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8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6
第一百五十八章 糊弄
               
    阿爾曼薩如果清醒的話,一定不會跟陳沐做出這樣的請求。

    他剛剛在常勝學到一個成語,叫與虎謀皮。

    不過陳沐答應的倒是挺誠懇。

    他確實很誠懇。

    人的決定往往與其所處立場有關,陳沐的身份決定了他的立場,決策要以對大明或者說對中國今後的利弊來考慮。

    如果有必要開戰,他會帶著祖先打到天荒地老,什麼條約什麼約束都沒有用,並非因陳沐沒有契約精神,只是他對契約的看法與常人不同。

    「只有弱者才會把條約當作對強者的約束,強者用虛假的約束為弱者提供偽造的安全感,以達成心中所求,就是國與國的契約,人類一直都是野蠻的,從來沒變過。」

    瘦了的鄒元標看上去好看不少,但還是那麼不招陳沐喜歡,知縣大人撇撇嘴,對趙士楨小聲道:「大帥這德行,不行呀!」

    陳沐的酒醒了,阿爾曼薩已經上路,大家在聊阿爾曼薩的『劇本』,既然是閒聊,何況是鄒元標,口無遮攔也很正常。

    「大聲說!」

    陳沐沒好氣地看了一眼鄒瘦子,探手道:「德行,德行很重要,正義也很重要,高尚人格帶給內心的滿足更是尤為重要,可在戰爭面前,都要後退一步。」

    說著,陳沐挑挑眉毛,看向鄒元標問道:「明西之間的這場戰爭,正義在誰?」

    楊廷相欲言又止,便聽鄒元標道:「自是在我!西人徒據此地卻不愛士民,橫徵暴斂以至民怨沸騰,天怒人怨之下才有我天軍東渡,伸張正義!」

    鄒元標這一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陳沐差點都覺得是真的了,不過他還是搖了搖頭,道:「這話寫檄文裡糊弄敵人就罷了,你真這樣認為?」

    「若不在我……」鄒元標的面色難看了,「難不成還在西人?」

    陳沐撇撇嘴道:「我是明朝人,在我看來正義自然在明朝;貝爾納爾是西班牙人,在他看來正義自然在西班牙;可大家都忘了,我們都是外來者,這場戰爭的正義,本應握在土人手中,為何我等踏在別人的土地上,卻好像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一般?」

    陳沐自以為邏輯縝密,說罷便停頓下來等著語驚四座的效果,卻見鄒元標面似平常,眨眨眼彷彿還等著陳沐說下文,見沒了,連想都沒想便說道:「對,正義在土民、土民在天朝,正義——還是在我!」

    這下輪到陳沐發愣了,問題的關鍵在於鄒元標說的……似乎很有道理。

    突然間他醒悟過來,自己已經進入鄒元標鬥嘴的長處了,乾脆直接跳過話題說結論,道:「歸根結底,還是看拳頭大不大,與德行無關,有強硬的羅漢臂,才配擁有菩薩的慈悲心腸。」

    「出海前我就說過,我等之事業未必是正義的,這要留待後人評說,但我知道即使後世子孫說我等惡貫滿盈,他們也會在心底偷偷感激我等。」

    「道義不重要,能從道義與貪念間守住做人的根本,畫一條底線,也就夠了。」

    陳沐的偽善影響著一舉一動,他知道在大明沒有再度出海的那個世界裡,這個時代施行不正義戰爭對世界殖民的國家後來都怎麼樣。

    讓人失望的是天譴遲遲未至,此後數百年,他們都過得很好。

    強大的時候比誰都強大,哪怕衰落了,自保仍舊不是問題,百姓活得也很舒服,有錢就能爬科技樹,自己的聰明人不夠就雇你的聰明人過去爬,步步領先。

    哪怕沒錢了,還能玩點藝術,畢竟這玩意投入小。

    人類一直都是野蠻的,如果這種生物變得文明,並不是他真的文明,只是文明對他更有利,一旦環境不利,文明人很快就會撤下外衣露出野蠻本質。

    但陳沐並不打算攙和進他們邪惡的勾當裡。

    鄒元標狐疑地看著陳沐,道:「那大帥是真不打算西國威脅咱的時候出兵?就這麼蒙頭受下來,有損國威呀!」

    有損個屁的國威。

    「不打,這跟答應不答應他們沒關係,西班牙人走了誰敢大明當礦監?你去麼?」

    這就是陳沐在道義與貪念間守住底線,他不想讓人挖礦,但總要有人挖,不是你挖不是他挖就是我挖,我不想挖,也不想逼著你吃苦受理挖,他人少又不夠。

    讓他逼著你挖,我不傷害你,我傷害他。

    陳沐的邏輯簡單粗暴,只能減少自己心中的罪惡感,但搖頭非常堅定:「到時候搗搗亂,他要威脅就威脅,咱的人誰不知道大明不吃這一套,就是他說給西班牙人聽的,讓他們自己玩去就好了。」

    「到時候陳兵邊境,嚇死他!」

    陳沐開玩笑地說出一句,接著擺手道:「好了,接下來我們在局勢上會輕鬆一段時日,西國要盯著葡國去,不過咱們身上活兒也不少,盡力做吧。」

    「首先,五縣的港口皆已修好,都要添置造船廠,常勝要添三座、金城兩座,右京與界縣各一座,他們倆能修補戰船、造點四百料以下的小船就行,常勝與金城要能造大戰船。」

    陳沐一開口,眾人便都進入工作狀態,這種感覺其實挺煩的,趙士楨臉上還掛著譏諷鄒元標的傻笑呢,突然就本能地拿出小本兒記錄起來,寫了兩行才反應過來,連忙把臉上的笑容收起。

    「其次是軍器局,金城要在有河流的地方,立鑄甲作坊、造銃作坊與鑄炮作坊,金城那邊有硝土忙著熬硝,墨西哥城南有硫磺,很快火藥作坊就也有了。」

    鄒元標拱手應下,神色甚為疲憊,道:「鑄甲的鑄炮的造銃的做火藥都有了,大帥——鐵呢?」

    這兒的鐵礦太少了,別說讓三個耗鐵巨大的作坊運行起來,就連鐵匠打點農具,移民一過來都不夠用。

    「朝廷運了一些,可以先用那些,後面讓西人送來就是,還有船,只要西國出得起價錢,銃炮戰船我全都能賣給他們。」

    這下子別說鄒元標,就連楊廷相的眼神的都變了,急忙道:「大帥不可,銃炮尚能販賣,可這戰船為國之利器,萬萬賣不得,若其買去反來打我,又如何?」

    陳沐笑了:「賣出去一條船,必然是價錢合適,賺的錢能再造三五條,賣的越多,我們能造的戰船就越多,還能培養更多熟練的造船匠,他們的造船產業若競爭不過我們,便會衰落,久而久之就不會造好船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6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光頭
               
    陳沐看世界的觀點激進,因為他很清楚外交不等於談判,外交與戰爭有相互關係。

    在北洋時他就這樣,他甚至要求北洋通譯反覆背誦一句話:外交以武力為後盾,謀求國家利益,用非暴力手段行使武力。

    後來這句話被南北講武堂與講文院拿去,每個外事科的學員在上第一堂課時都要背誦這句話。

    這是一種思潮,思潮的形成是一個個事物微小的改變匯聚成河,當河流湧動便成為思潮,就好像如今的大明,過去人們最羨慕當官的與經商做買賣的,但大多數人苦於生計,只是眼巴巴羨慕著。

    現在不一樣了,人們發現那些改變命運的人,他們的生活軌跡都與海沾邊。

    每個人都會選擇性忽略掉那些葬身魚腹的未歸者,每個人都盯著那些出海一趟家資數萬的富貴者,其中最有標誌性的無疑是兩京小吏在世界不同角落不約而同地說出的話。

    「奇怪了,這兩年黃冊登記怎麼這麼多人命都帶三點水?」

    這種氾濫在大明的思潮激進昂揚,為垂垂老矣的老大帝國注入新的活力,正像是泉州的士紳百姓初次見到來自歐洲的來客一樣,這個巨人拾起早已被遺忘到角落的天真,如嬰孩張目,好奇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伸出手。

    在整個世界,只有兩個國家能夠擁有如此氣質,一個是大明,另一個則是西班牙。

    只不過比起孩童般看待世界的大明,西班牙更像個成年人了。

    馬德里燥熱的夏季已經結束,連日陰雨讓本就逼仄陰暗的道路更加難行,吱呀一路的馬車從城區出來後依舊不敢跑快,慢悠悠晃蕩掉整個上午,才終於停在埃斯科里亞爾聖洛倫索王家修道院的側門前。

    駿馬煩躁地打著響鼻,遠處像炮聲般的巨大聲響令它們有些不安,守衛的側門的兩名西班牙黑袍衛士上前拉開車門,穿著黑色天鵝絨的男人蓄著修建精緻的鬍鬚,抬頭望了一眼遠處正在施工的高聳塔樓,輕聲感慨道:「這裡太清冷無趣了。」

    衛士向男人行禮,他們對他的稱謂是『修士』。

    他名叫馬里奧‧巴斯克斯,是西班牙宮廷有權勢的大臣,職位為國王菲利普的私人秘書,並兼任私人神父。

    職責類似秦漢時期的少府尚書令,負責整理、處理王國文書。就在他下車後,兩名僕人從車內搬下兩箱公文,那是在從馬德里到修道院路上這五十公里中挑選出需要交給國王的各地書信。

    修道院確實太清冷些,這座十五年前開始動工,神羅皇帝查理五世在維護王權的同時告訴菲利普,要他做兩件事,一件是繼續對抗異教徒,另一件便是修座屬於西班牙王室的雄偉陵墓,不過眼下這個建築群要比查理的要求還要雄偉。

    他們找到這個不冷也不熱,離新首都馬德里也不太遠的地方,為此菲利普曾親自去名叫『成堆的礦渣』的花崗岩山上去挑選石材與工匠,並自己擔任監工挑選材料。

    工程師是托萊多的胡安,名叫胡安‧包蒂斯塔,米開朗琪羅的門徒,設計了這座灰色花崗岩組成的巨大建築群,在規劃中它不但是修道院,也是宮殿、陵墓、教堂、圖書館、慈善堂、神學院、學校八位一體。

    不過目前,它只是被外界貶做蜘蛛國王的菲利普的巢穴,收藏著諸多聖教徒的骨殖,國王混跡僧侶之間,以此來逃避沒完沒了的宮廷會議。

    穿過漫長迴廊,巴斯克斯見到他侍奉的國王,在供奉十二門徒的遺物前,幾個作為宮廷弄臣的侏儒陪伴著國王殿下。

    菲利普依然陰沉著臉,或許他本人沒有陰鬱的意思,但偏白的膚色在面無表情時就容易顯得陰鬱,何況他還罩著黑色連帽斗篷,整張臉像沉浸在讓人看不清的霧裡。

    但即使偽裝再精明,巴斯克斯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的國王,並非是因為英俊,儘管菲利普確實非常英俊,但更關鍵的不斷上移的發際線與光潔額頭,這是不論如何都藏不住的。

    「陛下應該多曬曬太陽,宮廷醫師認為這對身體有利。」

    菲利普摘下斗篷帽,揮手驅散身邊的侏儒們,抬頭看了一眼暗藍色蘊著雨氣的天空,沒好氣道:「太陽已經許多天沒有露面了,宮廷醫師還認為光頭對脫髮有利,你看我掉了的頭髮長出來了?」

    巴斯克斯看著閃閃發亮的光頭挑挑眉毛,臉上依然帶著西班牙貴族的矜持甚至沒有絲毫波動,抬手道:「至少這樣沒人能看出殿下的頭髮到底掉沒掉,殿下,即使馬德里是陰天,地中海的太陽也總照耀著你。」

    菲利普近來總是維持著煩惱,痛風把他變成瘸子,不可避免地走起路來一顛一顛,脫髮則更令人發愁,最糟糕的是培育超級小人兒的願望落空了。

    他喜歡小人,覺得他們很好玩,從馬德里到修道院,西班牙宮廷養了幾百個侏儒,甚至想通過像給駿馬配種一樣做出超級小人兒。

    可一個侏儒加上一個侏儒,結果卻生出來一個正常人,能長大的那種,這實在太沒意思了。

    菲利普甚至有點懷疑他的小人和修道院的僧侶通姦。

    「你這次過來最好能告訴我一點好消息。」至少現在,成為生物學家美夢破碎的菲利普並不高興:「要不然就別說了。」

    巴斯克斯想了想,道:「尼德蘭總督帕爾馬公爵傳信,他已與南方和解,接下來只需要對付奧蘭治沉默的威廉,這算好消息,不過同時帕爾馬公爵希望殿下不要下令所有軍隊維持警戒,這會激起周邊國家的戒備,會釀成新的戰爭。」

    說罷,巴斯克斯又補了一句:「公爵希望宮廷能撥給足夠的軍餉,尼德蘭的士兵已經被拖欠七個月薪水了。」

    菲利普撇撇嘴,看著自己的秘書長長地嘆了口氣,意思表達地很清楚了:這也算好消息?

    「沒錢花我都要死了,難道他們就不能,不能……」菲利普皺著眉頭撅著嘴,兩隻手在身前轉來轉去,最後才說道:「在那片土地上自行籌措一點錢?」

    巴斯克斯只希望國王能清醒一點,這年頭對西班牙來說難道還能有好消息?

    只是壞的程度有高有低罷了。

    看他不說話,菲利普深深吸氣,整理心情後問道:「沒了?就這種消息都算好消息,其他的就沒有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6
第一百六十章 陰謀
               
    確實沒有好消息了。

    前一段時間巴斯克斯還在統計西班牙沒有戰爭的時間,打算挑個耗時間告訴菲利普。

    就像每個時間都有太陽照耀到西班牙的土地上一樣,西班牙每時每刻都處於戰爭之中,這種狀況從菲利普十六歲繼位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去年。

    從去年九月開始,主管宮廷文書的巴斯克斯發現沒有關於戰爭的消息了,儘管送入宮廷的文書從東到西到處都混雜著貴族們對擴張的叫囂,但那都是戰爭準備,並未真正進入到戰爭狀態。

    與奧斯曼停戰、尼德蘭稍微平息,他們沒有陷入任何戰爭之中!

    這對西班牙來說太驚奇了,這個國家在菲利普時代根本就沒有從戰爭中抽身的機會。

    不過巴斯克斯沒能高興多久,這個時間甚至持續了不到四個月,他們就收到新西班牙與明朝開戰的消息。

    和平能帶來繁榮,和平也能讓宮廷減少軍費開支,但和平對西班牙只是奢望。

    在失去菲律賓之前,西班牙是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個世界大國,這樣一個國家,核心土地居然不是連成一片的,它的米蘭、那不勒斯等地要穿過法國領土,這本身就容易帶來動盪不安。

    因為龐大的國家會讓周邊各國感到不安,幾十年前法國在街頭髮小冊子的作者就呼籲過先發制人:

    『法國的一邊是孔泰、一邊是那不勒斯和米蘭,眼見尼德蘭在前、西班牙在後,安全何在?』

    為此,法國人不惜與奧斯曼結盟形成瀆聖同盟來對抗西班牙。

    當然了,天主教孝子法蘭西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比方說欠了聖殿騎士團很多錢,不想還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給剿滅了,連剩下的財產也吞掉;把羅馬教廷遷到阿維農,把教宗逮起來弄死這事都幹過。

    不單單法國,教皇也對西班牙的世俗王權過大而膽顫心驚,雖然菲利普非常虔誠,但那是對上帝虔誠,可不是對教廷虔誠。

    更何況,西班牙也有前科。

    查理五世的部隊曾在明世宗嘉靖六年洗劫羅馬,他兒子菲利普的得力幹將阿爾瓦公爵在嘉靖三十六年的意大利戰爭期間實際佔領教皇國,切斷西西里的穀物運輸,把教皇保羅四世餓壞了。

    其實,巴斯克斯知道菲利普最想聽的是什麼,但他只能低頭帶著安慰的語氣對菲利普道:「很抱歉,教皇依然沒有回應。」

    菲利普最想聽見的好消息,是教皇對尼德蘭之事做出回應,但是沒有。

    這個答案几乎瞬間讓菲利普炸毛,儘管他已無毛可炸,還是攥著拳頭在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前兜轉,怒道:「我向你保證,從神聖聯盟到現在,教皇的無動於衷讓我惱火。」

    「我相信,假如尼德蘭諸省屬於別的什麼人,教皇都會施展手段去阻止他們脫離教會;可現在就因為它們是我的屬邦,我相信他準備任憑此事發生。」

    「落到西班牙大多不幸的發生,都是因為我那麼努力地試圖捍衛教會和清除異端,可這些不幸越是嚴重,教皇就越是無動於衷!」

    別管菲利普做什麼,幾次三番發動十字軍,不管是打異端還是打異教徒,教皇全部很好地保持緘默,唯恐哈布斯堡取得任何成功。

    這讓菲利普處於非常尷尬的位置,他可能是整個世界最虔誠的世俗國王,卻得不到教皇國任何支持,這對他的戰略有巨大影響。

    其實西班牙本來是沒什麼戰略的,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長久的對抗讓他們形成一套防禦性目標,菲利普的人生目標只有三件事,保持國土,攻擊異端與異教徒,還有造個超級小人兒。

    最後一個願望顯然已經落空了,前兩個在如今局勢下也越顯艱難。

    巴斯克斯能說什麼呢?面對菲利普的憤怒他什麼都不能說,難道去說教皇有問題?

    「還有幾個說不上好壞的消息,葡萄牙的事務仍在進行中,已經有些貴族倒向我們,支持陛下繼承王位,但有人將賽巴斯蒂昂的叔叔恩裡克請回去繼承王位,他沒有子嗣,這兩年就是過度。」

    巴斯克斯解釋道:「三衛候選人,克拉托修道院院長安東尼奧受平民擁戴,陛下受貴族擁戴,還有布拉甘薩女公爵卡特琳娜,不過貴族和平民都不支持他。」

    他還沒說完,菲利普殿下便將臉一橫,道:「糾正你的錯誤說法,我繼承葡萄牙的王位是無可爭議的!」

    巴斯克斯面無表情,點頭道:「行吧,如您所願無可爭議。」

    「還有就是明國的消息了。」

    菲利普點頭,連著點,動作飛快。

    「王國即將失去新大陸墨西哥西部與北部所有土地,南部在利馬以南同樣割讓數百里格的土地給明國人,來換取和平與貿易。」

    西班牙宮廷大約早就做好失去土地的準備了,兩個人對此都面容平靜,巴斯克斯補充道:「殿下的要求他們已經同意,今後的絲綢、瓷器貿易中有三成會以低於市價一成的價格由西班牙王室專買,數額巨大,販至國內應當能彌補常年戰爭帶來的國庫空虛。」

    其實對菲利普來說,只要跟明國停戰,就已經是賺錢了;割給明國大量閒置土地,稅金對他的損失可以忽略不計,畢竟新大陸的稅金通常根本就送不進他的國庫裡,都當作那邊的維持費了。

    王室的收入主要是銀礦與金礦,明國在這方面沒有奪取多少,總的來說光頭腓力還是比較開心的。

    不過巴斯克斯接下來的話就不是那麼讓人愉快的了。

    「但在我們交給明國的土地上,聽說他們在西海岸發現了大型金銅礦,不知具體位置、規模及產量,但從傳聞上來看,很大。」

    菲利普就納悶了:「我們在新大陸幾十年都沒有發現,明國人剛到半年就發現了?」

    「是。」巴斯克斯點頭,繼續道:「明國在兩國邊境的絲綢、瓷器貿易數額巨大,但這兩樣貨物定價很高,即使是王室,也要十個銀幣才能買一捆絲綢,最下等的瓷器則需要一百枚銀幣一套,不過聽說非常精緻。」

    「同時他們規定貿易方式為在邊境先用白銀買入他們的錢,一種紙,然後再拿紙去買絲綢及瓷器,據說將來的火槍、火炮也需要用這種方式購買。」

    菲利普並不在乎怎麼買,他在心裡衡量了一下物價,說實話感覺差不多,運回歐洲他還有得賺,軍費是肯定夠了,如果能再購入火槍火炮,他認為自己沒有損失。

    「不過,非洲和埃及的間諜帶回的消息不太好,在非洲與埃及,人們都發現明國人的蹤跡,據說他們雖然是明國人,但自稱漢國,洗劫過往商船,今年運往新大陸的販奴船多半都被他們搶走了。」

    「陳沐的陰謀?」

    菲利普皺著眉頭,壓得眼睛眯成一條線,兩手在斗篷下攥到一起,咬牙切齒道:「他在西方和我和談、貿易,再派人從東方搶劫我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6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國
               
    菲利普先生想的可太多了。

    在廣袤的印度洋與阿拉伯海之間,真的有一個漢國,他們跟大明有關,但與陳沐無關。

    漢王國有其獨特的政體,幾個國王聯合執政,共同控制軍隊,軍隊中官職最高的將軍被稱作提督,配七千兵船,其麾下有指揮、千戶、百戶、總旗、小旗,軍職同時擔任當地首領。

    一部分軍官還在非洲東海岸諸國兼任部落酋長。

    其國主要收入不是百姓賦稅,而在於掠奪他國艦隊,戰法似海上蒙古人,聚是燎原火散是滿天星,擅長以少量船隊作為誘餌,將敵艦隊引入伏擊圈,分兵合擊速戰速決。

    但在外交上,不單單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討厭漢國,在新月旗下庇護各種信仰各種膚色與異教徒作戰的奧斯曼帝國、繼承波斯遺產的突厥人薩菲王朝、突厥化蒙古人建立的莫臥兒帝國都不喜歡他們。

    哪怕漢國並沒有威脅他們龐大國家的能力,但就是不喜歡。

    嘿,這不是巧了嗎?殷正茂也不喜歡這個漢國。

    大明帝國西洋大臣甚至在果阿招待各國使者的酒宴上公開表示:「老夫為國朝剿了一輩子海寇山賊,就說他們怎麼沒了聲息,原來是逃到這兒了——還敢裂土稱王!」

    世界環境對林阿鳳來說太刺激啦!

    才剛打退了葡萄牙人集結的艦隊,漢國管理北方的儋王李茂就傳來奧斯曼與阿拉伯諸部在阿拉伯海岸興建港口船廠調集摩爾海盜要來征討他們;四王齊出一把火燒了奧斯曼的海港,東邊買貨的大明商賈便帶來西洋大臣殷正茂興兵討賊的信息。

    說實話,殷正茂是忍無可忍,原先林鳳等人就是大明海域興風作浪的海盜,他們在海外裂土分邦也就罷了,到底不進攻大明艦隊、不劫掠大明商賈,還遙遙尊奉大明天子為正朔,起初他對這幫人印象還可以。

    雖然有騙走獅子國珠寶、洗劫果阿、阿拉乾等地的劣跡,殷正茂自比大人,不跟他們計較。

    可問題出在這幫人一直在給西洋艦隊找麻煩。

    外國人可認不出哪個是漢國、哪個是明國,蒼天日月可鑑,西洋大臣殷正茂一直是想要以德服人的。

    就在去年,他麾下大將張元勛與戚繼美率兩支分艦隊護衛商賈往返於波斯灣,在從科威特城返航經過巴林時,當他們前軍船隊想要靠岸巴林,佔據此地等候多時的葡萄牙船隊當即殺出,前軍船隊以兩艘四百料戰座船沉沒、一艘四百料戰炮船重傷的代價撐到主力艦隊抵達。

    後來葡萄牙和奧斯曼失去了巴林這個盛產珍珠的海島。

    葡萄牙的海外勢力因國力微弱,本土無法供給足夠支持,各地總督一旦勢力壓不過當地,便會選擇了適當地融入當地,這一種策略,比方說澳門的葡人明國化、緬甸的葡人緬甸化,在巴林的葡萄牙人也試圖向奧斯曼靠攏。

    不過這都只是策略,並非真的靠攏。

    但漢國截斷非洲南部航線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包括果阿在內的所有總督、教區統統得不到來自本國的一丁點兒支援,這種融入就成了真的。

    比方說佔據巴林的葡人,還是向奧斯曼帝國繳納珍珠作為賦稅,以此來換取適當的保護,在有些時候,他們也會隨同奧斯曼艦隊向阿拉伯諸部發起進攻。

    人在富有而強大時通常不會那麼狹隘,這個時代的奧斯曼帝國就是如此,它可以同法國聯盟,也可以向大明派遣使者,更能接受一批自葡萄牙異教徒的掛靠。

    其實這事很有意思,儘管基督教世界與中東幾百年時間裡打得腦漿子都出來,但雙方在各種外交與商業上一直擁有廣泛聯繫,就算戰爭都不能將之停止。

    而奧斯曼,在長久的戰爭中一直在引進歐洲人才,他們施行的宗教策略為不干預、維持現狀,與擁有帝王風範的奧斯曼相比,天主教國家的手段極其粗暴無能。

    失去巴林,險些釀成西洋軍府與奧斯曼帝國的敵對狀態,結果這事其實是怎麼回事呢?

    巴林的葡人遠遠看見明國戰船逼近,他們以為是漢國的掠奪艦隊,風聲鶴唳之下他們決定先發制人,後來在海上被張元勛的炮艦火船燒燬擊沉三十一艘大小船艦,葡軍與其阿拉伯部隊逃回陸上,又被戚繼美裝備南洋造銃炮的浙東鳥銃手一頓胖揍。

    最後事情處理的還不錯,殷正茂不想跟奧斯曼這樣的龐然大物開戰,巴林港口的奧斯曼商人也對葡人的失敗心有餘悸。

    西洋軍府得到巴林的土地作為艦隊損失的補償,奧斯曼帝國則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年也就是如今的萬曆六年採購來自西洋軍府的三百桶『四川猛火』,雙方只當這事沒發生過。

    所謂的四川猛火是四川承宣佈政司與播州宣慰司開採石油蒸餾出的石腦油,石油這個名字不是陳沐起的,是宋代寫《夢溪筆談》的沈括起的,最早用天然氣做飯的四川百姓是誰已不得而知,不過沈括號召了更多百姓用天然氣做飯。

    奧斯曼也有類似猛火油櫃的武器,同樣採用氣泵機制發火,是海上作戰的不二兵器,不過他們發現來自大明的火油似乎燒起來更為猛烈,所以選擇性地進口一些。

    但這不是第一次因為漢國的胡作非為而使西洋軍府遭受攻擊了。

    西洋軍府一直在給林鳳擦屁股,這事幹多了誰都不樂意,沒人能一直給別人擦屁股,不過殷正茂終歸是沒能開啟他的遠征。

    就在萬曆六年十月,萬曆皇帝從北京送來幾個人,這幾個錦衣衛與宦官帶著書信與冊封詔書,向西洋大臣宣讀來自紫禁城的命令。

    「陛下居然要冊封四個海盜!」

    殷正茂縱然再不樂意,也不可違背皇帝的意志,他要是在國內可能還會爭辯一下,但身處海外封疆大吏,並不像國中大臣那樣在言語上享有自由,這個道理殷正茂是很清楚的。

    無可奈何,西洋軍府偃旗息鼓,還得捏著鼻子指派戰船去往漢國的幾座小島上尋林阿鳳的蹤跡,這事多煩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6
第一百六十二章 捲土
               
    漢國的情況其實也不都是順風順水。

    今年三月,薩菲王朝對漢國的劫掠忍無可忍,集結上百艘槳帆戰船突擊位於黑打布島上的漢國都城西大城,大軍兵臨城下時林阿鳳正琢磨著給西大城更名長安,還尋思等其他三王回來後商議商議。

    向來只有漢國船隊打別人,哪有別人打他們的道理,故而西大城防守並不嚴密,島上亦無城郭等可供守備之所,海盜們除了初來乍到時滿心防備,如今鬆懈得很。

    上萬薩珊大軍兵臨城下,他們卻連座城都沒有,結果可想而知,林阿鳳在看見敵軍登島之初便沒打算在這防守,集結麾下精銳兵力阻擊一陣,便讓島上所有人開船向南逃了。

    離岸的船上能看見身後島嶼冒起的烏黑濃煙。

    波斯人把他們的國都連帶船廠、銃炮甲具廠、集市住宅與港口統統付之一炬。

    用明朝的話說,他們被犁庭掃穴了。

    這還不算完,薩菲艦隊一路追擊,向他們所經過、落腳的每個據點展開攻勢,繁榮的摩加迪沙也沒能逃過一劫。

    追亡逐北的波斯船隊一直向南打了上千里,這才興高采烈地返回國內——像這種戰鬥通常是沒人願意去打的,什麼戰利品也沒有,只是為了追擊與殺人,這是賠本的買賣。

    能把他們逼得這麼做,漢國四王在這片海域有多遭人恨可想而知。

    林鳳一直向南逃到仙島,也就是馬達加斯加,他麾下有一將領在此兼職部落酋長。

    馬達加斯加在明代被稱作仙勞冷祖島、聖勞楞佐島和麻打曷失葛,多種譯名來源於島上混居的人種,西面多非洲人、東部多南洋人與印度人,一個地方用多種言語。

    在這座佈滿火山石的大島上,林鳳帶著他的殘兵敗將休養生息,重新造了幾條大船,與從南方聞訊趕來的瓊王蘇大匯合,向北探查情況。

    一查可了不得,明軍西洋艦隊在黑打布島沿海游曳,嚇得蘇大愣是不敢上島,索性便在仙島安營紮寨了。

    誰都沒想到,那西洋艦隊的船還追過來了!

    結果發現是皇帝的使者,來冊封他們幾個,這邊整軍備戰鬧了個大笑話。

    從北京過來的使者是皇帝親信宦官張鯨,就是早先收過鄒元標賄賂五十兩銀子的那個,在岸邊守著西洋艦隊的戰船嚥下口水,告知軍兵要見林阿鳳,等林鳳過來,宣讀了詔書便要離開。

    「可別急著走。」林阿鳳對張鯨的到來是非常愉快的,這個福建糙漢看不出有半點大王模樣,穿一身與旁人無異的青色開襟短衫,露出半點健碩胸膛,足下蹬雙草編鞋,抱拳對張鯨笑道:「陛下將使者派來,卻見到林某如此窘相,這可不成!」

    窘相?林佬你一點兒都不窘好吧!

    張鯨一雙小眼睛瞄著左右,在他左側的沙灘上,前低後高兩條戰壕用木柱加固,似乎是發現沒有敵情,兩隊未著鎧甲的閩地海寇肩扛鳥銃從中走出,有人靠著戰壕邊沿低頭點起煙斗,朦朧的煙霧裡向這邊投來戒備的目光。

    在他右邊,能看見用大塊鑿碎的火山岩混著泥土砌出的工事,兩門老舊的鎮朔將軍炮停在壘牆之後,泛著鐵鏽的炮口稍稍偏著並不對準炮位,如果這兩門炮處在工事炮位正中,那個位置瞄準的方向就是封舟停泊的棧橋。

    張鯨看見一隊打赤膊的健壯黑人剛佝僂著腰將大木箱背負到炮位後,似乎炮兵指著棧橋的方向說了些什麼,讓那些力夫很是懊惱,嘟囔著又將木箱背起。

    相似的場景也出現在林阿鳳身後,藉著林阿鳳身後跟隨倭人武士之間的縫隙,兩隊穿無袖短麻衫的黑人士兵舉長矛弓箭緩緩跑過,挪開擺在道路中間的拒馬鹿砦,露出其後兩門明顯是私鑄的長筒炮,直上直下的炮管與鎮朔將軍在形制上有很大差別。

    說實話,林鳳就是光著腚見自己,張鯨也不覺得他窘——這他媽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皇帝爺爺為什麼要把咱派到這個地方?

    這和傳說中的海外根本不一樣好嗎!

    張鯨的笑容有些僵硬,推辭道:「大王這是哪裡的話,尊駕在海外乘風破浪,岸上不過是歇息片刻的居所罷了。」

    林阿鳳自然看出張鯨的膽怯,不過此時他正在興頭上,才不理會這些,展開詔書來回端詳,對張鯨道:「實在是那些波斯人把我的國都毀掉了,不然那看起來可比這像樣的多,使者代陛下到這來,林某當盡地主之誼,好教使者回去代為傳遞漢王國對陛下的尊敬。」

    林阿鳳是個海盜不假,但他腦子沒病、也沒人格疾病,他可以劫掠縣城攻陷城邑,但不意味著他不尊敬皇帝。

    草莽之人,沒見著皇帝的時在嘴上抱怨幾句很正常,可一旦真產生聯繫,說實話,萬曆的這封詔書比親手打下諸多海島還要令林鳳振奮。

    這是一種認可。

    而在小太監張鯨看來,刀口舔血的林鳳名聲在外,如今面對面交流更是帶給他來自心底的恐怖感。

    這恐怖感甚至無關於戰壕裡那些士兵、無關於火山岩後的大炮,甚至無關於林鳳身後莊公麾下那些剃著怪異髮式的異邦武士。

    異邦?現在是本國武士了。

    這種恐怖感僅來源於林鳳的名字,僅僅源於他知道面前這人就是林鳳。

    尤其在於島上軍卒皆有打了敗仗的氣氛,本就很可怕的人們如今又正不痛快,這壓得人透不過氣,叫他不敢說話。

    結果,猜猜他看見了什麼?

    林鳳轉過身,一手抓著詔書一邊,將黃絹舉過頭頂,向周圍轉著圈讓人閱視,高聲喝道:「我,林阿鳳,為天子親封海外漢國閩王!」

    人們很少見到林鳳這麼高興,言語不通的士卒在戰壕裡交頭接耳,互相告知這一消息,接著就聽林鳳高聲道:「波斯人毀了我的城,但諸位還在,我們四王一個未少,城可再築、船可造再,待楊提督歸來,爾等便隨林某去毀他十座城!」

    林阿鳳轉過頭,面上帶著振奮,言語間露出一口白牙:「波斯人叫我在使者面前丟臉,但這無妨,好教天子使者看著,林某如何捲土重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7
第一百六十三章 販子
               
    林鳳麾下莊公之外最受倚重的提督為楊策,在北洋操練旗軍的相同時間裡,楊策在距大明萬里之遙的海島上以幾乎相同操典訓練一批海盜。

    此時此刻,提督楊策正率領他一手操練的船隊在非洲大陸的另一邊執行漢國交給他的重要使命——販鹽與販布。

    販鹽和販布這事聽起來挺低端,但實際上當數額巨大,這是件非常高端的事,比方說在西非,鹽與棉布可以換取黃金,來自大明的絲綢更可以與黃金等價。

    楊策帶著幾乎是漢國四王麾下戰鬥力最強的艦隊,擁有一千二百名由閩人、呂宋人組成精銳士兵,他們平均受到長達一年半的訓練,雖然這種訓練在楊策看來非常簡陋,還是足矣讓他們傲立於漢國諸多軍隊之中。

    受限於火藥、火槍儲備,四百名銃手最多的打放也不到二百發鉛彈,炮兵更是平均放出二十炮,但能將更多訓練安排到體能、矛陣、投矛、工事與肉搏戰當中,因地制宜讓他們擁有非凡戰力。

    儘管訓練上能省則省,但平心而論各國軍隊從正規軍里拉出一千二百人,未必能在戰場上勝過他們這些海寇。

    非洲盛產黃金,不論南部混亂紛爭的酋長還是西部桑海、馬里、貝寧三個大國,鹽都是非常重要的硬通貨,因為他們不會煮鹽,這種生活必需品一直是對外貿易的重點。

    在桑海,他們主要販賣黃金、奴隸、象牙、香料、柯拉果和棉織品,購入鹽、武器、馬匹、銅、玻璃器皿、糖和北非的鞋子與羊毛製品。

    做買賣是不需要艦隊的,林阿鳳看重這片富土,更在意這條航線,其地帶複雜難以大軍進入,攻打是很失智的表現,貿易比征服更容易帶來富貴。

    但擺在他們面前的貿易有一個問題——競爭者很多。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格蘭人、奧斯曼人,他們都在這做買賣,鹽這個東西對許多國家而言又太沒有技術含量,其他工藝品漢國又難以與旁人競爭,地位就很尷尬。

    漢國的兵器、馬匹自己還不夠用,根本不可能賣給別人,海盜們又不愛種地,製糖也不可能了,只能靠煮點海鹽來維持生活,偏偏又這麼多競爭對手。

    但他們是海盜,用林鳳的話說:把他們弄死,不就沒有競爭了?

    所以楊策的目標非常明確,在南部幾個混亂的酋長那把船上的貨全部清空,然後繞大陸西面沿海岸北上,戰艦封鎖北方航線,幹掉所有向南航行的船,然後用福船撈起貨物在西非賣掉。

    這事幹起來特上癮,繁榮的商業航線給他們帶來巨大的利潤不說,連武器、戰馬、銅、鐵這些重要物資都有人送上門,唯一壞處就是楊策發現自己回不去了。

    切斷航線的時間越長,貨物在三個主要貿易國家的價格就越高,北方不斷有船航來,他根本就走不開。

    其實他只有十七條四百料小飛鯊與五條四百料福船,這樣的實力對海軍而言不算什麼,可對那些只有一兩條船的歐洲商人來說?

    呵,這就是噩夢。

    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過,別提多討厭了。

    當然,也沒幾個人能有討厭楊策的機會,除了那些漏網之魚。

    比方說現在,楊策的部下還在北方封鎖航線,他則親自率三艘裝備火炮最多的飛鯊船來追擊一名臭名昭著的英格蘭販子,販奴船的航速很快,他的追逐遍及非洲西海岸,直至那個奴隸販子抵達目的地剛果都沒有追上開戰的機會。

    到這個時候這場追逐就已經失敗了,海盜們知道他們到這邊是買什麼的,那些奴隸對海盜沒用。

    但楊策嚥不下這口氣,他就要干掉這三艘船。

    不為財富,圖個舒心。

    但等到要動手的時候,海盜們又膽怯了。

    「提督,好多人,好多人被從林子裡趕到岸邊!」

    桅杆上端著破舊望遠鏡的瞭望手聲音在發顫,當楊策望過去,那真的是好多人。

    黑壓壓一片,他們的膚色本來就黑,人又成百上千,那些手臂與腳踝拴著繩子身上只留一塊布遮身的奴隸人挨人地站在一起,就連楊策也分不清岸邊究竟站了幾千人。

    「不會低於五千,他們要幹什麼?」楊策遠遠地望著海岸線皺起眉頭,扶著船舷脫口而出:「那三艘船連四百人都裝不下,他們趕這麼多人出來做什麼?」

    海盜們知道這些從歐洲來的販子買賣奴隸,他們不靠搶奪,因為他們並非軍隊,少量火器在未成規模時也不能對弓箭長矛帶來太大威脅,非洲部落可不是美洲,也是用鐵製兵器的,搶奪的代價太大,何況高原、河流與熱帶雨林讓他們很難打進去。

    所以南非就成了他們的樂園,老練的奴隸販子會用便宜的工藝品博取酋長好感,接著售賣武器來支援某個或某幾個酋長作戰,等他們勝利,便將所有俘虜用極低的價格買下來。

    這些奴隸也有去處,西班牙的波托西銀礦一直在死人,開礦的人力嚴重不足,每年有兩三萬名奴隸被賣到那裡,並終將死在那裡。

    但這些人被運到另一片大陸,究竟會付出什麼代價呢?

    楊策用望遠鏡看見,那個他追逐的奴隸販子指揮手下在人群中挑挑揀揀,最後挑出不到五百人,在酋長的士兵協助下用長矛驅趕上船。

    楊策臉上露出笑容,他說過,這三艘船連四百人都裝不下,他們現在卻要裝進去五百人,裝的人越多,船便走得越慢。

    他甚至已經對左右交代戰法了:「等船離開岸邊八里我們就沖上去,他們會向岸邊逃跑,但一輪炮擊就能把三艘船擊沉,船上的奴隸也能游回去,不會死太多……他們在做什麼?」

    楊策的話還沒說完,隔著遙遠距離他甚至能聽見海岸邊的喧鬧,當他將眼睛湊到望遠鏡後眉毛便不由自主地挑起,脖頸後的寒毛甚至都根根豎起,在他眼前發生的可能是有史以來人心最陰暗的時刻之一。

    奴隸販子滿意地看著自己精挑細選的五百件商品裝上船,對部下揮了揮手,有人吹響口哨,幾個端著火槍的隨從斜斜地向天上開槍,其他人拔出腰間佩劍或端著長矛與長戟驅趕那些奴隸,接著酋長的士兵用長矛封鎖海岸左右,更多人端著矛加入其中。

    海岸邊的奴隸確實比五千要多,俘虜的總數為七千五百人。

    現在,剩下的七千人對他們來說毫無價值,他們打算把這些人逼進海裡淹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7
第一百六十四章 傳承
               
    楊策沒忍到販奴船起航,倒不是他心疼人命,主要是早晚他都要擊沉這三艘販奴船幹掉上面的人,早一會兒也不礙事。

    戰鬥沒什麼複雜的,在這片海域討生活的海上海盜誰不知道漢國船隊的厲害,林阿鳳麾下招牌式的藍色飛鯊船出現在沿海那些商人就準備逃跑了,一輪炮彈轟出去,砸死奴隸販子不說,連酋長也逃了,看守的軍隊四散而逃。

    留下七千手腳拴著繩子的俘虜站在沙灘,不知所措。

    看著他們黑壓壓一片人,楊策心裡也犯難,在同樣瀰漫著尷尬的不知所措裡,他聽見手下小聲問:「提督,這些黑夷,怎麼辦?」

    「怎麼辦?」

    楊策搖搖頭:「不知道,把他們解開,讓他們愛去哪去哪吧。」

    說實話,這七千人對楊策也沒半點用處。

    如果這是七千閩人,畢竟是老鄉,他高興還來不及;如果這是七千大明其他地方的人,哪個地方都好,他都毫不猶豫帶走。

    其他地方他就得琢磨琢磨了。

    要是七千倭人,他就給莊公帶回去;要是七千馬來人、呂宋人,他就給施和帶回去;要是七千葡萄牙人,他就交給葡萄牙換錢;要是七千緬甸人、越南人,他就自己留下。

    可七千非洲人?

    楊策一個也不想留。

    沒別的原因,這兒的人太操蛋。

    就是操蛋,這個詞特精確。

    漢國需要的是能當士兵的人,他需要的是能當精銳士兵的人,他得操練、能率領、能打勝仗。

    他們靠岸這裡的起初,不單單四王包括他麾下都有非洲本地人,長得挺壯實、能跑能跳看著就挺能打。

    可後來就有問題了。

    楊策的練兵手段與南北二洋一脈相承,維持士兵戰鬥力有兩個顯著特徵一個隱性特徵,兩個容易看出來的是嚴明賞罰嚴肅軍紀以及高官厚餉。

    隱性特徵則是整個漢文化圈都有的人格,用一些方法來激發士卒依靠血脈與文化傳承下來的榮譽感、利用人們的恥辱感來增強凝聚力、戰鬥力。

    蒙古、中原、女真、朝鮮、日本、越南、緬甸甚至南洋諸國,都有這樣的共性。

    可非洲不一樣,所以楊策認為非洲土民『操蛋』。

    這個問題一度讓楊策非常頭疼,最後乾脆認輸,把手下的非洲兵全遣散了。

    因為他發現這片土地上大多部落與部分國家根本沒有恥辱的概念,自然也沒有榮耀存在,他們的文化是歡喜的。

    沒有恥辱概念,所以偷懶自然不可恥,該起床跑步遲到是不羞恥的;操練中間休息時跑到營地外面偷百姓果子吃也是不羞恥的,還可以很快地給長官帶一個。

    受罰被打軍棍也是不羞恥的,並且不會像其他士兵受罰後畏懼軍法,他只會畏懼你並且恨你。

    跟他說他是因為觸犯軍法受罰他也聽不懂,他只覺得你討厭他所以打他。

    而沒有榮譽感則很難遵守紀律,有兩個士兵在他手下受訓整整一年,雖然受罰的事沒少幹,但到底憑藉優秀的身體素質與比別人正常一點兒的心態通過騎兵測試,開始學習騎馬。

    可這兩個傢伙放著林阿鳳好不容易弄來的葡萄牙馬不騎,非要自己上草原上著一隻斑馬來騎,結果被踹斷了胳膊。

    另一個被嚇住了,他不找斑馬了,你以為這次他就老實了?

    不,他撒謊請假去了趟慢八撒,硬是牽回來一頭角馬說是自己的坐騎。

    那他媽是牛好嗎?長著角呢!

    後來他沒上一個袍澤那麼好的運氣,有天忘了喂自己的坐騎,還笑呵呵地跟坐騎打招呼,被氣憤的坐騎用尖角頂死了。

    漢國沒有馬匹,所有戰馬都是從葡萄牙人、阿拉伯人手上搶來的,經過航海能活下來的也不多,總共一百多匹,林阿鳳給了楊策四十八匹,讓他練三十六名騎兵,將來用作戰場傳令、軍情探查或衝擊攻堅。

    結果一年下來三十六名精挑細選的騎兵裡五個非洲土民四個死於非命,還全是奇奇怪怪的原因,有翻進國王院子裡上樹摘果子摔著後來傷口發炎死的、有被角馬頂死的、有大晚上溜進別的海盜營帳扮鬼臉被嚇蒙圈的友軍放銃打死的……

    最後就剩下一個幸運兒保全性命,還被斑馬把胳膊踹斷了。

    楊策委屈啊!

    說真的,作為整個漢國正規軍出身職位最高者、公認的練兵者,楊策認為以現有條件,非洲部落的士兵他帶不動。

    可能是他的問題,陳沐和戚繼光能,但楊策認為這七千人即使讓他倆來,要想編練成精兵要經歷幾次嘩變、清退一半再從剩下的一半裡用軍法殺一多半,最後能留下八百精兵就值得沐浴焚香感激太祖皇帝恩德了。

    別管陳氏操典還是戚氏操典,又或者統稱為南北講武堂操典,都是下重本、收暴利的練兵手段,對這兒的人根本行不通。

    這最適合的練兵就是隨便尋個海寇頭目,隨便從樹上摘點果子讓人吃,每人發下三尺棉布安家與一桿破爛兵器,然後帶著去戰場上草菅人命就行了。

    面對沙灘上一眼望不到邊的奴隸俘虜,看著他們強壯的體魄與驚恐的大眼睛,楊策轉頭對親信說了幾句話。

    橫行無忌的漢國海盜兵不管他們,四散而去兀自背銃扛刀地在岸邊搜索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逃跑的部落酋長來不及帶走的兵器在楊策面前被堆成小山。

    土製長矛、長弓,葡式鏈甲、胸甲,鐵質長劍與嶄新的葡式火槍,還有海盜從船上卸下來的幾個木桶。

    有精通土人言語的海盜進入人群,並不為他們解開束縛,只是挨個問著什麼,不一會兒,十餘個俘虜中的首領被帶到楊策面前。

    他指了指堆積如山的兵器,抬腳接連踢翻身前幾個木桶,道:「拿著兵器去報仇,殺你們想殺的人,把所有奴隸販子帶回來。」

    被踢翻的木桶傾倒出滿眼白色,覆蓋細密的沙,那有質地上乘的棉布、也有用途未明的玻璃珠,更有來自北方的鹽。

    「帶給我,你們會得到來自漢國的賞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37
第一百六十五章 壓力
               
    哪怕是來自大明的海盜,都沒想過楊策會極其自然地對俘虜下達命令,更想不到這些俘虜欣然接受。

    數千人爭搶兵器、甚至為爭奪一柄鏽跡斑斑的鐵劍拳腳相向,搶到的皆大歡喜,在遠離沙灘的林間小徑回頭再看一眼沿海的大船,咆哮著光腳奔入密林深處。

    沒搶到兵器也不氣餒,只要還能起身掰著樹枝踹斷了提在手上,抹淨鼻血散丫跑出去。

    每個看到這種場景的人,都會認為他們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兵。

    除了楊策的海盜。

    這意味著除了所有人。

    在楊策看不到的船上,海盜們撐著船舷張望著岸邊動靜,船尾桅杆下盤腿而坐的水手在面前灑出一把銅錢,揚起手臂抬起手指高叫道:「買定離手,三百步!」

    「別按步算了,看不準。」

    戴著發巾赤膊露出壯碩身形的水手長提刀走來,幾次抬手想把刀丟出去,心有餘悸地望向岸邊,最終不捨地從腰間摸出一隻帶著包漿的黃銅懷錶按在甲板上:「再有三十息!」

    緊隨其後,當作賭桌的甲板在極短的時間裡被押上各式物件兒,四兩碎銀、一小粒金、半袋煙絲、三顆珍珠、數尺棉布還有那幾顆顏色各異的寶石,統統被壓在甲板。

    也就十幾息時間,遠處密林裡便傳出喊殺之聲,押了幾匹棉布的水手哈哈大笑,並不急著拿走物件,只一手掌蓋在上面,環顧眾人笑道:「等回了西大城,咱不去私窠子,請諸位去教坊司,全船有份!」

    說著,這水手回頭看了一眼密林,鄙夷道:「烏合之眾!」

    他們在賭,儘管他們並不知道那些被楊策放了的奴隸拿著兵器要去幹嘛,但誰都知道他們一定會先拿自己人開刀,趁著混亂有仇報仇有怨抱怨,這種情況在這片土地上屢見不鮮。

    海盜們在船上設賭局倒不是有意躲著楊策,岸上的海盜不設賭只是因為他們有執勤任務,漢國不禁賭,即使是楊策,也不禁。

    這不是因為楊策向海盜們抗爭失敗,恰恰相反,楊策根本沒有對抗過這事,甚至有意推波助瀾,漢國的賭律就是林阿鳳手下這個大明軍官出身的高材生制定的。

    同樣的還有漢國獨特的奪律、酒律、斗律、嫖律、俘律等等大明不曾出現過的律法,楊策參與制定了一大半。

    比方說賭律,不准打牌、不准遊戲,因為那消磨時間,只准就事設賭,每船一日僅限一次,每人賭註上限百兩,由船長記錄監督。

    勝者賺的資財一成上繳作為修船稅,三成自留,餘下六成吃飯飲酒也好購入兵甲也罷,總之這六成要花在參與賭局的所有人身上,也可擴大至全船成員。

    楊策是受過正規軍事教育的,不單單受過大明原生的軍事教育,也受過廣州講武堂的新式軍事教育。

    不論新的舊的,別管出發點是整肅軍紀還是增強凝聚,對於軍兵參與這些事都是禁絕的,但楊策發現漢國禁不了。

    海盜們自由慣了,提著腦袋在海外做事,成日提心吊膽刀口舔血,搶了錢財也花不出去,他們的恐懼和**與日俱增,卻得不到發洩的渠道,如果把酒、把賭,把這些不好的事都禁掉,他們就沒有一丁點兒凝聚力了。

    楊策也想按著北洋南洋的路數來,但來不了,南洋旗軍就算駐軍緬甸,每日仍能供應食材新鮮的炒菜、肉蛋奶果蔬樣樣都有、冰糖菸草醇酒銀餉一個不缺。

    可他做不到,林鳳也做不到,他操練士兵一年多,大魚大肉的日子不少,只能吃乾米的時候也不斷,在海上挨餓更是時有發生,物資似乎永遠沒有辦法滿足士兵所需。

    哪怕他們有很多錢,很多值錢的物件。

    也正是楊策與林阿鳳說起這些事時,林阿鳳才真的考慮過陳沐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大明那麼多海上英豪,沒一個死在海上的。

    海盜的規矩,不會因為林阿鳳想封邦建國規矩說改就改,也不因為楊策是講武堂學員就變成另一支南洋軍。

    人之所以有規矩,是為了適應一個時期複雜環境,除非環境變了,不然規矩就不會變,因為規矩是一種生存方式。

    除非漢國有一天能紮根國土、依靠賦稅養活軍隊、依靠糧食喂飽軍隊、依靠國力讓軍兵毫無恐懼、安全讓他們維持正常願望,否則海盜永遠是海盜,縱然稱王,也是海盜王。

    而海盜,就得發洩、就得內訌、就得賭博、就得殺人、就得劫掠。

    否則他們的壓力就會變成刀子,插進自己人的胸膛。

    夜裡海岸的篝火燒得旺盛,有人向楊策問起,為何要將兵器分給土民讓他們出去廝殺,還開出賞格。

    那些遍及各處的奴隸販子其實對漢國沒有用處,即使在他們本國,奴隸販子通常也沒有像樣的出身,丟出去也換不到什麼贖金,他們帶著貨物時尚能劫掠些財貨,一旦奴販的交易達成,他們就會變成一群窮光蛋,銃斃都嫌浪費火藥。

    楊策只是搖頭,顯得高深莫測。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下達那樣的命令,誰都知道那些人拿了兵器、衝進林裡,未必會再出來。

    可能是死在爭鬥的過程中,可能是不參與爭鬥乾脆逃跑,即使會有幾個零星達成使命,帶著奴販回到這裡,對他們也沒有用處。

    沉默良久,楊策才終於開口,篝火映著面上通紅,他回答道:「因為有趣啊。」

    海盜的團體就像是個漩渦,任何人被扯入其中便不得脫身,沒完沒了的爭鬥與一望無際的大海帶給人不僅僅是刺激與孤獨。

    他也需要發洩。

    可他一不賭博、二不酗酒、三不愛財,拿什麼發洩?

    這一刻的楊策看起來尤為恐怖,只因一句『有趣』,不知有多少人會死於非命,這對他來說卻無關痛癢。

    他伸出刀子挑了挑篝火,讓火焰燒得更旺盛些,對左右道:「我們在這等幾天,看有誰想回來碰碰運氣,如果有人回來,我們就帶走他,然後回西大城,好好清靜幾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2
第一百六十六章 俸祿
               
    廣東都指揮使司南洋衛,當之無愧的天下製造中心。

    衛港軍器局長官關尊耳磨痧著掌中一桿精緻長銃,工匠出身的主事在官廳中未布常見的瓷器,左右兩側屏風前各放漆木高櫃,櫃內放著一隻隻銃架,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各個規格的鳥銃。

    從舊制火銃、火繩銃到燧發銃,整個軍器局官廳就像一座火器博物館。

    但關尊耳手上這桿銃並非南洋衛軍器局所制,銃管長三尺三寸,尾鑄萬曆皇帝銘文、首鑄天下太平四字,配有連接銃刺的卡榫;黑漆楊木銃床,櫟木製成通條,整桿銃做工精良樣式精美。

    這桿銃出自紫禁城,是萬曆皇帝派人給三大軍器重鎮送來的樣銃,名叫天下太平銃。

    送來這桿銃的是一名錦衣百戶,除了送銃,他的另一職責是直受皇帝委派的南洋軍器局軍器監。

    皇帝委派的不單單他一個人,在廣東他有數名手下,分船監、炮監、銃監、甲監,直受皇帝控制,要將軍器局牢牢掌握在紫禁城手中。

    軍器局監問:「關主事的俸祿是多少?」

    「軍器局主事無品級,關某的俸祿與業績有關,軍器局每月督造出多少兵器,關某便可得多少分銀。」

    銃監挑挑眉毛,再問:「那軍器局上月造出多少桿銃?」

    關尊耳面無表情如數家珍:「火繩鳥銃七百四十桿、燧發鳥銃一千一百四十桿。」

    其實火繩鳥銃與燧發鳥銃在製作過程中沒太大區別,儘管燧發銃機會複雜一些,但複雜只意味著成品率低,但不太耗工時,不耗工時便意味著造價不高,最耗工時的還是鑽銃管。

    要說起來,這大約就是一個外貿版、一個自用版了。

    南洋衛軍器局的巨大產量把軍器監嚇到了,年紀不大的錦衣百戶擰起眉頭道:「軍器局每個月都有這樣的產量?」

    這毫無品級的關尊耳俸祿也太多了,這麼算來一月他便能落得近二十兩。

    一個人頂二十個北洋旗軍。

    其實關尊耳的俸祿比這個多得多,造一件甲有他一分、鑄一門炮有他一錢,南洋衛軍器局主事這個位子,毫無疑問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差。

    「上個月少一些,四川一批火炮催得急,銃甲兵器上造的都少了許多,這個月應該有兩千桿入庫吧。」

    來自錦衣衛的軍器監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看著關尊耳還算年輕的臉頓了頓,這才問道:「宣府沒有這麼高產量、北洋也沒有,為何南洋衛軍器局一月能造出武裝一衛的火器?」

    沒有任何地方能有這麼大的產能,宣府有幾千個匠人、北洋的匠人更少些,但它們都沒有這樣的產量。

    南洋衛軍器局的工匠數量要更少些,憑什麼能造出這麼多銃?

    一月武裝一衛?

    關尊耳自矜地笑了,他喜歡這樣的稱謂,他拱拱手說道:「實不相瞞,南洋衛造鳥銃產量頗巨,源於緊守著嶺南造鐵中心的廣州,南洋衛在造銃上只是檢驗與組裝罷了。」

    數以萬計的佛山爐戶在為軍器局造鐵鍛鋼、卷銃鑽膛,新會的木匠在提供船廠用木之餘加工出一具具銃床,即使以南洋衛的巨大產量,依然沒有讓他們的生產力飽和。

    因為積極性不一樣了。

    過去這些爐戶一年到頭等著朝廷攤派些許活計,閒時打些鐵件兒補貼家用,銷路也不過涵蓋嶺南,諸多山主鐵礦有限,他們的多餘的生產力也無處釋放。

    即使做出更多鐵器,又有什麼用呢?

    現在不一樣了,安南鐵、緬鐵、呂宋鐵源源不斷地從海外運來,最多時一年運鐵船能在珠江口停靠七次之多,大量用於製作軍械的鐵器使命攤派下來,給予佣金比過去高不少不說,優秀的爐戶甚至還能得到官身。

    廣州府講武堂在兩年前便開放三十個研究名額給予這些工藝優秀的鐵匠、木匠、火藥匠,今年又增加至五十,各依貢獻、才華給予其九至五品官職。

    像這種官職,被人私下裡稱作匠造博士,有時也會依照其掌握技藝分為鐵匠博士、火藥博士等等。

    博士不是舶來詞,早在秦漢之時指的是通曉史事、典籍的官職,到明代已逐漸成為學術上專通一經或精通一藝,教授徒生的官職,比方說朱允炆就曾封方孝孺為文學博士。

    再加上爐戶鍛鐵、鑽膛已離不開蒸汽機,更高的生產力讓製作銃管的工序得到極大簡化。

    紫禁城派出的軍器監對這件事有極高的興趣,他問道:「不知關主事以為,這種分工造銃法在宣府、北洋能否施行?」

    「監軍所言亦為在下所慮,去年便通信北洋軍器局,希望他們能用這種方法提高產量,家兄亦有此意,只是在此之前要先將遵化鐵廠的產量增多,繼而讓整個京北的軍匠集中一地,方能施行。」

    關尊耳說著將掌中天下太平銃放在桌上,仔細看著銃口卡榫,只是片刻便清楚其構造,熟練地將銃刺卡上,抬頭對軍器監道:「監軍可向陛下回覆,這樣的銃口,南洋衛軍器局能造,起初三月當可產出兩千桿,後面每月一千桿用於朝廷官軍的燧發銃不難。」

    軍器監皺起眉頭道:「產量不可再升?火繩鳥銃諸軍皆已不用,又何必再每月產那麼多,一月造出兩千桿燧發銃難道不好?」

    放著巨大生產力去造這些已經過時的老古董,這無疑是對生產力的巨大浪費。

    「閣下有所不知,朝廷在海外的軍隊除南洋旗軍外,還有呂宋旗軍、安南旗軍、緬甸旗軍、蘇祿旗軍、爪哇旗軍以及果阿、日本諸地旗軍,他們並非本土兵將,尊北洋號令,海外諸軍皆使火繩鳥銃與虎蹲炮。」

    「因此,這火繩銃也不得不造,這也是朝廷在海外最大的財源,軍器局所需銅鐵,也是靠這些火繩鳥銃賺回來的。」

    軍器監向著北方遙遙拱手,正色道:「還望主事說明,此事在下亦需明稟陛下。」

    「這是自然,一桿火繩銃,用工料合銀七錢,販至海外,價格不一,有鐵的用鐵、有銀的用銀,通常是三至十倍造價,這些燧發銃及火炮用料、我等軍器局管事的俸祿、工匠的工錢,便是由這些火繩銃換來的。」

    說著,關尊耳突然轉頭肅容對軍器監問道:「關某還未問,不知陛下讓監軍至此,軍器局應為閣下提供多少俸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2
第一百六十七章 軍室
               
    紫禁城,身著十二章紋袍的年輕身影走出鋪設黃琉璃瓦頂的文華殿,張開手臂伸出長長的懶腰。

    自在的動作才做出一半,恰逢經筵大典中為皇帝授課的一眾老師出殿,萬曆連忙收斂姿態,端端正正給一眾大臣行出禮來,眾人先後行禮這才離去。

    小皇帝張張手,動作頓在當空,發現自己沒有了伸懶腰的意願,索性擺了擺袖子,背著手向前走去。

    「下午還要講經,事不宜遲,把西班牙小廝給朕牽來,吩咐尚膳監把飯給朕送到軍事室,各地軍器監已將消息傳回,今天中午在那吃。」

    說著,小萬曆停下腳步轉身看著王安,伸手便朝宦官腰間摸去,取出金鑲玉懷錶打開蓋子瞄了一眼,表盤上用海外藍色寶石寫出十二地支,合上後隨手一拋,轉過身去。

    彷彿這造自香山千戶所的表就能自己飛回厚腰帶裡一般……事實上,它還真自己飛回去了。

    「還有一個時辰,要抓緊時間了。」

    身後揣好懷錶的王安端著拂塵給了左右一個眼神,立即有二人分開一個去牽馬一個去交待飯食,他則跟在萬曆身後亦步亦趨,小聲提醒道:「爺爺用飯總用尚膳監,光祿寺卿該有意見了。」

    「朕的百姓將米糧賦稅奉公,各地軍兵辛勤轉運方至京師,叫他們做出那般腌臢玩意兒,光祿寺還有意見?」

    「他沒有意見。」小皇帝頭都不帶回的,背著手十二章紋袍下兩條小短腿兒搗得飛快,說話也似不必經過思考一般:「朕知道飯菜已經做好,讓人跟他說,朕體恤光祿寺職責辛苦,這只能由朕吃的飯菜就賞給他們了,讓光祿勳全都給朕吃了,一點兒不許剩!」

    光祿寺主官官員名為光祿寺卿,不過興許是因宋元革鼎之際讓一些傳承斷代,人們在各方面都會生出憶古情結,就像打不過蒙古人就會有書生翻找古代陣法,拿什麼諸葛亮的八陣圖迎敵之類的笑話時有發生。

    在言辭稱謂上,就更為明顯了,一些重要官職用過去九卿稱謂,如兵部尚書的敬稱是大司馬,光祿寺卿自然也是光祿勳。

    皇帝的吃飯一直是由光祿寺準備的,儘管皇帝愛吃甜食,偶爾闖入甜食房帶著弟弟連吃帶拿,但正餐都是由光祿寺準備的。

    傳統即是如此,哪怕藩王出身的嘉靖與隆慶兩個皇帝也不例外。

    直到北洋在陳沐離開後真正融入大明朝廷當中,其下各部門直接面向朝廷,北洋醫科院向皇帝貢上一份食譜。

    這份食譜的來源於北洋出身各年齡段的旗軍軍糧供應,在李時珍的研究中,南北二洋旗軍的身體條件比天下各個部隊都要好上許多,最後發現這來源於獨特的食譜搭配與適當訓練。

    急於討好朝廷的程大位便將這份食譜貢給宮中,然後皇帝便吃上了北洋的軍糧,這對從小到大吃的都是國營食堂光祿寺飯菜的萬曆皇帝來說,不亞於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原來……這世上民間的飯菜,竟然是這麼好吃的嗎?

    小皇帝此後一段時間進入饕餮模式,一想到父皇與爺爺居然整天吃的都是光祿寺的東西,就令他無比痛心,誓要將世間美食一網打盡。

    不過他最後還是選擇了北洋食堂的廚子在宮外直到尚膳監宦官,然後再由尚膳監的宦官在宮中製作。

    不多時,宦官牽來萬曆皇帝口中的西班牙小廝,不用說,是一匹有安達盧西亞血統的灰毛黑斑點馬,不過這個名字已經不是那麼地準確,鬃毛有明顯蒙古血統的斜劉海,但具備同樣強悍的體魄。

    跟西班牙小廝一同被牽來還有幾匹軍馬,全是來自瓊州馬場優良育種,皇帝與宦官攀上馬背,一路向乾清宮馳去。

    皇帝的氣質很大程度上會改變紫禁城的氣質,嘉靖皇帝將紫禁城變成大道觀,深受軍事影響的萬曆皇帝則將紫禁城東邊變成一座大軍營,駐紮一千二百武宦官有事沒事就把御馬監外頭空地用戰壕壘得裡三層外三層。

    刨好了就填,填好了再刨。

    抵達乾清宮,如今的萬曆明目張膽地在耳房外高懸軍事室的牌匾,砸掉中間那層掩人耳目的夾牆,吃飯讀書都在耳房,乾清宮的正殿倒除了睡覺外便僅承擔個廁所的用處了。

    太后與大臣對此都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文臣與武臣中出了一個叛徒——這個叛徒一手締造帝國巨大變革,還將原本屬於文臣武臣合稱相權的部分權力拱手交給君權。

    一切都是從皇帝擁有自己的財產開始的,這確切追溯起來要從隆慶年作為開端,但隆慶皇帝不會花錢,都攢給朝著尚武大道跑步前進的萬曆皇帝,這位可是會花錢的主兒。

    自個兒想幹點啥,根本不用通過戶部,直接取內幣就把事幹了。

    四洋軍府那麼大一個香餑餑,六部趁陳沐走了爭來搶去正奪著呢,就讓皇帝直接派錦衣宦官把權摟到自己手裡了。

    乾清宮的耳房外,兩名手持金瓜的大漢將軍立在門前,他們身邊另有一名插手而立的輕裝武宦官,宦官腰間掛著手銃,但並沒有銃子就火藥。

    火藥懸在身旁大漢將軍的腰間。

    尚膳監的宦官已經帶人捧著食盒等在外面了。

    進入軍事室,內裡陳設照舊還是從陳沐南洋衛港家裡搬來那堆東西,當然這幾年萬曆在搶奪之道上也並非毫無建樹——戚繼光的甲、馬芳的刀也先後加入萬曆的豪華收藏當中。

    屋子角落還放了兩門虎蹲炮,倒是正中間的桌案被撤掉,如今放在那的是萬曆艦的模型樣船,甲板是桌面、艉樓當書架。

    小皇帝在船艦前坐得端正,隨手自艉樓取過幾隻信封,從中抽出文件撥了撥桅杆上的船帆,將信封中公文一一併排夾在帆骨上,斂起袖子將甲板清空,擺上兩張白紙的同時自下層舷窗中抽出一支筆來在右手邊架好。

    做好準備工作,邊抬眼看著船帆上各地軍器監的公文,邊對王安道:「上菜吧,把首帆往這邊撥撥,離得遠看不清了……朕的漢國都城叫人給端了?張鯨可別死外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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