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1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4
第一百三十八章 墩堡
               
    任何事,只有直接接觸問題的人才能發現問題,但直接接觸的人通常沒有解決問題的手段,在明朝的九邊問題,就是如此。

    做過七年夜不收的丁海很清楚九邊墩軍的問題所在,但他更清楚自己無法解決。

    這事甚至與人的地位無關,眼前的百戶徐晉不能解決,前面的千戶林琥兒不能解決,總兵官邵廷達不能解決,北洋大帥陳沐也不能解決。

    他懂得不多,但身處那個環境,總有人會善加抱怨、妥善思考,朝廷怎麼不解決這個問題呢?朝廷現在解決問題的趨勢是什麼呢?

    全天下都知道,大明在變革,這變革不單單是清丈田畝、一條鞭法、考成法、整飭吏治,如果這個變革的範圍縮小的兵部,才是最有意思的縮影。

    如果將軍事比作大明朝的手臂,那麼手指在土木堡後開始壞死,嘉靖朝便蔓延到手掌,各路名醫嘗試醫治,結果發現病根不在手上,是血液不循環才壞死的,要追究的心臟。

    可心臟不能動刀,怎麼辦?

    所有人都在嘗試,哪個好,便用哪個。

    有根手指叫遼東,用復健手段,這手段叫李成梁,過程是操練家丁、厚餉厚賞。

    另一根手指叫宣大,使得是死而復生的奇詭仙術,術名馬芳,幾乎不治而愈,有這兩根手指在,沒有其他手指也不影響活動。

    名叫東南的右手情況就不好了,完全壞死,還有名為倭寇的併發症,只能上假肢。

    裝假肢的醫療小組為胡宗憲領銜,帶著出色醫生譚綸,裝了兩條名為戚繼光、俞大猷的假肢。

    俞大猷能保東南,戚繼光被拿到左手,代替名叫薊鎮的手指,效果很好不影響活動,但薊鎮這根手指還是壞的,它能動只是因為裝了戚繼光這個假肢。

    裝假肢是權宜之計,人們還在想痊癒的辦法,有穩定療效的藥很難得到,巨額醫藥費誰都不知道大明能否付得起,正好有個項目叫開海,業務經理名叫陳沐,研發機械手,先後打造南洋、北洋兩個型號,帶著友商山寨產品西洋,張牙舞爪地工作去了。

    丁海在薊鎮這根壞死手指的指甲蓋上待了七年。

    「將爺要我保百姓,我保不了,你也見了,我只有七支箭,打起仗來恐怕這箭還沒射完我就死了。」

    徐晉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你是邊境的夜不收,就會射箭?」

    這種不滿其實出於徐晉對自己的不滿,軍府給出的命令是他們這支部隊駐紮在邊境,林琥兒部駐守墨西哥城西面五百餘里邊境線,他的百戶部要駐防五十里。

    北洋下級軍官,論練兵、組織戰術能力都是一等一,帶上他們本部旗軍,臨陣接戰,何時發炮、何時放銃、何時上銃刺,時機把握都是極好。

    可讓他們駐防,在漫長邊境線上保護百姓?說實話,沒這本事。

    要打勝仗,百戶部安在村莊西邊,什麼時候戰端開啟,他集結兵力若運氣好碰上二三百敵軍,拿出無與倫比的勇氣,說不定能把敵人擊潰。

    可有他集結兵力趕去敵軍入侵地點的時間,當地百姓肯定跑不了。

    若反過來,百戶部分散到各個村落,在最前線保護百姓,則難以短時間內有效集結,一個小旗官領十名旗軍加上百姓,不可能擋得住二三百敵軍,更多的就更不用想了。

    所以他才看重丁海這個過去的夜不收,如果他在北疆活這麼久的絕活兒傳授給當地百姓,能面對敵軍保住性命,他的百戶部就能集結。

    前哨戰打不起大仗,大軍集結、行軍速度都更緩慢,足夠讓百姓逃走了,怕的就是小股部隊襲擾。

    真等西軍集結大軍,他們明軍的大軍就也集結得差不多了。

    「實不相瞞,我不光會射箭,還會給商賈織發巾、給兒子挖野菜、給指揮使養馬呢。」

    「我說實話將爺別生氣,我不知道西夷是什麼玩意兒,可九邊的法子在九邊行不通,在哪兒都行不通。」

    丁海十分心平氣和地抬手在身前抹過:「先生軍府調撥軍資,能否全落村裡?若如九邊,朝廷調派各墩軍襖、弓矢、銃炮、軍馬到地方皆需軍兵出銀向關領小吏納銀,我等若不買便要遭受盤剝,那守不住。」

    「嘁!你當我北洋軍是什麼,藏污納垢之處?」徐晉揮手道:「此事斷不會在亞洲發生,我北洋下至伍卒上至將帥,皆以軍功受賞,看不上那點蠅頭小利,被發現是要銃斃的。」

    「那邊防,是似被裁撤的墩堡,各守方圓十里,還是似如今戚氏南軍那般築堡懾週遭百里?」

    百戶徐晉覺得自己沒看走眼,這個丁海說的有點兒意思了,他搖頭道:「懾守百里是我等旗軍的事,你們自然如墩軍那樣。不過你先給我說說,戚氏南軍是如何受墩堡的?」

    聽見徐晉的話,丁海沒皺眉頭,只是微微搖頭道:「墩軍守不住,過去的墩軍,便似如今百姓,分散各地,一座小城墩,各守方圓數里乃至十數里,一墩五軍,說的墩外修壕,滿打滿算帶上軍余才十幾口人,還要受關內將官指派雜活,兵器甲械少之又少,除敵軍已近能點堆火外再無用處,有時火還未點起便被拔了。」

    「七年前我到三岔河口那就有小半道壕,七年了,墩堡都拆了那壕溝我還是沒修好,就挖出十幾個陷坑。」

    「戚軍棄諸墩不用,另修新堡,堡壘內有墩台望樓外有高牆深壕,拒馬陷坑無不具備,堡外修壕,堡壘駐百總。壕外二里半設一墩,同樣修得結實,駐六軍,備碗口、直口大銃五口,三眼銃一桿,弓弩六張、刀槍六具,另有火具木石。」

    丁海沒親眼見過,他只是聽人說起他們被裁撤後駐守薊鎮的戚氏墩軍就有了這樣的武備與安全性:「單是聽,也不難想那是何等威力,虜騎小部哪裡拔得下這六人之墩?五具大銃遠近皆可打發,狹小墩台僅夠十餘人分層而居,連門都沒有,犬兒出去都要順斜牆爬軟梯。」

    「但有虜騎圍我墩堡,少兵則堡壘百總發兵,大軍則堡壘佛朗機齊轟,那是何光景?」

    徐晉看向丁海的眼神柔和了,說到底,北洋不存在貪污,除了修築壁壘,丁海所認為欠缺的就是火器唄?跟誰在這兒說火器呢?你知道我家大帥是干啥的不?

    往後還能缺了你這點火器?

    還直口、碗口?

    咱北洋軍都沒見過那爺爺輩的型號!

    「咱沒戚軍百總的堡壘,兩個總旗,在後邊給你們壓陣,五十里,不用二十五個墩台,十個村子,十個墩台,三眼銃和碗口大銃咱是沒有,就你們帶的軍械少說有一百桿鳥銃三十張弓弩。」

    「你們把村子、寨子紮起來,我再去找千戶要火器,小旗箭?掌心雷?虎蹲炮?」

    「千戶大人要是咬咬牙,二斤炮,估計也能批!」

    徐晉往前湊近一步:「副尉,五十里,墩軍,能守不?」

    丁海被砸得有點懵,徐晉說的這些兵器他都不知道是啥,口外聽都沒聽過,更別說見了,但聽起來就很厲害,尤其盤算下來他們十個村子居然有上百桿鳥銃,他還以為就他的村子鳥銃多呢。

    他覺得這些百姓裡的青壯要是操練一番,敵人又不是虜騎馬隊,這還守什麼呀,完全打出去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4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戰痘
               
    常勝縣差一點就要改名天花縣了。

    整個八月,常勝下了兩場雨,縣中除了駐營的北洋軍外,所有生產全部停滯,軍醫院全力採取痘種時苗,大部分直接使用,小部分留存加以製作成為熟苗。

    縣治百姓、各路首領、縣外兩個大部落,需要種痘的原住民分批分片,先種的還未痊癒、後種的已經出痘、新一批種痘又開始,讓整個區域淹沒在天花肆虐之中。

    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擔任守備的僅有八百北洋步兵,東洋軍府集中全部力量為百姓治痘,軍醫采苗種苗、治療病患,軍兵拉開警戒嚴查百姓逃避接種,甚至比戰爭時期還要緊張。

    這件事沒有結束,陳沐的心一直懸著,直至九月初三。

    鄒元標率軍醫陳實功及縣中吏員來報:「常勝縣城百姓一萬四千三百二十二,各部首領及隨行一萬零七十三,縣南騎牛部、縣北白馬部合一萬九千九百二十,白馬部商賈押送易賣奴隸三千四百五十五人,皆已種痘。」

    鄒元標捧著公文,揚著臉高聲誦讀,面上帶著的驕傲令陳沐很是熟悉,他確信在他人生的關鍵節點,翻湧波濤中擊斃海寇曾一本時他就是一種表情。

    儘管他覺得自己當時比鄒元標現在帥多了,但心中的情感當是相仿。

    其實他們倆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景,模樣都是一般狼狽。

    鄒元標過去的臉盤很有富貴相,如今才不過一月,瘦了至少十五斤,硬生生從胖臉盤子裡抽出張馬臉,看著倒是俊了不少,平添幹練。

    陳沐忙著跟楊廷相彙編數百個村莊回報的當地地形與消息,看著鄒元標這幅神情,他的嘴角也緩緩勾起,緊跟著再平淡下去,只是攥著筆桿問道:「死了多少人?」

    鄒元標的驕傲像團火,被這句話撲得連火星都不剩,他將公文放下,垂手道:「目下,患天花而死者已有二百餘……還會死更多人,大帥。」

    二百多人。

    室內三人都知道天花是怎麼回事,更清楚種痘是怎麼回事,其實他們心中對種痘失敗患上天花死去的百姓數量早在先前就有預案,這個預期數字非常恐怖——三千五百。

    但數字預期與真的發生在眼前的死亡帶給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尤其對醫生來說,常勝縣軍醫院原本有軍醫百餘,這次又從北洋二期中挑選二百軍醫作為補充,進行他們的戰痘。

    這三百多人,每個人都知道三千五百這個數字,這足矣動搖任何堅定的心。

    讓他們堅定的是另一個可能,那便是沒有種痘,以常勝縣的規模,至少會有兩萬人死在這場瘟疫中。

    即便如此,鄒元標依舊對此無所適從。

    傳出天花蹤跡的前一天他還在喝喜酒,新郎著官袍戴烏紗,神采飛揚;新娘赤色鳳冠霞帔,所有人都喜氣洋洋。

    席間新郎年少的弟弟還裝著膽子跟他敬酒,他記得那孩子膚色黝黑,在鋸木場工作,攢了近倆月的工錢在裁縫鋪換了身靖海服,直到他哥哥結婚才拿出來穿,跟他說話緊張兮兮敬畏萬分,以至漲得面色發紫。

    那時知縣大人還笑著說,黑到深處就是紫。

    那孩子說等他結婚也要向官府借官袍,鄒元標笑著應下。

    哪知道才過了半個月,小夥子種痘失敗,染上天花一直沒好,最後一段時光痛苦萬分。

    他再也無法跟自己借官袍了。

    鄒元標這些天一直在想,新郎為什麼會跑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只留下一句『弟弟運氣不好,不怪官府』便離開了。

    可鄒元標知道,就是他殺了那個孩子,如果他們只是隔離從北方帶來天花的人,這孩子根本不會死。

    陳沐放下攥著的筆,身子向椅背緩緩靠過去,平靜目光越過張張口卻沒有說出什麼的鄒元標轉向陳實功,輕聲問道:「還會死千人?」

    這是他們估計中最小的傷亡,最好的情況。

    「此時尚未可知。」

    陳實功比知縣平靜得多,他經歷過很多比死亡還恐怖的事,用冷靜的語氣道:「八月上旬接種的百姓大多已痊癒,仍未痊癒的尚有八百餘人;中旬接種的百姓有三千餘未痊癒;下旬則正在出痘,不過以當前規模而言,在下以為八百比一千好。」

    「對了。」陳實功稟報導:「大帥讓軍醫院重點記錄天花的特點及併發症,已經記錄好了,詳細記錄四萬餘言;此外還有六冊隔離書,大帥要做這些是為何,下一步軍醫營會分派至各地繼續為百姓種痘?」

    陳沐挑挑眉毛,緩緩點頭,推動身前桌案的書冊道:「我估計你也能看出來。最後這段時間抓緊制熟苗吧,有了足夠的熟苗,還有大量稀釋程度的實驗,將來才能將死亡率降低。」

    「移民已在方圓五百里之地建立近千個村莊,八月收到四百多份回報,不少地方都有土民蹤跡,他們也要在將來接種疫苗。」

    「這是一場戰爭。不要傷春悲秋,亦不要動惻隱之心,除了贏得戰爭再沒有真正的慈悲心腸,將痘苗做的完善,拯救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遠離天花肆虐。」

    陳沐抬手朝陳實功拱起,道:「然後帶著最好最成熟的手段回國,讓天花消失!」

    「我們該慶幸這是天花,我們都不怕它,但若是別的瘟疫呢?陳醫師,想想這些,你是醫道中人,有活人之手,想想這些,如果大明將來發生浩劫般的瘟疫呢?」

    他知道會有瘟疫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過去是他能看見龐大帝國的問題卻沒有渠道解決,如今嘗試從經濟上、軍事上打補丁,但這次發生在常勝縣的天花給他提了個醒。

    需要面對瘟疫的不單單只有新大陸,大明也是要面對瘟疫的。

    而且是比天花更可怕的瘟疫,至少天花能接種痘苗,接種過的人就不怕了,可鼠疫呢?

    常勝縣完美演示一遍瘟疫流行下的城鎮與郊野,生產完全停滯、貨幣停止流通、經濟接近崩潰、治安極度混亂,全靠著上萬個接種過疫苗的金剛不壞才能得以維持。

    倘若沒北洋軍,常勝早就崩潰了。

    再強的軍力、再偉大的制度、再繁榮的經濟,一場席捲全國的瘟疫出現全都白給。

    「大明也會有瘟疫,對,大明也會有瘟疫。」

    陳實功依舊神色如常,只是在他點頭的過程中,陳沐從醫師眼中看到分外的堅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5
第一百四十章 封鎖
               
    天花的時苗用下,半座城的百姓還在等待出痘,常勝縣的生產已逐步開始恢復了。

    儘管死了許多人,但明軍的宣講官也很厲害,他們下到地方,向百姓講述種痘的好處,軍兵也投身到照顧患病百姓的生活裡,讓情況沒有進一步惡化。

    而且種痘成功的百姓大多還非常感激官府,數十年來讓他們擔驚受怕的天花從此再也不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了。

    在常勝縣哀鴻遍野的過程裡,有趣的事發生在縣治之外,那些移民建立村莊後很快就發現當地有不少百姓,不過有意思的是沒有發生一次衝突。

    儘管言語不同,但移民的衣服就像檄文,一個旗軍帶幾個百姓站在土民部落門口,便可穩定局勢。

    幾乎傳檄而定。

    當地人早就知道明朝與西班牙的爭鬥,不知從哪來的明朝人在這片土地上擊敗龐大、強大而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在各個以幾個家庭組成的小部落酋長的認識中,明朝理應接管這裡屬於西班牙的一切。

    在那些雪花般密集傳回常勝縣的書信中,有些村莊移民與土民互相堤防,這是很少的情況,只有幾個看護的小旗官傳信表達對形勢的擔憂。

    還有些村莊移民則在土地上劃出一些租給土民,就像朝廷對他們的要求一樣,大家相互平等,成為村莊的一部分,這樣做的移民很多。

    陳沐甚至會想如果不是有旗軍在,如果不是官府早先已經規定這片土地屬於他們,依照大多百姓遠高於世界平均值的文明程度,他們一定會清楚知道自己是客人,也知道該用怎樣的做客之道。

    這是很恐怖的差異,也是陳沐一直嘗試說服自己直面內心的重要問題——他當不了殖民者。

    這個論斷很奇怪,但他確實當不了殖民者。

    他帶著人類世界最強大的艦隊與裝備精良的北洋軍來到這片土地,面對連國家都沒有原住民部落,甚至無法生出『欺負』他們的想法,不論西班牙人的奴隸還是其他部落的奴隸,到他手上都無法再維持奴隸的身份。

    就連讓商舖定出高昂價格,都必須強迫自己才能完成。

    不論做什麼,都必須面對來自良心的譴責,他會自己譴責自己,他的同行者,那些下屬官吏兵將,也會譴責這種做法,因為不公正。

    就道德標準來說,他的部下要比他高得多。

    除了受到挑釁或被動進入戰爭狀態,其實人們對他接近惡棍的行徑感到不齒。

    但這只是因為他表現得像個惡棍,如果是更過分的強盜呢?

    如果將能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客人來作為文明程度的話,歷朝歷代都是文明人多,而野蠻者少。

    歐洲恰好相反。

    陳沐最欣賞的是少數幾個村莊的做法,他們不但與土民和睦相處,還在土民種植、制陶的基礎上教授來自大明的新技術、教授漢文。

    那幾個村莊的移民副尉過去在國內便是有識之士,有貢生、有商賈、有鄉紳子嗣,甚至還混進去一個歸附蒙古小首領。

    儘管他們在歷史長河看來都只有不值一提的身份,實際上卻都受過良好教育,生活條件與見識閱歷遠超常人,正是這些素質讓他們做出值得陳沐讚許的決定。

    這對完善趙士楨與徐渭正在編撰的《大明亞州律令》有非常大的幫助。

    更有趣的事發生在東邊,所屬邊境村莊小旗的宣講官親身經歷了百戶徐晉與副尉丁海的交談,隨後單獨與丁海請教其對邊境線的看法,在隊伍還未抵達邊境時便遣騎手傳信匯報軍府。

    信中詳細記錄了在一名老墩軍夜不收眼中,暢所欲言大明的九邊應該有怎樣的構架,這構架同樣被丁海認為適用於明西墨西哥城邊境。ァ新ヤ~⑧~1~中文網ωωω.χ~⒏~1zщ.còм

    擁有三十至五十戶的村莊中間設立有水井的墩台,以供百姓臨時避難,選出六名墩軍輪流瞭望,配備鳥銃、長矛等兵器,儲備木石等守墩器械,台上裝備一門火炮。

    這樣就足夠警戒守備了。

    村莊由副尉操練出一支五十人規模的民兵,能熟練打放火炮與鳥銃即可,每個人都配備火繩鳥銃,擁有至少三匹通信的駑馬、五條機警的獵犬與五匹騎行巡邏的軍馬。

    在此基礎上將墩台外修出供民兵休息的幾間營房,外面修出木樁寨牆,牆外設雙層壕溝備以拒馬,足夠控制方圓五里之地。

    邊境線上橫向三個村子距離接近十五里,傳令兵兩次換馬至多半個時辰就到,朝廷官軍在八十一個村子中間修築兩個中型營寨,各駐五百精兵,輔以邊境二十七個有墩堡的村子,則能鎮守方圓四十里邊境線。

    陳沐看到這封出自九邊老兵之口,記錄於小旗宣講官之手的書信時邊看邊笑。

    這倆是一個真敢想,一個真敢記。

    這法子整個是一套強力封鎖線,要是用在九邊,五千里邊境線、駐紮十二萬精銳、十六萬兩千衛所軍,各備優質軍械與補給,舊堡築成向前建新堡。

    沒事精銳部隊就組織馬隊越境襲擾,今天劫個商隊明天搶個部落,部落規模小於千騎的首領根本打不下要塞,為防備襲擊而牽扯兵力就讓大部隊首領無法集結兵力,集結保住一處,其他各處都要受襲。

    如此想來,倒將長城南北攻守勢易,說實話,陳沐覺得真這麼幹,不出十年邊境線就推到貝加爾湖了。

    不過當前的情況,明朝九邊多的是能擔當民兵角色的衛軍,能擔當精兵的部隊卻少之又少,漫長千里邊境線能湊出五千能四出劫掠的精銳就很難得了。

    更何況限制這一套穩紮穩打法子的最大難題還不是軍隊,硬要生湊,李成梁湊出五千、馬芳湊出五千、戚繼光的薊鎮更是嚴重超額,精兵是能湊出來的,器械人力都不是問題,朝廷大可下定決心砸銀子,一年砸出去二百萬兩軍餉、二百萬兩軍備、二百萬兩糧餉雜項。

    可後勤是大問題啊。

    越往北越冷,準備三十萬套冬衣冬被,發到邊境軍兵手上經過層層盤剝只剩十五萬套,十五萬套還有十萬套還得塞銀子才給你,得不到應有後勤卻承擔最大死傷可能的前出衛軍就會出現逃卒,堅固前線會在三五年裡快速腐化乃至千瘡百孔。新八一中文網首發

    砸下大量銀子,幾年後就被打回來,毫無意義。

    不過這份空想在亞州倒是可以試試,這邊的一切才剛起頭,正是充滿朝氣的時候。

    「這條封鎖線,我可以修一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55
第一百四十一章 莊園
               
    渡過白馬河,再向東走六日,丁海一行便不能再沿著官道行走了。

    向東的路並不像人們想像中那樣寂寞,隊伍落後於軍隊,再走下去沿途便都有早先趕到的百姓伐木鑿石,就地取材構築他們起他們的新村落,也讓他瞧見自己在亞州的同行。

    儘管在常勝縣知道自己會得到千畝土地,但包括帶隊的百戶徐晉在內都不知道他們的地究竟在哪,讓移民離目的地越是接近,心便越是緊張。

    怕迷路、也怕地不好。

    不過林琥兒想的還算全面,提早趕到這裡的千戶命他們偏離官道,引路的軍兵就多了名東洋軍府標下的游擊軍士。

    「你們從哪兒來,薊鎮?我是平遠人,從沒去過北直,只聽人說起過。」

    年輕的游擊旗軍是游帥林滿爵家鄉後生子弟,面上沒幾根鬍子顯得稚嫩,健談友好得出乎丁海預料,不等他們發問便說道:「朝廷發來很多移民啊,這邊可熱鬧了。放心吧,你們分到的地很好,過去是西人的種植園。」

    丁海與幾名移民戶主都不大懂,最後還是他這個副尉代替眾人問道:「種植園?」

    游擊旗軍披著髒兮兮的綠色斗篷,肩上扛著又長又重的殺將銃,腳步輕健地走在前頭,笑呵呵道:「嗯,他們有時把地圈起來,有時不圈,就像你們分的那塊土地,四面都是矮丘,山上立幾個哨台就能把土民圈在裡面跑不了。」

    「最早是他們的軍隊去抓百姓來給這些種植園主幹活,後來就用法律讓週遭每個人每年給他們工作四個月,倆月前還有四百餘百姓在那種種甘蔗、榨糖,紅火的很——再往前走過三個村子就是,今天夜裡能在那睡覺。」

    游擊軍臉上還沾著兩道泥痕,抽著鼻子道:「那邊東西都是現成的,有座莊子,莊內有舍四十餘間,馬廄、鳥舍具備,莊子後面有花園、邊上有座榨糖作坊,莊外有矮石牆,都裝飾得挺美。」

    聽見游擊軍的描述,丁海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這跟他想像中的荒山野地完全不同,聽上去似乎全都被西人給準備好了,比在國內買個鋪子還省事兒呢。

    「這麼好,他們怎麼不要了?」

    游擊軍揮著手斧砍斷攔路的灌木枝子,聞言手上一頓,笑道:「是想要來著,這事就說來話長了。」

    「前番大帥跟西軍在峽谷見仗,我們林將軍抄西軍後路,曾將軍率我等直取墨西哥城,當地百姓響應造反,可他們殺紅了眼,看誰都想殺,我們就退出來。」

    「戰火一起,西國百姓只顧逃難,誰還顧得住這園子,這本主是個在國中不受待見的貴族,達官貴人吧,看著三旬出頭還挺年輕,興許祖上當過大官兒?」

    「西軍在峽谷才打了三天便被陳帥擊退,林帥怕我等撞上數千潰軍,我們便散開了,我們一總旗過來當天,正趕上園主逃難,一家老小家僕婢女四十餘人朝東邊逃走,正逢下了幾場雨,我們便住了進去。」

    小游擊軍說起這事臉上帶著可惜,實在是人家又騎馬又趕車的他們這些步兵攆不上,當時還在打仗,要是將人截下來還能撈上一筆。

    「後來在園子裡跟西軍斥候被圍了半月,他們不敢攻我們不想走,一直等到議和,邊境線到現在也沒定下來,園子主人來過兩趟,頭一次帶一隊西軍想搶回去,被打跑了。」

    「第二次過來派人送信,說他得天花的妻子埋在莊子後院,六七年前的事兒了,我們就放幾人進來,讓他們把墳遷走,後來好像回國了吧——反正現在兩國邊境就是那。」

    丁海回頭看了妻子一眼,這才對游擊軍道:「這種,種植園主的故事也挺可憐,你說他現在才三十多,六七年前家中婦人才二十多歲,便患天花死了?太可惜了。」

    「你可別可憐他!」

    游擊軍放下殺將銃朝地下啐出一口,義憤填膺道:「你是不知道多腌臢,等過去你就知道了,那種植園的村子裡二百多戶百姓有他二十三個孩子!」

    「過了狀元橋,往南想找個沒混血的村子都不容易。」

    說實話,丁海對西國、亞洲瞭解都不多,只知道大明在和西國在海外斷斷續續打仗,也不知是為何而打;只知道出海的商賈大多都賺到錢、北直隸有了許多新奇的小玩意。

    亞洲意味著神秘與財富,以至於朝廷下四省游民令,他本不在游民之中,還是帶著家人過來了。

    只有抵達亞洲才知道,這的很多事跟自己想像中不太一樣。

    使鳥就給人滅種的事,誰見過?

    下船發一千畝土地送莊園,誰見過?

    游擊軍板著手指頭想著還有什麼事沒告訴丁海,突然像想到什麼般說道:「對了,還有兩個事,一個是莊子矮牆上有西軍放銃打的孔、兩間屋子房頂被虎蹲炮砸出窟窿,你們記得補,要不漏雨,這邊有時一天能下好幾場雨。」

    「第二個事就是得防著敵軍偷襲,我聽說你們幾個是九邊墩軍出身,應是知曉何為邊境,這個地亂,僅隔一里就是西國種植園,要小心啊。」

    丁海眨眨眼:「多遠?」

    長城外十幾里都是荒無人煙的曠野,他以為所謂的邊境都那樣,現在你告訴我這的『邊境』就隔了一里?

    游擊軍神情極為認真,道:「對,一里,有一座矮丘,矮丘東邊就是西人的另一座種植園,裡面主要種棉花,議和之前我們人少不敢往東打,他們的駐軍也不敢往西來,邊境就這樣定下來。」

    他說著微微撇嘴,擺手道:「不過咱們大帥和西國統帥阿爾瓦都沒準確談過邊境線究竟在哪,我們林將軍說,這世上就沒有哪條邊境是談下來的,哪怕大軍停戰邊境線上的衝突也不會少,最後終歸要看手上功夫。」

    「你們就在最前面,他們把炮架在山頭上就能轟過來……那是什麼?」

    說這話時,他們已穿過兩個村落之間的土地,在這個相鄰較近的村莊中間,移民百姓用木柱木板蓋起遮身避雨的小屋,幾個青壯在村莊中間忙著挖井,一名鎧甲鮮亮的騎兵牽著戰馬走向村中。

    「兄弟給壺水喝……軍府傳信,大帥已發兵向前為大夥壓陣!命各地百姓盡快在村中修出五里土路,供朝廷今後向各村補充農具、買賣商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2:57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年景
               
    歷經半月有餘的長途跋涉,丁海終於能抱臂立在山頭俯瞰屬於自己的土地。

    整個種植園大約有近兩萬畝地,中間為佔地近百畝的西式莊園,四面受二三十丈高的矮丘環繞,如今這處低地平原被劈開分給兩個移民村落,北村東西縱橫多一些,南邊南北多一些,剛好將莊園包在其中。

    這兩個村子經過六名副尉協商,最終定名為三岔口南北村,各出千畝營造村莊,連在一起協同防禦。

    三岔口,是這幾名墩軍過去駐守的地名。

    說到底,在村落的諸般事務上,南村三名副尉比北村三名副尉有更多的話語權,在這個相對危險的地域,人們都要仰仗他們這些曾經的邊軍。

    丁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統計人數,兩村合計七十八戶、二百八十六口,職業上幾乎涵蓋尋常市井鄉野各色百姓,其中青壯過百、男子多半。

    四省游民八萬有餘,出海討生活極少單身女子,多為男丁攜妻兒老小,還有些則是像丁海這樣幾戶親戚一同出海,大部分都是戰鬥、生產能力兼顧的優質移民,這決定了他們能很快在這片土地紮下跟腳。

    而丁海所在三岔口的南北二村情況則比多半移民都要好,這座種植園擁有近五十年歷史,至今已換了三代主人,儘管種植、榨糖的技術比較原始,管理也非常粗放,但土地不必開墾、屋舍不必新建就已經讓他們比別人舒服多了。

    豪華莊園、拎包入住,連道路都是現成的,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更別說莊園的前主人還在榨糖作坊留下四頭灰毛驢。

    丁海並未選擇直接搬進莊園,實際上所有人都不打算住進莊園,大多數百姓決定暫時住在中間,在分配後的農田邊緣蓋新的院落,就像丁海,他的土地在村莊西面,接近背靠的山丘,他就打算將來在那蓋宅院。

    那個位置能俯瞰整個種植圓,也能瞭望東面作為明西邊境的矮丘,將來在這兒修一座哨台、對面修山頂修一座,就可以全面掌握村莊的情況。

    「你們不打算住進去,那這座莊子留著有什麼用?」

    巡行麾下十個村莊的百戶徐晉繞了一圈又回到這裡,周圍再沒有哪個村子條件比三岔口還要好的了,別人比他們早來四五天的移民還在伐木鑿石,爭取早些建出立足之地,他們才來就已經分配好田地準備投入生產了。

    「實不相瞞,在下打算合南北二村還有當地百姓六七百人之力,將這正處谷地正中的莊子修成堡壘,它有矮牆石基,將矮牆加高、外部挖壕,就是一座大壘,我們兩個村子鳥槍近二十四桿、青壯百餘,遇到戰事即便不得退,仰仗堅壘亦可死守幾日。」

    徐晉笑道:「哪能用得著死守,對面種植園沒有西軍,至多是些民夫,能打仗都沒多少,西軍目下都在北邊修堡壘呢,最近的小隊離這兒有五十多里路,才有三十多人。」

    「不過設立堅壘是好事,如果你們有餘力,我估計是有餘力的,這有榨糖作坊,不過你們種出的甘蔗,周圍臨近幾個村子的甘蔗都可以送過來做糖,若是需要幫忙就派人去北邊的王村找我,周圍十個村子應當還有糖匠,我給你調來。」

    「那可多謝校尉了,北村就有個梁姓糖匠,若能調來製糖是再好不過。」

    徐晉身為百戶,前些時候被授予昭信校尉的散階,聞言拍著胸甲笑道:「包在我身上,你們這製糖越多,給軍府交上的賦稅就越多,這也是我的功勛,一會我走的時候就給你們調來。」

    「校尉在王村駐紮?何不到三岔口,這莊子空著一時半會我們還騰不出手設堡,不過將來總是會駐堡壘的。」

    徐晉被逗笑了:「駐哪門子扎?你們十個村子各分我十一名旗軍,我身邊只剩一個馬弁,哪還有什麼駐紮。」

    「王村位置在十個村子正中,你們這是右翼,我倒是想在這,可左邊的村子有急情找我找不到會耽誤軍機。」

    「對了,說到人手,你們這的土民百姓給我尋尋,生得高大健碩頭腦機靈的,回頭我募做家丁。」

    丁海自是滿口應下,心下里記住百戶吩咐的事,這才帶著點八卦問道:「那王村,一村人都姓王?」

    「那倒不是,跟你這一樣,兩個村子合一起,全是年輕後生,來頭了得。族里長輩五服裡掰開算算,一百多戶全都有在清遠做旗軍的親戚,倆村一個張家堡、一個王家溝,清遠那個地方,都是大帥舊部。」

    這話讓徐晉說得像陳沐以前是清遠衛指揮使似的,就聽他道:「張家堡副尉是廣東的指揮僉事張永壽拐著彎的遠親;王家溝副尉的父親過去在清遠是個總旗,前些年過世了,聽說在世的時候借過陳帥一桿銃,兩邊過來都是想走付將軍的門路,在這邊謀個好營生。」

    丁海咽嚥口水,兩眼髮指地頓了頓才艱難地問道:「弄到邊境上來,就是好營生?」

    怎麼感覺他們這跑關係,還不如沒跑呢?

    人家平頭老百姓可都在後邊呆著呢,安心種地便是。

    「你覺得這不好?西邊都是荒地,只有靠近墨西哥城的地方才有種植園及各式作坊,原主都被以前在這駐紮的游擊軍擠兌走了,過來就能賺銀子,西國與本地百姓三代人的經略,你們就唾手可得了,還想如何?」

    徐晉既有感慨又有痛快地說道:「你以為他們找了付將軍或走大帥的門路,在這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

    「出海就能發財,南洋軍府讓大明海商沒有被劫掠的風險,但依然要冒被淹死的風險;到這來隨種隨收的土地唾手可得,但一樣要冒戰亂的風險。」

    「大帥一直在給大明百姓創造好的條件,路子探出來指明了,只要跟著走就是乘風而起一場富貴,但南北二洋只有一個道理——自食其力。」

    「他們找付將軍找邵帥都一樣,當今天下大勢,但凡勤勞進取,只要順著軍府指明的方向走、活下來,求什麼就得什麼。」

    徐晉雙臂環胸,手指向丁海,神情既有驕傲也有鼓勵,重重道:「這是最好的年景,別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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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助教
               
    天花給常勝縣帶來的影響逐漸消失,儘管種痘帶來部分死亡,但活下來的人再也不必懼怕天花這種疾病,說到底,感激要比仇恨大得多。

    生產逐漸恢復,漢文學堂進一步擴大,單是在常勝縣學堂便已有二十三名坐館漢文教師、二百七十名漢文登記從業者。

    他們的講課不單單在學堂,在鋸木場的工地、也在茂密的叢林,在揮汗如雨的玉米田裡也在炙熱衝天的磚瓦窯裡,這是真正的半工半讀,通過四百多名部落首領的口,每個人都知道,學習漢文是改變命運的機會。

    那些漢文登記從業者實際上並非漢人,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早學習漢文的人,比方說到常勝縣漢文學堂深造,來自狀元橋的長腿熊。

    他在這裡的主職業是窯匠學徒,跟著師傅學磚瓦燒製,一月工錢為萬曆通寶兩千,比其他學徒高一千四百,折銀二兩。

    這份收入就算在大明,都是尋常百姓裡比較高的,能保衣食無憂。

    這多出來的一千四百通寶分三份,六百是兼職教授磚瓦廠工人漢文的薪水,餘下有四百是他能有漢文聽說能力,在工作學習上更加得心應手的獎勵;另外四百則是他工作熟練踏實肯幹的獎金。

    像長腿熊這樣的土民,在常勝縣有二百七十名,他們的才能與從事工作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他們不論做什麼,學起來都更快,都能拿到比別人更多的獎金,自然而然,更受旁人尊敬。

    讓他們受尊敬的不是這些印著萬曆通寶的紙,而是這些紙能讓他們擁有更多。

    他們能出入清涼居茶館,聽那些北洋將官即興說上一段兒書,儘管咬咬牙才能買上一壺綠茶,但長腿熊還自己試著說過一場書,他部落首領鄭屠與西班牙人決戰的故事,收穫滿堂喝彩,那種引人注目的感覺真好,就連那些休假的北洋旗軍都為他鼓掌叫好。

    他不但有一身靖海服,還從裁縫鋪定製了一身通常在大明移民中也只有那些不需要下地干活的貴人才穿的淡藍色長衫,雖然布料質地不好沒有那些低調奢華的暗紋,但長腿熊已經很滿足了。

    他不是本地人,沒趕上朝廷為百姓修房子的好機會,用等同一小杯茶的價格在縣南賃屋一間,帶著他在早前戰鬥中得到那匹小蒙古馬住了進去。

    其實他在戰鬥中得到的是一匹安達盧西亞馬,是西班牙人的高頭大馬,他和兩個狀元橋的戰士協力殺死西班牙輕騎兵得到的戰利品,那兩人其中一個被戰馬踏傷、另一人被劍砍破了棉甲,分走了輕騎兵的鎧甲與長劍,他則拿走了那匹馬。

    因為他早就有自己的武具了,那來自於部落首領鄭屠的賞賜,一套大明遼東軍沉重的棉鐵甲與頭盔,還有一柄做工精良的明制腰刀。

    他的戰利品被北洋麻帥麾下名叫呼蘭的騎兵隊長看上,用教授馬術的代價以一匹蒙古戰馬換走了那匹安達盧西亞馬,這筆交易非常合適。

    亞州,他再也找不出那樣精湛的騎手來傳授騎術了,何況這匹來自『大明順義王部落』的馬是極好的軍馬,蹄子像鐵一樣堅硬,甚至不需要掛掌就能在任何地形如履平地。

    在他租賃的小四合院裡,另外一家人來自大明的山東,一家七口,年長的大爺年過六旬還能下地干活,農閒就在院裡坐著邊在樹下乘涼,在長達半個月的漫長時間里長腿熊一度認為老大爺乘涼的佐食是甘蔗卷餅,並為此感到深深的疑惑。

    為何來自中原的人吃甘蔗不用吐渣?

    一直到他嘗過以後才知道,那種白色蔬菜叫蔥,經過請教,長腿熊得知了大蔥卷餅最正確、正宗的吃法,聽老大爺老神在在地說世上最好的大蔥生在山東,那是能吃出甘甜味道的美食,但這邊不行,日照太足了,有些發苦。

    可長腿熊只能嘗到辛辣,最初幾次吃的時候辣的涕泣橫流,不過才過了半個月,他已經可以和老大爺並肩坐在院子里納涼,拿著大蔥卷餅吃得不亦樂乎了。

    聽說大爺家長子是山東縣官,二兒子是個秀才,聽從兄長吩咐才到這邊來投身東洋軍府,他二兒子輕輕鬆鬆便拿到縣衙主簿的職位,雖然俸祿不高,但待遇很好。

    老大爺說縣衙桌上掛著一桿做工精良的手銃名叫『法律』,命令禁止所有官員貪污,一經發現財產充公人被銃斃,但與之相對的是軍府給官吏分下田地,讓他們僱人耕種,比方說縣主簿就有田二百畝,准雇六人,還有夏季補助一月五百通寶。

    長腿熊在常勝縣的日子很安逸,出入於漢文學堂、磚瓦窯與清涼居,前些時候還有南邊一個部落首領上門提親,希望依照明朝的規矩,招他做上門女婿,但長腿熊並沒有同意。

    倒不是他看不起那個首領、也不是不喜歡那個女孩,他看得起本族同胞的每一個人,漢文學堂的老師就是這麼教的,這和西班牙人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同。

    那些老師們說,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血統、自己的同胞都看不起,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會尊重他。

    那些老師還說了,一個人能否得到旁人尊敬,並不在於他的刻意討好、搖尾乞憐,也不取決於長著什麼顏色的鳥,而在於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本身有什麼樣的才華與未來,大明已經給予他們學習才華的機會與充滿光明的未來,這才是他們受人尊敬的根本。

    這話不是老師說的,那些老師都是來自大明本土溫文爾雅的讀書人,但因為這是哪位亞洲經略的原話,並命令他們告訴每個學習漢文的百姓,所以才會有這種相對粗鄙的訓導。

    這也是長腿熊拒絕婚約的底氣,因為『大明百姓不可妄自菲薄』,他相信自己的學習能力與才華可以在大明的亞州有所作為,他都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人。

    就像那些來自中原的百姓一樣,在這裡通過官府得到一片屬於自己的土地,通過雙手,應有盡有。

    也許將來會輪到他去那個部落提親,同樣依照大明的傳統,但不會是入贅,因為那個時候,他一定已經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財富。

    沒過多久,他的機會就來了。

    院子裡的老大爺說,有許多移民村莊沒有老師,官府在招募熟練漢話的土民做助教,去邊遠的村子協助教師開設漢文學堂,每月給通寶一千,還可分得當地二百畝閒田,讓他去試試。

    長腿熊在一個夜晚收拾了行囊,用七百通寶雇了名身形健壯的同族獵人穿上他的鎧甲做護衛,騎上那匹蒙古戰馬,穿一身幹練的靖海服,懷揣來自常勝縣衙的調令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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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錢法
               
    長腿熊只是常勝縣的一具縮影,人們推崇勇敢、鼓勵勤勞,深刻影響著生活在這的每一個人。

    這種變化甚至讓海瑞覺得奇怪,口中不住地逢人便誇,誇這亞州的百姓踏實肯幹,這真是最好的百姓了。

    甚至好得讓老頭兒看不懂,如果是月錢二兩,讓人幹勁十足也就罷了。可別管這常勝的各行各業,流通的都不是銀兩,而且只是借通寶的名字,是鈔票,是大明朝僅流通二十餘年便崩潰的紙幣。

    陳沐剛發兵去往前線,海老爺子就要給陳沐發火了。

    「陳帥在亞州所為井田是保安寧的良藥,可這錢法,在下知陛下授陳帥亞州全權經略,難道不是為皇明以治萬世,為何獨看眼前蠅頭小利?」

    海瑞指明了,要說的就是錢法。

    軍府衙內,幾名親兵和佐官眼看海瑞進衙門便嚇得戰戰兢兢,眼看他開口更是恨不得找個地兒藏起來不聽……全天下能這麼跟說陳帥的能有幾個人?

    這躲讓大帥丟面子?回頭他們要是因為聽見這些、看見這些被滅口了咋辦?

    前幾天常勝縣剛把海船過來時受過賄賂的十三名旗軍在海岸邊排一排斃掉,嚇死人了。

    作為當事人的陳沐倒是樂呵呵地跟部下揮手,道:「你們先下去吧,海公請坐。」

    等氣呼呼的海瑞坐下,陳沐才問道:「海公覺得錢法有問題,哪裡有問題?」

    「我朝寶鈔何以崩潰?源於無準備金銀、濫發超發,這是搶劫,以紙易物。」

    海瑞道:「下官初到此處,眼見軍府發萬曆通寶,深以為喜,今日探訪軍庫卻被告知存銀僅五萬兩有奇,如今卻已發鈔四千四百萬,九月十月還要增發通寶向金城、麻家港、巴拿馬等地,命軍府印鈔局增發三萬五千萬,這已超備金十餘倍。」

    「如此下去,通寶崩潰有日,到時陳帥要如何收場?」

    海瑞重重吸了口氣,乾瘦的手伸在身前,道:「陳帥縱可將異域百姓視為豬狗,那北洋旗軍、移民百姓,難道也該如此嗎?」

    常勝縣在試著用通寶紙幣代替銀兩,其中確實有一個原因是手上掌握的白銀太少,朝廷沒給他準備更多銀兩,以至於他很難給百姓開工資。

    「海公,陳某在常勝發行通寶,用的是信用,朝廷東洋軍府的信用,管控住物價,百姓願意用通寶。」陳沐正色道:「我也沒有將軍兵百姓視為豬狗,這的百姓也一樣,我只是鼓勵軍兵將手上俸祿換為通寶,這不影響他們在這的使用。」

    陳沐翻手道:「北洋哪個旗軍手上沒十幾二十兩銀子,揣在身上難道不累?他們需要隨時能在軍府將通寶換做白銀。」

    「現在能換。」

    海瑞點頭道:「現在軍兵把過往俸祿換做通寶,軍府有了白銀,自是能換,將來呢?月月發餉,難道陳帥還要往後的船上運送軍餉?一旦亞州不需要白銀,朝廷自會停止白銀輸送。」

    「到時候若通寶崩潰,軍府拿什麼兌通寶?拿不出白銀,這些訓練有素的軍兵又會如何?」

    這對海瑞來說就是恐怖,北洋旗軍是朝廷花了大價錢大精力操練的一支精兵勁卒,他們的將官統一受過最好的軍事教育,他們的旗軍經過極好的紀律訓練,若這支軍隊的軍心沒了,誰能制得住?

    要想制住,又要花多大的代價?

    「別別別,海公你想的太遠了,東洋軍府也是有準備金銀的,不是那五萬兩,軍府有銀礦呀。」

    你有什麼銀礦你有銀礦!

    海瑞道:「哪的銀礦?」

    「塔斯科,在東北邊,那沒分給百姓,過去一直駐著二十餘騎,三百戶旗軍前天剛開過去,設了礦官,監督礦山挖銀。」

    說著,陳沐瞧著大拇指神色如常地補充道:「還有秘魯的波托西,那不都是我的準備金?」

    海瑞:???

    你說啥呢?

    「塔斯科老夫知道,那的銀礦產量不高。」老頭固執地搖頭,道:「秘魯,還有波托西銀礦,那是西夷的,如何能當作大明的備金,更何況,你在條約上可一直沒提過這銀礦。」

    海瑞一來就看條約了,他覺得條約還行,也只是還行,基本上瞧不見陳沐那股子獅子大張口的勁頭,對西人原本土地所侵奪的也只有巴拿馬和墨西哥城以西,其他的地方表現得非常克制。

    看樣子身居高位以後,陳沐也像個正常人了。

    墨西哥城北方的土地過去西人就沒怎麼經營,大明取那是情理之中,不管西人的事,至於這邊,雙方發生戰爭,他們輸了,沒拿走全境就已經是給了七分面子。

    「喔,原來海公以為波托西銀礦是西班牙人的。」

    多新鮮呀?

    陳沐笑眯眯地拱拱手,大言不慚道:「實不相瞞,西班牙人也是我的準備金。」

    坐在陳沐對面的海瑞聽聞此言幾乎拂袖而去,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很難忍受陳沐的瘋言瘋語,把西班牙人當作準備金?

    不過惱怒只是一瞬,看著陳沐笑容逐漸隱去後的認真神情,海瑞想到什麼,耐著性子問道:「興許是老夫老了,還請陳帥詳細說說?」

    「我為海公理一理思路。眾所周知,這世上貴重而大量的東西,有金、有銀、有銅,亞洲最多最重者,在銀,這也是東洋軍府出海的主要目的之一。」

    「戰勝之後,陳某同西人在條約談判中已經知道,西人最重視者,為金銀礦,為了這些東西,他們會鉚足全力將戰爭繼續下去,或許最後他們依然會失敗,但會拖住我軍數年,這數年花費之大、消耗之多,精兵強將或死於戰禍。」

    陳沐兩手一攤,道:「尋常百姓生活亦不得安寧。」

    「當然,最重要的是,在這八萬百姓來之前,陳某並無打勝戰爭的底氣,同時即便勝利,也會被拖入另一場戰爭之中,歐羅巴諸國對亞州虎視眈眈,我們遲早與其等兵戎相見。」

    「沒了西人,也許明年也許後年,不但要面對西人,還會與旁人相攻,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握手言和?」

    海瑞聽得有些不耐煩了,道理誰都懂,他也覺得陳沐沒拿下銀山是對的:「可這準備金呢?」

    陳沐眯眼笑了:「明西之間,所有交易要用通寶,我買他的,必須用西班牙銀元,他買我的,用白銀換通寶再交易,我們會在邊境開換銀市場,讓他們拿著大量通寶才能貿易。」

    海瑞被繞蒙了,既然明朝也要用西班牙銀元來買西國貨物,那還談什麼所有交易用通寶呢?直接用銀交易不就行了?

    陳沐看出老爺子的疑惑,笑道:「首先,大明賣的東西是加工品,我們賣絲綢、花布、鳥銃、火炮、大鑄造器物,也會賣糖、菸捲、茶葉與瓷器,但我們不需要從西國買加工品,只買原料就夠了,交易中我們得到的白銀多,他們得到的銀元少。」

    「其次……您聽說了麼,條約上可是寫著呢,波托西銀礦出產白銀,有一半要由我們來鑄銀幣。」

    「萬曆通寶會向西擴張的,通過土民百姓之手,成為包括共治之地,也就是整個亞州的貨幣,將來還會去艾蘭國,去西班牙,他們都會使用我們的貨幣。」

    陳沐一直認為自己沒說錯,波托西銀礦和西班牙人,就是他的準備金。

    陳沐慎重道:「唯一的問題,就是防範假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2:58
第一百四十五章 防偽
               
    防偽並不是個需要東洋軍府現在擔心的事。

    因為全天下,想在紙幣上造大明的假,只有大明的人才有這種能力,但這裡的通寶名字叫『大明亞州萬曆通寶』,陳沐打算後續在麻家港和巴拿馬建兩座兌銀倉儲站。

    從中原過來,金銀銅等貴金屬在那換成紙幣。

    從亞州離開,紙幣在那換成金銀銅等貴金屬。

    這也是明朝一部分人反對海洋貿易的原因——海貨比本土有更大的利潤,奇貨可居,海貿繁榮,會加大貴重金屬流失。

    除非是像陳沐這種,直接掌握呂宋金銅礦的手段,貿易中以兵器甲冑、甚至派遣教官、駐軍確保安全等方式來代替等價物,以此換取貨物。

    「實不相瞞,常勝縣的萬曆通寶,幾無防偽。」陳沐帶著苦笑對海瑞解釋道:「陳某沒想到朝廷會發十萬之巨的移民,只當是北洋二期軍兵,因此一時半會也沒加防偽。」

    他這兒一切草創要人沒人要物沒物,拿什麼去搞防偽?

    海瑞帶著帶責怪意思地接連搖頭,道:「這通寶縱是不流通中原,可無防偽,難道靖海伯就不怕當地土民與西夷仿造麼?」

    說實話,陳沐還真不怕。

    陳沐在桌上翻翻找找,最終找出四張模樣不同的紙拍在桌面,指著前兩張道:「這是西夷與英格蘭海夷的紙,他們只會造這種麻紙,用破麻布製成,很厚實經久耐用,但工藝粗糙,十張裡有十張都帶未能打散的繩頭,都是麻紙,不過英格蘭在麻紙上的工藝比西人好上一星半點兒。」

    說著他又指向第三張厚紙板,道:「這是亞洲南方瑪雅人的紙,他們應該是用當地無花果的嫩皮打碎成漿,壓平曬乾成為紙板,紙板上用石灰膩平,就能寫書作畫,比西人紙還要厚實,這些紙合在一起就是瑪雅人的書。」

    陳沐說著拿起像薄木板般的瑪雅紙板道:「這些書現在很難得了,我世宗皇帝嘉靖四十一年,西人隨軍教士迪那戈‧德‧蘭達下令將瑪雅人所有書籍付之一炬、所有祭司綁在火刑柱上燒死,他們帶來的天花緊隨其後殺死多半瑪雅人,現在已經沒有會做這種紙的瑪雅人了。」

    海瑞皺起眉頭,他覺得陳沐這句話不夠嚴謹,問道:「那靖海伯是如何知曉這種紙板做法,難道不是閣下口中所謂『瑪雅』的百姓所授?」

    陳沐笑著搖頭,道:「鄧帥自巴拿馬取得幾張,送至常勝,我們的軍匠隨之逆推實驗,做出一模一樣的紙板。」

    「我們仿造他們的兩種紙易如反掌,不論麻紙還是皮紙,我們都會而且做得比他們精緻百倍千倍,他們都做不出我們的紙。」

    陳沐說著,將手拍向桌上最後放的那張紙,道:「紙是順天軍匠所制,用的是宣德箋瓷青紙的工藝,但有螢石粉線,瓷青色很快就會漸淡,但永葆色澤,暗處有星點發微亮。」

    陳沐做的通寶比過去的寶鈔小的多,他聽說大明寶鈔極大,但他不想做那麼大,雖然做大了有更好的防偽能力,畢竟學造紙容易,但要想要把紙做大就難得多。

    不過那是用來防大明近鄰的,在這片土地甚至歐洲國家,不存在這個問題——他們連像樣的紙都造不出,談何做大?

    海瑞對陳沐做出有紕漏的通寶已經沒什麼氣了,反正他都說了,西班牙人就是大明通寶的準備金,而且確實還挺有道理的。

    大家分工很明確,西班牙管理礦山,銀子送到朝廷鑄幣,拿給西班牙人買通寶,再用通寶換銃炮,以支持西班牙人在本土的戰爭。

    其實海瑞覺得西班牙人不虧,這麼一份天降的白給之地,一半的維護費不用出,雖然失去了大量種植園,但能給西國本土源源不斷地送去軍械與貨物,怎麼看都賺大了。

    老爺子拿著東洋軍府匠人做出的青瓷紙道:「若是如此倒也可以,再加上雕印,加刻警文;制定律法,盜印者處死罰沒家產,舉報者給其家產半數。」

    海瑞成長的年代還依稀能見到早就失去流通價值的寶鈔,陳沐這一代人真是連見都沒見過了,甚至上面有什麼防偽他都不知道,聽到海瑞的說法立即給他提了醒,點頭應道:「這個好啊,現在每張通寶都有東洋軍府的章,還要印什麼?」

    「不是印什麼,是如何印。」海瑞道:「尋常是硃砂印,寶鈔並非如此,陳帥可差人乘船回戶部問詢,到時再將首批通寶收回換發即可。」

    只要知道陳沐不是有意坑害百姓,海瑞就緩和多了,雖然常勝縣的寶鈔發行在他看來依舊準備不夠充分,日後整理起來會遇到不少麻煩,但這都在情理之中,他也不願苛責什麼。

    陳沐本身就不是戶部的人,也『沒啥文化』,在這打了勝仗開疆闢土,還收穫人心令縣中井井有條,單單一人踏平二洋,還有什麼可奢求的。

    世間哪兒有完人?

    雖然海瑞到這來類似被貶,但海老爺子自己絕不會這樣認為,他認為自己過來是給陳沐查漏補缺的,要是鑄行官府貨幣這事只有陳沐這亞洲經略才有實權,他自己就派人回國問戶部了。

    陳沐同樣覺得這事能等一等,他眼下最重要的事主要還是與西班牙人的合約,真正解除戰爭狀態,才能讓亞州進入放心發展的時候,畢竟就他所處的位置,最重要的不是和西班牙或歐洲人爭霸天下。

    而是為大明本土輸送足夠多的利益,他說道:「這個不急,上千條船的運力,各地方物、物產向皇帝進獻、國內運送量之巨,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裝貨,可惜就是在這邊沒怎麼找到大型鐵礦。」

    陳沐的人確實沒怎麼在這兒挖到鐵礦,在狀元橋有一個,不過產量很低,基本上在明人現今的活動範圍內沒有發現可供挖掘的淺層大型鐵礦。

    倒是銅礦很多,普遍到明軍登陸的麻家港、金城、界、常勝四縣皆有銅礦開鑿,尤其在金城。

    大家挖個金礦,挖著挖著便挖到了銅礦,旁邊一鑿,喲!銅礦還不少!

    陳沐滿懷期待的目光對海瑞問道:「海公離開國中時,南北直隸與廣東福建的工業,發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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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代鑄
               
    陳沐找海瑞問這個問題算是找錯人了,海瑞只關心百姓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那些已經衣食無憂的人們,海瑞選擇性地並不關注。

    不過即便如此,陳沐還是問到了一丁點兒消息。

    比方說,南北幾個省棉布價平均低了一成半,這個平均是很粗獷的估計,畢竟海瑞也不是吏部尚書王國光,沒那精力與職責去編撰《萬曆會計錄》。

    海瑞的比較方法是廣東棉布價比較往年賤了兩成、北直賤了半成,然後就這麼得出來了,跟玩一樣。

    但很有參考意義,在陳沐看來,這是生產力進步與商業競爭的結果,同時懷疑殷正茂的工作做得不好,就這樣讓市場飽和了?

    市場不飽和廣東棉布怎麼會內銷,又如何會使布價降低這麼多?

    非常不合常理。

    其實大明的海外市場遠未飽和,棉布遠銷南洋、印度、日本,但布價變低也非常符合常理,因為有官員。

    病榻上的南洋大臣高拱認為要填補海外市場的空缺必須依靠各省生產,而非僅依靠廣東一地,如果各省紡織廠不增加,單靠廣東諸衛七個軍余紡織廠與鄉野幾十個小紡織廠根本連殷正茂每年運回的棉花的織不完。

    不在那一點兒半點。

    所以他在萬曆五年聯合地方各級官府及各指揮使司頒布了涵蓋各行各業的命令,命商賈與軍余廠的生產物資在海貿時必須留至少兩成在國內銷售,並定價最高為各類貨物的原市價九成。

    北直隸的棉布價才是正常的,因為那邊出產的棉布一般都售於國內,生產力使產量增加,朝鮮、日本產麻布質量不算差在相對經濟水平上更容易被本國百姓接受,因此一般棉布是面向口外關外,走陸路的渠道,所以物價低。

    「廷達,你該啟程了。」

    九月十四日,陳沐召邵廷達與閒居已久的沈思孝前來,拿著一冊雙語書寫的羊皮卷遞給他,道:「阿瓦爾公爵已簽署關於南亞西海岸土地為大明所有的條約,你可以去接收土地了。」

    陳沐手上拿著的條約像明西南京一樣有四份,分別為萬曆皇帝、菲利普國王、陳沐、阿爾瓦所有,當下只是一份草稿,上面有陳沐與阿爾瓦的簽名、印章、指紋,同樣在明西兩國也有兩個不同的名字。

    在大明這邊叫《明西亞洲貿易條約》、在西班牙叫做《關於大明代行鑄幣法案》,不論它叫什麼,裡面的內容都是一樣的。

    陳沐將條約遞給邵廷達,抬手兩名親兵一人拉下輿圖、一人遞上竹杖,他拿著在地圖上比劃道:「先去西班牙秘魯總督區的利馬,阿爾瓦已經派人去傳遞這個消息了,後面的事要兩國共同丈量。」

    「據說利馬城南有一座望樓,從望樓腳下向南沿海岸丈量一千六百六十六里,在那紮下界碑。界碑向東一千里、向南近六千四百里,都是大明的。」

    「沿途有幾座西人建立的城市,阿里卡、聖地亞哥、康塞普西翁、阿勞科、瓦爾迪維亞,他們會等待你們依次交接。」

    陳沐說著目光轉向沈思孝,道:「沈純父,你也看見常勝縣是如何治理的了,那邊治政使命繁重,百姓眾多,尤其言語不通多荒地沙漠,土域又甚為遼闊,你要拿出你身為進士的本事啊。」

    其實陳沐說荒地、沙漠,不單單沈思孝,誰都沒這個概念。

    縱千里橫六千餘里的土地什麼概念?

    從濠鏡開船到天津也就這個距離了。

    荒漠再多,沈思孝心裡也沒底,他是真沒底,對陳沐問道:「大帥能否改任海公,思孝去打個下手就知足了,這數千里之土……在下實在擔憂耽誤朝廷大事。」

    陳沐看沈思孝一上來就打了退堂鼓便笑道:「若能派海公去,又何必叫你去打下手?你的職責不單單治理,還有其他要事。」

    「首先,儘管阿爾瓦已經下令當地西人退走,但沿海諸多種植園主未必願意退走,如果他們想留下,就由邵總兵一個接一個地攆走,切記要全面出擊、各個擊破、誅殺惡首放走旁人,別給他們聯合起來的機會。」

    這下輪到邵廷達面上犯難了,他說道:「軍府前番剛派遣四千旗軍去往邊境,如今還能撥給屬下多少人?」

    邵廷達覺得這事需要很多兵力,面對長達六千六百里的海岸線,就算填上整個東洋軍府的旗軍都不夠,他心裡和沈思孝一樣直打鼓。

    這同樣也是陳沐眼前比較棘手的問題,他束手無策地苦笑,道:「我只能給你一千北洋步兵與各類軍匠四百,不過不必著急,後續會從金城調撥五百女真兵與兩千倭兵助你彈壓各地,倭兵可能去的晚一點,要等他們學會說話。」

    「除阿里卡外,餘下幾城皆為大城,附近西人較多,在合約中他們會分批離開,需要很長時間,你們當下是先交接阿里卡,然後丈量土地即可,一年之內,會有西人為大明繼續治理其他地方。」

    聽到只有一個地方,文武二人都長長地出了口氣,若一上來就六千六百里海岸線能嚇死人,人手不夠拿頭治理?

    陳沐看倆人如釋重負的模樣笑了起來,道:「不逗你們了,治理諸地只是長遠目標,一時半會主要是在阿里卡駐守,修起炮廟、縣衙、鑄炮廠,那裡向東有直通波托西的官道,駐軍押運白銀,以及從秘魯購入鐵礦,給西國鑄幣罷了。」

    「不過這也就是個苦力氣活,一年幫他們鑄二百萬兩白銀,能把咱們在亞州的軍餉賺回來,再多也沒有。」

    「倒是當地有不少銅礦,還有些小的銀礦鉛礦,你們要盡快開挖,遇到不願意放手的西國礦主,就把他們盡數趕走,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

    「有一大任關係到國運,你們務必將此事做好。」陳沐神秘兮兮地湊近二人,小聲道:「等安穩地方,你們要借丈量之利,將火藥匠編出幾十個小隊,由軍兵護送,從各個方向深入大漠,去找硝石。」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2:58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量具
               
    西班牙人並不知道在這片新大陸上,他們曾經拱手相讓以至於擦肩而過的,究竟意味著什麼。

    但阿爾瓦認為自己失策了,在官道蜿蜒的山間修築七座堡壘是很傻的念頭。

    「八萬五千人,他們哪來那麼多閒人?我甚至想為大明皇帝這種神奇的旨意鼓掌了!」

    最近幾天,阿爾瓦公爵命人在墨西哥城瘋狂地查閱資料,他想弄明白在新大陸究竟有多少西班牙人,但這項工作注定無功而返,墨西哥城存放書籍的教堂在先前的土人起兵中首當其衝,大量典籍被焚燒摧毀,根本沒留下什麼有用的東西。

    倒是隨軍大主教從側面為他提供了一個答案,在去年,能夠按時為教廷繳納十一稅的西班牙信徒為二十一萬餘人,這其中包括一部分數量龐大的混血兒。

    這個數字也是粗略估計的,並非每個混血兒都有向教會繳納十一稅的意願,也並非每個有意願的人都能向教會繳納十一稅,因為有些人根本沒有財產也沒有做為人的權利。

    這也是包括阿科斯塔在內的修士們希望西班牙能給予印第安人足夠權利的出發點之一。

    但不論如何,從西班牙登陸新大陸至今已經有七十年了,七十年的時間裡,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只有二十餘萬人,散佈於新西班牙、秘魯與加勒比海上的西印度群島,葡萄牙人在土地廣袤的巴西更是只有兩萬人左右。

    而與明朝人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們損失了接近一萬名新大陸的西班牙人,佔據總數的二十三分之一。

    「這不是自發的,是名叫萬曆的皇帝親自下令,讓各地百姓乘船到這裡來,他們從各地遷徙向名叫天津的港口,稱作由大明天子集結的一千餘艘商船,輾轉來到新大陸。」

    阿爾瓦公爵對面是從常勝縣返回墨西哥城受命為陳沐催促糧食貿易的修士阿科斯塔,陳述著大批明朝移民的來龍去脈:「在常勝,由他們的官吏分配土地,按照家庭分配土地,把六萬多名百姓安排得清清楚楚。」

    老公爵阿爾瓦用手臂撐著額頭,低頭擰著眉心閉目思考,好半天才說到:「他們還有專門管這事的官員?」

    「公爵,他們的官員管理所有的事,被稱作父母,事實上他們管得比父母還多,常勝的鄒縣令是個年輕人,管轄著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一切,他們的衣與食,他們的生與死。」

    這對阿爾瓦公爵是一種衝擊。

    西班牙到這裡的人,除了軍隊與大貴族,那些征服者從來不受國王控制。

    最早的冒險家是由富有的大貴族資助,往後是商人與流浪者自發追隨財富,當他們取得成績,國王封給他們總督區讓他們施行自治。

    經歷漫長歲月,這一切才走上正規,最早的探險家們得到十年二十年的富貴與橫徵暴斂,國王真正把這裡當做自己的財富來源,命令真正擁有總督才華的人到這兒來為宮廷開發、徵稅。

    但每個到這兒來的人都是自願,完全不受控制。

    就像明朝的程大位、王朝佐一樣。

    但菲利普從來沒有頒布過哪個法令,規定什麼樣的人要到新大陸來。

    阿爾瓦說道:「這是我們的國王可以學習的做法,那個陳沐,他要與我們簽訂的協議非常刁鑽,國王看見就會非常喜歡,但這會給西班牙帶來更深的苦難。」

    老公爵阿爾瓦可以輕易地將智利大片土地拱手相讓,也可以將墨西哥城以西的土地交給明軍,但他卻遲遲不願將整份協議轉呈馬德里。

    事實上他到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將所有協議交到船上去。

    阿科斯塔深以為然,甚至比老公爵還要清楚,他說道:「他在分化教會、宮廷與貴族之間的關係,他的合約對國王陛下是完全有利的,更多武器、更多財富,甚至目的也很清楚,就是支持國王向其他國家用兵。」

    「可除了國王陛下,沒人會對此感到滿意。」

    冒險家、貴族、商人、教會在新大陸的利益像被斧頭劈下一般,真正在礦山指揮印第安人賣命挖礦、在新大陸辛勤看護種植園的恰恰是這些人,可陳沐沒給他們留下太多生存空間。

    似乎也只有這樣,才能讓陳沐從得到的利益當中摘下一塊送給菲利普,造成雙方皆大歡喜的局面。

    可沒人會因此欣喜,可以預見的是,當新大陸失去土地的貴族與冒險者回到西班牙,就連菲利普也會笑不出來,這種巨大的力量是不會怪罪陳沐的,他們只會將這一切歸罪於簽署條約的菲利普。

    但阿爾瓦很清楚誰都沒辦法改變這個局面,尤其是頭頂還懸著一柄利劍的時候,他問道:「陳沐的信上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沒有看明白,我已經交給他們在邊境上的各個村莊超過六十噸糧食。」

    「那些挑嘴的明朝人連玉米都不要,還讓我們給他們磨成面,說是他們連石磨都沒有,這還不夠,現在還讓你回來催促。」

    說實話,阿爾瓦公爵從出生到現在壓根就沒受過這種氣,伸展了手臂向前做出下切的動作:「他到底想要多少糧食?」

    阿科斯塔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來自常勝知縣鄒元標的書信遞上,道:「他們希望我們能通過貿易向他們輸送玉米土豆磨成的麵粉以及大米,這些糧食可以用來換絲綢與瓷器。」

    聽到能貿易絲綢與瓷器,阿爾瓦公爵的神情稍稍緩和,先前他運送六十噸玉米粉去那些村子,幾乎是白送,他的人沒在任何村子收上來一分白銀,說好的給錢呢?

    不過當他掃了一眼書信後,便又皺眉道:「我就說那些明朝人挑嘴!」

    信上說他們需要一年貿易至少一千噸麵粉和大米,這個只要價錢合適,這種規模對墨西哥城來說不是問題,問題在於額外的要求。

    玉米面和土豆面要細磨,裝在細密白色棉布袋子裡,袋子要用棉繩紮緊,每袋要重七十七明斤,每袋可以在明西邊境緊挨官道的王家堡換得二百通寶。

    用換來的通寶,可以去官道另一邊的張家溝購買瓷器、絲綢。

    「講究還不少!誰知道信上說的明斤是多少!」

    聽到阿爾瓦公爵的抱怨,阿科斯塔修士面色訕訕,小聲道:「他們讓我過來時,專門帶了明朝的量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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