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3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0
第五十二章 人心
               
    在這場戰爭中,有一個人最難受,他是正帶兵馳援伯州的明智日向守光秀。

    奉命以聯合諸藩大名為目的發兵救援,諸國大名不是當場就被幹掉就是領國已被吞併。

    擔心籌措軍糧遲緩貽誤戰機,派遣知己同志的好友作為先鋒,好友被鐵彈貫穿胸口,首級裝進木盒中送回來。

    行軍路上接到知己首級來不及悲傷便要率軍出陣就地據守險要佈置防線,頭天還聽說尼子家兵勢剛進但馬,後天就得到消息己方軍勢在丹後的糧道已被敵軍截斷。

    糧道並非什麼要緊事,來時準備的是四萬人馬兵糧,走半截前面兩萬已經不用吃了,攏共出兵二百餘里,各地都是臣服於織田的土地,即使不強徵也能從鄰近丹波等地調來糧草,但這對大局上的打擊卻異常沉重——限於已被擊潰的前軍無力提供可靠情報,明智光秀對明軍幾乎兩眼一抹黑。

    這邊才想分兵搜索各地取得情報,轉眼山中幸盛已帶兵攻入但馬,哪裡是主力、哪裡是偏師,誰都無法仔細分辨。

    以為明軍在丹後,但馬沿海的多次交手頻繁出現火炮轟擊,細川藤孝殷鑑不遠,嚇得光秀都不敢帶兵親至前線探查地形,就連兩軍對壘都要將本陣設在山坡背面,就這還要防備著敵軍騎兵自陣後突襲。

    明軍不是沒這麼幹過,李如柏就喜歡這樣,儘管這邊所處環境讓斷糧這樣在中原重要的策略稍顯無力,但李如柏就是喜歡。

    不單單他喜歡,朝鮮兵、女真兵,都喜歡抄掠敵軍輜重,一聽要乘船高興得都要跳起來。

    在中原,襲擊糧道的戰略意義是大於實際意義的,但在這邊,斷糧道的實際意義卻要遠遠大於戰略意義。

    李如柏縱兵劫掠,目的不在斷糧,而在殺敵。

    正像是他不懂拋物線與彈道,但他明白什麼是勝敗一樣,他不知道什麼叫創傷後應激障礙,但不妨礙他向部將下達要讓九州島到蝦夷地所有人聽到明軍就害怕。

    在明智光秀得到的各地受襲戰報中,李如柏確實達到了他的目的。

    人們記住了能在一百二三十步壓制足輕弓手的朝鮮弓箭手,更記住敢持弓奔至三十步甚至五步才接連撒放重箭的女真勇士,更記住一支真正配得上疾如風、徐如林的遼東鐵騎,尤其知道這支騎兵極度擅長欺負人。

    有近畿出身的名門武士,就因同遼東鐵騎打了個照面並活下來,直接向主家請辭放棄封地進京都寫和歌去了——那場讓他活下來的仗夠他下半生吹半輩子。

    僥倖逃離戰場的老練足輕中流傳著誰也不知道靈不靈的保命訣竅,永遠別拿後背對著鐵騎兵,甚至有人專門練起倒退跑,因為當人的眼睛盯著那支似乎永遠遊曳於戰場外圍的鐵騎兵時,他們的戰馬始終邁著沉重的馬蹄緩慢踱步,而一旦轉過身去,轉眼就會聽到轟踏的馬蹄。

    人們說別回頭,那樣能死得好看點。

    因為被追殺殲滅的部隊屍首傷痕大部分都在額頭,用堅硬的額骨迎上巨大鏈枷,半張臉被砸得稀巴爛。

    明智光秀用了很長的時間去封鎖陸路,終於從桐山城逃出的散兵游勇口中得知桐山合戰中有數艘巨大明船停靠在海灣,如此一來明軍是如何神出鬼沒在各地的問題便迎刃而解,可屬於他的噩夢還未結束。

    當他打算將敵軍誘離沿海,收縮兵力在丹波佈陣時,敵軍卻突然間好像消失了一般,無聲無息,不再出現。

    反而西面的山中幸盛越戰越勇,幾次三番捅破防線,逼明智光秀必須前去迎戰——尼子軍作戰突然兇猛起來不是沒有原因的,稻田成熟了,吃上別人家種的稻做成的飯糰給尼子軍帶來非凡的士氣,他們甚至想一鼓作氣拿下丹波才好。

    不過這也只能是痴人說夢了,尼子家兵勢本就不多,如今面對明智光秀巨達一萬八千餘大軍能夠短暫突破防守就已是天運,轉眼就被揍了回去。

    即使尼子軍最危險的時候,那支令人討厭的明軍都沒有出現,讓明智光秀不禁懷疑,他們是回去了嗎?

    就在率領本部追擊山中鹿介至但馬國中的第五日,明智光秀終於弄清楚那支明軍去了哪——他們去了若狹國,三日裡將沿岸四座城池燒燬,遼東騎兵橫行北陸,甚至一度突入近江,用火炮在丹羽長秀新築城池牆上開出六個大洞,沿途大掠而去。

    然後……織田信長就明寇入侵若狹,派人過來把明智光秀罵了一頓。

    本陣裡的明智光秀臉上寫滿了無奈,對前來傳話的家臣拜伏道:「屬下知罪,請主公責罰。」

    他哪裡知罪又要知什麼罪啊!

    就以西攻不利的罪名來罵他一頓,他都認,畢竟仗確實沒打贏,可北方若狹國的事情來罵他……明智光秀根本來不及腹誹,傳話家臣老神在在地讓他起來,然後拿出另一封信讓他再拜倒,接著又就西攻不利的事再用一樣的話把他罵了一頓。

    「日向守大人,得罪了。主命達成,在下這就告退了。」

    這個瞬間,明智光秀突然覺得明國天子所寄望的日本一統封國,武家尊奉王室、百姓永無戰事那些蠱惑人心的話似乎也不算壞。

    當然,只是想想。

    就在丹羽長秀於近江積極備戰,明智光秀亦於丹波守備西面侵犯的來敵時,數日前剛剛率軍襲擊若狹國掠焚諸城的陳八智已率領所向無敵的艦隊回到丹後一帶海域,將廣城獄霸與李如柏放下戰船,向他們發佈一戰了結後患徹底奪取丹波、丹後的命令。

    「就此奪下丹波丹後,難道不是為尼子家做嫁衣?如此一來尼子氏便成為能與島津、大友匹敵的大家族,掌握領地比我們還多。」

    臨行軍前,在岸邊王如龍對陳八智道:「不如將此地同樣設府,分田給百姓,動員百姓自己守備自己的土地,對抗織田。」

    「放心吧王將軍,尼子氏現在有多興盛,過半年他們就有多發愁——他們的安撫不了這邊,別忘了他們才剛把兩國百姓辛苦耕種的土地搶光,想統治這兒?」

    陳八智笑了,道:「等他們的臉紅了,我們就就順利接受,不單單土地,還有人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0
第五十三章 花槍
               
    小陳帥用兵越發老練了,四年前陳帥便是如此用兵,如今小陳帥也能如此。」

    天津北洋軍府新落成的衙門裡,雖然夏季已過,軍府幕僚依舊不忘搖著扇子,趙士楨攥著泥金摺扇,徐渭輕搖蒲扇,指著日本送還的戰報導:「後生可畏。」

    「咱大帥才令人可畏,四年前大帥就這麼用兵。」趙士楨一仰頭道:「四年後大帥還是這麼用兵,杜黑子都說了——他上他也行。」

    指點江山的蒲扇頓住,徐渭把趙士楨的話過腦子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突然恍然大悟。

    「大帥在每個地方軍力僅擴一衛,其他兵力都由旁人率領。」老瘋子抿了一口清茶,表情耐人尋味,道:「該不會是帥爺只能帶這麼多兵吧?」

    二人正在軍府衙門扯著閒話,校場上頂盔摜甲的陳沐已揉著胳膊邁著大步走入衙門,看見倆人一見到自己表情奇怪,覺得奇怪,環顧周身沒發現哪裡不妥,問道:「你倆在聊什麼?」

    徐渭人老成精,十分從容地擺著蒲扇問道:「老夫同常吉說起小陳帥用兵深得大帥兵法三味,著實後生可畏。」

    趙士楨的功力不足,尤其在聽到徐渭一本正經的回答後已繃不住臉上的笑意,搖頭感慨道:「學生實在不知大帥兵法奧妙——正如這操練騎兵,像旗軍步卒一般,不見有什麼特別,為何帥爺就能斷言其成軍可勝虜騎呢?都是一樣的戰馬。」

    「只有戰馬一樣。」

    說起戰馬,陳沐咬咬牙,以前手上沒馬軍,養那麼幾匹馬也沒覺得多貴,現在就不一樣了,杜松從北疆各衛、軍牧、口市上訂下戰馬九千匹,他都沒錢給人家——手上就那麼多銀子,還指望著給新募軍預支軍餉安家,南洋運來大量銀兩轉眼就被散個乾淨,這才分數批帶回兩千多匹。

    不過這樣也好,可以給北洋軍府充足的時間來劃定野牧場,如此數量巨大的戰馬是不能放在一個牧場馴養的,也不是不能,有錢的話可以,反正陳沐的財力養不起。

    他坐到軍府衙門上首,讓人端上大碗涼茶,道:「牧場可算找好了,十八處野牧草場,九處馬圈棚場,如此一來每年僅仨月養馬,財力支出還不算大。至於常吉說的疑惑,我問你,什麼是虜騎?」

    「不要把騎兵與步兵對立,騎兵之所以特別,只是因為四蹄比兩腿跑得快,只是因為他們騎馬。」陳沐沒等趙士楨回答,侃侃而談道:「陳某原話並非是操練出的騎兵可勝北虜,而是北洋軍府衛可勝北虜,俺答具裝甲騎不能挽弓馳射,還是不能下馬步戰?蒙古輕裝弓騎不能持刀突擊,還是不能下馬步射?」

    「就算戰馬和旗軍都會消耗,我也沒打算練一支以同俺答甲騎互沖或同北虜弓騎對射為目的的騎兵。」

    「軍爭之事,並非棋逢對手,而要以正合以奇勝,你看看戰報,李氏用騎兵可謂精髓,家丁俱為重騎,可沒去衝擊突擊,只在敵陣崩潰各自為奔逃時自腹背襲擊,十餘步外挽弓馳射,三五步中鏈枷砸下,區區數百騎一戰斃敵上千,己方僅三騎落馬。」

    「你讓他戰鬥開始策馬突擊試試,那步兵結出槍陣拋射箭雨,丈二長桿挺刺之下,再重的騎兵也要被捅下馬去。」

    趙士楨大概明白一點陳沐的意思,問道:「那大帥要練什麼樣的騎兵?就當同虜騎作戰。」

    陳沐偏頭笑了,攤開手道:「自然是敵騎衝擊時能射他,敵步潰逃時能追他,敵弓騎馳射時能自側翼突上砍殺他——說到底,騎兵只是一種功能兵種罷了,只有沒馬的人才會覺得騎兵足以決定戰場。」

    「馬隊不是用來突擊的?」

    趙士楨腦子浪漫起來,手舞足蹈道:「持丈八騎矛,結陣直突敵陣,撞出缺口,於陣中四面砍殺。」

    「當然可以,如果這種戰法用得好,能直接幫助大軍取得全面勝利——這也是軍府衛騎兵今後操練的主要側重點,不過這需要大量訓練,不是任何一支騎兵都能做到的。」

    「大量訓練?」

    「你拉出百名農夫,發給他們鳥銃,讓他們同敵軍抵近至三十步放銃齊射,能麼?」陳沐輕笑,搖頭道:「南洋衛香山旗軍,拒馬河一戰,首次齊射百桿鳥銃僅開出不足七成。」

    「早了、晚了、銃拿不穩掉了,戰鬥中人是有氣勢的,兩支軍隊的勇氣之爭,互相恐嚇,恐慌會讓軍卒能力降至最低,你找一些農兵連對著上百人講話都說不清楚,讓他對著上百人放銃?」

    「陳某之所以如今才將操練騎兵提上日程,並非是因為即將啟程東征,而是終於把操練步兵用熟,理論與實踐都有足夠多的經驗,才敢著手操練騎兵,騎兵的戰力高低不僅僅在騎兵,還在他們的戰馬。」

    徐渭到底要比趙士楨知兵,想起早些時候陳沐在騎兵校場上修的那些樁子、跑道,問道:「所以陳帥那些路柵路樁是操練戰馬的?」

    「當然,蒙古騎兵很厲害,他們的騎手是最好的騎手,大膽無畏號令嚴明忽聚忽散,但他們的馬不是,因此很難發動衝擊。」陳沐輕輕搖頭,道:「我不是說蒙古馬矮小無力,再矮小再無力的戰馬,也比人的力氣大,我今天剛試了,只要縱馬奔出五步,騎矛能把百斤大袋挑飛三尺。」

    陳沐坐在衙門裡絮叨半天,趙士楨已經見他揉好幾次胳膊了,問道:「那……大帥的手臂?」

    「啊?不是,刺過之後頭腦一熱想在馬上耍個花活兒。」陳沐有些慚愧地以手掩面,「差點把自己掄下去,扯著了。」

    一丈九尺的馬槊桿粗一寸,九斤的稠木大槍,陳沐有腰力尚能掄開卻收不住力氣,在校場鬧了大笑話。

    「大帥,這是報應。」杜黑子癟著臉侍立身後,小聲道:「旗軍操典第七章槍矛銃刺令三十七條,一概不准習練花槍。」

    陳沐仰頭大笑,道:「這次他們應該就知道為什麼不讓習練花槍了,軍陣槍術,只一打一戳,餘者皆無用,這是真理。」

    「我們的軍隊紀律非凡,接下來要練這支騎兵,不單單要讓兵有紀律,要到馬怎麼走路,都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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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快來
               
    北洋軍府校場,隨旗官下令,一陣陣銃聲接連在步兵校場響起,蹴而火炮轟響,一隊隊新募旗軍在各隊旗官率領下列隊前行。

    「戰鬥中沒有這條安全線,你們要牢記行軍步數,在結陣作戰中,步數最為重要,這些距離有多遠你等要牢記於心,這關係到作戰中能否活下來。」

    「將軍要我用三個月將你們操練為優秀的鳥銃陣射手,現今時代,鳥銃手已是軍隊中流砥柱,在宣府講武堂萬曆二年步兵操典中,關於步兵六成篇幅都用於鳥銃手,你們要像傀儡般為旗官所用。」

    「不要輕視任何一個戰術動作,每個動作都是由講武堂那些戎馬半生的致仕老將軍總結決定,每個死板的動作都能在戰場上救下你等性命。」

    「我知道你們許多人投軍是為了那份五年的銀餉,但這三月之中有六次考核一次總核,這將決定你們能否留在軍中,也決定三月操練結束後你們能否提高自己的月餉。」

    步兵校場上的旗官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向新募旗軍訓話,並著手操練,當中有些是陳沐麾下表現優異屢立戰功的家丁,如今在軍中充任小旗、總旗,擔任約束新兵的使命。

    這些底層軍官也有些由講武堂以乙等成績畢業的學員充任,一方面約束新兵,另一方面也繼續向甲等學員學習。

    百戶則統一由南北講武堂甲等畢業學員擔任,短時間裡,他們將作為北洋軍府衛教官,全面教授麾下新兵,待三月新兵操練結束,他們會依照自己的主修兵科重新編制率領旗軍,在這個過程中不但要操練新兵,也要將乙等同年培養為新的教官。

    「終於……規範化了。」

    陳沐立在軍府衙門二樓,看著校場上一陣陣新募旗軍在百戶教官的帶領下投入作戰訓練,心中湧起濃重的欣慰與驕傲,就聽旁邊杜松感慨道:「帥爺你這也太快了,頭一天就直接給新兵摸銃,以前練兵可沒這樣的。」

    在軍府制定的教官手冊裡,將練兵科目的大致流程都規定下來,並經過諸多教官在新兵到來前共同商議最終決定,其中留給教官自行發揮操練的空餘時間不足四成。

    新兵由各隊百戶列隊引著先去軍服庫領了新兵服,這是幾個月前陳沐授意前來報恩的楊帆在天津辦的被服廠,他還在附近辦了一處織布廠,不過暫時布料還是由漕運上購置來的,他們僅僅加工而已。

    兵服不是新式軍服,只是一套以便於行動摸爬滾打而制的上下外穿單衣,皆為耐髒的深藍色。

    至於新兵的被縟則在他們還未被招募來時就已經放在營房裡。

    換上兵服,緊跟著還在百戶的訓話中,倉庫那邊便駕著馬車給各部發銃,長條木箱中裝著嶄新燧發鳥銃,每個小旗領一桿,在練習射擊時使用,旗軍則每人領一桿與鳥銃相同外形、重量的訓練用木桿。

    訓練木銃做工精緻,銃口同樣挖空、帶木質藥鍋、扣動扳機還會讓木質龍頭桿輕輕敲下,與真銃的差別只在於沒有燧石、木銃膛受不了火藥燃爆壓力而已。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他們是沖銀子來投軍,可以現在轉頭就走,把人勾成旗軍不容易,這個年月給出比京軍還高的軍餉,北洋可不缺人。」

    陳沐搖搖頭,當一切規範化,意味著現階段認知中能夠省略的步驟都被省略,更多時間留給更加精煉的必要步驟,練兵不再玄乎其玄,成為接近公式的共識。

    「那大帥這是要讓他們全部做陸軍?都訓練鳥銃去了,總不能誰鳥銃打得好誰當騎兵吧?」

    杜松是練過騎兵的,又受限家兵隊長的身份,不能參加教官軍議,就連所知的細枝末節都是從他做教官的兄長那打聽到的,看著諸多百戶教官這樣練兵,心裡疑惑極了。

    「陸軍?他們要經過基本訓練,現在的操典上好像是九大項,能聽懂命令、能大致隨隊行軍、並粗略認識火炮、火箭、地雷等各式兵器,關鍵還是讓其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新兵訓練的目的非常草率——就是結束訓練後發下鳥銃直接編隊派上戰場,也能用。」

    「但這還不是陸軍,基礎訓練結束後,他們重新編制兵科,再經過三月針對訓練,才真正算北洋陸軍——現在還是在實驗,就像講武堂一期比一期強一樣,第一批軍府衛旗軍是找經驗的過程,後面的旗軍就更正規。」

    「時代變了,一個騎兵、步兵、炮兵、工兵、輜兵,首先都要是合格的鳥銃手,哪怕編制後他們可能會一直用長矛作戰,也必須清楚鳥銃怎麼使用。」

    陳沐說著笑了起來,道:「我還沒試過一支步兵僅有銃手炮手,這種大膽的改變要在大東洋實戰中確定方向,在此之前練兵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杜松皺起眉頭,問道:「什麼目的?」

    「即使全軍僅有鳥銃步兵、炮兵、騎兵,他們取勝也不是因為全軍鳥銃,而是因為高昂的士氣、嚴格的紀律和良好的訓練,戰法受限將帥才學,兵器受限後勤補給,只有約束士卒本身的規制能決定戰爭的勝敗。」

    遠處校場升起一片片硝煙,各百戶教官已帶著新兵展開射擊訓練,在北洋練兵操典中規定了這三個月中每天都要用真銃完成裝藥、裝彈、射擊、清理等步驟三次,正常訓練則用細土鉛子代替火藥。

    只是新兵用的鉛子融成時未加起密閉作用的碎步——真堵裡面取不出來。

    「對了,山東都司的魏指揮是什麼意思,請假來北洋看新兵訓練?」陳沐轉過頭目光掃到桌案的書信,對杜松問道:「他怎麼找到你送信的?」

    杜松點頭道:「魏指揮名魏如樞,其父曾協防萬全,此次於北直募兵,曾在他處借宿,聽說陳帥募兵操練,想要過來拜師。」杜松恭敬拱手回道:「山東也有意傚法大帥,自各衛抽調精悍軍漢立組新軍,故托屬下送信。」

    「回信吧,要來,就快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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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測試
               
    左傳宣公十二年》楚莊王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

    陳沐不知世間是否真有玄之又玄的武德流傳,但對他來說將武德物化卻很容易,最簡單的手段便是將其物化為四。

    是兵、騎、船、炮。

    白妹四蹄緩緩踏過北洋騎兵校場青草地,健壯的胸膛上黑色鏈板甲與其後皮墊碰撞發出清脆響聲,下墜七團紅纓飄蕩,馬面與馬身也覆有甲,不過最厚實的防護還是前胸與脖頸,其他地方都是裝飾多於甲片。

    坊間流傳靖海伯能在戰場所向披靡,應生得豹頭環眼三頭六臂,單是一副猛將的模樣立於陣前就能將敵軍嚇得退避三舍。

    知道他在馬背上舞個大槍都能把手臂挫傷的是少之又少。

    這就像白妹身上的甲冑一樣,大多都用於裝飾,因為陳沐很清楚如果戰局壞到跑都跑不了,真要到他親自出戰,那大約給他弄輛五九也不能扭轉局勢了。

    「陳帥的頭髮……」來自山東都司的指揮僉事魏如樞抱著拜師兼朝聖的心思立在校場一側,身邊立著從南洋押送輜重而來的大師兄沈宗煉,看著廣闊校場上緩緩踱馬繞過障礙的陳沐,斟酌著向沈宗煉問道:「這,沒聽說陳帥受刑,怎麼?」

    白妹不同於國中戰馬的體形自是惹眼,尤其披掛甲冑華貴裝飾更令武人心愛,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馬背上的陳沐,身著銘刻獅子紋將帥胸甲,鐵臂縛每片甲片都有銘文,左臂道德經第九章,右臂孫子兵法始計篇兩段,用的都是趙士楨行雲流水的工書,但這些同陳沐的頭髮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他的笠盔正蓋在馬臀上,隨白馬踱步頂上紅纓一顛一顛,未系發巾彷彿專門顯擺他頭上細碎的短髮般。

    沈宗煉過來不單單是押送輜重,高拱還讓他送來幾個跟西夷長得差不多的西洋人,好生看管著交給陳沐。

    聽見魏如樞發問,他的表情也有些奇怪,不過他這個奇怪更多流露出的深感佩服的意思,他指指北洋衙門外正在修建好似佛塔般的建築道:「師父的頭髮要放在那,還有步兵校場上那些新兵的頭髮也要在那,叫寄國塔。」

    「寄國塔?」

    「嗯,寄國塔。」沈宗煉將手指向正在施工的高塔,道:「發留塔中,以身寄國。」

    「師父說他們這支軍隊同往常募兵不同,為期五年,身負重任,不同南洋之近,出海萬里生死難料一身難回,以發寄國既備不虞,亦示許國之心。」沈宗煉說著自顧自的重重頷首,道:「五年後他們衣錦還鄉,再蓄長發。」

    「如今英明將帥、如此效義軍卒,何來不勝?待到出兵,上至大帥諸將、下至旗官軍卒,家眷都可入寄國塔為他們向天祈福,」沈宗煉搖頭感慨,道:「這大約就是師父總說的軍隊應有榮譽感吧。」

    來取經的魏如樞聽到榮譽二字,自有領悟,點頭道:「陳帥著書所結要義經典,在下都一一看過,自有明悟,卻非人人可用,但這剃髮,確實可行。」

    都是指揮人的,魏如樞自然看出陳沐是個大忽悠,什麼以身寄國之類的話,就像戚繼光同軍卒歃血為盟一樣,都是增強麾下將士凝聚力的手段。

    手段都稱不上多高明,但能把不高明的手段與增強士卒戰力的目的結合到一處的人,在魏如樞眼中都很高明。

    「僅是讓軍卒剃髮,便能使募兵一心為國,這……陳帥真是兵心大家。」

    二人閒談間,陳沐在空蕩蕩的校場上時而奔馬疾馳,時而縱馬馳射,一次次從劃定的路線起點取過各式兵器來往行走,向披著甲冑的靶子上一次次發起進攻。

    用於刺擊的長矛、短矛、戰劍;砍殺的短馬刀、眉尖刀;砸擊的骨朵、鏈枷;射擊的騎銃、手銃、手弩、騎弓。

    統統用了不止三遍——他自己測試規定是一快一慢一次測試合適馬速,不過到射擊兵器時比較尷尬,即使在二十步距離,他也並不是每次都能命中,落空就要重來一次。

    騎銃放了五次,手弩打了七次,唯獨手銃可能是用得多的緣故能夠順順利利地過去。

    但到騎弓那三次測試,他足足跑馬八個來回。

    正值秋季,養尊處優的白妹身上膘剛掉,正是能跑的時候,馬背上陳沐被顛出一身熱汗,反倒戰馬身上連汗都沒出,等他翻身下馬撒開韁繩,人家看看他打出個響鼻,自己去校場上接著溜躂了。

    「這些兵器都不錯,但馬力有限,你們這些旗官都記住我剛剛是如何測試的吧?依次測試。」陳沐輕輕晃晃頭,不想影響旗官測試,並未說出他心中的心儀兵器,只是道:「騎兵的兵器總重限在十八斤。」

    自杜鬆手上接過汗巾,飲下幾口溫水,吩咐旗官披掛騎策從口市購入的蒙古健馬測試兵器,走出幾步他這才對杜松道:「我覺得帶馬刀、金瓜各一、大槍一桿,手銃兩支比較好。」

    「屬下覺得都差不多。」杜松接過汗巾遞給從人,他是覺得只要陳沐讓他上戰場,拿啥兵器都能給老家砍出一條街的門面房,笑道:「反正肯定不帶騎弓。」

    陳沐正在筆記上記著什麼,聞言轉頭瞪起眼賴,道:「你是覺得我弓術不佳?」

    「屬下不敢。」杜黑子一本正經抱拳,說得是義正言辭,道:「新兵來源雖各有來路,騎術能比過陳帥的不多,射術能超過陳帥的也不多,讓他們練騎射,仨月連步射都學不會。」

    「步射怎麼了,我就是從騎射學起的,練……不說騎射了,騎馬放銃容易得多。」

    測試兵器對陳沐來說其實是個特別尷尬的事,他不是杜松這種舞得動大槍、開得中騎弓的傳統武將,人家從小練到大的本事比不得,他的強項在火器,但即使再驚豔也不會讓別人覺得特別,反倒是其他兵器稍稍失誤,別人就會覺得——喔!這個陳帥不會!

    杜黑子的小眼神已經足夠說明情況了,陳沐覺得自己的親兵隊長在用眼神告訴自己,他在馬上用大槍互沖能捅翻十個陳沐,用騎弓對射能射倒二十個陳沐。

    但即使是杜松也不會想和陳沐單挑的,他聽說濠鏡有個老主教過去被陳沐氣壞了,要跟他決鬥,結果劍都被手銃打飛了。

    在決鬥的藝術上,這就是個仗著火器的流氓!

    「走,叫上宗煉與魏指揮,去看看真定來的槍術教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0
第五十六章 槍術
               
    真定來的武師名叫劉德長,已過壯年,少年入少林寺學習棍法,後覺自身武藝不精遊歷天下,曾在邊疆效力,後褪去僧衣任游擊將軍。

    此次至北洋,是受俞大猷推薦至軍中教習軍陣短槍術。

    若說當世武藝高超者,年輕時鍘刀砍死四五十賊寇的劉顯自然要算一個,在北虜連年南下搶掠的環境中縱馬反踹俺答大營的馬芳算一個,野路子從軍戰功打出三十歲廣東守備的陳璘這種也不少——但真要說軍陣格鬥,還要能傳道授藝的,武藝還要首推俞龍。

    因此,海軍講武堂有天下最好的軍陣槍教材。

    但北洋沒有最好的槍術教頭,天時和尚去了西南傳教,所以俞大猷推薦過來的劉德長很讓陳沐期待,而且來的時候俞大猷在信中專門說過,劉德長練的是短槍術,同陳沐的銃刺術正合,用他做槍術教頭最為合適。

    陳沐到步兵校場時劉德長已於場中同幾名旗官比試幾陣,幾個自幼學習馬家槍、沙家桿子的旗官垂頭喪氣地立在一邊,幾桿大槍七扭八歪地倒放在地,顯然是已經落敗。

    新募旗軍都在操練,這場比武稱不上熱鬧,周圍只有並未帶兵的軍中文吏,大夥臉色都不太好。

    平日裡軍將別管是不是講武堂出身,各個自恃勇武,如今接連敗陣,誰心裡能舒服了。

    「把大槍撿起來放好。」

    「大帥!」

    「大帥來了。」

    幾人見陳沐走來,連忙各個行禮矮身將大槍拾起,退至一旁。

    陳沐臉上也不快,不過他不是因為部下被劉德長擊敗,劉德長也將是他的部下,自然越厲害越好,他只是心疼被軍官隨意丟在地上的大槍。

    弄來這些大槍不容易,天下最好的制式槍矛與天下最好的鳥銃一樣,都只在一個地方。

    最好的鳥銃在南洋軍器局,最好的槍矛長槊則在宣府軍器局,究其原因,中國自大一統以來軍器很少私鑄,市面流通自然更少,提升軍器製造水平的驅動力便只剩一個。

    因為南北各有天下間最具權勢的將帥,槍矛與鳥銃是他們的需求所在,製造自是精工。

    南洋軍器局鳥銃是陳沐的需求,宣府軍器局槍矛則是戚繼光的需求,陳沐想從宣府弄來這批槍矛,無疑是虎口奪食——給錢要不算奪事,但陳沐不想給錢。

    槍、槊,都是好東西,步兵用槍兩種規格,短九尺、長丈五,槍桿最寬的尾部要直徑兩寸,桿體皆為稠木做成,這是北方制槍矛最好的木材,不像其他木材在北方容易乾燥開裂,唯獨加工比較困難。

    做槍的木料都比較硬,短槍都是硬槍,長槍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長槍的槍腰軟不易發力,太軟中平槍出手捅到敵人腳底板也挺尷尬,但太硬長了又易折斷,因此不過分軟也不過分硬,足夠堅韌才是正理。

    戚繼光把最難的工作做好,宣府出產的槍槊都已成制式,並專用於他們這種軍陣槍術的使用,只有兩點,一刺一打,騎兵用寬一寸,步兵用槍尾寬兩寸,戚繼光設計這種槍桿是為了在敵人穿鎧甲太厚時讓軍卒直接拿槍砸的。

    槍與槊沒有大區別,槊也沒有很神秘,一丈八尺以上即為槊。

    不過長桿想做到這麼長還合用可不容易,在陳沐調來的軍器長槊中,有一部分提供給精銳騎兵的槊為盤鐵工藝,即木桿外以鐵線纏繞,那種槊更重,重達十五斤。

    那種兵器,陳沐連摸都不想摸,他在馬上可是連九斤大槍都舞不起來,平刺直突還得就近馳馬,已是勉強。

    能使用這種兵器的騎兵各個臂力腰力可謂猛將,在分鬃馳突之時,人借馬力可摧折敵矛。

    場中比鬥二人用的都是這種,只是將槊鋒取下以厚布包裹,相距近二十步,二人各端住長槊最寬的尾端,緩緩向中間靠攏。

    這個時代的武藝沒有經過後世武俠、電影的幻想,脫胎並應用於戰場搏殺格鬥,雖然已出現一部分方便市井流通的花槍技法,但劉德長既然敢站在北洋校場同將官對搏,就算他會花槍技法也不會使出來。

    待二人各自小心謹慎地接近數步,兩支長槊交匯,便進入『革槍』的階段,陳沐雖不會用槍,但熟讀講武堂教材,對槍法中的理論還算瞭解,革槍其實就是擊飛敵人的槍,搶奪中線。

    中線,自己與對手相對,身體正中的這條線。

    任何槍法都有兩個要點,戳與革,其他都是補充,戳與革就是格鬥的過程,目的只有一個。

    臨陣情況也只有兩種,對手不知搶奪中線,直接捅過去,他死了。

    對手知道搶奪中線但革不住你,此時對手的槍在上、在下、在左、在右,在哪都好,只要不在中線而自己的槍在中線上,捅過去——啊!他又死了。

    《三國演義》中張飛挑燈夜戰馬超一百二十回合,其實就是一百二十回合都沒把中線搶奪到手,以示二將勢均力敵。

    這同樣適用於其他冷兵器,短兵纏鬥也是如此。

    軍府將官也不是庸手,二人雙槍隔七八步距離互擊數次,一次次越來越接近,待相距三步,槊尖即將能夠到對方身體時,戰鬥膠著。

    二人都是好手,技藝精純,每次革開對手長槊時自己的兵器發力範圍都很近,長槊幾乎一直圍著中線畫圓,身體則一直端著槊尾向前小步突進,兵刃鋒頭離中線越近,越容易直接刺向對方。

    數次兵器相交,就在陳沐快耐不住時,又一次爭奪中線失敗長槊被打至一旁的軍官為躲避刺來的槊頭向後退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劉德長繼而前突,一步又一步,直將旗官打得越來越亂,僅剩防守之力,隨後在一次長槊被壓至左側地面時,胸前重重地挨上一扎,被盤槊桿扎得狠狠後退數步,直朝陳沐這邊倒來。

    「唉!」

    圍觀的一眾軍將幾乎齊聲嘆氣,倒沒人記恨劉德長,只是那麼多將官竟沒一個能勝過這外來人,確實讓人失望啊。

    幾名文吏架住倒退的旗官,捂著胸口數息才喘過氣來,他倒是很大氣地撒了長槊朝劉德長躬身抱拳,只不過張張口光嘴型動沒能發出聲音,那一下挨得不輕。

    「武藝精湛,在槍術上沒少下苦工。」

    一眾文吏讓開通路,陳沐拍著旗官的肩膀鼓勵幾句,笑道:「做軍官耽誤了你習武,否則應再有一槍術大家——不過練槍,也是為了殺敵衛國。」

    「好好歇息,還有先前比試過的幾人,下午回去休息,晚上食堂吃完飯到衙門來,同劉師傅定下今後步兵長槍術與銃刺術的習練章程。」

    眾人轟然應下,各自攙扶著散去,陳沐這才上前對劉德長抱拳道:「劉師傅,在下陳沐,今後軍府旗軍就有勞閣下費心了。」

    到底是在北疆從軍過,劉德長身上也帶著濃重的軍伍氣息,當即抱拳道:「屬下拜見將軍,將軍言重,蒙陳帥、俞帥賞識,在下必盡力傾囊相授!」

    「哈哈,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下午我帶你在北洋逛逛,過會兒去見個稀奇的。」陳沐說著轉頭對杜松道:「黑子,讓人把南洋送來的幾個英國人帶到衙門,他們費這麼大周折要來見我,咱看看他們有什麼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0
第五十七章 肖恩
               
    陳沐弄錯了,來的不是英國人。

    西班牙海盜出身的法裡卡特穿著明人衣衫立在北洋衙門,透過窗戶瞄著北洋新募騎兵的操練,眼見陳沐帶眾人入內,連忙端端正正站好,在陳沐邁步進入衙門那一刻用既不像西班牙人也不像明人的方式敬出個奇怪的軍禮。

    西班牙海盜在陳沐與西班牙的紛爭中站對了位置,得到在呂宋南方一塊廣袤土地作為私人農場,並於縣中任職——和本土那些部落酋長享有相同的地位。

    在他眼中,明國又擁有了一支嶄新而強大的軍團。

    陳沐點頭回禮,將目光放向廳中,幾個異國武士模樣的西洋人坐立不安地看著他:「英國人?」

    「將軍,他們不是英格蘭人,我雖然從未隸屬過西班牙國王,但也不會讓英格蘭人登上我的船。」法裡卡特身上素色綢袍已經穿慣,袖袍裡兩手放在腹間,低頭道:「他們是愛爾蘭人,儘管英格蘭的伊麗莎白認為自己是愛爾蘭女王,但他們承認西班牙的菲利普才是愛爾蘭國王。」

    愛爾蘭人?

    愛爾蘭……十六世紀還有愛爾蘭這個地方嗎?

    不是陳沐懂得少,實在是這個時代愛爾蘭這個地區根本沒有任何存在感。

    這個國,不,這個地區的人為什麼會漂洋渡海跑到大明來,而且還經由呂宋轉到天津來找自己?

    要說失望,在聽到來的不是英國人時確實有一點。

    不過這也更讓陳沐提起興趣,看向廳中侷促不安的愛爾蘭人,對法裡卡特問道:「他們,能正常交流?」

    幾個愛爾蘭人長相與打扮都很有特色,棕色發紅的披肩長發與濃重鬍鬚,體格健壯不過大多數人或許是營養不良看上去還沒他高,以至於顯得矮胖粗魯。

    兩個明顯是騎士、貴族的青年穿著打扮同西班牙人近似,身著明亮的半身板甲,甚至陳沐在西班牙大帆船上見過的十字徽章讓他懷疑這些板甲就是從西班牙那裡得到的,腿部同樣穿素色長襪,看起來有些頭重腳輕,肩上披著民族特色的綠色方格披風。

    另外幾名戰士的裝備則要簡陋得多,手上拿著藍色軟帽,白色緊身上衣與短裙或細窄的長褲,有的褲子是為顯露出腿型,有些則乾脆短裙下沒穿褲子,露出濃密腿毛,腳上為短鞋或短靴;有些人衣服外披著綠色、淡藍或褐色披風,有些人則沒有。

    桌上放著他們同維京人類似的護鼻盔,幾個戰士在衣服外還穿著鎖鏈甲。

    所有人都沒有兵器。

    在衙門外侍立的北洋旗軍面前放著他們的兵器,有及胸高的雙手大劍、小圓盾大圓盾、長匕首短匕首、一桿長弓與兩支長火槍,最誇張的是還有一副很長的砍斧。

    「他們能說西班牙語。」

    陳沐掃過愛爾蘭人中明顯被簇擁的那個中年人,他的衣著最為華貴,其身著鑲有白色毛皮邊的深紅色絲絨外套,軟帽上縫鑲著有象徵意義的三條貂皮,冠冕上有一鍍金銀圈,上沿飾有八個小銀球,如果不是素色緊身褲襪顯得奇怪,這身搭配本來挺好看的——有一點蒙古千戶部落酋長的風範。

    「尊敬的陳將軍,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見你,請收下我們的禮物。」

    儘管在心中並不認同西方人這個時代的審美,但這種一言不發先送禮的做派還是挺懂事的,陳沐緩緩頷首,攤手對身後的劉德長、杜松等人道:「自己找地方坐,客人也坐吧。」

    後半句他是用西班牙語說的,隨後自己坐上主座,至於愛爾蘭人送上的禮物盒子他並沒有看,只是讓人上茶後問道:「你們從那邊過來確實不容易,是乘坐西班牙的商船?過來見我,又有什麼事呢?」

    法裡卡特也欣然入座,似乎言語已經無法清楚表達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兩隻手比劃著說道:「肖恩奧尼爾閣下在他的家鄉是一位非常有權勢的貴族,是歐羅巴貴族的第三級,名叫泰隆的地方被授予他作為封地,富有並擁有龐大軍力。」

    「第三級爵位?」陳沐一開始還沒轉過來彎,問道:「一共幾級?」

    話一出口他就反應過來,道:「五級?」

    法裡卡特點頭,接著就聽坐在上首的陳沐突然笑起來,道:「那就這麼翻譯,公侯伯子男,也就是說,這是一位伯爵?巧了,我也是伯爵。」

    這麼一說,心裡還有一種當上封建大地主的爽快呢!

    心中暗爽的可不僅僅陳沐一個,法裡卡特才是真喜上眉梢,道:「在泰隆,他掌握兩萬多畝土地,直轄百姓五千多家,麾下有土地沒土地的小貴族與騎士數十,能徵召上千兵力作戰——比在下強一些。」

    最後一句,法裡卡特是用福建官話說的。

    也只是強一些,呂宋畢竟人口不多,但單論下轄土地,擁有的與管制的,法裡卡特並不比這位『奧尼爾』少,甚至還多一些,只是他的土地大多是爛地或尚未開墾罷了。

    要說起來,海盜做到他這個樣子,絕對是非常成功了。

    法裡卡特的話不多,陳沐卻在其中提煉到足夠信息,比方說這位泰隆的肖恩手下土地不少,但貴族與騎士不多,徵召兵力也不多,說明他的土地並不能為他帶來富貴,甚至可以說比較窮困了。

    而伯爵在陳沐的認識中應當是歐洲國家的中流砥柱,這也就意味著愛爾蘭貴族大多弱勢。

    想到這,陳沐大概能猜出一點來意,他攤手問道:「那麼閣下到此,是為了通商貿易?」

    但這種事似乎並不需要讓領主親至,也根本用不著專程來找自己,要買貨濠鏡的黃程就能把事辦妥。

    「長久以來,愛爾蘭為英格蘭、蘇格蘭、西班牙、法蘭西提供數量龐大的優質僱傭軍,但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並不承認我在泰隆的地位,並且她與國王殿下的關係越來越壞。」泰隆伯爵肖恩自座位上起身,直挺挺地說道:「我聽說明國可汗已與國王殿下結為強大同盟,也許將軍能幫助愛爾蘭?」

    明國可汗?

    陳沐眨眨眼,這是個聽信傳言便飄揚渡河的剽悍伯爵,可是——明國與西班牙結盟,只是個糊弄人的說法,不單單自己知道,對菲利普來說也只是緩兵之計。

    所以伯爵,你來這兒,會讓菲利普對你的忠誠感到懷疑的吧?

    -

    身高來自都柏林聖三一大學2014年8月挖出人骨,為都鐸王朝伊麗莎白一世統治時期都柏林本地人,男性,年齡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間,身高一米六七點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0
第五十八章 唯我
               
    夜晚的北洋衙門偏廳,從食堂送來的飯菜被擺上宴會,沒有歌姬沒有伶人,只有幾個光頭大鬍子將官作陪,陳沐同泰隆的肖恩推杯換盞。

    還真別說,雖然只是軍營食堂的尋常飯菜,卻好像異常地符合肖恩胃口,唯獨北方燒酒他們好像有點喝不慣。

    「皇帝?」

    「對,我們效忠的君主是皇帝,天下可以有許多大汗,但只有一個皇帝,控制天地萬物。」陳沐夾了一塊魚生在蘸料中微浸,放入口中緩緩咀嚼,隨後抿了一口酒後這才放下筷子攤開兩手道:「事情的問題在於,我的皇帝也並未承認泰隆的合法地位。」

    「稍安勿躁,整個歐羅巴,只有葡萄牙與西班牙是我們的皇帝承認,西班牙在與我爭奪海島失利後議和,我的皇帝承認他們是一個國家,其他任何國家、任何王室、任何貴族。」

    陳沐臉上帶著一貫的虛偽假笑,道:「都沒有得到皇帝的承認。」

    「現在問題在於,我並非不能向泰隆、向愛爾蘭伸出援手,但這個時候我伸出的一定是黑手,想想吧。」陳沐將黑手在面前桌上畫出大圈,道:「一片沒有主人的土地,我的軍隊過去,會發生什麼?看見的一切,都將作為對忠誠勇敢的戰士們的賞賜,隨後設立我們治理地方的機構,那時候閣下能得到什麼?」

    「即使陳某想幫閣下說上幾句公道話,你要知道,在朝廷,像陳某這樣的朝廷命官有上千個,哪怕單單坐鎮一方手握大權的也有很多。」陳沐儘量把自己國家的行政體系用簡單到能讓封建時代領主聽懂的方式說出:「閣下還希望從我這裡得到援助麼?」

    泰隆伯爵肖恩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的西班牙語不是非常規範,但挺西班牙語能聽懂,而陳沐的西班牙語是另一種不規範,雙方交流原本就建立在一種互相猜測的程度上,而陳沐的複雜並多為自創的詞彙……就算法裡卡特在一邊翻譯都想不出詞來。

    但聽不懂沒關係,畢竟米飯與肉醬菜很好吃,還有沒吃過的蘸料。

    不會用筷子也沒關係,湯勺吃起來也不困難。

    雖然這確實不像貴族尤其是兩名伯爵之間的宴會,但不用喝海鮮湯吃夾香腸的面包讓人非常愉悅。

    至於陳將軍在說什麼?

    反正聽不大懂,就等法裡卡特翻譯了。

    不過當一旁飲茶的法裡卡特將陳沐原話中生僻詞彙找到差不多意思的詞語並且重新調整語序說出來時,肖恩爵士的表情就不再那麼愉悅了,錯愕的神情定格在沾了一鬍子米粒的臉上,「我,我沒想到是這樣。」

    陳沐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頗為同情地看向肖恩,攤手道:「請繼續享受吧,我也認為明軍不出兵比較好,既不必得罪西班牙人、也不會得罪英格蘭人——不過話說回來,西班牙王國的的國王是西班牙人,英格蘭王國的女王是英格蘭人,愛爾蘭王國的國王為什麼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英格蘭人,愛爾蘭人在做什麼?」

    這就像魔鬼的蠱惑。

    「在愛爾蘭南部,那裡大多山地部落、海盜後裔與凱爾特人是自由的。」肖恩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盛滿燒酒的精緻瓷杯,並未飲下,只是抬頭看著陳沐道:「我們自古生活在愛爾蘭的土地上,但曠日持久的戰爭改變了這些,教會承認愛爾蘭王國,近在咫尺的英格蘭卻不承認。」

    「而現在,英格蘭與教宗的紛爭……」肖恩斷斷續續說著,突然面上僵住,他發現自己好像漏了一點,抬眼在額頭皺出幾道紋路,對陳沐問道:「陳將軍是覺得,我們可以成立自己的國家?」

    「為什麼不能?正如我說的,英格蘭、西班牙,他們的國王都是本國人,為何愛爾蘭不能是本國人?」

    說著,陳沐突然猛地一拍手,極力讓自己做出驚喜且竭力矜持的模樣,沉吟片刻看向肖恩,又接著垂頭不語,這樣過了很久,才終於下定決心的樣子,對肖恩問道:「法裡卡特說你在愛爾蘭很有權勢,能把所有領主團結到一起麼?」

    「團結到一起?」肖恩按捺著對陳沐欲言又止的好奇,搖頭道:「除了北方英格蘭冊封的幾個領主,所有愛爾蘭人都是一家人,不過如果是為了同英格蘭作戰,他們大多不會加入戰鬥,如果是西班牙與英格蘭的紛爭,他們可能還會支援英格蘭。」

    肖恩撇撇嘴道:「他們也不喜歡教會,菲利普殿下又極為虔誠。」

    「不,不是介入西班牙與英格蘭的紛爭,是為你,也為他們,為了愛爾蘭,他們能團結到一起麼?」

    「抱歉將軍。」肖恩更加疑惑,他心裡對陳沐想說的一切有了些許猜測,斟酌著搖頭道:「我沒聽懂您在說什麼。」

    「大明即將涉足歐羅巴,閣下是知道的,大明天子在馬德里附近港口擁有一塊尚未接收的租借地,過些日子我會親自率艦隊去接收那片土地,在歐羅巴擴大國家的貿易、外交等事宜。」

    陳沐說著頓了頓,看向肖恩,道:「眾所周知,大明為天子之國,天下為天子的天下。」

    「我想如果歐羅巴有天子冊封的國王存在,一定能用他的威望來助我成事。」

    陳沐放下筷子,輕輕擦拭嘴唇,攥著餐巾篤定道:「閣下需要一支援軍,愛爾蘭需要愛爾蘭人的國王,大明天子證需要在歐羅巴冊封一位藩王——與我而言,更傾向於給予一位因聽到大明帝國名號不遠萬里向我求援的來客支持,那麼……」

    「你想做愛爾蘭國王麼?」

    即使肖恩奧尼爾已有所猜測,此時依然驚訝並顯出遲疑,「將軍是要,要我背棄教宗?這死後是會下地獄的。」

    「我並不是說皇帝一定會冊封你,我們自己的國公還冊封不過來。」

    陳沐咧嘴笑了,端起漱口茶抿了一口,道:「不過要是天子想冊封你,當愛爾蘭修起第一座城隍廟,你的魂魄自會有處安放,何況下不下地獄是死後的事,我更喜歡人們在活著的時候享受富貴,你的伯爵領地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白銀,三千兩?五千兩?」

    英倫三島此時財力本就不強,更別說還是愛爾蘭的封地,陳沐覺得自己比出這麼多已經很誇張了,他張開五指:「如果我們的皇帝願意冊封你,我會在兩年內派出五十條同西班牙大蓋倫一樣大的戰船,三千名全副武裝的戰士協助你平定國內,除運送貨物通商以外,朝廷還會派遣精明強幹的官吏協助你治理國家。」

    「這一切天底下誰都給不了你,唯我大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0
第五十九章 夢熊
               
    北洋軍矛手、銃手的軍陣槍術確立體系比陳沐想像中慢得多。

    一眾精通長槍、短槍的武者匯聚在北洋軍府衙門,他們的武藝體系都已成定局,各有異同,如今要他們重新豎立一套簡潔、速成、有效的軍陣槍術不難,難在死板的系統化。

    陳沐要求每個動作,從駐營下槍矛、行軍攜槍矛、佈陣持槍矛、結陣架槍矛、交戰使槍矛,甚至在追擊、撤退、以及督戰上每一個使用槍矛的動作全部細化,並設計出專有動作。

    因兵器長度不同,又涉及到銃刺、槍、矛、槊,馬上步下多種不同用法。

    能參與槍術制定的不能說當世最強的槍術家,到底都是個中強手,他們對槍術都有自己的不同理解,也有長久以來形成的不同習慣,人多可集思廣益,但人多想法也多,一旦意見相左就會有紛爭——當紛爭無法用言語解決,僅剩實踐。

    自北洋衙門建好,朝廷六部向北洋派遣吏員也陸續抵達,各部尚書有兼北洋職者,但並不入天津,多以主事調入軍府,最重要的自然是戶部與兵部,戶部過來是管轄銀糧、同兵部互相處理軍需。

    這些官吏多自南京調遣,兵部派來的主事很年輕,名叫汪應蛟,是萬曆元年進士,官職期滿,本要調往戶部,正逢北洋新設,便被朝廷調到這邊協助陳沐。

    戶部的主事就經驗雄厚了,是陳沐過去有過交際的熟人,守孝期滿的葉夢熊,因俺答議和時上書反對議和,認為敵情叵測,一度被貶為縣丞,算是一擼到底,當年陳沐還派人向被貶的葉夢熊送過禮物——接受俺答互市的要求不是壞事,但不接受,在情理上也說得通。

    葉夢熊可不是汪應蛟那種年輕人,他如今四十有五,經歷起伏受過風霜,這些年不論是在地方治政、督倉轉餉,從無差錯,唯一一次被罰俸還是地方主官想在丈量土地上把山川河澤算入其中以討好張居正,他不同意因而受過。

    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帝國官員被調入北洋軍府,引得陳沐大為歡喜,親自至天津運河將他接入軍府衙門。

    倆人雖然在俺答封貢一事上有過交際,不過從未見過面,陳沐有資格上朝正是葉夢熊被貶做地方縣丞,後來他就下了南洋,不過到底都是廣東老鄉,因此路上言談都是客客氣氣,沒什麼特別,直至小船順著衛河停在校場前。

    校場外修出簡易障牆林立旌旗,木柵中圍著幾座水泥磚木混建炮台,南洋運送的水泥很多但北洋軍府要用到的地方也很多,為了趕工期水泥大多都用在營房與衙門上,原定為水泥石牆的高大城牆如今只能暫以這種潦草的方式修建。

    要想完成陳沐對北洋軍府的設計,沒有三年五載是不行的。

    三大校場外林立營房宛如城鎮,大營之中軍鼓震天,十餘個百戶率新卒肩扛木銃沿跑道快速奔走,餘者有對搏手格、鍛鍊器械、訓練裝藥、持矛戳刺者,也自然少不了各隊在二百步寬的校場上以列隊以鳥銃射擊。

    銃放硝煙起。

    葉夢熊整個人的神情、氣質,都變得不同。

    「怎麼了?」

    陳沐回頭見葉夢熊腳步定住,面有異色,也跟著定在校場上,看他目光出神地望向遠處操練的旗軍。

    「我,靖海伯見笑,我雖文科出身,卻一直想效力疆場,未能得償所願。」葉夢熊說著返身指向身後童僕攜的行禮木箱,道:「在北疆曾見過虜騎馳突的景象,也曾做過些火炮,不過都不比鎮朔將軍,聊以自娛罷了。」

    「今日調入北洋,是為得償所願!」

    「葉公對火炮也有研究?」陳沐大感驚奇,道:「等入府中,可否讓陳某看看,軍府的趙常吉做過火箭車,陳某也督造火炮,這年月國朝最是優秀的人才多醉心仕途,有餘力研製軍器的可不多,再沒有地方比北洋更適合你了——咱自己就有軍器局!」

    提到他自己設計的火炮,年過四旬的葉夢熊倒還有些矜持,支支吾吾道:「威力、射程、重量,各式參數都不如陳帥的鎮朔將軍……」

    「參數,葉公是去過宣府軍器局還是去過南洋軍器局?」

    剛問出口,陳沐就反應過來,葉夢熊前幾年一直在老家惠州府,去的應該是南洋軍器局,拍手笑道:「那不一樣,鎮朔將軍炮並非陳某一人所制,近有海軍講武堂諸多致仕大將,那邊還專門有個官職名為『研究』,他們做的就是改良軍器的事,才有了如今炮膛闊一寸,炮長三尺三的倍徑,群策群力,才能造出好東西。」

    葉夢熊點頭善意地笑笑,只當是陳沐在安慰他,轉頭望向步兵校場,探出手臂道:「我聽說新募北洋軍剛操練不足月,如此一來練滿三年,可當精銳啊!」

    「衙門官署在前,諸多官吏宅院在官署左右,其後為諸器倉庫。校場左右,下層馬房的是騎兵營房,當下還沒有騎兵,另一邊為步兵營房,最多可駐紮兩衛人馬,為的是新兵老卒輪換訓練,將來東洋要帶一衛出海。」

    陳沐微微搖頭,向葉夢熊介紹周圍陳設,這才說道:「北洋練的不是精銳,除一期新兵可能時間稍長,待他們走了會再募再簽一期預備;另空下來一衛營房是為從各地調來旗軍輪訓,只操練新兵三月、老兵三月,其中除銃手為操練六月外,其他各兵皆是三月鳥銃訓練、三月步兵、騎兵、工兵、輜兵、炮兵訓練,他們是預備兵。」

    「預備兵?」

    「對,衛所軍制很好,讓朝廷有足夠兵源,但革除弊病進境緩慢,各地牽涉諸多,我也無法歷任各地都司,何況……就算朝廷讓我歷任都司,也沒有辦法革除弊病。」陳沐搖頭笑道:「總不可能我走到哪裡就把擋路的人都殺了吧。」

    「在這沒有掣肘,時間也不長,諸如半年調一省都司抽調五十百戶兵力至此集訓,至少回地方發給軍器就是合格軍士,再由地方上講武堂畢業的學員旗官率領各自操練,好的兩三年能出精兵,差的臨戰到底也能作戰,這就夠了。」

    「不過這也只是陳某一點構想,暫時還管不著那些事,其中問題還很多,比方說這募兵籤了契約,又有五年之限,才能把長發盡落代魂魄寄於國塔,總不能讓各地旗軍過來也把頭剃了吧?他們要想剃怎麼辦呢?」

    「這種榮譽,沒有翻江倒海踏盡寰宇,為大明天子開疆闢土的忠義,可不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1
第六十章 法理
               
    「給海外夷人封國?」

    北洋軍府的前景無疑是好的,這在做實事的朝臣們眼中已成公認的好去處。

    就像過去南倭北虜大患時的九邊與東南,只要有才能有野心,倭寇能讓名不見經傳的登州指揮僉事成為薊鎮總理,能讓小小的台州知府成為兵部尚書,更別說那些歷任九邊名震一時的文臣——是有雄心壯志之人嚮往的風雲地。

    四洋也是如此,海外意味著財富無人不曉,就算本來無法知曉的如今看見陳沐,動動腦子也知道他散財童子的名號是怎麼來的,沒人覺得陳沐是生性大方。

    涉及錢財,最愚鈍的明人都會擁有透過現象看本質的才能,大方的本質是富有。

    不過一涉及到具體工作,葉夢熊就抓瞎了,北洋軍府住了個萬里之外來的外國人,東洋大帥還準備給請奏皇帝封他為王?

    葉夢熊眨眨眼,語重心長地對陳沐道:「陳帥,即使手本奏上,閣臣應允、皇帝歡喜,國朝詔書能管到那邊?我看過天下輿圖,那並非我宗藩之地。」

    「管不到。」陳沐擱下軍府的書信,笑道:「但要管,葉公知道為何南洋諸國對我朝皇帝信服,就連國君交替都要遣使來請皇帝冊封麼?」

    北洋軍府衙門不算安靜,雖然並不吵鬧,但當步兵校場旗軍放銃時總能聽見一點聲響,人們曾因炮術校場距離過近而提醒陳沐,不過被他以提醒軍官勿忘戰事而回絕,以至於如今在軍府衙門辦公時常覺得戰場就在附近。

    又是一陣銃響,葉夢熊皺著眉頭,他還真沒細想過諸國為何會恭敬大明天子,仔細思索半天,說出耐人尋味的四字,道:「祖宗遺德。」

    人們希望自己更有道德,但世界運行的本質大多時候是殘酷的——元朝發兵打過大多數國家,三寶公下西洋的龐大艦隊向半個天下宣告中國鼎革,建立了全新的華夷秩序。

    「下官並非說不應冊封,陳帥應當知道我的,同僚多言男兆文質好戰。」葉夢熊自嘲著說著他因阻止議和而受貶的經歷,道:「對待不臣之人,自應發兵討伐,可朝廷的心腹大患應當在北方!」

    「就算再被貶一次,十次!我也是這麼認為的。議和設口市的初衷是以議和休養生息再待戰事,如今朝臣皆以為北虜之患已經消弭,邊事廢弛。」

    「如今人們只將目光投向海外,人人追逐富貴卻忘了北疆,東洋封國必會引起戰端,抽調國力投向海外,重金撫虜的招安政策非長久之計,難道似陳帥這樣的清醒之人不是這麼認為的嗎?」

    陳沐沒有說話,他只是想起了海瑞,想起海瑞說他父親死在倭患之中,南倭北虜不過區區四字,卻重過千斤。

    他們是受過南倭北虜之害的一代人,於國家而言,就像是被割了一道傷口,傷口會癒合,可這疤還在那,只有到這代人都入土了才會慢慢淡去。

    也只有他們,才會在懷揣這種唸唸不忘、耿耿於懷的力量。

    「我們與北方打了很久,九邊軍將歲費米糧八百萬石,我當然希望一絕後患,在軍事上解決北方禍患,過去中原之國是有過先例的,漢朝曾將匈奴人驅趕向西邊,唐朝邊軍時常出塞,但我們沒有這樣的能力——並非是我軍將不強,不敢與之搏命,實在是沒有餘力組織一場大規模陸上遠征,而再次開展,可不是單單一場遠征就能解決。」

    「朝廷一年歲入,九邊軍費與宗室祿米花去大半,我擬向大東洋遠航萬里,備軍士兩年兵糧才止三十萬石;要打一場一絕北方後患的大陣仗,九邊兵齊出,各地動員要民夫百萬,行軍板升的路耗就要百萬石米糧。」

    「要朝廷拿出糧食不難,但這要打空三年國力,現在看來打也未必能贏。」陳沐微微抿嘴,抬手點在桌案上道:「不如先把問題解決掉,南洋已有成效,內閣前番來信,欲在天下通行變法後即著手向海外新明等地轉封藩王,如此一來蕩清沉痾,我國力必將強盛,誰都不敢作亂。」

    「其實對北疆,我有別的想法,我們未必非要做敵人,在日本有個故事,三個家族領地相近,既要向外開拓,又擔憂腹背受敵,因此相互聯盟;在我國更早的時候,更有尊王攘夷之說,尊崇周王室,諸侯不兼併,侵奪外夷地。」

    陳沐探出手來,道:「古人云王者無外,我們與北方強鄰一直有很深的交際,他過不下去便要我打,我過不下去也要打他,只不過我們一直過得很好,所以戰爭很少停息,但如果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呢?」

    「我招募過他們的人為我作戰,俺答與各部酋長也樂於如此,他現在是我們的順義王,各部首領都是都督同知,但我們沒有管轄他們的能力,為何不想辦法真的治理他們,真的讓他們成為我們的都督同知?俺答也是尊崇大明天子的,即使有人不尊崇,北洋軍的鎮朔將軍也能教他禮義。」

    「我希望讓蒙古騎兵與女真勇士在天津乘船出海遠赴亞墨利加成為常態,更希望他們在那邊得到天子的封地,不願得到封地的人也能帶著財富回到大明的漠北都指揮使司,讓普天之下流傳大明勇士四海為家的傳說。」

    「生逢此時,我等都受過時代的刺激,也許葉公與南洋的海公受到南倭北虜的屈辱會影響一生,我也一樣,但不是南倭北虜。」

    陳沐的眼神有一個瞬間變得狠歷,不過接著又溫和如初。

    他輕輕笑著,語氣平淡:「在紫禁城,先帝捨不得吃餡餅。」

    「也許他不是捨不得,只是像尋常百姓般抱怨宮裡的東西太貴,但我看見了,就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我不知道先帝想要的天下是什麼模樣,只知道不論今後是什麼模樣,後人都會說這一切奠定在先帝掌國之時,葉公說皇帝的詔令在大洋那邊沒用?對的,現在還沒有用,因為我們在那片從未涉足的土地上沒有法理。」

    陳沐不再說話,放在桌案上的拳頭微微攥緊。

    世上本無法理,直到有了第一個拳頭大的人。

    「那是因為陳某還沒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1
第六十一章 海盜
               
    爪哇島,儘管島上二三百萬人口中漢人尚佔不到百分之一,但這座島的名字卻從萬曆二年起便叫做唐民島。

    自南洋大臣在此設立總督,這裡成為明朝海外飛地,享緊鄰馬六甲海峽之地利,儘管島上各部落首領在林阿鳳走後依然紛爭不斷,甚至在明朝火器流入後更加劇戰鬥的形勢,但這依然不能阻礙此地逐漸繁榮並形成獨有的近海商業文化。

    島嶼最西段緊鄰這個時代被稱作『金州』的蘇門答臘的土城名叫鳳凰城,土城炮樓上是林鳳一貫飛揚跋扈的筆跡。

    即使門前那些手持長矛背負鳥銃的守城軍兵穿上衛所軍的藍布鉚釘罩甲,頭上戴著勇字盔,也依然不能掩去他們身上屬於海寇的氣質。

    這座島嶼自林阿鳳奉陳沐之命從東打到西,一度成為整個天下規模最大的海盜島,即使在林道乾接掌唐民島總督之位也是一樣——林道乾也是海盜。

    而且還是海盜總督。

    殷正茂胸前扣著南洋出產的將帥胸甲,鐵臂縛下的手臂按於腰間劍柄,他並未命令水軍登陸,也沒有下船進入這座看上去衰落且毫無氣度的土城。

    西洋艦隊的旗艦廣西在鳳凰港外淺海停泊,這艘南洋衛船廠新造兩千料戰艦比六丁六甲還長出半個船頭,三層火炮甲板陳布大量重炮。

    這艘西洋大臣旗艦原定為南洋衛所能造最優秀的兩千五百料重炮戰艦,是要調往南洋大臣旗艦代替赤海補充海上力量的,被殷正茂向高拱要來,充入西洋艦隊,本該在四個月前下水,不過被船主殷正茂下令整改船形制,硬生生砍掉五百料,才有如今模樣。

    因為殷正茂不知從哪聽說,南洋衛造船廠接了製造萬曆艦與南塘艦的使命,其中南塘艦為兩千料、萬曆艦為兩千五百料,所以……即便如此,這依然是一頭不可多得的海上巨獸。

    此時此刻,殷正茂正看著唐民島總督林道乾腰胯長劍稱小舟自海港緩緩劃向大船,大帥張元勛將望遠鏡遞給殷正茂,道:「殷公,他面如食屎,林阿鳳估計沒回來。」

    張元勛也不是小人物,十五歲中秀才,十六歲其父海門衛軍官張愷散家資聚兵以御倭寇力戰而亡,十七歲襲海門衛百戶,自此抗倭以報父仇,轉戰浙江福建二省沿海,鎮守福建時官軍同曾一本屢戰屢敗,他主動請纓六次交鋒皆勝,燒燬燒沉敵艦三百,後隨殷正茂用兵廣西。

    如今本是功成身退之時,逢殷正茂任西洋大臣,調兩廣諸將從征西洋。

    至於林道乾……他很難不『面如食屎』,同這些朝廷大員打交道,也就陳沐一系人馬勉強不讓他害怕擔憂。

    但除了陳沐一系人馬,別管是執掌兩廣曾勸降過自己的殷正茂,還是過去在福建帶兵跟自己既是交手之敵也有同僚之誼的張元勛一系,對林道乾來說——能不見最好,但凡有事最好也寫信,偏偏如今礙於官職讓他不得不見,臉上哪裡能開心的起來?

    這幫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要了自己性命!

    鳳凰城上幾座炮樓的火炮都對準廣西艦了。

    「諒他也不敢回來!」

    老兩廣總督原本就冷若寒霜的臉猛地瞪大眼睛,深吸幾口氣這才稍有平復,見林道乾已至船下,沉聲道:「將唐民總督接上來。」

    說罷便抬腿走到船首,提起林阿鳳,心緒猶自翻湧難平。

    「下官林道乾,拜見西洋殷公!」林道乾上船後可就沒了那副臭臉,像過去從未發生過不愉快般行拜禮後拱手道:「軍校遠道而來,何不入城稍事歇息,署中已備下酒宴,雖然窮苦之地寡淡,卻也好過海上漂泊,也能稍稍寬慰在下未能遠迎大帥的過錯。」

    「虛偽客套的話就免了吧,林總督,跟老夫喝酒難道不難受?」殷正茂聳肩冷笑一聲,擺手道:「林阿鳳,自三月之後不曾入過鳳凰港?」

    聽到這兒,林道乾的心頭突然就舒坦了——太棒了!這幫瘟神不是來找自己的!

    「沒有,林首領上次回來還是一月,在港口修補戰船,購置了大量糧草軍械,啟程向西走了。」林道乾說了一句,這才敢抬頭看殷正茂的表情,道:「林首領是哪裡觸怒殷公了?他走的時候還說是因為西洋軍府出馬六甲,擔心惹上麻煩,要收兵自獅子國離開……他沒走?」

    「沒走倒好了!」

    殷正茂提起林鳳無半分好氣,但他又不願與林道乾細說。

    這半年陳沐在北方秣兵歷馬,他在馬六甲也沒閒著,因為兩廣有他現成的舊部,兵力調集比北方容易,西洋事務難點一在於對馬六甲以西的事情全無瞭解,因此一直在佈置戰略。

    說起來第二個難點反而更困難,東西二洋其實都是在用南洋的餘力組建班底,陳沐倚靠京運與北洋衙門新設之利,有財力;西洋殷正茂則取南洋造械之力,船炮、軍卒都已齊備,唯獨沒錢。

    出洋之前覺得二十萬兩挺多,但西洋軍府一經設立哪兒哪兒都是錢,馬六甲的賦稅又是南洋高拱的地盤,他吃不到已經下鍋的肉,只能另闢財源。

    因此殷正茂的戰略為以馬六甲、獅子國、緬甸形成三角貿易,自獅子國購入其盛產的寶石,至緬甸大批購入糧食,兩條商路通馬六甲送入國中變成銀兩,以供給西洋軍府更大的開拓——本來是挺好的事,西洋軍府財力問題解決,國中也能得到更多糧食。

    可這事被林阿鳳壞了。

    林阿鳳從獅子國離開之前,不知以何樣手段取走國中接近七成寶石,而且沒給錢——他說後面朝廷的西洋大臣會來給錢,獅子國王還真信了!

    還有緬甸旁邊的阿拉干國,那邊本來海軍僱傭了一支葡萄牙人,在海上擁有讓過去莽應龍都忌憚的力量,結果在林阿鳳臨離開這片海域之前,他們的船隊被掛著林字船帆的海船劫掠一空,海盜衝到陸地上掠奪當地百姓兩千有餘,焚燬沿海三座港口。

    葡萄牙人還以為明朝和他們開戰,果阿將明國商賈關押,整軍待戰。

    局面被他搞得一團糟,林阿鳳卻就此消失了。

    殷正茂什麼事都不必做了,只給林阿鳳擦屁股就夠了!

    「找你來不光為此事,老夫手下沒有同葡夷打交道的人才,請你去趟果阿,讓他們放了商賈。」提起這事,殷正茂也是萬分無奈,道:「他們不信林阿鳳是海盜。」

    「跟他們解釋清楚,那只是海盜,不是官軍——若非老夫身兼朝廷開拓西洋之責,真想讓艦隊過去讓他們知道明軍與海盜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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