹄聲中峽谷的拒馬搬開,大門為阿科斯塔打開。

    十餘名西軍騎兵走出去沒百步,立在峽谷口的阿科斯塔望向港口村落,嘴巴張得合都合不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1
第一百二十章 共治
               
    阿科斯塔看見陳沐,不,他說看見鄒元標變魔術了。

    他離開阿卡普爾科才不過月餘,從港口到村落全部煥然一新。

    唯一沒變的只有那孤零零幾座聚攏在港務衙門旁邊白牆橘瓦的西班牙式府邸,除此之外,在修士眼中那些原本屬於混血原住民夾雜玉米桿土屋全部消失不見,入目皆是青磚灰瓦木石結構的明式宅院。

    當然,這只是阿科斯塔眼中的常勝縣。

    明軍有足夠的人力讓常勝縣變成那個樣子,但沒有足夠的物力,磚廠出磚畢竟有限,何況縣中木料、石磚已被明軍的鋸木場與燒窯壟斷,百姓哪兒有那麼多錢去購置磚木?

    之所以讓阿科斯塔眼中出現那樣的錯覺,是因為常勝縣變大了——四百多個部落酋長在這件事上功不可沒,由明軍提供建材、酋長提供人力,大規模依照規劃合理建築,短時間內將常勝的住宅區擴大了一倍。

    圍繞道君廟與縣衙的新建院落最為顯眼,以至於讓阿科斯塔幾乎看不見道君廟以南的村落。

    原先居住在港口村落的百姓與遠道而來的酋長相比就要委屈一些,他們居住的房子也在改造,不過用的都是磚窯燒出來的欠火磚與過火磚。

    這些原本應該放進磚窯做熟料的不合格產品被知縣鄒元標向軍府討要,送給百姓改建他們的舊房子。

    陳沐本意是不想這樣的,他原本的打算是過了這段磚木用量過大的時期,磚木的定價都不算高,兩年之內港口百姓都能用好磚好瓦翻新自己的房子,不必非急於一時。

    更別說他還考慮這些酋長至多半年就走了,到時候完全可以讓港口原來的百姓直接搬進蓋好的新家了,舊房子留給後遷過來的百姓居住。

    但鄒元標說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明軍以外來至此,邊患未寧、諸部首領新至令人心浮動,此時最需安定民心,是一會兒都等不得了。

    鄒元標的這個『均』,不是平均,注重尊卑規矩的儒家先賢在原話中的意思也非平均,而是指『各得其分』,所謂不均,則指的是不分尊卑、不按規矩分配財富。

    於上要知道各自本分,於己要保證應得權利。

    而在鄒元標眼中,在他治下的縣中,既要講究身份地位的尊卑,也要講究規矩,這規矩便是先來後到,即使要借那些部落首領的人力來修建宅院,他的百姓應得的權利也不能少。

    哪怕依照尊卑,他們蓋出的房子是不好的,也要有。

    最後陳沐只能簽署這條命令,並准許軍匠擴大磚瓦廠規模,以滿足縣中建築所需。

    常勝縣便成了如今的模樣。

    陳沐選擇在新落成的縣衙偏廳接見阿科斯塔,相較而言港務衙門似乎更合適會面,但陳沐不想讓西人談判團感到熟悉、自在。

    他要讓阿科斯塔等人發自內心地感覺到這裡已經是大明的常勝縣,而非西班牙的阿卡普爾科。

    「這三位是白馬聯盟的白陶、伊族聯盟的鄭屠、釋厄聯盟的牛平章三位首領。」

    陳沐笑眯眯地向阿科斯塔介紹著,牛平章就是早先的牛魔王,名字是他自己從千字文裡挑的,意為有辨別才能,也有商量議事的意思。

    取這個名字不單單因為這是中國古代重要官職,也因為釋厄聯盟的首領完全就是過家家一般商量出來,一團和氣,遠不如白陶這樣以勢壓人或鄭屠那樣奮力拚搏。

    老牛希望這個名字能給他帶來好運。

    上座的陳沐說著又轉向一邊,探手笑道:「這是福哥兒和老總督,修士都認識,陳某便不多介紹了——阿爾瓦公爵對陳某的提議怎麼看?」

    老總督是陳沐聽說阿科斯塔來了之後專門從軟禁的院子裡放出來的,但福哥兒不是。

    阿科斯塔來之前陳沐正和福哥兒談生意呢。

    有些事沒必要寫進兩國合約之中,陳沐更傾向於尋找個人與自己合作——兩國條約相對正式,人們在大是大非上也拎得清,但如果對個人就有所不同了。

    大是大非依然是每個人能弄清楚的事,但一些擦邊的事情,就不是那麼清楚了。

    比方說福哥兒想要以常勝為中轉站壟斷今後大明流入歐羅巴的瓷器貿易,首先是陳沐不可能答應,其次是哪怕想要壟斷一部分比例,陳沐又怎能不讓他大出血呢?

    他們已經就此商談過許多次了,福哥兒面對他是一丁點兒辦法都沒有。

    做買賣吧,陳沐有點無慾無求的勁兒,大不了換個商人,這點兒事誰都能辦,可他的事只有陳沐能辦。

    要是以前,還能讓宮廷裡的貴族擠兌國王發兵打仗,乾脆把利益搶過來就得了,可打……西班牙打不過陳沐呀。

    一直到今天,在兩個人談的買賣裡,陳沐比了四次手指,一次五、兩次三、一次八。

    他可以准許五年內將大明運至常勝有所瓷器中的三成貨物,以低於市價的價格直接賣給福哥兒,但作為交換,福哥兒需要為陳沐在歐羅巴僱傭並送來各國、各行業共計三千名匠人,還有排除宗教典籍外的八千部西書。

    要是還不行,陳沐就不打算再繼續跟福哥兒談了。

    福哥兒馬上就要答應,阿科斯塔來了。

    「阿爾瓦公爵為閣下帶來菲利普國王的意思,國王對閣下先前的提議非常滿意,戰爭結束後閣下的條約我們也已經由哈瓦那送回馬德里,不過往返需要近四個月的時間。」

    「阿爾瓦公爵不同意將波托西銀礦與墨西哥城交給明國,若閣下執意如此,儘管我們非常不願,儘管當下西班牙還未做好準備,但恐怕也只能將戰爭繼續下去了。」

    西班牙不能沒有銀礦。

    「在我說出菲利普陛下的願望前,請閣下容我詢問一句。」阿科斯塔很認真地看著陳沐問道:「閣下真的是誠心與我們議和麼?還是說,這會像明西南京一樣,簽訂一個條約,接著再準備打下一場仗?」

    陳沐一句話沒說,根本不需要言語,他的神情就能完美詮釋:我不是,我沒有,你可別瞎說。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因為他知道很多明國的事,比方說過去的南洋軍府設立,為的就是搶奪西葡兩國佔領或試圖佔領的呂宋、蘇祿、爪哇,如今東洋軍府的設立又是為了搶奪西班牙佔領的新大陸。

    「東洋軍府設立已近三年,我知道。」阿科斯塔笑笑,旋即正色道:「菲利普陛下向閣下釋放最大的善意,即使聽聞明軍與新西班牙進入戰爭,依然願意停戰並達成貿易協議,但閣下必須考慮清楚,我們之間不應該繼續再打下去。」

    「為此,國王陛下提到過非常友善的提議——新大陸明國與西班牙的所有土地,由兩國共治、共尊菲利普陛下與大明萬曆皇帝為主。」

    陳沐的眉毛不自覺地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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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劃地
               
    縣衙偏廳幾乎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想著阿科斯塔的話,直到低頭把玩衣服上牛骨扣的白陶酋長一不小心把一根骨頭丟在地上,這才打破寧靜。

    「共治?」

    就連陳沐都沒反應過來,這時才皺著眉頭開口問道:「如何共治?」

    阿科斯塔胸有成竹:「撤除邊防、共同駐軍、共理防務、共同貿易、共收賦稅。」

    說著,跟隨阿科斯塔的騎士扈從抱著裝地圖的圓筒上前,繪製新大陸的地圖在扈從手中垂下,阿科斯塔用手指在墨西哥城正北方劃了一條線,接著又在巴拿馬以南包括波托西的地方畫了個圈。

    「這條線西方,大明國不必與大西班牙共享;巴拿馬南方這片土地則作為新的秘魯總督區,大西班牙也不與大明國共享這裡。」

    還真別說,阿科斯塔有樣學樣學得挺快,不但將明依照明人的習慣稱之為大明,也把自己的國家稱之為大西班牙。

    「而除這兩個區域,新大陸上所有土地,都由大明國與大西班牙共治,以墨西哥城為新大陸宮廷,所有事務由兩國統帥於此地商議進行;巴拿馬地峽作為新大陸新的貿易中心。」

    「貿易上,兩國之間以最優價格簽訂貿易協議,大明國需要白銀、大西班牙需要貨物,儘管我們擁有波托西銀礦,但可以保證銀礦每年出產超過一半的白銀用於向大明國貿易。」

    「大明也需將貿易總數百分之三十的貨物專賣給西班牙王室。」

    阿科斯塔抬眼看了一眼陳沐的表情,沒發現他臉上有什麼不快,長長地舒了口氣,道:「軍事上我們互相支援,共同保障兩國在新大陸的利益。」

    阿科斯塔說完等了好久,陳沐不說話其他首領自然也不發話,讓他心裡很是忐忑,當他抬起頭,發現陳沐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什麼。

    好半天,陳沐才問道:「沒了?」

    「暫時沒有了,不知閣下對此有何看法?」

    陳沐用非常專注的目光盯著地圖,語氣緩慢而嚴肅地問道:「這份協議,似乎只有西國與大明,那……我的地呢?」

    誒?

    別說阿科斯塔,就連白陶這幾個首領都不由自主地為之側目,這個人腦子裡在想什麼?

    好在,阿科斯塔馬上就回想起陳沐早先要求的那片大沙漠,道:「既然協議主要為兩國共治,閣下想要的那片……」

    沒等他說完,就見陳沐突然起身走到那名舉著地圖的騎士身前,抬手朝巴西的位置一指道:「那這片土地就給我吧。」

    「閣下,那,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阿科斯塔善意地指向智利的大沙漠,道:「你要的是這。」

    「喔,對對對。」陳沐眼巴巴地朝著巴西看著,口中喃喃:「葡萄牙,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那沙漠,我的?」

    說實話陳沐一時半會還沒從菲利普要新大陸兩國共治的情況上回過神來,他沒想到菲利普會做出這樣決定,很,很厲害。

    「嗯,阿爾瓦公爵在這件事上並沒有異議,不過為了避免戰爭,還有一點需要說明,就是宗教。」

    「在大明國的土地上,也就是墨西哥西北,我們的傳教士不會在那傳教,相對閣下也不能干擾我們在秘魯的傳教,而對於共同治理的土地,我們提倡宗教自由,希望閣下能對此做出紙面承諾。」

    阿科斯塔看著陳沐道:「不能干擾我們的教士傳播光明。」

    陳沐對這個沒什麼特別想法,他更傾向於土地,乾脆在北方畫了另一條線,道:「這片區域已經被大明接管,沒理由劃到共治地區裡,倒是這東邊可以共治。」

    陳沐這條線讓三部首領面面相覷,他們非常確信自己的聯盟中沒有任何一個部落到過那個地方,更確信明軍不可能走到那裡去。

    當他們看見對方的迷茫神情,後知後覺的首領們將眼睛轉向將這話說得言之鑿鑿臉不紅心不跳的明軍元帥。

    陳沐的線幾乎將整個新大陸北方囊括在內,只在東海岸留出一條狹窄區域作為共治地帶。

    阿科斯塔沒被陳沐唬住,他只是看了一眼地圖,便彷彿看出陳沐的小把戲,拱手說道:「閣下,我們很清楚,那沒有明軍,東海岸一直被法蘭西海盜騷擾著。」

    說著,修士笑道:「如果閣下願意發兵肅清沿海一帶法蘭西、英格蘭等等除大西班牙與大明之外的國家海盜,我們很樂於將北方交給大明,只要東海岸共治就夠了。」

    讓明軍把有限的兵力調度到針對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本就是菲利普命令西班牙採取的應急措施。

    如果有可能菲利普甚至願意整個新大陸都不駐軍,只要波托西銀礦是他的就夠了。

    這種情況要是真發生,菲利普能高興得跳起來,痛風腳都能好起來。

    新西班牙有正規軍團與混血軍團兵力過兩萬,養活這超過兩萬部隊消耗的物力又能再養活兩萬,如果能讓他把這兩萬軍隊調回舊大陸,再招募兩萬,四萬軍隊加盟輕輕鬆鬆就能擺平尼德蘭。

    穩定尼德蘭,就能讓西班牙整體戰略向前邁出一步,意義甚至要超過南洋衛出海前的呂宋。

    尼德蘭不但代表著西班牙近半財富,更是西班牙在北歐的支撐點,一塊楔子。

    菲利普和阿爾瓦都沒有痴心妄想地去幻想陳沐的明軍會幫助他們參與任何關於歐洲的戰爭,他們只想讓明軍忙碌起來,盯上誰都好,只要不是西班牙。

    對新大陸本身,菲利普並不是那麼在乎,他甚至恨不得征服者們不要跟自己搶奪收入來源。

    「新大陸與舊大陸,西班牙要和大明情報共享。」

    陳沐知道西班牙人的打算,他只是輕笑一聲,道:「為展示誠意,不需要共享西班牙本土的情報,我不會去那打仗,但海上不一樣,如果達成盟約,北亞東海岸的宵小之輩,我會收拾他們的。」

    「先別高興,我的話還沒說完。」

    陳沐唸唸不忘地又把手指向巴西:「明軍在三年內肅清北亞東海岸,西軍在三年內肅清西亞東海岸,新大陸只有我們兩個國家就夠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1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野生
               
    陳沐被自己坑了。

    他原本想著明軍開拓北亞沃土的同時,也不能讓西班牙人閒著,讓他們去收拾葡萄牙,卻沒想到最後阿科斯塔笑眯眯地告訴他葡萄牙國王親征摩洛哥的消息,還有最關鍵的菲利普也是葡國王繼承人選。

    從修士的笑容裡,陳沐能感覺到,菲利普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葡萄牙國王親征很有可能回不去了。

    他能感覺到,此次議和、提出共治,都是菲利普想要安定新大陸局勢的見招拆招。

    這個節骨眼對西班牙很關鍵。

    葡國雖小,航海技術與造船產業卻不差,如果西國能吞併葡國,成熟的造船業能幫助西班牙更快速地建造戰船。

    無敵艦隊的覆滅,英西大海戰發生在什麼時候呢?

    印象裡那是1588,十年之後。

    西班牙與英格蘭的摩擦在現在就已經開始逐步升級,跟邵廷達會面的英格蘭海盜依靠幾艘小炮艦在西班牙人的後花園如入無人之境。

    東洋軍府的幕僚團正在以一種半吊子的方式來分析西班牙的決策出發點。

    一幫人對著從西班牙人那拿到的歐洲地圖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徐渭得出結論:「西人決策甚為精明,只要不搶他們的錢,大帥可在此時取得想要的一切。」

    徐渭所說的『精明』,其實就是不在新大陸跟明軍繼續耗下去。

    西班牙多面作戰,別管是接壤的法蘭西還是飛地尼德蘭,統統打成一鍋粥,還有要對葡萄牙動兵的戰略。

    別說徐渭,就是以任何一個從秦到明這段時間中華帝國的有識之士,觀看歐洲諸國都會有一個特別的出發點——如何統一歐羅巴。

    所以他想當然地將歐洲看做一個整體,法蘭西、尼德蘭、葡萄牙、大明的四場戰爭就是西班牙所面臨的難題。

    徐渭掌中摺扇輕點桌案地圖:「輸大明一場,貿易談成,鳥銃火炮流入,其餘三場皆有可能取勝;若想贏大明一場,輸贏姑且不論,其餘三場必輸。」

    儘管這個論斷一點兒都不嚴謹,他們甚至沒見過除西葡英三國外的任何歐羅巴軍隊,但在幕僚都比較認同——新大陸的明軍勞師動眾渡海而行,兵力較少輜重有限,但他們一致認為明軍比別人強大得多。

    陳沐也是認同的,他說道:「雖然跟我們交手的不是西國最精良的部隊,但就算他們調來精銳,我們未必贏得這麼輕鬆,他們一定更難受。」

    這個時代再沒人比明朝人更理解這種感受了,這個時候的大明有七十萬兵力可能還少了,但要想調集七萬軍隊出海,難上加難。

    甚至就連東洋軍府出海都是獨立於衛戍、錢糧體系之外才有能力調集兵力出海,如果國中與蒙古開戰,就不可能調集上萬軍隊出海。

    「西國之況,神似大明啊!」

    徐渭抬手指向地圖上奧斯曼的方向,道:「隆慶年,剛與蒙古議和,邊境仍陳重兵。」

    「但比大明最難的時候嚴重的多。」徐渭說著手又擺到法蘭西的位置上:「三宣六慰皆反,國朝興兵討伐。」

    緊跟著,徐渭再指向英格蘭,道:「倭寇跳樑,搶奪擄掠。」

    當手挪到尼德蘭的時候,徐渭實在不知該如何必須,沉吟著小聲道:「坐擁三成賦稅的東南諸省商賈作亂,國朝軍兵不能制?」

    陳沐為之側目,老瘋子這比喻挺妙。

    說實話,明朝要遇上西班牙此時經歷的內外環境,未必還挺得住,同理之下,西班牙也挺不住。

    陳沐認為龐大的西班牙之所以還能挺住,原因皆在新大陸的金銀與歐洲興起的貿易。

    就在陳沐還沉浸在徐渭言論帶來的幻想中,徐渭已經十分認真的拱手說道:「大帥,老夫以為共治於我有小利而於西國有大利,不可輕易應允。」

    「喔?此話怎講?」

    「西國百里之地尚不可治,只知挖山採礦,百姓窮困潦倒仍窮兵黷武,而國朝或許經天緯地之才不會派來海外,可治百里之地……」徐渭攥著摺扇做出艱難思慮:「恐怕要多少有多少。」

    「一個地方照西人這般,只讓百姓顧住生死,其餘便為礦山進力役,幾乎無賦稅可征,一旦由我官吏治理,則無需力役,一年休養生息,次年便可繁榮,依照此處田地收成,興許同等民戶,徵得賦稅比國中還多,卻要與西國分享,大為不利。」

    陳沐聽到這話笑了,這不是單純明朝大、歐洲諸國小的區別,也不是誰的更好、誰的就壞,一個問題可以涉及到方方面面,本質上的不同。

    分裂的歐洲諸國更重視戰爭,因為這關係生存,王公貴族與百姓抱團兒生存,有濃厚自治傳統,相比統一的中華,約束更少、治理也少,百姓只要活著就行了,至於怎麼活,在制度上沒有太大規矩。

    國王們像大地主,勉為其難地制定一些法令,佃戶們愛種多少東西種多少東西,只要田租能交上,他們更在乎養活看家護院的小地主,不但能保護自己的地,還能搶奪別的地主的地。

    歐洲佃戶都是放養的。

    皇帝就不一樣了,從不認為自己是地主,他們只總覺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

    塑造自己的國,就是塑造的家,塑造自己的百姓,就是塑造自己的兒孫,通過科舉,歷朝歷代的爸爸們挑出比較優秀的兒子,去管理其他子孫。

    尤其到明朝,一些成長很快的兒子們還給爸爸制定了嚴格的約束體系,一個幹不好就會被兒子們指責你不是個好爸爸。

    但覺得自己是爸爸的臭毛病也遺傳了,朝廷命官在地方也覺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家庭優異的考量就是治理地方,開墾多少畝田、收了多少稅,轄地裡有沒有出現壞孫子,壞孫子有沒有被拍死,全成了績效考核。

    明朝百姓都是家養的。

    家養的沒放養的野,徐渭還是很講道義的,但奈何陳沐是個野生的。

    東洋大帥嘿嘿笑著,把徐渭看得發毛,眾人就聽他道:「我們把自己的土地管好就行了,我什麼時候說要派官吏去共治的土地上治理了?」

    「共治,我們去那挖人、挖礦、挖木頭,能挖的都挖走就行了,別的不用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1
第一百二十三章 茶館
               
    道君廟前茶樓,當地百姓、各地部眾以及墨西哥城過來的西班牙騎士在門前或坐或立,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摩肩接踵抻指了脖子向內瞧著。

    「起初,那金兀朮有精兵勁卒稱鐵浮屠,人馬皆披掛重鎧,戰馬以牛皮帶相連,三人一隊,號枴子馬。戰場相逢,宋朝官兵皆不能同起作戰,所攻無不破。」

    「是役,金兀朮一萬五千枴子馬合十萬步軍南下直插郾城,氣勢洶洶,人馬相連堵牆而進,誓要奪回郾城!」

    付將軍話音落下,兩名隨從分別以西語、土語翻譯一遍,遇上實在翻不出的便乾脆以漢語讀音複述。

    西國騎士混跡人群之中,到底身份在那,還較為矜持,但常勝縣的百姓就不同了,各個或用漢語或以方言壓著嗓子小聲催促。

    付元倒是慢條斯理不著急,轉頭挑著眉毛看向一旁閒坐的石岐,那意思就是『你看,咱也能說書。』

    茶館名叫鶴鳴樓,是常勝縣道君廟外二十二號店舖,每日生意比酒樓還好。但要說定價,道君廟外的商舖有一家算一家全都該生意慘淡關張大吉,因為定價太高了。

    但偏偏,二兩銀子一桌的酒樓,每天都能賣出七八桌,茶館就更了不得,定價一壺六錢銀的綠茶,來客絡繹不絕。

    不過茶樓生意好多半是因為北洋旗軍禁酒,只有陳沐發酒犒勞時他們才能在營中飲酒,因此平時輪休的武官便往茶樓鑽,茶樓基本不對外營業,沒別的原因,就是太貴。

    當地百姓能奢侈到二兩銀子湊一桌嘗鮮吃飯,卻遠沒到花銷大半個月工錢跑這兒喝杯茶。

    所以茶樓裡坐的基本上都是休假的軍官,他們在戰爭結束後得了不少賞錢,這個地兒又沒有花銷的地方,就他們花得起。

    好多人休假跑這兒來也不為喝茶,大營裡輜重供著每日茶飲,他們過來就為圖個熱鬧、涼快。

    茶館名叫清涼居,定價不是平白這麼高的,在常勝縣這個終年炎夏的地方,清涼居有冰牆,在這想製冰可不容易。

    明軍在城南挖了很深的冰窖,窖裡打井取溫度很低的地下水,即便如此還是要用多次降溫才能制取成冰,很費人力,麻煩得很。

    茶錢收的多半都是享受費。

    平日裡見多識廣的軍官比方說早年說過書的石岐,乘著涼閒著沒事就會客串一把老本行,天南海北的瞎說,誤打誤撞——這倒成了常勝縣最早的娛樂活動,每天都聚不少人跑到茶館門口等著聽書。

    其實跟軍官一樣,別管聽懂聽不懂,湊個熱鬧,有風吹的時候弄不好店裡還能有點兒涼氣出來,舒服。

    茶的價格是陳扒皮定的,店家掌櫃也無權更改,不過井裡打出來的白水免費供應,店外還支了兩排桌子與涼棚,供聽客納涼坐用。

    就倆要求,一是店內為高雅客官飲茶之地,不飲茶不能進;其次,聽者也是雅客,不可在外喧嘩。

    待兩名通譯說得差不多,付元這兒手指輕動,身旁便有侍從提起釉上彩的青瓷壺,一杯綠茶倒在付元面前,他翹著二郎腿緩緩吹去杯中清茗浮葉,小口抿下一口,這才大手一揮醒木拍案。

    「俗話說,你有金兀朮,我有岳爺爺。」

    「岳家軍以麻札刀入陣,士卒不仰望人馬,上砍敵兵,下砍馬足,一馬僕而二馬難行,遂大破兀朮軍,令金兀朮在戰後慟然道:我自海上起兵,都靠他們取勝,到今天起算完了。」

    「那是四百三十八年前。」付元自得地笑著轉身,不忘對看客留下一句:「待付某再休假,咱下次講我朝開國大將忠武開平王,到時諸位誰瞧見了可別忘奔走相告。」

    付將軍看上去對自己的說書效果滿意極了。

    坐在一邊飲著冰鎮涼茶的石岐嗤之以鼻:「講的好極了,比我十三歲時還要好!」

    付元壓根不接話茬,起身坐在石岐對面問道:「我在這聽二爺說了不知多少次巴拿馬,你從那邊回來,那巴拿馬是什麼樣?」

    「沒什麼特別,不像常勝這麼荒涼,看上去很富庶,就像我們剛到呂宋時的樣子,一個神奇的地方。」

    石岐說著從瓷杯中倒出些水在桌案,撐著胳膊對付元到:「不過戰事就不值一提了,巴拿馬城離海岸不遠,鄧將軍艦隊一靠岸先將港口傳達明西開戰的消息,等了一炷香便下令進攻,我們攻,他們就跑,一路追進巴拿馬城。」

    「好像歐羅巴所有商幫都在那有人,我們跟著海港潰軍打進城逮了不少商賈,在城裡打了幾場小仗,潰軍商賈接著跑,我們就接著冒雨追擊。」

    說話間,石岐已經在桌上用水畫出巴拿馬的大致地圖,指著中間道:「這有個大湖,東邊都是山,巴拿馬城依山傍水,在貫通地峽的山上,西班牙人用卵石沿著山脊鋪出一條驛道,一直通到另一邊,你知道有多遠?」

    石岐賣個關子,抬手在面前晃晃,道:「聽說還是西班牙上一個國王為在巴拿馬修運河,但不知道該在哪修,就在山上鋪了條路,五十幾年前修的。」

    「我追了三天三夜,蚊蟲極多,多虧了森林裡那些黑人。都是從西洋被販賣過來做奴的,伺機叛逃後就生活在森林裡衣不蔽體,襲擊河邊洗衣的婦人,有時還搶奪過往運送貨物的商隊,我招募他們引路。」

    「那條路有一百一六里地,用四千人來修,寬不過三尺,一直通到東海岸一個叫波托韋洛小港。」

    聽到石岐說這個名字,付元疑惑道:「良港?」

    「對,就是良港的意思,聽說是幾十年前他們叫哥倫布的海盜躲避風暴時起的名,這起名的本事還不如麻帥呢。」

    付元笑道:「麻帥是被二爺影響了,沒叫麻來已經盡力了。」

    「還真別說,那個地對得起這個名字,佔領後我派人探過,那有一大片能停靠戰艦的海岸,還有天然屏障,就是西人沒在那建設什麼。」

    石岐說著突然話鋒一轉,道:「記不記得那個英格蘭海盜,把西海岸沿途港灣都打了一遍的那個德什麼。」

    付元提醒道:「德雷克?」

    「對,就是他,西人過去把那條路通到另一邊一個叫迪什麼的海港,那被他燒了。」

    付元聯想到石岐這次回來面見陳沐,小聲問道:「那你這次回來?」

    「我們抓到一些人,身份很有意思。」

    石岐再度賣出關子,不論付元如何追問他都不說,只道:「過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2
第一百二十四章 賠償
               
    阿科斯塔被匆匆忙忙地召見到常勝縣衙,這次接待他的不是陳沐,而是一身文官袍的知縣鄒元標。

    這次會面就莊重多了,鄒元標對待西國人畢竟不像陳沐那麼隨意,單單陪同的通譯就有兩個,嚴格按照明朝規矩接待,向阿科斯塔傳達一個消息。

    「我大明天子有言在先,要在巴拿馬設立右京,此事即便陳帥亦不可做主,因此還望使者轉告西國大王,巴拿馬不能共治,必須作為明朝土地。」

    阿科斯塔聽到被召見心裡便是一沉,現在這份沉重成為現實,他生澀地拱手說道:「西班牙需要巴拿馬地峽來運輸貨物,我們與明國的貿易,沒有巴拿馬,要從哪裡運輸?」

    「而且作為即將締約的國家,我要提醒知縣閣下,國王想在巴拿馬修運河不是秘密,但為什麼幾十年過去還沒修呢?」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鄒元標說什麼大明朝的右京在這兒之類的話,他們以為他們的皇帝是神明麼?在開戰前他們甚至不知道有巴拿馬這個地方,現在就成了右邊的都城了?

    顯然是明軍攻佔巴拿馬的舉動令他們知道了一些什麼,比方說他們勘察了幾十年的運河計畫?也許更糟?

    從內心深處來說,阿科斯塔並不在意明朝人知道西國對大運河的計畫,因為歐洲沒有任何國家具備修造這條運河的能力。

    修運河比在山上鋪路難百倍,別說在新大陸,就算在歐洲本土,歐陸諸國的國家制度都不足以發動百姓去修造如此規模宏大的運河。

    當然,計畫中的巴拿馬運河對古中國、古埃及、古波斯都稱不上龐大,但對中世紀英格蘭修道院為運送農產品修出第一條長達一千七百五十米運河的歐洲來說,太龐大了。

    儘管龐大,但並非修不出來,修那條山路西班牙抓來四千個印第安人與黑人,結果鋪路過程中奴工多次造反,給他們帶來巨大損失——如果用四萬個呢?

    超過五年的時間裡持續投入至少兩個軍團的兵力彈壓奴工,就為修出讓船能走的地方,這還不包括修築運河過程中會出現的意外:毒蟲密佈的參天密林帶來疫病、開鑿山林帶來的滑坡風險等等。

    比起這些代價,人們普遍認為在山路上牽著騾馬走兩天,挺好的。

    不過明朝不一樣,早在馬可波羅時期,遊記就記載了大運河的消息,這事兒交給明朝人,沒準還真能成——至少阿科斯塔是這麼想的。

    因此阿科斯塔儘管心有猜測,但他還真挺希望陳沐願意攬下修造這條運河的苦差事,他一點兒都不擔心這個。

    首先這條計畫中的河就不好修,如果在明朝腹地,這條河不太難,因為明朝有強大的動員能力,但在新大陸,沒有;其次如果陳沐真的要修,西班牙會把雙腳都舉起來贊成的。

    明朝人在新大陸有限的精力都放在這條河上,西班牙人就可以在大洋彼岸安心睡覺了。

    他擔心的是,明國人會不讓西班牙人用他們修出的山路。

    「除非閣下能付出足夠彌補運輸損失的賠償,比方說我們的貿易價格再降一成,否則巴拿馬是不可能全部交給你們的。」

    鄒元標雖然在東洋軍府的地位早就低到腳指頭兒了,但面對『邊鄙夷國使節』,知縣大人依然有無與倫比的權威與驕傲,他緩緩搖頭,言之鑿鑿:「不,你們不想要賠償。」

    鄒元標倒不是蠻橫的霸道,他看似隨手地翻了翻桌上的野牛皮筆記本,很講道理地說道:「貨物低價一成,商稅照例提高三成,此等賠償,無識匹夫尚不會要。」

    鄒元標只說照例,但他卻沒說照的是哪裡的例,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裡的例,他只是重複陳沐早先給他說過的話罷了。

    他們早就知道西班牙人會想在貨物價格上做文章,在幕僚團的分析中,巴拿馬對西人的意義在於縮短運輸路程,除此之外就沒什麼了,西人貴族只重金銀,對治理地方的上心程度甚至不如那些種植園主。

    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換來貿易優勢的機會。

    說起來鄒元標真的是越來越佩服陳沐了,降價一成商稅提高三成這種不要臉的方法都能想得出來——他說出來都臉紅,可陳沐已經非常熟練了。

    阿科斯塔一口氣沒上來,臉憋成醬色活像一大塊放時間長了的豬肝。

    因為這話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

    明西貿易完全是賣方市場,現擬定的條約裡交易貨物,無論絲綢、瓷器還是火槍、火炮,都是他們在買,明朝人基本不買他們的東西,他們所擁有的只有大量白銀。

    而且這白銀還是在明朝人眼皮子地下挖出來的。

    阿科斯塔覺得,他覺得要是他們也能給明朝賣點兒東西就好了!

    好在,鄒元標緊跟著就說人話了:「朝廷不會賠償爾等,但朝廷知爾等辛苦,你等今後不必運輸,貿易在西海岸完成,朝廷給你們運到東海岸,就在那裝船等著便是。」

    「倘若幾年之後大明的商船開到東海岸去,那爾等就等著在塞維利亞卸貨便是,都給你們送過去。」

    秉承著陳沐一貫的主張,鄒元標及一干幕僚都非常認同陳沐打算包攬運輸這一環節的決斷。

    沒別的原因,因為陳沐說交流在如今及今後是必須的,但這種交流從來都不是平等的,你去交流他,就能挖他的牆角,把他的好東西都弄來,並加以自己的好東西,繼續發展。

    他要是來交流你,情況就會反過來,他得到你優秀的科學技術,可你並未得到他的。

    主動與被動,對結果有極大差異。

    港務衙門陽台上,陳沐扶欄而立,俯瞰著他的城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世界的歷史在他眼中是動態的,他比旁人見識過更多興衰浮沉,他知道現在強盛的國家會在今後經歷衰落於磨難,在磨難中找到出路重新復興。

    更多現在強盛的國家會在磨難中一蹶不振。

    他也知道現在弱小的國家會在磨礪中變得強盛,滿世界生猴子。

    但他不知道自己此時這個決定,對西班牙會產生什麼影響,他們又會走上哪一條路。

    但他知道大國強盛的秘密——是永不服輸,埋首苦幹。

    如果西班牙因他在新大陸的爭奪而收縮,目光放得更加長遠,發現國家短板而埋頭彌補,忍住當下看上去的衰弱,二十年不向外進行大規模戰爭,依靠其強大國力立足本土發展手工業、製造業。

    二十年乃至二百年後西班牙都會是世間強國。

    但讓他們的貴族忍住軟弱的衰弱?

    讓菲利普二十年不對外發動戰爭?

    他不打別人也會找他打。

    陳沐放心地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2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文獻
               
    常勝縣曾經金碧輝煌的港務衙門戒備森嚴,樓下門廳外立有端著鳥銃的親兵,外面更常駐一隊巡檢司警衛。

    衙門二樓,東洋軍府旗軍中精挑細選出二十三名精通明西兩國語言的軍官與文吏常駐,即使關緊大門還是能聽見內裡刷刷的翻書聲。

    陳沐在另一邊,拿著石岐送來的戰報,享受部下辛勤勞動的成果。

    暴風雨令原定襲擊秘魯的鄧子龍艦隊避至巴拿馬,地理位置尤為重要的巴拿馬城在守備力量上比起陷入戰爭狀態的新西班牙整體卻不值一提,整個戰役可用常規二字形容,乏善可陳。

    西班牙征服者也不是洪水猛獸,絕對劣勢一樣會潰逃,在巴拿馬圍城戰中幾天時間守軍跑了四百多,接近那邊所有西軍的一半,自然不攻自破。

    這幾乎是明軍登陸新大陸以來打得輕鬆最輕鬆的一戰,先對而言戰利品也最為豐厚。

    巴拿馬有歐洲各國商行常駐人員,但他們的財富與貨物都不算多,甚至讓鄧子龍有些失望,他們搜查了整個城市,才找出大約價值三千四百兩左右的銀幣、金幣。

    此外還有些玉石玉器、歐洲畫與瓷器,不過這些東西的價值需要估量,鄧子龍便一股腦地命石岐在護送迷航的禁軍回來,同時送回南塘艦及陳矩不知所蹤的消息。

    陳沐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艦隊送還的禁軍僅有九百餘人,半數禁軍、南塘艦、陳矩皆不知所蹤,鄧子龍那邊派遣艦隊在海岸三百里搜尋都沒能找到他們的蹤跡。

    此時的情況誰都無計可施。

    陳沐瞧不上這些戰利品,什麼蔗糖、朗姆酒、帆布、棉布,只要擁有這片土地這些東西都能源源不斷地產出來,反倒南塘艦和陳矩對他來說更為重要。

    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提議造出那三條巨艦環遊世界是個蠢到家的主意——他不該這麼浮誇,早知道就該老老實實派出十支船隊向東航行。

    依照如今半個世界大海都被明軍控制的情況,只要不開進地中海去,他們被人為破壞的幾率很低,總有一支船隊能在一兩年後回到大明吧?

    「現在這兩條船有點砸手裡的感覺。」拿著戰報的陳沐面上滿是苦澀:「派出去怕丟了,在手裡待著又浪費。」

    總不能征服一片海域再讓萬曆艦跟著走吧?

    說好的只是環遊世界,搞成帶著小皇帝的船征服世界是不是不太好?

    同噩耗一起送到常勝港口的,還有四隻木箱的西書,箱底鋪著船上明軍鳥銃防潮的稻草,把書籍保護地很好。

    這些書來自西班牙勘察地形的學者,不但記錄著西班牙人發現新大陸的過程,還有巴拿馬地峽的植物、地形、山勢分析,多虧明軍船長多為熟悉西班牙語的南洋軍官,否則他們很可能會與這些重要文獻失之交臂。

    比方說陳沐眼前的桌上,就有一個叫拉斯‧卡薩斯學者在幾十年前抄錄的六卷名為《千辛萬苦發現西印度群島——西歐人士稱之為新大陸的海軍上將唐‧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生平及事業史》的書,上面抄錄了許多哥倫布航海日記裡的原話。

    這個名叫拉斯‧卡薩斯的修士早年曾參與哥倫布第三次航行,後來成為神甫,在印第安人中傳教,又以隨軍神甫的身份參與對古巴的征服,回到西班牙呼籲停止對印第安人的虐殺。

    在1516年被皇室授予毫無實權的『印第安人保護者』頭銜,在擔任伊斯帕尼奧拉島上佈埃爾托‧德‧普拉塔修道院院長後寫了這本書,不過這本書似乎並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是石岐送來所有書籍中落灰、受潮最重的一本。

    還有一個姓瓦斯科的征服者隊長,寫了一本主要著眼於東海岸達連灣到洪都拉斯五百餘里格,也就是相當於兩千多公里海岸線的村落、港口、農產品及地形的情況。

    書裡還收錄了他寫給菲利普父親,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的回信,那封信的時間為1524年,信中提到查理五世在去年明確提出要在巴拿馬修建運河的主張,他則提出幾點建議,指出四個可用於挖掘運河的地點,還提到墨西哥城的印第安人對開鑿運河有獨到手段。

    陳沐打算先把這兩本書在閒暇時讀完,更多書籍則由他部下軍官在隔壁進行聯合翻譯,之後抄錄譯本副本,趕在下一次來自朝廷的輜重船隊返航時帶回大明。

    這裡面有許多書籍都是西班牙早年登上新大陸的那一批征服者、隨軍神甫編寫,不但涉及新大陸的情況,更有他們自己及新大陸對西班牙的影響,這些書需要送回大明,給朝中官吏帶來更多啟迪。

    「大帥,阿科斯塔被學生打發走啦!」

    鄒元標昂首闊步地走到陳沐門前,推開門畢恭畢敬地行禮,起身這才興沖沖地快走兩步,眼巴巴地想看清楚陳沐在看什麼,說道:「他對巴拿馬也沒太多想法,三言兩語便放棄了。」

    「不過為了不讓朝廷完全截斷其輸送,他說一定要將危地馬拉留給他們。」

    說著,鄒元標得意的神情頓住,謹慎地對陳沐問道:「大帥對危地馬拉沒想法吧?」

    「危地馬拉?」

    陳沐閉著眼睛想了想,他在桌上擺的書上好像看到過關於危地馬拉的事,不過沒有太留意,問道:「那是他們攻打墨西哥之前這裡的中心?」

    危地馬拉不但是先前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城之前的美洲中心,還是過去瑪雅文化的中心。

    陳沐轉頭看向鄒元標,問道:「你答應他們了?」

    知縣大人的腦袋搖得好似撥浪鼓:「軍府沒下令,學生怎敢擅自決定——共治,共治。」

    陳沐原本只是隨口一問,聽到這個回答,滿意地點頭道:「嗯,這邊的礦山很多,就算沒礦還有樹呢,我們的土地越多越好,如果不是我們的,那就共治,能不給他們,就不給他們。」

    「慢慢熬吧,這個條約沒半年出不來,不過一旦出來,往後在這的事也就好做多了。」

    「除了英格蘭,任何國家跟咱們的關係越好,都會越衰敗。」

    陳沐笑眯眯地說出這句話,因為他突然想到那本由修士學者編成關於西印度群島的書上有這樣一段歐洲人未發現新大陸時對海洋彼岸的猜測——大海對面有惡魔等候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2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元軍
               
    黑雲龍帶著馬隊乘船而還,風塵僕僕。

    如今暫時停戰,算是平時,東洋軍府的步兵除了輪休的短暫假期仍要進行常規訓練,騎兵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新大陸中部有從西班牙那弄到的地圖與文獻,但界縣以北的許多地方是西班牙人也沒有去過的,不過好在不少部落酋長都應邀而來,剩下的便是將他們的領地繪出實圖。

    畢竟誰也不知道將來明軍會在這片土地上的哪一處與哪個敵人開戰。

    不知道地形,軍隊就是瞎子。

    黑雲龍瞪著大眼睛珠子對陳沐像講述什麼秘密般的詭異語氣小聲道:「大帥,北邊的海島上,有北元餘孽!」

    北元餘孽?

    這個詞好陌生啊!

    陳沐挑挑下巴道:「你自己的馬隊不是還有蒙古健兒呢,怎麼說這麼難聽?」

    「不是蒙古,是北元餘孽!」黑雲龍的神情認真極了,探手道:「金城去北三千里,海外二百里有大島成群,島上有民數千,衣不蔽體與亞洲百姓無異,部中多鐵刃彎弓,男耕女織,與我言語不通,但說他們祖先從西方海上來,號大元水師。」

    什麼玩意?

    陳沐眨眨眼,這是不是有點玄幻?

    但這也讓他來了興趣,換了個坐姿問道:「怎麼回事,詳細說說。」

    「他們的祖先來自哪已經不知道了,更不知我太祖皇帝北逐元寇,只道是先祖受皇帝之命遠征異國,海上遭遇颱風,一支偏師順水漂流至此。」

    「遠征皆為男子,登陸群島土民不能敵,遂與婦人通婚,便在此處繁衍生息,這些事代代口口相傳,如今與土民已無兩樣。」

    陳沐整個人表情十分呆滯,這比他頭次聽說麻貴真的帶人越過大海站在美洲的土地上還要驚訝。

    鬼使神差地,他問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你知道麻帥過來有多難?」

    在苦兀島上準備年餘,向東幾乎百里設一個百戶所做補給哨站,發動帝國邊疆東北各個民族,幾乎每個部落都有人作為通譯,一直鋪到望峽州。

    就這麻二爺還走錯了路,冰天雪地裡一不小心人就沒了。

    你現在跟我說他們出海打個仗,仗沒打贏,啥都不干就飄到美洲來了?

    「說實話,你就是跟我說他們是宋軍後裔我都信,可元軍?」

    陳沐揉了把臉:「姑且就當他們是元軍後裔吧。」

    宋朝航海極為發達,去埃及、非洲都有航線,依照宋人的本事,即使遇上海難至少還能在海上分清楚東西南北,要說他們跑到美洲來,陳沐只當是四海為家了。

    可元朝?

    不是陳沐不信,他的本職工作是出海打仗的,對遠征海外的戰史非常清楚,而歷朝歷代,就數元朝遠征海外徵得多,他對這些可是如數家珍。

    不是他學習認真,實在是結果太好記了,蒙古大軍在半個天下馳騁,但海戰的結果反差極大——都沒贏。

    征安南,元軍不勝游擊之擾,更別說暑雨不停、瘟疫橫行,像打緬甸一樣因炎熱退軍;第二次征安南情況也差不多,糧盡師老。

    征緬甸,宗王闊闊監軍,由雲南行省平章薛超兀兒、忙兀都魯迷失等統率元軍,那邊天氣炎熱,正逢旱災,雲南參知政事高慶等率軍助當地百姓搶修皎克西一帶水利灌溉工程,後來將領受賄賂退軍,給緬甸留下一條他們鑿的丁兌運河,質量過硬,七百年後還能用。

    征爪哇,爪哇統治者見著援軍利索地投降,請援軍幫他攻打鄰國葛郎,元軍征討葛郎王后爪哇舉兵以據元軍,元軍累了,回家。

    兩征日本,頭一次遇上颶風,第二次又遇上颶風,被淹死砍死不知凡幾,幾乎全軍覆沒,在這之前還是天朝上國呢,在這之後的明朝就成了胡賊。

    不過要這麼說……陳沐抬手輕叩後腦勺:「那他們估計就是征日本遇上颶風的元軍後裔了。」

    黑雲龍不是南將不知那些戰史,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反正陳沐說什麼就是什麼唄,陳沐就算硬要說這幫人是唐軍是漢軍,那他也會點頭說自己聽錯了。

    他抬手眯起眼睛做出個凶狠的手勢,道:「斬盡殺絕?」

    「斬什麼盡殺什麼絕?」陳沐擺手道:「麻帥麾下不是有個叫呼蘭的百戶立了功不知該賞什麼好麼,他那離你說的那個群島也近,讓他去招降那些元軍後裔吧,在金城操練一支人馬出來。」

    「能招多少是他的本事,只要那的百姓沒有攻打我們的意思,不必害人性命。跨萬里海洋,越三百年光景,太祖皇帝驅逐韃靼、成祖皇帝五征漠北,舊怨早已扯平,我們與他們的祖先哪兒還有什麼恩仇。」

    明朝與長城以北的戰爭還在繼續,但這新仇輪不到飄到這的元軍後裔三百年後來還。

    陳沐如同做了個微不足道的決定,再度看向黑雲龍道:「要是能,就放他們一條生路——你的人在北邊、東邊探出多少地了,回來總不會就為這事吧?」

    「大帥都說了,那就放他們一條生路,等會咱就找人去給金城的百戶呼蘭下調令,讓他過去招降人馬。」

    黑雲龍倒光棍,非常乾脆地應下命令,這才話鋒一轉道:「哪兒能就因這事回來。這地方太大了,經常走上四五十里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卑職人手實在不夠。」

    「有時騎兵跑出去好遠,遠遠見當地部落修的房子像炮樓似的,單騎也不敢上前,繪圖進度著實緩慢,因此想請大帥再調派些騎兵。」

    「還有黃犬,這邊的部落家家養著犬,又大又憨傻乎乎的,下鍋那叫個香……那個大帥。」黑雲龍說著止住話頭,不好意思地笑道:「再撥六百騎吧,趁著北邊上凍,我多探點地方,等開春把北方那幾十個部落也探了。」

    「六百騎。」

    陳沐沉吟著搖搖頭,道:「我只能再給你五百,這是你本部騎兵的所有數目了,我的家丁不能往北走。」

    他說著向東邊抬手指過去,道:「他們被我派去墨西哥城的方向,常勝已經沒有騎兵了。」

    陳沐對此也沒有任何辦法,他的目光透過港務衙門的窗望向遠處海面,那是大明的方向,本該這個時候到港的北洋二期還杳無音訊,令他不太安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3
第一百二十七章 設卡
               
    萬曆六年八月眼看就要到來,亞洲的氣候變得更加炎熱。

    如果有人能在墨西哥上空俯瞰,坐落湖中龐大的墨西哥城以南,綿延的山巒間有阿茲特克先民艱難開出的道路,沿著山脈曲折迴旋向西,這條路直通過去的阿卡普爾科,也就是如今的常勝縣。

    在這條道路上,數以萬計的原住民、混血原住民為他們的西班牙宗主勞作,以人力搬運開採自山上的石料,構築出一座座星形堡壘。

    修築四座星形堡壘分扼高山峽谷要道對下達這一命令的阿爾瓦公爵實屬無奈之舉,沒人願意在降雨最足的七月勞作,但那些明軍斥候太囂張了。

    明西之間的戰事在五月隨阿爾瓦率軍重新奪取墨西哥城後派人傳達停戰消息而告一段落,隨後雙方各自罷兵,由銃炮發言轉向唇槍舌戰。

    但背地裡,明軍的斥候與西軍的偵察兵從未放棄從對方控制的區域取得更多情報。

    一開始,西軍斥候佔據優勢,因為他們背後依靠的軍隊更人多勢眾,與貝爾納爾在峽谷一役取勝的明軍雖然達成輝煌戰果,但終究也令他們受到不小損失,這對原本兵力便處於弱勢的明軍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在盤踞在常勝縣的明軍滿打滿算不足三千,算上未經訓練的原住民才勉強有五千兵力時,墨西哥城附近的西軍兵勢已達一萬四千有餘,西軍偵察兵什麼都不怕。

    他們橫行無忌、暢通無阻,舉著紅叉旗穿行在高山官道與密林小路之間,探查周圍一切能看見的情況。

    反正已經停戰了不是嗎?只要不進入常勝縣,就算明軍斥候見到他們也只能端著武器嚇唬,而不會擅自開槍。

    但事情並非他們想像的那樣。

    擔任斥候職責的是林滿爵部下的游擊旗軍,他們確實得到命令不准在停戰時向西軍放銃,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攻擊來驅逐這些不速之客。

    地雷是他們的首選兵器。

    明軍主力與貝爾納爾作戰中大量火器被消耗掉,但手雷因兩軍人員時常會殺到一處而極少派上用場,還有先前佈置在港口沿岸打算伏擊敵艦的水雷。

    這些以手雷、水雷改造的地雷經常被佈置在林間小道的必經之處,多採用牽繩打火作為擊發手段,有時甚至簡陋到只是裝著火藥的密封陶罐,等西軍斥候走到附近便被炸得斷手斷腳。

    並不是明軍沒有踩踏發火的機關,這兩種機關其實在工藝複雜與造價上沒有什麼區別,但埋下去的地雷容易被忘記,林滿爵不希望自己的旗軍踩在上面。

    幾天的時間裡,不到二十顆地雷被引爆,西軍偵察兵就乖巧多了。

    當然,他們也派人去往常勝縣發出譴責,但沒有用,東洋軍府的官方口徑為『那是在戰前埋下的一次性殺敵兵器』,給出的建議是西軍斥候不要再走林間小路。

    好吧,那就不走林間小路,可你在官道上設卡算怎麼回事?

    七道關卡,從常勝縣邊沿的常勝峽一直向東鋪過一百二十里外的原住民大鎮,最後一道關卡甚至都到了南北流向的白馬河畔。

    白馬河畔西距常勝港二百五十里,東距墨西哥城三百三十里。

    林滿爵部下幾個游擊軍,甚至連一個小旗都沒有,頭天站在官道旁邊,第二天就搭起帳篷伐木,最遲不過第三天,象徵明朝關防的拒馬就孤零零立在路中間。

    真要說這幾個人沒什麼好怕的,偏偏人少還極為蠻橫,倒不是說明軍不允許西軍偵察兵通過,他們准許。

    但林滿爵麾下的游擊軍說他們這是稅卡,要通過這必須繳納過路費,由於西軍偵察兵總是三五人一組出動,明軍斥候給他們的開價為通過關卡繳納一枚盾徽銀幣,不能騎馬,每多一匹馬要多繳納一枚小銀幣。

    大銀幣是產自墨西哥鑄幣廠的不規則銀幣,在原本的世界中今後三百年將擁有如雷貫耳的名字,八里亞爾,也叫比索。

    不過在現在,這些手工敲制、壓制的銀幣外形更像是不規則的小銀餅,銀純度很足,正面印西班牙盾徽與王冠、背面印十字城堡和獅子,直徑大約一寸兩分,重七錢。

    小銀幣同樣產自墨西哥、秘魯,不過屬於上一代銀幣了,被稱作四里爾,沒八里爾那麼值錢。

    也行吧,在告知他們的軍官後,西軍偵察兵們捏著鼻子繳納過路稅金通過稅卡,領了明軍頒發的印著漢字『白馬關』的路引一路向西,可還沒走出十五里地,眼前又出現一個稅卡,又讓他們繳納稅金。

    還是一比索,還是每匹戰馬多交四里爾。

    這就有點過分了,西軍偵察兵一打聽,後邊離常勝縣還有五道關卡,三個人三匹馬,過一道關卡就要交上兩個半里爾,算下來要想抵達常勝縣得掏十七個半銀幣,這誰受得了啊!

    別說阿爾瓦公爵打從這支軍隊從西班牙本土集結到現在已經欠了六個月軍餉沒發,就是發了這些偵察兵的微薄工資也給不起這群來自明朝的吸血鬼啊。

    他們不是沒試過沖關卡,沖關卡明朝游擊軍攔都不帶攔的,不出二百步林子裡就有換上鐵箭簇的原住民一片箭雨射出來,躲都躲不及。

    進行常勝縣工作的西軍偵察兵過得很辛苦,而且還都是白辛苦,給明軍交出銀子不說,付出與回報根本不成正比,只有少數人能從常勝縣的騎士們手中得到或真或假的情報。

    可進行墨西哥方向工作的游擊軍就不一樣了。

    西軍沒有地雷,儘管他們在林中放了一些陷阱,但對游擊軍來說收效甚微,這些受訓走野路子的游擊軍幹這些是老本行了,更別說他們不光走小路鑽林子,走起官道來也是大搖大擺毫不畏懼。

    擋路就強闖、動手就端槍,動不動還振振有詞:「協議裡共治區你憑什麼不讓我過,憑什麼收稅?」

    要說協議還沒簽好,他們就更囂張了:「沒協議你不讓我過?不是停戰了麼?」

    直教他們渡過白馬河,一路走到臨近墨西哥城。

    阿爾瓦公爵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險要之處駐紮大軍、修築堡壘,以期完全攔住這些橫行無忌的明朝斥候。

    不過隨著八月的腳步臨近,從常勝縣傳來一個對西軍非常不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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