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2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3
第七十二章 亞念
               
    萬曆三年的嚴冬如期而至,北亞墨利加的明朝遠征軍卻早在三個月前就感受到這裡的嚴寒。

    儘管他們走了很遠,但這片廣袤大陸的寒冷地帶實在太大,讓遠征軍上下都認為自己會把一生都耗在這裡。

    但至少麻貴這個冬天比去年好過的多。

    在五月,他的人在連接望峽州與北亞墨利加的黑水靺鞨群島東端建立第一座港口,就在那個曾幫助過他們擁有上百個宗族近千人口的女真使鹿部的領地之中。

    不過那其實只是一個擁有五座冰屋、兩條木質棧橋的小哨站,被起名叫夏鹿港,駐紮兩個小旗的女真士兵。

    不論規模還是位置,都決定了夏鹿港只作為指引航線的存在而無其他戰略意義,因為這個小港口附近只有夏天才有船隻能夠抵達,其他時間有時會被浮冰影響,有時則可能完全不能通船。

    麻貴真正立起的港口在夏鹿港沿岸向東北航行近七百里的海灣中,名為美灣,即使在冬季也不結冰,不過合適做海灣的海灘極少,遠征軍尋找了足足三十六日才在海灘上找到一處能讓貨船與戰艦停靠的地區。

    海港起初並未起名,不過隨遠征軍定居而被叫做麻家港——還活著的遠征軍將士到如今已經能深刻認識到想在這裡獲取土地以顯祖宗有多麼不易。

    沒人再帶著最初的痴心妄想,他們只想在這活下去,因為放棄唾手可得的土地對他們來說更困難。

    麻家港廣袤的海灘缺少優良海港,卻有大片潮泥地帶,在離海岸稍遠的地方有適合種植糧食的肥沃土地;自海灣能捕食數量眾多的海魚,內陸分佈著大量湖泊,肥美的大鵝與鴨子及在此地棲息的鳥類能作為充足的肉食儲備。

    西北方有被自稱亞泥俺的女真人,麻貴更喜歡把他們乘坐亞念部。

    各部少則幾十,多則數百地散落生活在西面與北方山林湖澤之間,多以狩獵為生,在麻貴他們行過時有幾個部落曾向他們發動攻擊被剿滅招撫,更多部落則同他們建立了相對良好的關係——其實就連麻家港也是這些『女真人』指引給他過來的。

    麻貴已經漸漸感覺到奇怪了,世上不應該有這麼多女真人,可大家長得都一樣,稱他們做漢人未免太過抬舉,叫蒙古人又未免太遠,最像的野人女真,似乎都比他們會穿衣服。

    不過麻將軍很會處理問題,他把這些東西寫成長信,揣在身上等尋找他們的明軍過來送回到天津的陳沐手上,讓他給這幫人起名。

    十一月初三,黃道曰:宜出行、入宅、安葬。

    麻家港正舉辦一場葬禮,由麻貴親自送葬。

    事情的起因是陳沐任北洋大臣後派人搜蕁麻貴,要他繼續進行自己的使命,搜尋隊沿他們在水湖峰留下的足跡一路南尋,找到他們後留下一些物資並交付過去永樂年間對東方有記載的地圖。

    地圖的名字是《天下諸番識貢圖》,成圖於永樂十六年,陳沐自己對這幅圖關於東面的記載都存疑,圖上說那邊有野牛背似駱駝,要麼說北亞墨利加土人多習騎射,不過多少能給麻貴創造一點可能,便派人給麻總兵送去了。

    地圖上位置標註不清,當年的製圖水平還不比現在,麻貴將信將疑地派五個女真旗軍騎著馬和鹿去往東北方尋找野牛、馬匹,野馬真的找到了,長得像小驢背上無力不能馱人。

    野牛雖然也真找到了,但活著回來被嚇破膽的兩個旗軍一口咬定他們沒找到野牛,說那是身長丈餘背生厚肉的妖怪,說亞念人讓他們在這裡定居就是陰謀,要讓妖怪殺了他們。

    一隻妖怪身中數銃還未倒下,十幾頭妖怪鉚足了勁轟踏而來,兩個旗軍騎馬跑得快,另外三個騎鹿的跑得慢,被撞死後又被踏得血肉模糊。

    後來麻貴再派人去帶回屍首,一個百戶隊走了整整八天,又在原地搜尋數日,找到了凍硬的屍體,並在不遠處尋找到那頭血流盡的野牛屍體,一路再回來則花了更長時間——那頭巨大的野牛太重了。

    棺木入土,麻貴立在墳前拜了拜,這才皺著眉頭帶人去看旗軍帶回的牛屍,他們已經習慣了生死離別,尤其在登陸北亞墨利加後,有人餓死有人凍死,有人落入泥沼有人入海淹死,但這是頭一次有人被牲畜撞死。

    他手上的人越來越少了,除了北亞墨利加西部沿海的四個使鹿部中駐紮的幾個小旗旗軍外,他的部下只剩二百七十三人,暫時定居在這座以他的姓氏命名的港口中。

    像國中那些城池的規劃一樣,這座海港城池麻家港此時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圍牆,是用當地砍伐的木料紮成的。除了三個用於堆放貨物的倉庫,中間靠近海灘是空出的校場,兩側則是劃定街坊,眼下僅搭出兩條街的土木屋,暫時用樹葉、泥土與木板鋪蓋,看上去很是簡陋。

    不過麻貴已在城北建起燒瓦地,很快他們就能有足夠的瓦片來防止屋頂漏水。

    野牛的屍體被放在校場上,周圍聚了幾圈旗軍,人們只敢遠遠看著卻不敢離近觸摸,生怕這頭龐然大物再活過來衝撞殺人。

    麻錦推開眾人,踢了牛頭一腳,拿著量尺自牛尾比起,一尺一尺算過去,轉頭對麻貴道:「體長十尺三寸,肩高六尺九寸,被這東西撞一下誰都別想活命——那些亞念人讓我們到這來,是不安好心。」

    「呵,我只看到一塊重數千斤食物。」麻貴對此滿不在乎,他走上前去想要提起牛腿,卻也只能提起一條牛腿,松下拍了拍手道:「把皮扒了剁掉,凍了一個多月估計是不能吃了,但可以好好稱稱這東西到底多少斤,說到底這只是牛而已。」

    「北洋的船可以直達麻家港,算算時間,這個月就會有新的船隊過來,他們會運來牛、羊、馬、布匹和工匠,口糧種糧,還有更多旗軍,我會再寫信向陳帥要些一斤佛朗機炮,不用擔心,這些大牛隻能是活靶子。」

    「過了年,萬曆四年是個好年頭,我們能開墾自己的田地,能豢養自己的牲畜,留在亞念部落的旗軍也該教會幾個能說漢話的土人了,跟他們做些買賣互通有無,更多的人手更大的土地,麻家港只是個開始,明年,我們繼續向東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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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美食
               
    麻家港的新一天,從被凍醒開始。

    十一月初六,拂曉。

    天剛濛濛亮,麻貴裹厚實的白熊皮大襖走出屋舍,提著油燈兩眼通紅地打了個哈欠,在空氣中吐出第一道白氣。

    過去他以為人只有生老病死是不因身份與財富改變的,北亞墨利加證明了還有寒冷與飢餓,這不管富貴讓人穿上多厚的裘袍、無論旗軍還是將軍。

    沒吃飽肚子都會咕咕叫,睡著了都會被凍醒好幾次。

    他數著自己昨夜蜷縮著被凍醒的次數,最終放棄了統計……在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睡眠中似乎始終不得安寧,這令他確認好像同前夜的睡眠一樣,一直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遠征軍已經沒幾個人還穿胸甲了,他們普遍只在毛皮大襖裡穿一件鎖甲,因為穿得太厚使行動困難,身體已不能承擔沉重的甲冑。

    校場上白茫茫一片,下了兩天的雪似乎已經小了,麻貴從屋門外兵器架上取過長刀,刀柄扎入積雪探出台階所在,這才一腳深一腳淺地漫步在逾尺深的積雪中,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直通校場中央懸掛的蒙皮大鼓。

    鼓是老鼓,上面的蒙皮卻是登陸北亞墨利加後新換的第三張,音色不像過去國中做的那麼低沉,但勉強能用。

    敲了三通鼓,旗軍紛紛緩慢而遲鈍地從各處屋舍中走出,不必將官下令便各自拿起工具鏟雪,這是他們每天必做的工作,為了不讓校場與街道凝冰,他們昨天鏟了一上午,中午才開始做伐木、搬運之類的工作,傍晚回來麻家港又被一層厚厚的雪覆蓋,又忙了一晚上。

    享受質量極差的睡眠之後,早上起來還要掃雪——這其實已經是不錯的情況了,這次的雪下得不算太大,上個月有一天早上出門,夜裡下了半人高的雪,許多旗軍被困在木屋裡,最後從壁爐的煙囪裡爬出來,在那之後屋門被他們改為向內開。

    「等北洋再送人來,我要把屋子都拆掉,現在兩三個人住一個屋子太不方便,還是要像在水湖峰時一樣,十幾個人住一個大屋,每個屋子門外修迴廊、門向內開,都要有壁爐和煙道。」

    「屋子可以分散一點,在漁場、農場、林場、石場、牧場、港口、泥場、燒瓦廠各蓋幾處,再規劃幾條路,減少旗軍無用勞作。」

    麻貴沒有參與掃雪,向部下兩個書吏吩咐著,他並不總是這樣體現自己的特權,在大多數時候,他會和旗軍一同勞作,因為除了勞作實在找不出更加有意義,能讓身體熱起來的事情了。

    俗話說習武之人要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但直隸的節氣在這邊行不通,儘管麻貴對天象只是略懂,但顯然這十月就入冬了,四月才出冬,或許要冬練十八九。

    其實這已經讓旗軍感到非常幸福了,至少這的冬天才六個月,水湖峰可是有九個月冬天呢。

    同文吏軍匠重新規劃了新的麻家港,麻貴去看望偷吃了野牛肉生病的兩個旗軍,身形龐大的野牛被切割稱重後得到一千九百七十斤的重量,巨大的肉量顏色異常好看,儘管麻貴為旗軍安全下令不要食用,拿去讓馴養的白熊吃,但還是有幾個旗軍同大白熊搶食,更少的人鬧了肚子。

    自己不會給主人捕獵,不套籠頭就要咬人,騎著又不舒服,還得整天琢磨給它弄吃的——麻貴也不清楚到底是他在馴養大白熊,還是大白熊在馴養他。

    不過麻貴並未責罰他們,對飢一頓飽一頓長時間遷徙中沒有穩定食物來源的旗軍而言,看到上好的食物被浪費是很難接受的事,別說他們了,就是麻貴自己都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在飽腹與安全的權衡中放棄那些肉食。

    所以當麻貴去探望病號時,坐了半晌都沒有開口,只是聽著病號一再承認自己的錯誤,希望主將不要因此懲罰他們。

    等他們說完,正襟危坐的麻總兵才舔了舔嘴唇,問道:「好吃嗎?」

    病號旗軍:「誒?」

    「責罰還是要責罰的,但一直想問,那個野牛肉,好吃嗎。」麻貴十分認真,面上帶著對肉食的強烈嚮往與探究精神:「那個肉它很紅,看上去精瘦摸起來軟嫩,你們怎麼吃的,是偷了油煎炸,還是壁爐裡放在石板上炙烤,該不會是清水煮的吧,缺少香料吃起來會不會太寡淡無味?」

    「不不不,將軍!只要放點鹽,還向鍋裡丟了兩根樹枝,煮起來極香!比白熊肉好吃多了!」

    拉肚子拉得臉色發白裹在大襖裡的病號旗軍提起這個似乎病都好了,眉飛色舞道:「要是有點油就更好了,將軍,我們應該在農場種點油菜,這個牛它身上肥肉太少,雖然……還請將軍責罰!」

    「喔!油菜,對,我們需要大鋸、錘子、油菜,不,海裡的鮭魚很肥啊!」

    麻貴沒理會旗軍話說一半突然拜倒在榻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們還偷吃白熊肉!」

    可這語氣,聽起來怎麼就滿滿都是羨慕呢?

    他皺眉道:「你們聽著啊,作為責罰,等你倆病好,跟著漁兵去捕魚,瘦的魚肉我們吃掉,肥的魚肉,你倆想辦法把它弄成魚油。」麻貴用鼻子深吸口氣,臉上不知怎麼浮起些壯志未酬的神色,道:「等風雪天過去,獵兵把野牛打回來,你們要讓所有兄弟吃上魚油煎牛肉!」

    倆病號一聽,這哪兒是責罰啊,這他娘不是又有魚肉吃了嗎?

    連忙再度伏倒高聲拜謝。

    麻貴魁梧的身形立起,只看二人表情就知道他們心裡又想的是什麼,他輕輕擺手,這才重重地嘆了口氣,肅容感慨:「都餓啊,不只是你們,每個人都飽受凍餓之苦,麻某深知餓得腹痛是何滋味,又怎會不准你們吃食,只是上千軍兵,只有你們了,不能再有人死掉,不論是貪嘴還是軍法。」

    「帶著最好的鎧甲與兵器,訓練最好的士卒,駕馭最好的戰船與最優秀的火炮,誰都沒想到會有這般遭逢。」

    「朝廷與麻某,都把這場遠征……想得太簡單了!」

    麻貴走出病號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間編寫書籍,其實只是幾十張紙的小薄本,大致介紹了他們所經過地區的氣候、部族、地形,附著測繪出的沿岸標註出林場、漁場、山石、可食果子,最重要的是有遠征軍使用到與缺少的一應器具及遇到的種種難題。

    以及麻貴對此次東征的失敗承認,在書裡,他極力向陳沐與朝廷建議,重新組建第二次遠征軍,以數十甚至上百個百戶規模小船隊,攜帶兵甲外各式生活物資,在黑水靺鞨群島南部沿海能種植春麥的土地登陸,興建一座座小鎮,用船將他們聯繫起來一同東進。

    在這冊用掰彎的鐵釘裝訂在一起的薄本封面,是麻貴用炭筆寫就的幾個大字——《斬棘錄》

    「船!」

    木門猛然被推開,親兵撐著膝蓋喊聲與寒風一同灌進室中,他的手臂遙遙向身後港口指著,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大口呼吸數次深深嚥下口水濕潤喉嚨,這才乾脆地拜倒道:「將軍,船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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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黑牙
               
    先是一條雙桅福船緩緩靠近港口,停泊在麻家港西面內河中,船上走下幾個身著棉甲的相識面孔,是麻貴遠行時留在望峽州、黑水靺鞨群島的旗軍。

    領航船靠岸沒多久,十四艘漆黑紅帶魚眼的雙桅福船緩緩近港,五艘五百料鯊船在千料戰船的率領下緊隨其後抵達。

    大船上軍兵赤衣赤襖,為首宦官披外繡紅綢的狐裘大袍立在船頭,遠遠審視著這座不大,一眼就能看乾淨的船港,氣候寒冷看上去兵力不多,人人穿鹿皮熊皮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毛皮大襖,看上去像女真人多過漢人。

    可以說分外寒酸了,但宦官卻不由自主地張口露出釋懷的笑容——他沿途經過許多地方,看慣了黑水靺鞨女真的冰屋、水湖峰簡陋的望樓,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遠征軍將士壘出寨牆、修建屋舍,甚至看上去他們還準備開墾土地,他們真的還活著,而且活得越來越好了,這難道還不值得開心的露出笑容嗎?

    不!

    陳矩意識到自己張開口的傻笑會露出小時候吃糖吃壞的黑牙,立即矜持地抿上嘴巴,只留下嘴角淺淺的笑意,緩緩頷首點頭。

    在簇擁過來的東征軍中,陳矩發現了麻貴高大的身影,身上沒有絲毫裝飾,就像那些裹得密不透風的旗軍一樣,服制上唯一區別在於旗軍都是棕色或雜色毛皮的大襖,只有麻貴身上大襖盡為雪白,在人群中非常顯眼。

    早已搭建好的棧橋不足以供龐大船隊停靠,八艘戰船分別停泊近海,放下小船往來接應兵員,陳矩所在座船先停泊橋旁,待他下船,隨船旗軍開始搬運貨物。

    「在下御馬監提督太監陳矩,奉皇命九月十三自北京啟程,輾轉經天津、蝦夷衛、苦兀島、四千里百戶所至北亞墨利加,向將軍及諸位東征勇士傳話,交接一應輜重。」

    陳矩說到這頓了頓,給眾人接聽皇命拜倒的機會,以儘量洪亮的嗓音道:「皇帝知諸君辛苦,特賜塞外板升田地與諸君宗族,不論蒙漢女真朝鮮,一視同仁——板升,今是大明國土矣!」

    板升土地?

    麻貴與麻錦等人原本聽見皇帝知道他們的辛苦臉上剛浮出的感激笑容還未揚起,又立刻僵住,這對女真、朝鮮兵聽起來是賞賜,但對漢人與蒙古人好像是懲罰,尤其他們這支遠征軍所剩不多的軍官可都是萬全等地入宣府講武堂的出身,他們太知道板升是什麼地方了。

    那是塞外,沒有長城保護的塞外啊!

    「這,還請督公示下,板升?」陳矩宣讀皇命,即使是麻貴也要拜倒聽命,此時抬頭滿面難以置信的神色,帶著極大的不甘問道:「我等奉皇命披荊斬棘,死者十七,數以音訊隔絕,麻某連追封都受了一次,陛,陛下將我等宗族遷至板升?」

    「諸位請起,此事說來話長,還請稍安勿躁。也就是今年的事兒,咱給諸位細說,這真是陛下感念諸位胼手胝足忠誠勇敢而給予了不得的賞賜。」

    陳矩正色說罷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寒顫,這不是到這才感覺冷的,從苦兀島航行往四千里時他的秋天就結束了,他只是在想怎麼把時局的變幻向這些離家兩年餘的遠征將士說清楚。

    他清清嗓子,道:「近些年北疆將帥正值青黃不接,塞北看我邊將年輕,以為軟弱可欺。今年初,俺答向皇帝索要封賞,還威脅若不給封賞便要兵戎相見,一時間塞外各部洶洶,大有再興兵禍之意。」

    麻貴瞪大眼睛罵道:「欺人太甚,麻某可以出戰!乘船回去便戰!」

    「將軍不必性急,陛下沒有辦法,只能請宣府講武堂任職講師安享晚年的馬帥任鎮朔將軍,馬帥上任整頓兵馬兩月,率騎兵出塞於板升、塞內於宣府郊外,多次遊獵。」

    說到遊獵二字,陳矩面上帶著耐人尋味的笑意,道:「塞外各部皆傳『馬太師歸也』,各部偃旗息鼓,俺答派騎手扣關至京師奉表謝罪,痛悔前過,一場兵禍消弭無形,愛出歪主意的東洋陳大帥向朝廷傳信,說皇帝知道俺答是受奸人蠱惑,這次不懲罰他,但要他交出蠱惑他的奸賊,並收其部,遣其部眾充軍役,並割取板升三百里以示懲戒。」

    「咱爺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俺答不但同意,還特痛快地將兩個被封為指揮使的部落首領交送口市,咱出海時,俺答正與馬帥商議交多少人充軍役呢。」

    陳矩對上麻錦等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道:「朝廷在塞外設了板升衛,除軍田外,劃出五萬畝田地分給東征將士家眷,作為諸君受苦的慰勞——此地太過嚴寒,南方收降作亂之民尚未過苦兀島就會凍傷凍死,因此一直在向新明派遣,並未給麻將軍增派人手。」

    「此次咱押送北方諸地招募旗軍七百,各行工匠二百九十,鋸、錘、斧、鏟、鋤等工具兩千七百有奇,鐵、銅、錫、鉛等物四萬餘斤,諸類藥物無算,用於貿易的棉布九萬八千匹,還有麻將軍最需要的東西。」

    陳矩臉上浮起笑容,一不小心又把黑牙露出來,連忙抿嘴,繼續矜持地說道:「東洋陳帥在天津北洋開了被服廠,為東征軍置備加厚棉被棉褥兩千四百床,新式軍服棉衣兩千四百套,這是籌備輜重的陳帥送來的書信,然後……」

    東征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聽了個差不多,依然沒感覺到將板升五萬畝地賜給他們是多大的善舉,要是在長城以南任何地方都好,可偏偏是在長城以北,這讓他們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不過聽說馬芳如今又當上宣府總兵,到底還是讓人放心的。

    麻貴他們都是馬芳舊部,深知那是唯一一個能帶明軍騎兵踹蒙古大營的老將軍,對他充滿了信任,而且最讓他們開心的是,在北亞墨利加,他們所需要的大多補給都隨陳矩的到來得到補充,這對他們來說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等到田地開墾,得到種植的收成——他們很可能會想辦法把家人接過來。

    人在哪,地在哪,家就在哪。

    青年宦官對麻貴及一眾將士眨眨眼,看眾人什麼都不說,只等著他發話,他只好開口問道:「能不能給碗熱水,讓咱們進屋暖和暖和?對了,皇帝想見見亞念人,咱下次過來應當是六月,希望麻將軍能請各地部落的首領乘船至北京進貢,陛下命二十四衙門制了牌旗,來賞賜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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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大王
               
    遠在北亞墨利加的麻貴根本無從想像他成了一個多麼有名的人,在跨海連洋的土地上,他的名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近年來隨南洋出版印刷的繁榮,由南至北帶動起非凡的市井文化,幾十個受陳府豢養的潦倒家孜孜不倦地寫著一個又一個出海人物英雄志。

    這些英雄志難登大雅之堂,不受主流文化認同,但別管市井的走卒販夫還是身份尊貴的官員學士,都看過——區別只在於是不是喜歡與人分享。

    「這個麻貴厲害啊,在那麼個冰天雪地的鬼地方,於朝中都死了一次,還能立定跟腳,最新一期英雄志說朝廷已經得知他們的去向,派出船隊去搜尋,了不得——不過亞墨利加是不是比咱這兒大?」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是新明島西北,端著酒壺提著生肉喂野狗的楊兆龍,他沒有看書,也不看書,英雄志的內容都是立在旁邊的播州伴讀捧著書一字一字讀給他的。

    播州人在新明登陸的環境其實要說,比麻貴登陸的亞墨利加好不到哪裡去,這無常的氣候是另一個極端,貧瘠的土地開墾出田地收成也不好,原本還能多開墾些土地,但隨著楊兆龍派出的探路者越往南走,土地便越貧瘠,沿著每一條河流終點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漠與戈壁。

    即使是潦草生著綠樹的地方,土地也都是干燥黃色,完全沒有新明北方那些鄰居群島上熱帶林地來得綠意盎然。

    形式難到這個地方也就算了,還到處是蛇,動不動路上還有長得超級健壯的有袋大兔子上來見人就干,赤手空拳還真打不過它。

    但楊兆龍在新明島就有一點好,交通便利。

    從楊來灣起航向西北,十日可達唐民島、三十日至蘇祿,海盜都跟著林阿鳳去禍害馬六甲以西,哪怕盤踞在唐民島上那些海盜也在林道乾部下乖乖得不再生事,海域航行非常安全,商路繁榮環境上比北亞墨利加那不毛之地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

    就是一年到頭溫度差不多,讓楊兆龍挺想念四季分明的中土。

    楊來灣的人越來越多了,起初只是楊兆龍帶來的播州幾百戶人家,後來收攏了週遭幾個小部落,讓戶下百姓數量達到三千,但那些部落依然保持著靠兩條腿遊牧的方式活著,偶爾走到楊來灣歇息,大家都認同楊兆龍是這片土地的大王,頂禮膜拜。

    沒有任何貿易關係,似乎是缺少敵人的原因,這的部落看起來比雲貴川山地的部落要友好太多,晃晃悠悠到楊來灣,就把自己路上拾來的好東西獻給他,長相奇怪的樹枝、造型詭異的石頭、宰殺動物的骨頭,有時候披在身上的毛皮嫌熱了也乾脆送給楊兆龍。

    楊兆龍起初以為這種關係是不固定的貿易,但他總發現這的土人在『貿易』之後會忘記把自己給他們的貨物拿走,還得派人追著趕著把東西塞給他們,他才反應過來,這是餽贈。

    他一直不知道這種好感究竟從何而來,直到當地的幾個土人在他這學了半年多言語,能把漢話說清之後才告訴他,因為大家都覺得他很厲害,帶領巨大的部落生活在擁有水源的林地區域,穿奇怪的服飾,能馴服十幾條大狗,大家都很羨慕,還覺得他是神仙,所以偶爾過來看一看他死了沒有。

    不遊牧還能活著的人——這很奇怪。

    長久的互相餽贈中,楊兆龍有點明白大明天子對朝貢的感受,就是這些奇怪的樹枝、詭異的石頭、動物的骨頭和披在身上的毛皮,被人揣著滿腔善意獻給自己,可實際上沒有絲毫用處。

    等陳沐派人把都掌蠻送到新明,他們開墾的田地不夠用了,在漫長海岸線上,他們的船隊找到一處處綠地,可綠地向內陸行走短則十幾里、長則上百里之後,便都是荒漠與戈壁,根本不可能養活上萬人。

    第一批都掌蠻幾千人被分到楊來灣附近沿海各個山谷、林地,去開墾耕作,相互之間都被荒漠隔開不得溝通,佔據長達三百里的海岸線。

    有的地方有林場、有的地方有石山、有的地方能種菜、有的地方能打獵、有的地方能畜牧,兩艘貿易大福船在這片海域往來航行,整天自己跟自己貿易。

    緊跟著馬尼拉又送來大量六畜,急得楊兆龍直跳,「老子連人都養不活了,還能養這麼多畜生?我姐夫要再送一大堆都掌蠻來,他小舅子立馬就餓死在這兒!」

    至於陳沐要求他尋找的礦山,依然沒有半點著落,整整一年楊兆龍都忙於養活自己養活部下,在這塊風景壯麗但環境惡劣土地貧瘠的新大陸上,他們想養活自己就已經費勁力氣,根本無力向內陸探尋,尋找礦山更是無從說起。

    用了接近兩年的時間,他們才剛剛能夠用在這裡砍伐的樹木與魚類等收入同貿易船隊換回生活必需品,僅僅保證收支平衡。

    在楊兆龍說出這句話之後的第三個月,一支船隊送來北方陳沐的書信,給楊兆龍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我姐夫就那麼相信這有礦山,還數量巨大,務必找到?」

    楊兆龍頗為煩躁地抱怨,吩咐著四個侍女收拾著他的行李。

    「衣服表裡要準備四套,那副有南洋軍府銘刻的胸甲和笠盔拿出來等等我要船,劍,劍估計用不上,拿一柄匕首防身吧,要那隻印度花紋鋼的。」

    幾個婢女收拾衣物,楊兆龍立在屋裡將手臂張開,便閉上眼等著鎧甲自己穿戴到身上。

    先是疊鐵片皮製的甲裙圍在圓領錦緞緋袍外,帶著南洋扣的寬條牛皮帶在雙肩交叉回到腰上扣好,隨後胸甲一前一後合在身上,後部稍長的甲片剛好蓋住後腰,正面則稍短露出腰間皮帶上兩排火藥筒。

    耷在胸前的護喉也被帶起扣好,將脖頸與下巴護得嚴嚴實實,胳膊上的鋼臂縛也被束好,最後是帶布面鎖甲簾的笠盔。

    這些武具被婢女熟練地穿戴在楊兆龍身上,他這才重新睜開眼,接過遞到手邊的匕首,自桌案上抓過轉輪燧發鳥銃一左一右收於腰間,端起沉重的神木殺將銃。

    僅僅顧盼自雄片刻,楊兆龍放下重銃將兩個年輕貌美的婢女一左一右攬在懷裡挨個親了一口,這才咧嘴笑道:「還是有你們在最舒心呀,帶上咱們的餐具茶具,我們去探險!」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3
第七十六章 紅土
               
    探險是個新詞,反正楊兆龍是從陳沐的信裡看見的,這個詞一聽就很刺激。

    抱怨歸抱怨,抱怨完了楊兆龍還是要執行,一來是陳沐一口咬定新明有足以改變天下的礦山,還要再派更多的人到新明島,楊兆龍小胳膊哪裡拗得過大腿;二來,則是楊兆龍自己的原因。

    在土司家族,能夠繼承土司的只有長子,因此不但要接受家學對統治地方的教育,還要去往北京國子監學習忠於帝國的教育,但作為次子的楊兆龍就不一樣了。

    他也要學習很多知識,從如何率領軍隊到如何統治百姓,但他要學最重要的一點並非領導,而是服從。

    就是聽話。

    在這樣一個家族裡,通常次子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學水西安氏兄弟相爭,弄死大哥二弟就能當大哥,要麼就老老實實一輩子聽兄長的話,指哪兒打哪讓宗族更強大。

    放蕩不羈愛自由的楊兆龍給自己找了另外一條路,但其實殊途同歸,無非過去聽兄長楊應龍的話,如今聽姐夫陳沐的話。

    陳沐給他的建議是,準備二百人一年糧食,沿岸環遊新明島,重新尋找適合居住的地方——在給陳沐送信的船隊中,留下十二艘滿載水糧的福船,兩個來自海軍講武堂的畢業學員陪同測繪地圖作指引,一切準備就緒,拎包就能上船。

    甚至連後顧之憂都幫楊兆龍解除了,船隊還有南洋大臣高拱派來的三甲同進士出身的文官,名叫李化龍。

    陳沐可沒想到調過來的是李化龍,他只是給高拱寫信希望南洋大臣能從南洋任職的知府、縣官中選出一人出任新明,代楊兆龍治理百姓,興許是高拱覺得二人名字合適吧,便將已於呂宋任三島知縣一年的李化龍調了過來。

    楊兆龍換好衣物穿戴甲冑,婢女左右跟從、苗人武弁抬著箱子,被簇擁著走出釘南洋軍府下發『楊來灣衛衙』牌匾的屋子,便見一人帶一名武士等在外面。

    其人年不過二十出頭,嘴邊剛蓄起短鬚,額頭寬大臉頰有肉,腰板挺直神態自信,足蹬黑靴身著青官袍,頭戴烏紗此時正攥一卷書向遠處未曾見過的奇景看著。

    聽見耳邊異響,轉過頭看見楊兆龍前呼後擁地出衙門眼中閃過些許異色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轉瞬神態恢復平常,微微拱手,道:「在下李化龍,暫任楊來灣知縣。」

    「好年輕啊!」

    楊兆龍臉上帶著輕佻的笑對身旁婢女說著,笑過了才對李化龍拱拱手,道:「雖然你很年輕,但不用擔心,楊來灣很好治理,大家都忙著吃飽飯,既沒有進攻咱的敵人,也沒有好去搶奪的地方,治理這裡不難,安心住下。」

    在他眼中,七品知縣與尋常百姓沒有任何區別,在他老家,長官司正六品長官就是個跑腿兒上貢的。

    也就是看李化龍年紀輕輕,這才出言安慰幾句,在楊兆龍心裡,自己這已經是禮賢下士了。

    他並不知道,在另一個時空的二十二年後,他的兄長率領播州反叛肆殺,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那時已歷任遼東巡撫、兵部侍郎,被朝廷啟用為三省總督四川巡撫,將播州楊氏一舉拔除。

    眼前,李化龍沒半點諂媚,拱手道:「在下任職南洋,分內之事自會盡力而為,還望指揮能費些時間,將楊來機要事務與我明白。」

    李化龍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看東洋大臣這小舅子一副帶著小妾家丁出門踏青的樣子,覺得不靠譜。

    巧的是,楊兆龍也覺得李化龍太年輕不靠譜。

    「無妨,此次航程兩三萬里,再加上測繪地圖探查沿海地勢,短則半年長則一年,楊某定是要給你交代清楚,去港口的路很長,送送我,邊走邊說。」

    李化龍抬眼看了看二里外的港口,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見楊兆龍突然對婢女說了句什麼,婢女小步走回衛衙,他才說道:「給你拿份現在的楊來灣地圖,向東最遠到八十七里,那有高山,我試著爬過,沒爬上去,又懶得繞,你可以爬上去看看。」

    「向西南有二百多里,沿岸四千多百姓居住,有捕魚的有伐木的,還有種菜種糧的,不過這土不好,雖然是紅色,但紅土只有一鏟子厚,下頭石頭倒有近丈厚,不過這邊好打井,挖七八尺就能打出水來。」

    「所以這邊種食兒很難,能長糧食的地不多,倒適合長草,可以建牧場,養牛養羊養馬都行。」

    正說著,婢女已將地圖拿出來,其實就一張紙,還沒副畫大,畫著一個『t'字型區域,標註著海岸線上的都掌人聚落與向南延伸的探出地形,楊兆龍道:「那是我走過的地方,往南走了四百里,南邊很漂亮,會經過一小片草原,雖然看上去很大,都是紅土地,但更遠的地方其實是大漠,紅土大漠,沒見過吧?你要去看一看。」

    李化龍拿著地圖,傾聽著楊兆龍說著他的『功績』,越聽眉頭皺得越厲害,終於忍不住問道:「陳帥難道不是讓閣下至此探明土地搜尋礦山,楊來灣似乎並未做這件事?」

    「你在這待上兩年就明白了。」

    楊兆龍並不像他哥哥那樣容易動怒,起先面上還掛著微笑,但隨後笑容便消失不見,張開手臂似乎環繞這片天地,道:「這是一塊不毛之地,種什麼死什麼,比國朝任何一塊土地都要貧瘠,土人連衣服也不穿、什麼都不會,牲畜都愚蠢至極,你見過敢一個人衝擊軍陣的麼?那見過一隻畜生敢衝擊軍陣的麼?這的大兔子就敢。」

    「前些時候土人給我搬來一塊永樂年的壽星石雕,不是商賈就是三寶公來了又走,姐夫非說這有鐵礦,那太虛無縹緲,這現在都成流放地了,不是都掌叛軍兩廣流匪,一個個送到這我還要管他們吃喝,能讓他們安填飽肚子就費盡力氣了,探鐵礦……你來吧。」

    說著,二人已經走至港口,楊兆龍看著岸邊停靠的艦隊,回頭對李化龍報以微笑,道:「我要去帶著艦隊環島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3
第七十七章 年貢
               
    東非沿海,楊策的進攻計畫失敗了。

    「也不能說敗,屬下確實向那艘船轟了一陣,七門炮有三顆炮彈打進艉樓,可能把他們的舵桿打斷了。」

    晚風吹在西大城的海岸沙灘上,林鳳穿著素綢單衣眯起狹長的眼向東眺望,黑夜裡東面的高山像巨人籠罩在陰影中,他點頭道:「舵桿斷了,那怎麼沒把那艘船帶回來?」

    「那船便是不動,一艘飛鯊也無法搶下,船上至少三十門火炮,上層舷板全是打一斤彈的佛朗機迴旋炮,能從船中段向後射擊,下層甲板為重炮,在岸邊船殼上卸下的炮彈有三斤半,船尾還有一門射石重炮,打二十斤巨石彈,只一下就把船殼砸裂。」

    劫後餘生的楊策小臂纏著一圈白布,傷口不深,是在混亂的炮戰中被自己手下不知道哪個海盜的兵器劃的,當時他都沒有感覺,直到百戶號離開交戰區域才有感覺。

    他輕輕搖頭道:「我們的火炮無法打透它的船殼,用來傷人又數量不足,只能借船速離開,我一直以為只有西夷才有裝備重炮的戰船。」

    在海軍講武堂的教材中,葡萄牙人的海軍與戰船很弱,倒是陸軍戰術不錯,楊策根本沒有想到那艘大船有那麼多火炮,僅僅交戰片刻就讓他感到不可力敵,要不是早先的放出一輪炮彈將敵船舵桿打斷不能轉向,恐怕他就回不來了。

    「雙層克,叫克什麼?克拉克?船速僅比飛鯊稍慢,三十門火炮,上層佛朗機下層重炮,聽起來比南洋千料鯊船還厲害些,可惜不知道能載多少兵。」

    似乎身上穿的素色綢袍讓林鳳很不自在,楊策看到月光下林鳳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整理衣袍,緩緩走著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才聽他輕笑一聲,道:「初來乍到,就得罪兩個國家,有意思。」

    「嗯?」

    楊策快走兩步跟上林鳳問道:「兩個國家?」

    「嗯,兩個,你們出海後,儋王與瓊王在最西邊發現有一座葡人早年修建的小炮樓與棧橋,裡面駐紮幾十個你口中的阿拉伯的胡人,一直在說什麼素蛋素蛋的,被打死了,我覺得這座島可能是西北天方等國的土地。」

    「不過也不是沒有好消息,我們的船探明了周圍情況,比你早先回來的船隊說北邊應該也是西域胡人叫什麼魯密國的土地,大得很啊。我們這是一座大島三個小島,還有兩個能修築炮樓的大海石,島上都像大漠,耕地很少養不活我們。」

    「但這守著紅海,北有魯密國,南有葡夷,一旦航線清楚還能抄掠印度諸國,真是個好地方,就是海港不深,造不得大船。」

    林阿鳳看上去似乎並沒有把同時得罪這片海域兩大霸主放在心上,轉而問道:「木骨都束如何?」

    「屬下並未靠岸就同葡夷發生爭鬥,看起來很繁榮,此次還帶回一個阿拉伯商賈,我準備讓他充當通譯,對了,說到耕地,木骨都束以北似乎都是大漠,但以南就都是林地了,大王可在那邊定都。」

    「葡夷雖在沿岸有幾處商站,但都並非其本國城市更非重鎮,擊退他們,好過在島上腹背受敵。」

    林鳳轉頭看了一眼年輕的楊策,問道:「怕了?」

    「大西城不會是都城,至少不會是我的都城,船才是我的都城,他們找不到我們。」林阿鳳臉上沒有笑容,但神態輕鬆肆意,看上去並不把已進入交戰狀態的魯密國與葡萄牙放在心上,只是將話題轉開道:「我穿這綢袍,是不是有點彆扭?」

    楊策並不覺得彆扭,只是他沒見過林阿鳳穿綢袍,在過去林阿鳳時常穿鎖甲、扎甲,鎧甲總是隨掠奪變幻,但一成不變的是甲下的布衣麻衫與那隻破斗笠。

    突然穿上綢袍,別人不覺得彆扭,但林阿鳳自己卻很彆扭。

    不等楊策說什麼,林阿鳳已經自顧自地說道:「你們的陳帥是有識之士,我看過他的書,說知其所來、識其所在、明其所往,說要透過現象看本質——稱王從一開始就不是個好主意。」

    「稱王是為了留人,現在人是留住了,但他們失去了進取心,整天琢磨著定都、儀仗、服制,瑣碎而無用,此時此刻,有人要和我們打,是好事。」

    對海盜王來說,權力的本質是服從,沒人服從,穿上龍袍也不是皇帝,有人服從,布衣足履照樣能威行四海。

    此時此刻,他需要一場勝利。

    「帶著你的通譯到木骨都束去,多批次地把所有布匹瓷器換成鐵,最好能直接買一批銃炮甲冑,還有木料與火藥,島上頂著雞冠流血的樹不能造船,我們只有七十七艘大船,需要造上百條用於游鬥放火的小船。」

    準備似乎永遠不充分,林阿鳳指著夜幕下發黑的海岸線道:「七十多艘大船隻有不到二百門炮,不論和誰打起來都會吃虧。」

    「至少要再購置百門火炮,以解燃眉之急,剩下的我們可以自己造,雖然造不出鎮朔將軍那樣耐用的炮,但像那種形制的鐵炮卻能造出來。」

    楊策總算聽明白了,林阿鳳並不是戰爭狂人,他也不太希望和葡萄牙、奧斯曼同時開戰,事實上他們的所作所為也稱不上和兩個國家開戰,無非是海上一點爭鬥罷了,即使對方發兵來攻打他們,也只不過會是小股船隊,說實話,對擁有數千水手七十多條大船的西大城而言,除非數以萬計的軍隊,否則他們誰都不怕。

    只不過林阿鳳需要立一個強大、可怕的靶子,以此來讓海盜害怕,集中自己的權力。

    至於這權力究竟能集中多久,他沒想過,或想了也不在乎。

    他的生活本就如履薄冰。

    「明年,這、這、還有那,島上會有三個造小船的船塢,一個專門用來鑄炮的炮廠。我給你五條船,去來往於木骨都束,把貨賣出去,並與他們建立長久的貿易關係,他們最好願意。」

    如果不願意,楊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所有船會在今後兩個月離開島上,劫掠通航此處最大的船隊,我們正需要一座城池立威,這片海域所有通航船艦、所有城池,都要向我等繳納貢金,一年,一次。」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4
第七十八章 利馬
               
    南亞墨利加,秘魯,利馬。

    四十五年前,西班牙海盜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率船隊入侵,在交給印加國王阿塔瓦爾帕的口信中,他這樣說著:「請轉告貴國君主,歡迎他大駕光臨。至於何時來和怎樣來,都可以按照他的意思辦。不管他以什麼方式來,我都會把他當朋友和兄弟接待。我求他快來,因為我渴望和他見面。他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或侮辱。」

    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會面中佛朗西斯科皮薩羅用突然襲擊的方式俘虜了印加國王,並勒索一屋子黃金與兩屋子白銀的贖金。

    事情真正的問題出現在印加人真的交出一屋子黃金與兩屋子白銀。

    勒索到大量財寶後,弗朗西斯科皮薩羅背信棄義地用絞刑將其處死,在印加國王死前的幾個月裡,西班牙人從巴拿馬召集援軍,真正的戰爭在國王阿塔瓦爾帕死後打響,但當時印加人已無力回天,龐大的帝國宣告滅亡。

    如今,西班牙人在利馬設立總督區,管轄著周圍一切土地,儘管依然保留薩帕‧印加的稱號,但此後歷代薩帕都只是西班牙人的傀儡。

    在利馬港口,三艘與西式大船不同的大船正緩緩起航,在由黑紅為主體的船殼上,左右兩側分別有一顆像魚眼般的印記,三艘明船與停靠在港口的西班牙戰艦相比並不算大,甚至就算武裝商船都比它們大些,船上立著雙桅硬帆,緩慢地升起到相對不高的位置,向西北方向緩緩起航。

    三艘福船左右,是唐胡安為明朝使者準備,由兩艘大蓋倫、四艘小蓋倫組成的護航艦隊,這艘艦隊在海上有不可匹敵的震懾力。

    耶穌會傳教士何塞德阿科斯塔身形蓋在神色的教士大袍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異域風格的艦隊,扣上兜帽帶著侍從自港口聚集的人群中緩緩離開。

    「滾回去幹活吧,你們這些骯髒的米塔!狂歡結束了!」

    一隊不論男女的印第安人身上衣袍被扒光,腳踝被拴上繩索,由一個西班牙士兵帶著四個披鏈甲衫的印加混血兒帶領下離開港口,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因為聚集在港口的印加人並不多,這裡更多的是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甚至還有到這裡討生活的意大利人和法蘭西人。

    在這座像征著歐洲富貴之源的城市裡,唯獨沒有英格蘭人。

    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與國王菲利浦的矛盾已經激化,英格蘭人只會躲在海上策劃一次又一次對他們船隊的襲擊,正如秘魯總督區胎死腹中的襲擊明船隊的計畫一樣。

    「這年月真是難熬,對吧?」

    神父阿科斯塔用厭惡的目光看向那幾個押送印加奴隸的士兵,向身旁的修士低聲說著。

    在半個時辰之前,少數印加人被披上奢侈布料的衣物,被加入到明國使節的送行隊伍中,因為在利馬的宴會上,耀武揚威的明國人無禮地說出看膩了西夷面孔,為此他們不但準備出兩個不用施行米塔制的酋長陪酒,還從奴隸中選出一批人洗淨了穿上衣服,只求把這些無禮的明國人弄走。

    米塔制度是西班牙人為接受統治的印第安人量身定做的徭役制度,每個村落除酋長子女與病殘者外,所有成年男子必須執行,每年按七抽一的比例執行四個月的強制徭役,從事殖民者指派的勞役。

    他們絕大多數被派往礦山,種植業園、鋪路建房、搬運貨物也是有必要的。

    這個時代,從這塊大地經歷的苦難中,流出的血液是白銀、肢解的骨肉是黃金,巨量財富加入世界流通的貿易之中,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受到這份財富的衝擊,何況西班牙人。

    明智的修士們已經意識到,他們的意識形態正受到挑戰,在對征服印第安人持倫理道德立場的薩拉曼卡學派出現並走向高峰的時間裡,耶穌會已取代多明我會成為天主教第一教派,政治危機與宗教危機同時爆發。

    西班牙人的良知在拷問著自己:戰爭公正嗎?印第安人應當得到補償嗎?

    尤其在今年初,他們在墨西哥沿岸設立的所有據點被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一掃而空,教士們也不禁捫心自問:福音化的手段失敗了嗎?

    還有西班牙國內及秘魯總督區為對抗與明國不公正的條約甚囂塵上而的戰爭派,他們在各個階層試圖鼓動對明國發起一次完全的征服戰爭,以抵消他們的挫敗感與危機。

    關島之戰給西班牙人帶來的後果太過慘烈,狹小作戰範圍內大量軍隊集結並發生密集而高烈度的戰鬥,言語不通與巨大矛盾使那次戰事成為殲滅戰,儘管那場戰鬥中僅有不到六千名西班牙人參戰,卻給秘魯總督區幾乎每個殖民者家庭都失去了一個甚至更多親人。

    超過兩千個失去父親的孤兒,無所事事地遊蕩在各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讓每一寸土地都顯得那麼觸目驚心。

    或許生活在馬德里的貴族不用看到這樣的情況,使他們能夠與明國簽訂議和條約,但在執行戰爭的秘魯總督區,好鬥的西班牙征服者則沒那麼容易忘記戰爭帶給他們的恥辱。

    人們陷入了巨大挫敗帶來的偏激之中,在同一個國家的人群當中,居然會涇渭分明地劃出兩派。

    一邊是上至國王下至人民舉國籌備一場新的戰爭,在由國中漂洋過海傳回的書信中,主的森林被砍伐殆盡,用來製作國王遠征的東方的龐大艦隊。

    可另一方面,以倫理、道德、自然法與人權為中心的薩拉曼卡學派迎來新的春天,自關島之戰後,越來越多的修士認同他們的學說,即所有人類都擁有共同的本質,他們也都擁有共同的權利,例如自由的權利。

    甚至主張『人民』本身是神授主權的媒介,只是在各種不同情況下,權力才流到了君王手中,當君王是不正義的,『人民』可以違抗甚至推翻他。

    西方沒有陳勝吳廣,自然也沒有紮根在東亞血脈中對抗暴政的民主之魂。

    但此時此刻,另一種不同的民主如野草般在這片大地上瘋長,終有一天會成為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神父阿科斯塔就是這個學派的一員,他低聲對同伴道:「走吧,修士們的全體大會要開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5
第七十九章 會議
               
    萬曆四年冬,秘魯總督區第一次修士全體理事會在裡馬克河岸的利馬城中武器廣場中央的聖多明各教堂舉行。

    為召集這次會議,神父阿科斯塔早在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備,以秘魯為中心,召集美洲各地傳教士至利馬城中。

    並不是每個傳教士都買阿科斯塔的帳,不過當戴著修士長袍的阿科斯塔立在武器廣場教堂門口的迴廊下迎接來自各地的修士時,他久經風霜的臉上依然露出欣慰。

    「事情比我想像中容易的多,人們至此雖然未必是對印第安人感興趣,但他們還是來了。」

    不僅僅各地傳教的修士,還有此時身處利馬的貴族、船長甚至信仰天主教的僱傭軍修士,自港口摩肩接踵的人們穿梭於低矮的房尾、狹窄的街道,匯聚於雙塔大教堂門口,在精美的祭壇前祭拜美洲第一聖徒聖羅莎的遺骨。

    是明國使者的到來讓這座城市吸引了更多來自各地的人,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對阿科斯塔神父想要議論的,也就是關於印第安人是否可以擁有人權、財產權、生存權的問題漠不關心,他們更多是衝著阿科斯塔這個人來的。

    美洲的西班牙開拓者們人人皆知,於秘魯傳教三年的阿科斯塔有非凡的求知慾,儘管總想著給印第安人以公平、平等的人的地位讓他顯得極為幼稚,但他對明國的事務卻比旁人瞭解的更多,人們到這來參加他的理事會,更多是為了這個——議論關於明國的事。

    其實沒有『印第安人』這個詞,因為『印第安人』與『印度人』是一個詞,所以到二十一世紀美國用的詞是『美洲原住民』來指『印第安人』,所謂的『印第安人』不過是中文對『indian'的音譯罷了。

    因為哥倫布的錯誤觀念,自他拿著西班牙國王至中國大汗書向西航行,將拉丁美洲群島命名為西印度群島,並把當地人稱作『印度人』,然後流傳開來。

    當穿戴各色服飾的信徒自七縱十三橫的石板路進入教堂一一入座,阿科斯塔神父跟著走上祭壇,虔誠地念出幾句經文作為開場白,掃視台下各個面孔的信徒,掀開兜帽道:「感謝諸位一同至此禮拜,相信諸位都已知道,在墨西哥西部沿海設立的據點,在前些時候已被北方的印第安人掃蕩一空。」

    「他們掠奪教堂、焚燒港口,殺死據點中所有士兵。」

    「在東部登陸的法蘭西人也被名叫易洛魁人的棕種土人擊敗。」

    法國人只比西班牙人登陸美洲晚一點,他們第一個探險家維拉薩諾在五十年前在加勒比海同土著人戰鬥失敗被吃掉。

    他們的運氣比西班牙人差了不止一點,五十年後依然沒能在北美洲東部沿岸建立任何永久據點,往往建立不了幾年就被原住民掃蕩而空。

    這並非是因為法蘭西人的殖民隊太弱小,西班牙人在北美洲的遭遇也是一樣,在數十年中西班牙人於墨西哥建立的據點也經常會被掃蕩一空,北美土著的戰鬥力遠高於南美洲的兄弟。

    「每個人都很清楚,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們發現,人類有很多不同的種族,他們的人口數量、發展情況、工藝技術、語言、習俗、組織構成和信仰都有著巨大的差異。」

    「因此我們必須承認——野蠻人早就超越了野蠻狀態。」

    教堂中列座的西班牙人發出心高氣傲的噓聲,即使在莊重的教堂中,這些種植園主、僱傭軍首領也沒有那麼虔誠,根深蒂固的人種優越政策下成長起來的人們高聲發笑:「那他們也是野蠻人!」

    「是的,他們是野蠻人,野蠻人會勝利一時,但不會一直勝利。」

    即使是阿科斯塔在這一點上也不能免俗,他符合著笑了兩聲,隨後道:「面對如此多樣以及在文化的水平和性質方面完全不同的人們,我們既不能將其分門別類,也不能以同一種思路去理解以及和他們進行主體間的溝通和交涉;因此,為了接近他們,和他們打交道、給他們講道理以及使他們皈依天主教,應該詳細闡述和選擇對基督徒進行精神指導的不同方法。」

    傳教是一種神奇的手段,能在和平中化敵為我,更能協助他們的統治,經濟、軍事、文化從來不能拆開看,這個時代的歐洲人深諳此道。

    「在長時間的仔細研究之後,我發覺,無論有多少不同類型的教區和種族,這些野蠻人都可以像以下這樣被劃分為三個等級,在它們之間有很大的區別,但事實上所有的印第安人都適用這種劃分辦法。」

    「第一個等級是由那些尚未遠離人類的真實理性和實踐的人們組成的。他們首先有著由政府統治的穩定王國,有國家頒布的法律,堅固的城池,有聲望的行政長官,繁榮和組織完善的貿易,以及比任何其他東西都重要的,文字的頻繁使用。因為除非這些人是有文化有知識的,或者首先是具有政治組織的,否則在他們那裡就不可能找到文字遺產或是書籍。」

    「明國人似乎應該首先歸入這一等級,因為我見過他們的文字,那和敘利亞人的文字很相似;由於大量的書籍、傑出的學校、法律及官員們的威信,和富麗堂皇的國家歷史建築物,他們被謄為創造出了高度的文化。其次是日本人……」

    「這些人,雖然他們事實上是野蠻未開化的,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和其實理性及自然法有著差異,因而必須像早期的希臘羅馬人受到耶穌的十二使徒召喚那樣接受福音的拯救。由於他們具有顯著的能力和人類智慧,我們必須通過他們在上帝幫助下的自我思考來把他們爭取過來,使他們皈依天主教。」

    「如果我們堅持用武力和強權去使他們歸順於基督的話,只會使他們徹底遠離基督教的行為準則。」

    「在人們對與明國開戰的看法是極其荒謬的,我不認為對中國之戰是合法或公正的。」而稍後又說:「在那裡政府和人才都如此之多,而且還有工業和財富,無數人民的力量以及堅固的城防等等,一場戰爭必定會對導致最嚴重的破壞以及對於基督徒的可怕的誹謗和詆毀。」

    當台下議論紛紛時,他高聲說道:「現在就事件本身來看,我無法接受這場戰爭的合法性,也不能對由於這場戰爭而造成的無數損失引起的任何事情負責!明國、日本的戰爭問題是不一樣的,與美洲戰爭有高度區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5
第八十章 剿匪
               
    萬曆五年轉眼即至,北洋軍府的梅花開了。

    遠在大洋彼岸,耶穌會對明國戰爭的議論,作為西班牙人認識野蠻人中首屈一指的最野蠻者,陳沐並不知道對方關於統治他們手段上的議論,但他的目光聚焦之處,也與耶穌會有關。

    「北洋軍府不錯。」

    校場上,與陳沐並馬緩行的是南洋軍府的都督陳璘,半年多沒見,陳璘的鬍子更長,緩緩踱馬看著騎兵校場上一排排緩緩踱步齊平行進的騎兵,揚鞭道:「那些木頭一樣的馬軍在做什麼,你練的騎兵?」

    馬隊列成四個五排方陣,每陣由一個總旗的騎兵組成,總旗與副官出列分在前後,每列一小旗,宣講、旗副、旗官分別於一列騎兵的隊首、隊末、隊中,各自持旗並戴不同旗號的盔槍,隊中還有帶著騎兵小鼓的鼓手,跟著鼓點在草地上持兵器緩緩列隊策行。

    但陣勢並不是絕對的四方陣,更像一個平行四邊方陣,每列騎兵隊首副旗官都向後錯位。

    他們的速度很慢,但隊形嚴整……沒有不嚴整的可能,在這樣的隊形下,每個普通騎兵前後左右必有一個軍官跟著鼓點重複軍令。

    在他們行進方向的三百步裡,每隔五十步便有教官帶著武弁坐與案後,待騎兵經過時看著水漏記錄著什麼。

    三百步外,是一排排端著木桿的人形靶,模擬出步兵陣的模樣。

    另一邊的步兵校場上,步隊與炮隊正在進行協同訓練,陣陣鳥銃放出的銃音中不時夾雜著野戰炮轟出巨大的呼嘯之音,槍陣的重重吶喊聲裡,另外數隊騎兵圍著步兵校場的跑道緩緩奔走。

    隨著陳璘的疑問出口,校場上列隊而走的騎兵隊中傳出幾聲號令,行進中的騎兵隊一排排提速、散開,騎兵依然保持穩定的陣形,前隊斜指的長槊並未落下,後排在並馬缺口中的部分持鳥銃的騎兵平端,在百步距離中隨命令向前射擊。

    騎銃的數量並不多,在協同訓練的兩個百戶馬隊中僅裝備六十支騎銃,兩次交替放響的也只有二十支而已。

    當馬隊行出硝煙,鳥銃已被插進馬臀囊,除前排持長槊的騎兵,後面已都換持馬刀,在經過最後的提速後隊形在數十步中漸漸散開,分為數個以長槊與旗槍引領的集群衝鋒隊,直至隔三五步挑飛、或就近撞開人形靶。

    短暫混亂後,騎兵再次集結,變換橫隊向側面兜擊,三次變陣後繼續向回策行。

    「紀律訓練,我們用了很長時間才讓戰馬不害怕銃炮的聲音,但馬兒還是懼怕拿著棍子的人形靶,實際作戰時不論行進速度還是戰局變換都要比訓練中快很多,還需要很長時間的操練。」

    「不過這樣的訓練是切實可行的。」陳沐與陳璘已經駐馬在校場旁觀看,他轉頭對陳璘抬起四根手指道:「借此次邊將回京述職,我尋訪了歷任九邊的各處將領與宣府講武堂騎兵科講官,在戰場上騎兵對步兵大多數時候有優勢,而騎兵對騎兵,則交戰通常有四種可能。」

    「其一,根本沒有互相衝鋒,兩支騎兵沙場相逢一方在衝鋒中便已潰散,這是最常發生的情況,畢竟人不怕死馬還怕呢,可一旦潰敗便意味著會遭受敵軍屠戮,早年九邊在野戰中對仗北虜便總會遇見這種情況,這是士氣與紀律不足。」

    陳璘率領過騎兵作戰,不過在他所率領的騎兵作戰中,通常不是馬上作戰,而是在平叛戰事中騎馬快速抵達預設戰場,下馬列陣對敵軍形成合圍。

    因此聽陳沐說起這些有非凡的興趣,頷首問道:「另外三種呢?」

    「其二是雙方都會停下,這在虜騎作戰也時常發生,我軍下馬步射或駐馬騎射,敵軍往來馳射,戰局到這樣,我軍除鎮朔馬將軍部外通常都不能與北虜相持,不過片刻便要潰敗。」

    「其三,兩軍散開錯馬廝殺,這在國朝騎兵中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即使是北虜,也只在其小部紛爭中會出現,兵力越少組織越強,廝殺中還能保持隊形的通常只有虜騎小酋長與北疆一些將領的家丁才能做到,只有兩軍勢均力敵時才會出現,通常有這樣的機會都會變成第一種。」

    「至於最後一種,沒有陣形直接廝殺到一處,我們的騎兵是很少會出現這種可能的,但虜騎與虜騎之間的混戰卻很容易出現,歸結原因——我軍騎兵的士氣通常比之北虜更低,交戰往往也會變成第一種可能。」

    說起這些,陳沐無可奈何地撇撇嘴,道:「同等條件,對戰中士氣與紀律決定勝敗,雙方不算精銳,虜騎士氣高昂紀律低下,我騎士氣有所不如,紀律更為低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士氣受待遇影響最大,紀律則受訓練而來,長久以來人們專注步車,忽視騎兵訓練,戰場上馬隊淪為傳信、探查的輔助兵,以至於開國馬政如今都成了北方名吃。」

    正逢騎兵操練完畢,騎手們解散後依然維持三五人的隊形,牽著馬或快或慢地走向營房,三個月的鳥銃手訓練讓他們將服從與軍令深深記在腦中,校場上只留下少數在訓練中不合格的被懲罰者與少數給自己增加訓練的奮進之人。

    陳沐則跨坐馬上對陳璘一一介紹道:「河間馬肉火燒、真定馬肉湯、北京馬腸,別說地方馬政,就連我從口市高價購來的戰馬都被人三個月賣了四十六匹,活的死的,或者本來活著被故意養死的。」

    「還有這事?」陳璘瞪大眼睛,道:「那不得銃斃?」

    陳沐臉上帶著慍怒,深吸口氣道:「不說這個了,兄長這次北上,南洋可有什麼新鮮事,說來讓兄弟開心開心。」

    「開心,就怕你開心不起來。」陳璘沒有細究馬政的事,北方的事他確實沒陳沐熟悉,只是自馬囊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陳沐,道:「葡夷的果阿總督與濠鏡修士卡內羅的書信,他們控訴海盜,你那個好手下林鳳,幾個月前把人家果阿港燒了,搶走壯丁、婦女、孩童數百。」

    「緊跟著又往北搶了幾個港口,破城掠民,莫臥兒也向馬六甲發去使節,想和南洋軍府組成聯合艦隊肅清海盜共同管理航線。」

    陳璘仔細看著陳沐的表情,想知道自己這個義兄弟在此次混亂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道:「西洋大臣殷養實派人到軍府衛好幾次,催促組建艦隊剿匪給印度諸國一個交代,否則大明商賈不能在諸國靠港,貿易無從進行。」

    「南洋上下顧慮林鳳是你一手提拔,一直拖著,現在就等你一句話,剿不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5
第八十一章 死間
               
    衙門案頭放著騎、炮、步、工、輜五兵種教官上交的最近訓練考核的結果,三日前,北洋軍府剛剛結束第一次以千戶為單位的五兵聯合操練,成績談不上好,三個千戶被扣掉不等的薪俸。

    一期北洋軍在為期六個月的操練結束後五千六百員額中僅有二百三十餘人能達到領到所有獎賞的成績,近半數旗軍在多項考核不達標的情況下連基本薪俸都領不到。

    六月成軍的目標並未達成,各軍教官重新給出新的訓練計畫,並重新制定訓練時長,設計為期三月更加有針對性的加強訓練,以使所有旗軍都達到考核標準。

    「此事高公是如何打算?」

    陳璘背著手環顧北洋軍府議事廳中的陳設,聽見陳沐這麼問,轉頭笑著取出一封書信,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高公給你的信在這,他不讓我說,只說讓看看你們二人有沒有想到一處去。」

    陳沐楞了一下,接過書信緩緩看著,才剛看兩行,眼睛便笑眯起來,道:「高公也有意思!」

    這其實並不是高拱寫給陳沐的信,而是一封高拱準備交給葡萄牙果阿、莫臥兒、阿拉乾等印度沿岸諸國的書信,在信上高拱並未指明國名,但用詞非常嚴肅,通篇書信帶著濃重的同情意味。

    書信言簡意賅,到底是做過帝師與帝國首輔的重臣,行文間自有大國氣象,不過信中意思其實也就三個要點。

    第一,大明有嚴格的出海關防,不論大明商船還是大明藩屬國商船,西出馬六甲都要經多道海關檢查,商船主人都是正經合法的商賈,任何港口禁止持有大明印信的商船停靠都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第二,鑑於那支襲擊各地的海盜確有明人參與其中,大明西洋艦隊即日起帶這封書信沿岸航行,其後會有大量商船運送瓷、瓦、粘合等材料及工匠,沿岸港口可按需購買及僱傭工匠修繕港口,會由西洋軍府設定合理的價格,並在各地修築明商會館,加強大明與諸國的關係。

    第三,明軍西洋艦隊除航行肅清海盜外,願以宗藩國平價向西洋諸國出售一批佛朗機炮、火繩鳥銃,以資諸國剿匪;並為防備海盜再度襲擾諸國港口,願在沿途依諸國港口大小,各派遣十一至三百三十七人規模的駐軍,協助港口防務、保護唐人商賈。

    「兄長你給兄弟說句實話。」陳沐將書信一翻蓋在手下,抬頭對陳璘道:「林阿鳳是不是受了高公指派襲擊港口?」

    「他不是你派去的?」

    陳璘都被陳沐問懵了,坐在椅子上琢磨了好一會才撓撓臉說道:「這,這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我與高公、殷養實、張世臣、白靜臣都以為林阿鳳是受你指派襲擊諸國,你聽見葡夷控訴毫無意外,怎麼這會又怎麼說?」

    合著所有人都覺得幹這種壞事的就是自己了?

    陳沐張口開合數次,最後頗有幾分憤憤不平地將手臂抱在胸前,末了沒好氣地攤開一隻手對陳璘道:「林鳳是海盜,只是我倆有約在先,他不襲擊明船就能到濠鏡補給,後來一直都是合作,但從未授下一官半職,海盜襲擊幾座港口,劫掠過往商船,兄長想讓我多驚訝?」

    「最多我就是臨北上前,給他一張天下輿圖,就是怕述職後我調任別處,好端端一個海上豪傑被南洋繼任者弄死,讓他知道這世上好地方多的是,我中國豪傑不必非在窩裡死鬥。」說著,陳沐鬆開雙臂的護腕放在桌上,抖開緋紅官袍大袖道:「這尊王攘夷,我一貫主張,你們都知道的。」

    「可要說指派林鳳去襲擊哪,再交代南洋西洋去收拾殘局——在我看來沒有必要,因此也沒想那個方向去想,想必殷公僅以堂堂之陣就能把西邊收拾服帖。」

    陳沐說著將蓋在書信上的手微微抬起,指著信道:「倒是高公這滴水不漏的手段,我都當林鳳是他派去的了,艦隊出航、出口建材、宗藩國平價軍火、各港派遣駐軍,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軟硬兼施,又從頭至尾沒提林鳳。」

    「高公是覺得林鳳這事做得好?」

    「好倒不至於,這到底是違法亂紀的壞事,但南洋諸位大臣議事,都以為海外有林鳳並不是壞事。海盜自古已有之,剿是剿不盡的,縱然如今發大軍剿滅,將來沒了林鳳還要有劉鳳、楊鳳。」

    陳璘大馬金刀地坐在議事廳次位,一手扶著膝蓋一手搭在桌案邊上,道:「反倒還不如現今海上有林鳳,能約束天下最大的一股海盜,不襲擊明船,需要之時,還能用他們來兼併擾亂商路的別國海寇,你是如何駕馭海寇的,南洋上下有目共睹,因此高公打算將你對海寇的政策繼續施行下去,直到——」

    陳沐一直認真聽著,接話道:「直到林鳳尾大不掉?」

    「對。」

    「這你可以放心,如有一日林鳳與國朝為敵,高公在他身邊已安插眼線,去年自南洋講武堂出身的中層將官抽調三人、畢業生員四人,他們互不知情,以各種身份安插海寇之中,林鳳今日反叛,明日便要人頭落地,海寇自然也會分崩離析。」

    陳沐皺起眉頭,高拱這無間道玩的有點狠了吧,他道:「講武堂生員都是天之驕子,讓他們進海盜裡討生活,心中必有積怨,論學識才力,他們可要比林鳳大得多,假以時日輕而易舉就能成為林鳳麾下肱骨之臣,即使能刺死林鳳,還會有第二個林鳳,而且他們要比林鳳還厲害。」

    「習慣了興風作浪,還如何召回?」

    陳璘緩緩搖頭,道:「他們是死間,高公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將他們召回,給他們的命令,也並非隨時通報林鳳情況,只說有一日海上生變,他們可取而代之,只要不背大明,大明永遠是他們的後盾——高公從濠鏡、月港找了幾個大海商,打算讓他們跟著艦隊去尋訪林鳳所在,把他搶掠的貨物低價買回來再賣一次,唉!」

    說著,陳璘重重嘆了口氣,意味難明的目光望向義兄弟,道:「再正直的人坐到南洋大臣這個位子上,都會變成這樣啊!」

    身處南洋的陳璘能感受到,諸多大臣用力想要使大明的海外政策轉回鄭和時代的堂堂之陣,少使這些花花腸子,但無可奈何的是整個南洋軍府的基調已經被他某個本家兄弟定下,改不了。

    陳沐並未理會他這句調侃,閉目沉思片刻,問道:「那七個人,名字叫什麼,他們可有父母兒女?」

    陳璘楞了一下,那麼大人了,頭搖得像撥浪鼓,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是誰都不知道,整個南洋知道這事的也只有高公、我、白靜臣三人而已,至於那七人姓甚名誰,只有高公自己知道,不過你要想查,也不是查不出來——高務觀收了十六個養子。」

    「老高家血脈興盛啊!」

    陳沐抬手愣了半晌,啞然失笑,道:「算了,別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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