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3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8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說
               
    小萬曆笑得讓人心發慌。

    這種時候皇帝不應該大發雷霆的嗎?

    鄒元標罵了張居正是豬狗不如的畜生,又擠兌皇帝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子。

    李太后看向兒子的目光閃爍,現在皇帝還未親政,張居正不在,真正說了算的是她。

    說出這樣話的人,哪怕不打死也要打斷一條腿,否則既不能解心頭之恨,更不能安撫名譽遭受攻擊的張居正。

    但在兒子的笑容裡她彷彿看到萬曆的爺爺,反倒讓憤怒的她強壓怒火,耐心聽著萬曆接下來的處置。

    這讓她不禁去想,如果說嘉靖皇帝在位,又或者是她的丈夫在位,這兩位被世人稱作明君的皇帝,又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但這事拿嘉靖來比,根本沒法比下去,因為嘉靖在位就不會出現張居正柄國的情況,朝廷不會對張居正如此倚重,自然也不會有必須奪情的必要。

    即使事情真的發生在嘉靖朝,嘉靖皇帝的性格也不會明明白白的表態,事情會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展現在天下人眼中:世人所稱讚的『五君子』都會被玩弄權術的馮保打死。

    如果馮保還要用處,打死五君子的就會是其他宦官,總之——宮裡煉丹的嘉靖皇帝與宅邸服喪的首輔大臣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而且在知道之後,還能給天下人一個滿意的交代,比方說動手的宦官繼續專擅直到有一日受到懲處;又或者張居正繼續專權一段時間,等人們慢慢淡忘這件事,突然被人鬥倒。

    如果是兒子的父親呢?

    隆慶皇帝很可能壓根不會下奪情詔書,一個年長的皇帝是不容易受到朝臣操控的,即使高拱備受倚重,也同樣是皇帝的老師,但君臣之禮從未變過,直至兒子登基才有跋扈之言……想到這,李太后垂簾之後望向朝臣的目光突然冷厲。

    她終於想明白一個事:主弱臣強,張居正把持了朝政,她的兒子被操控了,而朝政被把持、皇帝被操控的原因,是她的兒子還未長大。

    一直堅信且感激張居正的心,就在此時此刻裂開一道縫隙,她沒有說話,臉慢慢轉向龍椅,目光的冰冷換做熱切,垂簾後隱藏在大袖裡的手互相抓握——她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希望兒子快速長大。

    如果此時此刻她的皇帝突然成長羽翼豐滿,那天下間簡直再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

    「沒有了?」

    小皇帝此時此刻身上有一股氣,借登基以來朝堂最大的攻訐事件,讓十四歲還未到親政年紀的皇帝第一次短暫而絕對地握住朝堂的主動權,一切都在等他下決定。

    他嬉笑著搖頭,居然還露出有點抱歉的意思向勳貴朝班看了一眼,陳沐知道皇帝是在看自己,但這個有點抱歉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咋的,是覺得只能打發五個人出海,太少了怕咱虧?

    「吏部尚書是百官之首,張卿。」小皇帝收斂神色,肅容對坐在最前的張翰問道:「您覺得這奏疏,說的對嗎?」

    媽呀,這誰敢回答啊?說不對吧,想像確實是,你張居正在父母膝下盡孝已經有十幾年了,如今老父親過世都不打算回去奔喪,名節有虧誰都圓不回來。

    可說對,誰敢?

    張翰眨眨眼,坐在椅上老神在在地愣了愣,頓一頓才起身出班,深吸口氣拱手道:「回陛下,老臣以為這奏疏很多事說的都對,聽起來振聾發聵,但更多言過其實,聽聽就算了,當不得真。」

    小皇帝的笑容回到臉上,追問:「怎麼言過其實了?」

    「奏疏上說,閣老是『雖有所作為』,天下選官考成、清丈田畝、賦稅盈餘,若這只是有所作為,天底下誰敢說自己是大有作為?」

    這麼嚴肅的場合,小皇帝將目光瞟向勳貴朝班,與立在中間兩手端象牙笏站立的陳沐對上眼神,賽驢公心領神會,帶著藏不住的笑意端著象牙笏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微微垂頭以極小幅度作了個揖——陛下冰雪!

    皇帝差點笑出聲。

    硬憋著肅容神色對張翰露出傾聽之態,就聽老爺子接著說道:「陛下也說了,能看見聽見這份奏疏就是言路很廣;選拔官吏的路子是吏部事,臣下朝便會重新考量,如有失職之舉絕不姑息;判決囚犯雖在地方,刑部在各地的分司卻能管轄到,國家律法早有定製,有罪無罪早有定論,臣不在刑部,所知有限。」

    「但其言黃河氾濫成災是真,百姓饑饉官府卻不聞不問,這並非實情。臣督過河道,歷年黃河或決口、或南移,河道總督治河道,朝廷撥下賑災銀,何況還有自北洋陳帥任南洋時定下的規矩,不但戶部分司要督銀款,南洋軍兵也要督。」

    「去歲,有縣官貪污銀款,被刑部嚴查後以南洋軍法銃斃在南京城下,這事刑部不會有人不知道。」

    「臣是言路出身,知曉頑疾,言官上奏疏以刺激、誇張為重,哪怕被廷杖都無所畏懼。這樣的風氣形成已經很久了,事情每況愈下,演變為今日像許多人甚至並不關心事情本身,只在乎添油加醋、一舉成名,證明自己是敢說話的大臣。」

    「鄒君說世道人心不是認為首輔喪失天良,就認為他是豬狗禽獸。」張翰嘆了口氣,道:「老臣從未聽人說過,這大約是他自己的想法。這便是臣對這份奏疏的看法了。」

    小皇帝對張翰的話不太滿意,笑道:「張卿持重,就事論事,老師是不是非常之人朕不知道,不過朝堂上有非常之人呀,靖海伯就是一個,朕想聽聽陳帥有何高明見解。」

    陳沐嘆了口氣,端著象牙笏出班,小聲抱怨還要讓所有人都聽見是個技術活,道:「朝上這麼多賢人,陛下我個大老粗能有什麼高見,唉……不知皇帝想聽的是在下對這份奏疏的看法,還是對陛下奪閣老情後朝中議論紛紛的看法?」

    小皇帝露出標誌性的傻笑,笑得很假,末了笑容一收,面無表情地揚起下巴:「都說!」

    「先說奏疏,再說奪情,最後再說這五個人的處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8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圓滿
               
    「奏疏?這奏疏挺好的,有理有據對仗工整還飽含感情,聽著都能感受到作者的憤怒,而且充分證明了我大明帝國的言論自由,並以身試法證明陛下的言路非常暢通,連這樣辱罵、譏諷的奏疏都能遞至御前,說明在陛下看見奏疏之前,這封奏疏除了作者沒有任何人看過。」

    「啊?內容?內容也很好啊,歷來奏疏不都是官員向皇帝表達自己的想法,有些奏疏有用、有些奏疏沒用,有用沒用陛下說了算,但它很好,任何事任何奏疏,都該送到皇帝眼前,皇帝對天下事有決定權,為避免權力濫用,所有決定權有所限制,但知情權一定要有。」

    聽著這一堆胡侃的車軲轆話,小萬曆覺得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沒好氣地學著陳沐的口吻打岔道:「靖海伯這就是以身作則,充分證明了朕說的什麼才是非常之人。」

    「好了,朕問的是奏疏的看法,你對這封奏疏的看法,就你自己的意思。」

    以前陳沐也在朝會上發言過,不過此時此刻朝臣望向他的眼神有點陌生,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而且是從一個正常人換成不正常的那種。

    陳沐不理會朝臣詫異的目光,輕輕嘆出口氣,作揖道:「那臣就跟著奪情一起說了,臣也沒有朝堂諸公的文才,諸位耐心一聽陳某污言,這奏疏沒什麼用。」

    「鄒元標的奏疏是要抨擊首輔,從用官選才、地方刑罰、朝廷言路、黃河百姓四個方面為例,以證閣老能力不足,但這個說法非常牽強,哪裡牽強,方才吏部張公已經說過;而且臣以為鄒元標自己也知道牽強,所以才在最後拿出最重要也是最有殺傷力的說法,從道德一面來譴責閣老。」

    「臣聽說我世宗皇帝常說,水至清則無魚。人的才能高低與道德高低是兩件事,況且首輔這並非無德,只是被奪情了。德才兼備自是最好,但忠孝古難全,身許國便難顧家,偌大帝國、堂堂首輔,被人因是否回鄉祭祀過世老父彈劾,這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話!」

    「《孝經》開明宗義有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那五君子都學過,學到哪裡去了?祭祀老父,是回鄉祭祀還是在北京祭祀,區別何在?侍奉君主、侍奉天下比侍奉父母更重要難道他們不知道?」

    「若非要以道德來衡量朝臣才能,百善孝為先,可孝順是論心不論跡的,論跡寒門還能有孝子麼,他吃都吃不飽,不干活就得餓死,去哪裡守孝?萬惡淫為首,別管是淫還是婬,都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別說論心世上無完人,就咱現在這世風日下,這五君子再加上臣,臣今日把話放朝堂上,六個人論跡都沒一個完人!」

    淫是貪婪、過分的意思;婬才是後世的淫。

    萬曆皇帝瞪大眼睛,他知道陳沐不是完人,前些日子派人去南洋衛給陳沐家裡送禮時就知道了,南洋大帥納妾違制,發了一封一品誥命夫人的誥命給顏清遙,才知道天津還有正牌夫人,只好再補發個一品誥命給楊青鸞。

    發完兩個夫人誥命,小皇帝越想越不爽,朝廷上下有誥命的家裡都一個夫人,憑什麼你陳沐兩個?可發都發了也沒辦法,正好宦官王安說南洋衛港陳府擺設甚佳,乾脆下令錦衣全搬回紫禁城,以彌補多發一張文書的損失。

    但陳沐在這個時候說出六個人論跡無完人,這罵人罵痛快了帶著自己一起罵……皇帝眼睛瞪著大大,小手撐在下巴上,都想給陳沐作個揖了。

    狠人,狠人!

    張翰在下面坐著微微向後偏頭,剛偏一半又轉回來,他也沒想到陳沐能在朝堂上把這話說出來,回頭人家五個要真有個既不貪婪也不出入青樓的,就你自己承認了,尷尬不尷尬,傻不傻?

    「言官掌監督職權,可監督的是官員的公事,官員守孝與奪情都在律法中寫著,奪不奪情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說了算,陛下說奪那就奪了,陛下說不奪那閣老肯定依照制度回鄉守孝,就這麼個事,有什麼好議的?真要監督道德,乾脆再成立個德政司,專人就盯著這事,也算各司其職。」

    「現在本該監督官員公事的言官整天盯著官員私德不放,動不動因為天上飛個星星彈劾大臣,說朝廷要有災禍了。」

    「從《春秋》記載到現在兩千年了,兩千年了啊諸位!就不能換個新說法?去歲、前年,兩年間滿者伯夷、緬甸相繼滅亡,安南亦被攻滅稱臣、日本大亂,蘇祿、婆羅洲的酋長故去四個,爪哇島上三百多萬人酋長四五百個,光我知道的就死了有五十個了。」

    「你知道那星星飛過去是提醒誰的?人家漫天飛來飛去可累了,體諒一下星星吧!」

    「天朝上國啊,海外藩屬數十,我們的艦隊都開到兩萬里之外了,縱橫萬里間的土地上百姓嗷嗷待哺,只等著我天朝派出大王做總督,以濟萬民,咱們朝堂就干這事?能不能給天下還處在矇昧的別國帶個好頭,我們可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開明的國家啊!」

    「一丁點的小事,被有心人一攙和搞得這麼複雜,陛下都說了需要閣老在朝,這奏手本的讓皇帝看看,知道臣子心跡也就算了,還有什麼好議的,難不成誰想當皇帝,越庖代俎決定奪不奪情?」

    連珠炮說得陳沐口乾舌燥,拱手作揖道:「陛下,臣請奏!」

    小皇帝眨眨眼,陳沐這一通是聽得他挺痛快的,就是說得太快聽著有點頭蒙,晃了晃腦袋,迷迷瞪瞪道:「朕准,你奏吧。」

    「為盡快平息此次風波,臣懇請陛下認真思慮此事,在合適的時間下詔是否奪情,不論是何結果,這都是陛下的權力,旁人就不要再議了。還有這幾個上奏疏的,呃……這是臣的另一奏了,陛下聽完再決定準不准。」

    萬曆也發現自己剛才回答什麼『朕准,你奏吧』說的有點糊塗,忙道:「嗯,這個朕准了,你先說下邊的。」

    「他們五個臣認為是有罪的,首先他們不管陛下同意不同意,反對奪情,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們眼裡只有祖宗禮法,咱萬曆朝的新政與他們沒有關係;前些年財政一直赤字,我先帝那麼仁厚的君主,連個餡餅驢腸都舍不得吃,如今國家剛起步的經濟、天下百姓的生計,在他們這些人眼中也沒有關係。」

    「那朝廷養著他們有什麼用?」

    「臣認為可以開個先例,打廷杖不但沒用還助長這種不良風氣,萬一沒打死還記恨著陛下,回頭再瞎寫個書,後世影響不好,不行就直接午門外銃斃吧。」

    這話一出口朝堂『嘩』一下就亂了,陳沐心裡倒是長長地舒了口氣,梯子已經搭好,後邊的事就看皇帝怎麼演了。

    「靖海伯,言之有理……」小皇帝神情嚴肅地從龍椅上下來,走到垂簾的李太后那小聲說了幾句不知什麼,就聽看不見面目的太后清冷地出言安撫,道:「靖海伯言之有理,不過皇帝宅心仁厚,不是暴戾君主,就連廷杖亦舍不得,有感近年翰林、言官缺少歷練,讓他們戴罪立功。靖海伯可知道,海外哪裡可直接治理地方的官職出缺?」

    陳沐故意皺著眉頭嘬著嘴,道:「有!北亞墨利加,處處出缺!不過……他們能行?」

    「能行!靖海伯不要小看言官,土木之變後奮臂擊斃馬順的莊毅公王竑也是言官,卻能在危機之時挽大廈於將頃,難道朕的萬曆朝,言官就不行了嗎?」

    小皇帝露出滿意神色,總結道:「下朝後,靖海伯去吏部與張卿議一議都是什麼職位,老師在府邸服喪,就不要去打攪了,吏部直接送進宮來。」

    說罷,也不等朝臣反應,萬曆一揚頭,宦官得了示意,高聲唱道:「退朝!」

    疲憊的百官緩緩散去,都沒人敢往陳沐身邊湊,猶自坐在龍椅上享受親政快感的萬曆皇帝大袖裡兩隻小拳頭狠狠懟在一起。

    首次上朝親政,圓滿成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8
第一百一十四章 義務
               
    陳沐過去一直不太懂什麼叫低眉順眼,他瞭解這個詞的意思,但一直不是很真切。

    但這次從京城回北洋的路上,他懂了。

    進京時他身邊就帶了倆武弁,跟著陳矩一路跑到京師,回去時跟從的親隨依然還是倆武弁,但多了一行十五人。

    四個翰林一個刑部觀察政務,五個人要戴罪立功,隨行五個五城兵馬司的軍兵、五個錦衣押送,一路要押解到北洋軍府才算把事辦完。

    這個低眉順眼,說的就是這十個押送的錦衣與軍兵,可不是說這五個戴罪立功的『囚犯』。

    他們是張牙舞爪,一路上押運軍兵好話說著、好酒好菜伺候著,尤其鄒元標,走著走著看著景兒來了興致,還在船上畫畫一副,歇腳的時候就派人把畫給陳沐送來——看得陳沐是又好氣又好笑,爺們兒把這當春遊呢?

    偏偏,軍兵對這五君子是尊敬得很,至少比對陳沐尊敬——就因為朝中一席話,陳沐在這次風波中扮演的是個十足的反派。

    不通人情、不知禮法、藐視天意,要不是位高權重,沒準民間還得認為他是諂媚權貴。

    一路上別管他們是鬧騰也好、不動聲色也罷,陳沐都沒怎麼搭理這五個人,甚至專門分船而走,區區十八人硬是乘了兩艘船,同路而行,一直到天津。

    「大帥可回來了,足足兩日,可叫學生好等。」

    乘船到天津衛來等候的是趙士楨,乘一艘赤漆單桅大福,在港口截住陳沐所乘兩艘小船,把人都接到船上,眼見陳沐疑惑,邊走邊對陳沐解釋道:「這船是山東都司徵調來的,過去跑過漕運也在沿海跑過海運,同批送來二十三艘,大小不一,十四艘海船、另外六艘送入船廠要花上仨月改造,剩下三艘這是其一,餘下兩艘太小並不合用,軍府退回去了。」

    「留下正好,今後專跑大沽向天津衛的運輸,那六艘船改造仨月,仨月時間夠新造六艘大福了。」

    陳沐有點不滿地說著,已經進入發號施令的狀態,道:「那十四艘海船還有將來南直、福建送來的海船,都劃撥楊帆的商船隊,跑一趟朝鮮運貨,沒問題再編入軍府糧馬船隊。」

    「時間差不多,但能省工料錢呀!新造六艘雙桅四百料大福,是一萬四千九百二十二個工,工錢四百四十七兩六錢銀,廣東、南洋現成烤晾好的船木、帆布都運至北洋倉庫都有,成本也要四百兩上下,若僅改造,六艘滿打滿算一百四十兩就夠。」

    眼下北洋船廠連僱傭匠人帶徭役匠已過千人,船廠活計僅六艘千料戰船,人工遠未至飽和,就算再多新造幾艘大福船隻要工期稍長點也不礙事,尤其船料從南洋隨京運船送過來一批,造船相對容易得多。

    但從成本考慮,確實改造徵調福船要划算。

    二人正說著,趙士楨這才瞧見陳沐後頭幾個進士,還真讓他看見個老鄉沈思孝,喜道:「繼山!你怎麼跟大帥一起乘船了?」

    沈思孝與趙士楨不但是同鄉,中進士時高拱主吏部就曾想將他招為屬吏,不過被沈思孝辭了,這才穆宗時調往廣東地方番禺主政做縣令,後來進刑部做主事,實際上與南洋派系大多數官員都非常親近。

    要說起來五個人各有經歷,也可分為三撥,上奏疏是吳中行、趙用賢倆小胖子先上的,膽子最大,有股嫉惡如仇的氣概,他們都是張居正的學生,尤其吳中行在上完奏疏還專門拿著副封去找張居正讓他看,當面告訴老師:我告你了,學生反對你被奪情。

    其後是艾穆與沈思孝,他倆是張居正的同鄉,聽說奪情非常憤怒,合計之後便一同上了奏疏,在吳、趙二人之後,都經過慎重考慮。

    最後的鄒元標就不說了。

    這沈思孝早就看見趙士楨了,不過沒好意思打招呼,倒不是因為戴罪之身,主要是因為下朝後專門有人把陳沐在朝堂上的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他們,沈思孝這兩天一直琢磨陳沐的話,被說得顏面盡失,有點自閉。

    他無精打采地朝趙士楨拱拱手,沒有多言。

    五個人除了還有心思畫畫、喝酒的鄒元標,剩下四個人都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在野的尋常百姓只知道陳沐是個大反派,他說五君子有罪,但這些當事人知道更多的來龍去脈,比方說陳沐說得對嗎?儘管其言不敬禮法綱常,但道理是說得對的。

    可陳沐說得對,就說明自己錯了嗎?他們也不覺得自己錯了,那到底誰錯了?

    因此就算眼下都坐到一條船上,沈思孝也提不起打招呼的精神。

    倒是鄒元標,從被押到船上起就一副趾高氣揚的沒事人模樣,這會又拍拍沈思孝等人,笑道:「別這麼無精打采的。」

    給幾人打打氣,這才上前立在趙士楨面前拱手道:「在下鄒元標,進士出身,在刑部觀察了仨月政務,要去亞墨利加赴任了,今後同僚,有禮了!」

    陳沐也不知道鄒元標這股子活力十足的氣概是哪兒來的,撇撇嘴,沒好氣地介紹道:「趙常吉,北洋軍府幕僚,掌握數門外語,精於書法、通譯與製作兵器,遍觀北洋南洋,公文寫作可排第三。」

    「哎呀,我聽說過閣下的名字啊!書法聲於當世,在太學遊學過吧!」鄒元標不單單知道這些,還知道趙士楨提過的詩扇一副能賣上百兩銀子,不過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歡這事,乾脆就沒說,道:「後來沒再聽說,原來是進了幕府!」

    打招呼的同鄉沒搭理自己,猛地蹦出來個自來熟讓趙書記有點懵,尬笑著算打過招呼,對陳沐皺眉問道:「大帥,這……」

    「彈劾閣老奪情的五君子,本來弄不好要被皇帝打死,廷杖六十起,我覺得年輕人說幾句話換一頓毒打再毀了仕途可惜了。」陳沐攤攤手,說話也不避諱,道:「把他們打包弄來北洋,吏部已經給了官職,等艦隊出海,把他們放到北亞墨利加做知縣。」

    「因為這五個傻子,吏部張老爺子說我不知綱常人倫,言語偏頗無禮於朝堂,身兼兩個一品一個從一品官職兩年近六千石俸祿。」陳沐倆手一拍,道:「罰沒了,此次向東航行,實屬義務勞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9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旨意
               
    夜晚的衛河上,能聽見遠處傳來押運輸送的船伕唱起悠揚船歌,還能聽見衛河兩岸時斷時續的軍樂。

    陳沐扶船舷而立,閉上眼根據音調樂曲便能大致知道這支鍛鍊夜行的北洋軍的編制。

    倒也不是什麼難學的手段,北洋軍不論哪期,軍樂有嚴格規矩。

    指揮一級,擁有二十六人規模的大軍樂隊;各千戶都擁有一支十三人規模包括鑼、鑔、鼓、號角在內的直屬小軍樂隊;而百戶隨行僅有『步鼓吹』或『騎鼓吹』。

    趙士楨自座船甲板上的艉樓艙走出,緊了緊身上披的單道袍,同船首作為護持的兩名親兵微微點頭,上前立在陳沐側後,拱手道:「大帥,那五個人,鄒、吳二人精神尚好;沈、艾二人灰心喪氣,至於趙用賢……唉。」

    陳沐轉過頭看著趙士楨,沒有說話。

    趙士楨接著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他,唉,他不想活了。」

    噗!

    「不想活了?」陳沐沒憋住突然間的笑意,抬手指向河岸騎兵結隊舉火穿行的林間道:「北洋新軍深更半夜還在操練,他們坐在船上聽著船歌,還有什麼不滿足,還不想活了?」

    「難不成真被杖責一頓,打個半死發配充軍,他就想活了?」

    陳沐與那五君子說不到一塊去,正好趙士楨來迎接,又有沈思孝這個同鄉,便在陳沐的授意下同五君子去聊聊,看看他們心裡對外派北洋有什麼想法。

    陳沐不在乎他們怎麼看自己,但這五個人是他要用的,他必須保證五個人有正常的心理狀態上崗工作才行,他們的遠航至少要三個月,在海上漂著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儘管陳沐給皇帝、給張居正說的都是北亞墨利加很容易死人,這幾個討人厭的傢伙到北亞墨利加很難活下來,但實際上他並不想要他們死,恰恰相反,他還盼著這五個人在海外大富大貴。

    趙士楨聽著陳沐的牢騷話,默不作聲地頷首,言語中有傾向道:「其實,若他真被朝廷打了廷杖,恐怕也就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閣老此次奪情大失人心,他彈劾同鄉、座師,雖是出於正義,到底也違背事理,若挨上一頓廷杖,哪怕打個半死,至少自己心裡的坎兒就算過去了。」

    趙士楨說著搖頭小聲道:「如今這樣,他們知道自己是為陳帥所救,卻生不如死。」

    陳沐大概聽明白了,他們此時的精神狀態,就好像小孩子犯了錯,本來已經梗著脖子準備跟爸媽死硬到底,打得再狠我也不哭,結果沒想到沒等來父親的巴掌,來的是母親的諄諄教導,門縫外還瞧見老父親夜裡發愁地抽菸,眼淚不自覺地便流下來,控制不住。

    「為陳某所救?那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去北方要面臨什麼!」

    陳沐剛洩憤般地說出一句,就聽趙士楨小聲勸道:「陳帥也別動氣,他們幾個其實都很敬重陳帥所作所為。」

    「他們……」陳沐想要說出口的話哽在喉嚨,頓了頓對趙士楨道:「這說明他們還是有點眼光的。」

    不過說罷,他還是補了一句:「可還是傻!」

    「那個鄒元標是怎麼回事?」陳沐深吸口氣,對趙士楨挑挑眉毛,道:「別人都像鬥敗的公雞,就他一人兒可高興了,恨不得一蹦三丈高。」

    「他呀!」

    提起鄒元標,趙士楨也笑了,解釋道:「心直口快嫉惡如仇,只覺得閣老違制不妥,別人都不說話,他說什麼也要奏上手本,方才還說呢,有心奏本又怕被打死,連遞奏章之前都先賄賂了小宦官,勇且不愚,大帥,學生以為這個人是能做大事的。」

    「他其實是個書呆子,九歲就能把十二萬言不但背會還能理解,又跟著胡廬山遍游名川大山,廬山與鄧將軍一樣從學於羅老前輩,也是心學一脈。」趙士楨提起鄒元標時總帶著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鄒元標,道:「中進士前已經在都勻衛給人講學了。」

    「考中進士被放到刑部觀察政務,說白了跟北洋的預備兵一樣,不能治理地方沒什麼意思,又不能講學,彈劾閣老前就已經想明白退路了,別人興許害怕充軍,他卻不怕。」

    「他在衛所講學都講慣了,就算朝廷把他充軍,估計也還是在衛所接著講學,他喜歡傳道授業這點事。」

    趙士楨無可奈何透著笑意道:「也不知是從哪打聽到北亞墨利加有上千萬人,就成這樣了,剛剛船艙裡還追問學生,問北亞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問了好幾次。」

    北亞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

    這誰知道?

    別說陳沐不知道,就是已經登陸那邊的麻貴都說不清,趙士楨哪兒能說得清,陳沐道:「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學生哪兒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說很多,而且不光要講學,還得從識字說話教起,本以為他能感受到壓力稍加收斂。」趙士楨說著學起陳沐平時聳肩攤手的無奈動作,道:「哪兒知道他知道這些更來勁了,開始不斷追問學生何時啟程。」

    這麼個人,偏偏得罪了張居正。

    陳沐緩緩頷首,沒有說話,岸邊的軍樂聲早已遠去,船歌亦銷聲匿跡,不遠處北洋軍府的燈火闌珊已經遙遙在望。

    「陳帥?」看見聽到後本該哈哈大笑的陳沐突然遠眺出神,趙士楨斟酌地問了一句:「是他有什麼不妥?」

    陳沐回過神來,緩緩搖頭。

    在他離開京師前,游七曾私下裡找過自己。

    五君子的奏疏不知為何在民間傳開,其他四人的奏疏言辭還算中肯,儘管對張居正造成不良影響,神中年也不在乎。

    唯獨鄒元標的奏疏,實實在在地觸怒了張居正。

    並非那些豬狗不如之類的髒話,而在『旨意』二字。

    儘管旨意並非單指聖旨,但在鄒氏的奏疏中顯然會讓人想到聖旨。

    事情已經定了,張居正本身就很難使喚動張翰,再說皇帝當朝將事情定下來,不付出很大代價,張居正也不能改變這件事。

    但他有成本更低的手段。

    不過現在陳沐認為鄒元標說得沒錯——游七來向自己傳達的,也正是張居正的『旨意』:不能讓鄒元標活著回到大明朝的土地上。

    意思很清楚,卻像個笑話。

    像攝政王一般總領朝政、好似無冕皇帝般的張居正,繞開一切朝廷程序,私下裡授意陳沐殺死一名二十六歲,不入流的刑部政務觀察員。

    陳沐嘴角揚起微微搖頭,輕拍著船舷護欄對趙士楨道:「今夜回軍府,把他們幾個叫到衙門去,讓我好好教訓教訓他們,還不想活了?」

    「那些不想活了的人,沒哪個是真想死,只是不想這麼活,我來告訴他們將來真正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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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上路
               
    陳沐仔細想過這個事,目標是誰不重要,張居正很自然地讓游七來傳達這件事才重要。

    就算年幼不懂事的皇帝在氣頭上想殺這幾個人,都要採取廷杖的手段,要麼就是聽信了陳沐的讒言,哪兒遭罪把他們派到哪兒去。

    張居正就一句話,不能讓鄒元標活著回來。

    他這是把自己當成誰了?

    張居正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不重要,可他把陳沐當成什麼,一個殺手?

    陳沐是殺過數不清的人沒錯,但軍法歸軍法、戰爭歸戰爭,他的身份是在海外有足夠自主權力的將帥,如果國家利益大到需要策劃一場戰爭他自然會去策劃,死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但這算什麼?

    領導國家靠的是皇帝的任命與朝廷的推舉選拔,做事靠的卻是強大到影響國家的私人影響力,也就是俗稱的權術能力。

    陳沐開始明白,一直受張居正提拔重用的張翰為什麼會在張居正授意的許多事情上既不反對、也不同意、更不執行了。

    他今天遵命把鄒元標殺了,明天哪個官吏惹了他,如果他的權術影響力足夠,是不是也能繞過朝廷法度,派人提著南洋造炸藥筒把別人府邸炸個底朝天?

    這是黑幫行徑,不該出現在實際的帝國元首身上。

    北洋軍府衙門正廳。

    夜裡早就熄了燈,隨大帥回還衙門,廳裡鑲嵌入頂樑柱的陶芯鐵架煤油燈被點燃,將正廳照得亮堂。

    廳中趙士楨與五君子一同坐於客座,趙士楨動作不急不躁地向廳中那具仿製古董形制的伏虎博山爐置入香丸,以圖靜心提神。

    幾人打著哈欠,閒不住的鄒元標看著樑柱上煤油燈燃燒冒出乾淨的煙嘖嘖稱奇,如同十萬個為什麼般向趙士楨問東問西。

    倒是見多識廣的沈思孝全然無絲毫好奇,一副習以為常的語調說著還不忘大加點評,道:「早跟幾位說了,陳帥有天縱之才,他待過的地方出現什麼都不奇怪——不過這燈啊,還是要廣州匠來做,那才是鬼斧神工,這個做的太粗糙了!」

    趙士楨眯起眼聽著沈思孝誇耀自己幕主的本事,餘光瞧著幾人神情,鄒元標是純粹的好奇,這個人既能接受最好的待遇,想明白之後也不怕最壞的事情,單單心性就是個人才;沈思孝與艾穆這會兒人到北洋,看上去開朗不少,想必已打開心結,想通了。

    吳中行是沒有任何心結的,他彈劾老師的奏疏一傳上去,自己便帶著副本去見過張居正,有愧歸有愧、遭恨歸遭恨,到底狀告得堂堂正正。

    廣州匠手工能力冠絕天下,錫器鐵器陶器,樣樣精通,號稱冠絕天下。

    用陳沐的話說,是世界第一。

    「在下與番人打過交道,殷公任兩廣時為籌集軍費還欲在廣州行互市,不過上至知府下到縣令都不從,番夷必須照陳帥管轄濠鏡的方式來管理,少一分無利、多一分跋扈。」沈思孝抬手拍著座椅扶手笑了,很有顧盼自雄的感覺,道:「他們千方百計想學鑄鐵、織絲、造船、架橋,還有耕種器具。」

    「鑄鐵是為造炮、織絲是為求財、耕種是因為他們只能用簸箕揚谷,單單沈某仕番禺時便抓住多例想要走私揚谷扇車的番賊。」

    外洋人不會鑄大件兒,這事趙士楨早就知道,南洋有一套完善的法令管理走私,因而他並不在意,只是笑著問道:「他們還想學造船?」

    沈思孝頷首,道:「不是南洋的戰艦,濠鏡留居的外洋軍卒都不能回鄉,何況我們的新戰艦學了他們,構造異同一目瞭然,他們想學的是福船,造價低廉堅固耐用,到那邊都是商賈,想學這個。」

    鄒元標不懂這些,聽著倆人越聊越來勁就直犯困,撐著下巴打個哈欠抱怨道:「陳帥去洗澡還沒好啊?船行晝夜也不說,三更半夜……陳帥來了,陳?」

    原本百無聊賴的鄒元標在聽到後堂屏風傳來軍靴踏在地板上響聲時露出狂喜,緊跟著便看到陳沐穿赤色馬褲上著白色中衣走出,隨後面上喜意便迅速凝固。

    剛泡完澡完的陳沐未戴發巾,擦拭過的短髮依然濕漉,不過這與東洋大帥身後亦步亦趨的黑護衛都無半點關聯,鄒元標的眼睛盯著陳沐的手。

    陳沐的手上提著解下的皮製寬腰帶,腰帶上連著劍套與銃套,劍套裡有講武堂軍官佩短劍,銃套裡自然也有陳沐的隨身佩銃,而且是兩桿。

    哐當!

    腰帶被丟在桌案,被陳沐手掌按著,杜松面無表情的立在主座右側。

    在陳沐泡澡時,收到消息的杜松連夜起來趕到衙門,向陳沐匯報了南洋隨船而來的急信,幸好高拱收到書信時就在南洋衛港,否則這封信至少還要等一個半月才能送到北洋。

    信上高拱向陳沐表達了自鄧子龍一事發生後南洋諸藩國的反應,並沒有鄧子龍想像中那麼激烈的反抗,被劃至雲南軍的是相對群龍無首的呂宋兵,呂宋王如今在北京住得爽著呢,國事都完全交給南洋軍府處理,哪兒還顧得上那點兵。

    蘇萊曼就一個意思,皇帝指哪兒呂宋軍就打哪兒,皇帝愛把他們放哪兒就放哪兒。

    人家本身就是個部落酋長,首次進京朝貢便受到隆慶皇帝的禮遇,並見識了北京城的花花世界——他的宅邸被安排到永樂年修建設施完備的內城,除了交通其他一切設施都當得天下第一,因此等到萬曆登基的第二年便火急火燎地擱下國家不管再次進京朝貢。

    然後張居正說了一下小皇帝的建議,真這麼喜歡北京乾脆別走了,國王享朱氏郡王、世子享鎮國將軍待遇,一年共給祿米三千石、銀三千兩,錦十五匹、紵絲七十匹,紗、羅三十匹,絹、冬夏布各百五十匹,綿七百五十兩,鹽七十引,茶四百斤,馬料草十五匹,世子入國子監學習五年,將來想回國可直接回去繼承王位。

    工部還專門給他做了副孔明車,也就是輪椅,方便呂宋王行走。

    這還需要考慮嗎?

    呂宋之所以還在,靠的是明軍,現在不但有明軍,還有明知府、知縣,政通人和百廢正興,還考慮什麼?

    人家現在叫朱萊曼。

    因此高拱還是向北洋調兵調船,只不過他確實不太願意再調宗藩軍,依照陳沐的要求,調來三位艦隊長官,信上說他們在得到消息後便準備啟程,分別是邵廷達、石岐以及林滿爵,不過前兩個僅各帶不足百人的部下,沒有帶兵。

    達到陳沐要求水兵員額的是林滿爵,他將帶游擊將軍林曉等舊部一千二百,駕船北上,他們會作為東洋遠征的海軍艦長。

    陳沐手按桌上皮帶,目光掃視五人,最終停留在趙用賢的臉上,道:「趙汝師,陳某聽常吉說,你不想活了,說說為何不想活了,說完陳某給你講講道理,看能不能將你勸得熱愛生活,要是不行,上吊跳海都太辛苦……」

    陳沐抬手點了點桌上手銃中裝飾雕文的手銃木柄,道:「它也叫道理,陳某指哪打哪的射術最精,送你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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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良知
               
    「大帥!」

    趙士楨瞪大眼睛,不是說要教訓教訓,怎麼把銃都提出來了?

    陳沐抬起手制止趙士楨,慢條斯理地摘下竹藥筒木塞,向銃口倒著火藥,邊抽出通條緩緩向內壓實彈藥邊道:「說說吧,陳某費好大一番力氣給你們免去毒打災禍,為何想死?」

    這個時代什麼是人才,別說進士,哪怕沒考中秀才的都是人才,更別說秀才了。

    秀才,本身指的就是秀異之才,普遍有死記硬背、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這都是科學而系統地培訓出來的人才。

    從童子入學開始一年只有幾天假期,先生不解釋只帶著讀書,一讀少則五六年多則十餘年,終日與《四書》為伴,直到把書背熟了才開始逐字逐句地解釋大致意思,這是古代出現過目不忘本領的來源。

    這還不算有些文風鼎盛的地方還要求學習《五經》,又因五經年份過早,用詞簡略,單單一部《春秋》就要合以解釋《左》、《公》、《梁》合刊背誦。

    為培養全才,大量填鴨式的學習過程不可避免地浸入今後用不上的知識使這個學習過程效率過低,並在成才之時不可避免地兩極分化,一部分人一點通處處通;另一部分生搬硬套僅通一竅。

    他們有優於常人的基礎、智能,就連寫字都清一色地能良好掌握好似印刷版的台閣體,在人才應用上,他們可能會被徐階的松江講文院學員擊敗,但就個人才華來講,他們一定遠遠超出講文院學員,只是他們所掌握大多數知識是用不上的。

    背誦熟悉到什麼程度,隨便點出兩個字就知道出處,這種鑽研精神很牛,但也挺神經,要不然人們把四書五經當作經書呢,因為這就是在背誦經文。

    但同樣,一個剛放下鋤頭的農夫與一名帝國進士一同塞入講文院,三年後出來做官,更有能力的一定是這個進士。

    勝出必有所長。

    現在好端端進士出身的趙用賢要自殺,還心灰意冷,看陳沐答不答應!

    「我……」

    趙用賢的反應很有意思,『咔噠』聲中燧石桿被板上,卻並沒多少畏懼情緒,張口嘆了口氣,似乎又覺得沒什麼好跟陳沐說的,乾脆一梗脖子看著陳沐不說話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你趕緊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更有意思的是鄒元標,飛身離座張開兩手像只老母雞般將座位上的趙用賢護在身後,高聲叫道:「大帥要殺他先殺我!」

    杜松面無表情地站在陳沐身側,餘光瞟了一眼陳沐拿在手中的銃,看見保險還卡得好好的,便放下心,邁著大步去往廳門口告訴外面的侍衛如果一會兒銃響了維持秩序,讓軍兵不要亂。

    過去的手銃、鳥銃都是沒有保險的,這個創舉是來自戚繼光的薊鎮軍器局。

    戚氏不和人搶生意,薊鎮軍器局所造軍械皆為薊鎮軍兵自用,專造銃、炮、刀、矛、甲、車六物,保險也不是個多難造的東西,只是個小移動機關,不板上它就卡著扳機與燧石桿。

    戚繼光弄出這個的初衷也並不是為了防止誤傷,而是在鳥銃隊齊射中增加一個動作步驟,以避免銃手過早放銃。

    杜松知道陳沐是想嚇唬人,真要殺人,他就沒見陳沐說過一句廢話——像他所追隨的這麼慫的大帥,一般都要等要殺人的人死透了才開始說風涼話。

    「你滾蛋,坐回去!」

    陳沐乾脆將鳥銃丟到趙士楨懷裡,看著鄒元標乖乖地像只鵪鶉坐回座位,特別想踢他一腳。

    「你們五個好奇怪啊,就沒想過,為什麼朝廷內閣次輔、各部部堂、地方大員都一聲不出,就你們五個憤怒青年給朝廷上奏疏?」陳沐說著抬手指向鄒元標,道:「還有你,居然還能想到賄賂張鯨讓廷杖打得清點,你怎麼就這麼聰明呢?」

    這五個人除了趙用賢都是年輕人,最年輕的鄒元標才不過二十六歲,真說起來也就趙用賢是個憤怒中年。

    而且不論年齡長幼,都沒有為官經驗,不過是在翰林院編了幾年書,唯獨沈思孝在外頭做過一任縣令,這就已經是見識遠大的了。

    「旁人上奏不上奏與我無關,我看見了,這就與我有關。」鄒元標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坐正了拱手道:「若就此被打死倒是無妨,可挨打會疼、斷腿了會悲傷是我的本性,雖賄宦官是不對的。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

    「學生今後不行賄賂之事,以此痛自悔咎,但不當以此自歉,餒於改過從善之心。妄自懷羞澀疑沮,無贖於前過,雖昔為大盜,今不害仍可為君子呀。」

    這小子還邏輯自恰上了!

    陳沐不吭聲了,不是因為他被鄒元標所說的話說服,而是他從未想過心學的東西會被用在這上面。

    以小見大,這大約也是心學被心學子弟禁絕的緣故。

    需要坦蕩,能比誰都坦蕩,需要陰險,也能比誰都陰險,一切都只是手段,唯一的目的是『正義』與『天道』,而『正義』與『天道』卻沒有衡量標準,標準在心,在個人良知。

    學問是好學問,正如陳沐眼中的宗教,神明本無罪,奈何人有心。

    原本是引人向善的學術,被鄒元標按在自己這套說辭上,反倒顯得好似為錯事找到合適藉口一般。

    其實陳沐連鄧子龍給他那一點點心學書籍都沒背下來,只是潦草地讀過幾遍,現在回想起來有些愧對鄧子龍熬夜寫下近萬言。

    他極力回憶著說道:「先生還說了,責善,方為朋友之道,你盡心勸告,卻未能致其婉曲,先暴白其惡,痛毀極詆,使之無地自容,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即使想改過也不可能了。」

    「坦直不至於冒犯,委婉不至於隱晦,你又是怎麼做的呢?」

    鄒元標瞪大眼睛看著陳沐有些發怔:這,這還有個,有個同學?

    「我不和你討論學術的東西,我已經知道上天把你送到陳某手裡是干嘛用的了,現在就看你們四個,知不知道自己去北亞墨利加能做什麼。」

    「我?」

    鄒元標愣了愣,急切問道:「我去做什麼,不是講學?」

    陳沐勾起嘴角笑了,講學?

    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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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禽獸
               
    「我想在起航前做許多事,但有些事也要離開後才做,你的心動了,但我就不告訴你。」

    陳沐表情嚴肅地指了指鄒元標,隨後對餘下四人道:「等起航你自會知曉自己要去做什麼。現在是你們四個,諸位對亞墨利加所知甚少,就連陳某其實也知道不多,甚至已踏上那片土地的麻帥亦瞭解不多。」

    陳沐已經不必再與鄒元標說什麼,因為鄒元標想的事情與他想事情的出發點陳沐都已經瞭解。

    他上奏疏是因為他的心動了,而本性又堅定地告訴他這樣做是對的。

    他快樂而又沒有負擔,是因為先前他的身份是觀察政務,便盡心觀察政務,如今的身份是受北洋節制的亞墨利加縣令,自然就只想亞墨利加縣令的事。

    這便是所謂的旁人砍柴想著挑水、挑水想著燒飯、燒飯又想著挑水,他砍柴只想砍柴、挑水只想挑水、燒飯只想燒飯。

    陳沐知道鄒元標的心理極為健康、智力發育完善,這也就足夠了。

    其他的陳沐用不著,自然也不用去在乎。

    「我們知道的,是北亞墨利加離大明在滄海的海岸線很遠,那有不小於大明的土地、至少千萬人口,而且是和我們長相相似的人,朝廷的內在問題自會緩緩解決,但那片土地能像南洋一樣解決需多大明暫時不能解決的問題。」

    滄海就是東海,在現在也能用來指代滄溟宗,所謂的滄溟宗並非陳沐的說法,而是原本就有的說法,滄溟一詞多見鄭和時代,意思其實就是『大海,還特別深。』

    加上宗,就是最大、最深的海。

    他們知道南洋,儘管朝廷重新出海僅幾年間,而且這項國策的起始還源於當年一個小總兵,但數年之間已經成為國家必不可少的國策,南洋軍府以一種過去很少嘗試的方式存在,即軍、政、商一體,每年向朝廷輸送大量利益。

    而朝廷所需要的,不必付出分毫政策上的影響,一切都能在軍府內部完成供給。

    向朝廷輸送的利益對民間而言並不重要,但民間越來越多的商賈已參與其間,在軍府每獲得一處降服地,便有更多物產經由商賈運回國中,從這一方面,完全扭轉嘉靖朝開始的整個帝國對大海更加內向的情況。

    嘉靖朝是海商既為海盜,故倭患難止,萬曆朝則是海盜也是海商,在海上擴張政策下,官府與民間的利益指到一處。

    至於說真正對民間造成什麼大的影響,幾乎少之又少,但真實的影響力卻大到方方面面。

    得益於南珠與獅子國寶石大量湧入市場,人們佩戴的珠玉寶石的習慣日盛;江南、閩廣一帶宴會更加豐盛,人們可食的種類越來越多;棉布等諸般物事的價格更加低廉,更高的生產力正由廣東、蘇杭向各地擴散。

    在生產力升級這方面,商賈比百姓有更高的敏銳嗅覺,早在廣州蒸汽機還賣不動要靠官府強力推行時,便已有徽商來試著購置,但他們不是拿這個來織絲,是用來印書。

    所有改變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隨海上擴張富起來的一大批人。

    走投無路的小人物帶親戚朋友七八個人,賣了田地借遍親朋,購一艘百料小船,隨便拉上一船什麼貨物,出海遠航。半年一年後不知從哪個角落衣錦還鄉,購置田宅娶妻生子隨行皆富裕,搖身一變便成了購取船引成為家資成千上萬,能在月港發船的大商人。

    這種故事流傳在沿海每個角落,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真要讓這五名進士出身的人細細說來真正的『南洋』是什麼,他們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至於大東洋、亞墨利加?每個人臉上都透著迷茫。

    「首先,那裡千萬人口會有許多國家,也許不能說國家,因為其發展極為落後尚處矇昧,現在歐羅巴人已經大舉登陸,他們把那的原住民稱為印度人,是看了前朝的書,以為那是印度,離大汗只有一步之遙了。」

    「因為歐羅巴人有兵器,在大部分情況下強於當地土民,掠奪、奴役當地人,用他們織絲、開採、伐木、挖掘,賺取大量財富以充實國力,我要說的不是大明會解放當地土人,諸位過去也並非撥亂反正。」

    「儘管我們確實會解放他們,確實會撥亂反正,但這不是東洋軍府的職責於使命,因為在此之前,等待我們的是危險。」

    「麻帥的軍兵自北方向東探險,趁海水結冰登陸亞墨利加的北部冰原,缺少取暖衣物與食物,死傷者十之六七,超過一年時間都掙扎於生死之間,如今向南遷徙,才有方寸間的立足之地,若以中國辯之,他登陸的是瀚海,此時已定居塞北。」

    「御馬監的陳公公率船隊向麻帥運籌輜重,返航時我們得到了其北部沿岸的小部分測繪;廣州講武堂的楊君瓚自朝廷簽訂明西條約後隨船隊航往歐羅巴,回來時帶回大量沿岸航線,其土最富庶的地方已被歐羅巴人搶佔一空,所以你們才看到北洋騎兵夜行操練。」

    「那片土地就那麼大,歐羅巴多個國家搶奪蠶食之下,剩下的都是沒有多少利益的窮鄉僻壤,我們比他們晚幾十年,此時想分一杯羹,一定會發生戰爭。」

    「而且那邊還有天花。」

    五人面色各異,但出乎陳沐意料的是凍餓、戰亂與疾病並未讓他們面上露出絲毫畏懼,有的只是更加慎重,甚至陳沐的話似乎還讓他們下定了決心。

    幾人互相對視,沈思孝抿著嘴唇緩緩拱手,道:「但是陳帥,那裡有白銀,是有白銀吧?」

    五君子各個極為認真地看向陳沐等他回答,陳沐笑著點頭道:「對,那有白銀,不但有白銀,還有數不清的利益所在,土地可以用來耕種、樹木能砍伐做船、礦山可挖掘,你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再回到朝廷,但只要在那好好做事,哪怕將來不做總督,也能讓三代衣食無憂。」

    沈思孝先是搖搖頭,隨後又重重點頭道:「銀銅必爭,朝廷鑄幣不可流於外,祖宗有言:自古帝王臨御天下,皆中國居內以制夷狄。陳帥放心,其地土民自由我等教化,征戰之事還仰望陳帥!」

    這話說得陳沐啞然失笑,你大爺,我跟你聊利、你跟我聊義,拿誰當小人呢?

    不過說的確實是正事,白銀已進一步成為國家默許的貨幣,鑄幣權決不可流於國外,

    他笑道:「當地土民是可以教化的夷狄,奴役他們的則是禽獸,我們要趕走禽獸教化他們。接下來包括在船上的幾個月,你們要學好通譯以及學幾本軍府已翻譯好的書,接種牛痘還有求生、游泳、銃術以及飲酒飲茶。」

    「青梅酒和喝茶,對海上航行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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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甲衣
               
    廣州府,濠鏡。

    隨海關稅為朝廷輸送日重,野蠻生長的時期過去,濠鏡這座小島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流於接待各級官吏的俗務當中。

    南洋各部實權將帥在這大多安有家宅府邸,或是歸家或是沿途中轉,離島入港都是戰船軍隊,地方官哪個不得伺候好了,有的是伺候高興、有的是伺候了不高興,哪個又不得細細琢磨?

    過去這是番船多、明船少,自朝廷取馬六甲獅子國,那邊又增設海關,番船大多僅停靠馬六甲,在那他們要交一次稅、到濠鏡又要交一次稅,何況濠鏡的物價被大量明商來往壓得早沒有早年那麼高的利潤,除了珍奇物件,尋常如棉花等物從馬六甲到濠鏡的輸送已盡數掌握在明商手中。

    殷正茂剛升西洋大臣時,還有廣城官吏議事欲上奏朝廷升濠鏡為縣,時人笑雲當今濠鏡根本不需要置縣,只需要一個海關,甚至連衙門都用不著,關閘之外,止添個專事接待的驛館就夠了。

    為這事,其實南洋、西洋諸將都被彈劾過,高拱帶頭上書辯解——傳統的國境最南就在濠鏡,諸將不把家安在濠鏡還能安在哪?

    島嶼南面,一艘船首雕繪鯤鵬出海圖戰艦攜糧馬船靠近濠鏡,張滿的硬制船帆收得利索,船身從上至下向外伸出兩排粗細不同兩種規格的炮管,戰艦無艏樓但有艉樓,高出許多的艉樓兩側有兩道寬近丈長的平滑凹槽,凹槽上自船體中伸出上下四根木架,靠木架與繩索架住左右各兩艘丈長小艇。

    此時隨戰艦緩緩停靠海岸,木架被收回船中,四艘小艇先後放下,水兵同吃水較淺的糧馬船一同向岸邊靠去,率先登陸的水兵自淺水岸邊牽馬上岸,踏巨石階直向商市奔行,揮著小旗將廣場衙門裡已打出半截『迴避肅靜牌』的儀仗叫停。

    在登陸港口的不遠處,隸屬濠鏡的百戶旗軍正持銃列隊侍立,他們識得這艘船。

    這艘船是南洋軍府少有能讓人叫清楚名號的千料六甲戰艦,自造船下水便是呂宋的指揮使邵廷達的座船,參與了南洋軍府建立至今的大小海戰,基本做到了逢戰必受創、逢戰必創敵。

    三次從廢棄狀態被軍兵修復拖拽回港,而且每一次都花費比新造戰船更多的木料與工時重新修復。

    初次修復,這艘船從四百料大鯊船變成五百料大鯊船;第二次修補則從五百料變成八百料,號稱千料戰艦;等到第三次修補,真的成為千料六甲艦。

    船上艦炮一次比一次重、船板一次比一次厚,並且儀式性地在每次修復時將陣亡水卒將官的姓名、籍貫、生平履歷、畫像蝕刻於蘇鋼錘鍛的薄鋼板上,鑲於船舷炮窗兩側,莽將軍把這稱作靈甲。

    邵廷達受陳沐影響很大,時常也會試著從歷史長河居高臨下地看這個時代的東西,儘管他不像陳沐有先知般的能力,但他固執地希望將來的後人能有機會知曉他們曾在天下的海上浴血拚殺,因此哪怕白古之戰座艦的龍骨都在登岸時撞裂,他都沒有捨棄這艘船。

    寧可拆舊船補新料,其實這艘船已經不是一開始那艘戰船了,從裡到外幾乎換了個遍,但他一定要讓這艘船就是那艘船。

    至今這艘船上已有三十四塊靈甲衣,而在呂宋三衛,各艦隊受他的影響,都認同並開始使用這種方式來紀念戰死袍澤,每當有新水手登船,也會與艦長盟誓,斷髮二縷,死後即使軀體葬身漁腹,一縷斷髮回鄉下葬,一縷斷髮隨鍛成鋼,以魂魄作干櫓,給予袍澤最後庇護。

    身著熊紋胸甲的將軍養子病秧兒腰掛手銃短劍持長柄錨斧,帶一隊親軍在濠鏡特有的黑沙灘上站得筆挺,接應他的義父自小艇上登岸。

    去年,陳沐得子陳海龍,邵廷達請說書的石岐給養兒起了個名,因為病秧兒軍功升千戶,不能連個名字都沒有,便取名卲變蛟,鼓勵其入海化龍大展宏圖。

    這一次,他們真的要入海了,世間最大的海。

    頭戴銀鱗頓項笠盔的邵廷達身著緋色獅子官袍,袍外上罩繪獅胸甲、手圍金鱗臂縛、下罩鱗片甲裙,足蹬一雙牛皮底短皂靴,小腿行纏外圍上揮著獅頭雲紋的鐵護脛,威武地走下船來,環顧四周,目光放在沙灘上立做兩列的護島衛軍時輕輕皺眉,不過轉眼眉頭便舒展開來,牽馬第一步踏上濠鏡南港的巨石階時,面上露出會心笑容。

    他還記得這些石頭原本是番僧想要蓋寺廟的,被他兄長弄來做了這黑沙灘的墊腳石。

    在巨石路的盡頭,被廣東南洋稱作鐵將軍的婁奇邁正迎面走來,儘管戴著遮住張臉的檀木面具,邵廷達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南洋軍戴鐵面甲的不少,但那多是在作戰時才用,平日裡戴檀木面具不以面目示人的只有這位早年使火銃將面目毀掉的鐵將軍。

    面孔凶神惡煞不說,時常被分配的也是些嚇唬人的工作,其實心並不惡。

    遠遠地,婁奇邁立定拱手,面具後的顴骨皮肉微微向上扯著,是露出了笑容,不過透著面具說話甕聲甕氣,道:「往後這南洋可就沒你這頭老虎與說書人的事了!」

    「說書的還沒回來,他在馬六甲西邊接船運米,我且等他幾日,一道啟程。不過說起來,你是早盼著我倆走了吧?」邵廷達揮手讓病秧兒卲變蛟跟著婁奇邁的隨從武弁一同,自己則與婁奇邁並肩緩行,說著還作勢向後退了一步,拱手道:「我倆的調令一下,你鐵將軍與老黃轉眼就往上升了官,分入閩廣都司,婁都督!」

    「我這也就是廣東指揮僉事,主官廣東衛軍操練,平級而已;老黃才是青雲直上,福州的夏家人趕早把福建僉事襲了,他過去任指揮同知,從二品,多威風!不過咱知足啦!」

    婁奇邁說著邵廷達抬起一根手指,緩緩道:「婁某這輩子做過最對的事,就是在該憨的時候憨了一下,老老實實放出那銃!否則現在指揮僉事?呵,早不知做個旗軍埋到哪裡去了。」

    邵廷達知道,婁奇邁指的是把他自己臉炸花那一銃,當年對陣倭子形勢危急,幾個銃手逃的逃、不聽號令沖的沖,沖的被倭子跳戰砍殺、逃的被軍法處罰,活下來的只有婁奇邁,所以後來陳沐麾下五個小旗有他一份。

    自然,也因那一銃,有了今日的婁姓指揮僉事。

    不待邵廷達說什麼,婁奇邁擺手道:「正好這日子都要回來,你從升龍過來,那幾個從白古、呂宋回,還有一直在廣州的老付,難得湊得齊,走之前我擺宴席好好樂樂……真想跟你們一塊去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9
第一百二十章 賭博
               
    半夜三更,新會千戶所寨門洞開,火把下閃出一騎,前有牽馬後有扶鞍上頭坐著個大老爺,三人搖搖晃晃進了千戶所。

    身著紫布袍罩鎖環甲的值夜旗軍抱拳向來人行禮,並未得到回應反倒聽了兩聲無禮唱詞也不在意,旗官拄著鳥銃向城砦外望了兩眼,招呼部下將人放入,伴著吱呀聲沉重的木寨門緩緩關閉,一切重歸平靜。

    夜裡有宵禁,尤其在廣佈船廠的新會之地更是戒備森嚴,尋常月上枝椏的時間瞧見人旗軍不穩分毫便要將人拿下先關一宿,哪像這一騎三人如同回了自家般自在。

    不過他們就是回了自己家,馬背上坐得歪歪扭扭顯然飲多了酒的大老爺不是別人,是現任新會千戶付元。

    暈暈乎乎一路哼歌哼到千戶所衙門,眼看著離千戶宅不遠,他還暈乎乎帶著酒意朝牽馬的武弁做出噤聲動作,小聲道:「輕點,蝶娘睡了。」

    整個千戶所就他哼歌哼得最厲害擾人清夢,倒還讓別人小聲點,倆武弁能找誰說理去?

    看付千戶酒意上頭,武弁不與他計較,扶鞍下馬攙扶入宅交到管家手上,他們的工作就算做完了。

    雖然不知道為何付千戶明明輸了許多錢卻兀自高興地一路直哼哼,他們也不敢問,不過倆武弁看千戶老爺進自己家門兒像做賊般,在衙門外笑的前俯後仰硬是不敢出聲,這才各自打著哈欠各自回宅——明日早上還要外出操練,睡覺的時日是一刻耽擱不得了。

    「蝶娘?」

    叫管家回去歇著,探頭探腦推開千戶宅院門的付千戶鬼鬼祟祟地摸進宅子,小聲呼喚著媳婦兒的名字。

    倆人的婚事說起來是有些沒羞沒臊,不過日子過得痛快,唯獨一點,便是付元怕蝶娘。

    瞧見堂屋熄著燈火,付元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自靴筒摸出小刀輕輕將門閘隔開,閃身摸進屋裡又躡手躡腳地將門插上,整個過程僅有一點輕微響動——回自己家還這樣的,整個南洋軍府都找不出第二個。

    等門關上,付元精神正是猛地放鬆的時候,突然一聲燧石輪轉響的聲音,火機點起油燈將整個屋子照得亮堂,嚇得付元寒毛炸立,險些驚叫出聲失了體統。

    回過頭,千戶夫人蝶娘上身穿一件小小的及胸緋色暗方紋合歡襟,下身著素綢單長褲,盤腿坐在屋內小巧玫瑰紅木椅上,裸在外面兩條蓮臂肘搭扶手,戴了三隻獅子國貓眼石戒指的兩手一個剛把鐵殼火機的機蓋放下,另一隻手垂於腿間,虛握著一支短燧發手銃。

    付千戶轉過頭嚥下口水時,油燈映出千戶夫人明暗半邊的臉,右手的食指剛從扳機上收回,伴著啪嗒與哐當兩聲,火機與手銃都被擱在桌上,千戶夫人面上顯然有一股不能放銃的失望,自椅上下來光腳踏了兩步轉身將搭在靠背的綢中單上袍披在身上。

    「進院子就聽見了,奴家還當是進了賊,誰家老爺回自家這般輕手輕腳。」

    蝶娘帶著點仙氣兒迤迤然走到榻邊坐下,看著仍舊呆立門口的付元,道:「喝酒了?」

    付元站立姿勢非常標準,從胸口往下皆為筆直,肩膀與脖子微微向前探著,上唇包著牙齒少少地擒住下唇,點頭:「嗯。」

    蝶娘又問:「賭錢了?」

    付元又點頭:「嗯。」

    蝶娘再問:「輸了?」

    這次付元不說話了,只是看著腳下石地板點頭,餘光瞟了蝶娘一眼又迅速地收回來。

    「桌上醒酒湯,這次老爺又救濟誰去了?」蝶娘是清楚自家男人賭錢不會輸的,一來付元會出千、不會出千的贏不了他;二來會出千的沒人敢贏他錢。蝶娘向桌上望了一眼,道:「是香山千戶鄭家小子?」

    「家裡有錢沒錢你比奴家清楚,自老爺賭錢被彈劾遭貶,奴家把家裡錢花得一乾二淨,就剩下幾件首飾,這才讓老爺免罪,重新做起新會千戶。鄭千戶好不容易攀上佈政司的岳丈要用錢,老爺輸給人家兩匹大馬四錠金子;鄭老爺子過世,你又輸給人家一口楠木大棺材,你就不能給人家送,還是非要賭,還故意輸?」

    蝶娘說出桌上有醒酒湯那就是付元的赦令,他腿腳飛快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覺得夫人訂的玫瑰椅太小,乾脆端著醒酒湯蹲在地上喝,邊喝邊老神在在地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鄭家不容易,送錢要還情兒、借債要還錢,唯獨輸錢,不用還。」

    蝶娘嘆了口氣。

    「奴家知道老爺念舊情,鄭老頭跟你是清遠旗軍,老爺要幫,便是奴家首飾變賣都不會攔著,可老爺去年剛因賭錢被彈劾蒙難教南洋軍府除名,又啟用做新會千戶,哪能再賭錢?二來陳帥有伯爵之尊,旁的邵家、婁家、石家,諸位老爺都比咱家好,要船隊有船隊、要銀錢有銀錢,怎麼就要輪到老爺幫?」

    醒酒湯飲盡,付元抬手將碗擱在桌上,不過身子卻沒起來,臉上帶著酒醉後的傻笑咂咂嘴道:「醒酒湯沒甚用處,夫人提銃坐在這,付某酒勁就醒啊,醒一半兒啦。」

    「咱窮人發財,哪個沒點傲勁,就想讓人看得起,大帥於我等有恩,我輩自不必說為大帥浴血,旁人便是說靠著南洋、靠著陳帥才得一時威風,於心無愧。鄭千戶不一樣,他未立寸功,未立寸功。為陳帥效忠到一半的是他爹還不是他,他不願意靠著別人。」

    「嘿!這別人不是旁人,就是咱這些清遠諸將、香山諸將、南洋諸將,我不幫,沒人幫他。」

    付元說著腦袋靠在椅腿兒上,長長出了口氣,極力睜著要眯起來的眼睛,含糊不清道:「銀子沒了能再賺,在南洋待不下去,付某還能怎麼辦,怎麼辦?嗯?」

    「夫人難不成還真以為,我呂宋南衛指揮使付元,就因為賭了倆錢,就,就被罷官?呵,那是海剛峰把我去北洋向大帥送賬目的事情說了,高新鄭要掌南洋,要立威,立威,立威就是辦我付某人!」

    腰上的官印被喝得暈頭轉向的付元向地上投去,兩隻眼已經睜不開的付元迷迷糊糊地呢喃道:「我要賭一把,嗯!再賭,再賭一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9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周瘸
               
    程大位從未見過武裝如此精悍的大明衛所軍。

    在他面前帶路的百戶是個臉上有可怖疤痕的跛子,頭戴三叉紅纓小盔槍的總旗鳳翅鐵盔,身上的甲冑與南洋旗軍常見的胸甲不同,整個胸甲分為三個大甲板,中間以鎖鏈甲連接,不影響活動,從脖頸到膝蓋都護得嚴嚴實實,透過手臂鎖甲縫隙能看見甲冑裡穿著米色棉衣。

    在甲衣外,這名百戶穿一件藍色圓領無袖過腰短罩袍,下身同樣為藍色兩瓣直至小腿的袍裙,藍色罩衣的胸口與大腿兩側有圓形熊皮繡繪,腰繫紅緞,健碩的體魄與厚實衣甲將人撐得鼓鼓囊囊,再加上跛了的右腿,撐著上好銃刺的長銃,一腳深一腳淺地在腐爛的林地間穿行著。

    值得一提的是,這名百戶不但身上藍色罩袍繪著熊羆,他的手上還牽著一頭毛色藍到深處透灰亮的幼熊,幼熊體長不過二尺,憨態可掬,熊頭上歪歪斜斜地扣著一頂皮質明盔,盔槍上插著小黃旗,旗上書就『皇明』二字。

    「麻家港還沒來過商賈,更見不到我朝百姓,你是如何找到這的?」

    百戶兀自向前走著說起話來並不回頭,儘管右腿跛了,一手撐著長銃一手按腰刀牽幼熊走路卻不慢,只有在察覺程大位沒有跟上時才將鳥銃靠在身旁,抬手指著高聳的樹上懷抱松果跳躍而過的小生靈道:「松鼠,此地時節迥異中原,我輩不知夏短冬長,當這個小東西開始儲糧備冬,意味夏日已過,我等便亦要準備吃食了。」

    程大位拄著枴杖氣喘吁吁,他已年過四旬,儘管習慣了在長江中下遊行商,但哪裡知道航行到這邊後還要經受如此辛苦,冰雪消融給這片大地帶來難行的泥濘,連帶他的次子與侄子都不習慣這種跋涉,褲管衣袍沾得滿是泥濘。

    他此時出現在麻家港,意味著南京工部派去徽州府通知第一屆萬曆數學獎第三名獲獎者的使者要撲個空。

    艱難地扶著杉樹或鬆樹走到百戶身邊的程大位解下腰間小算盤旁的水壺向口中飲了兩口。

    稍稍潤了潤早已乾澀的口,程大位這才拱手道:「回周百戶,去歲,在下湊足商本,購置五百石米糧乘船販往四千里百戶所,回程失途為官船所救,得知朝廷已在大東洋派遣官軍,缺少工具,得了海圖,回南直隸後購幾條海船,買了匠具、農具,販來此地。」

    「一船米糧與一船葷素油准販一船銅鐵,不過不准停靠倭國、不准於沿途各港上岸,僅准於百戶所補給,一路由各百戶所的派船看護,直至行麻家港。」

    「官船,是來傳達聖喻的陳公公?你是走運,泛洋萬里也夠膽量。」

    砰!

    遠處林中傳來一聲突兀銃響,程大位聽得心驚肉跳,周百戶神色不變,言語有幾分唏噓,開口稍有遼東口音:「不怕,那是本司旗軍。練了一輩子軍陣技藝,原以為是東渡殺賊,到這邊兒倒都成獵戶了。」

    周百戶有個與他雄健體魄並不符合的名字,叫周君安,是麻貴與麻錦等人走後奉命留守麻家港的百戶,他很清楚這片土地上有銃的都是他的部下。

    說罷,周百戶轉頭道:「你來的不是時候,若是去年來,兩船米糧麻家港都能買下,你可躲過這的寒涼啟程回國。今年初麻帥分兵沿海岸向東、向南探路,本司二個百戶所僅餘旗軍一百七十,這個季節我們不缺吃的,倒是屯有不少無用山貨,五百石米糧已足夠用,你的貨賣不完。」

    片刻,林間兩聲犬吠,一個未披甲冑僅著襖衣髮式奇怪的女真兵手攥短斧隨手在經過樹幹上劈出斧痕留下記號,自林間走出用熟練的遼東官話對周百戶行禮,肩膀上扛的鳥銃,在他身前奔走的黃犬叼著一隻後腿很大的兔子。

    「銅鐵倒是可以購置一些,不過你要是想載滿貨物回去,恐怕要等明年了。」周君安看著程大位道:「往東,往南,跟著麻帥,大帥走到哪,你把貨賣到那,最後由大帥下令麻家港調你多少商貨。」

    程大位靠著樹幹緩了一會兒,大致恢復了力氣,聽著周百戶的話點頭道:「無妨,在下正有此意,不但程某攜宗族子弟數船前來,亦有同鄉友人不日即駕船前來,我等商賈不怕苦累寒暑,周百戶請帶路吧,在下歇得差不多了。」

    周君安搖頭笑著繼續向前,隨口道:「我聽說你們那有句歌謠,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歲往外一丟,果然不假。」

    他們這兒是正經的世界盡頭,朝廷大軍還未往這兒來,就連靖海伯陳大帥代理人合興盛閩廣商賈都還在朝鮮、日本、南洋、馬六甲等地討生活,這徽州商賈便已找到這來,而且聽他言語,還已經成功地從四千里百戶所做了一回買賣。

    再行不過一里,耳畔愈加喧鬧,走出林地眼前豁然開朗,人高的圓木圍牆扎出寬大寨牆,牆上每隔幾步便立一面書以皇明的旗幟,打開的營門內裡除了營房既有畜欄又有牲圈,行走旗軍大多不著甲冑,有漢民也有女真、蒙古人,還有幾個身著厚皮襖面貌無異但衣著飾物不同的土民在小旗官的教導下學習漢話。

    程大位與子侄好奇地東張西望,營寨裡到處都堆放著木料,既有被截成數丈長的原木,也有更小些的木板。兩個旗軍正持著錛子與斧頭將一根原木切削不停,露天的火堆上三名旗軍將已做好小舟內芯用木棍撐開,火烤定型。

    周君安邊走邊向程大位介紹道:「那是獨木舟,我們用這個在海邊、河裡捕魚;那邊的旗軍在熏魚肉,這裡的魚很肥美,夏天捕到最好的魚要掛起來燻製留到冬天吃,麻家港還要往東再走十四里,不過那不適宜伐木,我這個百戶所靠近河流,主要是春夏捕魚、伐木,等秋天下了第一場雪,森林裡我們做了很多獵房,獵人會在那捱過整個冬天,捕捉獵物。」

    「平日裡我們不獵貂,在冬天貂毛長好,一個獵人到春天回來的時候能帶回十張貂皮,我聽說你的貨物裡有黃犬,你有多少隻,我要多少隻,獵貂時一頭好犬能幫很大忙。」

    「去麻東百戶所要走到麻家港再向東北行七里,那靠近田地,旗軍主事耕種軍田,到冬天會回麻家港避冬,麻家港有磚窯,燒磚燒瓦,那的屋舍暖和。」

    程大位身後的侄子聞言面上露出慶幸神色,聽起來這裡的冬季雖長,旗軍在這卻過得不算困難。

    周君安看見這個表情,臉上的神情充滿對無知的嘲笑,疤痕讓笑容變得恐怖非常。

    「你要在這過冬,就得小心這個。」

    周君安說著輕提了一下手上牽著幼熊的皮索,道:「年初雪殼未化,林子裡餓急的大熊闖進我麾下旗軍未建好的營寨,獵人大多在外,我三條好犬兒咬了一嘴熊毛,在這好犬兒是活不久的,周某的腿也是那時瘸的,皮糙肉厚,刀砍難傷中銃僅傷皮肉;力大無窮,壓在身上張口便咬。」

    「搏鬥中被周某用匕首刺傷,銜犬屍逃入林中,二十個銃手沿血跡入林找了兩日走到巢穴,才有了這個。」

    說著,坐在晾曬原木堆上的周百戶從端著食盤上前的旗軍手裡接過肉片喂給幼熊,探手捋著藍灰髮亮的熊毛輕笑道:「它叫周瘸兒,本司第七十七名旗軍,充陸師親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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