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3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2
第九十八章 崩潰
               
    陳沐被西班牙騎士的衝鋒嚇著了,他必須要射點什麼壓壓驚。

    他剛命人向直屬炮隊八門火炮傳達支援左翼騎兵的命令,轉頭便拿起望遠鏡繼續緊緊盯著戰場動向——他的騎兵在對沖中吃虧了。

    這一估計非常準確,儘管北洋騎兵有極高的紀律與嚴格的訓練,讓他們在衝鋒中毫不畏懼,衝鋒結束還能繼續集結準備下一次衝鋒,但一次交鋒落馬的騎兵太多了。

    原本些微的兵力優勢也在一次衝鋒後被扳平,陳沐粗略估計己方這一次落馬者至少二百。

    西班牙人落馬也不少,不過真正被戳死的不多,在躲過踐踏後,至少四十個落馬騎兵像沒事人一樣站起來,散亂地朝眼中見到的明軍騎手補刀。

    炎熱夏季戰士們穿著裡三層外三層的鎧甲,都是防護能力與減震俱佳才對得起面臨卸甲風的危險,別說騎士這種不同於老百姓的生物,就算北洋這些出身步兵的騎手都經歷過不止一百次從馬背上摔下來才有今日,只要運氣不壞,被打下馬去他們也依然能再次投入戰鬥。

    然後陳沐就看見自己的部下在戰場上展現出高超的操作——這些坐騎被捅死的騎兵在雙方騎兵互相集結的戰場正中結陣了。

    最開始是一名摔斷腿的騎兵總旗擎著長矛跪在地上,他無力再起身戰鬥,只能面前左支右絀地抵擋一名前來尋仇武裝到牙齒的板甲馬下騎士,不過作為旗官,他大聲呼喝來兩名行動自如的馬下騎手前來援助,其中一人還不知從哪拾來西班牙人的鐵盾護在身前。

    當那個騎士也集結出兩名同夥氣勢洶洶地來索命,還沒來得及展現出自己長年累月磨練的各種以長劍準確刺入敵人眼眶這種熟練的功夫,就被這個冷靜下來的明軍騎兵總旗不知從哪掏出的手銃打死。

    有了軍官指揮,下馬的明軍越聚越多,傷了腿不能行動的被拖過來遞給長矛擋在最前,他們旁邊的人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拾來圓盾,另外十幾個行動自如的下馬騎手則擺出縮小版的輪射陣,一個個端著手銃立在當前。

    只是想在紛亂戰場上保命而已。

    在成為北洋騎兵前,他們每個人都是最好的步兵鳥銃手與長矛手,這才取得成為北洋騎兵的資格,半年多的步兵訓練讓他們能輕易在軍官指揮下列出戰陣,用輪射擊斃一個又一個前來廝殺的騎士。

    他們的訓練讓他們知道,紛亂戰場上只有團結在軍官身邊才有一線生機。

    在九個騎士躺倒在地後,剩下的西班牙騎士也有樣學樣,他們當中也有幾個人裝備造價高昂的簧輪手槍,依託人馬屍首構成工事互射,不過雙方的短槍管都決定了只要不逼近十步根本沒什麼可能命中對方。

    戰場就僵持下來,眼看明軍越聚越多,另一邊的明軍騎兵也重新集結完成衝鋒陣形,這些下馬騎士開始慌了,回頭焦急地尋找己方騎兵。

    他們回頭,看見幾顆遠方飛來的炮彈準確落在騎士陣中,甚至在炮彈落下的前一刻,騎士老爺們還因為要不要繼續集結對沖而緊張地討論著。

    比起互相衝鋒這種接近集體自殺的戰術,似乎他們這些精銳之師轉頭去襲擊明軍側翼更好,儘管明軍的預備隊將側面防備得嚴絲合縫,但明軍中軍靠近左翼的佈陣還是有些漏洞的。

    大家的爭辯圍繞著襲擊明軍步兵會不會受到明軍騎兵的追擊,其實他們在等,幾個德高望重的騎士一致認為,如果敵軍騎兵繼續向我們發起衝鋒,那我們也必須迎戰,直至將他們全部打散才能去做別的事。

    但如果明軍不管騎兵直接去襲擊後面他們帶來的印第安徵召兵,那他們也可以放開手腳屠戮明軍步兵。

    騎士們還是覺得自己的命金貴一點兒,犯不上和這些明國傻子死磕。

    然後炮彈就來了,砸在集結一處的騎兵陣中,戰馬擋不住、巔峰時期的板甲也擋不住,挨著就傷碰到就死,不過三百步距離準確地碾出數條血路,讓高高在上的騎士老爺們被砸的軍陣剎那散開。

    就在這時,儘管明軍騎兵落馬接近三成,卻在黑雲龍麾下重新集結,回頭向其身後掩殺過來的西軍徵召兵用手銃打放一陣,在炮彈落入敵陣之時再度發起衝鋒,馬背上的旗官左右揮舞戰旗,在衝鋒中將曳風大旗靠在右肩,低聳著肩膀向前奔馳。

    儘管他們長矛與長兵在一次衝鋒中損毀過半,但剩下的人在馬背上抽出備用兵器,以一排挺出大明制式戰劍的騎兵為首,再度發起衝擊。

    突如其來的炮擊令騎士失去陣形,以小股散開的他們面對明軍大兵團騎兵突擊無法快速集結應對,幾股位於外沿的騎士有向邵廷達左翼奔殺的、有向左側山道躲避的,甚至還有朝陳沐本陣將台衝來的,幾乎慌不擇路作鳥獸散,真正能鼓起勇氣再度向明軍騎兵衝鋒的不過百人。

    「讓炮隊支援騎兵,轟擊其後步兵,中軍與右翼還能頂住,勝機就在左翼了!」

    陳沐在將台上緊緊攥著望遠鏡,臉上露出笑容又極快地隱去,將台下已有背插靠旗的騎手前去傳令。

    他並不對那些迷路的騎士想衝到自己臉上而擔憂,蓮斗所率親兵已在土壘後用長矛鳥銃擺出陣勢將炮隊與將台護得嚴嚴實實,也許需要付出一些代價,但他擋得住——這是個錯誤的方向。

    而在中軍與右翼,雙方以方陣和線列打得戰局焦灼,明軍兵少但鳥銃多,輔以輕型虎蹲炮與重型鎮朔炮已經將試圖攻上來的西班牙方陣打回去三次。

    他們想衝至近前需要付出巨大代價,而在對射中失去大量長矛手又會讓他們衝至近身交戰變得毫無意義——每當火槍手學著明軍抵近射擊的模樣緩緩逼近,一旦到達西班牙士兵所能承受的距離,他們的長矛手就會丟下長矛,使用腰間長劍試圖翻過壕溝與明軍肉搏。

    可這個時候他們首先要突破明軍至少一次輪射的火力,等走到近前,才發現面對的卻是前有刀盾後有長矛的三列橫隊,弄不好還要接受一幫熟練槍棒的旗軍給鳥銃裝上銃刺突擊而來。

    陳沐能看出來,西班牙人在其左翼保存實力,中軍則依靠數倍的兵力優勢不讓邵廷達放鬆,準備在邵廷達部疲憊之時伺機殺出,因為誰都知道陳沐沒有更多部隊去給中軍輪換。

    可現在看起來似乎西軍右翼騎士們會率先崩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3
第九十九章 交椅
               
    崩潰,從西軍右翼開始。

    匆匆集結的二百餘騎士、輕騎還沒來得及將衝鋒速度加至最合適的程度,近七百名北洋旗軍組成的兩支馬隊已先後由東方先後以迭陣奔殺而來。

    他們一左一右、一前一後,繞過數十名落馬騎兵組成的步兵陣,以不亞於首次衝鋒的勇氣與氣概奔殺過來,這一次,首當其衝的敵人們卻沒了先前的鬥志。

    黑雲龍眼中,由重甲騎士與輕騎組成的騎兵陣形在接近的過程中逐漸分開,好似砸在地上綻開的西瓜,潑灑般自中間散開,有勒馬迴旋者、斜刺奔逃者,自然也不會缺少迎面接戰之人。

    不過這都無濟於事,西軍騎士先失去士氣、丟掉陣形,朝各個方向四散奔逃,明軍緊跟著在黑雲龍一聲呼哨中隨之散開,由仍然健在的十六名馬隊總旗各率部下結小陣追擊而去。

    所有人散開的方向不同,但奔逃的方向是一樣的——先前散開去襲擊邵廷達左翼、陳沐本陣的騎士們都沒能落個好下場,蓮斗部大帥家丁的鳥銃放得響亮,邵廷達那邊亦是早有準備,一排排大矛架起就算是這些裝備精良的騎士也無法闖進陣去。

    如今兩邊受困陣中丟下武器投降的已經老老實實跪好了,中彈躺在地上多半也活不了多久,慘狀各不相同。

    後面的騎士只是更有鬥志,但他們並不傻,前車之鑑不遠,他們都知道要想在潰敗中逃出生天只能向東走,走回到己方步兵的策應下才能抵擋住這些凶悍的明軍騎兵,因此他們幾乎都兜出大圈寄望迂迴逃生。

    直衝黑雲龍陣中的,沒幾騎能殺穿出來。

    對黑雲龍麾下的明軍騎兵而言,再沒有什麼比這更能振奮軍心的了,這甚至比他們在白馬河畔追擊絞殺埃雷拉部下那些西班牙方陣士兵更能令他們受到鼓舞。

    在天津北洋操練他們的這批騎兵教官都是講武堂畢業出身,他們經常把陳沐總結的騎兵相沖四種情況掛在嘴邊,以至於每個騎兵都清楚騎兵互沖會發生什麼情況。

    現在這種情況,就是過去明軍騎兵在九邊遇到蒙古甲騎時最容易發生的狀況,從戰鬥意志與氣勢上被擊敗,甚至連碰一碰的勇氣都沒有軍陣便散了。

    而且他們的敵人不是蒙古騎兵,是在甲具與戰技都更有優勢的騎士軍團,這些騎士不單單比蒙古甲騎精悍,也比北洋騎兵強出不少,一個照面便將二百餘騎沖翻下去,可他們還是——落荒而逃!

    十六個馬隊由騎兵總旗肩抵插著戰旗的長矛,在追亡逐北中緩緩減慢速度,眼看百餘騎向敵軍右翼陣中狼狽逃竄,各自踱馬再度向黑雲龍所處戰場正中匯聚,重整兵勢。

    「各部稍事休整,速去回報大帥,左翼敵騎已為我部沖散,我軍尚可再戰!」

    黑雲龍說著便將丈長眉尖刀反手擲在馬上,揚臂指著西軍本陣笑道:「今日我等要打得貝爾納爾叫叔叔!」

    騎兵標下各百戶、總旗皆知主將於軍中胡亂認親的毛病,聞言哈哈大笑,這意味著他們也都漲輩分了!

    黑雲龍派出哨騎奔走還未過半,中軍後面作為預備隊的蓮斗已率大帥家丁向左翼移動,哨騎與其打個照面,另有一北插靠旗的傳令已疾馳而來,高呼道:「大帥有令,敵軍右翼披靡,命家丁六百前來助戰,黑將軍率騎兵伺機鑿穿敵陣,以助中軍邵帥擊破敵軍!」

    所謂登高望遠,緋羅傘蓋下的陳沐讓港口民兵耗費人力短時間裡起這座將台的目的就在於此,當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要是有的選,他更希望能躲在矮山密林之中築一座小樓,而非這麼空曠的地帶起木樓,最好還要用鐵筋混凝土修出一座高大的防炮工事才行。

    經過反覆計算,一再確定西軍所擁有的射石炮、鍛鐵拼接佛朗機炮都不足以越過軍陣威脅這裡,他才在這個明顯不是中軍、說是後軍都比較勉強的地方搭起將台。

    不但將戰場盡收眼底,要不是方陣裡那些討厭的高大矛林,就連西軍後頭的排兵佈陣,陳沐一樣能借助望遠鏡看得一清二楚。

    陳沐一直關注著左翼兩軍騎兵互搏,親眼看著威風凜凜的西班牙騎士被黑雲龍騎兵在兩輪衝鋒之下擊潰打得四散奔逃。

    幾乎就在西班牙騎士重新集結二百騎在衝鋒中士氣低落潰散的同時,身側瞭望戰場的親兵也觀測到戰局變動,急報導:「大帥,敵軍後陣亂了!」

    陳沐顧不上許多,奪來望遠鏡向西軍之後望去,西班牙人的兵陣後不見槍火,但能看見有一支服色迥異的軍隊出沒,不斷變動列出橫陣堵截住谷口半壁,一銃未放便給前面的西班牙士兵造成混亂。

    貝爾納爾的應對也很奇怪,他從左、中、右三個方向的預備隊各調一個連隊回頭去與林滿爵接戰。

    看到這一幕,陳沐當即命傳令騎兵去向作為預備隊的蓮鬥將兵力壓上左翼,以期撕開勢均力敵的假象、由側面形成環圍之勢。

    貝爾納爾沒調撥距離最近、壓力最小的左翼單獨調兵,反而不單單從中軍調兵,還從騎士都已經接近潰敗的右翼調兵——陳沐絕對不相信貝爾納爾到現在還未看出他右翼的騎士們在對決中落了下風。

    那麼他仍然調集右翼兵力便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他非調不可。

    果然,緊跟著陳沐就看到中軍又分出一個連隊向左翼後陣移動,顯然,下一步西班牙要大力進攻的是他缺少兵力防衛的右翼,在蓮斗位於中軍的預備隊馳援左翼後,那邊只有杜松的四百家丁騎兵。

    與此同時,中軍前陣哨騎飛馬奔至高台之下,高呼道:「稟報大帥,中軍火箭、火炮散子已悉數放盡,兵力難以抵禦敵軍強攻,請求援軍!」

    「援軍,我哪兒還有援軍!」

    陳沐攥著望遠鏡探身向高台下望去,抬手便將緋色袒肩戰袍解下拋在交椅之上,露出內裡連絲毫金銀裝飾都沒有胸甲臂縛,揚臂向右指去,對背插靠旗的傳令騎兵道:「你去給我按住杜松,讓他後撤四百步,敵軍不潰他要敢往前衝一步,下了戰場我就先斬他的頭!」

    說罷陳沐回首指著罩上蟒袍的交椅道:「把最重的那門鎮朔將軍給我推上來替我監軍!」

    一聲喝罷,陳沐抽出腰間道理走下將台翻身上馬,掃過將台下侍立不足百員親兵,揚銃呼道:「傳令的、舉旗的,能拿銃的都上馬跟我走,看他媽誰先撐不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53
第一百章 反攻
               
    陳沐什麼都不怕,只怕右翼的杜松腦子犯渾,先帶騎兵闖進敵軍陣中去。

    接到命令的杜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雞爪子伸進笠盔頓項中撓著鬢間髮絲老大不願意地嘀咕道:「不叫沖就不叫沖唄,嚇唬俺做甚麼!」

    說著擺頭不甘地望向前面緩緩壓上的敵軍,對部下家丁騎兵四個百戶招手道:「大帥有令,叫咱後撤四百步,不管右翼敵軍,等著老天爺把他們嚇,嚇退。」

    杜松心裡也清楚,這場仗的決勝不在於他身上,此時後退唯獨對中軍感到有些擔心。

    正準備專程指派一騎告訴邵廷達他得到命令後退的消息,轉頭望向後方將台卻看到本該坐著主帥的傘蓋之下不知何時已經擺上一門鎮朔重炮。

    炮口朝著東方高高揚起,令他趕緊在戰場上搜尋陳沐的身形。

    他搜不到,陳沐的作戰鎧甲太低調了,低調到臨近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對,可離遠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就連普通旗軍的胸甲上都有團獸紋,可陳沐的戰陣胸甲啥也沒有。

    整個北洋就這一件。

    不過邵廷達也輪不到讓杜松來警告局勢,因為陳沐的馬隊很快就到了。

    莽虎將軍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到自己召喚援軍卻召來了主帥,正指揮標下步兵短暫換防擊退正面四個連隊的進攻,便聽到身後有暫時休整的旗軍歡天喜地得叫出:「援軍來了!」

    回過頭,風塵僕僕的陳沐一馬當先,甩著馬鞭直策馬奔到陣地後方,問道:「傷亡如何?」

    「哥你怎麼來了?」邵廷達一時錯愕,連大帥都忘了叫,緊跟著才反應過來抱拳道:「回報大帥,陣亡已近一成,打退敵軍十二次進攻,炮彈已盡,壕溝都被敵軍屍首填滿,陣地守不住了!」

    陳沐的心放回肚子裡了,舉目向前望去,邵廷達部下有兩門鎮朔將軍炮銅殼都鼓起來,跟幾門虎蹲被丟棄在陣地上,操持火炮的炮兵此時也大多提著鳥銃加入步兵戰鬥。

    還有少量炮兵推著四門鎮朔將軍炮向後退出五十步,同傷兵一同構築第三道防線,不過看樣子是趕不上用了,他過來時連散兵坑都還沒開始挖,僅僅修出幾個炮壘而已。

    「我怎麼過來?我再不過來留著將台等敵軍圍攻麼?」陳沐直至這時才終於長出口氣,陣前餘下的幾門虎蹲都打出實心大彈拋射而出,他短暫閉目在腦海中推演著黑雲龍與蓮斗部的推進情況,對邵廷達道:「再阻他一陣,中軍結陣交替後撤三百步,千萬不要亂!」

    這援軍來了還不如沒來呢,邵廷達抱拳搖頭道:「我部還能再阻他三陣吶,只要虎蹲炮不放完,他們就不敢硬衝上來!」

    說起這話,莽將軍是沾沾自喜,這次交戰不是他部下旗軍頭一次拼銃刺了,但這次他的部下更熟練,甚至有幾個百人隊上銃刺跟著刀牌矛手衝出陣地,將敵軍打退後撤到後面收了銃刺接著列隊去跟西班牙人對射還不落下風。

    邵廷達板著手指頭小聲道:「他們能放的銃越來越少了!」

    西班牙人的火槍不是輪射,彈藥消耗很不均勻,尤其在面對邵廷達部的攻堅戰時,兩個國家的鳥銃手幾乎是兩種不同的兵種。

    西班牙火槍手極少穿戴鎧甲,身上有件棉甲就算不錯的,大多數人僅單穿襯衣,只有那些裝備重型火槍的戰士才會在棉甲外穿鎖甲與胸甲。

    同時因方陣作戰有關於快速進入方陣、快速自方陣中出來的訓練,他們攜帶的彈藥也往往不算多。

    明軍鳥銃手就不一樣了,因頭盔、胸甲、臂縛、甲裙、彈藥、鳥銃、銃刺湊在一起過五十斤的重量讓他們不善快速進軍,正如白馬河畔不是邵變蛟喜歡齊步前進壓迫敵軍,而是他們跑起來很費體力,因而明軍鳥銃手最喜歡打陣地戰。

    邵廷達部在戰鬥中逼退的西軍連隊有好幾次都是被人衝到戰壕這邊,越過少量柵欄與盾牌加固的土溝,結果卻被刀牌矛手甚至可能是上了銃刺的明軍鳥銃手擊退。

    尤其是一門門釘在壕溝另一側的虎蹲炮,才沖上陣地,這種大口徑矮粗小炮貼臉打出的散子幾乎能把最前頭幾個人撕碎,給士氣帶來極大打擊。

    每次為拯救連隊中大量矛手,都是依靠火槍手以倒退射擊的方式壓制明軍衝鋒,這才能全身而退。

    西軍在正面攻堅戰陷入悖論之中,要想逼近壕溝,就需要更多火槍手,這點好辦;可一旦衝過壕溝,就需要更多長矛手,但長矛手都在逼近壕溝的過程中倒下了,結果就好像永遠都無法奪取陣地一般。

    也正因為這種時常倒退射擊的方式,讓他們當中有些火槍手的彈藥已經用完,可有些人還仍舊一槍未發,令兵陣不斷前後變換,導致進攻的連貫性受到很大影響。

    「右翼騎兵都退了,西軍左翼很快就會壓上來,再不撤走難道等著挨揍麼?交替後撤,我幫你在側翼擋他們一陣。」

    一根筋的杜松能在此時此刻聽命行事令陳沐倍感欣慰,右翼騎兵已經後撤,不過此時此刻身陷戰場之中的陳沐也並不能確定西軍是否就會像他想像中一樣如期壓迫。

    沒了將台優勢,他又感覺自己像個瞎子,陷入重重戰爭迷霧之中,敵軍一切部署都要依託猜測,這令人頓感不安。

    不過貝爾納爾也完整踐行了其在左翼的攻勢,眼看明軍中堅力量的守備火炮漸漸發得緩慢,也不再有重炮轟擊的情況發生,其部下由僱傭軍與商隊傭兵組成的六個連隊統統向左翼壓了上去,寄望抓住空檔自側面包圍明軍。

    當他們不經歷戰鬥便輕易佔據明軍讓出的側翼時,邵廷達中軍也有條不紊地交替向後撤出,中軍四門火炮向壓上來的敵軍噴出最後即將斷絕的實心鐵彈。

    越過戰壕的西軍連隊越來越多,西班牙重型火槍手將叉架撐在壕溝之上,一列列西軍矛手與劍盾兵在他們的掩護下翻過壕溝,列陣向明軍擠壓過來。

    邵廷達部中軍,亦陷入側翼受襲前所未有的艱難苦戰中。

    直至一陣銃聲在西軍身後炸響,當第一名馬背上揮舞著長柄關刀的明軍騎兵自西軍側翼砍翻擋在身前的兩名西軍步兵躍上戰壕,昭示著新西班牙軍右翼已完全潰敗。

    大批農兵夾裹著騎士向後踏破己方陣線,緊跟著明軍騎兵便接二連三地殺上中軍戰壕,將衝鋒中略有脫節的西班牙方陣分割開來,他們的戰馬一刻不停,由左翼橫穿西軍洶湧進攻的中軍,直將沿途各個軍陣鑿開割裂,直奔己方被西國僱傭軍佔領的右翼衝去。

    僅僅被壓制一瞬的邵廷達部士氣隨之大震,各個旗軍在主將的號令下打空手中鳥銃膛中鉛丸,插上銃刺列陣朝前奔殺而出。

    在他們身後,陳沐帶著本部不足百騎慢條斯理地在手銃中裝填好彈藥,抽出馬刀押著步兵之後向前驅殺奔走。

    戰場最右側,收到進攻信號的杜松提刀猛夾馬腹,高呼道:「敵軍已潰,還等什麼,隨我追殺敵軍!」

    積壓了從早到晚陣地戰怨氣的明軍步卒,向西軍防線展開全面反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7
第一百零一章 浩蕩
               
    潰敗一旦發生,就很難停止。

    陳沐親兵中有不少重裝武士,但呂宋歸附的蓮斗部下一直有一支輕型武裝力量,早年由浪人組成的兵團依然保持著將胸甲稱之為南蠻甲的習慣,為保證揮劍順利,他們連鐵臂縛都不戴,使用的兵器也以明國仿製倭刀為主。

    面對裝備精良的西班牙劍盾兵與騎士,他們往往要付出多倍力氣才能造成有效殺傷,但在左翼由徵召民夫、僱傭兵組成的騎士附庸部隊面前,他們如魚得水。

    被擁有炮兵支援的北洋騎兵沖得聞風喪膽的騎士們再沒有拚死一戰的勇氣,步兵與陳沐親兵接戰更是一觸即潰,那幾乎是大明東南衛所軍遇上倭寇時的情形重現。

    三軍奪氣,雖千萬人亦不能戰。

    當騎士老爺留下附庸步兵狼狽奔逃,黑雲龍標下至少十個騎兵總旗部自側翼向發動進攻的西班牙中軍發起衝擊,方陣中持巨大長矛的步兵聽見奔踏的馬蹄聲才剛轉過身來,軍陣便被沖得七零八落。

    後面的連隊來不及支援,前面的連隊劍盾兵與長矛手剛轉過身,刃已加頸。

    區區千步之內,明軍像幾塊巨大的石碾子,轉戰新大陸各地的西班牙精銳軍團步兵被這些半路出家的北洋騎兵殺出一條血路,切割開來。

    他們沒別的本事,即使是在明朝北部邊境相比同袍更加精良的裝備在文藝復興這個重騎士甲具發展至巔峰時期的歐洲騎士面前也算不上優勢,一年有餘的訓練也比不上歐洲同僚十年如一日的訓練,但勝在紀律嚴明,縱然第一次衝擊失敗,仍然能重新集結完成一而再、再而三的衝鋒。

    在黑雲龍眼中,他的騎兵並沒有立下什麼驚天動地的功績,自北向南的切割衝鋒中他多次看見自己身邊的部下因訓練不夠、沒有參戰經驗而失手,讓本該成為刀下亡魂的敵人從馬下撿回一條性命。

    但對邵廷達的中軍線列步兵而言,己方騎兵無異於天軍下凡,因為他們明確地截斷了西軍方陣越過戰壕後的進攻速度。

    即使是老練的西班牙方陣步兵,也沒人能在前後入目都是敵人的情況下心如止水,而這一刻遲疑,恰好被邵廷達的步兵抓住。

    「左陣前進,右陣立定上銃刺!」

    中軍步兵的交替掩護後撤才剛進行到一半,邊撤退邊用鳥銃還擊的左陣才剛剛退後到命令地點向正在撤退的右陣提供掩護,突然聽到命令要求前進,右陣的感受更為離譜,退著退著突然讓立定,這種時候腦子是根本反應不過來的。

    但幸運的是絕大多數情況下,步兵不需要腦子。

    長久以來養成聽命行事的習慣讓他們在腦子還反應不過來的時候便做出該做的事,混亂持續不過五步,左右兩陣做好繼續接受命令的準備,一排鉛彈便朝進退兩難的西班牙劍盾兵打放過去。

    在呂宋時陳沐的部下就與西班牙劍盾兵交過手,不過呂宋的劍盾兵遠不如這些來自西印度群島的傢伙裝備精良,他們身穿全板甲手持鋼劍與鋼板木材鉚接的西班牙小圓盾,是軍隊的精銳兵力。

    但再精良的武裝面對火槍,還是有力不逮。

    這些明軍中一星半點的優勢,在西軍統帥貝爾納爾眼中無限放大。

    時間都彷彿過得極其緩慢,他看見自己被右翼所剩不多的騎士們拋棄,像那些命運悲慘的徵召步兵一樣——他們在硬碰硬的戰鬥中被砍殺殆盡,僥倖逃生者慌不擇路地衝擊己方軍陣,引發更大的潰散。

    左翼的戰況非常悲觀,事實上貝爾納爾根本看不見他的左翼步兵,他只能在自己混亂的軍陣中看到明軍騎兵長驅直入,讓他認為那四個聽他命令向前推進的連隊已經被明軍吃掉了。

    畢竟——那是一群僱傭兵與商人衛隊組成的軍隊,在貝爾納爾眼中並不是那麼靠得住。

    實際上他們的表現遠比貝爾納爾想像的頑強。

    四個早先借明軍騎兵後撤讓出位置前進的步兵連隊此時後路被明軍騎兵掐斷,他們左側是陡峭山壁、右側是明軍步兵、前面是撤退的明軍騎兵、後面是衝鋒的明軍騎兵。

    來自兩個方向的騎兵擠壓讓他們四個方陣被迫合在一起,架起長矛就算持續被明軍火槍手槍斃都不敢發動攻擊。

    但他們沒有投降,更沒有像那些出身高貴的軍隊一樣潰散,因為被敵軍圍追堵截太過嚴絲合縫,士兵連潰敗都不敢,何況也無處可潰。

    他們唯一能選擇潰敗的方向就是朝著敵軍陣中潰敗,這比用腦袋和山壁對撞看上去要體面一些。

    何況這也不是潰敗,是陷入瘋狂後的自殺。

    更糟糕的事來自後面,混亂中後陣傳出兩聲巨大的炮響,兩顆重達五十磅的石彈由放平的射石炮中射出,碾過幾名衝至近前的明軍騎兵,甚至連哀嚎都沒有,不論人馬都被砸得血肉模糊,緊跟著石彈便趨勢不減地衝進西班牙人自己的方陣中。

    這聲音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沒人知道兩門射石炮為何、又是被何人打放,但這兩顆來自本陣腹地的炮彈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貝爾納爾再也無法收束軍陣,即使他還有過半士兵依然擁有一戰之力,但沒人願意再繼續下去了。

    所有人都在向後跑。

    炮聲也把後面列陣的林滿爵嚇了一跳,他還以為那火炮是打他的,在發現沒有炮彈朝自己落下這才將心收回肚子裡,緊跟著便壓力倍增。

    他的游擊軍剛剛用鳥銃優勢收拾了兩個西班牙連隊,將那不足六百敵人打得從山谷留出一半的空隙中撤出戰場,然後大隊甲騎便從遠處奔了過來,嚇得他趕忙收兵,讓部下就近躲在樹木或石頭之後。

    好在這些鐵騎似乎並沒有跟他們鏖戰的意思,除了幾個不開眼的衝進陣中,其他人幾乎看都不看就向東跑了。

    好不容易渡過這個艱難關頭,重新列陣的林滿爵舉目向西望去,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人,全是人。

    浩浩蕩蕩的西班牙軍隊,有的還保持陣形、有的則亂糟糟舉著兵器,全朝自己這邊跑來,從氣勢上林滿爵已經不能分辨這究竟是潰逃還是衝鋒。

    林滿爵和他的游擊軍沒見過這樣的情形,他硬著迎著數以千計狼奔豕突的西班牙士兵站了半晌,才終於反應過來大喊一聲:「列陣,快列陣,敵軍潰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7
第一百零二章 人間
               
    在被明軍起名為南穀道的峽谷中,貝爾納爾所率新西班牙軍隊遭到一頓痛揍。

    當他率領三千殘兵敗卒自西面官道接近墨西哥時,又遭受原住民的襲擊,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收拾原住民一向有一套,就像新西班牙士兵見到明軍時天生就覺得矮一頭一樣,原住民軍隊見到他們也畏懼如見豺狼虎豹。

    飽經戰禍的士兵在城外湖畔各自解散歸家,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墨西哥城已經不是他們離開時的模樣了。

    在渡口,三塊木板被釘成十字架的模樣,倒立著豎在路旁,三個原住民被剝光了釘死在上面,據說是因為他們參與叛亂,高大的野狗舔舐著地上早已成為褐色的土,喉嚨裡發出不安的嘶吼。

    見到有人經過,被士兵丟出的石頭夾著尾巴嚇跑。

    城內高聳的大教堂冒著青煙,明軍離開後起義的原住民佔領了這座城市的一切。

    他們殺死被指認為不潔的混血兒,剖開奴隸主與戰俘,將心臟獻給羽蛇神,想要給予神明與黑夜戰鬥的力量,可戰爭與天花讓斷代的原住民連一個像樣的祭司都找不出來。

    他們集結了所有阿茲特克貴族,試圖重新組建他們的軍隊,卻沒有任何一個純血阿茲特克貴族經受過五十年前直至二百年前那樣系統的軍事學習。

    他們沒有官員、沒有軍官、沒有祭司、沒有皇帝,只有一個又一個奴隸,最可悲的是他們的象形文字被西班牙人的語言摧毀,即使找遍所有村莊中最年長的老者,也看不懂過去的書籍。

    在明軍將領曾習舜帶兵離開他們的家園後的幾天時間裡,他們瘋狂摧毀西班牙人強加到他們身上的一切,猶如奮臂螳螂試圖阻住時間的車輪,將這座城市拉回五十年前。

    拉回皇帝還在時候的原狀,可越是奮力,便越是迷茫。

    他們不知自己所來,不知自己所往。

    口口相傳躲過瘟疫與槍炮的哀傷詩歌被唱響在這座城深夜的每一個角落。

    「難道我們真的活在人間?

    不會永遠活在世上;只是短暫的停留。

    即使是玉,也會被壓碎,即使是黃金,也被壓壞,即使是克特扎爾神的羽毛,也被撕得四分五裂。

    不會永遠活在世上;只是短暫的停留。」

    當阿爾瓦公爵率領一萬來自舊大陸的虎狼之師跨過大湖登上墨西哥城,原住民想要重建阿茲特克的美夢真的只是短暫停留世間。

    奮起抵抗的原住民缺少組織,他們被淹死在河裡、殺死在街道,只用了兩個小時混亂就被阿爾瓦公爵肅清,一個個揭竿而起的首領被殺死、囚禁,那些試圖攻擊曾習舜的原住民戰士再一次被套上腳鐐,去修復他們燒燬的大教堂。

    武裝廣場旁邊的總督府,被洗劫的金銀飾品再一次擺在原處甚至放得比原來更加擁擠,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音坐在陽台旁邊端著酒杯的阿爾瓦公爵沒有回頭:「報告。」

    貝爾納爾被明軍騎兵追擊三十里地,一路上連臉都來不及洗,身為主將身上都掛了血污,聽說阿爾瓦公爵率軍入駐墨西哥城,本想回家洗個臉再會見,卻沒想到自己的家眷都被阿爾瓦從總督府攆了出去。

    他嚥了口水,低頭道:「損失慘重,右翼那些從西印度群島趕來的騎士逃竄致使全軍潰敗……」

    阿爾瓦公爵轉過頭,看著近十年來在秘魯戰爭中名聲鵲起的年輕將軍,斥責道:「輸了就輸了,不必埋怨別人。」

    「我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你相見,你的所作所為我已清楚,國王陛下很快也會清楚,你會成為名人的。」

    老公爵因為衰老,臉頰的肌肉向下微微墜著,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句定論,接著以冗長的論述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二十四年前,馬爾西亞諾戰役,聯軍以一萬八千五百兵力對抗法國與錫耶納聯軍一萬五千人,以傷亡二百為代價使法國人承受八千損失。」

    「二十一年前,聖昆廷戰役,我們用一萬人對抗法軍兩萬四千五百,以二百人的代價換來法蘭西一萬四千的損失。」

    「二十年前,在格拉弗蘭,一萬八對戰一萬四,我們損失三百,敵軍幾乎被全殲,那是埃格蒙特伯爵還沒被我以謀逆罪名斬首時的精彩戰役。」

    「十年前,耶敏根和約多涅,這兩場仗由我指揮,分別擁有一萬五千與兩萬一千五百人,我記得很清楚,敵人分別是拿騷的路易與沉默者威廉,尼德蘭的叛軍由一萬兩千增加到三萬人,我們分別以三百與二十人的代價將他們擊潰。」

    回首往事,阿爾瓦公爵的臉上帶著緬懷:「西班牙支配世界的時代來源於我們的軍隊所向無敵,沒人敢與我們作戰……貝爾納爾爵士,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讓英勇無敵的西班牙戰士成為新大陸的軟腳蝦?」

    「在可靠的統計下,自明軍登陸,持續整個春天的戰役,你以軍團長的身份逐走總督,前後動員墨西哥三個軍團、緊急徵召三千原住民、三千僱傭軍,西印度群島一百七十五名騎士與二十三支征服者隊伍共計兩萬三千人投入戰爭。」

    「在不該宣戰的時候宣戰、在不該防守的時候防守、在不該進攻的時候進攻,葬送國家在新西班牙幾乎全部老兵,還試圖將秘魯的九千士兵也召集到這裡——你是陳沐部下的將軍麼?」

    貝爾納爾被說得無地自容,根本不想再繼續活下去了。

    什麼叫他是陳沐部下的將軍?

    整個新大陸明明只有他堅定抵抗明軍的入侵啊!

    「明軍……有阿爾瓦閣下的援軍,一定能擊敗明軍!」

    「對,如果你沒有擅自宣戰,這個時候我們可以一舉將明軍攆到海裡去餵魚,單身現在?」

    阿爾瓦公爵站起身來,看著貝爾納爾微微搖了搖頭,老人繼而將頭顱微微揚起:「不將你交給陳沐去平息他的怒火,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一切,從東海岸去哈瓦那,你的船在那等你。」

    「關於這場戰爭的一切,我將從親歷戰爭的旁人口中得知,後面的一切,也將與你無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7
第一百零三章 難辦
               
    當貝爾納爾將軍搭上離開墨西哥城的船,目送的西班牙人發出極大的噓聲,這已經是每個墨西哥城市民最禮貌且克制的動作了。

    墨西哥城市民自然不包括真正的墨西哥人,市民都是西班牙人,他們的父輩從舊大陸到新大陸,而他們本身從新大陸長大,見慣了生死。

    所以當阿爾瓦公爵試圖制止那些沿著特斯科科湖畔丟石頭的年輕人時,他的副官小聲道:「要是在舊大陸,像他這樣的人會被殺死在夢裡。」

    「幾千個士兵身後有幾千個家庭。」

    副官還要再說什麼,卻被老公爵轉過頭來的冷漠眼神打斷:「收起這些話吧,這幾千人就算不死,死在關島的兩萬人也回不來。」

    「我們與明國的戰爭在幾年前就開始了,不是因貝爾納爾宣戰才開始,如果說他是錯的,也只做錯一件事。」

    船還沒開遠,阿爾瓦公爵已經轉身,在侍衛簇擁下向街道盡頭的總督官邸走去,留下一句話。

    「派人去給阿卡普爾科送封信,問問那個瘋子願不願意停戰議和。」

    在老公爵眼中,貝爾納爾真的只做錯一件事——沒打贏。

    阿爾瓦公爵戎馬三十年,幾乎將整個歐洲抽了個遍,尤其同樣體量龐大的法蘭西,車翻好幾遍,他對戰爭與利益看得透兒透兒。

    這世上就沒有一定會輸掉的戰爭,如果輸了,那就說明戰爭還沒結束。

    幾年前的關島他們輸了,如今的墨西哥看上去又輸了,這證明他們輸掉的不是戰爭本身,是其他的一些東西。

    現在老公爵迫切地需要搞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

    信使抵達阿卡普爾科港時,整個港口村落依然沉浸在哀傷之中。

    但比起哀傷,更令他害怕的是被清理乾淨的穀道戰場,峽谷戰役的戰況如今已在墨西哥城傳開,他很清楚就在幾天以前這裡爆發過一場極其慘烈的戰爭,可此時卻好似從沒發生過這回事一樣。

    但在峽谷口不遠的林間,隱隱能看見一座座矮山,小山用草蓆蓋著,下面好像是疊放的大水缸。

    「出於對修士安全的考慮,我並不打算在信中詢問明軍戰後在港口的兵力部署,希望修士能將信上內容轉告明軍的陳沐將軍。」

    「首先請向其介紹,我是效忠菲利普陛下的費爾南多‧阿爾瓦雷斯‧德‧托萊多,受國王指派,由舊大陸前來處理貿易協議。」

    港口搭設的大靈堂下,明軍人人尺布纏頭繫於盔沿,高大祭台上擺著層層疊疊的靈位與骨灰漆匣,招魂旛迎風四舞,陳沐坐在堂下聽阿科斯塔緩緩讀著阿爾瓦公爵的信。

    見到陳沐什麼都沒說,抬起手指輕點,阿科斯塔繼續念道:「在靠岸後,我已知道新西班牙與明國進入戰爭狀態,這是一個誤會,正如我的來意一樣,國王並沒有下達於明國開戰的命令,恰恰相反,陛下樂見於同明國貿易。」

    「這場戰爭繼續下去於我們雙方都無益處,我到新大陸也不是為了與閣下作戰,我已經準備向秘魯及各地傳達不再出兵的命令,如果閣下願意停戰,請也同樣讓各地軍隊停止行軍不再與我軍交戰。」

    「將明國對協議的準確條例告知阿科斯塔修士,並讓他回到墨西哥城,稍後我將會派人告知西班牙的意見,不用著急,我們可以長久地談下去。」

    阿科斯塔修士是個實誠的人,他連最後的一句都原封不動地念了出來:「代我向陳將軍問好。」

    說罷,修士乖巧地立在一旁微微低頭,自前些日子的戰鬥結束之後,阿科斯塔明顯感覺每次見陳沐的時候這個明國元帥身上都籠罩著一股陰鬱。

    這讓修士有些擔心自己會被殺。

    尤其像這一次,阿爾瓦公爵搶了陳沐想給墨西哥城送的口信。

    經過這段時間的研究,阿科斯塔發現明國人尊卑、上下、前後、面子非常講究,做好了會讓他們很高興,做不好則會讓他們非常不快。

    比方說這一次,阿科斯塔不用猜都知道,阿爾瓦發來議和的書信一定會讓陳沐部非常不快。

    況且阿爾瓦給他指派的絕對不是什麼好活兒,陳沐對阿科斯塔來說是個什麼人就不說了。

    阿爾瓦公爵也不是什麼好人,為鎮壓尼德蘭反叛兩次出任總督,設立特別法庭『除暴委員會』,被人稱作『血腥委員會』,坊間傳聞至少一萬八千名尼德蘭人在法庭上被定罪、沒收財產還有處決。

    要是把這倆人放一起,阿科斯塔更樂於和陳沐呆在一塊——至少陳沐沒事不理他。

    阿爾瓦居然想讓阿科斯塔兩頭跑!

    想想這感覺吧,噩夢!雙倍的!

    「費爾南多‧阿爾瓦。」

    陳沐垂著頭念出這個名字,他是知道這個人的,上一次會見西班牙使者唐胡安時他曾聽說過阿爾瓦公爵對西班牙王室的豐功偉績。

    不過這都沒什麼關係,他撇撇嘴抬頭對阿科斯塔道:「別懸著心了,剛好我也打算議和,你下去休息吧,晚些時候我會讓人把準備好的條約給你。」

    顯然他的回答令阿科斯塔詫異,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頓了頓才動作生疏地拱起手,陳沐也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擺手讓他離開。

    等外人離去,陳沐從座椅上起身,在堆積如山的靈位前緩緩蹲下,拾起地上的黃紙放入火盆,喃喃自語道:「弟兄的仇,要晚些時候再報了。」

    即使阿爾瓦不派來信使議和,他也要派人去墨西哥城找貝爾納爾議和,這場仗打完,對陳沐來說已經沒什麼能支撐他繼續打下去的了。

    進一步依靠戰爭搶奪新大陸的計畫隨著暴風襲擊鄧子龍艦隊而流產,艦隊數量眾多的陸軍在巴拿馬停靠後橫掃整個巴拿馬,奪取陸上交通樞紐,但艦隊停靠海灣無力南進。

    因為新大陸南部西海岸的暴雨季節即將到來,執意南進的後果就是以身犯險。

    而後退一步,震懾西軍的目的依靠峽谷戰役也已經達到,西班牙人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

    並且客觀條件上,陳沐的部下損失慘重,他面前擺著整整一千零二十七具靈位與骨灰甕,敵眾我寡的局勢與前所未有的火器投入讓受傷與陣亡十分接近,這是他從清遠衛走出來至今蒙受最大的傷亡。

    士卒的傷亡是殺死再多敵人都無法彌補的慘烈結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8
第一百零四章 封神
               
    阿科斯塔等了兩天也沒等到陳沐答應給他送來的合約條款。

    別說他這個西班牙修士,就連村裡的百姓和中下級將官在阿爾瓦公爵的信使抵達後兩日都沒見過陳沐。

    靈堂還在,傷兵營也還在,但陳沐只是每天按時祭拜、按時看望傷兵,除此之外根本不在港口出現。

    阿科斯塔對明軍統帥的詭秘行蹤十分好奇,據他觀察,陳沐每日召集數十人進入那個並不十分寬敞的港務衙門,都是些低級軍官,也不像議事,因為中間總是有人零零散散地離開衙門。

    但衙門裡的事又不可能不重要,因為能讓這些低級軍官離開只有兩件事,不是去往傷兵營就是去吃飯,而且吃飯時有時是他們的部下直接進入衙門送飯,他們去傷兵營探望完部下又會再回到衙門裡。

    在阿科斯塔眼中,明軍軍官往傷兵營裡鑽得可太勤了,別說見了、就是聽都沒聽說過像明軍這樣低級軍官愛護傷兵的軍隊。

    修士對明軍低級將官與部下士兵之間的堅定感情很是感動——這些人幾乎天天往傷兵營跑,每天都去探望他們的部下,有這樣的低級軍官,明軍在戰鬥中爆發出非凡的戰鬥力看上去並不奇怪。

    阿科斯塔不知道的是,北洋軍法裡對旗官探望傷兵有嚴格規定。

    旗軍負傷,正副小旗、宣講三名本旗軍官一日三班倒日夜陪護,正副總旗每日探望一次、正副百戶每兩日探望一次、正副千戶每三日探望一次,小旗以上每次探望不少於一刻。

    至於陳沐、總兵、指揮使及沒有帶兵任務的軍官,對麾下傷兵每日探望一次。

    由指揮僉事的副官於傷兵營點卯注籍,除向趙士楨請假得到批准外,初次違令罰俸半月、三日內復違罰軍棍三十、九日內三次違令降官一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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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科斯塔看見的那些明軍低級軍官是宣講官,準確來說不是軍官,除非戰時小旗、副旗皆陣亡或無法指揮,他們才會獲得指揮小旗剩餘旗軍作戰的權力,但從待遇上來說他們比正小旗拿的餉銀還高。

    陳沐要干一件大事。

    「於軍隊而言,宗教為軍紀賞罰之外束伍的一劑猛藥,但北洋之中,生前不得信教,這個命令你們要代我好好給軍中袍澤傳達下去,叫他們知曉。」

    生……生前不得信教?

    聽起來像是放寬了標準,可死後難道還能信?

    大帥就會拿這糊弄人!

    一眾宣講官位卑言輕,聽著陳沐這明顯不合邏輯的話卻不敢開口,倒是老瘋子徐渭鼓掌道:「我等生來囚於這軀殼之中,死後魂魄自由,大帥這妙啊!」

    陳沐瞥了徐渭一眼,有時候太聰明的人瘋了是有好處的,畢竟你不知道他那句是嘲笑你那句是真瘋了,所以哪怕你知道他在嘲笑你,你還是可以心平氣和地當作他在說瘋話。

    比方說這徐渭,這兩天陳沐在悄摸干的什麼事他都清楚,這會兒還在衙門裡照著大筆紙畫畫呢,畫的就是現在陳沐給一眾宣講官訓話的畫,沒畫完的畫上還有一行小字,陳沐看不清。

    「這幾日主要兩件事,一是過去宣講官雖領兩份軍餉,但若立了功勛升做旗官,俸祿反倒沒做宣講時多,諸君恪盡職守,這不公平,因此這兩日我們制定出了向上升的官位,今後小旗宣講更名為小旗指導,立功後直升總旗指導、再升百戶指導、千戶指導、指揮教導。」

    「不單單是補充軍官照顧生活教授文化,今後爾等專司旗軍、軍官之勇氣、意志與文化,你們要讓我每一個英勇赴死的旗軍兄弟知道他在為何而戰。」

    「不單單當兵吃餉陞官發財為自己。餉銀用來養活家人,因此是為父母妻兒;禦敵於海外本土便不必受海寇殺傷,就是為父老鄉親;受訓殺敵效忠皇帝這是天經地義,為大明王朝獨步寰宇,是忠君愛國;殖民地的苦難誰都不能視而不見,解放他們,是為讓所有人都能生在更好的天下。」

    陳沐說話間,有親兵為每位宣講發下紙張,港口村落的印刷廠太小,目前這些紙張還是稿子,由趙士楨與鄒元標等文吏手抄而成,不過好在他們都會用科舉書法,寫出來都是印刷體,倒也好看。

    紙上清晰地寫著七個要點:己、家、鄉、國、天下,及生與死。

    「生,陳某會為每個旗軍配備最精良的兵器甲冑,也會帶你們痛擊最凶狠的敵人,要讓旗軍知道北洋,就是天下最頂尖的軍隊;死,我也不會讓任何人留下一丁點兒遺憾。」

    「這場仗陳某許多弟兄陣亡在異國他鄉,今後還會有人陣亡,除了餉銀,陳某還會給每個陣亡弟兄找個家——常吉把圖放下來。」

    陳沐話音一落,側後侍立的趙士楨將牆壁上掛圖拉下,那是一副清晰的新大陸地圖,上面用三個顏色標註著所有土地。

    陳沐抬手先後指向南方東側的葡屬土地、西印度群島與波托西三處,道:「除了這、這,還有這三處之外,是我打算在協議上向西班牙索取的土地。」

    「不過這個他們不會同意的,所以還可以吧這、這,還有這讓給他們。」

    陳沐接著指向的是巴拿馬北部墨西哥城南部以及利馬南部至波托西北部,還有北方東面寬廣的海岸線,道:「這兩天我一直在計算,這麼大的土地應當有超過五千個村落、四千座山。」

    「能修五千座城隍廟、八千座土地廟,一座廟裡五個神,便有六萬五千個神位,陳某要讓旗軍陣亡後成為神仙,享世人祭拜,永受香火。」

    陳沐說著從桌子上拿出一份書信遞給趙士楨,道:「常吉,你現在可以把我的契約拿給阿科斯塔修士了,派兩個騎手沿途護送他進墨西哥城。」

    「我們先從北方開始,每個百戶所、每個村莊,今後都會供奉陣亡旗軍,其征戰功績的每一點,都要勒石記功,從入我大明北洋麾下,從生到死,陳某都幫大夥考慮清楚。」

    陳沐說著向前走了一步,在離徐渭近的時候止住腳步,因為他終於將徐渭的壁畫中小字看個清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8
第一百零五章 轉封
               
    人生的際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改變的呢?

    楊兆龍捏著書信坐在木椅上眺望漫長的海岸線,赤著的腳下踏著一塊細綢,披在身上的暗紋薄棉毯被吹在沙灘隨海風飛向遠方。

    他轉過頭,目光對上穿著御賜鬥牛服的李化龍,開口道:「東南比北方好多了,對吧?」

    李化龍沒有說話,儘管二人面前的食盤擺著碩大龍蝦與國中運來的佳釀,但誰都沒有大快朵頤的興致。

    等了一會,李化龍才開口,帶著點於心有愧道:「北方那有鐵礦。」

    楊兆龍在北方待了很久都沒探出礦來,可他剛帶著船隊去環島遊玩,李化龍就在新明北方的沙漠裡找到鐵礦,並且越找越多,發現龐大的礦脈,用他傳送給皇帝的公文,以萬人可開掘萬年而不盡。

    也正因這封公文,李化龍在今年穿上了鬥牛服,幾乎平步青雲被皇帝授予新明總督的官職,統管新明諸事。

    新明也隨礦山被發現而從僅出現於天下輿圖的一小塊區域,正式成為隸屬大明的獨立行政單元。

    「那是有礦山,但你覺得那能養活十萬人麼?」

    不提礦山還好,李化龍一提礦山,楊兆龍驟然變臉,掌中書信被拍在案上,揚手幾乎指著李化龍的鼻子喝道:「你也太不拿我播州人當人了吧!」

    信是楊應龍差人從播州送來的,兩封,一封寫於去年十月、一封寫於今年一月,因二月新明北方海岸的颱風耽擱,一道送到楊兆龍手裡。

    僅僅差了仨月,楊應龍兩封信的語氣大不相同。

    第一封挺高興的,寫了家裡亂七八糟各種事情,像西南的商路更遠,楊家能把買賣從緬甸做到揚州,海陸一道,一年就弄到二百棵建殿良材,統統貢去北京。

    皇帝一高興,給他加授了正二品驃騎將軍。

    第二封信則是責罵,皇帝的詔書到了播州,要授予楊應龍新的官職,依照播州方圓擴大十倍,准他率播州軍四千、民夫八千,軍民家眷兩萬,把楊氏轉封到新明去,做最大的宣慰都督。

    而且是好言相商,說是皇帝最青睞楊氏忠心,只要楊應龍這裡答應了,後面的土官與宗室就都往外封了。

    別的土官還恭喜楊氏,還眼饞呢。

    別人不知道新明州是怎麼回事,可楊應龍再清楚不過,轄制土地擴大十倍聽起來是很好,但新明北方綠地至多四十里,餘下都是沙漠,皇帝讓他帶三萬人出海,他養不活,誰都養不活。

    七百年的宗族基業眨眼就要沒,楊應龍認為是他這個在新明州的弟弟給皇帝上書裡說了糊塗話,因為這不是楊應龍第一次聽見這個思路——他姐夫陳沐以前就是這麼想的。

    但不是新明。

    楊兆龍非常委屈,他什麼都不知道,繞著島航行都沒走完,經過東北的雨林到南邊適合生存的海岸當即就決定不走了,讓人在這蓋了房子修了港口,整天蝦兵蟹將吃著舒服,結果被大哥寫信臭罵一頓。

    「我待你沒有虧欠吧,若有你先說,楊某出海半年,每到一處便繪圖差人送你——你不記我好,也不必如此吧?」

    李化龍起初還覺得心裡有愧,但一聽楊兆龍說起個人恩義,他就不覺得有愧了,朝著北方拱手道:「各地土司改土歸流是正途,或早或晚,如今是最好的契機,土司出海還是土司,楊氏出海還是楊氏,這樣的好事上哪裡去尋?」

    「此事於國家有利,於你楊氏也絕非壞事,你不妨往好的地方想想。」

    李化龍面色稍緩,循循善誘道:「這分明是改土歸流,朝中卻有人說皇帝這是開疆闢土,你說在下不拿播州人當人,在下是當的,但朝中卻有人不將你們當作大明子民。」

    「土官與朝廷的交集太少了,如今是陛下寬宏,若今後你們的子孫遇到不是如此寬宏的陛下呢?一封詔書什麼都不給就要改流官,你們又能如何?」

    李化龍看著楊兆龍一副『難不成還得感謝你』的樣子毫不客氣地點頭,道:「地還在、雖然沒播州富裕,但還有礦山,更何況朝廷還有別的恩賞。」

    楊兆龍聽到恩賞,向椅子後靠著撇撇嘴,大明朝才立國二百年,他們楊家在播州七百年,代代兵役貢役換來數不清的恩賞,要說奇珍異寶,親王府都比不上他們家,他們缺什麼?

    什麼都不缺。

    賞賜又有什麼意思?

    李化龍將楊兆龍的表情盡收眼底,輕笑一聲道:「你輩兄弟二人皆在海外,待你兄弟後繼有人,陛下准楊氏兩個長子科舉入仕,一支回國內仕官;待今後次子有後,仍准長子科舉入仕,留籍京城,楊氏在你們下一代,要分為四支了。」

    楊兆龍輕描淡寫的神情頓住,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從腦子裡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楊氏還是土官,但也不是土官了。

    土官被地方流官看低,這是不論哪個土官都能感覺到的,尤其楊氏,在四川省府的眼睛裡就是個錢袋子,誰來了都想訛一筆,偏偏還不敢拿人怎麼樣。

    但要是讓人選,還是願意做土官,哪個流官能比得上土司富貴、能比得上土司有權?

    無非這權與富貴,是低頭來的。

    可隨皇帝這個恩賞,一切都不一樣了,今後楊氏會分為四支,兩個海外繼承土司、兩個國內科舉入仕。

    既有站著的底氣,又有土司的大權與富貴。

    「在下知道你耿耿於懷的是什麼,你不在意楊氏轉封海外,卻在意為何不是新明東北或新明東南,東北的山林跟播州相似、東南的情形更好,但我打算在東南設府,東北一時半會沒有意義。」

    「陛下,真是這麼說的?」楊兆龍沒理會李兆龍故作理解的話,擺手道:「今後楊氏四支?」

    「你自己去問吧。」李化龍對楊兆龍道:「我過來可不單是給你送信的,陛下召你進京,要聽你說新明州是什麼樣的。」

    直至李化龍說完這句話,楊兆龍腦子裡還在思慮……為什麼是四支?

    他們楊氏要有兩個總督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8
第一百零六章 開張
               
    阿卡普爾科。

    戰爭來的快去得也快,重歸和平的港口村落幾乎不需要恢復,直接邁步發展。

    時不過清晨,村落破敗的街道已人來人往,磚窯的原住民工頭天還沒亮便挨家挨戶叫醒工人,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天剛濛濛亮時出去打獵的獵戶已經回來,有些人帶著獵物,有些人則空手而還,林間野獸受戰爭的影響可沒人類恢復得這麼快,後面一兩個月恐怕它們都很少會出沒於這片叢林。

    昨晚停靠港口的大福船從狀元橋轉運來麻家港的貨物,力夫笑呵呵地用西班牙語告訴值守的甲長中午就能搬完。

    改變原住民生活節奏的是西班牙人,這幾十年裡他們早就習慣了晚睡早起辛勤勞作,不過那更像行尸走肉,明軍的到來給這裡注入新的活力——給明朝人做事,付錢。

    為調動原住民的積極性,陳沐和他的幕僚們狠狠費了一番頭腦,最早磚窯、造紙廠這些地方招工時即使告訴百姓開工錢,應募的人也不多,這讓他們錯以為是酬勞太低的原因,畢竟陳沐給這裡的工錢定價是一個工一分銀。

    所謂一個工,就是工人正常一天的工作量,在明朝,最普通的工種一個工是三分銀。

    鄒元標找了幾個甲長詢問,這才得知人家原住民不用銀,掙這錢沒用——人家的貨幣是棉布和可可豆。

    「一顆可可豆能換一隻這個。」林滿爵的家丁黑金剛一手熟練地捻著可可豆,另一隻手托著一隻大西紅柿道:「四顆,有時候三顆也能,換一隻六角龍,呃……主人這麼叫那個小東西。」

    六角龍,多威風的名字?

    陳沐看著長了六根鬍鬚狀長得活像只大蝌蚪的蠑螈,對林滿爵比了個大拇指來誇獎他的取名天賦,對黑金剛道:「挺便宜呀,買這個能做什麼?」

    黑金剛笑起來露出微微發黃的牙,看著分外憨厚:「裹上玉米餅,烤著吃。」

    陳沐再一次豎起大拇指:「再跟我講講物價,就是用可可豆買東西。」

    「好!」

    黑金剛很為陳沐對他們的事感興趣而高興,道:「一百個可可豆能買一個奴隸或者一隻火雞。」

    「火雞跟人一樣貴?」陳沐抬手磨痧著鬍鬚,面上露出怪異神色:「這定價不好。」

    一旁抱臂而坐的林滿爵輕咳一聲道:「大帥,這個定價很公平,他們的奴隸和我們所知的奴隸不一樣,更,怎麼說呢,更開明?」

    「奴隸的孩子不是奴隸,奴隸的可可豆和主人無關;奴隸如果進入廟宇祭壇,或者他在市場之外的地踩了糞,就不再是奴隸了。」

    陳沐很認真地聽著,突然鄒元標在一旁不知怎麼傻樂呵起來,注意到別人在看他還摀住嘴,肩膀一聳一聳地,看見陳沐對他投來探究的眼神這才忍不住解釋道:「嫌臭,主人嫌臭,哈哈哈哈!」

    這個傻子。

    陳沐硬憋著用鼻子狠狠喘了幾口氣,抬手指向門外:「你出去。」

    這才讓林滿爵接著說。

    「如果他們逃跑,只有主家人才能追,別人不能,跑了就跑了,所以奴隸價格很便宜,對了,還有假豆子。」

    陳沐皺起眉頭忍俊不禁:「豆子還能做假?」

    「白灰、濕土還有他們吃的那個,大帥管那叫牛油果,用那個籽做假豆,所以黑金剛的手指一直在捻豆,我聽他說假豆一捻就碎。」

    「所以如果要招工,讓磚窯廠他們用可可豆招工就行?」陳沐沒理會假幣這回事,看向黑金剛問道:「一般工人一天工錢是多少?」

    「過去最好的時候,是一百。」黑金剛面對陳沐依然有些拘謹,說了一句又怕說的太籠統引陳沐不喜,補充道:「一百顆可可豆。」

    物價不但不高,而且還很低。

    這跟陳沐想像中完全不同,一隻火雞如果不壞,夠一家人吃兩三天了,要是一百顆西紅柿,也夠窮人吃很久。

    這出乎陳沐意料,他當即問道:「那為什麼看起來這的百姓在來之前很辛苦,吃不飽穿不好的模樣?」

    黑金剛無奈地搖搖頭,道:「那些東西就值這些豆子,所有人都知道,但我們沒有豆子,也沒有火雞,沒人去打獵、打獵也是為主人;也沒人賣西紅柿,都送到墨西哥城裡了,沒人賣東西。」

    鄒元標從門外探出頭來,道:「大帥,學生知道該怎麼辦了!」

    「你好好在外邊,閉上嘴,我也知道。」

    這能是什麼大問題,沒貨物也沒市場,貨幣沒有存在的價值。

    在他們這次談話結束之後,道君廟門前的商舖很快便開了四家,頭一家是弓箭作坊,製作弓箭、打製箭簇、削制箭桿、粘箭羽,專賣明梢弓與各式鐵箭簇、木箭支,不過目前這幾個陳沐選出的軍匠賣的弓都是明軍輜重裡用不著的。

    第二家是鐵匠鋪,主要打製、售賣明軍的艦上水兵用手斧及刀劍一類防身刀劍與農具,也是軍匠開門營業。

    第三家則是裁縫鋪,臨清王朝佐船上的幾個裁縫從明軍那賒來棉布,為人量身裁減衣服,按說這應該是阿卡普爾科第一家民營商舖。

    三家店一開張,就吸引了不少原住民,總共兩千多戶的大村子,有點什麼事動靜半天就都知道了,來往的人稱得上絡繹不絕,但一單都沒談成——倒不是原住民百姓不喜歡,他們喜歡的很。

    但鋪子都不接受以物易物,要用銀子才賣,也就是三家店都是陳沐下過命令的,原住民拿棗兒大塊頭品相良好的玉石去買三枚鐵箭頭,一輩子沒見過幾兩銀子的老軍匠眼淚都快下來了,就是不敢收。

    第二天,第四家鋪子開張了,收玉石、獸皮、火雞、玉米等物,定價給付銀兩,同時告知港口百姓各個工廠幹活給銀的消息,先從村子裡的男人們開始,被調動起積極性,而隨著酒樓等店舖開張及裁縫店接待村莊首領妻子賣出整整一身衫、襖、霞帔、褙子、比甲及裙子後,婦女也被調動起來。

    整個村落,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20:48
第一百零七章 石匠
               
    許祿安全神貫注地盯著桌案,兩隻粗糙的手緩緩端起桌面造型怪異的面具,暗室中僅有燭火一盞,他便拿面具對火望去。

    他是陳沐家的石匠,早在嘉靖年間,是蘇州玉器大匠的學徒,受朝廷詔令替老師頂班匠徭役去了宣府,做的是切割山石的苦差事。

    趕上時任鎮朔將軍的陳沐招募家將,他便以石匠的身份應募,本想著賺些錢來,畢竟家將那會主要招的是鐵、木、石、瓷匠,珠寶匠壓根提都沒提,卻沒想到自宣府軍器局建成,鎮朔將軍節節高昇,當的都是人聽不懂的官職。

    他們這些家將的地位水漲船高,就不願意走了。

    這些年走南闖北,手上經手的珍貴器物已不比他老師少,在蘇祿一日驗珠三斛,獅子國送入軍府衛島寶石千斤的壯景誰能見過?

    那可真是海了去。

    暗室一角,燭火映出抱臂胸前的陳沐,他問道:「許匠,這種玉石,國內有麼?」

    「呵,二爺說笑。」陳沐很認真的一句被中年珠寶匠理解為笑話,許祿安的眼神依然盯在面具上,輕描淡寫道:「國朝什麼沒有?」

    匠人手裡拿的面具是玉石做的,自阿港四號店開張,港口百姓生存需求使其對白銀依賴加劇,四號店的生意日漸紅火,收上來不少玉石,讓商務局的吏員不知該如何定價,這才把石頭送到陳沐這兒。

    陳沐被許祿安的話噎住,不過他也犯不上跟個古代見多識廣的匠人去抬槓,點頭問道:「種是好種,面甲做得鼻樑高挺、嘴唇圓潤,看上匠人造這面甲時手中短了切削工具,匠藝多以打磨為主,以至模樣粗獷,真要是毀了這十幾塊大料。」

    「余觀打磨紋路,製成應是有數十乃至上百年頭的老物件,單論價錢,此物販去江南,它值二十兩至二十三兩之間。」

    陳沐眯起眼來,道:「那許匠你是說陳某這次失手了,四號鋪子收這東西就花了二兩七錢銀,合著利尚無十倍?」

    「二爺別急,且聽咱細細分說。」說到自己有獨到之處的領域,許祿安將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桌案,側過身子對陳沐道:「這面具,單憑這兩斤半的料子,價格就遠超二十兩銀。」

    「但一來它不是一整塊,是二十九塊拼合,每塊單拿出去都不小,尤其鼻、頰、額這十幾塊大料,單個拿出去當粗料都值三四兩;二來呢,磨痕密佈,儘管經過處理,還是能瞧見,這就傷了料骨;三來,這要是雕匹馬、雕個虎,哪怕是如意,都能賣上高價。」

    陳沐覺得第三點最重要,他皺眉道:「你是說國朝百姓欣賞不來,所以它不值錢?」

    「對咯!就是這意思。」許祿安探指向那桌案上擺著的青玉面具,道:「二爺要想讓它賣高價,小的有倆主意——拆了,按玉料賣去,可值三十兩,這是十倍之利。」

    「但二爺此次所收玉器極多,今後想必還有更多,第一批玉料一出,次年就會有國中商賈聞訊而來,國中玉料怕是又要再賤三分。」

    這工匠倒是對市場供需關係挺瞭解,陳沐還未開口,許祿安便解釋道:「二爺運珠子百萬顆入江南,江南珠價為之猛落,獅子國寶石一入國中,國中石價亦然,現在二爺要往國中賣玉,可想而知。」

    陳沐聞言輕笑一聲:「許匠懂得不少。」

    他在出貨上已經安排商賈們非常克制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蘇祿三王沒了積攢幾代的珍珠、獅子國王也沒了積攢數十年的寶石,但他們收穫了未來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的安定環境,來自大明的貨物也以遠邁先代的規模湧入其國內市場。

    供需關係被改變了,物價上怎麼能沒有短期震盪。

    「二爺可別小瞧咱石匠,小的師傅可還看過吳門十洲先生的《清明上河圖》呢。」

    十洲先生說的是仇英,他的《清明上河圖》也稱仇本,畫的不是北宋汴梁城而是明朝蘇州城,

    匠戶別的不敢說,尤其是蘇州城的珠寶匠,見多識廣,是必然佔住的。

    「要懂珠光寶氣,器物來歷便是魂兒,小的指的這物件兒第二條路,便是不拆,深挖——小的只是這麼一說,究竟成不成,就不得而知了。」

    見陳沐點頭,許祿安這才輕鬆下來,抬起二指道:「亞洲玉石單單小港便落得百件,皆是有數十年頭的老物,其國古時必甚興玉器,如這般大料,非王公貴族所不能有,現在它是玉器,值三十兩。」

    「挖得來龍去脈,它就是古董,值三百兩。」

    「若其過去的主人如蘭陵王,它便成了寶物,值三千兩。」

    「市價三千兩的寶物,放進揚州一番哄抬,就能賣上三萬兩。」

    誒,你他娘真是個人才!

    陳沐能想到這些不奇怪,可他手底下一珠寶匠能想到這些就比較神奇了,他挑挑眉毛笑道:「你過去是珠寶匠,你們這行沒大富貴也不缺銀子,你有這本事,為何會跑到我這裡當家匠?」

    這都叫他懷疑這匠人是不是他派兵綁來的了!

    匠人分工種,工錢有高有低,珠寶匠是其中較高的,雖然高的也不離譜,但衣食無憂,攢些銀兩做買賣也是足夠的。

    犯不上跑來做家匠。

    「小的這算什麼本事,二爺才是有大本事,就算不說二爺,小的老師也是大本事,他常說以小見大,可知全貌,正如那《清明上河圖》,便道儘先宋之繁榮,亦道盡了先宋何以崩摧。」

    陳沐揚揚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許祿安道:「宋本圖上,汴梁城門上無守下無值,入門為稅所,異域商賈可不經盤查載貨入城;我明本圖上,蘇州城上有甕城下有守軍,入城另有衙役守備。」

    許祿安道:「汴梁城,不設防。」

    「二爺說小的人本事,是有些雕篆微末之技,可養家餬口,卻無揚名後世之能;二爺有,小的就想求個名,這事跟著二爺能幹。」

    「百年身死,好教後人知道,我許祿安也來過。」

    陳沐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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