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94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6 00:44
第二百二十八章 銀子
               
    火把噼啪作響。

    木箱在狹窄逼仄的船艙中堆積,好似見縫插針,有些箱子上鋪著麻單還放著枕頭,有些蓆子則鋪在箱子旁邊的過道上,下層船艙污濁的空氣鬱結於此,讓那些裝備精良的西國士兵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顯得長著一張受氣包的臉。

    但當第一具結實的木箱被掀開,一切截然不同。

    破舊木箱中裡躺著木板與鋪好的乾草,乾草上整齊地擺著一根根方形銀條,看上去比瘦弱的西班牙火槍手的手腕還粗,每個箱子都是如此。

    白銀只是一種金屬,有時候是商品,有時候是貨物,並不出奇,但在這個時代如果說明朝人和西班牙人有什麼能達成共識的話,那就是白銀了。

    不管這兩個國家有多大的分歧,在這件事上他們看法相同,每個西班牙人與每個明朝人的看法都一樣——白銀意味著財富,而財富意味著一切!

    別說那些開口結巴的神機營士兵了,浙兵子弟多出身富貴,投身應募只為名利,但富貴也有一個度,他們的富貴是相對大多數衛軍而言,對生活在大明土地上千萬兆黎來說,普遍意義上的富貴,就是吃穿不愁、衣食無憂。

    只有吃穿不愁衣食無憂,才有資格去追求晉身、才有資格選擇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要達成這樣的目標,需要多少財富的標準能夠用白銀量化,如果掌握一門手藝,大概需要二十兩。

    二十兩,有手藝的可以租賃房屋店舖用作本錢,有閒田的請得起佃農買得起耕牛,能經營買賣、夠顧住吃穿,夢想很久的高頭大馬能買回家、也許心儀的姑娘今天下午就能上門說媒。

    二十兩可以意味著一切。

    過去,一切意味著一顆北虜首級。

    現在,一切離他們近在咫尺。

    在這些隨意堆放的箱子裡拿出一塊銀條並切下其中的一小部分,一切就有了。

    馬蒂恩樂於在眼前這個明國硬漢臉上見到驚愕神情,這種變化令他感到打從心底的輕鬆和安穩,好像失去的主動權又回來了,面對明國士兵的集體失態,他邁著翩翩步調從支撐木柱上撇下一條木枝就著火把引燃,再點起自己的煙斗,緩緩倚著木箱坐下。

    繚繞煙霧似乎能驅散船艙裡的惡臭,他看著駱尚志笑了,道:「這艘船從秘魯總督區利馬港去往亞州常勝港,運送一百噸白銀給你們的陳將軍,來為王室鑄造銀幣,你可以把所有箱子都打開,看上去你們並沒有見過這麼多白銀。」

    駱尚志確實沒見過這麼多白銀,他這輩子見到的所有白銀加到一起也沒這麼多,他沒有任何理由不露出錯愕,如果白銀不是裝在箱子裡而是直接堆在一起還能對他造成更大的衝擊。

    「這些白銀,都是秘魯挖的,那個波托西,一年能挖這麼多?」

    其實駱尚志沒聽懂馬蒂恩說的一百『噸』是多少,但他並不在乎,不需要明確的數量就足夠讓他的世界觀遭到極大衝擊,他滿腦子都在想過去他們在做什麼。

    當然,滿腦子也在想陳沐為什麼要和西班牙人議和,為爭奪波托西的控制權,他們應該為此付出一切,如果讓大明舉國知道萬里之外有一座銀礦能一年開採出接近三百萬兩的白銀,沒人會拒絕為此一戰。

    他們會想方設法把世上任何敵人擊敗,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把敵人打回樹上。

    至少駱尚志此時腦子裡想的就是『關於如何將西班牙人打回樹上』的哲學問題。

    這是個連鎖問題,參將上一個想到的事是西班牙人已經控制波托西銀礦數十年,然後就有了攻擊西班牙本土的問題。

    誰都會有邪惡的想法,持續多久與是否付諸實踐就與道德和能力有關了,所以下一刻,這個問題就從駱尚志頭腦裡抹去,他也恢復到足夠清醒。

    「銀礦剛經曆數年的衰落,前年我們改良了技術,明年也許會更多一些,如果你們的陳將軍願意放印第安人去銀礦工作的話。」

    馬蒂恩輕笑一聲,聳聳肩膀撇嘴道:「可他不願意,也許明年也許後年,產量還會下降,這難以避免,產量下降對你們也不好,鑄幣百分之十五的收入屬於你們。」

    白銀讓駱尚志對波托西極度好奇,不過當下顯然不是聊天的好時候,他先安撫部下,命所有人去甲板上面,並叮囑他們回到常勝港口會有人搜身才能下船,所以讓他們不要動任何歪心思。

    隨後這才讓馬蒂恩跟自己一起走上甲板,在船頭貪婪地呼吸新鮮空氣,這才問道:「為何產量下降?」

    儘管他對印第安人的事同樣好奇,他在常勝待的日子不長,但那顯然是陳沐的事,他不該多問。

    「人死的太快了,又沒有新的人,秘魯就那麼大,還完全被你們包圍,巴拿馬、智利、巴西……沒有新的人,產量自然要下降,別那麼看著我,你看起來像個會經常殺人的人。」

    「有什麼辦法呢,每個夜晚山上會燃起六千五百堆火,汞毒讓方圓六里格寸草不生,對那些沒有靈魂的載重牲口來說去礦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他們崇拜的神明是對赫蘇斯的褻瀆。」

    西班牙人,即使是遠在秘魯不曾與明軍作戰的西班牙人,對明軍也同樣報有足夠的畏懼。

    就好像馬蒂恩看見駱尚志極為魁梧的身軀就能想到他拽起兩個西班牙士兵掄圓了丟出去的場面。

    像這樣的人,似乎不應當會像個迂腐修士般在眼神中流露出同情。

    駱尚志只是搖頭。

    挖礦是很危險的營生,他麾下神機營裡的浙兵都很清楚這個道理,他們很多人在過去就是山主、礦徒,人們會死於礦井塌方、礦底瘴氣那些意外,但人不是這樣死的,不是像眼前這個西班牙人所說,成千上萬的死掉。

    那不是挖礦,那是大規模謀殺。

    「離常勝越來越近了,很快就會有巡海船隊來護航。」駱尚志的後背離開船舷,他不想再將話題繼續下去了,他相信一切所想得到的信息都能在常勝縣的陳沐那得到答案,他只是對西班牙人說道:「我那不是同情,你們真的該對他們好一點。」

    臨走前,在西班牙人的船上,他再一次輕蔑地搖搖頭,小聲罵出一句。

    「崇拜邪神的傻吊,沒得救了……」

    駱尚志已經不在乎船艙裡即將成為大明財產的白銀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去常勝給陳沐提個建議,亞州及亞洲共治區要依法治國,推行大明律。

    《大明律》『禁止師巫邪術罪』,凡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聖者,絞其首,從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就這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的傢伙呀,有一個算一個,不多不少三千里,全都得打完屁股丟海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6
第二百二十九章 英使
               
    還請稟報戰無不勝的陳將軍,我是來自英格蘭的德雷克,曾有幸見過邵廷達將軍,我帶來女王的書信。」

    東洋軍府衙門前的廣場上,穿無袖夾克的中年男人懊惱地抬頭望望毒辣的太陽,嘴巴開合無聲地咒罵著什麼,最終只能解開身上的扣子,帶著一個年輕人向廣場邊角的涼亭走去。

    「小弗,到那邊去,再等下去會中暑的,可不要指望傲慢的明國人會救濟我們。」

    他叫弗朗西斯‧德雷克,不論在新舊西班牙都是十足的危險人物。

    身邊的年輕人名叫弗朗西斯‧培根,十二歲進入劍橋學習,十五歲擔任駐法使節隨員,今年因父親病逝回家奔喪,後被指派為駐明國使節隨員,陪同德雷克一同抵達新大陸。

    兩個同名的人從英格蘭來,一路上受盡了西班牙人與明軍的刁難。

    這麼說倒也並不對,西班牙人沒刁難他們,因為西班牙人沒有發現他們,否則根本不會有什麼刁難,他們會直接開槍射擊。

    倒是明軍,德雷克並非伊麗莎白女王派出的使者,他只是用船隊提供護航罷了,但在西印度群島,李旦的船艦不准英格蘭人進入海域,畢竟德雷克是這片海域最臭名昭著的海盜之一,就連李旦與陳九經都有所耳聞。

    西班牙人的運寶船在近十年僅僅被成功搶奪過兩次,一次在馬尼拉,被遠征的陳沐從海上掠奪一空,因為交易已經完成,所以陳沐搶到的是貨物。

    另一次則發生在巴拿馬地峽,主角就是德雷克。

    即使在出示了女王的書信與先前同邵廷達的友好交往的證據,李旦仍舊沒有將這支使節船隊完全放行,他扣押了英格蘭人六條大小船隻,把他們帶到麒麟港,只准許兩個人攜帶書信去往常勝。

    這種情況對德雷克來說意味著危險,他和表兄霍金斯開始向西班牙人報復的原因就是在墨西哥灣,他們曾受西班牙總督哄騙停靠港口,隨後船隊被殺戮一空。

    經過商議,真正的使者愛德華‧芬頓被留在麒麟衛港,老弗德雷克與小弗培根在明軍的押送下從墨西哥灣登陸,穿過共治區一路抵達邊境,再被帶到常勝縣。

    雖然一路平安沒受到欺負,但心理承受壓力不可謂不大。

    即使在現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直能傳出爆豆子般的砰啪槍聲,這種聲音他們甚至不認真去聽都已經聽不到了,因為持續了太長時間,像白噪音一樣,會被腦袋直接忽略掉。

    明軍漫長而有節奏的火槍聲能從早打到晚。

    小弗培根在涼亭裡坐得端莊,自從父親去世他失去了生活來源,在法國隨同使者學習的機會也沒了,要不是出使明國的機會,他會想去葛雷法學院學習,畢竟管吃管住。

    歐洲確實有很多大學,但這個大學和後世理解的概念不一樣,首先那些學校普遍是神學院,研究神學為主,其次這個時代的大學更像學校,因為沒有小學、沒有中學,儘管這些學校後來成為大學,但並不意味著過去它是大學。

    因為如果沒有初等教育,那就不會有相對的高等教育,只有教育。

    一大一小弗朗西斯坐在亭子裡遮陰,被悶熱潮濕的空氣弄得煩躁不安,這樣的濕度令人感覺有即將降下傾盆暴雨的預兆,這對他們兩個可稱不上什麼好兆頭。

    培根小心翼翼地看著遠處他從未見過的建築風格,那些鱗次櫛比的屋舍上高挑欲飛的簷牙,白牆青瓦與瓦當上各式各樣的飛禽走獸,越過院牆生長的樹木盛開花朵,到處都透著美感與神性。

    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們穿著與歐洲迥異的服飾,他看不見任何一個歐洲意義上的窮人,一些人穿著配色相對單調的寬鬆服飾,但衣料做工精美令人顯得乾淨而體面,還有些人的衣著上的花紋要繁複些,只是離得遠讓人不能確定那些暗紋究竟是否存在,只是更多的花色與飾品點綴讓他們顯得擁有貴氣卻不媚俗。

    人人膚色健康且神態自得。

    行走在遠離城鎮的官道上時還不覺得有什麼不同,但來往運送貨物的馬車遠超倫敦或巴黎城郊的數量昭示著非同一般的繁華,每一條鄉間小道都會讓他們誤會那是通向城鎮的路,但這條路一直通向盡頭。

    人流越來越稠密,一個村子比歐洲一座城鎮的居民還要多,那些在歐洲會被冠以極好名字的城鎮在這裡只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村落,培根發現很關鍵的事——這裡沒有教堂。

    生活著數以萬計甚至十萬人的地方,卻沒有任何一座教堂。

    當他向德雷克提起這件事,老海盜首領露出嘲笑神色:「難道你還沒發現,大明帝國的土地異常繁華,我都開始相信他們本土的道路是用金子鋪就的了,如果能和他們貿易,我們能賺到很多錢,你的生活不再沒有著落,我也能很快添置幾艘船,不,我會擁有由十二條船組成的大艦隊!」

    「英格蘭也能很快富有起來,不再懼怕西班牙人的威脅,我們能自由的在海上航行。」

    德雷克摸著下巴上為躲避西班牙人巡查而剃光的鬍鬚,雙眼露出非凡的渴望:「誰在乎有沒有教堂?我只在乎他們的城鎮沒有城牆,什麼樣的人才會不給自己的城鎮修築城牆?」

    「也許他們是白痴,也許想攻打他們的人是白痴。」小弗培根非常認真地陳述這句話,接著提醒道:「鑑於他們登陸新大陸一年就建立起這座城鎮,在這一年中還擊敗了西班牙人……我認為明國人是後者。」

    德雷克撇撇嘴,不知為何輕輕嘆了口氣:「還是叫他們大明帝國吧,西印度群島的將軍好像喜歡別人這麼稱呼他們的國家——那個人,從市政廳走出來那些人是西班牙人麼?」

    東洋軍府衙門裡走出幾個帶著高頂盔的西班牙士兵,在他們的簇擁中,裝扮極為華麗的人向軍府內穿長袍側身立著的年輕男人鞠躬行禮,在衙門前的旗軍衛士那領取了他們隨身佩劍與火槍,向港口的方向漸漸離開。

    這一幕令德雷克猛地想站起來,動作做到一半又機警地頓住,小心翼翼地左右看著試圖尋找逃跑的路線。

    「我上次過來他們還在打仗,他們不該像看起來這麼友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7
第二百三十章 度量
               
    東洋軍府衙門內,陳沐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手挑起窗簾向衙門前正對著的廣場望去,不難發現靠近道君廟的涼亭裡坐著兩個裝扮迥異的歐洲人。

    他抬起手輕輕指著他們,對收拾桌上文件的趙士楨輕輕笑道:「他們現在一定非常困惑,為什麼西班牙人和我們的關係看上去很好呢?」

    朱曉恩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倒流壺內清澈的茶水緩緩傾進杯中,就像錢一樣,他從沒想過人可以像陳沐一樣賺錢。

    桌案上的文件與通關文書被趙士楨一一收納,這種涉及重要文件的工作趙士楨看來是不能假手旁人的,他的言語不如陳沐輕鬆,帶著很大的感慨道:「任何一個國家拿出每年三十萬兩白銀交給皇帝,都能收穫大明的友誼,何況他們還拿出二百斤黃金賄賂大帥。」

    陳沐非常認真地糾正趙士楨:「不是三十萬兩,是四十萬九千八百兩到六十四萬兩千兩。」

    「這世上哪兒有鑄純銀幣的,他們過去的銀幣就是銀九銅一,我們自然也要如此,其實鑄銀幣是有好處的,方便使用。」

    收拾好公文的趙士楨坐回椅子上,道:「所以大帥去年讓船隊回去稟報朝廷,請准亞洲鑄銀幣?」

    別的地方想要得到鑄幣的准許很難,但亞洲不一樣,這守著銀礦,不鑄幣怎麼流通?只是朝廷從未有過白銀鑄幣的先例,這件事恐怕還需要一番議論。

    「對,我們先為西班牙鑄銀幣,剛才不是和這個馬蒂恩說了,讓他派人去請示阿爾瓦,為方便貿易,要在銀幣上統一兩國度量衡,以後鑄幣都鑄半兩錢。」

    半兩錢會比西班牙人過去的銀幣小一半還多,但陳沐相信他的鑄幣依然能征服西班牙人的使用習慣,人們都喜歡用更好的東西,過去的銀幣圓形不太規則、大小也不盡相同,基本上兩枚銀幣的重量公差能到將近一錢,總重的十分之一,這個公差很誇張了。

    這要發生在明朝,別說朱元璋朱棣時代,哪怕最溫和的皇帝,主持鑄幣的官員有多少就會被革職法辦多少……錢幣大小不一樣,絕不是技術因素導致,而是出現了貪污**。

    當然,這事在西班牙可能是技術達不到,早前波托西的法官馬蒂恩過來,交談中透露出一件事令陳沐非常關注。

    西班牙在菲利普登基之前,塞維利亞有一萬六千五百張織機,當然不是明朝那種,要落後的多,但一萬六千五百台紡織機也是非常龐大的數量了。

    而在現在紡織機只剩下不到一千張,安達盧西亞的綿羊過去有七百萬頭,現在不到二百萬頭,費老二頒布了禁止進口外國書籍的法令,同時也禁止國民前往外國學習,以前陳沐一直以為西班牙衰弱的是手工業,而事實上他們的各行各業都在飛速衰弱。

    只有建築行業飛速成長,因為他們為西班牙蓋起了九千座修道院,教士的增長速度能夠與那些戎馬生涯的騎士相提並論。

    這個國家已經極其虛弱了,大明帝國的到來,在波托西的有識之士看來,可能是西班牙翻身的機會。

    但陳沐不是來做慈善的。

    「用半兩錢,以後他們的錢幣在邊境上兌換通寶更加容易,我們教他們用錢、兩、斤、用寸、尺、步、裡,他們很快就會學好漢語,並把這些帶到歐洲除英格蘭之外的任何角落。」

    「別裝死了,英格蘭人來了,你還挺坐得住。」陳沐說著將目光望向端坐一旁的朱曉恩,道:「說說吧,打算怎麼招待他們,這樣的天氣,在外面坐上半個時辰像洗澡一樣,我可不希望等會兩個一身臭汗的人進我的偏廳。」

    朱曉恩撓撓臉頰,他確實知道英格蘭人來了,而且這個德雷克他還有所耳聞,但他並沒什麼辦法,他聳聳肩膀說道:「如果大帥問我,我會扣下他們並且宣戰……但又覺得不應該這樣。」

    太剛了。

    「你們那邊都是這麼打仗的?」陳沐被朱曉恩的話逗笑,他擺手道:「要是我,我會這樣,但你並不是去征服他們,而是復興你的國家,別把自己搞的像個侵略者,你可是回家啊,大方一點。」

    「我的打算是看看他們的女王寫來什麼書信,然後開始貿易。」

    陳沐說著抬手指指朱曉恩,道:「三十名船長、三十名商賈副手,大王要做他們的老師,教授語言、風俗,這只有幾個月時間,然後作為使者、商人派往英格蘭,取得全境收購貨物的許可。」

    陳沐說的是滲透,朱曉恩則想為其鼓掌,他介紹道:「在艾蘭國,我們的百姓不改祖宗之法,依照鄉約土地為同族百姓共有,為保住這一傳統,諸部與英夷數次血戰抗爭。」

    「然皆人微力輕,數次兵敗,每逢兵敗,參與各部便被英夷處為罪犯,土地被剝奪殖民,血肉屍骨亦為愚昧英夷所食。」

    朱曉恩說的不是修辭手法,而是事實,在那些由福哥兒送到常勝的書籍裡不乏有歐洲的草藥書,藥商著書立說,盡心盡力地教人如何挑選人類頭骨、脂肪、血液來入藥。

    而對英格蘭來說最好的自然是愛爾蘭的罪犯,他們既白又乾淨,很適合英國人吃。

    比方說1690年johnjacobberlu所著的《thetreasurysunlockd》一書,就是一本實用的藥物買賣指南。

    在一堆常見的藥材中,「iuunu的條目格外顯眼。

    儘管歐洲人狂信徒抨擊西印度群島的原住民有惡劣的食人行徑,但歐洲人選擇性忽略了自己身上這些愚昧的習慣,並且事實上,跟他們相比,美洲原住民的食用方式可謂溫文爾雅。

    他們考慮的不是該不該吃人,而是得了這個病吃哪兒才好。

    「現在敢反抗英夷之人已越來越少,即使看到旁人遭受侵攻,亦不敢攻守相望,只要大帥能派人見到那些首領,我就能聯合眾人,許諾保守祖制,若再添置一些兵器,來年必可引其渡海決戰。」

    「好極了。」

    陳沐雙手合掌而笑:「開戰之前,先做朋友,讓我們看看伊麗莎白能為我們提供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7
第二百三十一章 國書
               
    德雷克有些侷促地站在東洋軍府偏廳正中,更加年輕的培根低頭站在他身後,兩手在胸前緊緊攥著十字架項鏈,這枚項鏈是他們身上僅存的物件。

    德雷克在英格蘭聲名顯赫,報復西班牙的行動也令他收穫頗豐,但漂洋渡海的漫長航行與馬不停蹄的長途跋涉還是讓他們的個人衛生糟糕到令人髮指。

    因此儘管陳沐對英格蘭女王的書信萬分好奇,也只能將會面安排在第二天。

    清理他們的任務異常艱巨。

    軍府僕役先是給他們洗了個澡,捏著鼻子丟掉骯髒衣物與帶著泥跡的破舊皮靴,篦乾淨毛髮上的蝨子後又逮著倆人洗了第二次澡,換上粗棉製成的寬鬆衣物,還拿了兩雙棕麻鞋,並在這個過程中用熏香把他們秘製入味。

    消滅掉病菌、跳蚤與部分狐臭後,這才安排他們與陳沐會面。

    即使這樣,其實味道對陳沐來說還是有些辣眼睛,但並不是那麼難接受,何況在見過馬蒂恩後,這事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波托西的法官兼礦主那樣隨時隨地用得起阿拉伯香水。

    「別攥著你的項鏈了,不論是聖水、大蒜、白銀還是十字架都消滅不了我。」

    坐上上首的陳沐輕笑這抬起左手在身前揮了一下,說了個自以為幽默的笑話,但回應他的是年輕培根瞪大的驚恐雙眼。

    『天哪,這個大明帝國將軍居然自比吸血鬼!』

    說真的,見陳沐一面比見法王亨利還困難,一見面又說出這樣的話,對培根來說太驚悚了。

    所謂『科學的終點是神學』只是一句糊弄人的鬼話,像德雷克這樣沒機會接受正規教育的人不算,歐洲鳳毛麟角有機會上學的人一開始接觸的都是神學,儘管神學與其他學科沒有太多聯繫,但他們都必須學習神學才有機會學習其他科目。

    生在教堂長在聖光裡的人,哪兒有不虔誠的?人家一生的頭等大事就是信仰上帝,這等同於呼吸、吃飯、睡覺與生存一樣重要。

    那些科學家晚年回歸神學的原因並非是研究出科學與神學的必然關係,而是這些虔誠的神學家們試圖用科學來解釋神學,或者用神學來解釋科學,因此才會產生無窮的矛盾。

    站在這就已經足夠讓培根拘謹的了,昨天晚上他才剛被軍府僕役像料理牲口般沖洗了足足兩遍——培根上次洗澡是去年春天在教堂洗禮,本來今年春天也該洗禮一次,但沒來得及就被公派出來了。

    德雷克要好一點,他有按時穿衣游泳的習慣。

    其實希臘時代、羅馬時代歐洲人還是挺講究的,但黑死病的流行讓人怕極了,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讓兩個弗朗西斯侷促不安的並非僅因為面對陳沐,洗澡並且還洗得很乾淨讓培根擔心自己會病死,德雷克要更豪邁一些,海盜頭子滿腦子想的都是富貴險中求。

    「你說你們有封信要交給我的皇帝,把信給我吧。」

    但德雷克沒有交出書信,他向前邁步,明朝人的衣服穿在身上讓他走動間顯得有些彆扭,用他的習慣向陳沐行禮後說道:「尊敬的將軍,我們來拜見你是為了能得到去往大明帝國的機會,這封信應該由我們呈送中國君主。」

    「不必了,依照律法你們去不了大明,陛下已將大明東海的所有事務全權授於我手,你可以把信給我。」

    陳沐的語氣非常平靜:「或帶著信離開,由於你們是我的部下保護登陸亞洲,天軍保證你們的船隊安全離開群島。」

    「但下一次,天軍沒有義務保護你們。」陳沐說著好像突然想到什麼,問道:「你們的女王派出幾支船隊,只有你們一支麼?」

    早前受到的刁難已經令德雷克做足了心理準備,聽到陳沐拒絕並不氣餒,同時對明朝上下官吏神態言語中毫不避諱的高人一等毫無異議——明軍擊敗了歐洲認知中世上最強大的國家西班牙,他們理應高人一等。

    「女王派出三支尋找大明帝國的船隊,一支走北方、一支向東,還有向西的我們,船長們準備充分並訓練有素。」

    但讓德雷克沒想到的是從陳沐的臉上看到的是失望與遺憾。

    「那我恐怕要恭喜你了,你們的運氣很好,其他船隊恐怕此時不是逃回英格蘭,就已經死在途中。」

    現有條件不可能讓任何船隻活著穿越北極圈,向東又有西班牙的重重封鎖,即使他們僥倖逃過西班牙人的追捕,慣用快船的漢國也會把他們掠奪一空。

    但他並沒有說出原因,只是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立場:「考慮好了麼,是把信給我,還是帶著信回家?」

    德雷克與培根對視一眼,不知道明朝究竟在哪的他們別無選擇,至於其他使者船隊是否遇難,對他們來說沒什麼關係,穿越大海本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險。

    密封信筒被軍府親兵接過遞交至陳沐面前,陳沐卻只是拿著信筒看了看便輕輕揮手示意親兵將書信交給旁邊的親兵宣讀……他不認識這個時代的英文,即使與德雷克交流用的也是西班牙語,念信這種事還是交給過去在朱曉恩身邊做過通譯的親兵來比較好。

    翻譯書信是個力氣活也是腦力活,既要不失體面,還要翻譯精準,比方說信的抬頭。

    「英格蘭、法蘭西及愛爾蘭諸國女王,信仰守護者伊麗莎白致敬偉大、強大而不可戰勝的大明帝國萬曆皇帝……大帥,他們前面寫了奉天承運,後面寫的是契丹萬曆大汗。」

    德雷克與培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從廳中所有官吏軍兵的神色能看出來,包括陳沐在內所有人聽到這句話時都露出厭惡的眼神。

    「接著念。」

    「呈上此信者為吾國忠實臣民弗朗西斯‧德雷克,得吾人准許而前往貴國各地旅行。」

    「彼可成此難事,全賴陛下之寬宏仁慈,抱經磨難後,必能獲陛下寬大接待,何況此行於貴國無任何損害,且有利貴國百姓;陛下不必懷疑,其更樂於為此行吾國有益之旅行。」

    「吾人認為:我西方諸國君王從相互貿易中所獲利益,陛下及臣屬陛下之人均可獲得。此利益在於買賣所需及富有之物。吾人以為:我等天生為相互需要者,需互相幫助,吾人萬望陛下同意此事,而我臣民亦不能不作此嘗試。」

    「如陛下可促成此事,且予其安全通行之權,並給予吾人在於貴國臣民貿易中所極需之其餘特權,則陛下實行至尊貴仁慈國君之能,而吾人將永不能忘陛下功業。吾人極願吾人之請為陛下洪恩所應,而當陛下仁慈加於吾人及吾鄰,吾人將力圖報答陛下也。願上天保佑陛下。」

    親兵將信讀完,皺著眉頭念出落款:「耶穌誕生後一千五百七十八年,我王在位第五年,授於格林威治宮。」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7
第二百三十二章 奉天
               
    陳沐回味著這封信前後表達的意思,思索伊麗莎白為什麼會自稱法蘭西女王,下首端坐的鄒元標等人各個面如鐵青,望向德雷克二人皆是神色不善。

    不用看陳沐就知道,下面的官吏多半是認為這封看似平等的書信是『不敬』的,這不是誰的錯。

    這是中式外交與歐式外交的碰撞。

    在正常情況下,這封信送到萬曆手上和送不到萬曆手上的結果是一樣的。

    伊麗莎白派人傳送國書是想要與明朝建立歐式外交關係,這是不可能的事。

    中西式外交在歷史上最早由明朝與荷蘭人的交往中嘗試了各種可能,荷蘭人想要通商,被官方拒絕後搞走私,然後與本土海盜鄭芝龍發生衝突,再加上與明朝親近的澳門葡萄牙人搗亂,轉眼就拉倒。

    就算真的是紫禁城建立聯繫,至多也就是在中式外交關係裡被當做朝貢國玩弄一番,也許會促成大明的進步,但英格蘭人絕不會如願以償。

    陳沐過去所處的時代全國上下可謂是最大的美粉,火力不足恐懼症也是那會患上的,既然跟老師學,那就得把那一套學透兒,英式外交平等麼?美式外交平等麼?

    在朝貢存在的文明世界之外,國與國、強與弱的關係只有吞併、僵持、殖民與滅亡。

    比方說現在要貿易的英格蘭崛起之後,但凡跟它自由貿易通商的,能被吞併的都被吞併了、能被殖民的都被殖民了、能滅亡的都滅亡了,剩下不能實現以上三種手段的國家以僵持狀態共存著。

    朝貢體系是從古至今區域性霸權中最優秀、最文明、最仁慈的體系,沒有之一,也是強弱大小和平共存的權宜。

    真正的事實是在農業為主的時代中,六合八荒,已無值得征服的肥沃土地,亦無值得平等換取的貨物。

    說難聽話歷史上世界範圍內的強國沒有哪個是不傲慢的,而明朝的傲慢體現在玩膩了暴打小朋友的把戲後製定了一套『你給我面子,我給你糖吃』的規則。

    願意朝貢你來朝貢,反正從你那也賺不著裡子,得點面子皇帝高興回贈點東西准你回去供著,不樂意朝貢您就在樹上踏實呆著,別打擾道爺飛昇。

    至少不會你不跟我做買賣我就干你,還嚷嚷自己是自由貿易。

    哪兒有什麼平等,無非是實力強弱罷了,實力強放個屁都是香的、睜眼說瞎話都比真的還真。

    所以美式霸權是個很正常的事,儘管野蠻,哪怕到二十一世紀,讓落後小國去找黃毛大統領說『開門,自由貿易』,可能麼?

    而現在英格蘭人想要與大明通商貿易還要給你『安全通行、其他極需之特權』,這正常麼?

    說難聽的您憑什麼呀?

    不過陳沐非常文明。

    「信的內容我已知曉,你們的女王說想要和大明通商貿易,通商貿易是有好處的,不過首先,你們的國家有多少人口?」

    這種問題沒上過學只接受過一點兒神學教育的德雷克是答不上來的,何況他讓一眾官吏瞪得心裡有點兒發怵,只能轉頭望向年齡雖小但更加博學的弗朗西斯‧培根。

    年輕的前駐法使者隨員沒有辜負海盜頭目的期待,恭恭敬敬回答道:「尊敬的將軍,英格蘭有四百至六百萬人。」

    他的準備工作做的很足,道:「我們的鄉村有大量家庭手工作坊,出產棉麻、呢絨、毛紡、服裝、玻璃、紙張、皮革、陶、煤、鹽,還有銅、鐵、鋼與穀物加工的食品。」

    「我們提供什麼貨物與貴國的需要有關,當然我們在歐洲出口最多的貨物是羊毛與呢絨,在去年英格蘭賣出的貨物中這兩樣佔到總貨物的百分之八十二,雖然賣出的羊毛越來越少了,去年只賣出四千多包羊毛,但賣出的呢絨多達十三萬匹。」

    陳沐用鼻息長長地出了口氣,說實話,既讓他感到放心,也為其原始積累而讚歎。

    放心是因為英格蘭還沒有多麼強大,而讚歎則是因為這份原始積累會讓英格蘭飛速強大起來。

    費老二為什麼跟英格蘭關係不好呢?因為他想當英格蘭國王,他為什麼想當英格蘭國王呢?因為在貿易中他很吃虧……西班牙的拳頭產品是羊毛,英格蘭也是。

    而在長久競爭中英格蘭開始積攢出強大的生產能力,而西班牙放棄自己的生產能力,用新大陸白銀黃金來續命,導致本國沒有其他有競爭力的商品。

    有政治原因、有海盜搶奪的侮辱、也有經濟原因,導致兩國之間必有一戰。

    實際上歷史大勢往往是當代人也能感受到趨勢的,就好像張居正坐上首輔之位的許多年前大明王朝的有識之士就知道他會成為首輔;英西大海戰開始之前,有識之士也能察覺到戰爭的腳步。

    「大明會考慮准許商賈與你們貿易,但這要取決於利潤是否合適,畢竟天朝與英格蘭所距甚遠。」

    陳沐帶著平生極盡真誠的表情緩緩點頭,問道:「你們帶貨物樣品了麼,還有這些貨物的價格,不是在這兒,而是這些貨物在英格蘭本土的價格。」

    眼看德雷克與培根急著爭辯什麼,陳沐抬手道:「如果你們帶了樣品,它可能從麒麟衛港運過來還需要一段時間,我建議這幾天你們好好商量一下,給出合適的價格。」

    「因為你們所能出產的一切貨物,對大明而言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因為我們都能生產、你們所不能生產的大明也有,並且均可大宗出售,我說的大宗,是每筆交易都像你們去年賣出所有呢絨數量一樣。而據我所知你們也並不盛產金銀,所以貿易會用以物易物的手段來達成。」

    「你們的商品如果定價低,我們會從英格蘭大宗購買;你們的商品如果定價高,我們會向英格蘭大宗賣出,如果定價對我們是不利的,就不會達成這樣的貿易。」

    培根急的臉都紅了,支支吾吾道:「我們的商船可以運貨與大明帝國買賣,在哪裡都可以。」

    陳沐笑了,他搖搖頭,仍然非常真誠。

    「讓我來告訴你幾件事。首先,在明西協議中,新大陸北方所有土地屬於大明,任何國家試圖染指,將受到明西聯軍進攻,反擊會包括其歐洲本土,所以不要有任何人登上北方土地。」

    「第二,你們也不會希望在墨西哥灣交易,墨西哥城以東的土地為明西共治,而群島屬於西班牙,鑑於英格蘭與西班牙的關係,你們的商船會在接近群島時即被西班牙戰船摧毀,如果在新大陸貿易,那我永遠都見不到你們的商船,那貿不貿易又有什麼區別?」

    「第三,大明船艦可以航行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而法蘭西在海上有很多海盜,你們的國君既然認為她是法蘭西女王,就讓那些海盜不要招惹我的人,如果她管不了也沒關係,我無心插手法蘭西王室歸屬,這不會影響我們的貿易,我會派人告訴哼老三規矩是什麼,他的海盜搶我幾條船,我的人就去燒他幾座港。」

    「第四,鑑於以上三點,我認為貿易的地點最好在英格蘭,我傾向於在英格蘭及愛爾蘭諸國由大明設立固定商站,商賈們在英格蘭及諸國自由旅行,並請女王給予一應商賈極需之特權,在貴國收購貨物;明船一年一度靠港,大量販賣貨物。」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陛下尊號為大明帝國或天朝上國的萬曆皇帝,不是契丹大汗,還有信件的抬頭,未得吾皇冊封,不沐天恩,何來奉天承運——這幾件事,還望盡快轉呈貴國女王知曉。」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7
第二百三十三章 研究
               
    德雷克特別想趁看護旗軍不注意溜走,一把火燒了常勝,帶著培根逃之夭夭。

    什麼他媽的貿易,不貿了!

    明朝人從上至下骨子裡的傲氣不是裝出來的,平心而論,陳沐的態度在其中是尤其讓兩個英格蘭人難得感覺到舒服點的,儘管他很霸道。

    但他的邏輯很容易讓人摸清楚,陳沐思考問題的方式是『因為我強大,所以我建議,而你不會拒絕,因為這對你儘管刻薄,但有好處』,別人不一樣。

    關鍵在於陳沐本身的社會地位與權勢就超過新大陸所有人,他有資格和能力依照自己的意願做任何事,這與他們是不是英格蘭人無關。

    可別人呢?

    穿著青袍的縣官幾乎用鼻孔對著他們說話,剛說上三句話便皺著眉頭偏頭向一旁,抬手優雅地用食指擋住鼻孔,召喚來僕役,最可惡的是什麼呢?

    他還能笑著說:「天氣熱,你們該洗澡了。」

    看上去還抱著極大的善意,多麼偽善啊!

    合著想在你們面前當個正常人,一天得洗兩回澡是吧?老子在英格蘭一年都不洗澡的好吧!

    縣官就算了,看起來也是貴族之類身份尊貴的人,那士兵呢?戴著圓簷圓頂盔頂上還紮著紅纓攥的旗軍一直按著刀跟在身邊,像看護小偷兒那樣盯著自己,這摸摸那動動都會遭受聽不懂的呵斥,眼神裡透著濃重的看不起。

    你一大頭兵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人,嗯?就因為你不臭麼?裡三層外三層衣甲捂著出汗把衣服都浸濕了你說你憑什麼就不臭呢?

    氣死個人!

    大頭兵也算了,到底是攥著刀的人,看起來訓練有素,邁出的每一步距離都一樣,不跟這樣的人計較。

    問題是每個人都這樣,發自內心且帶著善意的看不起,令德雷克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使他一直氣呼呼地擺個臭臉。

    同行的培根就好多了,讓洗澡就洗澡、讓吃飯就吃飯,不給刀子就下手,一切學得很順溜。

    其他任何時間,都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還向軍府僕役討要來紙筆,想到什麼就寫寫畫畫,可能是畫一幅宅院的圖畫,也可能是勾畫幾個老弗看不懂的混合著十字架的數學公式。

    「他們很無禮,就因為沒有怪異氣味、吃飯會用筷子、日子過的好穿著體面乾淨,就能瞧不起人?」

    老弗的牢騷滿腹讓小弗有些受不了,他提醒道:「他們很有禮,給我們吃的、新衣服以及妥善對待,衣服的材質儘管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最次等的面料,但在巴黎,這樣的服飾普通人是穿不起的。」

    德雷克對此無法否認,儘管他有一肚子埋怨要說,但這身衣服的質地確實很好,即使是他,先前無袖夾克里也不過穿著一件亞麻的白色穿成米色的襯衣,到處露出令人難堪的褶皺。

    「與他們相比,我們物資匱乏、也不乾淨,他們有數不清的人,這些人擁有數不清的豬肉、雞肉、羊肉,還有多到可能在倉庫放壞的穀物,這幾天我需要讓人多帶我出去走走,如果你不舒服。」

    培根對低頭欣賞自己身上那件純棉素色中單的德雷克道:「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在這裡等我,我不需要陪同。」

    「喔,小弗長大啦,『我不需要陪同』,多麼勇敢。」德雷克陰陽怪氣地學著培根的話,最後坐在榻上問道:「你要去做什麼?」

    「研究,我需要研究他們。」

    歐洲傳教士為什麼有比其他世界各地的學者更加狂熱的研究心態呢?其實這很好解釋,一切研究的出發點都是三個字——為什麼?

    首先要感到好奇與求知,然後才會發起研究。

    這個問題對見到明朝人之後的修士們來說幾乎是天然的:為什麼他們過得比我們好?

    而反之,明朝人對他們以外的事兒沒什麼難以理解的,即使在火銃時代,他們看見沒見過的火繩槍,也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這是一種銃,沒什麼特別。

    對歐洲人更不會有什麼好奇,好奇什麼,他們為什麼那麼臭、那麼窮、那麼野蠻麼?

    得了吧,他們應當應分的。

    進步的動力來源於主觀的優越性與客觀的不優越。

    就像清末的天朝上國被打敗了,各個社會階層瘋狂傚法,只為進步,為什麼?因為本該是天朝上國的他們卻看見自己是落後的,以扭轉錯誤的現狀。

    並非單純的『我要過上好日子』那麼空洞,而是『我本該過上好日子,所以我必須想盡辦法過上好日子』。

    現在對培根來說,他的心裡同樣帶著這種困惑,這種困惑在歐洲時體現得並不充分,即使有所差別,也很容易找到真正的原因。但在面對明朝人時,真正的原因則在重重迷霧之下顯得撲朔迷離。

    這一層又一層的迷霧,叫不信神。

    像未來不遠出現的科學一樣,在堅固的城牆下挖開一個角落,而這些神學家並非是因為善於研究而開始研究,現在只有十九歲的培根——他只是想用平生所學,去捍衛。

    不論是用數學還是用哲學,去捍衛基督教存在的正當性。

    正如同歷史上的牛頓,研究物理、牛二定律,並得出結論,在萬物之力開始之前,上帝踢了一腳,給予世間萬物初始的力。

    「如果人們知道明國的情況,會為之驚訝的,為什麼這些異教徒,甚至都不該稱他們做異教徒,他們沒有半點虔誠,這很奇怪。」

    培根非常認真地皺著眉頭:「他們應該不會殺死我,至少看上去不那麼野蠻,我可以四處走走,研究他們的生活,究竟為何能讓他們過上這樣的生活。」

    「不必擔心,像這樣的研究不是第一次了,我們曾經遇到過更危險的時期。」

    培根指的是歐洲與奧斯曼的戰爭,在漫長的戰爭中數不盡的基督徒加入奧斯曼,因為在漫長時間里奧斯曼顯得更有帝王氣象,他們包容一切,並從中吸收優秀文化。

    更聰明也更明智。

    「我想,我會得到一些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7
第二百三十四章 打壓
               
    很快,陳沐就看到了德雷克從英格蘭海島上啟程時帶出的貨物。

    貨不多,但做工都還不錯,但相應的,價格也很高。

    以呢絨為例,英格蘭出產的呢絨為兩種,一種是素色寬幅呢絨半成品,尚未染色加工,價格為每匹三十五佛羅林及五佛羅林的運費。

    佛羅里是金幣,一枚重一錢,而英制的匹則為十丈長、五尺寬,很大。

    而明制一匹為長三丈二尺、寬一尺八寸,面積上比英制小六點五倍。

    這意味著一英匹呢絨半成品價格在明朝值金三兩五錢、銀二十八兩。

    而經過染色加工後的呢絨,價值還要再膨脹三成。

    「大帥,還有個問題是他們用金結算,國朝一金八銀,而他們一金二十銀。」

    從金城被緊急召集過來的程大位撥弄著算盤,雖然在軍府官邸神色有些謙卑,但他確實是整個新大陸對算學有最深理解的人,他對陳沐說道:「倘以金結算,則一匹未經染色的呢絨價比加工成品的潞綢貴近六倍。」

    陳沐翻翻眼球,問道:「那其他的東西呢,價格比例?」

    物價貴這是在陳沐預料之中的,歐洲正處於價格革命的過程之中,趙士楨查閱避水閣內存放西班牙歷年物價資料得出西班牙的物價一直在不斷攀升,歐洲是一個整體,以西班牙佔據半個歐洲的體量來說,沒有任何國家能在浪潮中置身事外。

    算盤在官衙偏廳打得噼啪作響,東洋大臣陳沐、軍府主事趙士楨、知縣鄒元標等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程大位,讓算學大師的額頭不自覺地冒出汗水,越算越緊張。

    一個個數據被羅列下來,程大位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當算盤聲停止,他用硬筆在紙上寫下最後一條,擱置在旁再抬起頭時,臉色非常不好:「大帥,除玻璃外所有物價都高於我們,包括鹽、棉、羊毛、麵粉、銅、鐵、煤,都高,高得多。」

    「而在質量上,他們產量最高的呢絨並不比我們在麻家港產的好,至多不過是伯仲之間;鐵製品與銅製品則大多粗糙,硬要比的話,不說閩廣,兩京一十三省隨便哪個衛所軍匠都能做出這樣水平的東西。」

    在製造業尤其是紡織行業,古中國就從沒怕過誰。

    「只有玻璃比我們的琉璃價低,如果沒有大帥做生意別出心裁的方法。」程大位說了一句褒獎但讓人聽起來並不像在誇獎陳沐的商業才能,他說道:「那麼除了用貨物與黃金大量換取白銀外,向他們買什麼都是不划算。」

    黃金換白銀?

    陳沐覺得這並不合適:「還是用貨物換更好,我們的金不算多,不夠支撐大宗貨物買賣,何況才兩倍利潤,不值得商船跑一趟。」

    趙士楨突然開口道:「大帥,學生有疑惑存心許久,為何大帥不願讓西班牙王室賺錢,卻不在意英格蘭王室?」

    「不在意?你是指什麼,讓他們的女王賺錢麼?」

    陳沐笑著搖頭,但很快臉上的笑意便隱去了,非常慎重地說道:「我當然在意,在大明之外的每一寸土地上,我都不想讓任何人從我手上賺到一絲一毫。」

    「但買賣總是有賠有賺,區別在於讓誰賺……西班牙很大,費老二好戰,並且不論他願不願意都會視我為眼中釘,他的國家留不住有才能的人,所以錢讓他的百姓賺一些更好,他們會像最忠誠的二道販子給我們進貨。」

    「而英格蘭很小,但女王明智,為百姓制定了利於發展的法令,所以比起他們富有創造力的國民,錢讓女王賺走更好,畢竟他們和咱們不一樣,難道他們的王室會想方設法用國庫給百姓修路挖渠麼?」

    「更何況,讓他們賺點錢也沒關係。」

    陳沐笑了:「就像我說的,英格蘭很小,一兩年內就會爆發戰爭,他們很依賴歐洲的商品,而一旦開戰經濟必然衰弱,各項物資都會短缺,為了更好的勝利,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多從他們那買一些東西。」

    「程先生,看一下鐵、棉花、亞麻、羊毛、銅的價格,如果賠本的不算太多,我會讓商賈從那裡買入一些。」

    程大位只是掃了一眼賬目便信手拈來,準確地報出大概都要貴兩三倍的價格,最後說出結論道:「既然是賠本,為什麼還要做這樣的買賣?何況這些材料,我們都有,哪怕不從大明運,亞洲也皆有生產。」

    「不會賠本,只是賺得少一點罷了,成本更高的原材料會讓加工品的成本上升,但加工品在他們那的價格也很高,我們一樣是賺錢的,雖然這些貨物用自己的原料成本會低,但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的目的不是和英格蘭搶奪歐洲市場,而是為打壓英格蘭製造業,若是搶奪歐洲市場,過程自然是大明多賣出一匹呢絨、英格蘭就少賣出一匹呢絨。」

    「但打擊製造業,過程則是我們用他們的原料多生產一匹呢絨,他們缺少羊毛就要少生產一匹呢絨,同時因為多生產,一樣會搶佔他們在歐洲的市場,他們圈地在國內搞得天怒人怨而我們賺錢,這是三贏。」

    一箭雙鵰可能是最早的雙贏說法。

    「行了,既然搞清楚了物價,那麼下一步東洋軍府在發展上的方向就有了,常吉記好了。」

    說著,陳沐起身踱步將偏廳上首兩張椅子拉到一旁,將海圖放下來,隨手提起竹鞭在亞洲地圖上畫下一條線,道:「常勝、金城及發現三角洲的界縣三地,今後在農業上繼續大力開墾土地,收攏原住民百姓,努力種植一應農產品,首要任務依然是保證糧食自給。」

    「除此之外,鼓勵百姓種植經濟作物,棉、麻及菜油,還有分界半島的養殖綿羊,可以由東洋軍府給予農戶每斤棉花、羊毛、亞麻及素油一至三個通寶的補貼。」

    「工業上,鼓勵生產陶罐、麻布、羊毛、棉布、銅鐵加工製品,同樣依照貨物價格給予最高百分之五的軍府補貼。」

    「最後是軍事上,我們離英格蘭還是太遠了,為爭取優勢,下一步派出使者去往巴黎,與法蘭西建立聯繫,不論是外交手段的以通商貿易誘惑、財物購買租借,亦或商業上取得建立商站的許可,還是製造軍事摩擦小小地打上一仗也罷。」

    陳沐用竹鞭指在法蘭西西北部比鄰英格蘭的海峽一側,道:「接下來一年中,我們都必須在這一帶取得大明的租借地,不用太大,但最好有現成的港口與造船廠,並有利於駐紮兩千軍隊及匹配數量的戰艦,以備不時之需。」

    「耶穌誕生後第一千五百七十九年?」

    陳沐收斂笑意,將竹鞭平放於案上,對眾人道:「天下會記得這一年。」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7
第二百三十五章 指南
               
    烈陽將刺破漫長黑暗中的英倫三島,只是此時此刻,攥著十字架項鏈的小修士培根尚不能感受到歷史車輪的動向,但他已清楚地見識到新大陸最為廣泛的信仰。

    道君廟距軍府衙門並不遠,離兩個英格蘭人等待回信的臨時居所也不遠,培根在出門前拜託看護旗軍去木料場求了塊方形小牌子,託人用漢文寫著『英格蘭使者駐地』,掛在他們小院門口。

    他還以為這個小牌子能幫他的朋友德雷克促成幾樁生意,結果並沒有設想中那麼美好——木牌子剛掛出去就被巡檢司與地方保甲先後找上門來。

    他們被百姓舉報了。

    等巡檢司與土保甲離開後,木牌被改成了『四夷臨館』,並被勒令不准擅自更改字跡,看護他們的旗軍還被長官吵了一頓。

    但沒人吵他倆,這對兩個英格蘭人來說是一種非同一般的感受,他們一直以為門口站著的兩個明軍士兵是保護他們的守衛。

    但這個時候他們看出一點兒不對的苗頭——在別人眼中,那兩個旗軍好像是他們的主人。

    就好像因為沒有管教約束好自己寵物還是別的什麼東西而引來其他人的不滿。

    旗軍不高興,自然影響到培根下午對常勝的遊覽,原定於先去集市再去常勝郊外名叫陶村觀看陶器加工的計畫泡湯,通曉西班牙語的旗軍逕自把培根帶到了道君廟門口。

    道君廟遊人如織,香火繚繞,每月逢七的廟會,常勝縣百分之七十的人口流動都是為了到這兒來上香求福。

    「他們看上去都很虔誠,這是在向什麼異教魔鬼禱告?」

    「你們這些人總是這麼無知,看見別人的神明就說是異教魔鬼,西班牙人過去也是這樣。」

    伴著旗軍說出這句話,培根非常驚悚地看到身旁的旗軍從後腰抽出比匕首稍長的短劍,自腰囊中摸出一小罐放在竹筒裡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油脂塗抹在劍上,指著不遠處走來的幾名西班牙人,挑挑眉毛道:「你看他們現在多老實……那雙靴子真棒,這王罷可真有錢。」

    迎面走來的不是別人,波托西的法官馬蒂恩剛從市集鋪子裡出來,腦袋上的軟帽已經換成明制發巾,還包著副綢緞織成的四方平定巾,長襪盡頭的腳上還蹬著一雙走線金絲雲頭靴,護衛留在廟外,兩手恭恭敬敬捧著一抹看上去像草木灰般的東西走進道君廟。

    「他在做什麼,手上拿的是灰麼?」

    對培根的發問,同樣年輕的旗軍露出嗤笑:「一看你就沒打過仗,那是火藥,火繩槍裡放的,他要去祭拜道君,在新大陸,你們這些面目不同的四夷要想做買賣,就得拜道君,管用!」

    「而且你拜完了道君,再回去拜你的神,沒事,道君爺爺不跟你們那小孩兒一般見識,不生氣,知道不?這用我們的話說,叫寬宏大量。」

    培根聽得一愣一愣的:「你們的神,吃火藥,還管做買賣?」

    小旗軍輕描淡寫地搖頭:「他啥也吃,你供啥他收啥,我們這兒的規矩是這樣的,你在這兒做買賣,做什麼買賣,就拿一份兒供到廟裡,所以廟裡啥都有。」

    說著旗軍還有點要解釋的意思,道:「廟裡不是一直都有火藥的,常勝不做火藥買賣,可能是西人從軍府買的,過來上貢。」

    培根不想和旗軍鬥嘴,只是他看著從道君廟心滿意足走出來的馬蒂恩眼中露出不屑的神色,儘管他和西班牙所信奉的教派不同,卻也看不起這種行徑,所見所聞令他猛然想起過去人們對大洋另一邊的傳說。

    口中默念道:「大海盡頭有守護的魔鬼……引誘人心墮落。」

    「你嘀咕什麼呢?」

    看著認真給刀子上抹油的旗軍,培根低眉順眼卻還帶著點倔強道:「這不能洗刷你們的原罪,每個人都是有罪的,只有信奉我主才能洗刷罪惡,讓你們的靈魂在死後去到天堂。」

    培根非常真正,他幾乎是一個天然的傳教士,裝著膽子避開刀鋒去拉旗軍的手:「跟我走吧,我來代主告訴你如何洗刷罪責……」

    可再真誠也架不住人家不領情。

    「別動手動腳的,離我一步遠,再這樣我給你栓上繩兒了。」

    「我知道你們那套,人人都有罪,信你們那個傻乎乎的東西就沒罪了,可拉倒吧。」

    培根趕忙擺手道:「不不不,正是因為有罪,才該服侍萬能的主,這是……」

    他話還沒說完,旗軍把匕首往旁邊一插,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筆記本,邊翻邊道:「我知道你們人人都有罪,大明都知道你們有罪,不用滿世界宣傳,要不然怎麼臭烘烘的呢。」

    「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才會臭呢,我找找啊,哪一章來著?道君對你們這個心態是起過名字的,你們這種皮膚很白的人在新大陸犯過大錯,欺男霸女殺人放火搶奪財物,是罪責深重,找到了!」

    小旗軍的神情同樣分外嚴肅,抬起一根手指轉頭盯著培根照本宣科,道:「伊比利亞病!在過去的研究中發現,來自歐羅巴伊比利亞半島上的人心竅未開,極度喜愛向見到的人廣而告之他們犯下的罪責,並將這一罪責推卸至祖先創造他們是一件錯誤的事,並甘願因此受到虐待與教宗的奴役。」

    「這種不敢承擔責任、善於推卸責任並樂於受虐的心智不全,於萬曆五年被首次提出,此番記錄在案只為警醒百姓勿受其欺騙,當其提起『萬能的主』時,當昂首挺胸注視此人,如此回答便可戳穿教宗謊言,救其覺醒。」

    說著,年輕的小旗軍將本子用食指插著合在身後,照著要求背著手昂首挺胸注視著培根,道:「你說你的神明是萬能的,它能讓你現在爆炸麼?」

    培根呼吸一窒,正待回應,小旗軍已經擺手,拿起筆記看了一眼繼續說道:「倘其承認不能,則其主並非萬能,若其堅定回答主讓其死其立即可死,必須向其糾正,非死耳,乃爆炸。」

    「其必以其主曾發起洪水洗刷罪責來施行詭辯,即可令其現在發大水,其必稱僕不可測主、主威難測,此時謊言已然不攻自破,但其人千奇百怪,難免遇見面皮厚堪陳月港之人,便可明確告知,其主能令其死後靈魂升天,你主只消一炮,可令其死後靈魂肉體一道升天。」

    培根的話已盡數被憋回腹中,瞪眼半天,才結結巴巴問道:「這,這是你所信奉的『道君』的聖經?」

    「什麼聖經。」

    小旗軍又露出嘲笑無知之人的嗤笑,翻手看了一眼掌中筆記,一邊揣入懷中甲縫一邊說道:「《防銃斃指南》,東洋軍府常吉先生著,萬曆六年常勝書局三版,售價一百二十通寶。」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7
第二百三十六章 傳染
               
    聽小旗軍一席話,弗朗西斯‧培根感覺過去十年書恐怕都白讀了。

    當然,他只是一時間邏輯錯亂不能自洽,但頭腦正在快速搜尋一切能消除矛盾的結論,儘管還沒找到,但很快就應該能夠找到說服這名明軍的方法。

    遠沒有到需要說服自己的程度。

    人的悲哀之一或許就是為一件無望之事努力,正如現在的培根,他希望自己能說服一名明軍,借此取得信任來得到更多關於明軍以及大明帝國的信息。

    但這從一開始路子就錯了,其實他若試著於這名明軍成為朋友,也許他想要的消息也能套出來,但想要建立共同信仰?

    知道他懷裡揣著的小書為啥叫《防銃斃指南》不?

    東洋軍府新編軍事條例第二章,適用於銃斃的法令中七十四條:明軍准拜神,但死前不得信教。

    誰會拿小命兒開玩笑啊?尤其是四洋旗軍都吃得這麼飽、軍餉這麼厚、動不動還有這個哪個的獎賞,只要通過了北洋招兵的考核,認真操練立馬就變成大明帝國中等偏上收入人群。

    出洋五年,願意續約的繼續續約,不願意續約的回去朝廷包分配,別的不說,就北洋南洋的練兵官、南北講武堂的研究與教習,最次最次,天底下哪個衛所還不缺個業務熟練歷戰豐富的武教頭了?

    哪怕回去不想再從事戎事,五年少說能攢下一百兩白銀的積蓄,退一萬步講,這北洋旗軍當得多沒出息才能就攢下一百兩啊?就不說打仗,隨便一個科目考試得個第一,後面幾個月俸祿加起來都有三十兩,這還是步兵。

    唯一不好的一點就在這是高危職業,可他們沒輸過啊——根本找不到想死的理由好吧!

    吃飽撐的找銃斃去?

    「我說你呀,也趁早熄了這份心,在新大陸,你們那主兒不靈,走,該咱進去了。」

    旗軍抽起長匕首就要拉著培根去道君廟,把小弗嚇壞了:「我不拜,我不拜,我不能拜你們的神,這是異教!」

    「瞧你那少見多怪的樣兒,你愛拜不拜,誰稀罕,讓你去裡邊吃點東西,我要拜!」

    小旗軍非常鄙視地看了一眼,再次伸手這才拉著弗朗西斯‧培根走向道君廟,路上培根還慌張地問道:「你帶我來這兒到底要幹什麼啊,昨天不是說好今天去看陶器麼?」

    「看個屁陶器,沒見我因為你做小木牌子挨吵了麼?說我管教不嚴,罰了半月軍餉,你知道我半月軍餉多少錢,嗯?三千通寶!把你跟你那懶蛋朋友全身家當賣了都換不來。」

    「害我被罰這麼多錢,你不得賠麼?再說了,沒聽見別人天天放銃練習射擊,我可沒空陪著你倆玩,咱一向表現良好,跟西人作戰也是拿過首級功的,這次比賽拿了名次,離升做小旗就不遠了!」

    小旗軍說著還哼出一聲:「我來拜拜道君,讓道君給我換個差事,順便讓你吃點東西,好教道君爺爺也給你找個工作,別跟你那朋友一樣,成日不思進取就在軍府混吃混喝,也不臊得慌!」

    讓道君給換個差事?

    讓道君給找個工作?

    「不是,我有工作啊,我是英格蘭駐大明帝國使者隨員,我的工作就是這個!」

    「什麼狗屁工作,你是使者隨員,你們使者呢?連使者都沒有要哪門子隨員,要點臉吧——道君廟裡不要喧嘩,站這等著。」

    培根被拉進道君廟的大殿,看上去這座廟宇嶄新,像是前些時候才經過修繕,極高的殿梁分散力量吊著明燈,殿內煙火繚繞籠罩著神秘氣息,一陣穿堂風吹過,煙霧裡露出正中巨大神像——培根覺得有點眼熟。

    不過一時半會他沒想起來這個神像究竟和他見過的誰比較相似,又或者說這神像跟他見過的每個明朝人都有點像,只是透著更深重的威嚴罷了。

    在神像左右的牆壁上整齊地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書信,書信下有左右各四名披甲執銳的旗軍執勤。

    而在神像之前,列開許多張巨大的祭桌,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物品,有五穀雜糧、水果蔬菜、烹熟的肉食與冒著熱氣的玉米麵食品、裝著果汁、羊奶或溫粥的陶罐、嶄新疊好的衣服、看上去就分外名貴的布匹錦緞、明亮的刀劍鎧甲還有做工精良的彎弓羽箭。

    甚至還有兩個尚在襁褓的小孩。

    培根看到有人恭敬地將食物放在祭桌,低頭禱告兩句躬身退下,也有人先恭敬禱告再慢條斯理地從祭桌上拿起食物吃起來,動作很輕非常雅觀。

    還有一名婦人溫柔抱起尚在襁褓大聲哭鬧的孩子,走近神像低頭說出幾句不知道什麼,帶著小孩走了。

    整座神廟,培根沒看見任何一名教士或祭司之類的人物,只有這些不知名神明的信徒。

    在這樣的背景下,他看見被指派看護他的旗軍提著長匕首走上前去,向神像禱告幾句,旁若無人地拿起熱騰騰的黃色麵食遞給他:「玉米面火雞肉包子,吃了它你就有工作了。」

    「為什,這,這些祭品能隨便吃?」熱騰騰的麵食令人看上去很有食慾,雖然培根不知道所謂的『包子』是什麼東西,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接在手裡,問道:「我看到有人抱走了小孩,還有這些祭品,是怎麼回事,不是拿給神明的麼?」

    「也就你們這些伊比利亞病的患者才這麼愚昧,神仙靈才是神仙,不靈它就不是神仙,神仙能吃包子麼?你能。」

    「我的大帥說常勝需要這樣的地方,能讓走投無路的人過來吃頓飽飯,一開始只是大帥從賦稅裡取些糧食放在這施粥,後來窮人多了,商賈便過來招工,沒有生計的人不但能吃一頓飽飯,還能得到一份能賺錢的工作,在我們來之前土民做工沒有錢。」

    「所以人們約定成俗,如果日子過不下去,就到這來吃東西,你吃了東西,人們就知道你需要工作,常勝有數不清的工作等人來做,得到幫助的人日子過得好了,發了工錢心懷感激買幾個包子饅頭、做買賣的招到工人,放幾套衣服幾匹棉布,現在已經不需要大帥再做什麼了。」

    「這就是我說的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祖先犯了錯天生就有罪。我們的祖先為幫助更多的人,補天填海,知道麼,天是我的祖宗補上的,要不然你們早死了。」

    旗軍說著抬手向龍虎道君像微微抱拳,道:「人們祭拜道君並非因道君是神,他們走投無路想吃頓飽飯、想過好日子,在這兒這些想法全都靈了,而這是道君的家,所以感激道君,香火旺盛。」

    「要是神明不能讓人過得更好,那算哪門子神明,我們大帥第一個放炮把廟崩了。」

    「至於你說的小孩,那是另一個故事了,西班牙人造的孽,過來,別擋別人的路。」

    旗軍拉著正往嘴裡送包子的培根站到殿門口,道:「我們來之前西人在這橫徵暴斂,本地土民有些地方小孩是由整個村子一起養,吃百家飯長大,但後來百家飯也養不起小孩了,因為西人一直征發徭役去挖礦,百姓有去無回,男人們都在礦上,婦孺哪裡還能存活。」

    「天軍到來之後讓土民有了自己的錢糧土地,不願種地的也有工作,但也毀了他們村落一起養小孩的習俗,他們都搬到工廠附近住了,互不相識,有些百姓養不起小孩,就會送到道君廟。」

    「生活好些的百姓就會過來把小孩帶走養大,要是沒人養,就由道君養,我們有養濟院,鰥寡孤獨,都養。」

    說著,旗軍抬手指向殿外,道:「你看,跟你說了道君靈,工作來找你了,看起來是伐木工。」

    說話的時候,旗軍轉頭朝邊上殿內侍立的旗軍小聲要了根捲菸,因為印錢的緣故,常勝的造紙業非常紅火,遠處穿著團木靖海式工作服的明朝壯漢正笑著走過來,邊走邊道:「新鮮啊,夷人也找工作?」

    「不,你說的不對!」吃包子差點噎著的弗朗西斯‧培根突然一驚一乍地轉頭對旗軍道:「你說的不對,你們的道君也不靈,你並沒有得到你想要的,就算以後你會得到,那也像我主一樣,我主也會以後讓洪水滔天。」

    說罷,培根一副戰勝者的神情看著旗軍,年輕的小旗軍卻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轉頭跟道君廟門口的油燈借了個火,吸進煙氣被嗆得邊咳嗽邊道:「傻吧你?」

    「你那個懶蛋朋友是我兄弟的活兒,我的只負責看管你,現在沒了你這個包袱,我自然會被調回軍隊訓練參加比賽,好好工作吧你!」

    年輕的小旗軍跟值守廟宇的袍澤抱拳拱手算打過招呼,拍拍培根的肩膀,迎著木料場的工頭邁步走去,道:「在下北洋二期馬軍甲等騎兵應明,派幾個人看著他,此人欠我三千通寶,只給他一半工錢就行,另一半給我,我每天訓練完都會去看他。」

    「對了,跟你們工友說,這個人有伊比利亞病,小心點,別被他傳染。」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1 02:28
第二百三十七章 改造
               
    「唉。」

    陽光從窗外斜斜地照進東洋軍府二樓書房,陳沐放下筆長長地嘆了口氣,抬頭看著面前有點拘謹但分外年輕的馬隊旗軍,抬手撓了撓後脖頸,無可奈何地問道:「所以,英格蘭派來的使者隨員,就這麼讓你嚇唬著送去當伐木工了?」

    陳沐知道這件事時已經很晚了,東洋軍府針對農業、手工業的各項補貼告知發佈後,從軍府到縣衙各個部門都忙著統計今年他們會補貼多少通寶、補貼的效果又會讓縣中各類急需農產品與手工產品提升多少。

    並以英格蘭去年出口呢絨作為總出口基準,來計算他們的貨物湧入英格蘭對其國內生產貨物物價的衝擊及合理推演來年的情況。

    陳沐也顧不上德雷克和培根兩個人,本以為他倆就踏實呆著,有什麼讓東海岸麒麟衛釋放一條被扣的英船回去報信就行了,等到北洋三期靠港,大量福船從西海岸卸貨裝貨一路開赴東海岸,傾銷向英格蘭的貨物與艾蘭王國復國軍就能盡數派上用場。

    一直到巴拿馬的鄧子龍派人發來書信,徐貞明從大湖回到港口休假,趙士楨準備要離開了,在走之前的宴會讓陳沐想到還有倆長得跟別人不一樣的傢伙,就派人去找,這距離騎兵應明帶著培根逛道君廟已經過去快一旬了。

    陳沐才終於知道,原來伊麗莎白派來所謂的使者隨員在常勝木料場當了名伐木工。

    依照陳沐的眼光來看,眼前年輕的北洋騎兵生得面貌不算英俊,但寬闊的顴骨與有力的下顎無不昭示著這是個在骨骼上非常強壯的男人,事實上他的身體比骨骼更強壯,尤其身量在明朝人顯得高人一等,大概有六尺高。

    即使在北洋軍中,這樣的身高也非常出類拔萃,這大約是他加入北洋軍時身體尚未長成的緣故,良好的飯食與訓練讓他自然而然擁有極好的身體素質。

    「大帥,小人可沒嚇唬他,他自己心裡揣著事,他伐木可是個好手,土民伐木一天能掙三十通寶,他每天都能掙四十!」

    應明抬起四根手指語氣誇張,又覺得有些放肆連忙把手收回去,有些尷尬地立正了低頭賠笑道:「小人感覺,可能把他的伊比利亞病治好了。」

    「別小人小人的,你可是大男人,比這世上大部分人都大一號。」陳沐挪挪凳子,換了舒服的坐姿,抬手讓應明坐在對面,道:「你說他的伊比利亞病治好了是什麼意思?」

    在陳沐看來應明不但塊頭比別人大一些,膽子也比別人大,人家英女王伊麗莎白派來的使者隨員被他送去當伐木工,而且還得每天拿工錢的一半兒給他,這得多大的膽子?

    「回大帥,我每天都去看他,他一見我總問些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大禹治水的事兒。」

    應明說著身子向前微傾,道:「而且我發現,書上說這叫伊比利亞病是不準確的,聽他說歐羅巴所有人都有這種病,應該叫歐羅巴病,這種病讓他很自卑,他一露出這些症狀,別的伐木工人都不願意跟他一塊工作。」

    「這兩天他把十字架都摘了,所以我覺得他的病快治好了,這人有病了不能忌諱就醫,只要他不忌諱,這病說治好就治好了,呃。」應明說著突然把嘴閉上:「大帥我不是有點話多。」

    因為他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陳沐的臉色不太好看。

    「你說的書,是那本多次意指陳某面皮堪比城牆的《防銃斃指南》,那算什麼書?」

    應明瞪大眼睛——陳月港,是你!

    他和袍澤都挺好奇書裡多次出現的陳月港到底是誰,在他們印象裡,北洋重臣是清遠人,智利的邵帥才是月港人。

    還以為是邵廷達哪個很出名的同鄉得罪過趙士楨呢。

    陳沐看見應明的驚愕表情,意識到自己這是對號入座了,只能無可奈何地搖頭。

    太年輕了!你們以為《防銃斃指南》防的是誰,嗯?

    不過這個甲等騎兵應明確實挺話多的,但話又說回來了,真遇上一棍子打不出三個屁的悶葫蘆,也治不好培根的病。

    「你每天都去看他,不訓練了?」

    「訓練,我們小旗的正常訓練從來都不偷懶的,訓練之餘戰馬帶回馬廄,晚上吃飯前小旗與旗副還帶我們跑步,以前都是從營房跑到港口,路上瞧見拉不動車的百姓給人家幫把手,這不有這個事,他就是伐木我也得看著他,就跟長官商量,我跟宣講官倆人從營房跑到木料場再跑回去,沒遠多少。」

    應明說著笑了起來,道:「我們宣講的治病本事比我強太多啦,幾天聊下來培根都想參軍應募了,對了,大帥,卑職能問您個事麼?」

    陳沐對應明這一小旗刻苦訓練的精神非常讚賞,北洋騎兵的待遇最為優厚,訓練上也極大偏重騎兵的大集群與小集團的應用,儘管這建立在足夠個人實力的基礎之上,但當他們成為北洋騎兵,訓練上不可避免地會對團隊作戰有所強調。

    與之相對的,個人訓練科目的關注並不多,但在閒暇之餘,他們還能重視個人體能訓練,這讓陳沐非常欣慰,就連心情都突然好起來。

    他奶奶的小常吉,要不是跑得早,非得收拾他一頓。

    「你問吧,什麼事?」

    「培根讓我幫忙問的,他想知道,怎麼才能做個大明百姓?」

    這一次輪到陳沐瞪眼了:「你們……你們這個洗,不是,這個治病的療程都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了麼?」

    應明也被陳沐問得一愣,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道:「也沒有,他就是發現常勝所有人都是大明百姓,別管旗軍、移民、土民都是大明子民,就他一個異類,就問問,不過他應該也還沒準備成為大明百姓。」

    陳沐擺手道:「那沒事,既然他還沒做好準備,就說明時機未到,如果有一天他是合格的大明百姓,所有人都會知道,他自己也會知道的,讓他好好工作吧。」

    陳沐繼續叮囑應明好好訓練,爭取在射擊比賽中取得好名次,這才讓他離開。

    等書房中只剩他一人,他看著窗外的夕陽笑了好久,炭筆在手上轉了個圈,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下八字書法,讓親兵看著晾乾,給四夷臨館送去。

    那上面寫著『勞動改造,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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