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0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5
第一百八十八章 憨愚
               
    陳沐不在乎虛名,或者說他沒必要在乎虛名。

    就像西班牙征服阿茲特克,菲利普也沒給自己加上阿茲特克皇帝的稱號,他的總督選擇扶植一個傀儡繼位——自詡高等的征服者哪裡會看得上被征服者的頭銜?

    陳沐的想法沒那麼偏激,他不認為西班牙或阿茲特克誰高等誰又低等,反正文明程度、百姓富裕程度都比大明差一截。

    他更在乎的是大明將在大西洋兩岸地緣中所扮演的角色。

    常勝縣沉寂已久的軍隊在萬曆六年十一月的尾巴頻繁調度,先是縣中諸鄉向下屬村子張貼告示,東洋軍府徵召願意承擔開墾使命的百姓跟隨旗軍向北開拓,回報優厚。

    每個願意向北的男丁將自備糧食,但軍府給予金城造腰刀一柄、靖海服一身,並一次性支給通寶三千。

    應募後由率隊旗軍調配,每隊十人,另給硬弓兩張弦四根、勁弩兩副弦四根、火繩鳥銃一桿及羽箭三十支、弩箭三十支、鉛丸火藥筒三十及丈量土地所需量具。

    在金城避寒的程大位沒想到自己跑到這邊做買賣居然還能接到陳沐的訂單,嗅到商機的萬曆數學獎得主在金城開設兩家工廠,一個僱傭大量原住民男女為他製作墨線卷麻繩車用以丈量土地。

    用程大位的話說,誰都不知道亞州有多大,將來要丈量的地方可多著呢!

    另一家工廠當下則還閒著,原本他是想從吳中行那拿到開設火藥作坊的許可,不過金城的幾個火藥作坊與制硝作坊都被麻貴的督軍府霸著,不准商賈參與,他只能退求其次。

    程大位盯上的第二個行業是制鐵器,亞州這個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當下別管是毛皮的鞣皮、毛毯、織造還是製造都已接近飽和,與之相似的還有木材、採石、金銀這些行當都是,需求初初產生,便先叫軍府相關的軍器局也好、或是那些與北洋關係近的閩商把持。

    都不算什麼大投入的行業,幾家類似作坊的大型作坊就能讓市場飽和,只需要半年等待一次京運船就能回本。

    這讓他們這些徽商也好、移民商賈也罷,都難以經營製造業,只能做些低買高賣的運貨商。

    雖說運貨商也能賺大錢,但誰看不出這裡的潛力呢?巴拿馬、常勝一線原住民還有些鐵器,但再往北的原住民部落就幾乎看不見鐵器的身影了。

    因為沒鐵礦。

    市場巨大,程大位的另一個工廠就是鐵器作坊,他已經僱傭了三十個工人,並聯絡了縣中另外八十名原住民,只要下一次京運過來,已經通好氣的徽商們會為他帶來大量鐵錠,船靠岸就能立刻開工。

    也不打製什麼高難度的東西,就是普通鐵質農具、器物,之所以不從本國進貨,而選擇在這裡打造,倒不是因為這邊人工便宜。

    人工就算不要錢,船載貨過來運費也要搭進去,但這樣的前期投入是值得的,程大位不信如此廣袤的土地上會沒有鐵礦,他需要從零培養一批忠於自己的鐵匠,以應對將來行情變遷。

    如果說上面這支集結的移民探險隊不算軍隊的話,那麼北洋軍的調動就備受移民矚目了。

    時至十一月,常勝縣到處都在籌備年關,不過軍府卻在這個時候下達命令,調集一千二百北洋旗軍受二期陸師參將袁自章率領,自巴拿馬調至常勝港,隨後領調令由陸路發往前線駐軍,由當地游擊將軍付元調撥駐軍糧餉,等待下一步軍令。

    常勝縣軍府衙門,穿著講武堂畢業軍服披掛虎頭胸甲的楊廷相抱著頭盔風塵僕僕,在家丁接引下步入軍府二樓,陳沐已經在這等他很久了。

    「大帥,卑職來了。」

    穿著單袍的陳沐轉過頭來眼前一亮,楊廷相雖是講武堂出身,但平時出入軍府皆著官服,很少像這樣英姿勃發以戎裝示人。

    「怎麼樣,各地移民百姓在亞州的生活,還好吧?」陳沐探手向室內的椅子,道:「坐。」

    「大體上還好,移民百姓與原住民相處甚為融洽,興許是先前有西夷壓制奴役,如今原住民百姓對大明法令很是滿意,他們不需要什麼幫助與施捨,受盡奴役的百姓最知道該感激誰,他們只需要一個工作就好,一個能得到酬勞的工作。」

    「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他們都很勤勞,只是稍顯愚憨。」

    楊廷相這麼說著嘆了口氣,這段時間他都活動在各個村落,一直試圖編撰原住民的歷史與生活習慣,但收穫甚少,他們的一切都按照西班牙人的安排進行,那些安排簡單至極,幾乎沒什麼好記錄的。

    而當他試圖挖掘過去,人們卻似乎僅僅在靈魂深處銘記著西班牙人到來之後發生的慘劇,除此之外,即使是各個部落最年長的老者,也不知道被入侵之前他們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

    反倒是越往北,比方說金城的鄭屠部或更北的方向,人們依然保持著古老的習慣,未受外界干擾。

    「誰被沒見過的東西打斷了脊樑骨,有反抗意志的族人都被殺掉,背著恐懼失去文化失去學習的機會幾十年,都會變得又笨又憨,那樣活著生不如死,不是他們的錯。」

    陳沐揮手對此混不在意,道:「我們的文化會為他們重新注入活力,只需要兩代人,這一切便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卑職正打算前往金城待一段時間,不知大帥此次召卑職前來有何要事?我聽說,軍府向前線付將軍部增兵一千戶,是西人又做什麼了?」

    「那不是給付將軍增的兵,只是讓他暫時照看著,去金城?不用去金城了,你直接去墨西哥城吧。」

    陳沐說著從桌上推出信封,對楊廷相道:「我估計西班牙已經知道我們向邊境增兵的消息了,他們的使者應該正馬不停蹄地往常勝縣來呢,等會見完他們,你就是明西共治區域的總督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5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困境
               
    邊境線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地方,東洋軍府能仗著兵力強悍有恃無恐地派綠斗篷越過邊境活動,阿爾瓦自然也能派遣混血西班牙間諜扮作奴隸逃到那邊為他們打探消息。

    紫禁城都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剛剛停戰的明西邊境呢?

    雙方不論哪邊突然增兵,都會立即被對方知曉,然後再被對方知曉。

    林滿爵攥著剃刀在林間營地溪邊細心修理鬍鬚,他的部下立在一旁小聲傳報導:「林佬,下邊兄弟回報,他們跟了三個混血從張家溝出來,偷偷越過邊境去了西人種植圓,沒多久園子裡就有馬車去往西軍營地,當是間諜。」

    林滿爵修理鬍鬚的手沒有停頓,不過他試著在完成這一工作的同時做出點頭動作,道:「算上先前那十二個,一共有十五個了,像上次一樣,把這些人報給付將軍,如果問起我的看法,就說不要打草驚蛇。」

    「這些人在今後興許有大用處。」

    國與國的間諜戰,似乎總是強勢的一方佔據優勢,東洋軍府的間諜完全不像這些西班牙人這麼偷偷摸摸。

    比方說付元的工作之一就是在邊境設立間諜機構,多從相熟於南洋的閩商開始,他們大多精通西語,在邊境對面開設車行僱人為夷商運送貨物、有人沿途開設茶館、牌樓,甚至還有自己送上門的。

    不少種植園主向邊境的王家堡、張家溝表示希望能僱傭茶匠到自己家,付元順勢而為便把人送了過去。

    另一方面,則是歸化的混血兒,在受到一定教育後派往墨西哥城,這些人防備的就不是邊境增兵之類的小事了,而是希望能在西軍為準備大型戰爭動員時先一步得到消息。

    再有就是林滿爵這支固定在邊境東側的游擊兵團,陳沐把他們派到邊疆這邊起初的目的是防範西軍偵察兵對明軍村莊有預謀的破壞與滲透,現在看來完全是多此一舉。

    集中精力為葡萄牙戰爭做準備的阿爾瓦公爵抵達後唯一目標就是穩住與明軍的關係,不作出任何挑釁行為,甚至沒有向邊境派遣偵察兵的想法,離他們最近的西軍哨所都在邊境線東側三十里外,駐軍平時都不出哨所了。

    相比隨意出沒在明西邊境隨時驚走方圓十里一切飛禽走獸的綠斗篷們,墨西哥城主管明國關係的阿科斯塔要頭疼得多。

    他快煩死邊境對面總鬧出幺蛾子的陳沐了。

    就在明軍向邊境增兵的消息傳入墨西哥城的六天前,他剛剛向西印度事務委員會順利提交了關於吸納印第安人,給與其作為西班牙人完整權利的報告。

    其中很大篇幅寫了明國對於印第安人甚至混血兒的開放與接納,阿科斯塔認為在這一點上明國要比西班牙顯然更富有『帝王氣象』,並認為這是明國與西班牙角逐新大陸王者的手段之一。

    報告中稱,如果西班牙毫無作為,任憑影響力被破壞剝奪,只需要十年甚至更短,新西班牙將不復存在,只剩下屬於明國的『亞州』。

    委員會已下達召集各地修士的命令,並定於兩個禮拜後的第二天召開會議,如果一切順利,作為新大陸立法機構的事務委員會將會像他們曾經在這片土地上頒布的三十餘萬條法令一樣,適當廢除過去對於印第安人的歧視,為王室增強在新大陸的競爭力。

    但這件事很難順利。

    在墨西哥城東南修建在**卡特佩特火山半山腰上的修道院中,阿科斯塔的原住民僕人為他取來浣洗乾淨的棕色修士麻袍,謙卑地取走質地舒適的綢緞衫,這是一件難得的寶物。

    墨西哥城綢緞並不是一件非常稀缺的物資,雖然在馬尼拉失去控制不再有來自明國的生絲輸入後它的確很昂貴,但貿易恢復後的幾個月令整個墨西哥城街頭巷尾充斥著各色綢緞的身影。

    但這件薄衫確實很難得,因為它是買不到的,上面帶著繁複的小雜花紋,是明國六七品官袍的質地,不單穿著舒適,在識貨的人眼中也是尊貴的象徵。

    這種面料是東洋軍府用來賞賜戰場立下功勛的百戶一級軍官而特別製作,阿科斯塔這身則是一名明朝商人在交際中送給他,用最好的面料量身定做,用那名自稱來自明國一個叫閩地的商人話說,整個墨西哥城只此一身,再無旁人可穿。

    送給阿科斯塔這身官袍面料的商人叫史小樓,是閩廣合興盛的元老海商,在呂宋獨自經營一座銅礦山,並與另外兩名叫陳斗岩、李禹西的海商共同管理一座銀鉛礦、兩座金銅礦,在呂宋、九州島與濠鏡之間的海域,他的商船往來貿易,賺得盆滿缽滿。

    用這套暗紋錦緞官袍表裡,史小樓結識了願意跟他合作的西班牙商人,隨後他的後生子弟在墨西哥城開張了一家酒樓、一座賭場,還在城外蓋起偌大的三座倉庫。

    「主人,新的法令,還能順利實施麼?」

    修士的原住民僕人有些擔心:「我不該多嘴,但你要去那邊,這裡的會議將會推遲。」

    這個皮膚發棕的混血年輕人顯然是整個西班牙第一個知道阿科斯塔會遞交文件的人,而這項關係到千千萬萬印第安人命運的法令能否實施一樣關係到他的利益。

    「哪怕法令實施了,我也會依然侍奉你的。」

    正換衣服的阿科斯塔嘆了口氣,他又抬手捏了捏綢袍的質地,他很喜歡這身衣服,但穿過邊境,穿著來自明國的衣服會讓他本就艱難的外交立場更加艱難,他必須讓自己的打扮看起來像個使者——尤其面對總是咄咄逼人的陳沐時。

    「法令本就很難實施,即使我不離開,太多善後問題無法解決,頒布新的法令能讓西班牙在與明國長遠的競爭中增強實力,但一旦法令頒布,新西班牙活不到長遠。」

    「失去勞力的種植園會荒廢、銀礦的產量進一步降低無法達到王室的要求,甚至連剛剛簽訂的火炮貿易都沒有足夠的白銀去購買,駐軍的薪水已經被拖欠好幾個月,更沒辦法彌補。」

    僕人想了想,小聲道:「法令頒布,他們應該也還會在種植園、在礦山工作的。」

    阿科斯塔看了年輕的僕人一眼,沒有說話。

    「這是個艱難的困境,對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得去看看那個瘋子到底想幹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5
第一百九十章 總督
               
    阿科斯塔眼中的新西班牙,確實滿目瘡痍,入眼隨便看去,皆是內憂外患。

    西印度委員會沒有足夠的財力來為駐軍按時發下工資,他們的維持費消耗巨大,人們卻無能為力。

    這裡的一切要供給王室、要向教堂繳納稅務,明軍帶來的軍備競爭讓他們疲於應付——這已經是所有產出全力開工的結果了。

    給予印第安人『人』的權力勢在必行,原住民在邊境線東邊就是奴隸,可一旦越過邊境線就會成為自由的百姓,官府衙門發下農具劃分土地,甚至還會與別人共用耕牛,即使不願意做農夫,也有眾多工作可做。

    長時間下去,會有更多的原住民部落舉族而遷,一旦軍隊鎮壓,就會釀成內亂進一步削弱新西班牙的實力;可放任不管,一樣是緩慢流血。

    阿科斯塔修士非常清楚明國對原住民的吸納會在日後產生多麼巨大的潛力。

    毫無疑問,他們會從中得到更多的農民、他們會開墾更多的土地、他們會招募更多的士兵、他們會製造更多的工具。

    西班牙在新大陸也必須走上這條路才有機會同明國競爭——這個競爭不是要和明國角逐一片土地的歸屬或在戰爭上找回場面,說實話現在沒有哪個人會天真得認為明西兩次戰爭皆以失敗告終是他們兵力不足的原因。

    沒有人面對明國的威脅無動於衷,只是他們的力量在這份巨大威脅面前顯得太過蒼白了。

    秘魯總督弗朗西斯科‧德‧托萊多甚至在兩個月前鄧子龍派遣艦隊自巴拿馬前往東海岸的艦隊經過利馬候便派遣船長攜帶他的私人書信返回西班牙面見國王。

    在秘魯總督的私人書信中,表達了對明國的擔憂,並建議國王菲利普與法蘭西的亨利三世修好,並著手擱置分歧準備聯軍。

    出自總督之口的還有一句今後的名言:失去新大陸還有西印度群島的貿易,失去伊比利亞半島則失去一切,故而西班牙與法蘭西的關係遠近,取決於明國艦隊與直布羅陀的直線距離。

    有人準備戰爭,有人著眼自強。

    可善後方法仍然沒有萬全之策,令人氣憤的是阿科斯塔在常勝縣待了好幾個月,硬是沒看出明國人是如何應對來自駐軍薪水、歸化百姓工錢以及新大陸利潤這些問題的。

    因為明國沒有這些問題,盤踞在常勝、金城、巴拿馬這三個地方的明國人就超過十萬,算上歸附原住民直逼二十萬且還在飛速增長,這裡面有軍人有工匠有官員,可愣是沒有奴隸。

    最奇怪的是他們非常看重白銀,白銀是他們的貨幣,可他們不但沒有向本土輸送白銀,反倒是本土向這裡運送白銀。

    似乎他們只要能自給自足,就已經達成明國皇帝對他們的最高要求了。

    好像他們的侍奉的皇帝派遣十萬人跑到這裡來,就只是單純地為了釋放人口壓力一樣。

    阿科斯塔會這樣想的一大論據就是聽說明國發生了一場旱災,所以發船、發糧、發錢,送來這麼多人。

    旱災就旱災唄,皇帝是不是有病,關你什麼事兒啊,旱災你也管?

    你這麼厲害怎麼不讓天下雨呢?

    巧了,遠在紫禁城的萬曆爺跟阿科斯塔想的一樣,他今年專門步行十餘里去天壇祭天求雨,明年還打算再來一次,告訴老天爺你不下雨是不行的。

    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態,阿科斯塔修士穿越邊境,在王家堡短暫停留後繼續上路,心裡對事態的發展稍稍放心。

    明軍沒有駐紮在王家堡,村裡也沒有多少軍用武裝,至少火藥與糧食並未在村中大量囤積,人們對他也沒有流露出太大敵意,讓他狠狠地鬆了口氣。

    在阿科斯塔心裡,不光陳沐不能以常理推想,就連他手下的軍官也是想到什麼便會做什麼。

    在常勝縣還叫阿卡普爾科的時候,兩個明國將軍拍手便決定了一場戰爭的開始,將軍事威脅這一外交策略變為實踐,事後那兩名將軍非但沒受到任何處罰,還都做了總督一地的高級軍官。

    當然了,邵廷達與付元的所作所為與貝爾納爾並無區別,唯一的區別便是他們贏得了戰爭,而貝爾納爾一敗塗地。

    如果贏的人是貝爾納爾,此時貝爾納爾也不會受到任何處置,還會成為西班牙在新大陸的英雄總督。

    但與這種人打交道是非常危險的。

    除了戰爭帶來的擔憂,沿途所見所聞在阿科斯塔心中增添濃重的嫉妒。

    在這片缺少鐵礦的新大陸,即使種植園裡的奴隸很多人還在使用石製農具,種植園主恨不得讓奴工用手去工作,比起添置農具對他們來說更符合利益的是多添置幾名奴工。

    可阿科斯塔卻在沿途看見那些明國移民在田野中揮舞鐵質鐮刀,村子裡的婦人把玉米用木棍插著推進一隻奇怪的機器中轉動取出種粒,還有土豆、麥子、高粱、棉花,每個村子都充滿繁榮。

    各行各業的商人趕著驢車穿行在官道上,滿載著各式麵粉、水果或風乾的臘肉與各類貨物向縣城運輸,當然也有逆著走的,那多是一些運送大壇小罐的馬車。

    那些陶罐裡的東西令人緊張,每個陶罐裡都有肉有飯,用特殊方法密封,每個陶罐的飯量能讓一小旗的明軍吃上一頓,顯然,這東西能保存很久。

    阿科斯塔甚至連好奇製作方法的精力都沒有,心裡只剩下驚恐,這是軍糧,他們在把軍糧運往王家堡。

    修士想回家了——在這兒傳教無望,還被指派為與明軍打交道的首席使者,既不能做研究,沒準備什麼時候還會因此丟掉性命。

    他甚至不想去常勝了,如果能就此回到馬德里,他覺得那會像如夢初醒,而且是從噩夢中醒來般的欣喜。

    但他沒想到,在距離常勝二十多里的地方,陳沐已經派人來接他了。

    甚至連晚餐都在常勝縣軍府衙門準備好了。

    被強制奔馬二十里的阿科斯塔風塵僕僕,見到難得穿著尋常衣衫的陳沐,這個大魔頭張開雙臂笑道:「我懶得派人去找你了,就派了點兵,知道你會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新西班牙的總督,楊君瓚。」

    阿科斯塔不停眨眼,看著眼前有幾分面熟的年輕明**官,直至一身戎裝的楊廷相將肋下夾的頭盔遞給隨從拱起手來,道:「修士,我們在利馬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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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陶罐保存食物出自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卷八》,介紹了一系列飲食的製作、儲藏方法,罐藏只是其一,高溫做好壓實以荷葉包裹泥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6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棺材
               
    阿科斯塔沒想到明西共治區會這麼快被陳沐提上日程,即使條約簽訂,整個西印度委員會也沒人認為明國會很快企圖控制墨西哥城。

    因為根本不可能控制,明軍在墨西哥城沒有根基。

    「閣下對墨西哥城的情況恐怕並不清楚,那駐紮著超過兩萬名西班牙士兵,還有數不清因貴國而失去封地的新舊貴族,他們從阿卡普爾科、邊境種植園以及秘魯和智利潮水般湧入墨西哥城。」

    「在下無意提起你我兩國間的紛爭,但它確實存在,對許多人來說有著切膚之痛,他們對貴國報有極大的,敵意。」

    宴會廳的阿科斯塔甚至沒有動筷子的想法,儘管他會用這種來自明國的餐具,他組織著語言道:「阿爾瓦公爵正著手在一年內將他們全部送回伊比利亞半島,但在此之前,墨西哥城對明國,明國總督而言,不夠安全。」

    其實他還是很難接受一個明國人做新西班牙的總督,儘管之前墨西哥城一直以為新西班牙這個行政區劃會因淪為共治而更名,現在看來似乎明國並無這一想法。

    但阿科斯塔不會為此感到感激,恰恰相反,新西班牙總督是個明國人,這才是最大的羞辱。

    乒乓一聲,銀筷與瓷盤相撞的聲音在空曠的宴會廳中響起。

    阿科斯塔在說話時就已做好面對詰問的心理準備,但他沒想到坐在上首的陳沐面色如此地夾著食物細嚼慢嚥,直至自己的話全部說完這才慢條斯理地拿出綢緞手巾在唇邊輕拭,看上去剛準備說話,便從宴會廳的側面聽到不同尋常的響動。

    當修士轉過頭,看到極為奇怪的一幕。

    這場宴會參與的人數很多,以至於阿科斯塔不能認識所有的客人,不過他並不在意,今天的宴會本就是陳沐為迎接他而準備的,其他人都不過是陪客而已。

    雖然每個人身份都很高貴,在末坐的基本上就是千戶一級的軍官了,席間不缺穿著官袍或戎服的人,還有一些穿絲綢袍的則是明國的商賈,大部分人的身後都帶著自己的侍從。

    商賈帶的多是年輕貌美的侍女,服侍他們進餐;軍官則多帶隨從武弁,侍立身後威風凜凜。

    這個時候阿科斯塔才發現一眾客人當中座次靠前少有幾名緋袍大員裡,有一人格格不入。

    他的五官不像明人更像歐洲人,明人都是黑髮可他即使戴著黑髮巾也遮不住一頭紅發,魁梧的身形將身上蟒袍撐得鼓鼓囊囊,空懸桌案的手看上去就是他把筷子丟在瓷盤上的。

    「別以為這能嚇得住……」幾句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語讓阿科斯塔皺起眉頭,事實上朱曉恩的眉頭也皺住了,他有太長時間沒說過西班牙語,乾脆用漢語流利地說道:「別以為這能嚇住我們,大明帝國不懼任何威脅!」

    不是,陳沐吵我就算了,怎麼現在是個人都能吵我了?

    阿修士很氣憤呀。

    「閣下是誰?」

    「呵,我是誰?我乃大明天子親封艾蘭國王朱曉恩!」

    朱曉恩驕傲地揚起頭來,他出現在宴會廳完全是個意外,起初他並不知道西班牙的使者會來,他最近一直乖乖呆在小海灣的復**營寨參與練兵,忙著跟就地招募的部下們培養感情。

    但整個東洋軍府再沒有誰比他還關注李旦與陳九經聯合艦隊在加勒比海的進展了,因為他迫切需要明軍艦隊能自由航行於加勒比海,只有這樣,他才能派人前往還在英格蘭治下的愛爾蘭,去告知其各地封建貴族他得到明朝支持的消息。

    這個消息對他的族人來說一定非常令人振奮,只是他的遠航比想像中要久得多,恐怕這會兒封地都已經交給他兒子繼承了。

    這份對故土的思念令他倍感焦灼,對明軍控制大西洋的殷切寄望也與日俱增。

    這不,一聽說明軍打算派遣總督控制墨西哥城的消息,他便跑來找陳沐了,正趕上宴會即將開始,便給他加了個座位。

    「艾蘭王國?」阿科斯塔聽著朱曉恩的自報家門有點懵,雖然發音基本相同,但他確實沒往英格蘭那邊想,問道:「在菲律賓?」

    「大王稍安勿躁。」陳沐在上首笑著截住朱曉恩繼續回答下去的想法,他認為現在還不應該讓西班牙知道大明皇帝已經在歐羅巴冊封了一個國王,他對阿科斯塔說道:「艾蘭王是我朝天子親封藩王,不過事情也沒國王說得那麼可怕,對吧,我知道修士說的不是什麼威脅。」

    「修士既然這麼說,那麼墨西哥城的情況一定不太好,這也是為了保護大明總督的安全。」

    朱曉恩說話時陳沐攥著綢巾笑了半天,這會兒說著把綢巾放到桌案,對阿科斯塔道:「陳某說的沒錯吧?」

    阿科斯塔不理這個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的明朝藩王,連忙對陳沐點頭道:「正是如此。」

    陳沐開心地勾起嘴角,道:「那就對了,我也能想到阿爾瓦公爵面臨的困境,何況以貴國普遍對治理地方毫無經驗的情況,我相信這種情況難以避免。」

    「想想也是,這種時候倘若大明派去的總督還要西班牙來保護,恐怕太過強人所難,是在給公爵添亂。」

    阿科斯塔終於在這個時候才有心情享受美食,他正著手呼籲西印度委員會頒布給予印第安人足夠權利的法令,以應對明國到來後越來越激烈的人心爭奪。

    如果此時明國的總督去了墨西哥城,他首先會做的將會是完成這件事,到時候收穫人心還是明國。

    所謂共治區,不論陳沐是怎麼說、怎麼想,在阿科斯塔及眾多新西班牙的實際控制者開來,這片土地屬於誰終究要看誰更強大,誰給得人心,現在這種情況這在向著對西班牙人不利的一面發展著。

    明國總督的到來,無異於火上澆油。

    只不過,阿科斯塔的心還未從喉嚨落回肚子,便隨著陳沐下一句話險些吐到地上。

    他聽見陳沐說:「所以就不勞貴國費心了,陳某會派一千步兵跟隨總督進入墨西哥城,並盡快讓墨西哥城繁榮起來,總督的安全會由他的士兵負責,駐軍的糧草、錢餉都會直接由我送過去。」

    「就算出現什麼意外,我也不會怪罪西班牙,我的總督已經在常勝縣訂好棺材了,他不惜冒丟掉性命的風險也要讓墨西哥城擺脫目前的困境,這件事修士一定要代我告知阿爾瓦公爵。」

    陳沐似笑非笑,端起酒杯道:「快過年了,我給修士拜個早年!」

    「擺脫目前的困境?閣下所說的困境是什麼?」阿科斯塔並沒有那麼容易接受,儘管他的抗拒在此時尤顯蒼白,但他還是固執地問道:「困境,是指西班牙麼?」

    陳沐眨眨眼,正色道:「我可沒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6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舞劍
               
    萬曆六年臘月初一,初雪後的紫禁城銀裝素裹。

    這個季節,才是北京城最繁忙的時候,四海八荒的宣慰司與藩國向京師送上貢物,最早的在春天便已啟程;四面八方的封疆大吏則派遣官吏進京遞交報告。

    特別在考成法之下,朝廷的三本賬在年關成了懸在所有官吏頭上的一把刀,一本在六部、一本在六科、最後一本在內閣。

    從六部與都察院開始,一切下屬官吏應該完成的工作皆需登記在冊,逐月檢查。

    完成一件便登出一件,沒完成的則如實申報,不申報則論罪。

    掌握第二本賬的六科給事中則負責稽查六部與都察院,每隔半年六部與都察院便要向六科上報一次公務執行情況,違者依照事情大小議處。

    稽查六科的則是內閣,形成一套以內閣督察低品級的六科、以低品級的六科督察高官六部、再以六部督察地方藩、臬等司及撫按官,再以地方最高的兩司督察府、縣官。

    張居正的寶刀就在六科,非常妥善地利用大明朝低級言官彈劾高官的風氣,以監察六部大員,並完全集權於內閣。

    這對帝國的行政效率有極高的提升,官員完不成任務就三後果,依照執行情況,該罰俸的罰俸、該降職的降職、該革職的革職。

    六年以來,朝廷裁撤無用官吏甚至比四洋軍府增加的官吏數目還要多。

    天下反對考成法的人則比被裁撤掉的官員多得多,在這些人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紫禁城裡那個逐漸長大的身影。

    乾清宮前的廣場上,御道上的積雪被推掃至兩旁,裹著狐裘胖得像頭小熊的潞王吸溜著鼻涕在雪地裡堆出一門雪炮,手凍得通紅還捋著袖子狠勁在炮口裡掏出炮膛,一邊慷慨激昂地高聲大叫。

    「皇兄,別打拳啦,臣弟的鎮朔將軍已經造好,瞄準內閣,下令吧!」

    在離潞王不遠的御道上,萬曆在打拳,打的是巴子拳,騰挪縱越於一步見方,令原本威武的動作看上去有點小家子氣,但這並不耽誤宮人看向皇帝的目光帶著觀摩神仙顯靈的敬仰神情。

    因為皇帝的腳沒有踩在地上,而且他一直在前進。

    皇帝腳下是一團雲,木頭雕成的雲團,中間只有一步見方的平板,前邊則是體態偌大的火德星君,就是一直跟皇帝睡在寢宮的那台萬曆自己設計的蒸汽機,不過換了層皮。

    它是萬曆的秘密,全天下誰都不知道,蒸汽機真正的偉大用處,就連靖海伯都不知道,只有強大而聰慧的萬曆皇帝知道:火德星君——會鏟雪。

    老款火德星君的屁股一直是有輪子的,但自打它在寢宮第一次傻乎乎懟到柱子上,萬曆就把它的輪子卸了。

    但卸掉輪子也不是個事兒,這傢伙整天就會嗤嗤嗤地冒氣兒,聽時間長了也挺煩的,所以萬曆就做了火德星君改,在它嘴邊放了個軍用牛號角。

    結果嗤嗤嗤變成了嗚嗚嗚,而且叫得更厲害了,因此火德星君改自誕生至熄火僅僅在寢宮待了一個時辰,就被暴躁的萬曆爺革職了。

    據《起居注》說,萬曆皇帝造出火德星君改的那個夜裡,曾指著火德星君破口大罵:你這整天鐵馬金戈的嚇唬誰啊你,朕要罰你的俸祿!下詔獄!

    顯而易見,這在幾百年後必將成為一個知識點。

    我國歷史上第一台進監獄服刑的蒸汽機叫什麼名字?答案是:生於萬曆初年的火德星君改。

    至少到目前,兩個月過去了,萬曆皇帝並沒有把火德星君改從詔獄中放出來的打算。

    現在皇帝腳下這台蒸汽機準確來說應該叫『火德星君改了又改』,從秋天就開始籌備了,蒸汽機仍然火德星君被工部分司造出來的同一批早期機器,除了擁有較為完善的皮製降壓閥外幾乎再找不到別的優點了。

    造型笨重、功率不大、儲水不多、賊費煤。

    外面的木殼還是神木廠匠人按火德星君的樣子定做的,前臉還裝了兩塊用於鏟雪的斜擋板。

    乾清宮前的御道兩旁的積雪就是它花了整整兩天推出來的,為了遷就萬曆爺的駕駛習慣,底盤沒有使用四輪而是前一後二的後驅三輪構造——萬曆有什麼駕駛習慣?自然是騎馬,所以這輛火德星君改了又改鏟雪車沒有方向盤、也不存在車把。

    它的轉向機構是一根斜穿過火德星君腹部與後背的工字鐵柄組成,下邊連著前輪,上邊連著一根韁繩,萬曆皇帝就靠這個來拐彎,這種精妙的設計是賽驢公想不出來的。

    雖然人機交互功能極差,但其實這玩意兒暫時也用不著它的轉彎功能。

    這不,一上午了,潞王殿下都把雪炮堆出來了,改了又改還沒帶著萬曆爺拱到需要拐彎的地兒呢。

    一套巴子拳打完,萬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把韁繩勒在火德星君脖子上,跳下車一溜兒小跑奔出二十多步,對潞王嚴肅地說道:「朱翊镠啊,你要成熟一點,即使朕下令你這門雪炮也是無法打到內閣去的。」

    興沖沖的小潞王眨著大眼,看上去失望極了,委屈得光想哭:「母后不讓臣弟去西大營看銃炮,說皇兄與旗軍混在一起是自輕自賤,只需下令自有軍兵為陛下赴死地除憂患,臣弟,臣弟也知道它……」

    「朕討厭考成法,內閣之權幾已震主,張先生在還好,若換了旁人,朕如何放心。」

    萬曆小嘴兒不停絮叨著,彎腰拾起積雪到掌中揉著,撇著嘴嚴肅地將涼冰冰的手伸進潞王的脖子衣領,這才突然笑了起來,將另一隻手上的雪球遞出去,道:「沒有炮彈,你的雪炮怎麼能打出去?」

    「你要記得,總有一天,朕會炮打內閣的,到時候朕下令,你就打!」

    潞王撅著快能拴頭驢的嘴接過雪球,他也不知道兄長的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破涕為笑,將雪球塞進雪炮膛中,重重點頭道:「等皇兄下令,臣弟就打!」

    萬曆也笑了,拍拍潞王的腦袋眯起眼睛朝遠處望著,輕聲道:「母后久居後宮,說的未必都對。皇權就是書與劍,皇帝不能只讀書不舞劍,他們不懂劍、看不起劍,劍在他們家裡就是牆角落灰的雜物,別說殺敵,就算自己早晚都會被劍割傷;朕不一樣,朕懂劍、更會舞劍,劍在朕手中才是兵器,它才能無往不利。」

    說著,萬曆拽起潞王的衣袖,邁著大步走向宮門:「走,跟朕去電報分司,祝天下軍兵新年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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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日
               
    當小皇帝走入紫禁城內的電報分司時,司下屬宦官做的第一件事是連忙為潞王遞上手巾,其他人趕忙跟著像遛彎兒般背手邁著八字步進入電報分司的皇帝。

    潞王鼻涕都快掉嘴裡了,但他依然揚著小腦瓜沒有接手巾,反而看著小太監道:「皇兄說了,寡人要成熟一點,已經過了自己擦鼻涕的年紀了。」

    所以殿下就選擇吃鼻涕?

    面對天下最受寵的人,即使潞王吃鼻涕小宦官也說不出什麼不對,他只能笑眯眯地給小潞王把鼻子下邊晶瑩剔透掛到嘴邊快凍住的鼻涕擦淨,這才小聲問道:「殿下,陛下怎麼來電報房了?」

    潞王眨眨眼,似乎對有人提出這種問題感到困惑:「來電報房,不發電報,還能幹嘛?」

    說罷潞王也不管身邊的宦官,反正鼻涕已經自己消失了,推開門的萬曆爺已經抬腿邁過門檻進去,他要趕緊追上皇兄才行。

    儘管電報在明朝已經誕生有幾年時間,但對萬曆來說,這一切對他來說依然充滿新奇。

    宮裡的電報房建於今年,位於文華門外,臨著東華門,離宮室建築群隔著很遠。

    起初朝廷是不打算在紫禁城內搭電線杆的,紫禁城除了內閣、金水橋外也沒有電線杆,除了少數幾個服侍皇帝進過軍事室的宦官宮女,壓根就沒人知道皇帝在寢宮隔壁耳房裡裝著蒸汽機、發電機和燈泡。

    電線很容易起火,而紫禁城內宮室建築群多為木質結構,搭設電線易釀成災禍,所以只有午門、金水橋、內閣一帶的路面條石被翹起鋪設電路。

    宮內原先唯一的電報房也只有內閣電報房,連的也只是護城河對面的六部,屬於內閣的內部電報。

    但在小皇帝的一再要求被無視後,他自己掏錢在文華門外又修起院落,還把地上條石一路刨到乾清宮,修通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條電報路線,隨後又以電報房為中心,修通了甜食房、尚膳監、御馬監等七條線路。

    宮外的電報有密碼本,但沒人告訴皇帝,不過好在皇帝很聰明,他不用密碼本。

    比方說乾清宮通電報房通甜食房這條電報線,萬曆爺那張萬曆號船桌上有幾個對應的三排按鈕,他按上排第一個,甜食房那邊就會在對應位置亮起一盞燈,意味著『朕要吃絲窩虎眼糖』,按上排第二個,就是『朕要吃栽松減煠餅』。

    第二排只有一個按鈕,意思是在第一排絲窩虎眼糖的基礎上表達『潞王也在,送三份兒,小胖子賊能吃』的意思。

    不過,大多數時候甜食房的宦官把小零食送過去,乾清宮裡並沒有潞王,只有翹著腳丫躺在榻上等外賣的萬曆。

    第三排也只有一個按鈕,當萬曆在軍事室按下這個按鈕,甜食房那邊會有一個方印落下,在紙上印出一匹小馬兒,意思是『餓死了,快點兒』。

    最早甜食房的宦官拿著這張印紙是可以騎馬穿越御道的,自從皇帝被太后抽了一頓,後來就不能了。

    眾所周知,外賣是兩家,尚膳監的電報也是一樣。

    御馬監也是大同小異,電燈一亮,備馬備車。

    紫禁城電報網的第一階段極大地提升了小萬曆的生活享受,但萬曆並不就此滿足,他還要掌控紫禁城。

    首先是情報。

    為完整掌握李太后與張居正的情報,小皇帝做出一夜刨開御道二里半的再填上的壯舉,神不知鬼不覺地給皇宮縱橫全部埋好電路,隨後明修棧道,在午門、角樓、慈寧門統統裝上按鈕,職守在各處的武宦官使命之一就是在李太后出宮或張居正進宮時按下不同的按鈕。

    萬曆最喜歡電報了,就因為這個東西,有兩個試圖向李太后告狀自己沒好好學習的宦官因為欺騙太后嫁禍皇帝而被『震怒的皇帝』發配南京當淨軍。

    從那以後,再沒人敢跟太后說皇帝的壞話。

    因為說了也沒有用,只要太后出宮,皇帝就必然在苦讀經書。

    然後木已成舟,小皇帝的電報房便跟宮外的電報網路輕輕鬆鬆地連在一起。

    這讓大臣們越來越煩陳沐了。

    其實大臣們是無權干涉發生在紫禁城裡的事情的,那麼是什麼讓大臣好像擁有可以管束皇帝的權力呢?答案在戶部,帝國財權。

    皇帝的自作主張多半都要花錢,而在大明這個相對開明的朝代,如果皇帝的需求是不必要的,比方說紫禁城裡的傻小子想把城牆根刨一圈埋電線,那麼大臣就能據理力爭,不給皇帝批錢。

    不批錢還能幹什麼事?不給道君皇帝批錢,他還能飛昇呢?

    不存在的,對不對。

    可萬曆不一樣,萬曆只用宦官就把事兒辦了。

    因為他有錢,甚至自己都嫌錢多,今年北直隸煤商給送銀子時專門派親信宦官王安去傳話:「今年的孝敬免一半兒,百姓的煤價降三分,天兒冷,別凍著朕的子民。」

    掌管電報房的宦官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前,電報房隔壁轟鳴的蒸汽機群讓這裡即使不燒炭火也溫暖如春,不過萬曆皇帝可受不得這種溫暖,前腳剛邁入室中,後腳便定住了。

    「太吵、太吵!」他倆手堵著自己耳朵,朝宦官大叫:「朕要發電報,發給邊軍,最遠能發到哪兒,拿地圖來,讓朕看看!」

    萬曆這話弄得電報房主事宦官倍兒緊張,小心翼翼地問道:「爺爺容小的問一句,找邊軍,要做什麼?」

    「你老實做事,別瞎打聽。」小皇帝虎著臉沒多大威勢,數落著說道:「快去拿地圖。」

    忐忑的宦官連忙揮手,不一會地圖取來,圖上標註著大大小小四十餘個標註區域,在北方邊境東起鴨綠江邊遼東九連城直抵西北嘉峪關。

    不過在圖上根據距離,還標註著『半日』、『一日』、『三日』這樣的範圍圈標註,皇帝指著圖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回陛下,根據各地建設電報網的情況,北京發出電報,北直隸、山東、山西、宣大諸地,及河南衛輝、彰德、懷慶三府,為電報半日;黃河以南長江以北、陝西、遼東等地,則為一日送達。」

    「三日,是消息通傳海內,但若是要消息傳遞到某都、某鄉,則需七日。」宦官說罷,稍稍揚起躬著的身子,道:「也就是說,陛下任何一道命令,最多七日,可告知海內每一寸土地。」

    小皇帝琢磨著這個機制若有所思,緩緩點頭道:「發九邊將士,朕是大明天……」

    宦官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陛下,發不出去,咱密文裡沒這個字兒,避諱。」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3:46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十兩
               
    萬曆翻了半天密文本,確實沒有朕這個字。

    經過數年之間多次改造,由張居正推行的電報網由京師鋪向北直隸,再由北直隸鋪向各地,大明王朝的電報密本也經過多次更改。

    由最早的戚家軍密碼本到如今的官軍民三套並行陰陽五行密碼本,密文幾乎涵蓋所有文字,但唯獨沒有『朕』。

    其實與避諱無關,避諱的字在有些時候傳遞情報也必須用到,但朕這個字實在是用不著。

    在小萬曆進入電報房一炷香後,一條開頭為『我是翊鈞,記得宣讀旨意時加上我的自稱以保持威嚴』開頭的大明皇帝向邊軍拜年電報在大明朝的土地上飛速傳送著。

    發完電報,皇帝心情順暢,正準備帶著潞王離開電報房,突然想到什麼,猛回頭對宦官問道:「電報能發那麼遠,是電報線都修到那了吧?朕沒記錯的話,從嘉峪關到九連城,其近萬里,更不必說還有南方,這電報線路有多長?十萬里?」

    宦官不知皇帝問起這話為何意,信手拈來道:「回陛下,四年以來,朝廷修電報線路不止十萬里,各府治、大城、重鎮均設電報房分司,地方還要直達各縣、各衛,哪兒是修十萬里就夠的。」

    宦官面上帶著神神秘秘的表情道:「奴婢聽說,內閣為工部明年賬上定的,就有要將全國電報線增修至三十七萬里的目標。」

    說著說著,宦官發現小皇帝居然在那板起手指頭了,最後乾脆索性邁步走出去,蹲在雪地上拿手指頭畫了起來,片刻拍手起來怒道:「好啊,朝廷修電報線路三十餘萬里,朕差宮裡的匠人造電報,居然敢找朕要一里五十兩的價錢!」

    「朕多精明啊,居然敢欺瞞朕!」

    小皇帝的袖子已經捋起來了,怒氣騰騰地邁著大步往外走,被宦官連拉帶拽地攔住:「皇帝爺爺別急別急,宮裡五十兩正常,很正常啊!」

    「正常個屁!你是不是想去當淨軍了?」小皇帝轉過頭怒道:「宮裡五十兩正常,宮外頭修三十七萬里電報豈不是要花一千八百萬兩出去!朕的大明哪兒有這麼多錢!」

    大明是有錢了,小萬曆知道,可大明還沒這麼有錢吧?

    「陛下聽奴婢說,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稍安什麼勿躁,明擺的事兒,戶部的錢朕算得一清二楚,根本沒那麼多!」小皇帝氣在頭上,說完立馬感覺自己透露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連忙閉嘴左右環顧,這才接著說道:「發了軍餉俸祿祿米,去年至多剩下六百萬兩,還要去賑災,這幾年都這樣,電報哪兒有那麼貴!」

    「陛下,這電報真有這麼貴,這四年朝廷花在這上的錢已經有一千一百萬兩了。」

    「挖開宮內地板鋪設電路的成本比搭電線杆高啊,在宮外頭就虎城象房那段,一里的成本有九十四兩七錢銀呢,咱宮內都是宦官,挖石板爺爺一句話,宮外可要招百姓開工,這裡外都是花銷呢。」

    這倒是實話,在這個年代數年之間興建如此浩大工程,各省各府各縣同時開工,花銷就不會少。早個二十年,就算朝臣再知道電報是好東西,也斷然不會如此大面積地鋪設,至多在京畿地帶造個一橫一縱也就罷了。

    只有繁榮的海外貿易給朝廷提供大筆關稅、考成法在每個官僚頭上懸一柄利刃,才讓這一原本無法施行、施行也要拖上數年甚至十數年的浩大工程飛速展開。

    考成法真的是利刃,不單單是在人屁股後頭紮著讓人不能放鬆。

    只要張居正想,考成法也是由上至下控制朝廷為己用的好幫手,『立限考事、以事責人』能在這個歷史條件下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打破官場論資排輩的弊病,所以它是利刃。

    不過所謂的『立限考事、以事責人』,事出何處呢?事出內閣,出自張居正,這就像一把篩子,篩去的不單單只有並無務實能力的官吏,也能最有效率地用降職、革職的手段將反對改革的官員篩出官場。

    制定一個規則,不帶你們玩兒了。

    萬曆的手臂緩緩環胸抱住自己,皺著小眉頭琢磨著,道:「你這麼說倒也有些道理,朕聽說山東今年以工代賑,搭電線杆搭得最厲害,好像還專門置了民用電報房,准收費各縣傳遞消息——這挖地的工錢,應該是花銷的大頭,對吧?」

    主事宦官點頭似小雞啄米,完事兒小皇帝一句話就讓他的臉綠了起來。

    「宦官挖地不要工錢,宮裡的電也不用驛站雙向蒸汽機,電報房旁邊就是火機房,那這五十兩是哪兒來的?你敢說沒人貪墨?」

    小皇帝抱著手臂揚著腦瓜整個一名偵探翊鈞,擰著眉心道:「想好再回答,本來是沒你的事,若你說沒有,朕查出來,先把你送去孝陵衛。」

    無妄之災!

    主事宦官哪兒敢說話,說實話,這紫禁城裡的貪墨只分貪大貪小,宦官們不是完人,自然也不可能是完人,整天跑前跑後累死累活,尋著機會,誰不想墨上一筆?

    一里五十兩絕對是有挪的,但挪走的銀子也絕對不多,他想保,那是因為至多就一里七八兩的事,可要讓他拿腦袋保?

    主事宦官不說話了。

    萬曆的年齡已經不算小孩,只是所向無敵的成長環境讓他沒能學會旁人在少年時期已經明了的內斂,至少在張居正與李太后之外的所有人面前,他不需要有一絲一毫的收斂,但他能看懂別人的表情意味著什麼。

    「那就是你知道有人貪了。」

    皇帝神情瞭然,再一次暗自佩服自己身為帝王的機智,並循循善誘:「說說吧,貪了幾兩?」

    主事宦官只得硬著頭皮實說,不過還是藏了一點兒,道:「奴婢估計,有四五兩。」

    「好啊,一里貪朕四五兩,二里半便貪了朕十兩銀子,朕是不缺這點兒銀子的,但朕沒給的,不能拿。」

    小皇帝齜牙咧嘴,捋著袖子便將左手指天:「朱翊镠,跟朕把他拿……錯了,不是你修的,回去發電報,召南鎮撫司徐爵進乾清門等著,朕去甜食房拿倆餅子就去找他!」

    「沒貪的每人賞十兩,貪了的全去南京當淨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3:20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強水
               
    萬曆六年的冬天值得紀念,在這個冬天紫禁城內外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名義上帝國的最高統治者萬曆皇帝在紫禁城中驅馳錦衣衛大肆搜捕收受賄賂的宦官,親開詔獄審理案件,這次大審以牽涉總額十兩的貪污案件為開始,最終在冬季結束時執掌南鎮撫司的徐爵不負帝望,處理案件四百七十三樁,收穫贓銀逾萬兩,宮廷被盜珍寶搶回無算。

    這件事在當時的朝廷多被視為年少的皇帝自顧自玩耍取樂,那些貪污的宦官除幾名確實罪大惡極又無人相護的被處死外,絕大多數都被送往南京成為淨軍。

    皇帝准許他們在操練兩年後編製為東洋淨軍營跟隨北洋八期旗軍同時出海戴罪立功。

    但實際上,這次發生在宮廷的大審給年少的萬曆皇帝看待世界的目光造成極大衝擊。

    第二件事則發生在紫禁城外。

    執掌帝國中樞的內閣將一份名為《固國六事疏》的公文遞交到司禮監批紅,隨後正式下發工部。

    這篇公文決定了此後三年兵部、工部在征發軍兵駐軍與發動徭役建設上的重點,張居正在帝國遼闊版圖上畫出兩條線。

    北線越過九連城與朝鮮,由努爾干都司故地雙城衛開始沿海岸一路向東,木陽河衛、失裡衛等十餘個衛被重啟,總長兩千餘里。

    南線則起於雲南姚安府,穿過高山密林,沿前些年平緬之役的進軍路線,途經十餘處古戰場,一路延伸至緬甸右衛陳沐曾為之奮戰的白古城。

    這是兩條電報路線,南北兩線皆為大明實際控制,並在今後陸續增兵以修築城砦保護沿線,帝國的權力觸手也將隨電線延伸至途中每個角落。

    朝廷的終極目標是將北線延伸至望峽州、南線延伸至果阿港,建立內閣對東西二洋軍府的及時反饋、幫助、節制與控制。

    跟這兩件頭等重要的大事一起的,還有各地修造溝渠、開墾農田、啟用清丈田畝後收回被佔用的早年軍田、農田。

    最重要的是在兩京一十三省戶部清吏司下設官辦錢糧廳,專職依照各省每年糧食產量均平定價為百姓兌換用於交稅的課稅銀。

    這個機構主要是為了照顧西北農戶在施行一條鞭法後上稅難的情況,同時用換來的糧食備入預備倉,以防穀賤傷農、谷貴傷民。

    也是在這個尤顯寒冷的冬天,在南京、在揚州、在廣州、在天津,一些受到多次教育的年輕人與中年人踏上街頭。

    秦淮河畔的煙花依舊,只是今年閒的發慌的富家貴公子們有了新的興趣。

    畫舫中觥籌交錯,人們的目光卻都集於岸邊,有人端著酒杯小聲輕笑:「聽說今天有南洋軍的船過來呢。」

    「嗨!你的消息已經過時了,前兩天長江口就有信兒了,北洋軍的船已經停在那有好些日子了,那是真正的六甲戰艦,船舷兩側三十二門火炮排開,艦上旗軍都立在船舷邊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就等著匠學畢業呢。」

    兩年前在大明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諸多專業學堂,其中一大部分在這個冬天已結束課程,匠學生們畢業,成了諸多商業繁榮大城裡下至走卒販夫上至官府權貴遠近皆知的談資,大明上下階層從未如此契合地關注同一件事。

    所謂匠學,即是指張居正下令關閉諸書院後在天下接近同一時間,一匹擁有長遠眼光或廣有家資銜講武堂、講文院之尾壯大家聲的開明之人所創辦一系列民間學堂,為躲避朝廷法令對書院的責難,僅授技而不講道,便被稱作匠學。

    但匠學包容萬象,不單單教授匠人技藝,比方說舞女、伶人、說書的、算命的、教授農事的、織造的,囊括各行各業,包容萬象。

    畫舫上富貴士子七嘴八舌地說著,其間相互敬酒,亦有商賈之子聊起家中經營買賣,心裡大多都有僱傭匠學生的打算——比方說他們,就是從秦淮河的畫舫上對匠學子弟產生興趣的。

    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就是名叫鴛鴦院的匠學,今年畢業了一大批優秀的伶人從業者,最吸引他們的目光。

    甚至有人會認為匠學只是教這些的地方,因此有人發問:「匠學畢業與他們有何干係,竟還派了兵船前來,難不成是兵船上太過寂寞?」

    這話引得桌旁眾人哈哈大笑。

    僅兩個畫舫舷窗之隔,有扶窗的藍袍中年人循著聲音的方向面露不虞,提起窗邊酒壺仰頭灌下一口,這才轉過頭道:「你們都聽見了?此輩無知至極,你等前程遠大,切莫放在心上。」

    他叫方學漸,這個名字意味著很多東西,比方說他是桐城人、師從南京右都御史耿定向,不過此時他出現在倒是與這些身份無關。

    如果沿著正常的人生軌跡,像他這樣的士人學者應該會仕官,然後在仕途走到一定程度時歸隱鄉間講學助學,成為名動一時的鄉紳。

    但他在遊學過程中於廣州講武堂學了西語,後來的人生軌跡便偏離了正統士人應該遵循的道路。

    因緣巧合,他翻譯了《礦冶全書》,儘管他本身對這門科技不甚瞭解,但還是以此成為萬曆五年科技獎得主。

    在那之後,他應李時珍之邀在北洋研究院待過一段,又去遵化教授礦工辨別礦脈,回到南方便留在南京為三所匠學的礦工、山主教授學問。

    北洋停在長江口的戰艦就是他叫來的,此時與他一同飲酒的還有七名匠學生。作為優秀的匠學講師,方學漸自掏腰包帶他沒見過世面的學生到畫舫上喝花酒。

    「我一直告訴諸位要學好西語,是因為在翻譯《礦冶全書》時許多礦冶之事我並不懂,直至前往北洋遵化鐵廠觀之實用,這才知道孰優孰劣,倘若當時翻譯書籍的是你們,也許這本書會比如今更好。」

    「西人之鼓風、高爐不值一提,冶煉金銀銅鐵的手藝甚至不如古代,他們只知世間有倭鉛卻不知是怎麼來的;不過細枝末節亦有可取之處,諸如辨礦鑑別,記載諸礦石之顏色、軟硬、貧富數不勝數,實令我輩耳目一新。」

    「除此之外還有其分離金銀之混汞法、強水法,為我天朝聞所未聞,你等此番受我舉薦入北洋軍府,今後興許可接觸更多西書,一定要早日編撰出融貫寰宇之書,到那時國朝方有真正的《礦冶全書》,諸位亦可不負我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3:20
第一百九十六章 綢袍
               
    同樣在萬曆六年的冬天,遠在國土萬里之外的加勒比海,明朝人第一次與荷蘭人近距離接觸。

    當然,這個時候他們還不叫荷蘭人,而叫尼德蘭人,由於反抗西班牙統治的戰爭一次次失敗,李旦在波多黎各附近海域航行時見到的這艘略顯單薄的尼德蘭商船懸掛著西班牙船旗。

    在他身後懸掛白十字百合花旗的三艘法蘭西船則在此時顯得凶神惡煞。

    李旦接受巡防加勒比海時鄧子龍是如何轉述來自西班牙的邀請?加勒比海上除了懸掛西班牙旗幟的帆船,其他船艦全是海盜!

    毫無疑問對西班牙人來說他們是海盜,來自十六世紀整個世界最容易被忽略的海上強國法蘭西的海盜。

    李旦端著望遠鏡,遠遠望著海面上追逐的船艦,對身旁陸師參將袁自章道:「一艘西夷商船,船上並無銃炮,船速極快向我開來,至多一刻便會進入射程。」

    「在他後面有三艘海盜船,後面兩艘是西葡兩國早年常見的卡瑞克帆船,李某估計船上炮不多;前邊那是個什麼怪玩意兒,有點像蜈蚣船,但要大,有很多槳、船頭有一圈炮管伸出來……算了,你自己看吧。」

    李旦撇著嘴將望遠鏡遞給講武堂出身的武舉人,搖搖頭道:「這玩意生得真是醜極了。」

    袁自章接過望遠鏡,展現在他眼中的是一艘明朝人從未接觸過的單甲板槳帆戰艦,其實和陳沐起家所獲蜈蚣船是一種船形,都屬於地中海加萊戰艦,唯一區別便是這艘船更大、火力更猛。

    在講武堂科班出身的武舉人眼中,這艘船艦的各項參數入眼便有了規格,他在觀察中用緩慢的語速說道:「船長十四至十六丈、單層火炮甲板、甲板之上備木質頂棚,有三桅大帆,甲板左右各有炮四門……圓艏樓另有一圈火炮,約為八門,尾部。」

    說著,袁自章將望遠鏡遞迴給李旦,道:「尾部或許有炮棚另備火炮,整船火炮應在十六至二十四門之間,如果要截住他們,現在就該準備搶上風了。」

    袁自章雖不清楚這種橫行地中海的加萊戰艦有什麼特點,但對它相似的弟兄蜈蚣船非常清楚,那是近海戰艦,依照其數不清的船槳不難預料,船裡很可能有超過二百名水手。

    這樣的船就不該出現在這,他甚至可以去猜測,大蜈蚣身後跟著兩艘胖肚卡瑞克船艙裡一多半裝的都是淡水,而且現在很可能他們在船上準備的淡水也快被喝完了。

    「這艘船作戰時跑得比我們快,我們抓不住它,要想讓它不跑,就要先抓住後面兩艘大肚船,那個可跑不快。」

    李旦看著越來越近的四條船,皺眉思慮著要不要攔截他們,最後自己也沒有主意,對袁自章問道:「一艘甲子艦,能跟他三條戰船打?」

    「不接舷,可能會受些損傷,不過沒有大礙,他們的炮多為佛朗機,不如鎮朔將軍有力,拖住兩條胖艦不在話下。」

    袁自章所說的胖艦是威武的卡瑞克帆船,在廣州講武堂,卡瑞克與西班牙式蓋倫船因為體型龐大被學員戲稱為『歐羅巴二胖』。

    「那艘大蜈蚣,想辦法先燒了它的帆,海上沒帆它走不遠,康古魯麾下三艘福船接舷,應當能將船奪來!」

    提起那拉康古魯,參將袁自章眼中不自覺帶著笑意,亂世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倭兵在局部戰鬥中異常悍勇,而女真兵則毫無疑問比他們更加勇猛。

    與戰場上的勇猛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康古魯部勇士坐船出海帶來的一路哭號,白山營真有在天津登船離港,戰船駛出渤海便抱著桅杆一路哭到麻家港的。

    無邊大海是恐怖的,儘管跟他們一起的移民哭聲更壯,但相比之下經歷長達四至六個月海上訓練的北洋旗軍表現出極高的淡定,這事到現在還讓大明加勒比海聯合艦隊二營四將之一的那拉康古魯抬不起頭來。

    不過現在好多了,至少白山營在海上已經能熟練跳船了,其實如果扶桑營在的話跳幫接戰的效果會更好,可惜此時扶桑營正在波多黎各的西班牙城堡裡休整,跟隨甲子艦的只有白山營兩艘四百料鯊船與六艘福船。

    就在二人下令船隊擺開陣勢搶佔上風準備接戰時,四艘船艦也越來越近,似乎是法蘭西海盜發現遠處的明軍艦隊,竟緩緩收起船帆減慢航速,看樣子要放過他們的獵物。

    靠著船舷的李旦首先發現海盜們這種做法,這令他高興地抬手指著遠處轉頭對袁自章笑道:「懂事兒!要不就饒他們一命吧。」

    袁自章端著望遠鏡看著卡瑞克帆船放下小艇,舉著白色十字架百合花旗的小船朝這邊緩緩開來,三艘大船在後面擺出以大蜈蚣船為中心的突擊陣形,他轉過頭對李旦道:「恐怕長官要失望了,他們看起來沒打算跑。」

    果然,掛著西班牙旗的尼德蘭商船經過明軍艦隊緩緩下帆,法蘭西的小艇也離甲子艦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不遠處,船上披掛胸甲的水兵驚喜地用不同的言語大聲喊道:「你們是中國大汗的艦隊?太好了!」

    「你們是從哪來的,在新大陸有城市?」

    李旦一聽這話,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船下邊這個法蘭西海盜這麼高興。

    說起來挺尷尬的,在大航海時代,所有國家開始大航海的初衷都為同一件事——尋找中國,尋找去中國的路。

    只有中國不是這麼想的。

    小艇上的士兵哈哈笑著,仰頭喊道:「如果你們帶我去你們的城市,我們就放過你們,不過你的絲綢衣裳得留下,所有絲綢衣裳都得留下。」

    李旦揉著臉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對袁自章道:「看來我們的舷窗沒打開,這個乞丐還敢要我的衣裳。」

    他嗤笑一聲,扶著船舷對下邊的法蘭西水兵問道:「你要我的衣裳?沒問題,你想去我們的城市做什麼?」

    「你們要送我去見你們的大汗,簽一個自由貿易契約,我們的船能停靠在你們的港口、讓法蘭西在那建立商站、去你們的城市收購貨物,還有你們的船不准去法蘭西。」

    船上的北洋旗軍看他像看傻子一樣。

    袁自章都氣笑了,他對李旦問道:「將軍,你打算怎麼做?」

    李旦還真把他的絲綢袍衫脫了,往腳底下隨手一丟,邊對袁自章道:「打仗的事我不如你就不插手了,我只能振奮一下士氣,後邊就靠你了。記得這個人,晚點我把袍子燒給他。」

    「傳令艦隊,告訴白山營,第一個登上那艘蜈蚣船的賞銀一百兩,一顆首級賞銀十兩、鎧甲一領,誰把船給我奪來,賞銀二百兩!」
Babcorn 發表於 2019-8-6 20:24
第一百九十七章 船長
               
    停在甲子艦之後的尼德蘭商船長名叫蘭姆,是個長相有明顯的西班牙特徵的中年男人。

    這年頭穿越大西洋討生活的海員基本上一個樣,即使是船長也沒有太大區別,貧窮不單單顯示在打著補丁的夾克上,骯髒也不單單表現為頭髮上粘著海鹽粒子。

    他出生於荷蘭北部靠近阿姆斯特丹的小漁村,少年時做過海員,最遠航行到對岸的英格蘭,還在碼頭做過搬貨工人,直到中年有些積蓄,在城外開起一家毛紡小作坊,西班牙有最好的美利奴綿羊,一切都紅紅火火,直至戰爭來臨。

    準確的說是國王菲利普改變了這一切,西班牙破產讓尼德蘭的銀行家大受損失,為收取稅務提高羊毛價格則讓眾多手工作坊接連破產,蘭姆的作坊也不例外。

    出海也沒有活路,國王不准尼德蘭商船與新大陸貿易,內部宗教裁判所又進一步加強對新教徒的迫害,別無他法。

    在請願失敗後,被後世稱作世界上第一次資產階級革命的尼德蘭破壞聖像運動開始,卻招來阿爾瓦公爵率軍進入尼德蘭,死在除暴委員會之下的低地人多達八千。

    夾裹在混亂中的蘭姆保護著手下水手與工人,只能加入海上乞丐,有時候他們會襲擊西班牙的運輸船,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是在保命而已。

    受夠了在海上東躲西藏的蘭姆最終在戰鬥稍稍平息後回到家鄉,用僅有的一艘船繼續跑運輸,受限與西班牙的法律,他只能運貨而不能買賣。

    在危險海域穿越驚濤駭浪的海員們面對長久以來的追逐剛剛敢停下喘出一口大氣,轉眼又因為法蘭西海盜與明國戰船的交涉而提心吊膽。

    其實到現在,他們還不知道這些懸掛著『長蛇』三角旗擁有大船隊的人是什麼來路,只是單純地在必死之境見到一支像海軍的船艦便湊了過來,希望能得到救援。

    按照常識,這個時候大船上應該有人放下小艇來和他們交涉,但並沒有,這支船隊的主人好像沒看見他們一樣,或者說根本沒興趣搭理,只是單純地與法蘭西海盜交涉。

    緊跟著,蘭姆看見大船上的旗子幾下襬動,大鼓被轟隆隆地砸響像暴風雨中滾滾傳來的驚雷,餘下諸多形狀是他們聞所未聞的船艦便整個動了起來。

    「船長,他們在搶佔上風,要和可惡的法蘭西人開打了!」光著膀子精瘦的水手從帆繩上滑下來,在甲板上狠狠跌了一跤,爬起來驚恐萬狀:「我們怎麼辦!」

    尼德蘭,這個還沒順天府大的地方,是如何在西班牙、葡萄牙、法蘭西、英格蘭這些歐洲大國所霸佔的地中海貿易中搶得一席之地的呢?

    是製造業,準確地說是繁榮的造船業。

    國與國的競爭之中,歷來倚強凌弱是常理,而以弱勢之軀勝強悍之敵,本身絕大多數情況意味著弱小與強大已攻守勢易。

    弱國變成強國的過程,才是真正的逆天。

    尼德蘭正在做這件事,他們能這樣做的秘密,就在蘭姆所擁有的這條船上,這條荷蘭船。

    船形並不特殊,削薄的船板難以阻擋炮擊、但超輕型的船體能帶來更快的速度,可船上沒有火炮,連火炮平台都沒有;沒有火槍,水手們一桿都沒有,甚至船上除了必備的水糧外,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

    只有他們從阿姆斯特丹承接的運貨使命帶來的貨物。

    蘭姆與他的水手們駕馭這樣毫無防備的商船,越過北海進入大西洋,橫跨海盜橫行的七千公里危險海域,前往他們在波多黎各的目的地。

    蘭姆別無他選,眼睜睜看著比他的船高出一人的甲子艦船舷炮窗在軍令中接連拉開,在甲板上傳出聽不懂的吶喊聲裡,一門門黝黑炮口被推出船艙。

    這個時候,蘭姆才終於確定,這是中國船隊,準確地說,是大明國的戰艦。

    這樣的認知讓蘭姆認為那些法蘭西海盜像傻子一樣,難道他們不知道明國什麼樣的怪物麼?兩年前他們還在遙遠的世界另一端,現在戰艦已經出沒於加勒比海,這意味著什麼?

    還真別說,法蘭西海盜真不知道,他們關於大明所知道的一切,僅限於明國曾在菲律賓令菲利普的軍隊折戟沉沙,還有就是明國正在與西班牙就新大陸貿易合作的事情上談判。

    蘭姆知道明國是因為他上次運貨過來時西班牙正在與大明交戰,其實對於新大陸交戰失利的事西班牙並未封鎖消息,菲利普在宮廷的智囊知道這件事瞞不住。

    他們只是刻意忽略掉失利的程度,而對歐洲國家來說,富有的中國也理應是強大的,輸給大明不算西班牙丟人。

    何況這時候整個歐洲最引人注目的是葡萄牙國王賽巴斯蒂昂親征摩洛哥,葡王喪命馬哈贊河、葡軍陣亡八千,包括大小貴族在內一萬五千名葡軍成為摩爾人的俘虜。

    這場戰爭葬送掉歐洲第一個遠海帝國百年國運的戰爭,巨大的失敗讓葡萄牙上下砸鍋賣鐵,以贖回被扣押在摩洛哥的家人,這比任何事都要引人注目得多。

    「跟明國戰艦站在一起!」

    在戰鬥開始前,那些待在福船上剃著怪異髮型的赤膊壯漢們表現非常不專業且令人堪憂的業務能力,法蘭西大蜈蚣船接近他們的時間裡,幾乎所有人都在忙著穿衣服。

    這片海域太熱了,茫茫大海上三五天都見不到人影,康古魯的士兵又不像旗軍擁有嚴格的軍事條例,他們在海上都不穿衣服,有些人甚至連兵器都不拿。

    就連蘭姆都沒指望這些人能保護自己,他只寄望於明軍中擁有數不清的舷窗與粗大鐵炮的戰艦,他認為只有這樣的戰船才能打敗西班牙龐大的蓋倫船。

    法蘭西海盜的加萊船,同樣不會是它的對手。

    在接下來的一個時辰,瀰漫在海域的硝煙證明蘭姆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商船上每一個海員都像他一樣確信,他們有幸見識到這世上最勇猛的戰士。

    如果單說『勇猛』,李旦對此也是贊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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