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3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9
第一百二十二章 報效
               
    「程大位去麻家港了?」

    北洋衙門,陳沐有些意外地對客座前來拜見的客人緩緩頷首,道:「看來這萬曆數學獎得主是過不來了,他去麻家港行商,販賣的都是些什麼貨物,吳兄可知道?」

    陳沐對面坐著的人名叫吳守禮,與程大位一樣也是徽州商賈,家裡有兩個子侄被萬曆皇帝破格提拔為南京光祿寺屬官。

    因為前幾年北方大旱南方水災,就是趙士楨拿著南洋軍府當年供給朝廷賑災銀去賑災的時候,徽州府豪商吳守禮也向朝廷捐了二十萬兩賑災銀,以賑濟南方水災。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吳守禮這個徽州做木材生意的商賈比陳沐富貴,而且富貴多了。

    此次拜訪陳沐,吳守禮也做足了禮數,提前數日便投上拜帖,還附著小舅子楊應龍的介紹信,信上闡述了徽州吳氏的木材買賣之來源,其家在黃山紫霞峰往湯口一帶有大片林場,於長江流域生意做得很大,每年播州運往南直的木材三分皆由吳氏販賣。

    除木材買賣外,自然也經營鹽業、當鋪等買賣,不過都並非主業。

    「去歲他販往四千里百戶所一船米,回程帶回一船毛皮及七十餘根海象牙,歸途遇難幸得陳佛所救,盡托在下代售,換得銀兩購了陳佛言大東洋所需的工具、馬狗。」

    吳守禮口中的『陳佛』不是別人,正是去過一趟麻家港的陳矩。

    他其實並沒有做什麼事,但這個時代大多數宦官出了紫禁城便在地方作威作福敲詐索賄,沿途官吏驛站都要好生伺候。但陳矩幾次出京都非但未曾騷擾地方,還用朝廷給他的賞賜沿途瞧見哪裡路不好走,便出些錢修修路,哪裡城隍廟或寺廟破損,便出錢修繕,因此被百姓稱作陳佛。

    陳沐嘆了口氣,天底下明白人還是太少了,怎麼就沒人叫老子佛呢?

    「看來程兄這次是不會賠本了。」

    陳沐其實一直很詫異已經將算數做到極致的人做買賣怎麼會賠本兒,也打心眼裡希望程大位能多賺點錢。

    不過此時聽說程大位在四千里百戶所購得海象牙還是讓他感到不快……大東洋各港的海關要盡快成立了,這幫徽商已經嗅到發財的門道,往後漏繳的每一筆賦稅都是從他陳二爺身上扣肉!

    七十多根海象牙,嗯?

    至少有十根屬於他東洋軍府!

    不過氣歸氣,陳沐並不會追繳,程大位此次機緣巧合的輸米是解了那些困厄旗軍的燃眉之急,不過等北方航線旗軍的補給正常化,就不能再這樣了。

    說到海象牙,此前陳矩回來時就從麻貴那帶回不少,是聽從麻貴的請求,將這些與陣亡旗軍人數相等的海象牙送往陣亡旗軍家中作為撫卹,一人一根。

    「吳兄此次來見陳某,費了許多力氣,單單書信往播州一去一往便是倆月,因此陳某必須要問問。」

    陳沐官袍大袖下的左手伸展,道:「足下是何來意?」

    「在下知曉朝廷東洋軍府即將出征亞墨利加與歐羅巴,在下雖為商賈,亦有意輸金助戰報國,知北洋軍府不缺真金白銀,故吳氏向我徽州同鄉購雙桅海船一百七十七艘,資東洋軍府以供報效。」

    雙桅海船,那最少也是民料三百的海船,一百七十七艘?

    一個人,把陳沐遠征東洋第一批缺少的輜重船湊了一半?

    造一艘船便宜,四百料的福船造價工料合一起才不過七十至二百兩銀,即使有損耗折價,買一艘也比造一艘貴。

    陳沐快速在心裡估算一番,得出結論,這批海船至少價值白銀五萬兩。

    可吳守禮拱著的手卻還未放下,接著道:「這些海船尚在沿海漂泊,不日即滿載造艦杉木抵大沽口,船上杉木亦屬在下報效朝廷所盡綿薄之力。」

    這就了不得了!

    雖說杉木、松木是造船用料中較為下等的木材,一艘戰船是很少用這種木料的,因其質地都比較軟,只用來做桅杆,因為杉木直,長度不夠就用拼接手法,再打製鐵箍逐寸包圍。

    通常做戰船殼、梁、舵桿、關門棒與枋檣的是楠木、櫧木、樟木、榆木、槐木,而且樟木還要用秋冬兩季伐的,春夏季砍伐時間久了會被蟲蛀。

    到現在,因西南、馬六甲及南洋輸入柚木,如今需需要堅硬質地的木料都採用柚木。

    但輜重船卻可以稍稍放低這些要求,尤其在陳沐缺少輜重船的情況下,這批『報效』價值不菲,不亞吳守禮曾因南方水災而捐出的白銀。

    並且吳守禮一下解決了陳沐眼前兩個大問題。

    一個是第一批東渡大東洋的輜重船問題,有這批海船加入,陳沐馬上就能起航;第二個則是今後輜重船隊的問題,海船所載的木料能幫助第二批輜重船隊的快速建造,並且還能為戰船修建提供幫助。

    襯艙底或者鋪面的棧板可是用什麼木料都不影響的。

    當然造船也是因地制宜,有更好的選擇才用更好的,大多數時候都是有什麼用什麼,比方說南洋諸將的聯合商隊用船就是早年追繳海盜獲得的福船廣船,那些船的甲板、結構件、桅杆清一色用的都是澎湖檜木,結實耐用木材筆直,還耐腐耐濕。

    陳沐心念百轉,面上不置可否並未輕言應允,斟酌著說道:「吳君報效朝廷之義陳某早已有所耳聞,然無功不受祿,閣下為東洋軍府報效許多,陳某又能拿什麼來回報呢?」

    「吳某確實是有事相求,一件公事一件私事,私事是想請陳帥做中人,引我徽商准入合興盛,與閩廣商賈聯手行商外洋。」

    吳守禮這一次並非僅僅是為自己前來,他說罷又道:「至於公事,正如在下向陳帥所言的那樣,我徽商這些報效就是為助朝廷兵馬得勝大東洋,我等素問陳帥搏擊海外每每取勝,即召商賈往來通行,西洋是利、東洋也是利,我等徽商不與閩廣商賈爭西洋利,只欲入大東洋——故望陳帥逢戰皆勝,可庇護我等海上無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0
第一百二十三章 航線
               
    還好,吳守禮的請求陳沐是可以做到的。

    不過程序不能錯,吳守禮先向朝廷上書獻船獻木,朝廷批下准了,並又給吳守禮家賜下三個閒官位,陳沐這才敢收下這樣的報效。

    而且徽商進合興盛是有好處的,很大的好處。

    雖然都是商賈,但徽商的習慣與閩廣商賈有極大不同,閩廣商賈勇於闖蕩,雖盜賊風波而不懼,常窮人子弟僅枕、氈、衾外身無長物,隻身出洋,數年受僱方稍謀獨立之業,再過些年便都是海外巨商。

    徽商善於經營,平均文化程度高,喜好結交權貴,走上層共贏路線;閩廣商賈則長於海貿貨運,多窮苦出身且持久受朝廷政策壓制,無絲毫道德包袱,出色的閩廣商賈不但會經商,還會保護自己——比方說這個時代,他們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有自己的船、銃、炮。

    因此閩廣商賈是天然的運寶船隊,還是自備武裝商船的那種,徽商到了北亞墨利加,會在那邊經營手工業、製造業、建築業以及當鋪等等行業,那又有為數眾多的人口,很快就能發展出一個又一個城鎮與自主經營的種植園、林場、山場。

    尤其這個吳守禮,陳沐是非常希望他能在北亞墨利加擁有自己的產業。

    「像他這樣,當著整個朝廷露富,又不是宗族官商,朝廷一沒錢就會想到他,早晚要栽跟頭。」

    陳沐太知道這樣的道理了,他一直到高拱正式入職南洋軍府,才敢把南洋真實歲入賬本為人所知,而且朝廷至今所知道的還所有保留,只不過在賬面是沒保留的,因為過去屬於南洋軍府那份如今已經是閩廣海關的歲入,與南洋軍府無關。

    「情況也不至於那麼壞大帥,有四軍府在,朝廷不會沒錢。」趙士楨輕笑著在陳沐案頭推上兩份公文一封書信,道:「這是山東與南洋衛軍器局發來的兩份公文,山東又交解兩艘千料、十艘五百料共十二艘戰船,一期旗軍左千戶部已乘船去往金州衛進行遠航訓練。」

    「這是最後一個派往遠航的千戶部了,待他們陸續回程,想必輜重船亦足數湊齊,東洋艦隊即可陸續開拔。」

    艦隊遠航訓練去的是金州衛中左千戶所,位於後世大連,說是遠航訓練,其實只是由天津、金州衛、朝鮮黃海道、山東萊登而已,總航程兩千七百餘里,堪堪不過遠渡大東洋航程的十分之一。

    況且航行海域不同、氣候不同、沿岸情勢不同,這只能算是給他的部下在真正遠航前的一點乘船訓練罷了。

    畢竟他們要航行的海洋是滄溟宗,後世被稱作太平洋的大海可一點都不太平。

    在陳沐的案頭,兩份分別為麻家港歸還的陳矩與遠航西班牙歸還的楊廷相遞交的海域公文快被陳沐翻爛,陳矩的公文中寫明了其在北方航線遇到的困難,包括暗礁、暗流、浮冰以及黑水靺鞨群島的冰期,甚至提供了在黑水靺鞨群島結冰的時候,一壺水在露天的甲板上多長時間被凍成冰塊。

    楊廷相的公文則更加全面,其中重點在於描述北亞墨利加西南沿岸夏秋兩季所遭受的颱風。

    這是一條非常糟糕的航線,陳沐接下來的工作則是為他離開北洋軍府之後的諸般事宜定下結論,比方說每年的輜重船隊在何時起航。

    陳沐邊快速查閱公文趙士楨邊在一旁向參與軍議的部將介紹情況,除了兩份公文外還有一封私信,是回到北京的徐爵發來的,陳沐將私信壓至一邊,瀏覽第二封來自南洋軍器局的書信,上面說他們對新式火箭實驗已經定型,可以裝備部隊了。

    萬曆五年造神威機關箭分海、陸兩大類,共有海艦機關箭、海艇機關箭、陸步機關箭、陸車機關箭四個型號,仍然採用推藥、爆藥、彈丸作為殺傷力量,取消箭桿採用陳沐在兩年前提出的螺旋板助推,對射程與穩定有極大提高,同樣也能裝載更多的火藥,但精準極差的弊病依然沒能革除。

    在信上,南洋軍器局已以三千四百兩白銀的價格賣各型號機關箭共五百支,採購者為西洋軍府麾下停靠在果阿的總兵官李錫,同時採購的還有南洋造燧發銃一千四百支、小旗總旗箭六百支、鎮朔將軍炮二百三十門及各類彈藥,用來武裝其麾下統帥浙東鳥銃手的參將戚繼美艦隊。

    訂單銀兩超過三萬兩,聽說是李錫的徽州同鄉商賈報效軍用。

    徽商在戰爭中推波助瀾。

    陳沐沒說什麼,只是輕輕搖頭將這封公文壓到桌案一旁,從杜鬆手中接過竹鞭指著身後航海圖對堂中北洋諸將道:「為確保輜重艦隊經過黑水靺鞨群島時海水並未結冰,最好的起航時間為三月下旬,經過兩至四個月的近海航行,抵達大洋對岸的麻家港,能躲避最多的海上風險,也能確保攜帶輜重完好無損。」

    「在夏季抵達麻家港後,沿著海岸向南繼續航行,那個時候陳某會在沿岸事宜生存的地方設立港口、水寨、陸寨,由輜重船隊沿途補給。因其地夏秋之季多發颱風,因而秋季之後才能向墨西哥方向航行,經由墨西哥南的赤道北部航線返航,目的地為廣州府。」

    「冬季在廣州府賣掉隨船運載的貨物或於南洋軍府衛島卸下所需輜重,一路籌集新一期輜重北上大沽口,在這該換船休整的換船,狀況良好的海船再度起航。」

    「這是我們的標準輜重航線,其中南北航線各留有四個月的時間處理意外,沒有意外的話輜重隊能得到足夠的休息時間。」陳沐說著轉過身來,對眾人道:「但單單一條標準航線是不夠的,一旦發生衝突,我部對輜重的消耗將急劇增加,一年的時間,誰都等不了,因此必須要有第二條更加冒險的航線。」

    「這條航線,要在十月下旬由天津起航,黑水靺鞨群島那個時間很大可能會結冰,因此航線要稍稍偏南,航行也更加困難,這條航線,陳某與一期北洋旗軍一起闖,在明年會將航路發回軍府,往後推為定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0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春筍
               
    陳沐是等不到更好的火箭了,只能讓殷正茂部下李錫的戚繼美艦隊先當一次小白鼠,試用之後看看結果。

    其實自大明向北亞墨利加的北方航線已經不是一片蠻荒了,至少還是有幾個人的,比方說沿岸相隔千里之內必定會有一個小小的百戶所,雖然這個百戶所可能員額不足、旗軍凍餓,也可能旗軍本身根本沒來過其效力的大明。

    比方說麻貴在黑水靺鞨群島設立了十島千戶所的編制,十個稍大些的島嶼上都立有百戶所,軍寨、旗軍一應俱全,但除了以大明旗軍充任的百戶、總旗官外,所有旗軍都是本地的黑水靺鞨女真,會說漢話的沒幾個,但他們都知道只要朝廷的船來了,就從冰屋裡給他們拿出海象肉煮著吃。

    作為回報,每條經過那的船都會留下一些香料,沒有香料就送出點別的東西,比方說幾匹棉布、五斤火藥、三柄佩刀、倆頭盔、一面皇明旗或小小的裝飾品之類的東西,甚至幫人家起幾個漢文名字也是回報。

    當然對當地來說最好的是書,別管是話本還是四書五經,乘船渡海的人為了消磨時間多會帶上許多書,由於海關對書籍出海有非常嚴格的要求,他們能帶出的書籍種類擁有嚴格劃分,大多為傳統的啟蒙書籍、南洋印刷英雄故事、中原流傳神話故事或道教佛教典籍,所有功能性書籍哪怕是教怎麼種地都不讓帶出去。

    但這依然是極好的餽贈佳品。

    徐爵的信沒什麼重要的,完全就是在和陳沐扯閒天兒拉關係,講述其此次南行所見所聞。

    在講武堂與講文院相繼出現後,國中閒得蛋疼的鄉紳也坐不住了。

    這個時代的鄉紳和民國時的鄉紳不一樣,首先要有的就是文化,畢竟民國時期知識分子都搬進城市裡,導致地方基層知識分子急劇減少,但這會不同。

    士紳通常是一起說的。

    人有文化,苦讀十年成為萬里挑一的秀才,才是正常的士,最不濟的士大約就是童生,這是最底的了,士走了仕途,成了官,幾十年下來沒被同鄉刨掉祖墳,官路做的勉勉強強,退休回老家,在鄉中廣富聲望受人尊敬,便成了紳。

    一部分人成為紳之後沒事幹了,歲數也大,有田有閒有宗族,大多會做的一件事就是建社學,讓宗族、同鄉的小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將來能夠改變命運,做人上人。

    另一部分人成了紳之後有事幹,好為人師,滿世界跑著講學,傳播自己的思想。

    但這兩年形式變了,廣大士紳發現搞教育,好像沒有講武堂、講文院厲害,人家一年教出好幾百人,那是多大的聲望、多大的名氣——好吧,其實這裡面講武堂是賽驢公下意識加進去的,實際上廣大士紳並沒發現講武堂有多優秀,儘管屬於一個系統,但影響力顯然不及徐閣老的松江講文院。

    儘管人家一期講文院學子今年科舉進士總共就仨人,徐閣老原本以為二百多個學員少說不得佔上一百個進士,結果就仨,那仨人本身還是在家苦讀十年才進講文院的學子,但那是因為偏科,其實講文院的學員考的都還不錯。

    現在講文院又加入了六科必修的台閣體寫作與策論課程,徐老爺子是鉚足了力氣要爭一爭科舉進士率的。

    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兩京十一三省大量專科學院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大多數鄉紳辦的學院也是與講文院相同,多由地方士紳聯手,以一府冠名辦學。但還有些士紳的才華並不在科舉,尤其一些信奉『百姓日用即為道』,大量有學識的士紳投身於先學習、再教學的事業裡。

    比方說愛逛窯子的士紳,與揚州巨賈合辦了揚州府伶人院,老不休的士紳們親自擔任教習,教授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各式樂器舞蹈,直接為瘦馬媽媽們手下的姑娘提供了高級進修渠道。

    還有人搞了蘇州府匠人院,請了大匠,有教授冶鐵的、有教甄別製作珠寶的、制陶的燒磚的、甚至還有請來建築名家教蓋房子,為時人所笑。

    總之亂七八糟,都學著講文院的樣子設定科目、學期,有好的也有壞的,既有免費教學完全奉獻或者說以此為樂的,也有收費特高一點兒都不著調的。

    當然更多的是一般般,不好也不壞,陳沐比較看好這些學院。

    不過他並不是非常在意這件事。

    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專科大學由漢靈帝創辦於東漢光和元年,名為鴻都門學,開設辭賦、、尺牘、書法、繪畫等藝術課程,收錄平民子弟皆由州、郡、三公擇優選送。

    沒有東漢末年的思想解放就不會有雄健深沉、慷慨悲涼的建安風骨。

    他們這幫明代老土帽兒才哪兒到哪。

    士紳們有個正事幹挺好的,別管他們做的好不好,陳沐知道,早晚大浪淘沙,留下幾塊真金。

    能將個人奮鬥融入並推動歷史進程,坐在北洋軍府校場樹蔭下攥著書信的陳沐只覺得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不過他更在意的是徐爵書信中最後一段所提及的兩件事,不在十三省,就在北京。

    這段日子以來朝廷每日上朝,皇帝雖未親政,卻天天上朝,李太后對此沒有異議,這在朝臣中引發軒然大波。

    因為就張居正過去考慮到皇帝需要注重學業,因此定下規矩為每月逢三、六、九上朝,也就是每十日僅上朝三日、講學七日,如今每日親自上朝,且在朝議中試著發號施令,攜發配亞墨利加這口寶刀,百試不爽。

    所幸皇帝沒有做什麼出格的決定,反正朝政也並非在朝議決定,烏泱泱都是人,七嘴八舌又能決定什麼?

    真正的決策都在內閣與司禮監中午將事務遞交御前。

    為此張居正在靈堂寫了封信督促皇帝學習,李太后專門回信解釋皇帝沒有耽誤學業,增加上朝次數沒壞處。

    其實最近皇帝正跟李太后鬧脾氣呢。

    太后不介意皇帝每日上朝,但日講也不能丟下,時間都從下午一直安排到太陽落山後的兩個時辰,小皇帝對此是毫無怨言的,但他表顯現出極大的抗拒,而所爭之事與日講、上朝皆無絲毫關係。

    皇帝爭的是什麼?

    萬曆爭的是,在朝廷儀制中為皇帝增添兩套衣服,一套明黃色日月北洋軍府制式戎服,另一套是總兵官全套皇帝甲冑,這簡直是傚法武宗皇帝荒唐之舉。

    不過小萬曆卻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雖然跟太后沒講通,但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抗爭著:沒有新衣服,沒有日講!

    就算每天在密室裡花一樣的時間偷偷看書,也沒有日講!

    其實太后在意的不是皇帝要給自己添兩件新衣服。

    而是在皇帝托馮保呈送太后的書信中,清楚寫明了這兩套衣服的用處:大明天子要穿這樣的衣甲,全副武裝,在東洋艦隊與萬曆號於天津起航時大閱軍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0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戎服
               
    紫禁城,東宮。

    宮人將宮紗帷幔放下,向立在殿前的陳沐微微頷首,腳步輕輕向後退去。

    遵照太后詔書,陳沐在入宮後將蟒衣換下,穿上北洋軍府的軍服甲冑,在四名持金瓜挎雕弓的大漢將軍看護下在慈慶宮覲見太后。

    陳沐有一種預感,李太后這次找他來,是要罵他的,上次被罰了兩年官俸,弄不好這次靖海伯的食祿也保不住了。

    耳邊安靜地聽不見動靜,殿前四名金甲大漢將軍立得紋絲不動,只能聽見遠處傳來細微蟬鳴,不時一陣涼風穿過殿前簷廊,給人在乾熱的夏季帶來些許慰藉。

    這是萬曆在登基前的住所,有時是太后宮、有時是太子宮,如今作為每月經筵講學之處。

    陳沐靜立,直至他聽見殿中傳來紛踏腳步,雖未見鳳輦,但宮人宦官已自殿後上前侍立,帷幔後隱約顯出人影旋身落座,他聽見立在御前的宦官高聲唱名,招他入殿。

    「外臣靖海伯陳沐,拜見慈聖皇太后!」

    「免禮。」

    隨後便是有點嚇人的安靜。

    帷幕後的太后半晌沒有說話,就放陳沐端端正正地立在殿中,他也不好抬眼去無禮地直視帷幕,腦袋裡一直斟酌著思慮要不要問問叫自己過來做什麼。

    同時心裡還惡趣味地想著,太后會如何自稱呢?

    哀家?本宮?老身?

    他並不知道,帷幕後的李太后一直以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他身上的甲冑與大漢將軍身上的金甲,似乎在衡量兩種鎧甲究竟哪個更合適儀制。

    四名大漢將軍,甲制武備略有不同,儘管各個體態威武、腰間抱肚皆為紅綢、頭頂皆戴鳳翅紅纓盔,但衣甲上分為兩種,一為北邊總兵官時常穿戴的那種銀鱗金邊罩甲,二為山紋金葉甲,嚴格來說,這兩種鎧甲其實都近於禮服,注重裝飾,同野戰制式鎧甲模樣不同。

    陳沐曾向徐爵打聽過,這幫隸屬錦衣的大漢將軍也辛苦著呢,每日下班要把鎧甲交還,擦拭保養乾淨才能出宮,否則會因此受到責罰。

    過了很久,帷幕後的太后才開口,以一種陳沐從未想到過的自稱,並且還問出一個非常令人詫異的問題,道:「予不曾想,北洋新軍連鎧甲都是新的……此甲,能擋銃炮?」

    予?

    這跟張居正寫信自稱僕一樣令人詫異。

    「回慈聖皇太后,時至今日,只要距離夠近,天下沒有任何鎧甲能完完全全擋住銃子,要想擋住銃子甲就要夠厚,極厚的甲人是走不動道的,臣穿的這件胸甲能在三十步擋銃子,如內襯鎖甲衣,可在二十步保中銃不死,十步之外,也有些許生存可能。」

    「這是南洋衛軍器局匠人、廣州講武堂研究經過測算、實驗後在士卒累贅與防護之間選取最合適的結果。」

    陳沐口中的『生存可能』與甲冑質量無關,只於運氣有關。這麼近的距離,銃子肯定要破甲打進身子裡,最常見的銃子材料是鉛與倭鉛,也就是鉛和錫,當場不死後續帶來的麻煩很讓很多人死掉。

    李太后的語調有些好奇,儘管話還沒說完就矜持地又恢復清冷嗓音,還是能為人所知:「測算、實驗?」

    「太后聖明,不看華麗裝飾,鎧甲的防禦與鋼鐵厚度有關,鋼鐵厚度關係到重量,同樣甲冑形制,十六斤與三十二斤防禦當完全不同,在保證士卒能穿戴甲冑作戰、行軍的前提下儘量將甲做厚,需大量測算並做出鎧甲認真檢驗。」

    「予明白了,甲冑先不說,有話問你。」帷幕後的李太后似乎對想要問詢的事極為好奇,道:「聽說先帝當年於京師大閱便與靖海伯有關,如今皇帝又要再言大閱,且於天津大沽東洋軍起航之時,靖海伯為何執著於皇帝閱兵這種勞民傷財的事。」

    「靖海伯一向為朝廷做事盡心盡力,予雖婦人也知此舉必有緣由,這是為何?」

    說起李太后對陳沐這句『盡心盡力』,確實和陳沐在南洋為朝廷解決錢糧問題沒有關係。

    南洋事情做的再好,同宮中的太后沒有絲毫關係,她身居後宮不干朝政只管家事,即便皇帝年幼也將事情盡數託付張居正,宮內宮外一道宮牆隔絕開兩個世界,外邊縱然狂風暴雨,又與宮內有什麼關係呢?

    這在於早年隆慶帝登基沒錢,陳沐從京裡賣煤球,好生糟了一頓罵名,末了錢全交到皇帝的內庫裡,儘管這造成宮內物價再一次飛漲,隆慶皇帝也沒因這些銀兩實質上過得多舒服,但李太后是記著的。

    「臣是老兵出身,幸蒙先帝賞識提拔於行伍,後來躋身將帥,先帝大閱時臣人微言輕,不過順水推舟。臣下南洋本意就是想為先帝賺些錢來,補貼宮中用度,出海後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之大,臣還要為先帝取些疆域,卻不料在途中聽聞先帝駕崩的喪訊。」

    「先帝大閱時臣在城下率兵五百操練,許多旗軍知曉先帝在城上看著,便激動落淚神情不能自制,那時臣就知道,皇帝能給軍隊帶來非凡的士氣與戰無不勝的勇氣。後來那些人許多都做了千戶、指揮甚至總兵官,為皇帝統帥成千上萬的軍隊,他們比哪個軍兵都對朝廷更忠心。」

    「他們知道自己在為皇帝而戰,他們見過皇帝。」

    「陛下雖年少,但陛下是皇帝,臣以為皇帝制御天下,掌握一切權力,自然也包括軍權,不過這次陛下要大閱,臣確實是在皇帝決定之後才知道的,但臣非常贊同,有此明君朝廷當不復有庚戌之禍的憂慮。」

    李太后靜靜聽著,只在陳沐稱自己是老兵出身時笑了一下。

    人家馬芳才是真老兵,你至多說自己是個小軍官出身。

    「今時不同往日,臣出洋為朝廷尋來新的財源、糧源,解決舊的問題也帶來新的問題,大明在海外需要許多駐軍,作為開拓者,他們會遇到難以想像的困難與誘惑,他們比誰都需要知道,他們所付出的代價是為了什麼。」

    「臣以為,讓他們知道自己在為皇帝而戰、在為大明而戰比什麼都重要。」

    說罷,陳沐行禮拱手,李太后才帶著笑意說道:「靖海伯很知人之憂慮。」

    從頭至尾,李太后沒有提起過皇帝要穿新衣服的事,但陳沐已經把這個問題解答了。

    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做一套皇帝戎服或甲冑的問題,世宗皇帝在位是就做了一套武弁服,萬曆皇帝再做一套也沒什麼不可。

    「陛下要在靖海伯啟程之時大閱軍兵,予以為靖海伯製作這身戎服甲衣再合適不過,稍後你去見皇帝吧,不過還有一件事。」

    帷幕後的身影起身,留下一句話。

    「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親政,但國家大事都要過問閣老,就請靖海伯轉達陛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0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扣盆
               
    「母后准許朕做新戎服了?」

    毫無疑問,陳沐又被請進寢宮的耳房暗室,這間看上去佈置像作戰參謀室的屋子燈火通明,實際上已經成了皇帝的讀書室。

    桌上擺著四書五經以及宦官從藏書閣搬來的幾箱大部頭書籍,內裡放著開本宏闊的書冊,是永樂大典。

    在暗門後擺著那副南洋衛陳府搬來的衣架上,搭著小皇帝帶十二章紋的黃色圓領袍,至於盤腿坐在書案之後噙著毛筆含出一雙烏黑唇的正主兒,正穿著北洋軍戎服高興著呢,小小的烏紗翼善冠都丟到一旁,起身還不忘抱怨道:「哼,這件屋子太小了,連一副大地圖掛不開!」

    陳沐低頭去看,小皇帝面前桌案凌亂。

    倒扣著《大學》、《尚書》倒是放得整齊,《通鑑》則堆疊著擺在地板鋪著的席上,桌案正中展開幾份歷年戰報,被壓在下面只露出抬頭筆跡熟悉,是趙士楨代筆的呂宋戰事經過,最上面放著李成梁遼東鎮前年攻滅王杲的戰事經過。

    桌案正對著的牆壁上,地圖卷被拉開上面以宣府講武堂所授繪圖法繪製出遼東及建州等地輿圖,在桌案戰報旁邊,則為一副炭筆草繪製圖,上面有或深或淺的墨跡標明行軍路線。

    陳沐沒有回應小皇帝這句抱怨,只是小聲提醒道:「陛下你吃墨了。」

    「嗯?」

    小皇帝正從宦官王安手上接過他喜歡的那隻『暹羅小廝』,伸出去的手伸到一半聽見陳沐這句,還伸舌頭舔了舔嘴唇,末了抬手一抹,看著手背一道墨痕傻笑兩聲,豪邁地一揮手道:「不礙事,一會兒你走了還要再吃。」

    「你來得正好,一會還有事要向你請教,不過不急。」揣著貓的萬曆又坐回桌案後,示意陳沐坐到他對面,吩咐王安給拿來茶點,急切地問道:「母后是怎麼說的,先前可是一點都不想准呢!」

    「太后命臣給陛下督造戎服鎧甲,主要還是被臣說皇帝要掌握軍權說動了吧,也許太后本身對此事就沒有太大意見,不過太后還讓臣給陛下轉達一句話。」

    陳沐心裡是知道小皇帝有多想親政,道:「太后說: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親政,但國家大事都要過問閣老。」

    「過問閣老?」

    小皇帝的表情以極為鮮活的狀態綻放,最後幾乎要對眼兒了,兩手才猛地合在一起,鼓掌笑道:「朕肯定凡事要過問老師!」

    「啊……還有兩年,兩年!」

    沉吟這說了幾遍,小皇帝伸了個懶腰又跟著抱怨起來,如同憋壞了一般,道:「陳卿你知不知道,朕這幾日辛苦極了!」

    「天不亮就起來上朝,到正午才下朝,還沒歇息多久,便必須要開始讀書,每日先讀《大學》十遍,再讀《尚書》十遍,《大學》還好,以前讀《尚書》讀完便時至正午腹內空空,如今正午開讀,讀罷《尚書》天就黑了!」

    「用過晚膳還要再讀《通鑑》,看前朝興亡故事,根本沒時間再去看戰報、更沒時間去御馬監草欄場騎馬放銃了!」

    「只能每日閒暇在這些小廝丫頭身上尋找些許慰藉。」萬曆說這話時小手緩緩攏著貓兒的毛,溫柔地像個大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才重新抬起頭道:「朕聽說有徽州商賈給東洋軍府報效海船,遠征的船艦是不是已經湊夠了?」

    陳沐頷首點頭道:「是,所差無幾,糧餉輜重亦已足數,臣本擬定十一月中旬起航,不過眼下陛下要在大沽舉行大閱,所以起航日期便要看陛下什麼時候有時間了。」

    「有時間,有時間,東洋軍府起航可是大事,朕至少三日不必讀書,這是大事!」

    倒霉孩子說著眼睛都亮了,道:「到時候朕是不是還可以登船看看,在天津校場上騎馬可以吧?朕聽說你那有炮,朕是不是也能放上幾炮?」

    這哪兒是皇帝啊!

    你乘船落水怎麼辦?你騎馬摔下來怎麼辦?你放炮炮炸膛了怎麼辦?

    陳沐感覺有一個超大號屎盆子要往他頭上扣,說什麼也要躲開。

    「這個,只怕到時還要閣老拿主意。」

    小皇帝目光堅定地舉起屎盆子再次擲來:「可老師近遇父喪,這種盛大觀禮難道老師還能去參加嗎?只怕拿不出主意呀!」

    「那就要請太后做主了。」

    「別,朕不騎馬放炮了還不行?母后總挑撥朕與潞王的關係,我們兄弟相親,她動不動就說要潞王來繼位,哼,朕的弟弟絕不會想把朕攆走,都是她的想法。」小皇帝滿面自信,末了小聲問道:「那朕上船總行吧,這大閱海軍,難道就讓朕在大沽口看著?這不行呀!」

    「那船以朕的年號命名,難道就不讓朕上去看一眼?大閱又是放銃又是放炮的,驚擾了母后聖駕朕心難安,到時母后留京,朕帶著潞王,到時候你也上船,就在朕身邊看著我倆,什麼問題都不會出的!」

    小皇帝和潞王關係還真是好,這種事也不忘弟弟,不過那小潞王才九歲,能懂什麼啊?明顯是拿陳沐當奶爸了。

    「若陛下自己登船臣是同意的,若陛下還要帶上潞王,這就真不是臣能決定的了,恐怕還是要過問太后。」

    小萬曆有些煩躁地一揮手,道:「罷了罷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行,那就到時候再說,反正靖海伯回去準備都不變的,朕再問問別人。」

    「對了,還有一件事,是軍事,你要給朕解惑。」

    萬曆頗有幾分悶悶不樂地轉過身子,在桌案上找來找去,手拍著一封戰報對陳沐問道:「南洋、東洋、西洋、北洋,你部下有多少女真兵?」

    把陳沐問懵了。

    「女真兵?這個臣沒算過,各部諸如李如柏、李如樟、麻貴麾下都有女真兵,大約三千?」

    「三千。」

    萬曆緩緩頷首,接著問道:「那為何遼東李總兵趕不盡殺不絕、一亂再亂的女真兵,到了靖海伯這就成了號令嚴明的軍兵呢?」

    「陛下,這是不一樣的,臣招募的那些女真兵,都是黑山白水之間的窮苦獵戶,縱然招募整個部落,那整個部落也不過一家一姓數十人而已,似那大部首領,臣麾下一個都沒有;遼東李總兵那,則是諸多手中有兵有將的大部首領,桀驁不馴,忽降忽叛,這一直是大明的難題所在。」

    「臣以為主要問題一在朝廷不能把建州當作自己人,人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自然會使各部復叛。但朝廷也無法在不進行一場大規模征服戰爭的情況下便將其完全當作腹心,否則誰都說不準是不是引狼入室,歷朝歷代這樣的故事已經有許多了。」

    「不過眼下海外的亞墨利加正是可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之一,或許今後朝廷能大規模將女真、蒙古遷往亞墨利加,作為朝廷的藩籬,在那他們與朝廷天然的矛盾消失,更容易融為一體。」

    萬曆緩緩頷首,似乎明白了什麼關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0
第一百二十七章 腦補
               
    小萬曆正處於一個非常非常中二的年紀,這個年紀不太容易明辨是非,常常聽風就是雨。

    在北洋重臣慎重地說出『或許』能將女真、蒙古等邊塞不安因素大規模遷往亞墨利加後,他尚未成長成熟的大腦快速通過已至條件過濾信息,包括分析北洋重臣陳沐的立場、北洋及東洋軍府的核心利益這些原本在他理解之中就似是而非的東西,並腦補上自己認定的北洋東洋立場、北洋重臣核心利益。

    這套理論原本非常正確且簡單有效,陳沐唯獨漏了一點——在小皇帝的意識中,蒙古、女真,都不是足以威脅大明的敵人。

    僅僅是患,而非心腹大患。

    在陳沐離開後的紫禁城皇帝寢宮的耳房暗室中,小皇帝並未急著重新開始研讀《尚書》,他取過幾幅空白大紙,起先寫下『北虜』二字,接著又攥著沾了朱墨的筆打了個叉。

    蒙古沒什麼好分析的,就俺答跳,不過現在乖巧了。

    接著又攥著毛筆在紙張上下寫出李成梁、陳沐兩個名字,在旁邊畫出三個大圈兒,圈裡分別填上建州、海西、野人三個名號,剛準備開始連線,皺眉以非常小氣的眼神看了一眼一旁侍立小宦官王安與張鯨。

    王安知道皇帝在做事不喜人打攪,捧著拂塵立在一邊;張鯨的心思就要活很多,一直小心看著皇帝一舉一動,此時見皇帝望來,連忙拿著拂塵湊上去問道:「爺爺有什麼吩咐?」

    宦官拿著拂塵是仙氣飄飄,其實作用和雞毛撢子一樣,出去了皇帝沒準想上哪兒坐,坐哪兒就掃掃哪兒的浮土。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神情甚為機警,看了一眼狹小的書架門,道:「出去給朕望風,一個在殿外一個在殿內,誰都不准進來。」

    「是!」

    倆人出去,小皇帝這才稍稍放心,看著圖上五個名字做起連線,先連上的是海西部與陳沐,海西部也被稱作黑水靺鞨,在皇帝收集到的信息中,在苦兀島三衛許多海西部小部落首領帶軍兵應募,如今北亞墨利加麻貴部、日本東線李如松部手下多為海西女真。

    就連他們通往北亞墨利加的群島都以黑水靺鞨命名,毫無疑問,這是立下汗馬功勞的,和陳沐連在一起。

    接著是發展落後的野人女真,小皇帝攥著墨筆不自覺地塞進嘴裡思考,他有點犯難,因為他發現好像野人女真才是現在意義上的黑水靺鞨,比方說生活在黑水靺鞨群島被招募為十島千戶所旗軍的土人。

    過去都說女真三部分兩種朝貢,一年朝貢一次的是建州與海西,三年朝貢一次的肯定是野人女真,那是萬曆爺爺嘉靖朝的事兒了,可十島千戶所的旗軍那是一輩子都不朝貢一次的,難道他們不是野人女真嗎?

    突然反應過來的小皇帝手忙腳亂地把墨筆從嘴上摘下,抬手摸摸嘴唇又是一掌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然後將野人女真也與陳沐連在一起。

    最後的建州,想都不想地便與李成梁連在一起。

    其實在小皇帝的印象裡,建州女真也是很尊敬朝廷的,他們通過朝廷的關市得到良好發展,雖然各部混亂時常相攻,但至少在他們的傳統中,兩個部落如若罷兵言和,則必去撫順城關下於明軍見證締結盟約才算數。

    小皇帝向後抻著脖子,兩手端起大紙,吹著紙上墨跡,極力讓自己的小腦瓜能一次看到整張大紙,暗自皺眉在心中得到一個結論:根本就沒有威脅嘛!

    紙上兩個朝廷大將的名字,李成梁代表的不是李成梁,陳沐代表的也不是陳沐,在皇帝眼中,這兩個名字代表著朝廷對四夷的兩個傳統策略,一為剿、一為撫。

    儘管不論名字本身代表的那個人還是代表的那種策略,剿都不是單純的剿、撫也不是單純的撫,但對皇帝來說這種分類方式更容易也更直觀。

    皇帝抬手想推推烏紗翼善冠,手到額頭才發現帽子早被他放到一邊,乾脆撓了撓發巾,他在試著理解陳沐口中蒙古、女真與朝廷的『天然矛盾』,但這種思考沒能得到答案——哪裡有天然矛盾?

    看起來,好像女真人和朝廷矛盾多的是,比方說總欺負他們拿腦袋領軍功的李成梁、從他們當中招募軍兵虛弱部落的陳沐、以及總搗亂忽降忽叛的各部首領,但這明明都是人禍,哪個都不天然。

    「幸虧女真不種地。」

    小皇帝通過學習得到的樸素價值觀中,他是掌握天下至高權力的皇帝,想惹誰就惹誰,唯獨不能惹種地的。

    惹了讀書的,讀書的會給自己添堵;惹了當兵的,就會輸掉戰爭;惹了做買賣的……惹了做買賣的沒事,弄不好還能發財;可惹了種地的,他們會想把皇帝家的地也拿來種一種。

    萬曆苦思冥想很久,最終還是沒找到陳沐口中的『天然矛盾』在哪。

    身受傳統與革新兩種本就互相摩擦碰撞甚至完全相悖的教育,讓小皇帝的思想一直備受拉扯,思維也在拉扯之中跳來跳去,就像牆上拉下的輿圖卷,一切之間的關係都在飛速變化之中。

    諸如天下。

    天下若以大明為天下,朝廷與北虜是遲早要有一戰的,這也是當朝掌權者這代人畢生心願,三代君臣一直在積蓄力量,哪怕議和後依然在積蓄更大的力量,只為有朝一日於北疆分出真正的勝負。

    同樣以傳統論,上至孔子下到今時士紳,他們當中有幾個會認為中國以外會繁衍出可與中華並列之文明?沒有,他們甚至不認為普天之下四夷能趕得上中華一半文明。

    激進如身高九尺拔劍斬人的孔夫子認為諸侯之『禮』,是守其國、行其政令、不失其民。國家的存在就兩件事,保護子民抵禦外夷、率領子民尊奉王室。

    而跳出傳統的大明之天下,而以世界的天下論之。

    朝廷與北虜似乎沒有必要一戰。

    這也正是如今萬曆皇帝認為自己『面臨的問題』,朝廷對外洋的瞭解越多,越來越證實一件事情——普天之下的四夷,似乎真的繁衍出『能趕上中華一半』的文明了,而且有的地方比大明還強呢。

    他要面臨的並非一場北疆決勝之戰,而是一場華夏與外夷的衛道之戰。

    在這種強烈的歷史使命感驅使之下,小皇帝固執地認為陳沐是他的衛道士,並在腦海中給陳沐加上許多諸如『打一場天下大戰』的內心戲。

    「為這個目標,整合多少力量才可以呢?」

    小萬曆咬緊牙關神情嚴峻地自問自答:「多大力量都不為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3
第一百二十八章 禁軍
               
    我很擔心陛下的精神。」

    自天津開向北洋的漕船高高的船艉樓上搭著涼棚,涼棚下陳沐坐著沒靠背的杌凳,搖兩下素摺扇驅散燥熱,端起桌案上的涼茶對身側小聲道:「陛下被約束得太嚴格了,居然將大沽閱兵這樣的事當作請假不必讀書的藉口。」

    陳沐身側坐著的是御馬監太監陳矩,早在陳沐開口說話之時,黑牙爺們兒便停了掌中蒲扇,向甲板上侍立的錦衣、宦官退入船艙。

    宮裡是一方小天地,宮裡人最講究規矩,只是陳矩一言不發的揮手,甲板便轉眼僅剩四名神機營鳥銃手遠遠地分立四方持銃侍立。

    司禮監與御馬監是內廷權勢最重的兩個部門,司禮監自不必說,御馬監則掌握禁軍勁旅,名為養馬,實際在紫禁城認為文官武臣辦事不利時司禮監與御馬監這一文一武即可受皇命越庖代俎,而陳矩此時此刻不但掌握禁軍,從亞墨利加回來還兼了京營的坐營大臣,位高權重。

    換句話說,如果司禮監這內廷首要文職衙門是朝廷穩定統治的延伸,御馬監這個軍事衙門的職權則有很大的隨意性,隨意性取決於皇帝,一旦朝廷統治不再穩定,御馬監的權力隨之大漲,越不穩定,御馬監的權力便越大。

    但當御馬監權力攀至頂峰,意味著外朝已無法扼制皇帝的個人意志,也意味著朝廷即將崩潰。

    「那不是咱考慮的事,靖海伯思慮得太遠了。」

    陳矩坐著同樣的杌凳,向口中投去一顆冰糖,道:「陛下聰慧,不會有事的,咱爺們聽說再有兩個半月北洋軍便要起航,又要為皇帝爺爺製作衣甲,又要準備大閱,來得及?」

    這次陳矩隨行,就是帶尚衣監與宮裡兵仗局的太監,受太后之命去往北洋軍器局為皇帝製作甲冑。

    「足夠了,陳某入京前,已有船隊向四千里百戶所起航,先運一批輜重過去。」

    給皇帝製作甲衣不算難,軍事上的準備也已籌備良久,陳沐擺手道:「多虧你亞墨利加返航帶回的航道情況,從北洋至四千里百戶所的航道都很安全,從那到麻家港的一月航程才是真正的艱難路程。」

    陳矩矜持地笑笑,沒有應承陳沐的誇獎,道:「寒冷之時黑水靺鞨群島的十島千戶所航路難行,即使沒有冰封沿途也會遇到飄來的浮冰,航行還要多加小心。」

    「放心,陳某知道。」陳沐點頭,對陳矩笑道:「我的幕僚已經做出三份航線圖,放心吧,與其擔心陳某的航行,不如擔心自己吃這麼多糖會得病啊!」

    他們之所以先派遣一批輜重船隊去往四千里百戶所,為的就是遇到最壞的結果,若天氣太過寒冷,他們的船隊經過四千里百戶所後很有可能下一個靠岸點就是麻家港,甚至可能是麻家港東北方向的北亞墨利加任何一處不為人所知的沿岸。

    最好的結果自然是艦隊安然抵達麻家港,但也有可能船隊在航行途中失散,這與航海術是否精湛無關,而是總會遇到的困難,到時候他們的船隊極有可能會分散登陸北亞墨利加沿岸,因此在航行時每個小船隊都必須攜帶糧船做足應對一切的準備。

    「陳某的家眷會隨南洋艦隊一同送到北洋,起航時朝廷的監軍選定了麼?」

    聽到陳沐這麼說,陳矩笑得露出兩顆黑牙,抬掌拍拍自己胸口,道:「咱不但擔任監軍,這一次還要領京營、禁衛、神機、淨軍入亞墨利加,一部分人要乘陛下御船出海,禁軍不會跟你一起冒險,他們要跟明年三月下旬起航的輜重船隊一同起航。」

    禁軍?

    陳沐初聞此消息甚是驚愕,道:「陳某怎麼沒聽說?」

    「這不就聽說了?這是司禮監督公與閣老議出的,咱也剛知道。」陳矩嘆了口氣道:「督公知道去亞墨利加是吃苦受累的事,但做出成績也讓內廷面上有光,不過陳帥放心,咱過去不是搶功的,所需航船、兵杖、輜重也無需北洋勞神。」

    「遇上陣仗,自有京營、禁衛去打,輜重民夫亦有淨軍充任,再說由咱率領,不會給你添亂的。」

    陳沐擺擺手,他知道陳矩的意思,陳矩以為他是擔心禁軍去給自己掣肘,他問道:「那除了北亞墨利加與環遊船隊,新明島、西洋?」

    「都有,後面陸續都要出航,這也是給藩王踩踩點,文臣報於朝中的海外情況有了、武臣報於朝廷的海外諸藩也有,如今這是最後一步,待咱們看過海外的樣子,宗室就該轉封海外了。」

    陳沐明白了,陳矩這次跟自己北洋可不單單是給皇帝做套衣甲那麼簡單,他乾脆笑道:「還有什麼是陳某要知道的,你乾脆都說了吧。」

    陳矩笑著朝陳沐拱拱手,道:「剩下這事就是咱決定的了,這次過來主要是商議這件事……北洋軍府的校場營房,能否再多建一衛?」

    「多建一衛?現在兩衛軍兵輪番操練已經是最有效率的了,再多了,五年七八萬軍隊,朝廷哪裡用得上?」

    建營房一點兒都不難,難在再招募五千募兵,這糧餉就多了,何況陳沐並不認為多出這兩萬多軍隊能用得上。

    「不是要北洋再募一衛,是多出一衛營房,能多讓一衛投入操練,朝廷都知道北洋軍操練得好,能打仗,九邊諸部大帥沒有誰是不認的。」

    陳矩擺手後正色道:「咱是想叫京師三營每年各出一千戶,餘下二千戶由錦衣、將軍輪番至北洋訓練新式戰法,防其鬆懈,以待今後大戰。」

    陳沐不由得對陳矩高看一眼,能提出這樣的想法,很明智啊!

    「這不難,唯獨一個要求,陳某出海這幾年,北洋軍府操練旗軍所有訓練科目、訓練制度,任何人不能更改,縱然有問題,也要等陳某回來再改,尤其賞罰。」

    「要想操練有效,不是平白浪費時日財秣,這一點必須答應我,否則輪換操練便只是徒勞。」

    這也是陳矩的初衷,他讓京營與禁軍到這來操練還不就是看著陳沐來的,故而撫掌笑道:「那便一言為定,咱回去就這麼上奏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3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五千
               
    明軍像瘋了一樣。

    北亞墨利加跟著麻貴的所有明軍都在做一件事——拔足飛奔。

    麻貴麻錦,作為大明朝最可憐的總兵官與副總兵,兩個人合一塊,率領著二十二名遼東兵、十九名宣府兵、三名順天兵、十七名蒙古兵、六個朝鮮兵、二十七名女真兵以及五十六名亞念人,一行一百五十餘人,六個月奔走、航行,自麻家港向西南突進五千餘里。

    登陸北亞墨利加第三個年頭,他們從未如此暢快過!

    他們啟程時天還寒冷,在麻家港設立左右兩個百戶所,留下一百多名旗軍耕種伐木,帶著騎兵跑了幾百里冤枉路才麻家港被一圈高聳的雪山包圍著,唯一看著像路的只有東面一條龐大的雪山裂谷,一直到那個時候麻貴才知道原來麻家港是一個小盆地。

    他們並未探尋雪山裂谷向東究竟能去往什麼地方,麻貴的手下已經不多,如果再指派他們去一些奇怪而看起來是送死的地方,這些人恐怕會秘密把他殺掉。

    所以他的選擇是乘坐陳矩留給他們的幾艘船其中一艘,夥同幾條麻家港自造單桅小船,駛離麻家港海灣後繼續向西南航行。

    這為他重新贏得在部下中的聲譽,越向南走氣候越溫暖,這是各族軍兵統一共有的常識……也不全是,那些新加入的亞念人旗軍就沒這常識,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麻家港西邊,既沒去過北方也沒去過南方。

    不論如何,麻貴很清楚他所有部下都希望能在更溫暖的地方度過一個冬天。

    結果毫無疑問,求仁得仁。

    遙遠的雪山向東南不斷延伸,雪山腳下是綿延不斷的林地。

    漸漸眼前撞出綠色,林間奔走的小生靈變多,旗軍笨重厚實而做工粗劣的毛皮大襖被脫下放入船艙,穿上屬於大明邊軍的赤色鑲釘布面鐵甲,他們沿海岸一直走,不斷探查、繪製沿岸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與森林。

    他們接觸並記錄沿岸一個又一個土人部落,這些部落人口都很少,大的不過數十、最小的甚至只有七個人,有些在沿海定居,以捕魚、海豹為生;有些則撿拾野果狩獵野獸,四處遷徙。當然也少不了拉幫結派互相攻伐的,麻貴的運氣很好,像那樣的只碰見了一個,被他稱作伊人。

    那是一個人口上千已有大村落雛形的部落,在一條長近千里而狹窄的海峽中,麻貴船隊在岸邊發現了一些獨木舟,隨後他的幾名騎兵上岸後沿著河流探查進入他們的領地,騎兵在那些土民高聲叫喊中只能聽清一個『伊』字,接著幾根削尖的木矛被飛擲而出,穿皮質衣物的土人武士便持弓自林間奔出,據說還有人持鐵斧頭。

    毫無疑問,英勇的大明騎兵落荒而逃。

    雖然沒人受傷,但幾名探路騎兵受到極大的驚嚇,隨後整個探險船隊都再度警惕起來——他們已經兩年多沒有遇見敵人了。

    從苦兀島到這裡,從來沒人向他們舉起兵器,沿途所遇到的所有部落除了這個伊族,大多不但不想進攻他們還給予他們幫助,這些旗軍甚至都快忘記除了寒冷、飢餓、野獸、疾病外,兩條腿直立行走的傢伙也是敵人這件事。

    「大帥,只要宣府鳥銃手和我的部下一起,就能擊敗他們!」

    說話的是麻貴麾下的蒙古小旗官呼蘭,他們所有人都穿著大明邊軍制式赤色布面鐵甲,前腰掛馬刀後腰別弓囊的蒙古小旗臉頰帶著似乎再也消不下去的凍瘡,唇邊蓄著一圈鬍鬚,皮膚乾燥得似乎快要裂開,頭頂頭髮長出短短兩寸,唯有額頭上面稍長像個桃心兒落到眉間,鬢角與耳後長發編出兩個結環髮髻下垂至肩。

    在登陸北亞墨利加時,呼蘭的髮型是標準的蒙古『不狼兒』,在去年夏天他打算像漢人一樣蓄髮,所以如今頭髮顯得有些雜亂而奇怪。

    蓄髮的原因與漢化不漢化沒有關係,他早就會說漢話了,何況在這個冰天雪地的鬼地方除了那頭貪嘴的大白熊也沒動物讓他去遊牧。

    主要因為呼蘭覺得漢人那一頭長發可能會暖和一些。

    船舷邊上的麻貴抬著望遠鏡朝岸邊望去,轉頭朝呼蘭看了一眼詫異道:「對他們一無所知,擊敗又有什麼用?」

    「這的土人言語不比我們少,互相之間也很難溝通,我知道你能擊敗他們,但我們的使命不是這個。」

    麻貴看著呼蘭笑了,呼蘭是十七個蒙古騎兵的頭,麻貴麾下戰馬很少,陳矩來之前他的人只能騎鹿,如今有了一些戰馬便將蒙古、遼東的騎兵先武裝起來。

    這個呼蘭有一手很俊的騎射本事,不單單弓術好,而且在馬上放火銃也很準,過去一直在腰上塞根砍短木柄的火銃棒子,如今有了馬,便可以放在馬囊裡。

    蒙古人會用火銃的很多,畢竟他們在西征時就已有成規模的火器、攻城部隊,明朝繼承了一部分兵加以緩慢發展,直至近數十年與西、葡等國產生交流才有更大的進步,但如今草原上各部已無成建制的火器部隊,只是有些戰士會帶一兩桿火器應急,畢竟比起舊式火銃,彎弓騎射的效率更高,在馬上裝火藥太難了。

    麻貴有些懊惱地拍拍手上的望遠鏡,他最早的那支望遠鏡在穿過冰河時凍裂了,如今這支望遠鏡的琉璃片顏色不正,有點發綠,看著太費眼。

    「他們的村落很大,如果周圍有更多的村子,也許就是一個國家,他們看上去不是戰士,只是些拿著兵器的壯丁、獵戶,這可是我們遇見第一個會種地、會制陶、既打獵也捕魚的部落,而且他們會冶鐵,留著吧。」

    麻貴看見遠方原野中上百個穿著毛皮拼接衣物的土人戰士對海岸停靠的大船心存畏懼,他們與明人看上去區別不大,同蒙古、女真人更加相似,儘管拿著兵器,在麻貴眼中卻毫無疑問的孱弱。

    正如呼蘭所說的那樣,十七個蒙古人組成的馬隊,如果有宣府十九名鳥銃手參與,不論有一百個還是二百個戰士,都能輕易擊敗。

    「給他們留下一點東西,我們記下這個地方,繼續向南再航行兩千里,然後返航,等著陳帥的大部隊抵達。」麻貴抬手掃過廣袤的海岸,轉身對船上的部下高聲喊道:「明年,爾等都將在這裡獲得土地、林場,獵場,人人都有!」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3
第一百三十章 佔地
               
    麻貴沒能向南再走兩千里,他們在一千七百里外的海上目睹了一場陸地上的戰鬥。

    伊族的領地比明軍想像中要大,在漫長的海峽盡頭,他們發現七個伊人村落,這的人很少養狗,這為明軍的潛入創造了便利條件,兩個潛入村落的女真獵戶帶回消息,這的人住所是一種長條形的單間房,有大有小,大的甚至幾十個人睡在一間屋子裡。

    沒有穿戴甲冑的習慣,但人們有很多諸如羽毛、彩繪石塊的裝飾品,兵器年份橫跨中華三千年,從木製、骨制、石製到銅鐵製成的金屬兵器都有,這說明他們也許不會煉鐵,或者說尚且完成開採礦石、冶煉金屬的步驟。

    麻貴在筆記本上記下他的疑惑:如果他們發現的這些『伊族人』都屬於同一個部落,那麼這個部落將會是他登陸北亞墨利加三年以來最大的部落,接近三千人,而考慮到由海岸向內陸延伸的廣袤地域,『伊族人』甚至可能更多。

    因為他從未在那片地域發現如此密集生活的當地人。

    不過緊跟著,麻貴就找到了亞墨利加土人在此形成聚落的原因,很可能他們才剛遷徙過來。

    在距離海岸線數里的海上,承載九十餘名旗軍的福船大帆降下多半,以緩慢的速度航行著,福船後面跟著幾條不足百料的單桅小船,這些船上都沒有裝備火炮,為將有限的空間裝載儘量多的輜重,麻貴在麻家港下令將所有火炮都卸於港口。

    沒人覺得這片土地上會發生鳥銃與虎蹲炮解決不了的戰鬥。

    麻貴已經確定這是一片老天恩賜的土地,沿海的動物數不勝數,海中能捕捉到大量魚類,只是草率的觀察並不能確定是否有足夠的礦藏,但就他們發現的土地都非常肥沃,無人看護的地上都能長出繁茂的果蔬。

    在這一切令人欣喜的信息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高大而筆直的參天樹木,他們曾見過成片高達二十餘丈的松樹與同樣高大的杉樹,只要有足夠的老練工匠與人手,要不了幾年這就能發展為超越香山的造船廠。

    不過這也並非只有美好。

    「他們在行軍。」

    麻錦端著望遠鏡說道:「能看見的有三哨人馬,呃,沒有馬,分道而進向南奔襲,並未攜帶輜重,行軍路程應當不遠。」

    麻錦口中的三哨其實就是三隊,他們帶著弓箭、投矛以及一些手斧之類的兵器在穿林而過,快速奔走跳躍。

    麻貴轉頭詫異地看了一眼兄長,道:「遠了他們會帶輜重?我沒見過他們有車,馬車牛車驢車,什麼都沒有。」

    「我們跟上他們,看看他們要去哪。」

    麻錦沒理會弟弟的疑惑,這的土人沒有修路的意識,就這道路情況,就算有車也拉不動。

    北亞墨利加土民的行軍路線遠比麻貴等人想像中要遠,他們一路沿海岸向南依靠兩條腿奔走,沿途一支支舉著火把的部落獵手加入其中,從白天走到黑夜、在次日繼續啟程。

    直至行進二百餘里,此時此刻,土民的部隊已經組成十餘支服飾裝扮涇渭分明但聯合一體的小隊,總兵力過千人。

    甚至在最南邊加入的兩支百人隊中,他們的首領都騎著足以令麻貴產生貪念的高頭大馬,胸口也穿戴著鐵質甲冑。

    在望遠鏡中,麻貴似乎看見他們的目標——那是一座立在岸邊的木質營寨,營寨連接港口棧橋旁停靠著兩艘老舊的單桅小船,看上去像一座小型補給站。

    麻貴對此非常熟悉,在苦兀島到麻家港漫長的海岸線上他立下了十餘座類似這樣的百戶所,這座營寨看上去規模也差不多,裡面至多能供百餘人吃住。

    唯一區別便是那些百戶所外沒有數以百計僅穿短褲接近赤身忙碌的土人奴隸。

    這座偏遠而簡陋的木寨上立著一面高高的旗,旗上打著紅叉,昭示著這是屬於西班牙人的補給點。

    「就到這了,麻家港東南六千八百里,看來再往南的土地已被西夷佔了。」

    麻貴有些不甘地望著海岸上的營寨,儘管他不知道所謂的墨西哥離這有多遠,但在心裡篤定還有很遠的距離,在宣大,他們與蒙古人寸土必爭,如今卻要將大片土地拱手讓給西夷?

    麻錦的表情也差不多,但他們都知道大明需要西班牙人,銀礦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上,已經議和便不能再多生事端。

    至少在大批援軍到來之前,他們不能與西班牙人開戰。

    當然,別的都是假的,就麻貴手上這綿延七千里海岸線僅二百多人的兵力……土著都能攆得他落荒而逃。

    就在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小到一丁點的營寨時,麻貴突然開口。

    「滿帆,繼續向南,繞過這座營寨。」

    船上旗軍聽到軍令自然執行,麻錦詫異問道:「至多一個時辰土民大部便兵臨城下,何不看看他們是如何作戰的,此際為何要向南開啊?」

    這是個好機會,既能讓他們瞭解西班牙人是如何作戰的,也能讓他們瞭解本地土民如何作戰……他們這些人在啟程前於苦兀島受到長時間培訓,幾乎瞭解三年前南洋軍府對海外所瞭解的一切,但從未真正見過,一切都是紙面學問。

    麻貴微微搖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長出口氣才說道:「別急,一會還會回來。」

    西班牙人的營寨不大,卻佔據廣袤的土地,看上去他們把種植的方法傳授給土人奴隸,大多數連衣服都沒有的土人在周圍開墾出的幾塊田地上勞作著,或來往搬運貨物,整座營寨的人數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但麻貴還是能透過發綠的鏡片瞧見營寨上有幾個戴高頂簷盔持銃或長矛警戒的士兵。

    望遠鏡給了麻貴在極遠距離外觀察他們的機會,並妥善繞過營寨,向南航行三十餘里沒有發現更多的西班牙營寨,這才航船向北,最終於營寨南面估摸著十里距離將呼蘭等一眾蒙古兵與他們的戰馬登陸在沙灘。

    麻貴只有一條命令:「封鎖營寨隱蔽起來,他們派出傳遞消息的人如果多於五個或向東面傳信,就放他們走,少於五個、向南傳信,就射殺他們不要留下活口。」

    麻錦瞪大眼睛,急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不想把土地送給西夷,這片土地不是他們的、就是我們的,對吧?讓土人做他們想做的事,這對我們有好處。」麻貴努努嘴,拍著船舷道:「走,我們回去把港口那兩條船拿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53
第一百三十一章 比劃
               
    北美原住民赤腳踏在祖宗世代生存的土地上,首領頭戴羽毛冠身上塗黑泥偽裝,持相較大明稍長的弓,持弓的手同時斜握幾支重粗羽箭,低伏著身子緩緩逼近西班牙人的要塞。

    與南美同胞所用棕櫚單體弓不同,這邊的弓多為杉木鋪筋板弓,在北美南方部落與西班牙征服者的戰鬥中,是北美原住民的相對優勢兵器。

    在美洲西海岸,土民像這樣的軍事行動幾乎兩個月就會發生一次,有時在北方有時在南方,由各部落選出英明的戰爭首領,組織一次又一次掃蕩,就在去年,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灣的所有據點都在戰爭中被土民摧毀。

    反過來便是一次次屠殺、仇殺。

    駐守在這座隸屬於新西班牙上加利福尼亞省營寨中的軍隊是貝爾納爾軍團的半個連隊,在去年他們整個連隊三百名士兵由南美洲調往北方,應對當地土人給西班牙帶來越來越多的麻煩,——實際上所謂的『上加利福尼亞省』以及『下加利福尼亞省』都只存在於紙面,西班牙人還未開始在這裡殖民、傳教。

    在四十里外的南方,還有另外半個連隊駐守,是這片土地僅有的駐防軍隊。

    西班牙人早在三十年前就來過這裡,不過後來南方出現了一個非常厲害的印第安人名叫勞塔羅,他的名字依照當地馬普切人語言的意思為『迅捷的長腿鷹』,少年時作為西班牙人的奴隸士兵學會了騎馬作戰,後來逃脫奴役。

    回到部落後受阿勞科一帶土民推舉成為戰爭領袖,率領軍隊一度戰勝西班牙遠征軍並在戰鬥中擊斃聖地亞哥城的創建者、後來稱之為『智利征服者』的遠征軍首領瓦爾迪維亞。

    直到現在,馬普切人依然在與西班牙人作戰,並讓西班牙人看不見一丁點長久和平的可能。

    尤其在新西班牙總督區發兵關島全軍覆沒後,與馬普切人議和都已經被西班牙提上日程了。

    實在耗不下去了。

    守在城上盯著奴隸做工的士兵抹了一把滴到下巴的汗水,抬頭看了看正午刺眼的太陽,靠著重型火繩槍露出輕鬆的笑容。

    這裡天氣涼爽,穿戴甲冑才會出汗,但已經比南美洲的情況好太多,在那邊他們的主要裝備是棉甲與半身甲,半身甲在那種氣候下不用多久就會生鏽,而穿棉甲衣不但為襯外面的鎧甲,還為防備毒蛇、蚊蟲叮咬,比起大部分揮舞黑曜石兵器的土著來說,中暑是更難纏的敵人。

    衛兵向上頂了頂高簷盔,向營寨內的不穿鎧甲只穿襯衣與寬腿半褲的相互推搡取樂的軍官。

    他們都是歐洲戰場的退伍老兵,為追逐財富自發來到新大陸,進行他們最擅長的工作——戰爭。

    偉大的文藝復興,不僅解放了高貴、也解放了低劣。

    歐洲社會的暴徒、盲流、惡棍、騙子,縱橫在大航海時代,被人冠以偉大征服者的名號,只要能帶回黃金,誰管黃金上曾沾過多少血?

    他們征戰、他們讓自己流血也讓別人流血,得到一時半會的權力與財富,緊跟著讓國內派來修士,他們才發現原來自己什麼都沒有。

    木寨門下的驚呼打斷老兵的思緒,他聽見把守寨門的戰士高聲叫道:「敵襲!」

    十幾個身上塗著泥土與彩色染料的土民武士突然從寨門外三十米外的草叢躍起,提手斧向營中殺來,比他們更快的是一支羽箭,喂毒的石箭頭隔三十米距離劃出輕微的拋物線準確命中守門士兵的腦袋,不過羽箭與高頂盔相撞只發出一聲脆響。

    發出警報的瞬間,營寨中互相打鬧的士兵手忙腳亂地拿出手邊能拿到的一切兵器跑向寨門,兩支燧發手槍冒出硝煙發出巨響,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推動木門想要將入侵者關在營寨外。

    突然爆發的變故驚呆了營寨外為西班牙征服者們勞作的奴隸,人們丟下手上的活計四散而逃,麻貴的望遠鏡裡清楚的看到一名穿著褐色兜襠布的奴隸驚恐地逃向木門,試圖趕在木門關閉前逃入營寨裡,在抵達寨門即將關閉的瞬間抵達門前,接著身子定住,緩緩向前趴倒隨後受外力仰面躺倒。

    就在他快要入門的那一刻,一柄鋼劍穿透胸口自後背透出,僅著襯衫的西班牙軍官踢開屍體時順便將長劍抽出,高喊著指揮部下將木門關死。

    不過就在這一劍的耽誤中,一名土人已經衝到門口,還差幾步銅製短劍脫手擲入門中,幾乎同時門縫爆出硝煙,自己隨即中槍倒地。

    麻貴不知道那柄短劍有沒有命中門內的西班牙人,木門還是關上了。

    他看見營寨內有人搖動小鐘,隨後便是一場屠殺。

    數十名西班牙士兵在極短的時間站上營寨,有些人甚至衣服都只半披在身上,居高臨下持火槍、長矛以及長劍據守,土人各隊則瘋狂地衝擊木寨門,接著更多人像潮水般洶湧地包圍半座營寨,立在寨下以斧頭砍、投擲火把甚至有人用鐵斧砍著交替向上爬。

    但這終究是少數。

    更多人則用弓箭、投矛在十步之外向木寨上投射,但每當木寨上一陣硝煙散開,木寨下便有不少人倒下,向上奮力爬去的土人也被長矛刺翻,他們最有效的攻勢反而是那些丟到木寨下的火把,土人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就近將所能撿到的一切易燃物丟到木寨下,想要用火攻來摧毀西班牙人最大的仰仗。

    瘋狂的進攻持續了將近半刻,土人在木寨外丟下數十具屍首,扶著受傷的戰友緩緩向後退去,以隱隱的半包圍跟木寨內的西班牙人對峙。

    麻貴不知道他們的攻勢給西班牙人造成多少死傷,但看上去城中守軍並沒有顯著減少。

    五個?

    還是十個?

    麻貴搖了搖頭,這樣不行呀,進攻手段太過匱乏了,這樣下去他們要打多久才能把這座木寨攻破?如果木城寨裡有足夠的火藥,人死完了都夠嗆!

    就在麻貴琢磨要不要讓人提著虎蹲炮去助一臂之力的時候,眼看土人撤出百米的西班牙守軍快速打開木門,五名騎安達盧西亞馬的騎兵快速奔出,朝南一路狂奔,其中兩騎奔出時還不忘回首用手銃朝土人密集的地方放出兩槍。

    正是他們讓麻貴下定決心,拍著船舷道:「靠岸,先搶那兩艘小船駛離岸邊,去個機靈的旗軍過去跟他們比劃,我們是來自大明的朋友,幫他們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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