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2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7
第四十八章 夾擊
               
    新制神威機關箭的精準已經超乎莽將軍對火箭的預料了。

    端著望遠鏡的邵廷達眼看著十一支火箭噴出黑火藥燃燒濃烈的黑煙與白煙砸入敵陣,高興地對左近親兵道:「他娘的,新火箭也太好使了吧!記下,俺要給小關匠寫信。」

    親兵一臉茫然,問道:「寫什麼?」

    「就寫以後鑄火箭殼時外面都鑄上字,就鑄,隨便鑄什麼,天下太平?」

    四處亂竄的火箭與密集的西班牙方陣是天造地設的絕配。

    三十六支火箭在極短的時間一股腦飛去埃雷拉所在的方向,把密集而堅定的陣形炸得險些散開。

    但他們沒散,即使兩個方陣中依然能握住兵器站立的士兵已不到半數,三輪火箭射擊後越來越多被箭頭炸開驚嚇得爬到地上的士兵站起來,互相看著身上有沒有傷口。

    攥著新西班牙紅叉旗的埃雷拉心有餘悸地看著不遠處被炸成兩半的高頂盔,騎在馬上環顧軍陣,這才抬頭看向列陣緩緩逼近的明軍,對軍樂師下令道:「吹軍號,喚回騎兵,我們有麻煩了。」

    相比起火箭駭人的聲勢,精準上顯得有些可笑,多半火箭都落在沒人的草地上,真正落在方陣當中的只有三支火箭對混血軍團的士兵造成巨大傷亡。

    其他火箭有的在撞擊地面時被火藥推力鑽進土裡,有的則距離較遠,內部炸開的鐵丸除非直接打在西班牙人臉上,多半鐵丸都被鎧甲擋住了。

    軍號聲在戰場響起,埃雷拉勒住韁繩,對馬下持長桿巨大十字架的隨軍修士問道:「修士,敵人看起來對我們形成夾擊,我們能取勝麼?」

    一手持十字架一手抱聖經的首席隨軍教士年歲老邁,軍團長問話時他正在禱告,並未立即回答上司的話。

    在垂頭默念幾句經文後他才緩緩將聖經塞回口袋,右手抽出腰間細長鋼劍,草率地親吻劍刃後他抬頭道:「敵人很多,神也沒有與這樣的異教徒對戰的經驗,騎兵離我們遠去未必能聽到軍樂,但天主一定會給虔誠的信徒以回應!」

    「還沒到修士拔劍的時候,您該看好這個寶貝。」

    埃雷拉笑著指指高大的十字架,將手中大旗交給扈從,在馬背上揚臂揮舞指揮節杖高呼道:「炮兵向東移動九百尺,步連隊有序移動到炮兵北方列陣。」

    文藝復興時代,歐洲貴族流傳下來有軍事氣息的畫像中常見的形象是身穿板甲,手上握一根棍子,那根棍子就是指揮節杖。

    節杖有長有短,長度與他們的軍事傳統有關,通常指揮節杖的長度是三尺,與方陣中士兵站位間距相等。

    埃雷拉與他身邊來自哈布斯堡家族奧地利的德意志軍士長也有指揮節杖,那個節杖還要更精緻些,節杖尾端還有燙了金的平方根表。

    用的意大利軍事工程學家吉諾羅莫‧塞塔尼奧在嘉靖四十二年出版的陣型計算指南,能幫助軍士長快速用數學計算出方陣各兵種排布。

    埃雷拉說罷,這才對旗手道:「帶幾個人裝出被這種兵器嚇破膽的樣子,跑去通知西面林間三個連隊,等明軍在他們前方攻擊我時,從他們背後攻擊,我們依然能贏得這場戰鬥!」

    下過命令,軍團長駕馭駿馬不急不躁地向預定地點緩緩踱馬,邊扯著嗓子向部下戰士鼓舞士氣,道:「這場戰鬥所有人都會遭受夾擊,決定勝負的關鍵在於誰的鬥志更強——一定是勇敢的西班牙人!」

    挺著各式貴族旗幟的混血騎手從軍陣中向西、北兩個方向跑開,他們是埃雷拉軍團的傳令騎兵,由於都是新貴族,沒人能認出他們的旗子究竟代表什麼家族。

    儘管西班牙可能是歐洲各國在文藝復興時代最捍衛封建的國家,但由上至下都不是那麼地重視騎士,與法蘭西剛好相反,他們更重視輕騎兵。

    西班牙輕騎兵不叫輕騎兵,叫『es',生殖器的意思,來源於他們使用摩爾人盾牌的外形。

    儘管頂著不是那麼榮譽的名字,但他們馳騁戰場卻足矣應付最危險的工作,轉瞬之間穿越數里屍橫遍野的追擊戰場,向前方追擊的五個連隊發佈回防的命令。

    後方出現明軍的消息根本不必傳達,在身後響起火箭嘯音時前方連隊長官便已經知道主將遭受襲擊,兩個連隊在追擊中減慢速度,有序地原地休整等待命令,留下前方兩個連隊繼續在輕重騎兵的幫助下同印第安人鏖戰。

    追擊中不斷有白馬酋長自後方指派的軍陣迎上,混血連隊的陣形在短時間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士兵死了很多,卻仍然沒見到來自北方早該出現的貝爾納爾軍團連隊出現。

    最前方的兩個連隊已經堅持了很久,還活著的人不足半數,但他們只有堅持軍陣一途,依靠方陣他們能殺戮數倍乃至十倍的敵人,可一旦沒有方陣,數量遠少於敵軍的他們就會迅速被群起而來的原住民生吞活剝。

    戰鬥中最耀眼的依然是統治歐陸戰爭數百年的騎士,西班牙人的騎兵在戰鬥中自發地分成四個小隊,各隊十名左右穿戴鍛造能力發展至巔峰的板甲,駕馭披掛鎧甲高大強壯的安達盧西亞戰馬,揮舞釘錘、刺劍縱橫戰場。

    他們身後則追隨四五十名身著棉甲,只在大腿以下腳踝以上套著鐵護脛的輕騎兵,這些裝備怪異圓盾手持長矛或刺劍的輕騎兵在殺敵效率上絲毫不弱於前面的騎士,甚至奔馳衝鋒的速度更快。

    除了更容易被羽箭射翻外幾乎沒有缺點。

    他們將印第安人潮水般湧來的兵陣一次又一次沖散,每一次沖散,早已退至矛手身後的火槍手便將鉛丸傾瀉在潰散的軍陣中,放翻一片人影。

    更遠的北方,白馬酋長望著前方超過半數混血軍團緩緩後退,還沒來得及為得到機會重整整形鬆一口氣,得到部下獵手回報北方四個西班牙連隊正在渡過河流的消息。

    戰場西面,一頭撞入林中的西班牙騎手快步奔跑在熱帶樹林間,尋找早上出營伏擊明軍的三個連隊。

    當第一個明軍百戶率部昂首闊步走入埃雷拉第三連隊的火槍最大射程內時,五里外的十三名西班牙騎士帶著輕騎兵與兩個步兵方陣回過頭向他們緩緩靠近。

    西班牙混血兒的槍火,在此時綻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7
第四十九章 魔鬼
               
    一個北洋旗軍倒下了。

    隊列最前執旗的百戶上下摸著胸腹,只感到胸甲的平滑弧度與銅焊彪的團紋。

    當然還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太嚇人了!

    隔著一百五十步,幾桿銃朝軍陣打過來,站在隊列最前無依無靠的百戶背影偉岸,實際上攥著旗杆的手都冒出一片滑膩的汗。

    在他側後方十五步外是一左一右兩名執旗的總旗官,總旗官側後左右是五名執旗的小旗官,只有看到他們這些跟自己一樣立在單個立於陣前的身影,百戶心中才有些許慰藉。

    這個時候百戶就很羨慕自己的副職的,試百戶、副旗、另外五個小旗官及軍醫都在長蛇陣背面,他們不用挨銃子。

    『陳帥這個隊形缺德極了,雖然軍官輔以陣中宣講官能最大程度地保證軍陣不崩潰……但他媽軍官很容易先崩潰啊!』

    百戶以非常怪異的姿態向前走著,以北洋軍府操練了無數次的標準端旗姿勢,挺胸端著三角鑲龍旗,照著軍陣中的鼓手鼓點向前邁出大步,可腦袋卻向後歪著,一會向左掃視、一會兒向右掃視。

    他看了三遍,確實只有一名旗軍倒下,後面的旗軍邁出大步補上前面的空位,軍陣後方的軍醫快速上前視看傷情,死了就暫時不管,沒死解開甲冑上酒擦傷、上藥包紮,然後不必上前跟住隊伍。

    因為在北洋的軍醫操典中寫明了,交戰過程中傷亡是不會斷掉的,軍醫只需要繼續上前尋找傷員包紮就好了。

    雙方兵陣的距離縮短比想像中要慢,明軍不斷向前,並不放銃,而混血軍團的試圖與明軍平行,後面兩個方陣向南移動,只有第一個小方陣向明軍射擊。

    前排火槍手射擊後向後方退兩步,借隊列間隙退到火槍手最末緊挨著矛手裝藥,矛手隨之後退一步,第二排的火槍手射擊、繼續後退,循環往復,不斷地將火力向明軍百戶隊傾瀉。

    這使他們的火力非常連貫,儘管在遠距離發生極為失準,但火力的連貫得到最大保持。

    而明軍前進的速度比他們後退得快,雙方的距離不斷縮短,戰場上出現極為詭異的情況,令雙方都很難受。

    明軍百戶隊不斷被西班牙人射擊,儘管西班牙人的火槍數量不多,遠距離精度也很差,但時不時倒下一兩名部下還是讓人很焦躁。

    混血兒們更難受,統一深藍軍服外穿胸甲與甲裙的明軍百戶隊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太大了,有時候明明看見子彈打在對方身上,卻只是讓其頓一下隨後繼續向前。

    即使有人臉上中彈仰面倒下,整個軍陣也沒有呼聲、沒有畏懼,所有人面不改色地繼續前進,端著火槍卻並不發射,甚至行進間沒人發出叫喊,像一群魔鬼,只有鼓聲。

    不是音樂、沒有曲調,只有強勁有力而連貫好像押著心跳韻律的咚咚聲——沉默向前。

    在他們開始交戰的過程中,南面諸百戶隊在邵變蛟的命令下自交戰的百戶隊背後向北跑步前進,試圖將西班牙陣形向東南方向河流壓迫,那是唯一一座小橋所在的方向。

    四個百戶隊被邵變蛟留在後方,面西列陣而立,在工兵的率領下自背後背掛的攜行具中取出短鏟,就地挖起臥姿坑。

    跑過去的騎手騙不過邵變蛟,哪怕他也對火箭炸過之後沒讓西班牙軍團出現潰兵而驚奇,如果四面八方都有潰兵他就信了,但只有西面,而西面,早上西軍出營三個連隊時他在山上用望遠鏡跟他義父看得清清楚楚。

    而埃雷拉又向東撤出百步,顯然西軍想要夾擊他們,對邵變蛟來說,雙方的作戰思維出現矛盾,哪怕明知道這是個夾擊的坑他也必須跳進去。

    他要從西北向東南壓迫埃雷拉,也必須從西北向東南壓迫埃雷拉,只有這樣才能讓西軍在劣勢時從哪退往對岸,那個時候西軍不會再有陣形——黑雲龍的騎兵就在那邊。

    埃雷拉後退了足有二百步,三個連隊都進入戰鬥位置,正面超過九十名火槍手全部加入射擊,一次齊射能開出三十槍。

    好在明軍這邊也有四個百戶隊進入陣形,儘管人少,但縱深更單薄的明軍陣形交戰寬度卻與西班牙三個連隊七八百人組成的方陣接近。

    現在西軍一次齊射,能倒下兩三名旗軍,邵變蛟以目力測試著雙方距離,已經非常接近四十步了。

    邵變蛟想在三十步放銃,西班牙人八百多人只有不到二百桿銃,他的前列四個百戶不足四百人卻有超過三百桿銃,三十步一次輪射就能打翻對方近百人。

    他們如果接著退,第二次輪射還能打翻五十多人;他們若不退反衝,四個百戶後面除了防禦北面的三個百人隊,後面還有三個百戶的預備隊,五百桿銃也能打到他們退。

    不過計畫趕不上變化。

    七十步距離時,有一名總旗被鉛丸射中胸口,他向身後的旗軍拍拍胸口凹痕,繼續像沒事人一般率隊前行,極大地鼓舞了旗軍的士氣,讓所有人都更加振奮地前進。

    但到五十步時,這個總旗太倒霉,再一次被火槍射翻,這次他沒再站起來,儘管只是受傷,但這給後面的旗軍帶來極大心理壓力。

    不單單一直後退的混血兒精神受到明軍壓迫,北洋旗軍的精神也已經幾近崩潰。

    邵變蛟快步自陣線後穿向前方,在戰線右前方拔出腰刀,軍隊中的樂手吹響嗩吶,嗩吶一聲變調長鳴,各隊鼓聲戛然而止,旗軍轟踏的腳步停頓。

    再一聲嗩吶短鳴,扛在肩頭的鳥銃放下,一排上好彈藥的鳥銃端起瞄向前方。

    鼓聲突然一停,明軍這個動作甚至讓對面三個小型西班牙方陣頓了一下,彷彿沒了鼓點他們也不會走路了一般。

    當第三聲嗩吶齊響,整齊的銃音響徹戰場,在明軍長陣前炸起一片硝煙,西班牙軍陣最前火槍手、側面長矛手應聲而倒。

    咚……咚!

    兩聲鼓音,發射完畢的鳥銃手退後,二排三排銃手上前,嗩吶聲重複響起,舉銃、射擊、後退裝藥。

    嗩吶樂手吹響軍號的節奏極為精確,每隔四息舉銃、四息射擊、四息後退,確保輪射中銃手有充足時間瞄準、射擊、裝藥,再一次輪射。

    北洋旗軍的標準是在三十六息中完成一次輪射,單從射擊速度上,比西班牙人倒退射擊的速度稍慢,但更連貫,關鍵在於……同樣寬度,他們的銃更多、火力更兇猛。

    一次輪射、兩次輪射、三次輪射!

    在右側未被放銃硝煙遮蔽視線的邵變蛟樂翻了,西班牙人居然沒有還擊也沒有後退,就呆呆站著挨銃!

    他這可不是西班牙人從那麼遠的距離就那麼幾桿銃射擊,每一次輪射都能讓西班牙人躺下數十人,單單三次輪射就讓對方的士兵數量和自己差不多,方陣裡的西班牙人似乎被嚇呆了,居然什麼舉動都沒有,甚至有人豬油蒙心向明軍陣線潰逃。

    他認為可以趁此時機一鼓作氣將敵軍擊潰,正轉頭打算用手勢命令樂手改變戰法,轉向左側的瞬間臉上變了顏色。

    那是從志得意滿的狂喜陡然變做驚恐的模樣,甚至連臉上細細的汗毛都炸了起來,彷彿有一道寒氣自天靈蓋竄向尾巴骨。

    極度扭曲的臉愣了一瞬,猙獰面孔用此生最大的力氣失聲大喊。

    「上——銃——刺!」

    轟鳴的馬蹄聲裡,鋒銳矛頭比猙獰的具裝戰馬更早刺破硝煙,向兵陣踐踏而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17
第五十章 踏陣
               
    如果不是接連不斷的硝煙,邵變蛟可以看清自北方轟踏而來的騎士。

    如果不是接連不斷的銃響,邵變蛟也可以聽見北方三個百人隊發出的示警高呼。

    可他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等發現時為時已晚。

    一切發生得太快,全神貫注射擊西班牙方陣的旗軍左翼發現騎兵奔來時已來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範手段。

    有幾個人本能地散開試圖躲避騎兵衝鋒。

    可還沒跑出兩步,馬背上的騎士只是稍稍調轉馬頭,夾著重型長矛的胳膊肘微微用力,自小吃的比別人好、長得比人壯還用半輩子時間學習訓練如何快速殺死一個或一些人的戰爭機器就能將顫動的矛頭準確插進沒有盔甲保護的臉、脖頸、屁股、大腿內側。

    實際上不論捅向哪裡,哪怕是接近一分厚的胸甲,也頂不住西歐騎士像大錐子般的矛頭,起脊的鐵矛頭撞在任何位置都不會留下一個細長的貫通傷,而是鑿出一個大血坑,人直接被捅翻過去,製作精良的重矛繼續衝擊下一個敵人。

    有些人以最快速度為鳥銃裝上銃刺,他們是心理素質過硬學習能力極好的人——北洋步兵操典上說了,只要幾個人端著安上銃刺的長銃列陣,大大咧咧站著就好,沒經過長時間衝撞訓練的戰馬是有恐懼的,它們不敢撞上銃刺。

    但他們忘記一個前提或者說不知道該如何分辨這一前提:沒有經過長時間衝撞訓練的戰馬。

    一個接一個旗軍在遭受具裝戰馬的猛烈撞擊後向後飛倒,十三名混血新貴族騎士自戰線左翼橫衝直撞,有些人操持沉重長矛,有些在衝入陣線後丟下長矛使用刺劍,橫衝直撞所向披靡。

    在他們之後落後數百步的是五十餘名回援的西班牙輕騎兵,他們用的才是騎槍,那種鋒刃尖銳長度適中、槍桿稍細富有韌性的輕騎槍,這個兵器不是用來衝鋒的,這也是他們速度落後一大截的原因。

    他們在距旗軍五百步外開始減速,讓戰馬維持在比人類慢跑稍快的速度沿騎士衝出的缺口馳來,他們攥著騎槍或刺劍馬刀向人戳刺劈砍,更像是一種借力,鋒利的兵器在這個速度中不必使太大力氣就能形成可觀傷害,將人捅翻在地後借駿馬向前奔馳的力量讓騎槍尾端向上抬起,待坐騎馳過中槍人身旁時順著將騎槍拔起,再刺向下一個敵人。

    有些人還使用雙頭槍,前頭刺完換手再刺,不過他們使用的輕型騎槍使不好的話就會像比武用的特製矛一樣斷掉,而且比特製長矛危險得多——斷口很有可能對準自己胸口或臉面。

    統治歐陸戰場數百年的重騎士衝鋒,對陰差陽錯領先世界主流步兵一百年的邵變蛟部騎兵帶來滅頂之災。

    西班牙軍團是歐陸最驕傲的戰士,他們統治新大陸、他們戰無不勝,這是天下各個角落奮鬥的西班牙戰士共同擁有的氣質,蓬勃向上。

    當英勇的騎士踐踏過左翼旗軍,將一個百人隊陣形踏碎,後續跟上的輕騎兵在破碎陣線外穿梭,刺殺落單旗軍,並且將陣形進一步擠壓。

    數十步外被明軍三次輪射放翻近三百人的埃雷拉殘部同時逼近,剛才他們顯現出潰敗的徵兆是真的,現在他們士氣得到極大鼓舞準備短兵相接也是真的。

    西班牙是畸形而強大的國家,其強盛的基石僅有兩樣,一是美洲源源不斷的白銀,二是捍衛國家的軍團。

    歐洲對西班牙的態度可以從法蘭西人身上一葉知秋,在二百年後,當法國人提到西班牙人,會露出嘲笑甚至口出惡言,『西班牙人』成為粗鄙的、愚蠢的代名詞。

    但在現在,恰好相反,只有西班牙人罵法國人,而法蘭西人則學習來自西班牙的一切,不論軍事上還是文化上,他們毫無保留。

    當陣形稍稍受到擠壓,埃雷拉部下一直沒有放響的佛朗機炮終於發揮出其應有的威力,飛曳的一斤石彈越過草地,向側翼陷入混亂的明軍陣線正面轟擊而去。

    這些騎兵是在為埃雷拉的炮兵創造機會。

    左邊是洶湧攻上的精銳騎兵,正面是呼嘯而來的炮彈與列陣前行的西班牙方陣。

    明軍早就該潰敗了,在西班牙騎士衝入陣線的那一刻就該潰敗了。

    但他們沒有。

    一排鳥銃自混亂的左翼背後向馬背上縱橫馳騁的騎兵射來,佈置在北方本該用於防備騎兵的三個百人隊調整好陣型,自側背向西班牙騎兵發起射擊。

    而在直面敵軍的三個百戶之後,三個作為預備隊的百戶在向騎兵們發起一次齊射後為鳥銃裝上銃刺,不管橫衝直撞的重甲騎士,向其後的輕騎兵發起白刃衝鋒。

    這些農家子弟並不驕傲,即使他們來自世間國土最廣袤的帝國,即使效忠的皇帝統御萬里江山,即使他們的祖先曾率領強大艦隊征服海洋。

    沒人會為與生俱來的傳承而驕傲。

    他們衝鋒,只因百戶持著那桿三角緞面鑲龍旗在飄揚。

    他們赴死,只因要配得上身上穿著深藍暗紋北洋軍服。

    在他們家鄉,許多人一輩子見都不會見到衣袍上有金屬紐扣的人,那是只有官員與命婦才有的衣襟。

    像那樣的紐扣,他們的軍服內外有六顆,銅的!

    「刺馬胸,斬馬腿!」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機會,將銃口插上銃刺的鳥銃斜立身前,腳踩在銃托上,銃刺的那一端對準奔馳來的具裝甲騎。

    並不是說每個人都會死,但衝撞過後不論戰馬是不是還活著,被衝撞者都將站不起來,這輩子都未必還能再站起來。

    但當邵變蛟在紛亂的軍陣中這樣下令,訓練一年有餘已將服從刻在習慣裡的北洋旗軍確實這樣做了。

    受過成百上千次衝撞訓練的騎士戰馬不怕這些小玩意,直挺挺地撞上人牆,馬上的騎士將重型騎矛掃過人群,揮開人牆,但還是有銃刺扎進戰馬前胸。

    軍鏟揮向沒有鐵鎧保護的馬腿,重裝騎士跌落馬下。

    儘管看起來全身武裝在板甲內的騎士好像活動不便,但板甲內有厚實的板甲衣來減震,從小受到嚴格訓練的騎士不但能穿著這些玩意熟練步戰,如果他會的話還能在摔下馬背後來一段舞獅。

    如果他會的話。

    當然,也要有機會才行,至少這個騎士沒機會了。

    左翼百戶的部下被這些騎士踐踏死傷過半,目眥盡裂地用旗杆重重砸在正要爬起的騎士身上,鐵罐頭裡的人只是搖搖腦袋,似乎連震動都沒感覺到多少,更不必說受傷了。

    甚至肩膀聳動似乎還笑了笑。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抬起頭,百戶旗杆已倒插在地,手銃頂著頭盔。

    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7
第五十一章 援軍
               
    最危險的戰鬥仍在繼續。

    「舉銃!」

    邵變蛟直接統率的三個百戶隊已陷入混戰當中,儘管後方預備隊與北部阻擊隊為他們一部分人爭奪到鐵蹄下的生存空間,可外圍仍被散佈的西班牙輕騎兵環伺,不停擠壓著陣形壓迫他們向西后退。

    原本應佔據優勢的白刃戰在陣形混亂後以刺刀對抗矛手變得非常不利,僅憑裝備精良的鎧甲與小旗等軍官指揮部下用小陣且戰且退才沒被立即擊潰。

    即便如此,揮舞釘錘或刺劍的騎士在被擊落馬下依然在戰陣中不停製造混亂,像東方那些古之猛將般縱橫戰場所向無敵。

    除了火器,冷兵器對這些鐵罐頭束手無策,雖然有時他們的攻擊也會落到旗軍良好的防護上,但旗軍畢竟不像騎士連腋下都護得周全,只能拼盡全力把銃刺刺向大腿後面。

    只有那個位置沒在板甲防護之下,當然還有襠部,但襠部在正面,武藝高強的騎士在大多數情況下能揮舞兵器妥善保護自己的命根子。

    不過也有意外,邵變蛟親眼看見一名旗軍把銃捅向一名騎士的襠部,那一下力道十足,捅穿鎖甲護襠使那個騎士徹底失去戰鬥能力,兩名旗軍扒下頭盔,這才能人把短劍刺進喉嚨。

    預備隊三個百戶加入戰鬥令局勢變得稍好一些,大部分旗軍挺銃呼嘯而來,後面的旗軍將手雷擲進敵軍方陣,成功將一個方陣擊退。

    「少將軍,北方又有方陣過來了,讓西邊三個百戶加入戰鬥吧!單單阻敵隊守不住的!」

    「北方?」

    邵變蛟仗著一身鎧甲躍進西班牙方陣持刀劈翻兩人,又被長矛頂了出來,順手用手銃斃了奔馳而來的騎兵,稍稍鼓舞士氣後退到軍陣後面。

    他已經不敢上前作戰了,直面前所未有的危急局面,他要是陷於敵陣當中,這一千二百名部下都會死在這,跑都跑不了。

    聽到北邊跑來傳令兵的話,邵變蛟舉目向北望去,只能看見黑壓壓的人影與紛亂戰場:「有多少人,還有多遠?」

    「五百步,兩個方陣五六百人!」

    「原住民就這麼不能打麼,是拖都拖不住啊!」

    這種時候,邵變蛟也知道怨不得原住民,果斷道:「西邊的兵不能動,我這也沒兵去馳援,讓甄百戶守住,擊潰了這邊我就帶人夾擊他們!」

    傳令兵抱拳正要跑回去,邵變蛟指著地上散落的箭筒道:「帶人把陣後火箭收了拿到北邊,我這用不上了,務必守住北部防線,告訴你們的百戶,半個時辰,半個時辰東邊還沒取勝,我准他後退!」

    「遵命!」

    邵變蛟咬咬牙,腰刀插在腳下草地上給手銃再度裝藥,朝軍陣中旗軍同馬下騎士鏖戰的地方走去。

    只有親身經歷,邵變蛟才知道旗軍操典中協同作戰是什麼意思,這場戰鬥如果他們攜帶長矛、攜帶火炮,完全能將敵軍從頭壓制打到潰敗,此時卻完全被敵軍的長矛、騎兵所壓制。

    埃雷拉的三個連隊原本在挨了三次輪射後一炮沒放都要潰散了,卻因騎兵衝亂他們的陣線而重新喚起鬥志,致使預備隊填入陣線明軍仍略處下風。

    輕騎兵的存在令前線每個銃手都戰戰兢兢,沒人敢持銃射擊,都攥著上好銃刺的鳥銃防備騎兵衝鋒,其實每個軍官都看出來了,那些輕騎兵不敢直衝陣形,只是不斷在外圍游曳,可他們也沒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只是下達命令的功夫,戰線局勢再度出現變化,不知是手雷還是西班牙騎兵在軍陣中亂竄的原因,埃雷拉剩下的兩個方陣被幾個小旗率明軍撕開口子,己方亦出現潰兵。

    兩個被打殘的小旗率部退出戰線,軍官的存在讓潰兵被約束著於陣線後重新結陣,雖然無法指派他們立即回去作戰,但還能在後方組成第二道防線。

    北方的小旗箭炸響,沒過多久就有火槍聲傳來,這一次那邊西班牙方陣的火槍手不一邊後退一邊裝藥了,他們一邊前進一邊裝藥,北面明軍也不站著挨打,只是不放鳥銃,僅以小旗、總旗箭還擊。

    當雙方接近至掌心雷能投擲到的位置,明軍突然以鳥銃輪射反擊,西班牙人不習慣這種戰術,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排一排士兵倒下,令軍官不敢下令進攻。

    他們這些趕回來馳援的步兵連隊累壞了,短時間裡經歷與印第安人交戰、追擊三里地,又緊急撤回數里,原本就沒有體力進行高強度的接戰,又猛地遭到鳥銃輪射倒下上百人,只能退到射程之外短暫休整。

    但明軍有騎兵威脅,同樣不敢進攻,只能錯失良機看著方陣離自己越來越遠。

    到頭來,倒成了北邊的阻擊隊先將西軍擊退。

    很快邵變蛟隨著西軍輕騎兵迂迴到戰場南側,迎來再一次陣形收縮,三個方向的旗軍縮成空心三角陣,以防備西軍騎兵從背後發動突擊。

    接著西面林中便傳來槍聲,更多西班牙援軍趕到,從樹林中對三個躲避在半身土壕後的百戶隊展開槍戰。

    戰場殺得屍橫遍野,沒過多久,原住民同樣派出軍陣自北向南而來,不過他們並不是來援助明軍的,是因為北邊留下與他們作戰的那個連隊且戰且退,一千多人圍著三百不到的方陣打了半天,一直從北打到南。

    在更北方,還有更多的印第安人與自巴亞爾塔港撤回來的貝爾納爾軍團作戰。

    大河西岸的戰事,紛亂而僵持。

    埃雷拉並未意識到,在一片大好的局勢中,他麾下由幾十個老手組成的炮兵部隊已經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消滅一空。

    沉重的馬蹄聲再度於戰場叩響,黑雲龍率數百北洋騎兵大隊席捲而來,頂著盔槍墜至腦後的緋色大纓,快馬挺矛將數量稀少的西班牙輕騎兵捅下馬去,接著抽出馬刀如同旋風掃過埃雷拉軍陣後方。

    一顆顆大好頭顱飛至半空。

    騎著蒙古馬兒的北洋騎兵並不戀戰,飛速拋棄可能會讓他們陷入鏖戰的埃雷拉軍團,調轉方向斜刺兜擊北方三個剛被擊退的西班牙方陣。

    三個重整的方陣在與明軍交火後本就沒剩幾個火槍手,此時更是齊齊架起長矛,黑雲龍與各個騎兵百戶做出減速手勢,軍樂隨之改變。

    方陣中連隊長官向明軍露出嘲笑神色,步兵不帶長矛,這難道不是犯傻?

    結出方陣架起長矛,衝擊力再強的騎兵,就算是騎士老爺也要為之卻步,當然不乏敢衝擊方陣的騎士,但那種白痴終將消失。

    這才是步兵對抗騎兵的正確教程。

    沿著方陣外圍距矛陣僅數步之遙踱馬的黑雲龍扯扯嘴角,抬手對部下做出手勢。

    如果西班牙方陣的火槍手沒有在與明軍陣前對射過程中死掉一片,又或者黑雲龍的北洋馬隊沒有齊刷刷地將收刀入鞘然後抽出手銃的話。

    銃聲響起,硝煙將西班牙方陣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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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三錯
               
    「我本來挺高興的,從麻家港沿著海岸線經過凍土冰山走過春暖花開,在漫長的海岸線上為朝廷封出兩個亞洲督軍。」

    「代陛下閱覽天下的萬曆號也從麻家港發來消息,他們平安抵達了,讓陳某懸著的心落回肚子裡,對所有事一點兒都不擔心了。」

    威武的海上長城艦甲板,陳沐指著遠處道:「分界半島,你付將軍說弄到西國的細毛綿羊,我還想著把它們送到楊兆龍的新明島上去,和牛一起。」

    「我們就在新明島養羊養牛、在南洋種樹,如今國朝男子身長不過五尺,咱們用一代人的時間,讓每個百姓中午都吃得起牛肉、早上飲得起牛奶。」

    「等到孫子輩,他們就都能再長五寸。這沒什麼不可能,拿下亞洲,我們就佔天下半壁。」

    「西人喜雲人類、善分族群,我們是不是世上最聰明的種族?如果其他顏色的人一出生就能與我們一樣,從小有族社宗人送入社學,能生活在一樣的環境中,誰都不會比我們傻太多。」

    「但最勤勞的種族,陳某以為我們是當仁不讓的,因為這世上沒有哪個國家的子民像天地一樣,唯有我們,像天地一樣。」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啪!

    陳沐兩手一拍,攤開了對桅杆下低頭不敢說話的付元問道:「你知道我想的有多美好了麼?」

    「天運剛強有力,我們也要剛毅堅卓發憤圖強;大地厚實和順,所以我們也要增厚德行,容載萬物——容載萬物啊兄弟,大明沒得到萬物我那麼多美德有什麼用?」

    發生在新西班牙和秘魯的情況對陳沐來說太玄幻了。

    「現在你在這,你和莽蟲的船隊在巴亞爾塔,那是莽蟲的撤退地點,他在千里之外阿卡普爾科登陸,然後你們之間就沒聯繫了。」

    陳沐煩惱地甩著腦袋,強壓著自己的憤怒。

    「你們制定的這是什麼狗屁計畫?」

    他知道這些不怪付元,也不怪邵廷達與黑雲龍,他這個當亞洲經略的都沒想到過這種可能。

    新西班牙居然來了一出下克上,不認跟自己達成協議的總督,自行推選出一個軍團長代理總督,還在分界半島對岸陳兵九千。

    這能怪得了誰?

    可他們三個人最後登陸的決斷,太草率了。

    「在南洋打勝仗把你們一個個打得都覺得自己是戰神了?陳某半個月就率艦隊到分界半島了,就算你們往長了去想,我是要過來接手建立大明右京的,一個月我總過來了,一個月你們都等不了?」

    付元嚥下嘴裡一直沒說話也不敢下嚥的口水,稍稍潤了潤喉嚨,小聲道:「屬下三人議定,皆認為西人在集結兵力,擔憂一月之後九千兵馬集結,我等,我等不是對手,這才先下手為強。」

    「先下手為強,你來的時候我跟你說過,宣戰是威脅的手段,不是陳某真要宣戰,西班牙人不敢開戰你不知道嗎?」

    付元心有明悟,垂著的臉上眼睛猛地睜了一下,突然拜倒道:「大帥息怒,卑職知罪。」

    他到現在才意識到,陳沐發怒的真正原因,是他們擅自開戰——總兵官也好、游擊將軍也罷,沒有調兵權。

    更不能擅自開戰。

    「起來,我是在訓你,但不是公事公辦,要公事公辦你們仨都該銃斃。」

    等付元起身陳沐又接著重複了一句:「你們仨定的是什麼狗屁計畫,那黑雲龍還是講武堂的,講武堂就教他這些玩意?講武堂算廢了!」

    「你們不到三千人,上人家的地盤當流匪,鑽山入林不帶輜重,還打算找到別人沒集結的三個軍團各個擊破,重炮用不上、騎兵不好跑,天氣炎熱一個月一旦斷水旗軍全成軟腳蝦。」

    「退一萬步講,你們把這仨軍團消滅了、自己兩千多人能剩多少,又有什麼用?咱跟個破新西班牙宣戰有什麼好處?要宣戰去找菲利普啊,不跟國王宣戰跟一代理總督宣戰有什麼用?」

    「廢了半天勁,我晚半個月過來你仨還活著沒活著要兩說,兩千旗軍肯定是陪葬了,過來就要接著跟秘魯打,過半年還要和西班牙派來的大軍接著打,打到分出勝負,我得死多少人?」

    「知道他們不敢宣戰,宣戰就是咱的底牌,你那麼好打牌你不懂?哪有一上來撂底牌的,他們一個月後集結兵力,咱就不會集結兵力了?也不比他們少不比他們弱。」

    「禁軍一來又是艦隊陸軍大幾千,眼看著六月北洋二期也來了,咱們能一直增兵,他們當然也能增兵,但只要兵力持平他們沒絕對優勢就不敢宣戰,不敢宣戰咱就能一直拿這威脅他們。」

    「更何況你看看他們佔著都是好地方,咱們佔得離大明近但都是荒地,有這時間咱可以發展北亞,一邊發展一邊威脅他們,西班牙不可能一直往這邊增兵!」

    「我的威脅會越來越有力,和和氣氣的就能把死幾千人才能弄到的地方摟到手裡來,那些大城,西人建設了幾十年,和平接手多好啊!」

    「現在一打仗,大城是不是要用炮轟,轟塌了我回頭是不是得再修?我最煩的就是修城牆,那廣海衛城到現在還沒修呢!」

    付元心裡各種敏感詞……人怎麼能這麼欠呢?

    還一邊發展一邊威脅。

    他抬頭解釋道:「陳帥,咱宣戰的不是西班牙人的總督,宣戰的是那些叛軍,咱是幫西班牙人呢。」

    「對嘍!你這回算是說到點子上啦!」陳沐一臉假笑,「咱是給菲利普幫忙呢,再說一遍你幫的誰?」

    付元不知所以:「新西班牙總督阿爾曼薩啊。」

    「嗯,阿爾曼薩,你仨人,一共犯了仨錯,第一是宣戰,第二就是這個,你們幫的阿爾曼薩,只有他能跟菲利普證明,可他現在人在哪?在莽蟲身邊,打仗呢!」

    「他死了你找誰去,還說得清麼?」陳沐氣急敗壞地指天罵地:「你好歹讓他跟著你啊!」

    付元眨眨眼,覺得確實是這麼回事,那僵住的動作光想跳起來給自己大腿上來兩下,道:「那,還有第三個錯兒?」

    邊兒上的林滿爵實在憋不住笑場了。

    明軍游擊大將咳嗽兩聲掩飾尷尬,向陳沐拱拱手,這才正色道:「第三個事林某知道,既然諸將軍意在震懾,並且已成功襲擊巴亞爾塔港,當繼續水陸齊進,襲擊沿岸所有港口,遇船則戰遇港則襲,能戰當戰不能戰則走。」

    「何必深入腹地呢,我們必須接應邵帥,沒輜重的滋味……」

    林滿爵搖搖頭道:「那可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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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殲滅
               
    邵廷達並不像陳沐想像中過得那麼慘。

    自黑雲龍的騎兵隊出現在戰場上,幾乎以壓倒性的優勢摧毀西班牙方陣的士氣。

    當潰敗大量出現在戰陣中,北線與東線更多旗軍投入至西線的火槍對射,西軍隱匿林中的軍團士兵不知何時退出戰場,這場戰鬥就已經接近尾聲。

    剩下的只是追殺逃敵、收攏降兵。

    「將軍,找到了!這個應該是他們的三百戶長官!」

    屍橫遍野的戰場上,黑雲龍策馬自東南橋上踱馬而還,用不知從哪個倒霉西軍士兵身上扯下的亞麻襯衣領擦拭戰劍。

    聽到旗軍呼喊,他挑著眉毛瞥了一眼遠處手上攥劍的同時提溜著厚重紅羽下墜飾鑲金邊的頭盔與一條紅色皮帶的旗軍緩緩頷首。

    「搬到車上。還有告訴他,西軍統率三百人的編制叫連隊,將校叫連長,陳帥定的,不要亂叫,什麼三百戶。」

    黑雲龍對馬下跟著扛馬刀與長矛的下馬騎兵隨從這樣說著,只有到這個他才能微微扯動臉上僵硬的肌肉拉出笑臉,舉目望向南邊,那座原本屬於西班牙人的營地現在已插上朙?字旗。

    明軍在那得到不少好東西,主將邵廷達與前軍艦隊的輜兵百戶正在那邊清點此戰收穫的輜重,還有這片土地的前總督阿爾曼薩正在為明軍應付埃雷拉連隊被俘的隨軍商人。

    黑雲龍身後幾架裝載西班牙混血軍官屍首的馬車就是從營地裡弄到的。

    在更遠處,戰鬥爆發最激烈的地方,也是邵變蛟的預設戰場,明軍陣亡將士的屍首大多在那,也有旗軍正在清點、收斂。

    邵變蛟並不在,他率領四個能繼續作戰的百戶在林間設防,防備退走的西班牙人再次反撲,並派遣斥候向西探尋他們的去向。

    雖然埃雷拉的屍首已經被找到,但林間的西班牙連隊兵力眾多,六七百人依然擁有一戰之力,讓人不敢放鬆警惕。

    何況明軍也必須走西面的官道,吃了這次作戰的虧,邵廷達下令盡快探明危險,把留在西邊的火炮和長兵器取回來。

    火炮必須走官道,明軍的炮車和西軍炮車不配套,顛壞了修復太麻煩。

    營地外的黑雲龍翻身下馬,回頭掃了一眼堆積屍首的馬車,簡陋到只能防備戰馬翻越的齊眉木柵外大門兩側已被戰場各個角落趕回來的旗軍整整齊齊地把明軍將士屍身擺成三排。

    黑雲龍微微別過頭去不忍去看,他們能擊敗來自海洋彼岸最強大國家的一支軍團,此時此刻,卻連給己方陣亡將士遮擋屍身的蓆子都沒有。

    「三十七,包括埃雷拉在內,三十七名將官屍首被找到,阿總……」

    黑雲龍的話在步入軍帳時戛然而止,因為裡面的氣氛非常詭異。

    這座原本屬於埃雷拉的營帳很大,除了兩個按刀侍立的親兵外還有四個人。

    將原本放在營帳偏側的桌椅挪到正中端坐,手按沉香木望遠鏡胸甲正中描金獅團的統帥邵廷達。

    坐在左側次位右手以手肘支撐桌面,鎧甲下紅黑條紋帶填充墊肩,纏著繃帶少了兩根指頭的左手手掌在桌上壓著插三色羽毛軟帽的前總督阿爾曼薩。

    鋪了軍事草圖的桌案旁立著主僕二人,為首一人個頭很高但身材精瘦,穿及膝填充蓬鬆土色大褲,足蹬一雙高腰褐色牛皮長靴,走金線的亞麻襯衣上帶著造型誇張的拉夫領,這是埃雷拉的隨軍商人。

    以及商人旁邊拿著一副簡陋算盤的少年僕人。

    算盤進入歐洲起源於十、十一世紀的教皇西爾維斯特二世,這是以為非常有包容性與才華的學者,向***教國家學習了很多知識,並在歐洲推廣從***教國家傳入的算盤。

    在他死後,被人評價為邪惡教皇和墮落修士,一個世紀後,持續二百年的十字軍東征開始。

    不過由於算盤從絲綢之路進入中亞時中國人也還不會用算盤計算開平方,再加上流傳過程中的一代不如一代,到現在歐洲用算盤還是只會用其計算加減法。

    這點東方看來的缺點並不能阻礙歐洲人對算盤的熱愛,這個時代所有商人都在用它計算,但傳統加減算法已經不能滿足地中海越來越龐大的貿易需求,歐洲數學家都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創造出新的、更有效率的算法迫在眉睫。

    讓黑雲龍的話掐斷在喉嚨裡的,正是因為主帥帳中這四個人,在他的意識裡,此時這個西人商賈應該已經被奪走所有貨物,灰溜溜地離開這兒了。

    一切貨物都已經是明軍的戰利品了,做買賣有賺就有賠不是麼?

    現在詭異的地方就在於這三個主事的人都在笑,而且笑得還挺開心,讓黑雲龍不知道該不該把情報說出來。

    隨軍商人最先對進入營帳的黑雲龍報以笑容,用西班牙語道:「看得出來您是明國出色的騎兵軍團指揮官,謙卑的商人對您致以崇高的敬意,祝賀您率領騎兵左右這場戰爭的勝敗。」

    「希望您能允許我貿然的自我介紹,我是安德,來自德意志地區的富格爾家族,在秘魯與新西班牙擁有自己的領地,經營新大陸所擁有的一切行業。」

    黑雲龍非常茫然,他能聽懂西班牙語,但安德說的太快,臉上又掛著讓人猜不出意圖的虛假笑容,還帶了許多他聽不懂什麼意思的生僻詞,最後就聽懂了這個傢伙的姓氏,連名字那句都沒聽懂。

    「福哥兒,好名字。」

    他微微點頭,說了一句便再度轉向邵廷達抱拳行禮,欲言又止道:「邵帥,西軍像將官的屍首都收斂了,放在營門外。」

    邵廷達對黑雲龍把安德的姓聽做福哥兒沒有任何異議,他也是這麼聽的,見黑雲龍眼神瞟向福哥兒,他擺手道:「無妨,這不算什麼秘密,接著說。」

    黑雲龍點頭道:「一共三十七名將官屍首,算上兩個投降、一個俘虜,共四十名,西軍應當沒剩幾個將官。」

    「四十個?」

    邵廷達還沒說話,阿爾曼薩就先站了起來,搖頭道:「錯了錯了,軍團二十九名永久編制只有八名軍官與八個連隊長是軍官,有三名連隊長還活著,軍官沒有那麼多,恐怕將軍把騎士和軍官弄混了。」

    說著他就起身學著樣子對邵廷達拱手道:「將軍,我去看看,分辨他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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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輜重
               
    「邵帥,他怎麼還在這?」

    邵廷達攤開手道:「俺告訴他,這些輜重都是天軍戰利,他很爽快的答應了,而且還要再和俺做樁買賣——他打算為亞洲的明軍提供這場戰爭的輜重。」

    黑雲龍挑眉看了福哥兒一眼,「他怎麼提供,這會將我部情報洩漏給西軍,他們會知道我軍兵力、兵糧多寡,在哪和將要去哪,邵帥三思。」

    邵廷達頷首,讓黑雲龍坐下後才道:「雖然阿爾曼薩說西軍都是如此,歐羅巴諸國作戰經常有糧商大賈為兩支軍隊提供兵糧,但我也信不過。」

    「目下繳獲兵糧已足我部半月用度,糧食的事邵某不會假西人之手,然天有不測風雲,我等深入敵境,先留住他,難保有水盡糧絕的時候,有個保險總是好的。」

    看見邵廷達考慮到這個方面,黑雲龍眼中對福哥兒的提防才少了些,眼看帳中沒有旁人,坐在椅上微微偏過身子用北方官話問道:「十六叔,這西人背叛自己的國家卻對我們這般慇勤,他想要什麼?」

    他還是怕福哥兒能聽懂漢語,西人有不少人能聽懂漢語的,不過他們只能聽懂廣東話,福建人說話就很難聽懂了,至於北方官話西葡兩國更是一點兒都沒接觸過。

    別說外國人,邵廷達聽起北方官話都費勁。

    不過邵廷達認為這很失禮,他用緩慢的西班牙語說道:「福哥兒願代新西班牙總督支付僱傭軍的酬勞,以換取亞洲向大明開埠後取得瓷器的經營權。」

    黑雲龍眼珠轉了又轉,消化了邵廷達話裡提到的信息,抬眼看了福哥兒一眼,緩緩點頭。

    這個西人商賈並不認為自己是背叛者,他在幫助自己的總督,並奇貨可居,押阿爾曼薩能取得最後的勝利,然後將從阿爾曼薩手中得到明國瓷器的買賣權。

    黑雲龍隨口問道:「瓷器,你們喜歡瓷器?其實黑某覺得綢緞更好,比瓷器划算。」

    福哥兒搖了搖頭,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看得出來,雖然黑雲龍對他有些冷淡,但他非常尊敬這個率領騎兵的明軍將官——騎馬的高人一等。

    福哥兒意識到黑雲龍的西語不太好,他語速緩慢地解釋道:「綢緞儘管奢侈,但它是日用品,只能取得多倍利潤,但瓷器不同,瓷器是藝術品,不同的藝術品。」

    「墨西哥的工廠能出產綢緞,歐羅巴諸國宮廷更喜歡天鵝絨,就是你們的漳絨,那能讓我賺錢,但瓷器不同,沒有任何地方能製作那樣精美的東西,關鍵在於!」

    福哥兒抬起一根手指,著重道:「瓷器上有明國人的生活圖案,那是賺錢的根源,我們的藝術品只有神、貴族,沒有百姓沒有商人。」

    「我無法把貨物賣給神明,貴族都是窮光蛋,真正的財富掌握在商人手中,他們會願意出更高的價錢,購入繪製商人圖案的瓷器,一個盤子比一套板甲還貴。」

    黑雲龍與邵廷達很難理解這種買賣思路,更難理解瓷器對歐洲精神上的衝擊。

    在宗教專制的歐洲,冒險家與商人借征服新大陸的機會,憑才智、武力取得提升階級的通行證,卻發現上面是一個離神更近,更受控制的世界。

    漂洋過海繪製孩童在宅院玩耍、走卒販夫茶館聽戲的青瓷,能為任何人提供內心的平靜。

    正逢黑雲龍不知該說什麼接話時,邵廷達揮揮手道:「福哥兒,看你本事的時候到了,一百二十,二百張吧,二百張蓆子,沒有蓆子就用馬皮牛皮、棉毯毛毯。」

    「黃紙香燭、陶甕木匣,七天內要用,這些東西會有人告訴你數量的。」

    福哥兒想了想,雖然不是很懂用來作什麼,還是點頭道:「將軍放心,這些東西周圍的印第安部落與西班牙村落應該都能找到,請准許我暫時離開。」

    等福哥兒帶著那算盤的少年僕從離開,黑雲龍才憂心忡忡地問道:「十六叔,咱死了多少人?」

    「陣亡一百二十七,還有一名百戶在內的三十四人軍醫說活不過今夜,主要是病秧兒帶的三個百戶部,陣亡近半,活著的也人人負傷。」

    「今天夜裡,軍醫會把陣亡與負傷的種類報上來,各部軍匠要好好琢磨——俺跟沐哥縱橫南洋,自出海就沒死傷如此慘重過。」

    死傷慘重?

    黑雲龍上次打仗還是在山西和蒙古人作戰,議和之前哪年秋天北疆不似很多軍兵,他擺手道:「老叔不能這麼說,沒火炮沒長矛,這場仗已經打得很好了。」

    「咱沒有面臨過那樣的騎兵衝擊,死傷三四百,我們以少敵多,估摸西軍才逃走四五百人,夠了。」

    邵廷達抬手在自己額頭輕點兩下,對黑雲龍下令道:「你部佈置斥候,在河東巡視,墨西哥北部西軍只有這一部軍團,周圍應該沒有敵人了。」

    「傷兵太多,我等需在此駐紮幾日,各部講武堂軍官與北洋軍醫院的醫生要做戰後記錄,外圍的防務就交給你的部下了——對了,北面的土人在做什麼?」

    黑雲龍抱拳接令,隨後道:「和咱們一樣吧,救治傷兵、收攏潰兵?他們在陣前用西語喊話說不與我等作戰,要派人去聯繫他們?」

    邵廷達剛剛點頭,正要讓黑雲龍指派軍官,就見阿爾曼薩跌跌撞撞地跑回來,毫無總督氣度道:「將軍,能不能讓你纏著白袖子的軍醫不要在那些屍首上洩憤?」

    「他們把戰死的士兵大卸八塊,我知道你們死了許多人,但西班牙死了更多戰士……就,就算要洩憤。」

    阿爾曼薩興沖沖地說著,邵廷達與黑雲龍都仰頭用目光轉過來,並沒有做出什麼惱怒神色,卻已經讓阿爾曼薩的氣概矮了一頭,頓了一下才道:「就算要洩憤,也請把他們帶去沒人的地方吧,我招募了許多混血兒和騎士俘虜,這樣下去他們是不能為我們作戰的!」

    邵廷達和黑雲龍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相互對視都看到對方眼中的茫然——洩憤、大卸八塊,北洋旗軍都是從良家子弟中選來的,又有完善的訓練與軍法,不大可能發生這種事啊!

    就在這時,緊隨著阿爾曼薩一起進入營帳的旗軍抱拳行禮,上前對邵廷達小聲說了幾句,這才讓邵廷達神色中露出了然。

    「前軍甲等軍醫陳實功,是北洋醫科院為旗軍做千里健步散那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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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續絕學
               
    阿爾曼薩說的是實話,軍營外的確發生著可怕的一幕。

    軍醫在胸甲軍服與旗軍無異,唯獨大臂纏白布外背負著藥箱。

    此時軍營外已另紮下一座軍醫營,諸帳帳布顏色與軍帳有異,皆為白色。

    沒有輜重極大地影響了軍醫營的傷兵救治,至少在外傷救治的舒適性上,傷兵連床都沒有,能坐不能動的在白帳外坐著,不能坐的被搬進軍醫帳內,進行外傷救治。

    戰鬥結束後旗軍的編制就被打散了,早在訓練時每個小旗的旗軍都身兼多職,有試軍醫、試算兵、試工兵等多個副職,戰鬥一結束沒受傷的就被編入別的部門。

    軍醫營也是如此,那些從各小旗調來的試軍醫在丙等軍醫的帶領下於白帳外生火熬藥、煮包紮繃帶等物,有時還要上陣給受輕傷的旗軍袍澤包紮,忙得不可開交。

    真正為重傷旗軍做手術的是乙、丙兩等醫生,他們是明軍每支部隊軍醫的中流砥柱。

    甲等軍醫不做外傷手術,他們只負責最難的手術,比方說軍中常見的『腸吻合術』才是他們派上用場的時候。

    把出來的腸子塞回去、斷掉的腸子接起來。

    阿爾曼薩在大營外看過西軍軍官屍首,黑雲龍確實算錯了,但錯的沒有阿爾曼薩想像中那麼離譜。

    明軍收集的三十七名西軍軍官屍首中有九具屍首不是軍官,兩個僱傭兵首領與七個收過嘉獎的高級士兵裝束上與軍官一樣,所以弄錯了。

    即便如此,二十八名軍官的數量依然令阿爾曼薩痛心疾首,埃雷拉軍團確實被成建制地殲滅了,只剩下一個連隊長與維持軍紀的憲兵長逃出生天。

    軍官統統陣亡,即使將來他重新入主墨西哥,這個軍團也很難再組建起來了。

    不過在屍首中他意外地發現有一名軍官沒死透,剛好旁邊就是明軍的軍醫營,馬上命令隨從將那名軍需官抬過去,希望能得到救治。

    埃雷拉軍團兩個連隊長與首席鼓手、四名俘虜騎士都已經向他投降,願意為他而戰,如果能再救下這名軍需官,再加上更多士兵,他能組建起四個連隊。

    除此之外,阿爾曼薩也希望能借這個機會,看一看明軍軍醫的運行方式……自從受傷的手指得到邵廷達部下軍醫的救治後,他一直對明國醫生感到好奇。

    軍醫拒絕救治,讓他去找軍醫營中唯一一名甲等軍醫陳實功,得到准許後才能對左腿折斷後背中刀的軍需官實施救治。

    醫者仁心,陳沐知道軍醫無可避免會對所有傷員產生同情以至於救治敵人,所以他不但給軍醫配了精鋼打造的手術刀,還給他們配了手銃,見到敵人傷兵直接斃掉。

    美其名曰減少敵人的痛苦也是良善之舉。

    實際上陳沐就是單純的不想浪費有限的軍醫資源,希望這些自己辛苦招募籌集到的人力物力全都用在自己人身上。

    陳實功今年二十三歲,對醫生這個職業來說年輕得不像話,依照常理來看他這個年齡能做到軍醫帳外那些帶著旗軍熬藥的丙等醫生就不錯了。

    不過他也是運氣使然,因年少多病少年時期便跟著當地名醫學醫,因老師李淪溟說過醫有內外之別,趕在軍府招醫生時便進了北洋——軍隊有充足治療外傷的機會。

    不過真正讓他成為甲等軍醫的,還是靠著那副用於行軍的千里健步散,主治遠行兩腳腫痛,放在鞋裡能消腫止痛,算是微不足道的外用藥,對軍事卻有極大意義,因此受到提拔。

    此次隨前軍艦隊遠征,還肩負一個來自北洋醫科院的使命——依託實踐,整理自春秋戰國以來的解刨學知識。

    為此,年輕的陳實功配有操刀、稱量、古籍、筆記、整理五名助手及一名來自廣州府新會龍虎道君道場的道人。

    這道人先前被陳沐丟到道場琢磨電學,曾把磁鐵和線圈丟到丹爐裡煉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認真至極,但這世上並非努力就有回報,銅線都被煉化了還沒練成,最終遭到辭退,這才跑到北方討生活。

    不過所幸,這次受僱北洋醫科院,拿月銀一兩、遠徵管飽的薪酬做的是超度亡魂的本職工作,除了累點沒什麼不好。

    至少北洋軍在伙食配給上比原先的道場香火吃得好,還受到軍兵尊敬,誰都不知道啥時候輪到自己被超度。

    儘管西人戰士長相模樣與明人不同,但道人說超度一樣能指引魂魄脫離三惡道的苦難,陳實功這才在心中少了顧慮,帶助手們在白布帳外給負傷旗軍做了半日手術,待道人超度法事做完,淨盆洗手酒精消毒,這才重新入帳。

    「解刨二字,出自《黃帝內經‧靈樞》,我們就先從靈樞開始對照。」

    幾人向屍首行禮後開始工作,操刀者先是『割皮解肌』剖開皮膚肌肉,然後『訣脈結筋』結紮血管和處理韌帶,最後『揲荒爪幕』拉開胸腔膜和腹膜。

    「靈樞記載:唇至齒,長九分,廣二寸半;齒以後至會厭,深三寸半,大容五合;舌重十兩,長七寸,廣二寸半;咽門重十兩,廣一寸半;至胃,長一尺六寸……回曲環反三十二曲也。」

    諸助手一一測量,最後古籍助手向陳實功報導:「大致吻合。」

    陳實功點頭,命書記助手記下,皺皺鼻子,又無聲地對屍首行禮,接著道:「繼續,《難經》」

    嘩嘩的翻動聲與助手們吞嚥苦水的聲音同時響起,沒人有興趣說話,漂洋渡海討生活的道人不能見此情節,已跑到軍醫營外哇哇吐去了。

    「《難經》有云:肝重二斤四兩,左三葉,右四葉,凡七葉。心重十二兩,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

    古籍官說罷,測量官也極力吞嚥口中開口。

    「此肝重二斤四兩一錢,重量相匹,但書上所載之葉不知是如何劃分;此心重六兩七錢,七孔三毛亦不知是如何說來。」

    陳實功皺起眉來,抬手磨痧著下頜短鬚,疑惑道:「若說成書之時漢代重量與今日不同,那其記錄肝的重量便錯了,若與今日相同,那心的重量便錯了,這該如何做解?」

    「興許時人與今人生得不同?都記下,日後編撰成書,今人以今書為證,至於心孔肝葉……」

    陳實功咬咬牙,對幾名助手道:「剖開,剖開便知其中精水!」

    阿爾曼薩在這個時候撩開帳簾進來,只看見木案上躺著被剖開的人,也不怪他像著了魔般跑回軍營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8
第五十六章 困擾
               
    貝爾納爾攥著皇明旗一角站在總督府的露台上,這裡視野極好,臨著墨西哥城寬廣的武器廣場。

    如果是白天,從這個位置目光越過廣場中間的炮檯鐘樓,能看見對面正在施工的大教堂。

    不過此時明月高懸,貝爾納爾只能看見遠處黑暗街道打著火把巡行的衛兵。

    今天早上,西北靠近塔斯科的新貴族,也是那片土地的種植園主,那個姓桑切斯滿腦肥腸派他愚蠢的混血僕人騎了一夜的馬來到墨西哥城。

    僕人報告有一股十幾人的士兵闖進他在山下的種植園,殺了幾個奴隸,燒了兩片棉花地,搶了些微不足道的菸草。

    就為這些,桑切斯希望貝爾納爾能把那十幾個士兵吊死在塔斯科——那是一座矗立在高原上的城市。

    西班牙攻陷阿茲特克人的國都,派出探險家在整個新大陸搜尋金礦,在塔斯科沒發現金礦,卻在那找到大量的銀、鋅和銅礦,移民潮蜂擁而至,使得那成為中美洲最早靠白銀繁榮起來的高原城市。

    塔斯科離墨西哥城只有十七里格,也就是二百里距離。

    那個愚蠢到家的桑切斯就不會發動他的大腦想一想,為什麼在離墨西哥城如此接近的地方,會出現亂軍?

    中午更糟的消息傳了回來,今天凌晨,一支由六十四個混血軍團士兵組成的潰軍再次經過塔斯科,這一次他們目標明確,襲擊了一座銀礦,殺死礦山中監督的十二名士兵,控制八百多個印第安礦工,將未經加工的銀礦石用馬車拉了整整一噸半,打算往北走。

    之所以是打算,因為在他們離開塔斯科前被另一夥潰軍趕上,一個要求平攤銀礦,一個不願意,雙方看著富麗堂皇的塔斯科一拍即合,丟下礦石馬車集結部隊掃蕩了城外六個種植園。

    無獨有偶,糟糕的消息不單單墨西哥城西北方向出現潰軍作亂,在北邊早在數日前就已收到傳信,自貝爾納爾軍團向南迴撤,留守在要道的四個要塞駐軍中三支小隊都因兵力不足、畏懼印第安部落集結軍隊的恐嚇而撤退。

    還有一個沒撤,再想發信讓他們那二十五人組成的小隊已經沒了,木質塔樓被拆毀,只剩下旁邊堆起一座印第安人的高台土丘。

    在剛剛,月亮升上天空,貝爾納爾終於得到完全確鑿且準確的消息。

    造成北方印第安部落集結軍隊的罪魁禍首之一,埃雷拉及其率領的整個混血軍團已被殲滅。

    貝爾納爾之所以確鑿地認為這支軍團被殲滅了,是因為那場戰鬥已結束的六天了,只有三個人活著回到墨西哥城。

    這三位幸運兒分別是一名連隊被擊潰後差點因拖欠部下工資被嘩變殺死的連隊長戈麥斯,戈麥斯連隊的理髮師以及戈麥斯連長忠實的隨從,同時他的隨從也是一名尚未習慣的瘸子。

    大腿被明軍騎兵砍了一刀傷口爛得像被片開的西班牙火腿般的瘸子都跑回來了,那些身體健全的潰軍還沒回來——這肯定是不回來了啊!

    寂寞的煙被從貝爾納爾口鼻間被吐出,他嚥下一口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葡萄酒,凝視杯中深紅液體,突然抿著嘴從欄杆外傾下,轉身從酒櫃上取過一瓶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朗姆酒。

    低頭、倒滿,並不去喝,只是垂頭看著,火把映照下銀杯中朗姆酒是很深的琥珀色,讓人不自覺地發呆。

    直至肩頭被披上一副奧斯曼帝國工藝的毛毯。

    正如貝爾納爾來自西班牙國中顯赫的公爵家族一樣,他的妻子同樣擁有顯赫出身,來自奧地利哈布斯堡治下波西米亞王國,不過因家族信奉加爾文教令其西班牙沒有話語權。

    妻子沒有說話,貝爾納爾嘆了口氣,依然看著漆黑街道上巡邏衛兵的點點星火,道:「以前我認為阿爾曼薩是個膽小鬼,真遺憾,我好像錯了。」

    「戰報你聽完了麼?」妻子立在貝爾納爾身後,端走他的酒杯道:「你不喜歡喝這個——雖然它能讓人快樂,但指揮官戰前需要有清醒的頭腦,我聽說戰報只說到明軍出現在戰場上,你就推門離開了。」

    貝爾納爾轉頭看了一眼妻子,耷拉著眼皮道:「埃雷拉在山東面向白馬佈陣,明軍從戰場背後出現,沒什麼好繼續聽下去的了。」

    「你該聽下去的,他們對明國軍隊的兵力描述有極大出入,上尉說有七八千人,隨從也說七八千,但他的理髮師說明軍在背後只集結了一千多步兵,沒有長矛沒有火炮,甚至連瑞典方陣都算不上。」

    貝爾納爾輕笑一聲,道:「那不可能,埃雷拉雖然是個雜種,但他的秘魯經常以幾百人就能對抗幾千個印第安人的圍攻,並撐到援軍感到擊潰他們。」

    「他的軍團還有二十名騎士與一百多個輕騎兵,如果沒有長矛,他們不但無法抵禦方陣,更不能防備騎兵,一百名輕騎兵就能殺死幾百人。」

    他的妻子點頭道:「確實如此,理髮師說他們一直佔據優勢,騎兵一度踐踏明軍陣線,拖住騎士,直到明軍騎兵趕到……後面的事理髮師什麼都不知道了。」

    貝爾納爾轉過頭,手裡緊緊攥著那面皇明旗一角,眼中藏著最深的疑惑,問道:「你願意相信理髮師的話,而不信任上尉與他的隨從?」

    後世有人說戰爭是數學問題,但實際上數學並不能解決戰爭的全部問題。

    戰爭,是一群人各懷鬼胎,各自攥著所知情報去推演未知,並根據推演出的未知進行下一步決斷。

    作為長時間服從命令的軍團長,貝爾納爾還沒有完全掌握篩選大局情報的能力,但還在他有能夠解惑的妻子。

    妻子說:「戰敗的軍官會把敵人誇大,但不會有任何人願意縮小將自己擊敗的敵人規模,除非明軍有六千騎兵……否則我更願相信理髮師的話,襲擊貝爾納爾的明軍是一支由一千二百步兵、三百騎兵組成的軍隊。」

    這個數目的騎兵,在一般軍隊中比例已經很高了。

    貝爾納爾聽著夫人的分析,眼睛亮了起來,這就說得通了。

    「這就是明軍並未追隨潰軍攻來墨西哥城的原因,他們兵力有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9:38
第五十七章 銀城
               
    起名為白馬山、白馬河、白馬橋的河岸谷地中,中軍營帳內立著一面半人高的鏡子。

    鏡子對面站著一個人,他有濃濃的大鬍子,絡腮鬍須與腦袋上被明朝北方稱作『北洋頭』的半寸短髮連在一起,隆起的顴骨兩側小塊皮膚顏色稍淺,那是曾戴著鐵面甲穿越火海被灼燒留下的傷疤。

    他的腦袋與脖子一樣粗,上身著一件未系扣的白色短單衣,上身肌肉讓鼓起的胸膛與肌肉外包裹脂肪的將軍肚幾乎齊平。

    常年提石鎖讓他的肩膀非常寬闊,與背闊肌相比胸肌倒有些小了。

    透過斜放的鏡子,邵廷達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裁剪合身的單褲為什麼總會往下掉。

    他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這是武將力量的源泉,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對一旁侍立的福哥兒道:「這鏡子不錯,怎麼做的?」

    「威尼斯最新的工藝,用汞和玻璃做的,價格不菲。」

    福哥兒指望從邵廷達臉上看見讚賞與興奮,歐羅巴的貴族收到這樣一幅鏡子時都會非常興奮,就比方說半個月前得到這面鏡子的埃雷拉,但邵廷達似乎沒什麼反應。

    這個魁梧的明朝將軍只是輕輕點頭,抬手喊道:「病秧兒,讓人去找白馬部修補衣物的婦人,俺褲子上要做兩條像甲裙繫帶一樣的背帶!」

    雖然面上是不動聲色,但他在心裡記住了,水銀。

    歐洲的鏡子更清晰,自古以來漢代大量銅鏡開始普及,人們用的製造工藝是玄錫附在銅鏡上打磨平整用來照人,與這有些區別,那麼他們所差的就是陳沐心心唸唸的玻璃了。

    邵廷達認為隨他們此次遠征,全世界所有文明的東西,大明都將擁有,並將之發展地更為成熟。

    就像歐洲人把火銃發展為鳥銃一樣。

    撇撇嘴,邵廷達將上衣扣子繫上,親兵披上官袍,甲裙、臂縛、胸甲一層層扣在身上,邊穿甲具邊對部下道:「各部都洗完澡了麼?」

    「還有一個百戶的兵下午洗,黑將軍的騎兵斥候已經在三十里外的官道設防,不會有事的。」

    左臂的鐵臂縛穿戴好,邵廷達抬手撓撓頭皮,牢騷道:「都在這駐紮七天了,西班牙人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親兵抱著頭盔仔細擦拭,聞言笑道:「興許是被打怕了吧,攏共仨軍團被咱滅掉一個,又不知咱虛實,不敢來也正常。」

    何止是西班牙人不敢來!

    邵廷達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他也不敢去啊!

    借白馬河一戰,明軍與北方白馬部為首的土民部落有了聯繫,戰場上收繳的西軍兵甲中一部分被提供給白馬部,並由明軍將官對他們當中使用這些兵甲的部落勇士進行一次短期訓練。

    作為回報,白馬部作為明軍的代理人向北方各部落徵集一些糧食、同時派部落中一些會縫製衣物的婦人到營外幫忙縫補旗軍破損的軍服。

    但更多白馬集結來的兵力已回到各自部落,只留下六百人,收明軍訓練使用鳥銃、弩、長矛作戰。

    說來好笑,明軍教授印第安人的,是他們眼中的西班牙方陣。

    明軍自己都不會,還拿來教人!

    除了六百新的宗藩軍,還有阿爾曼薩本部與收降共六百人,倒是步、騎、炮都有,只是騎兵與炮兵很少。

    但邵廷達並不認為這些在軍勢中增加的一千二百兵力能抵消陣亡、失去戰鬥力的三百旗軍。

    何況他們的火箭在白馬之戰中幾近放空,手雷也沒剩多少,沒有輜重讓他們的仰仗越來越少。

    並不具備強攻墨西哥城的實力,倒是野戰還能再打幾場。

    何況本地土人似乎並沒有任何大局觀,白馬認為這是白馬的領地,如果作為朋友的明軍在這被攻擊,他們的軍隊會加入戰場,但如果離開白馬河流域,那就是西班牙人與西班牙人自己的事了。

    這種思想邵廷達很難理解,但暫時沒有辦法改變。

    短時間裡,白馬河谷就是明軍的主場了,如果貝爾納爾主動進攻這,能讓明軍擁有最大的優勢。

    「福哥兒,我要的鐵箭頭什麼時候能送過來?」

    福哥兒立在一旁看著邵廷達將甲具穿好,有些無所事事,突然聽到邵廷達發問,想了想道:「今天下午應該到了,我的人去塔斯科要箭頭,那裡有很多很好的冶煉廠,運回來也很快。」

    邵廷達用一批戰鬥中破損的西軍甲冑賣給福哥兒,讓他去弄來八千枚鐵箭頭,用以武裝白馬部的四百弓手。

    除了讓福哥兒買,還有輜重中收穫的十字弓弩簇,以及軍匠這七日裡開窯融鐵,製作箭頭。

    這一點來自陳實功的建議,他除了帶助手實踐過去古籍上解剖記錄外,還擔任雙方戰死屍首的傷口驗查,幾日裡記錄了兩千多具屍首的致死原因,向邵廷達遞交了一份非常完備的報告。

    己方傷亡原因是符合預期的,主要是戰馬衝撞、長劍長矛等冷兵器,死於火器的很少。

    西軍裝備火槍本來就少,又在很遠的距離開槍,要不是騎兵突擊單單對著放銃旗軍就能以三分之一的兵力把他們打到潰逃。

    西軍有三成死於鳥銃、火箭、掌心雷等火器造成的小傷口,其中主要是鳥銃,這個比例比莽蟲想像中要小許多。

    他部下接近九百名鳥銃手在交戰中打出一萬三千枚有奇的鉛丸,結果去掉火箭與掌心雷,居然才殺傷敵軍一千四百名。

    另外四成是長矛、馬刀、鐵瓜、銃刺等冷兵器造成的戰果,這很大一部分都是追殺潰兵的戰果,還有一成是白馬河淹死、互相踐踏的結果。

    最後一成最為神奇,是被弓箭射死的,而且是石、骨制箭頭,來自印第安人。

    陳實功說這些傷口出現在脖頸、面部、腋下等鎧甲保護不到的地方,說明土民有相當部分射手非常精準,他們擁有鐵箭頭後將會成為非常得力的助手。

    為此邵廷達還專門從戰利中找出一張原住民用的杉木弓,並不長、弓力也不算太大,但數量眾多,他們幾乎人手一張弓。

    邵廷達現在迫切地想聯繫上陳沐,讓陳沐向今年年末回大明的船隊說一聲,北洋軍府可以著手收弓,進一步以鳥銃替換弓箭,多餘的稍弓可以弄到這裡來,讓大明的亞洲宗藩軍使用。

    不過,福哥兒的人並沒有帶鐵箭簇回來,騎馬飛奔的西班牙混血兒跌跌撞撞跑進營寨,對福哥兒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

    邵廷達只聽懂一句。

    「銀城被亂軍佔領了!」

    他磨痧著下頜濃密鬍鬚,一雙銅鈴眼充滿走近科學的探究心理,眉毛挑得一個高一個低,語調裡帶著止不住的笑,問道:「嘿,嘿嘿,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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