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王首輔 作者:陳證道(連載中)

 
Babcorn 2019-8-29 13:20:4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15 80171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18:54
第330章 同學少年,各奔前程
               
    正德十六年六月初一,江西鉛山縣城北碼頭,一艏大型樓船停靠在岸邊,江西本地的官員和士紳均聚齊了,因為本縣的名人費閣老,今天就要進京復職了,一同復職的還有費閣老的胞弟費采,官復翰林修撰。

    而前幾天,殿試金榜已經通過驛路快馬送到南昌,江西布政司隨即派人張榜到各府縣,所以費懋中榜眼及第(授官翰林編修),還有徐晉探花及第(授官翰林修撰)的消息已經轟動了鉛山縣。

    如此一來,費家一門便有三人在朝為官,一個閣老,兩個翰林,再加上徐晉這個門生那就是三個翰林了。如此豪華的陣容,嘖嘖,也是沒誰了,身為同鄉與有榮焉啊。所以,這時全縣上下,有點臉面的士紳商賈都跑來送行,碼頭上擠滿了人。

    費宏和費采兩人站在碼頭上微笑著向送行的眾官員士紳揮手作別,然後登船而去。

    事實上,皇上下的起復詔書五月中旬就到了,不過費宏要處理一些瑣碎事,再加上舉家出行有很多東西要準備,所以一直拖到六月初才得以盛行。

    樓船駛離了碼頭,順著信江往下游駛去,直入鄱陽湖再轉長江,順江而下至揚州,再由京杭運河北上通州,估計要七月份才能到達京城。

    此時,樓船的二層,費家的一眾女眷都齊聚於此,圍坐在袁氏四周聊天淡笑,一個個喜洋洋,老爺和三老爺官復原職,二少爺又榜眼及第,能不高興嗎?老夫人袁氏就樂得合不攏嘴,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費如意一身雪白的羅裙,安靜地嫻坐著聽大家聊天,時而抿嘴輕笑,那張吹彈得破的俏臉宜喜宜嗔,比兩年前更好看了,她今年將近十九歲了,正是芳華綻放的青春少女,美出了新高度。

    費吉祥一身鵝黃的羅裙,眉目如畫,坐在姐姐費如意的身側,如同兩朵並蒂而開的蓮花,她今年十七歲,花季少女一枚!

    費小玉這只小辣椒一身粉紅的宮裝,十五歲的少女已經開始扯出線條了,同樣眉目精緻,三女並排而坐,讓人有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不得不感嘆老費家的基因強大。

    繼母趙氏又胖了,臉蛋圓潤了不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琢磨著等到了京城,得趕緊提醒徐晉那小子提親才行。

    趙氏貪利,之前瞧不起徐晉一個窮書生,為了在嫁妝上大賺一筆,執意要把如意許配給大茶商方家,後來被袁氏拾掇了一頓才消停下來。

    而此時,趙氏卻是巴不得徐晉趕緊上門提親了,如今徐晉探花及第,被授官翰林修撰,十八歲不到的從六品官,而且還是號稱「火箭幹部」的翰林修撰,白痴都知道他前途無可限量了。再加徐晉和龍椅上那位的關係,那就更加不得了。所以,趙氏現在反倒擔心徐晉變卦了。

    ……

    編書修史無疑是一件長期而枯燥的事,但對於專業玩弄筆桿子的清貴翰林來說,這可是一項名留後世的榮耀工作,並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勝任的,包括新來的菜鳥徐晉。

    自從六月初一來到翰林院任職,徐晉已經正式「上班」五天了,發現這裡其實跟後世的事業單位沒什麼區別,工作項目都由領導掛名,真正做事的是幾個老員工骨幹,新來的則負責打雜。

    如果說內閣首輔助楊廷和是《武宗實錄》的總編(掛名不干活),那麼帶頭幹活的那位老翰林就是主編,其他幾位中年翰林就是責編,而徐晉就是那個負責打雜的菜鳥。

    所以,徐晉這些天在翰林院的工作都十分輕閒,充其量就是幫忙搬些典籍,收拾一下文稿,再就是幫忙捉蟲(抓別字),基本上是準點上班,然後到點下班。

    ……

    六月十五,休沐日。儘管還是清晨,但初升的朝陽已經開始散發它的炙熱了,吃飽了葉汁露水的蟬估計是撐得慌,於是賣力地鼓噪起來。

    此時,明時坊四季樓,二層的雅間內,傳出如同泉水叮咚的琴聲,咿咿呀呀的歌聲隨即響起:「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雅間內,徐晉、費懋中、衛陽、黃大燦、江運五人圍席而坐。

    時芳館的紅牌蘇小小,眉目嬌俏,一身黃裙纖腰若束,身形窈窕,胸前飽滿欲裂,此刻正坐在一架古琴前,一邊彈唱著唐代詩人王維的著名送別詩《渭城曲》,雙眸則含情脈脈地看著座中的大師兄衛陽。

    蘇小小一曲喝罷,徐晉等人均鼓掌叫好,前者站起來款款地行到桌旁,給在座五人都斟了一杯酒,然後在衛陽旁邊的座位坐下,端起酒杯笑道:「小女子獻醜了,在此敬少雲公子一杯,以壯行色,祝少雲公子一帆風順,前程似錦。」

    黃大燦連忙端起酒杯道:「在下謝過小小姑娘!」說完舉杯一飲而盡。

    費懋中端起酒杯感慨地道:「少雲,今日一別,不知何年才能相見了。來,幹了這一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徐晉亦舉杯朗聲吟道:「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我等他年相聚之日,必是少雲兄御風乘雲之時。來,幹了這一杯,為黃少雲賀!」

    眾人轟然叫好,齊舉杯一飲而盡,黃大燦神色激動,紅著臉大聲吟道:「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好,子謙此句提神。少雲在此謝過諸位同年的祝福。」

    前幾天吏部的任命已經下來了,黃大燦被西配到陝西省肅州任判官(從七品),那裡正是明朝的邊境苦寒之地,條件艱苦是肯定的了。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肅州是大明的邊境重鎮,肅州的東北邊是被韃靼人佔據的河套平原,西北面是被吐魯蕃佔據了的哈密衛,正是夷族兵鋒所指的前沿陣地,不但條件艱苦,而且相當危險,到那裡任職,一旦發生戰事,弄不好就為國捐軀了。

    黃大燦的殿試成績是三甲中下游,賜同進士出身,再加上他本是布衣出身,在朝中沒有人脈,所以才被吏部安排到那種條件艱苦的地方任職,而且職位也不高,只有從七品。

    本來黃大燦可以推辭不受的,大不了在吏部掛名候缺,但他卻毅然接受了吏部的任命,江西的同鄉都感嘆黃少雲太老實吃虧。

    然而,徐晉卻知道,黃少雲固然墩厚,但也是個內秀、堅韌、而且腳踏實地之人。且看,從府試到殿試,黃大燦的成績都不出彩,均屬於中下游的一批,但人家愣是一路殺到殿試,最後科舉通關,而不少曾經排名在他之上的都中途折戟了,譬如在坐的江運就是其中一位。

    所以說,黃大燦這種人具備了做大事的潛質,到肅州雖然艱苦危險,但危機危機,有危必有機。倘若能抓住機遇,定然能夠扶搖直上九重天。輸在起跑線,自然要比別人努力十倍百倍才能迎頭趕上,而黃大燦顯然選擇了一條艱苦奮鬥的道路。

    看著鬥志昂揚的黃大燦,江運的心情頗有點苦澀,他今科會試落榜了,但由於路途遙遠,他並沒有返回江西,而是繼續留在京城複習,等待下一科會試開考。今天徐晉做東設宴給黃大燦和大師兄衛陽送別,同為信江書院的同窗,他也受邀了。

    「小小姑姑,衛元正也準備赴任了,你不敬他一杯!」江運強顏作笑道。

    蘇小小美眸瞟了傍邊的衛陽一眼,略帶幽怨地道:「衛公子赴任的地方是江南脂粉之地,美女如雲,怕是沒幾天就忘了奴家,奴家才不給他敬酒呢!」

    衛陽的俊臉尷尬地紅了,端起酒杯道:「那衛陽敬小小姑娘一酒好了。」

    去年的上元節賞春文會,衛陽闖關時贏了蘇小小的花環,當晚留宿在香山別院,所以兩人早就深入交流過了。近來由於婚事受阻,衛陽心情鬱悶,更是經常到時芳館找蘇小小「交流」,所以兩人現在很熟稔了,據說蘇小小還有意從良,只是以衛陽這種家境,似乎不太可能娶一個風塵女子當小妾。

    這頓送別酒喝到差不多中午才散場,黃大燦向眾人揮手作別,坐上馬車出城往通州。吏部給了他三個月假期回江西老家探親,然後就得啟程前往肅州任職了。

    看著意氣風發地離開的黃大燦,衛陽不禁感嘆道:「有時真的很羨慕黃少雲,出身布衣,沒有門第,來去自由。」

    徐晉看了一眼情緒不高的衛陽,不感暗皺了皺劍眉,看來大師兄還沒從「失戀」狀態中走出,不過感情的事,外人也不好過多干涉。更何況衛家和費家聯姻的事告吹,似乎和自己也有關聯,所以徐晉更加不好說什麼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9 18:54
第331章 大禮疏
               
    在現代,對於高考黨來說,六月是離別季,而眼下的京城也是離別季,新科進士們陸續拿到了吏部的任命,外放的紛紛離京啟程返鄉,離開之前好友都免不了擺一場送別酒。明時坊的各大酒樓,京郊的長亭短亭,均是書生們送別的身影,徐晉也參加了幾場江西省同年的送別宴。

    六月下旬,外放的新科進士都基本走光了,徐晉也恢復了兩點一線的生活。不用上早朝的好處就是每天可以舒服地睡到天亮,淡定地吃完早餐後再到翰林院上班,偶爾遲到早退也沒人管。

    徐晉的工作悠閒而平靜,而朝堂卻絲毫也不平靜,甚至充滿了火藥味。

    就在六月十六日的朝會上,禮部右侍郎石珤充當急先鋒,再次將「議考」提了出來。所謂「議考」,顧名思義就是討論皇考,說白了就是要確定嘉靖帝的父親是誰!

    以內閣首輔楊廷和為首的傳統大臣,堅決要求小皇帝稱弘治帝為皇考,而稱親生父母為皇叔考和皇叔母。朱厚熜自然不肯,但奈何勢單力孤,根本辨不過引經據典的群臣,一怒之下乾脆退朝擺駕回宮。

    然而,自認為佔理的傳統大臣顯然不打算給嘉靖帝喘息的機會,誓要一鼓作氣把「皇帝老子」的事給定下來,所以各廷臣,還有科道言官的奏本就好像雪花般飛到小皇帝的案頭。

    朱厚熜又驚又怒,他本就是性子執拗的人,群臣的咄咄逼人反而把他徹底激怒了,乾脆命司禮監把所有奏本留中不發,足足裝了幾大籮筐,就差沒有當場拿到御膳房燒掉。

    大明朝的文臣都有一股子不怕死的尿性,小皇帝的做法並未讓他們氣餒,反而更加的鬥志昂揚,奏本天天照遞上去,氣得朱厚熜七竅生煙,偶爾也會偷跑出宮找徐晉訴苦。

    ……

    六月二十八日,天氣晴好,徐晉如日常般回到翰林院上班,在院署裡消磨了個把時辰,接近中午時便偷溜了出去,他今天約了一名燒玻璃的老工匠淡鏡子的事。

    「徐翰林留步!」

    徐晉剛溜出翰林院,正準備離開便聽到有人喊他,不禁嚇了一跳,還以為被抓了辮子,回首一看,不由暗鬆了口氣道:「原來是秉用兄!」

    來人正是張璁,捋著須乾笑了兩聲:「子謙兄,倒是在下唐突了,這是準備上哪去?」

    張璁今年四十有八,如今是觀政進士的身份,還沒有具體授官,所以還穿著深藍色的進士服,頭戴烏紗進士巾,顯然剛參加完朝會回來。

    溜號被同僚撞見,饒是徐晉臉皮厚也有點不好意思,扯謊道:「正準備到街上下館子吃午飯,院署裡的飯菜,呵呵,秉用兄懂的!」

    張熜不禁恍然,公飯是大廚房提供的,味道確實不如外面飯館的美味,像徐晉這種「養處尊優」的年輕人不愛吃也很正常,於是笑道:「正好在下也餓了,子謙兄若不介意,不如同去?」

    徐晉不禁無語,他本是要溜回家的,外面的飯菜再好也不如娘子的「愛心餐」,不過此時已經騎虎難下了,只好硬著頭皮道:「固所願也,秉用兄請!」

    於是兩人結伴來到街上,找了一家還算乾淨的酒樓。徐晉本來想在大堂中隨便找個位置的,但張璁卻要了個雅間,並且言明他請客。

    徐晉不由心中一動,張璁無事獻慇勤,看來是有所求啊!

    果然,酒足飯飽後,張璁便從懷中摸出一本奏本,陪笑著道:「子謙兄,在下近日臨朝觀政,略有心得,所以寫了個奏本,想請子謙兄參詳一二。」

    「秉用兄客氣了!」徐晉不動聲色地接過奏本打開一看,不敢暗靠了一聲,這不正是後世著名的《大禮疏》嗎!

    「朝議謂皇上入嗣大宗,宜稱孝宗皇帝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興獻大王,興獻王妃為皇叔母興獻大王妃者,然不過拘執漢定陶王、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復顧其私親之說耳……

    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臣廁立清朝,發憤痛心,不得不為皇上明辨其事……」

    此時張璁給徐晉看的赫然正是聞名後世的《大禮疏》,也正是張璁上的這份奏本,掀起了嘉靖初年的「大禮議」之爭,直接導致朝臣分裂成兩派,一派是以楊廷和為首的濮儀派,另一派是以張璁和季萼為首的新貴派。

    為何張璁這份《大禮疏》會有如此大的威力?

    因為它就像利劍一樣戳中了楊廷和的弱點啊,楊閣老之所以能夠理直氣壯地讓朱厚熜改認弘治帝為父,其依據就是漢代定陶王,還有宋代濮王的先例,這兩人都是以藩王的身份繼承皇位,他們繼承了皇位後都改認了先帝為皇考。

    而張璁的《大禮疏》卻恰恰抓住了這點為突破口,因為無論是漢代定陶王,還是宋代濮王均是從小就被養在宮中,當成皇位繼承人來培養,而朱厚熜的情況卻不同,他從小就住在藩國,由他的親生父親興王撫養,從來沒答應過要認弘治帝為父。另外,朱厚熜還是獨子,根據禮法,獨子是不能過繼給別人的。

    所以,經張璁這份《大禮疏》一反駁,楊廷和主張的最有力依據便站不住腳了,原本堅定地支持楊閣老的大臣開始出現分裂,有人轉而支持張璁,當然也有部分投機客是為了討好皇帝。

    嘉靖帝正苦於孤立無援,突然得到張璁這《大禮疏》,自然如獲至寶,張璁也因此得到了嘉靖帝的賞識,在楊廷和去職後他便開始發跡了,官職就好像坐火箭般飆升。

    這時,徐晉合上奏本,心情頗為矛盾,他曾是商海浮沉的老狐狸,又如何不明白張璁把《大禮疏》給自己「斧正」的目的,無非是想通過自己把奏本交給小皇帝罷了,要知道他這份奏本若通過內閣上遞,肯定是會被截留的,極有可能到不了小皇帝的案頭。

    在情感上,徐晉自然很想幫助朱厚熜,但理智又告訴他,這份《大禮疏》正是引發「大禮議」之爭的導火索,最後的結果是導致楊廷和,還有其他閣臣全部去職。當然,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嘉靖帝開始沉迷鑽研「禮」,大肆興建廟宇,大搞各種祭祀活動,這玩意除了勞民傷財,於國於民都沒啥鳥用。

    張璁見徐晉看完,眼底掩藏著希冀,捋著須問:「子謙兄覺得如何?還請不惜賜教!」

    徐晉頗為糾結,點頭道:「有理有據,甚好,皇上看到這份奏本應該會龍顏大悅!」

    張璁聞言暗喜,笑道:「子謙兄,這份奏本……那個,能不能麻煩你轉交給皇上,如今的朝中的情況,呵呵,子謙兄懂的!」

    徐晉把張璁的《大禮疏》收入懷中,隨口道:「再看吧,若有機會見到皇上,我會替秉用兄呈上去。」

    張璁大喜,拱手道:「如此有勞子謙兄了!」

    張璁之所以這麼放心地找徐晉幫忙,不是因為他和徐晉的交情有多鐵,而是覺得徐晉是不折的扣的「保皇黨」,對皇上有利的事,肯定是不會拒絕的。

    兩人吃完飯了開了酒樓,徐晉也不再掩飾,直接打道回府,而張璁則回官署繼續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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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可憐的娃
               
    中國歷史上的玻璃,最早出現在商周時期,但那時還不叫玻璃,而是琉璃、頗黎、琅軒等,直到魏晉時期才出現玻璃的稱謂。但在唐朝之前,玻璃還非常粗糙,色彩灰暗,質地疏鬆,直到唐朝引進了波斯風格,玻璃器皿才開始絢麗多彩起來,而且造型優美,極具觀賞性,被稱為水玉,或者藥玉。

    明朝時期,玻璃的製造技術有了很大進步,然而玻璃遇熱即碎的問題仍然沒得到解決,所以玻璃器皿只能用作觀賞之用,而且價格昂貴,一般作皇家御用,民間只有富貴之家才用得起。

    儘管明朝的燒玻璃技術已經十分成熟了,但是所制出的玻璃都是有色的,純透明的玻璃根本燒製不出來。沒有純透明的玻璃,製造玻璃鏡子自然就無從談起了!

    前段時間,朱厚熜特意派了個宮裡的太監追上被遣送回廣州的佛郎機貢使皮雷斯,索要製造玻璃鏡子的方法,不過最終無功而返。正如徐晉所料,皮雷斯根本不知道製造玻璃鏡子的方法。

    而事實上,玻璃鏡子目前在歐洲也是近十來年才出現的新生事物,由意大利的玻璃工匠意外發明的,該技術被當地的貴族嚴密保護,就連製造玻璃鏡子的工匠都被轉移到與世隔絕的小島上,玻璃工匠終其一生不得離開小島,外人根本無法窺竊到制玻璃鏡子的技術。

    所以,徐晉要製造玻璃鏡得靠自己慢慢研究摸索了,可惜他不是理工男,要不然以現代發達的制玻璃技術,那還不是輕鬆手到擒來。

    這段時間,徐晉已經讓大寶在外城買下一處宅子作為研製玻璃的作坊,如今萬事俱備,就差有經驗的燒玻璃工匠了。而今天,大寶便約了一位老玻璃工匠上門談事。

    徐晉和張璁吃院午飯回到明時坊的宅子,大寶已經帶著那名老工匠在前院客廳等候多時了。

    在明朝,工匠出身的一般都是匠戶,就跟軍戶一樣都是世襲的,也就是說,老子是工匠,那麼至少得有一個兒子是工匠,代代相繼。

    無論是什麼工匠,在明朝的社會地位都不高,所以這名叫康伯的老玻璃工匠雖然枯坐等候了近個時辰,卻不敢有絲毫不滿,見到徐晉後小心翼翼地上前見禮。

    「康伯不必多禮,坐吧!」徐晉微笑著招呼老工匠坐下,又問:「大寶,安排午飯了沒?」

    大寶表示已經安排吃過了,徐晉點了點頭,見到那康伯小半屁股坐在椅子上,明顯有點緊張,於是和顏悅色地問道:「康伯今天貴庚,燒玻璃多少年了?」

    說到自己的老本行,老工匠明顯放鬆了,答道:「老漢今年五十五了,五歲開始學燒玻璃,現在年紀大了,所以家裡的後生頂了崗。」

    徐晉道:「五歲開始學,那豈不是有五十多年經驗了,康伯燒玻璃的技術肯定很高了。」

    老工匠咧嘴笑了笑,略帶傲然地道:「只要想得出來的形狀,老漢都能吹製出來。」

    目前明朝流行的是吹制玻璃,就好像街上吹糖公仔的小販,將玻璃液吹製出各種優美的形狀,冷卻後就成了各種精美的玻璃器皿。

    徐晉豎起大拇指,笑道:「康伯,不過我要做的東西不用吹!」說完取出那面玻璃鏡子遞去,續道:「這種東西有把握做出來嗎?」

    康伯接過鏡子一看,面色頓時變了,問道:「大人,恕老漢眼拙,這是玻璃做的鏡子?」

    徐晉點頭道:「這是西洋人做的玻璃鏡子!」

    「難怪,嘖嘖,洋蕃竟然也能做出這樣的好東西,怪哉!」康伯嘖嘖地感嘆,不過從語氣中卻能聽出他對洋人的輕蔑。

    徐晉問道:「康伯覺得咱能做出來嗎?」

    康伯沒有回答,而是把鏡子翻過來,仔細觀察了一遍後面的塗層,這才面有難色地道:「這樣晶瑩透澈的玻璃,老漢還沒見過……不過,既然洋蕃都能做出來的東西,咱們大明又咋會做不出來。老漢願試嘗試,不過需要一些時日。」

    徐晉的本意就是找個經驗豐富的工匠研製透明玻璃,這種前期的「科研」投入是必須的,所以微笑道:「自然沒問題,工錢每月四兩銀子,康伯可還滿意?」

    康伯眼眉急跳一下,連忙道:「滿意滿意,老漢明天就可以出工。」

    在大明朝,一般工人的月收入在一兩到二兩之間,四兩級別的差不多是「金領」水平了,康伯之前在官窯燒玻璃的工錢才二兩五錢,現在退休了能拿四兩銀子工錢,那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徐晉吩咐道:「大寶,你明天帶到康伯到作坊試工!」

    「那個……大人,老漢年紀大了,還需要一個幫手幹粗活!」康伯搓著手訕訕地道:「老漢家裡的老五燒玻璃是把好手。」

    徐晉爽快地道:「那便叫上他,工錢二兩銀子!」

    康老頭喜出望外,連連作揖道謝,差點沒跪下來叩頭。

    將康伯打發走後,大寶忍不住道:「老爺給的待遇是不是太高了,而且又沒限工期,若是他們幾個月也沒把東西搞出來,那咱們豈不是很虧!」

    徐晉笑道:「若想馬兒跑得快,又豈能不吃草。這玻璃鏡子若能搞出來,別說幾個月就算一兩年也值得。」

    「一兩年?」大寶不禁砸了砸舌,以他的思維自然無法理解徐晉這種敗家的做生意方式。

    徐晉拍了一下大寶的肩頭,笑道:「技術是無價的,眼光放長遠點,不要只盯著眼前那點得失。」

    相比於後世那些大公司,每年砸幾十上百億研發專利技術,徐晉每月這幾兩銀子的投入實在算不得啥,只要能把玻璃鏡子造出來,就算把地窖中那八千兩銀子丟進去,徐晉也不會心痛。

    安排完鏡子的事,徐晉便回到後宅摟著娘子睡午覺,結果近來補藥喝多了的徐老爺騷興大發,大白天的荒唐了一回,這才酣暢淋漓地睡去,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多才醒來。

    「好你個徐晉,朕就猜到你偷奸溜懶了,這個月俸祿你別想要啦!」

    徐晉剛起床洗涮完,在廳中喝著消暑解渴的酸梅湯,便見穿著一身便服的小皇帝朱厚熜氣咻咻地走了進來,伴讀太監黃錦和跟班陸炳小心翼翼地陪在身後。

    「微臣參見皇上……」

    「參見個屁,咦,你喝的什麼玩意?」

    「酸梅湯!」

    「小婉姐姐,給朕也來一碗酸梅湯,要大碗的,這鬼天氣熱死個人了!」朱厚熜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搧風,衣領都被汗水打濕了。

    謝小婉吩咐侍侯在一旁的初春去拿酸梅湯,自己則用團扇給朱厚熜搧風,一邊用略帶責備的口吻道:「這麼熱皇上還要跑出宮來遭罪。」

    朱厚熜悻悻地道:「朕也不想啊,這皇宮實在是待不下了,看到內閣那幫老傢伙就心煩!」

    徐晉瞟了滿臉憤懣的朱厚熜一眼,很明顯,這小子今天又被廷臣「圍毆」了,受了氣跑來自己面前訴苦,這已經是本月第二次了,可憐的娃!

    朱厚熜見到徐晉一勺一勺地淡定唱糖水,頓時更加不爽了,怒道:「什麼眼神,朕被那幫老傢伙圍攻,你這傢伙倒好,擅離職守,跑回家裡逍遙快活。不行,朕要罰你半年俸祿,這就叫有難同當!」

    「慢來慢來,天氣熱容易上火,先喝碗糖水降降火氣,臣今天約了個燒玻璃的工匠談事才翹班的。這可是忠心耿耿為皇上辦差啊!」

    朱厚熜聞言這才心理平衡了些,冷哼道:「這還差不多,以後鏡子的利潤朕要六成。」

    徐晉淡定地道:「十畫都還沒有一撇呢,淡利潤為之過早。」

    這時初夏終於端來了一碗酸梅湯,朱厚熜道謝了一聲便嘰裡咕嚕地喝起來,一口氣便喝光了,舒服地長吁口氣,無耐地道:「徐晉,你點子多,趕緊幫忙想個法子讓那幫文官消停消停吧,朕都快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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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欽差副使
               
    徐晉看著一臉憋屈,神色疲憊,連眼圈都有點發黑的小皇帝,不禁暗嘆,這十三歲的小子在群臣的壓力下能撐到現在,可見性子不是一般的倔,試探道:「皇上,你真的不能接受楊閣老他們的提議?」

    朱厚熜臉色一黑道:「當然,父母怎麼可以亂認的,徐晉,難道連你也要勸朕認孝宗為父?」

    徐晉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皇上,咱們到書房聊吧。」

    朱厚熜疑惑地跟著徐晉來到書房,徐晉從書案上取了張璁那本《大禮疏》交給前者,若有深意地道:「皇上,做任事都要把握好尺度,當心過猶不及!」

    朱厚熜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打開奏本一看,頓時被裡面的內容吸引了,一口氣讀完後,高興得眉飛色舞,激動地道:「太好了,有了這份奏本,朕和父親便得以保存了,徐晉,倒不枉朕這麼信任你!」

    徐晉輕咳一聲道:「皇上,這封奏本是觀政進士張璁的,臣只是代為轉交而已。」

    朱厚熜這才發現奏本的署名是張璁,輕擂了徐晉肩頭一拳,笑罵道:「你大爺的不早說,哈哈,朝中有這樣的人才朕竟然沒發現,不過現在也不遲。此疏妙極呀!」

    朱厚熜這段時間天天被群臣「狂轟濫炸」,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這時突然得了這份《大禮疏》,簡直如獲至寶,又待了片刻便匆匆離開了,估計是準備在後天的大朝會上放一個威力巨大的「核彈」了。

    看著興沖沖地離開的小皇帝,徐晉不由苦笑,今天拿到張璁的《大禮疏》後,他還猶豫要不要遞上去,但剛才看到朱厚熜那無助的樣子,最終感情戰勝了理智,還是將奏本交給了出去。

    可以預料,七月初一的大朝會將會有一場「龍爭虎鬥」,嘉靖朝持續十幾年的「大禮議」之爭即將拉開序幕。

    轟隆隆……

    一聲悶雷橫過長空,入夜後的京城竟下起了滂沱大雨,狂風雷電交加,而此時的黃河中下游,河南、山東一帶亦是陰雨連綿,而且已經持續幾天了。

    大明正德十六年七月初一,大朝會,嘉靖帝朱厚熜命司禮監秉筆太監畢雲,當庭誦讀觀正進士張璁的《大禮疏》,並下旨要求為父親興獻王在京立一座廟宇,此舉瞬時掀起了軒然大波,並且越演越烈,震盪整個朝堂。

    之前的朝堂上,廷臣幾乎一邊倒地支持內閣首輔楊廷和,但張璁這份《大禮疏》一出,本來鐵板一塊的廷臣便開始出現分裂了,首先倒戈的是禮部左侍郎王瓚,他明確表示支持張璁,緊接著有更多的大臣跟風倒戈,其中不乏朝中的勳貴。

    於是乎,朝臣徹底分裂成兩派,每天在廷上各執一詞地打嘴炮,大家引經據典,吵得不可開交。這下朱厚熜爽了,也為之鬆了口氣,每天都幹勁十足地臨朝,然後坐在龍椅上「吃瓜看戲」,偶爾幫忙拉個偏架什麼的。

    不過,好景不長啊。楊閣老眼看形勢趨向失控,於是開始耍流氓了,暗使幾名言官輪流上疏彈劾禮部左侍郎王瓚,而王瓚確實身上不乾淨被抓了辮子,只得上書請求辭官自保。於是楊廷和便趁機把王瓚貶到南京任禮部主事。

    楊閣老收拾了王瓚,無疑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之前上躥下跳地支持張璁的朝臣都縮了。楊廷和能順利地過渡兩代皇帝,政治手腕可不是蓋的,緊接著又讓吏部「落實」了觀政進士張璁的職務,同樣調到南京禮部坐冷板凳。

    於是乎,「大禮議」的第一輪交鋒就這樣被楊閣老簡單粗暴的終結了,然而,這顯然是治標不治本,本來意見統一的朝臣已經出現分裂,再起紛爭只是遲早的事。

    正所謂夜長夢多,楊廷和顯然也意識到這件事拖得越久會越麻煩,於是稍作出了讓步,承諾只要朱厚熜承認弘治帝為皇考,他便同意給興獻王加帝號,改稱為:本生父興獻帝,而興王妃則稱為:本生母興國太后。

    楊廷和的這個提議顯然很有誠意了,不過小皇帝朱厚熜還在猶豫中,並沒有立即表示同意。

    ……

    七月初七本是牛朗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然而天公卻不作美,今天,京城大雨傾盆。

    就在天色黑下,城門將要關閉時,一騎快馬從廣安門疾衝入城,駿馬的四蹄踢得地上的積水像箭一般四散飆飛,馬背上的騎士身披蓑衣,身後背著一隻暗紅色的筒狀物體,上面還插有令旗,赫然正是八百加急的驛使。

    正因為如此,守城門的官兵並未阻攔,而是放任快馬狂馳進城。

    七月初八清晨,一條爆炸性的消息在朝中傳開了,河南和山東交界段的黃河缺堤了,沿岸數以千計的村鎮被洪水淹沒,百姓死傷不計其數,損失相當慘重。

    與此同時,當地錦衣衛眼線的密報也送到大內,密報上反映了地方官救災不力,常平倉中的儲備糧食虧空嚴重等問題,而且,當地百姓民心惶惶,隨時有發生民變的危險。

    於是,朝臣的目光都迅速聚焦到黃河缺堤這件事上,之前鬧得沸沸揚揚的「議考」之爭暫時被丟到一邊,畢竟洪水無情,賑災的事容不得半點耽擱,而且大災之後往往有大疫,不立即採取措施,後果會相當嚴重。

    嘉靖帝當天便連下數道聖旨,敦促地方官搶修河堤,同時開倉放糧賑濟災民,安定民心,掩埋屍體,以免發生民變和瘟疫。另外,著令內閣立即選派欽差前往災區督辦賑災事宜,同時徹查地方常平倉有無虧空。

    七月初八下午,文華殿附近的內閣,以楊廷和為首的內閣四老均到齊了,此外六部尚書,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通政使均到場。

    這是朝臣的最高級別會議,幾乎所有重要部門的一把手都到齊了,目的就是推舉督辦賑災事宜的欽差。

    經過約莫半小時的商議,大家最終決定推舉都察院副都御史蕭淮擔任欽差正使。

    既然欽差正使有了,接下來便是討論副使的人選,正當大家各抒己見時,一直沉默的首輔楊廷和淡道:「欽差副使便由翰林修撰徐晉擔任吧!」

    此言一出,四周頓時鴉雀無聲,靜默了片刻,禮部尚書毛澄首先道:「本官附議!」

    「本官附議!」戶部尚書楊潭立即跟進。

    緊接著三輔毛紀,還有四輔蔣冕也表示同意,次輔梁儲暗嘆了口氣,隨即也表示附議,就當致仕之前再助老搭當一臂之力吧!

    內閣四老,再加上兩名六部尚書,這份量已經足夠了,其他人再反對已經沒什麼意義了,於是都紛紛表示同意。

    楊廷和見狀點頭道:「既然大家沒意見,那本官便擬旨,任命副都御史蕭淮為欽差正使,翰林修撰徐晉為欽差副使。」

    在場一眾大臣均神色各異,都是官場老狐狸了,又豈會瞧不出楊閣老「垂青」徐晉的原因,無非是尋個由頭把他調出京罷了。

    聽說皇上經常未服出宮跑去見徐晉,而且觀政進士張璁那封《大禮疏》之所以能繞過內閣,直接送到皇上的手中,估計也是徐晉暗中幫的忙。

    而現在正是逼使皇上接受內閣提議的節骨眼,楊閣老顯然不想節外生枝,所以趁機把徐晉這根「攪屎棍」調出京去。負責賑災事宜,沒有幾個月時間絕對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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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擦身而過
               
    七月十日,陰雨連綿的山東地區終於放晴了,渾濁的黃河水咆哮東去,由於黃河水暴漲,山東聊城至濟寧段的運河被帶進了大量的泥沙,造成了河道於塞。京杭大運河是貫通南北的交通紐帶,光是每天來往的運糧漕船就不知凡幾,所以地方官府都不敢怠慢,組織漕工日以繼夜地疏濬河道。截止今日,運河於塞地段都基本搶通了。

    此時,一艏大型樓船正行駛在德州段的運河上,由於是逆流北上,再加上逆風,所以行駛的速度十分緩慢,船帆已經放下,全靠著兩側的數十根槳劃動前行。

    這艏樓船正是費家北上京城所乘的船隻,此刻,樓船的二層,費家三位姑娘正倚在欄杆上觀看運河兩岸的景緻,一眾丫環侍立在傍,吱吱喳喳地聊天,銀鈴般的笑聲此起彼伏。

    「終於天晴了,要是再下幾天雨,人家感覺都要發霉。」費小玉愉悅地在原地轉了一圈,粉紅色的裙子翩翩如一隻粉蝶。

    費如意穿著對襟交領的淺綠色襖裙,嫻靜地斜倚在船欄上,陽光灑落在她那張宜嗔宜喜的俏臉上,粉嫩的皮膚散發出羊脂玉般的光澤,恬靜婉約如畫。

    此地離京城已經很近了,再過幾天就能見到兩年來日夜牽掛的男子,費如意的心情喜悅中帶著緊張,左手托著香腮望遠山出神,芳心已經飛到數百里外的京城了。

    費吉祥的心情顯然不錯,拿著畫板隨意地寫畫兩岸的風光。事實上,在得知和衛家的聯姻擱淺之後,費吉祥的心情莫名的輕鬆了,繼續過著閨閣姑娘無憂無慮的日子,至於自己的婚事她從來不擔心,她相信父母最終會給自己揀一個不錯的夫婿,到時自己只需穿上嫁衣坐花轎就是了。

    「不好,快轉舵!」

    忽然,船頭傳來哨公的大喝,緊接著樓船的船體猛然一傾,向著右手側急速掉頭。靠在欄杆旁的諸女措手不及,不由齊聲驚呼,費小玉站穩不穩,下意識地抓住旁邊的丫環觀棋,結果兩人同時摔坐在船板上。費如意還好,抓住了欄杆,倒避免狼狽地摔倒,而抱著畫板的費吉祥比費小玉還慘,畫板掉到河裡,本人也摔了個屁顛兒。

    「豈有此理,怎麼開的船啊!」費小玉這只小辣椒爬起來便氣乎乎地道。

    「四妹,你沒事吧!」費如意扶起旁邊的費吉祥關心地問。

    費吉祥懊惱地跺腳道:「我的畫板,氣死人了!」

    費如意溫聲道:「人沒事就好,畫板等到了京城找工匠再做一塊便是。」

    話音剛下,便見前方一艏三桅的大船正鼓足了風帆,風馳電掣般順流而下,河道上的船隻紛紛哭爹喊娘地避讓,一些個頭小的船隻甚至被大船掀起的巨浪拋得起伏不定,看著相當嚇人。

    「可惡,什麼人這麼囂張,給本姑娘停船道歉!」費小玉指著迎面而來的三桅大船氣憤地大喊。

    然而,大船根本不鳥她,船上一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甚至投來鄙夷的眼神。

    「姑娘,那船咱若不起啊!」旁邊婢女觀棋提醒道。

    費小玉不服氣地道:「我爹是內閣大學士,憑什麼若不起!」

    觀棋弱弱地道:「船上堅的是玄黃天子團龍旗,不是奉旨欽差,就是皇室。」

    費小玉這才注意到錯身而過那艏大船,一面黃色龍旗正囂張地迎風招展,悻道:「噢……那還是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哪他們計較!」

    一眾丫環掩嘴咯咯地嘲笑三姑娘欺軟怕硬,算不得英雄好漢!

    費如意旁為的入畫卻歪著腦瓜,猶疑地道:「姑娘,我剛才好像見到徐公子了,就在那首船上!」

    費小玉瞪大眼睛道:「什麼徐公子?你是說徐晉,怎麼可能,我看你這小蹄子跟你家姑娘一樣,想姓除的想瘋了吧!」

    費如意俏臉騰的飛起兩團醉人的紅霞,嗔道:「五妹,信不信我撕了你那張討人厭人的小嘴!」

    「哎呀,三姐饒了我這一遭吧,咯咯!」

    ……

    此刻,欽差副使徐晉正站在大船的船頭甲板上,青色的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胸前那隻鷺鷥彷彿振翅欲飛。

    大明朝的文官公服上均繡飛禽,而武官的公服上繡的是猛獸,合稱「衣冠禽獸」,徐晉的官職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所以官服上繡了一隻鷺鷥。

    這時站在徐晉旁邊的老進士張璁,同樣穿著青色的官袍,胸前繡的也是鷺鷥,他被吏部外放為南京刑部主事,而且限定他一個月內要到南京刑部報到,所以順路乘坐欽差的船隻赴任。

    雖然被弄出京去任職,但張璁此時卻滿臉春風,沒有半點頹廢之色,迎著河風昂首挺胸,一副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模樣。

    這也難怪,張璁連考了八次會試,在奔五的年紀才得以金榜題名,他一直默默無聞,在外人看來,這個年紀就算中了進士也難有建樹了。然而,張璁不久前的那封《大禮疏》震盪了整個朝堂,隨之聲名鵲起,愣是把朝臣分裂成了兩派。雖然最後被楊廷和外放到南京坐冷板凳,但張璁卻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明白自己已經成功吸引了嘉靖帝的注意。

    在這個國家,嘉靖帝才是最高統治者,別看楊廷和現在權頃朝野,但終究只是臣子罷了,而且還是垂垂老矣的臣子,他不會長久得勢下去,而天子則會慢慢長大,羽翼會漸漸豐滿。張璁目前要做的就是蟄伏下來,靜靜地等待騰飛的時刻到來。

    毫無疑問,張璁是個善於抓住機會的投機者,而且已經成功抓住了命運的轉折點,在仕途上,他終將飛黃騰達。

    實際上,張璁現在已經開始起飛了,他雖被弄到南京去坐冷板凳,但所任的職位卻是刑部主事,正兒八經的六品官,比徐晉的從六品翰林修撰還要高一品,乃目前新科進士中,被授職位最高的。

    當然,張璁在徐晉面前還不敢拿上官的架子,也拿不起這個架子,先不說徐晉目前是見官大三級的欽差,光就翰林修撰的職位就比刑部主事有前途多了。更何況徐晉深受嘉靖帝的信任,而張璁只是充其量吸引了嘉靖帝的注意。

    徐晉和張璁在船頭閒聊了一會,一名年輕的太監從船艙內行了出來,走到兩人的旁邊道:「徐大人,蕭大人請你到裡面談事。」

    這名年輕太監正是朱厚熜的伴讀太監黃錦,也是這次的欽差副使之一,是由朱厚熜特別指派的,充當皇帝耳目的角色,這是大明朝的傳統,譬如派軍隊出征,皇帝必然會安排一個內官作為監軍,以免領兵將領獨大。

    這種制度雖然起到一定的監督制衡作用,但是不利的影響也很大,太監對帶兵打仗畢竟外行,如果對主將指手劃腳,甚至藉著皇帝的名義狐假虎威,瞎指揮亂指揮,想不吃敗仗都難。

    當然,徐晉和蕭淮這次出使的任務是賑災,並不是帶兵打仗,而黃錦也很有自知之明,並不敢在徐晉面前拿大,作為皇上身邊的人,他比誰都清楚皇上對徐晉信任到何種程度。

    「有勞黃公公了!」徐晉客氣地點了點頭,轉身往船艙內行去。

    徐晉進了船艙,副都御史蕭淮正在翻看地圖,見到徐晉便招了招手,和顏悅色地道:「子謙快過來,咱們商量一下賑災的日程安排。」

    蕭淮和江西巡孫遂是至交好友,正是由於這層關係,他對徐晉也十分親近,當成門生晚輩般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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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兗州知府
               
    欽差大船鼓足風帆破浪前進,過臨清,穿聊城,當天便駛出運河,進入黃河,然後逆流而上,當天晚上在野渡停靠了一晚,第二天繼續西進,終於在下午時份抵達了目的地——壽張縣碼頭。

    這次黃河缺堤的地段就在壽張縣上游百里,其中以范縣、濮州、鄆城、曹州(今菏澤)等地區受災最嚴重,壽張縣這裡影響倒是較小。

    欽差大船在碼頭停穩搭上跳板,由錦衣衛千戶陸興(陸炳之父)率領的五百名錦衣衛魚貫而出,分立在碼頭道路兩旁,一個個手按繡春刀柄,殺氣騰騰。

    蕭淮、徐晉、黃錦三名欽差隨後從船上下來,早就等候在碼頭上的地方官員立即迎了上前行禮,為首者正是兗州府知府宋馳,另外還有兗州府同知張文升,兗州衛指揮使趙逢春,壽張縣縣令馬德炳,以及壽張縣衙的一眾屬官。

    宋弛約莫五十許歲,國字口臉,頜下留著長鬚,生得倒是儀表堂堂,一臉的正氣,帶頭向著蕭淮和徐晉等行禮:「下官兗州知府宋弛,參見欽差大人。」

    其他地方官僚也紛紛行禮自報家門,徐晉默默地把這些人的官職和名字記住,今後一段時間就得跟這些人打交道了。

    頗此寒暄了片刻,互相介紹完畢,壽張縣令馬德炳便陪笑著道:「幾位欽差大人一路勞頓,下官已經著人準備了酒宴為諸位接風洗塵,下榻的地方也準備好了,幾位欽差大人隨時可以入住休息。」

    蕭淮擺了擺手,沉聲道:「本官是奉皇命前來賑災,不是來這裡享樂的,百姓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接風宴什麼的就免了,馬上帶本官去查看本縣的糧倉,若有虧空,別怪本官不客氣。」

    在場的官員都凜然色變,傳言蕭淮剛正不阿,眼裡揉不得沙子,看來果然不假,剛到就要查糧倉,真個來者不善啊!

    馬德炳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一臉尷尬,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兗州知府宋馳倒是淡定地道:「下官已經查驗過了,壽張縣的常平倉庫存糧兩萬石並無虧空,蕭大人若不信可隨本官進城查看。」

    蕭淮點頭道:「眼前為實,本官自然要親自查看過的,帶路!」

    於是,徐晉等在一眾本地官員的簇擁下進了壽張縣城。

    正所謂:國無三年積蓄,曰國非其國。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國家若無三年以上的糧食儲備,那便不算國家了。明太祖朱元璋也曾經對戶部說過:「經國之要,兵食為先,國家糧儲,不可無備。」

    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對糧食儲備相當重視,大明朝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建立了一套較為完善的糧食儲備制度。

    大明的糧倉主要分成兩類,一類是國家糧倉,二類是地方糧倉。國家糧倉儲備的糧食主要是提供給軍隊,以及支付給官員藩王的俸祿,而地方的糧倉喚作常平倉,主要用來賑災和平抑物價等不時之需。

    然而,正所謂財帛動人心,在生產力落後的封建社會,糧食就等於白花花的銀子,地方常平倉中堆積如山的糧食著實令人眼饞,難免有人把主意打到這上面,偷偷地將倉庫中的糧食運出來轉賣牟利,然後再想辦法慢慢把賬面抹平。譬如利用鼠食、生蟲、發霉等耗損為藉口,又或者趁著糧食豐收,低價購入糧食補倉等等。

    大明立國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年,吏治腐敗已經相當嚴重,地主官盜賣常平倉糧食已經是官場上半公開的秘密,甚至形成一條自上而下的利益鏈,所以只要不是突發的特殊情況,都能掩蓋糊弄過去。

    再說徐晉等人在地方官的簇擁之下進了壽張縣城,徑直來到縣衙所在的大街上,結果迎面就遇到一條長長的隊伍,排隊的都是衣衫襤的受災難民,正在領取衙門發放的救濟物資。

    蕭淮見狀問道:「馬知縣,如今壽張縣中收容了多少受災百姓?」

    縣令馬德炳立即答道:「目前為止,本縣共安置了一千三百五十七名難民,每戶按照人口發給米面和錢銀,並且免費提供醫治和藥物,待洪水退去後再遣送他們回鄉。」

    蕭淮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想繼續前行,突然有三名難民跪倒在路邊,對著徐晉一行人叩頭,旁邊還放著半袋剛領到的糧食。

    蕭淮見狀行上前,和顏悅色地問道:「爾等何故叩頭?」

    此時跪在地上的三名難民顯然是一家子,一男一女,還有一個十歲許的小女孩,那男的熱淚盈眶地答道:「回這位大人,草民在感謝府台大人的救命之恩啊!」

    蕭淮訝然地看了知府宋馳一眼,問道:「這是為何?」

    「草民是范縣人氏,前些天村子被淹,村裡的人都差不多死光了,草民一家三口僥倖逃了出來,冒雨摸黑走了一天一夜才來到這裡,小女受涼發燒,差點就小命不保了,碰巧遇到府台大人路過,這才撿回了一命。府治大人送醫送藥,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啊!」男子說完又叩起頭來,他的婆娘和女兒也跟著叩頭。

    知府宋馳連忙上前把那男子扶起,神情和藹地道:「爾等是本府治下的子民,本府沒遇著倒還罷,若遇見了又豈能見死不救,既領了救濟便且離去吧,不要滯留在此妨礙大人公務。」

    這一家子難民又連聲道謝一番,這才提著那袋糧食「依依不捨」地離開。

    徐晉不禁無語,這「秀」未免做得太明顯了吧?不過看蕭淮捋鬚點頭的樣子,似乎是信了,莫不成古人都這麼好騙嗎?

    正在此時,排隊領救濟的難民隊伍中,一名小男孩被維持秩序的衙役提了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名小男孩約莫五六歲模樣,紮著衝天髻,身上衣衣服卻是髒兮兮的,估計是被摔痛了,坐在地上嚎淘大哭。

    蕭淮不禁皺了皺眉,宋馳臉色微沉,向知縣馬德炳使了個眼色,後者急忙行上前,對著那名衙役喝斥道:「你為何打人?」

    那名衙役委屈地道:「縣尊大人,這小王……孩沒有領取救濟的竹籤子。」

    「縣尊大老爺,小民是新來的,所以沒有竹籤子……哇嗚,我好餓,我要吃東西!」那小孩一邊哭一邊大喊。

    馬知縣瞪了衙役一眼,然後把小孩扶起來,親自把他帶到隊伍的前面,那小孩領了一袋麵粉和十文錢便一溜煙跑掉了。這讓正準備摸著小孩額頭,表演如何愛民如子的馬知縣很受傷,暗罵一聲:「小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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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金錢美色
               
    地方官給欽差準備的住所是一座近兩千平的大宅,據說是本縣一名縉紳慷慨提供的,而徐晉被安排住進了大宅西南角的獨立小院中。

    當夜幕降臨時,徐晉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小院,二牛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懷中還抱著一沓本縣常平倉的賬薄。

    徐晉一進大廳便癱坐在椅子上,用力地揉了揉兩條由於站立太久而發酸的大腿,心中不由自嘲,別人當欽差威風八面,自己當欽差卻當成了苦力。

    話說今天下午剛下船,徐晉便跟著蕭淮到本縣糧倉中檢查有無虧空。老蕭顯然是個辦事一絲不苟的人,可不是走過場就算了的,看到堆得滿滿噹噹的糧倉,依然按排人過秤稱重,嚇得那些地方官臉都綠了,不過最後過秤的結果卻是證實倉庫沒有虧空。

    壽張縣的常平倉儲糧規模雖然只有一萬石,但也不是小數目,上百名縣衙的差役累死累活地搞了幾個時辰才過完秤,徐晉光是站在旁邊看著都站得腿酸。

    當然,徐晉也明白老蕭之所以如此大動干戈,無非是在敲山震虎,警告那些地方官不要存在僥倖心理罷了,如果真要每個倉庫都這樣查,那別的什麼事都不用幹了,每天就光是秤糧食得了。要知道壽張縣的常平倉只是較小型的地方倉庫,如果是臨清倉,兗州倉這些動輒幾萬,甚至十幾萬石的大倉庫,沒幾天時間都別想過完秤。而目前的主要任務是救災搶險,檢查糧倉是否虧空倒是次要的。

    徐晉癱坐了片刻,這才稍緩了過來,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壺,發現是空的,於是叫了幾聲二牛,結果沒有回應,不知跑哪去了。

    徐晉不禁搖了搖頭,有點後悔沒有把月兒帶在身邊,二牛這憨貨幹粗活尚可,伺候人還真的不行。

    徐晉拿起茶壺,正準備到廚房弄點熱水,卻見一名荊釵布裙的少婦行了進來,手裡還提著一隻熱氣騰騰的錫壺。

    這名少婦約莫二十許歲,挽著已婚婦人的髮式,長得倒是十分俏麗,只是皮膚稍嫌粗了些,提著錫壺站在那神情侷促不安,吃吃地道:「大……大人要喝茶嗎?」

    徐晉點了點頭,把茶壺放回茶几上,那婦人連忙走了過來,磨蹭了一會才從茶几下面取出盛茶葉的小瓷缸,抓了一把茶葉直接丟到茶壺中就加開水沖泡,一看就不是個慣會侍候人的。

    徐晉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這宅子原來的下人?」

    婦人怯生生地答道:「奴……奴家叫李秀珍,並不是府裡的下人。」

    「哦,那你為何在這裡?」

    「奴家是從范縣那邊逃難來的,黃河缺堤,俺們村子挨淹了,死了很多人,俺男人估計也被淹死了,俺自個帶著兩娃走難,生活沒著落。正好縣衙的差爺說要選幾個模樣周正的伺候欽差大人,俺就來哩,賺幾個錢過日子。」

    徐晉劍眉皺了皺,婦人說話時雖然神色平靜,但話中所包含的辛酸悲苦卻讓人潸然動容。

    「大人請喝茶!」婦人麻利地給徐晉倒了杯茶,然後便退了出去。

    徐晉端起茶喝了一口,很苦,茶太濃了,唉,天災無情,這次黃河缺堤,不知多少家庭妻離子散,陰陽相隔。

    茶雖然很苦,但無疑十分提神,徐晉拿起一本糧倉的賬本隨手翻了幾頁便丟下了,這流水賬式的記賬方式雜亂無章,讓人看著頭痛,即使動了手腳也難查出來。更何況馬縣令敢把賬本大方地交上來,自然是把出入的賬面都做平了,不太可能查出端倪來。

    這時,那叫李秀珍的少婦又行了進來道:「大人,水放好了,請大人沐浴。」

    「有勞了李家嫂子!」徐晉點了點頭,現在天氣炙熱,又忙了一天,感覺渾身汗膩不舒服,還真需要舒服地泡個澡。

    徐晉進了房間,見到浴桶中已經放了大半桶溫水,正脫了衣服泡進水中,房間門卻是吱呀的打開了,少婦行了進來關上門,紅著臉悉悉索索地脫了個精光,然後神情忸怩地行過來,胸前那對呈倒八字的山巒顫顫悠悠。

    徐晉愕了下,連忙掉轉臉道:「李家嫂子,這裡不用你侍候,出去吧!」

    「噢……!」婦人臉色脹紅,連忙撿起地上的服服穿上,逃也似的離開了房間。

    徐晉暗鬆了口氣,不過那婦人的身材確實誘人,該大的地方大,該圓的地方圓,尤其是彎腰撿衣服時的風光。徐晉搖了搖頭,把腦中不堪的想法揮去,暗暗鄙夷了自己一把,不過,徐老爺此時更加後悔沒把美婢帶在身邊了。

    ……

    夜已深了,壽張縣衙後堂,馬知縣的書房中還亮著燈,兗州知府宋馳、同知張文升、知縣馬德炳三人正坐在茶几旁說話。

    馬知縣心有餘悸地道:「今天可嚇死下官了,蕭淮竟然把倉庫的糧食全部過秤,真夠狠的,幸好知府大人神機妙算,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對蕭淮此人,本官還是挺瞭解的。」宋馳略有得色地喝了口茶,早在欽差到來之前,他已經命馬知縣向本縣的士紳借糧,又在鄰縣運來一部份,把壽張縣倉庫的儲糧缺口補上,所以今天僥倖地躲過一劫。

    同知張文升卻是面帶憂色地道:「大人可不能掉以輕心,蕭淮若繼續這樣查下去,遲早會發現問題的,到時咱們麻煩就大了。」

    馬知縣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宋馳捋著須淡定地道:「蕭淮今天只是敲山震虎,做做樣子罷了,不可能一個倉庫一個倉庫地查,咱們兗州府二十多個縣,十幾座常平倉,他能查得過來?不過,該有的準備咱們還是要做足,范縣、曹州、鄆城、濮州的糧倉要盡快想辦法填補虧空才行。」

    馬知縣搖了搖頭道:「先不說那邊的洪水還沒退盡,就算退去了,大災過後誰家都缺糧,怕是難借到糧食。」

    宋馳皺著眉點了點頭:「實在不行只能鋌而走險賭一把了,咱們儘量想辦法拖住蕭淮,讓他沒時間騰出手來查糧倉。對了,那欽差副使徐晉如何?」

    「據本官今天觀察,此子雖然年輕,但老成持重,待人接物玲瓏周全,不是省油的燈!」同知張文升答道。

    宋馳微笑道:「八面玲瓏才好,總比那迂腐愚直的老傢伙容易對付,馬知縣,那婦人徐晉動了沒?」

    馬知縣搖了搖頭,悻道:「此子還挺有自制力的,據那婦人說,她都脫掉衣服,還是被攆了出來。」

    宋馳不禁有些意外,淡道:「據說這個徐翰林家有嬌妻美婢,而且和費閣老家的三姑娘牽扯不清,當初在上元節賞春文會上又得了魏國公贈送的一對孿生姐妹花,身邊根本不缺女人,粗鄙的村婦怕是入不得他的眼。」

    馬知縣犯難道:「那該如何是好?一時間怕也難尋到高品質的美人。」

    宋馳淡道:「改天用些黃白之物試探一下此子,對了,那黃公公如何?」

    馬德炳略帶不屑地道:「嘿,太監沒那玩意,一門心思無非是錢和權,下官今天讓人往他屋裡藏了五十兩金子,到現都沒動靜,估計是收起來了。」

    宋馳點頭道:「嗯,這個黃公公倒是可以拉攏一下,不過別太明顯,數額也不能太大,此人才剛發跡,數額大了怕是不敢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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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天地不仁
               
    古代的縣城就算缺了城牆,也不能缺了城隍廟,在敬畏神明的年代,祭祀可是頭等大事。壽張縣自然也少不了城隍廟,但此時已經被難民佔據了。

    入黑以後,數以百計的難民把本來就不大的城隍廟擠得水洩不通,無論是牆角或過道,就連神台上也躺了人,空氣中混雜著各種難聞的氣味,汗臭、腳臭、甚至還有屎尿味,也不知哪個缺德的在神台下拉了幾泡屎,綠頭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而蚊子們則成群結隊地享受饕餮盛宴,在本來就面黃肌瘦的難民身上吸血。

    黑暗中,一名六七歲的小男孩蜷縮在天井的一角,頭頂紮著衝天髻,赫然正是今天排隊領救濟,被衙役提起來摔了一跤那個小男孩。

    這名小男孩似乎是孤身一人的,屁股下面坐著一小袋今天領來的麵粉,瞪大眼睛一臉的警惕,生恐別人把他的麵粉給搶了似的。事實上,附近確有幾個成年的男性難民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

    小男孩腳旁還擱著一叢艾草一樣的東西,除了臉部,身上裸露的皮膚都被葉汁塗得發綠,那些蚊子一接近立即便悻悻地調頭飛走了。

    就在此時,城隍廟外突然亮起火光,腳步聲中,數人舉著火把行了進來,廟裡的難民頓時騷動起來,有人往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裡躲。

    此時走進來的是兩個穿著皂服的衙役,另外還有數名衣衫襤褸的傢伙,一個個痞裡痞氣,眼神貪婪地往難民中的婦人掃視,就好像看著一群養圈裡的豬羊。

    若徐晉此時在場,肯定一眼就認出,這幾個痞裡痞氣的傢伙中,其中一個正是今天下午跪在路邊,感謝知府大人救命之恩的男性「難民」。

    這貨外號叫摸黑三,並不是外縣來的難民,原是城中的乞丐頭子,身邊幾名衣衫襤褸的痞丐均是他手下的小弟。

    兩名穿皂服的衙役使了個眼色,摸黑三便帶著幾個小弟獰笑行上前,首先往睡在過道上的一名難民腿上踩了一腳,罵道:「你他媽的裝什麼死,起來,把今天領的錢糧交出來。」

    那名難民痛叫一聲道:「三爺,糧食都吃光了,錢還剩兩文,您拿去!」說完摳摳索索地摸出兩枚銅板。

    摸黑三獰笑一聲,一招猴子偷桃就往這難民褲襠抓去,那難民縮了縮脖子,陪笑道:「三爺幹嘛呢,搞兔子不是應該找年輕的,俺都幾十歲了……」

    摸黑三揚手便抽了這難民一耳光,罵道:「搞你娘親哩,褲襠裡藏著啥?當老子瞎的,就你這種貨,下面能長出驢大的傢伙來。」

    摸黑三幾名小弟一擁而上,按住那名難民便強行扒掉褲子,從褲襠裡掏出一袋糧食來。

    「草,你他瑪的真夠噁心的!」摸黑三往這難民的胯下踹了一腳,頓時痛得那人殺豬般慘叫,倒在地上蜷縮成團。

    「誰他瑪的再敢把錢糧藏鳥窩裡,老子把他鳥給宰了!」摸黑三掏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耍了耍,獰聲喝道。

    那些難民嚇得噤若寒蟬,紛紛把藏著的糧食和銅錢拿出來,還真有幾個從鳥窩掏出來的。

    摸黑三罵了一句麻麻比,指揮手下的痞丐一路收集過去,很快,那兩名衙役的腳下便摞起大堆糧食,錢袋也裝得鼓了起來。

    「還藏著錢糧的,最好乖乖給老子自動交出來,要不然……嘿嘿!」摸黑三拿著匕首在難民堆裡穿行,一臉獰意地威脅著,忽然停在一名婦人跟前。

    那婦人正抱著一名嬰兒,估計是哺乳期,胸前脹鼓鼓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大妹子,奶水好足啊,能不能給哥也喝兩口!」摸黑三舔了舔嘴唇道,那幾名痞丐頓時猥瑣地哄笑起來。

    抱嬰婦人臉色一白,連忙轉過身去,一名瘦弱的男子擋在婦人身前,吃吃地道:「三哥,這是我家媳婦!」

    「滾開!」摸黑三匕首一伸,那名瘦弱的難民便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摸黑三不屑地冷笑一聲,粗暴地伸手進抱嬰婦人的胸部,狠抓了幾把,然後摸出了一小袋麵粉來,得意地罵道:「麻麻比,老子摸黑三是白叫的嗎?」

    那名婦人撲通地跪在地上,哭求道:「三哥,給俺們留點吃的吧,俺家娃還沒滿月呢。」

    「你家娃不是有奶吃嗎,哭個屁!」

    「大人沒吃的哪來的奶啊!」

    「廢話少說,想要糧可以,待會自個兒來給三哥喂口奶!」摸黑三無恥地丟下一句,便行了幾步,在天井處停下腳步,盯著那名衝天髻小男孩道:「小娃兒,眼生呢,新來的?」

    小男孩怒視著摸黑三不說話,後者嘿笑道:「哎喲,還挺有種的,屁股下面是什麼?」

    「屎,你要嗎!」小男孩冷冷地道。

    附近的難民有人忍不住笑出聲,摸黑三愕了一下,臉上露出獰笑,跨步上前就把小男孩抓小雞般提了起來,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又往肚子猛踩一腳,罵道:「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信不信老子把你真個踩出屎來!」

    那小男孩倒是硬氣,摀住肚子蜷縮成一團,痛得小臉都紫了,愣是沒有喊叫出聲。

    摸黑三在小男孩身上摸出幾枚銅錢便不再理會,又提起地上那袋糧食便行了開去。

    很快,城隍廟中的難民都被搜刮了一遍,那兩名衙役把搜出來的糧食都裝上了外面的馬車,又像喂狗似的,丟給摸黑三等人一大把銅錢,還有幾袋糧食便駕車離開。

    摸黑三點頭哈腰地送走了兩名衙役,然後提著幾袋糧食顯擺地返回了城隍廟中,一眾難民看著兩眼直髮光。

    城皇隆後面還有個幾平方的小耳室,平時是廟祝公住的,不過現在被摸黑三獨佔了。

    夜漸深,難民們基本進入了夢鄉,黑暗中,之前那名抱嬰婦人悄悄地爬了起來,輕手輕腳往後面的耳室行去,她那瘦弱的丈夫此刻並未睡去,眼神痛苦地摟著還沒滿月的孩子。

    片刻之後,後面的耳室中傳來男人的喘息,還有女人壓抑的幾聲低吟。兩盞茶工夫後,婦人渾身汗涔涔返回,手裡攥著一小袋糧食,面無表情。

    瘦弱的丈夫給了婆娘一個耳刮子,然後便抱著頭低聲嗚咽。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生活是如此艱難,一切都只是為了活下去,靈魂和肉體廉價得只值一把麵粉,或者一塊饅頭,甚至不如草芥!

    那名紮著衝天髻的小男孩趴在冰冷的地面,黑暗中,眼睛帶著淚光和怒火,為何這世道如此不公,惡人作威作威,窮人卻要受苦受難。

    轟隆……

    清晨時份,一道慘白閃電劃過長空,把天空捅破了一個窟窿,豆大的雨點隨即落下,城隍廟中的難民一陣雞飛狗跳,睡在天井的趕緊往屋簷下躲雨。

    昨晚在婦人身上活動後的乞丐頭子摸黑三,本來睡得很死的,但這時也被吵醒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頓時面色一變,因為他掛腰間的錢袋竟不翼而飛了,再一看擱在牆角的幾袋糧食也不見了,就連那柄匕首也不知所蹤。

    「瑪的,活得不耐煩了!」摸黑三又驚又怒,急忙跳起來叫醒外面的幾個小弟。

    很快,排查結果出來了,城隍廟中只有那名新來的小男孩不見了,從昨晚的表現來看,這小子確是個不服管的刺頭,東西十有八九是這小王八蛋拿走了。

    「追!」摸黑三帶著一眾痞丐冒雨衝出了城隍廟,開始全城大搜索。

    摸黑三等人是壽張縣的地頭蛇,城中哪些地方可以藏人可謂是料如指掌,然而他們幾乎把城中的老鼠洞都用棍子捅過了,卻沒有找到那名小男孩。如今唯的一可能是,那小王八蛋已經冒雨逃出城去了。

    摸黑三又發狠帶人追出城,而且在心裡發誓,只要抓到那小男孩便砍掉手腳做成人豖,然後丟到街上乞食,生生折磨至死,這才能消他心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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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萬物芻狗
               
    壽張縣衙。看著外面的漂泊大雨,徐晉和蕭淮不由皺起了眉頭,兗州知府宋馳等地方官卻是暗喜,清晨這場大雨下得及時啊。

    太監黃錦嘆了口氣道:「天公不作美,蕭大人,徐大人,不如等雨停了再出發吧,橫豎也不差這一天半天的時間。」

    蕭淮頓時面色一沉,喝斥道:「胡說八道,洪水如噬人猛獸,半刻也耽擱不得,黃河缺堤至今已有六日,此刻不知有多少百姓在生死邊緣翹首期盼,咱們每多耽擱半刻,便可能有更多百姓遇難。黃公公若是擔心濕了衣裳,那便留在此地,等雨停了再趕上來。」

    黃錦被訓得面紅耳赤,卻又不敢反駁,只能低頭默不作聲。如今文官集團獨大,正德朝有權有勢的太監都被收拾得一乾二淨了,太監集團的勢力大幅削弱,甚至內官各監的太監都是文官集團扶持上位的,譬如司禮監秉筆太監畢雲。再加上嘉靖帝以藩王之身入繼皇位,處處倚重文官,太監就更加沒話語權了。所以現在的情況是,就算六七品的文官,也敢指著內官各監太監的鼻子臭罵。

    蕭淮訓斥完黃錦,便對錦衣衛千戶陸興道:「陸千戶,馬上傳令下去,按原計畫出發前往范縣!」

    陸興立即領命下去調動部屬,蕭淮在隨從的幫助下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後便大步走出縣衙翻身上馬。年過六旬的老蕭都這麼拼,徐晉作為年輕小夥自然也不能落後,立即也穿上雨具上馬。

    知府宋馳和同知張文升不禁暗暗叫苦,他們是兗州府主官,職責所在,必須全程陪同,所以儘管萬分不情願,但也只能「捨命」陪欽差了。

    上午七時許,一支長長的隊伍冒著大雨出城,向著黃河上游八十里許的范縣前進。五百名錦衣衛在前面鳴鑼開道,後面是近五百輛賑災車輛,牛牽騾拉,總之壽張縣用得上的牲口都徵調了。車上除了糧食,還有藥物、衣物、鍋具、生石灰等一切用於救災的物資。

    負責押運糧食的,除了壽張縣的三百衙役,還有徵調來的一千名民夫,再加五百名錦衣衛,近兩千人的隊伍冒著大雨,趟著泥水艱難地往范縣方向跋涉。

    幸而,賑災隊伍出發了半個小時後,大雨終於停了,而且開始豔陽高照,但是情況只是稍有好轉,實際上還相當糟糕。

    因為官道經雨水一泡,早已變得泥濘不堪,滿載著糧食的車輛很容易就陷進泥坑中出不來,一路上不時有車軲轆壞掉,又或者遇上被洪水沖垮的道路,山體滑坡等,需要臨時繞道。負責押運的衙役和民夫苦不堪言,累得跟狗似的。

    太陽越升越高,氣溫徒然變得炙熱起來,這時徐晉已經脫掉了蓑衣,只戴著斗笠遮陽,被雨打濕的衣服經烈日蒸乾,很快就被汗水沾濕,這感覺真特麼的酸爽。

    徐晉策馬奔上了一座小山丘,回首望向身後這支在泥水中掙扎前進的救災隊伍,焦急卻又無奈,出發已經有一個時辰了,結果才走了十里路左右,就這種龜速,恐怕天黑之前是到不了范縣。難怪古代的洪災會死那麼多人,動輒整個村鎮死絕,就這樣的交通條件,就這樣的救災效率,災民就算不被淹死,也被活活餓死了。

    日漸正午,氣溫也越來越熱,賑災隊伍前進的速度卻越來越慢了,負責拉車的牲口呼呼地喘著大氣,有幾頭驢已經累得撒潑撂了挑子。

    不知何時,賑災隊伍後面出現了三三兩兩的災民,並且越聚越多,估計已經過百之數,他們遠遠地跟在後面,盯著糧車眼冒綠光,只是懾於軍卒手中的兵器,並不敢靠得太近。

    蕭淮並沒有命令停下給這些災民分發糧食,因為這樣子顯然會拖慢腳程,還不如等隊伍停下休息紮營時再料理。

    就這樣,不時有災民從山林野地中鑽出來,賑災隊伍後面陸續積聚起近兩三百人,早就餓得眼冒綠光的災民開始大著膽子接近車隊,負責押運的衙役不得不揮動手中的兵器喝斥,才把這些餓紅了眼的災民驅開。

    看著這些衣衫襤褸,雙眼冒著飢餓火焰的災民,徐晉既不忍,又有些頭皮發麻,處於極度飢餓狀態的人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此刻要不是有軍隊守護,這些災民恐怕已經動手搶糧。

    「抓到!抓到了!」

    這時跟在後面的災民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大喊大叫,徐晉好奇地扭頭望去,只見一名男性災民抓住了一隻田鼠在狂奔,一邊跑一邊把田鼠塞到嘴裡撕咬,瞬間滿嘴鮮血,後面有幾名災民緊追不捨,但當他們追上時,那隻田鼠已經被連毛生吞了。

    那幾名災民沒搶到田鼠,垂頭喪氣地散開,繼續在田間地頭四處捅老鼠洞,所過之處,不管是田鼠、蛇類、青蛙還是螞蚱,均成了災民的腹中之食。

    徐晉不禁皺了皺劍眉,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講衛生引起的,大災過後,餓紅了眼的災民捕食一切能見到的生物,特別是老鼠這種生物,身上攜帶的細菌極容易引發鼠疫。譬如中世紀,殺死近三分之二歐洲人口的可怕黑死病就是一種鼠疫

    當然,這個時候徐晉不可能去阻止這些災民捕食田鼠,就算阻止也不會有人聽,這些災民現在餓得恐怕連人都吃,更別說田鼠了。

    「子謙,現在什麼時辰了?」蕭淮忽然問道。

    徐晉掏出懷錶看了一下,答道:「已過午時三刻了!」

    宋知府等人不禁好奇地看了一眼徐晉手中的懷錶,這玩意他們還未曾見過。

    蕭淮吩咐道:「陸千戶,傳令下去,就地休息埋鍋做飯,半個時辰後出發。」

    這命令一下,歡呼聲頓時響起,民夫們紛紛埋鍋做飯,那些尾隨的災民見狀都圍了上來,眼巴巴地看著直流口水。

    面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那些衙役比官兵的威懾力還大,他們凶神惡煞地揮舞著水火棍和鐵鏈,很快就讓數百名災民全部乖乖排隊等候。

    很快,粥就煮開了,在場的每個災民都分到了一碗稀粥,也顧不得滾湯,唏哩哇啦就喝個精光,然後繼續眼放光地盯著鍋裡,不過立即就被劈頭蓋面招呼過來的水火棍轟開。

    倒不是蕭淮吝嗇,捨不得讓這些難民吃飽,而是一旦這些災民吃飽有力氣後,難免會對運糧的隊伍構成威脅,此刻還不斷有難民從四面八方趕來,估計是生火做飯升起的煙柱把他們吸引過來了。

    半個時辰後,賑災隊伍再次啟程,這些跟在隊伍後的難民估計已經有六七百人之多,黑壓壓的一大群,看著讓人頭皮發麻。

    隊伍又走了約莫十餘里,視線所及處的丘陵下出現了一大片村莊,隱有腐臭的味道隨風送過來。

    這時,一名負責探路的錦衣衛策馬奔了回來,稟報導:「大人,前面的村子發現了不少屍體!」

    「走,過去看看!」蕭淮策馬往前面的村子小跑過去,徐晉等連忙策馬跟上。

    眼前這個村子地勢較低,距離村子不遠就是一條河,村子顯然被洪水淹過,如今洪水雖然退卻,但渾濁的河水依舊漫到了村口附近,進村的土路還有部分浸在水中。

    徐晉等人小心翼翼地策馬趟過了積水區,來到了村口,這裡的腐臭味更加濃烈了,讓人禁不住噁心想嘔。

    村口處有一棵粗大的槐樹,已經被洪水沖得傾倒了,下半樹身沾滿了泥漿,一具已經高度腐爛的屍體就掛在槐樹上,一些白色的蛆蟲在屍體的眼窩裡和鼻孔中蠕動。

    「嘔!」太監黃錦跳下馬,蹲在泥漿中瘋狂嘔吐,估計連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徐晉畢竟經歷過慘烈十倍不止的血戰,對於屍體已經司空見慣了,不過聞到腐屍的惡臭,還是禁不住胸悶噁心。

    蕭淮、宋馳、張文升等文官更不堪,雖然沒有吐出來,但也面色蒼白,顯然是在強忍。

    「駕!」蕭淮策馬往村子行去,眾人連忙跟上,只留下黃太監繼續蹲在泥水中嘔吐不止。

    這村子很大,估計有近百戶人家,房屋大部分都被洪水沖垮了,到處是腐爛的屍體,絕大部分是婦孺和老人。在一面傾倒的磚牆下,徐晉見到了一名抱著嬰兒的村婦,下半身被泥磚壓著,猶自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嬰兒,大小兩具屍體均被水泡得腫脹了,慘不忍睹。

    眾人策馬在村裡轉了一圈,沒發現有活人,整個村子愁雲慘淡,僅剩滿地的屍體和惡臭。

    從村子出來後,徐晉的心情沉重無比,蕭淮臉色蒼白,神色冷峻地掃了一眼下馬嘔吐的宋馳等人,沉聲道:「子謙,辛苦你一趟,安排人手把村子的屍體清理掩埋,另外,附近若有村莊也一併清理了,不用急著趕路。」

    徐晉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這些屍體不及時掩埋處理,發生瘟疫的可能會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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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又撿了一個
               
    蕭淮走了,帶著大部隊走了,只留給徐晉一百名錦衣衛和一百名民夫,還有十車的物資。當然,那聚攏起來的六七百難民也被蕭淮強行帶走了,不可能把他們留下來威脅到徐晉等人。

    大部隊一走,四周頓時變得空曠起來,此時太陽已經偏西,估計還有幾個小時就要落山了。徐晉也不耽擱,立即命令一百名民夫進村清理屍體,錦衣衛也抽掉一半幫忙,剩下負責守衛警戒。

    忙碌了近個時辰,村子裡一共清理出七十多具屍體,全部堆在村子附近一處山林,高高壘起的屍山惡臭熏天。

    徐晉讓民夫把村子中所有能燒得著的東西都搬來,然後將這些腐爛的屍體付諸一炬,剩下的骸骨則撒上生石灰就地掩埋。

    當一切搞定,天色已經傍晚了,徐晉不敢怠慢,立即讓民夫架鍋燒水,然後所有人都用熱水浸泡清潔一次,要是條件允許,徐晉甚至還想用醋把所有人都泡一次。正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即使在現代,大災過後,國家衛生防疫部門的人都會穿上防護服,嚴陣以待地到處噴灑消毒藥水,更別說在醫療條件落後的古代了,一旦發生瘟疫,後果不堪設想。

    徐晉自己也用熱水浸泡了一次身體,而且水裡還加了醋,身為欽差,他還是有資格享受這個待遇的。

    「徐大人,天就快黑了,弟兄們今晚在哪裡紮營?」錦衣衛百戶金彪畢恭畢敬地問道,不過眼底卻隱藏著一絲輕蔑,估計是徐晉的小心謹慎被他當成怕死了。

    徐晉正擦拭著火銃,並沒有立即回答金彪,他熟練地往銃管中加入鐵沙,又塞進浸了油脂的紙團堵住銃口,然後再往藥鼓中加入火藥。

    金百戶不禁眼前一亮,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徐晉操作火銃的手法熟練純正,顯然是使慣火銃的老鳥,這在文官中實在鮮見。

    金百戶這時才忽然想起,傳言眼前這位新科探花郎曾經率兵和寧王手下的叛軍打過仗,在鉛山縣城血戰七天七夜,而且最後還以少勝多,如今看來傳言非虛啊。

    徐晉裝鎮好火銃,抬頭環視了一片四周,此刻糧車附近又積聚了幾十名難民,其中有幾張面孔眼熟,估計是蕭淮帶走那批難民中偷跑回來了,畢竟難民人數太多,不可能全部盯得緊。

    徐晉把火銃掖在腰間,淡道:「今晚就住在村裡的祠堂吧!」

    村裡才死了那麼多人,那些民夫,甚至是錦衣衛都不太情願住進村裡,但礙於徐晉的身份,也沒有敢反對,於是兩百多人趕著糧車進了村子,那些難民連忙尾隨跟上。

    村子中的屍體雖然都清理乾淨了,但還殘留著屍臭味,還有嗆鼻的石灰味。村中的祠堂保存得相對原好,關鍵是圍牆並沒有倒塌,還能起到一定的防禦作用。不過,祠堂沒有大門,估計是被村民拆掉當成木排逃生了。

    徐晉讓人用火把點燃艾草,將祠堂內外都薰了一遍,把蛇鼠蚊蠅都趕跑,屋前屋後均撒上生石灰,這才把糧車推進了祠堂外的院子中。

    正當民夫們生火做晚飯時,二牛從外面跑了回來,一隻手提著水桶,一隻手抱著一名六七歲的小男孩,一進院子就嗡聲嗡氣地叫道:「老爺,標下剛才在河邊撿了個小孩。」

    「大傻牛,你丫的算個屁標下啊,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幾名錦衣衛笑罵道。

    二牛為人憨厚,這段時間跟著徐晉,與隨行護衛的錦衣校尉都混熟了,這些錦衣衛都喜歡打趣他。

    這時徐晉從屋裡行了出來,見到二牛抱著的小男孩,不禁皺眉問道:「二牛,怎麼回事?」

    二牛老實地答道:「剛才我到河邊打水,發現這個小傢伙暈倒在草叢中,額頭很燙,估計是發燒了。」

    徐晉心裡咯噔一下,別不是瘟疫吧,連忙讓二牛把人放在地上。眼前這個小男孩約莫六七歲,紮著衝天髻,面色潮紅,眼睛半開半閉,迷迷糊糊地叫著爹娘。

    徐晉輕咦了一聲,這個小男孩他認得,不正是昨天在壽張縣城領救濟那個小屁孩嗎,咋跑到這裡來了?

    徐晉伸手摸了摸小男孩子的額頭,十分燙手,看來燒得挺嚴重的,幸好沒有嘔吐過的痕跡,要不然徐晉也不敢直接用手摸。

    「徐大人,該不會是瘟疫吧!」金百戶吞了吞口水道。

    此言一出,周圍的民夫和錦衣衛均面色一變,下意識地捂著鼻子後退開去,二牛也是臉都綠了,使勁拍打身上衣服,好像能把身上的病菌拍走似的。

    徐晉好笑道:「淡定,瘟疫一般伴有嘔吐和潰爛。」

    「徐大人,話不能這樣說,瘟疫一般都是先從發熱開始的,在後是開始皮膚出現紅斑……」一名民夫眼中帶悚人的懼意,似乎回想起可怕的往事。

    「胡說……我才……才不是瘟疫,只是淋雨著涼了!」迷迷糊糊的小男孩忽然掙紮著坐起來,四周的人嚇得呼啦地後退得更遠了。

    「咳咳咳!」小男孩輕咳了幾聲,虛弱地道:「小柴……虎!」

    徐晉微愕道:「說什麼?」

    「小柴胡……河邊有小柴胡,煎服三次我就好了!」

    徐晉這才聽明白小男孩說的是小柴胡,這是一種治風寒感冒的中草藥,連忙對二牛道:「二牛,你認識小柴胡嗎?」

    二牛茫然地搖了搖頭!

    「笨蛋,就在你撿到我的地方,細長葉,開黃色小花那種草!」小男孩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

    「哦,那種草啊,我這就去采些回來!」二牛為人憨厚,倒是不在意小男孩說他笨蛋,轉身就跑了出去。

    徐晉蹙了蹙眉,這小屁孩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似乎對草藥很在行啊,到底什麼來頭?

    片刻之後,二牛果真采了一大叢開著黃色小花的植物回來。小男孩看過後點了點頭道:「就是這種,一半的量,三碗水煎成一碗水。」

    徐晉此時不由對這個小男孩生出了興趣,吩咐二牛去煎藥,蹲下來問道:「小兄弟叫什麼名字,家裡幹什麼的?」

    小男孩冷冷地瞪了徐晉一眼道:「我認得你,你跟那些狗官是一夥的!」

    金百戶面色一變,喝道:「小東西,你敢辱罵欽差大人,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

    小男孩面不改色,眨了眨眼道:「你是欽差?京城來的欽差?」

    徐晉心中一動,點頭道:「如假包換!」

    小男孩追問道:「那是你的官大,還是壽張縣那些官大!」

    金百戶冷嗤道:「奉旨欽差,見官大三級,小事立斷,大事上奏。你說誰官大!」

    小男孩喜道:「欽差大人,小的看你長得像個好官,你能不能把壽張縣那些魚肉百姓的狗官給砍了?」

    徐晉不動聲色地道:「壽張縣中有很多官,你指的是誰?」

    「我不是本地人,不認識壽張縣的官,但他們肯定不是好官!」

    金百戶不禁氣樂了,罵道:「你這小兔崽子皮癢找消遣呢,你都不認識人家,咋知道人家魚肉百姓?」

    小男孩於是一口氣把城隍廟中的見聞說了出來,金百戶聽完後沉默了,徐晉卻是蹙起了劍眉。當日進城便遇到縣衙發糧發錢賑濟災民,當時徐晉就直覺是在做秀,如今看來果真不假,發到災民手中的錢糧轉手又被衙役收繳回去了。

    當然,這也不排除是下邊的衙役私自做的勾當,所以光憑小男孩一家之言,並不能證明這些缺德的事就是縣令馬德炳干的。

    徐晉正要再細問,一名錦衣衛把總行了過來道:「大人,情況有些不妙,外面來了很多難民。」

    徐晉和金彪對視一眼,連忙行到祠堂門口一看,頓時都面色微變。剛開始時明明只有幾十名難民跟過來,但這時祠堂外的空地竟都站滿了,數量恐怕已經超過了兩百之數。

    「他奶奶的,這麼多,比咱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多了,大人,情況不妙啊!」金百戶神色凝重地道。

    徐晉的心也不禁提起來,難民增加的速度太快了,關鍵自己帶的糧食不多,到時若不夠分派,天知道這些難民會做出什麼事來。

    「先不要做飯,藥也不要煎了,等天完全黑下再生火!」徐晉果斷地道。

    現在天色還沒完全黑下,做飯的煙火會把附近的難民源源不斷地招引過來,難民的數量一旦超出己方太多,那自己等人就危險了。

    金百戶立即命令那些民夫停止生火,這一著的效果十分明顯,不過難民的數量依舊在緩慢增加,估計是現場的難民把自己的親朋好友給通知過來了。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時,聚在祠堂外的難民已經多達三百人了。金百戶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才明白徐晉讓大家在祠堂紮營的選擇是何等的英明,要不然今晚即使不出事也休想安寧了。

    當然,只是三百名虛弱的難民,金百戶還不放在眼內,這些泥腿子若真敢造反,倒是不介意讓他們嘗嘗錦衣衛的繡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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