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苦寒來(6)
市局,審訊室。
賴相衡和錢允亮從前沒少參與審訊工作,但大部分情況下都是跟隊長或者副隊搭檔,兩人一起審訊,而且是審訊團夥犯罪中的關鍵人物,還是頭一次。
因此他們事先演練了許多遍,列出了許多或許用得到的審訊技巧。
兩人進入審訊室,他們已經商量好,由長相更有震懾力的錢允亮先開口。
所謂有震懾力,具體的表現是,錢允亮生著一雙比常人高一點的顴骨,單眼皮,眼睛比一般人要長一點。
這種細長的眼睛,哪怕是正常看你,你都會覺得他是在眯著眼睛打量你,莫名就會有種被窺破內心想法之感,陰測測的。
因為一次執行任務時受傷,錢允亮的一側眼皮上還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疤,如果他坐在地鐵裡,周圍的人大概會以為他從事討債之類靠樣子唬人的工作。
刑偵一支隊裡的其他人單身,是因為忙,但錢允亮單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長相拖了後腿。
沒錯,就是這樣一號人物。
一進審訊室,他就開足了氣場,沉著臉。
「陳作山?」
陳作山,正是那醫生的名字。
在錢允亮的盯視下,陳作山侷促簡單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去碼頭幹嘛?為什麼躲在集裝箱裡?」錢允亮問道。
刑警們抓獲陳作山時,他正在雙李市碼頭,躲在一隻集裝箱裡,等待上船偷渡。
虧得一位細心的碼頭巡視員聽見了動靜,悄悄報警,這才抓住了陳作山。
從陳作山被捕後的表現來看,他應該是做過最壞的打算,有了一些心理建設,因此並沒有太失望或者焦慮,更沒有痛哭流涕淚如泉湧。
回來的路上,他已經基本調整好了情緒,算是比較平靜。
錢允亮正是在試探陳作山的打算,他究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耍賴,還是走高冷路線,做沉默黨,亦或者,警方最希望出現的情況,他已認清形勢,主動交代坦白從寬。
「還能幹什麼,出國唄。」錢允亮苦笑一下,「估計我已經上了你們的監視名單吧,想出國,走正常途徑肯定不行,只能冒險試試偷渡,本想著跟碼頭的人還有點關係,花些錢可以買自由……」
錢允亮沒把話說完,嘆了口氣。
他這態度倒是令兩名負責審訊的刑警鬆了口氣。看樣子挺配合。
錢允亮繼續黑著臉,簡短道:「犯啥事兒了?跑啊。」
陳作山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嘆了一句:「早就說了,別跟警察硬磕,他們非不信……哎!他們動那兩個警察的時候,我就覺得會有這麼一天。」
那兩個警察,自然是指吳端和閆思弦。
「他們動那兩個警察,你沒參與?」
「我想參與啊,可……呵,這種事兒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我只不過是個給他們提供思路之後,就立即被排擠到邊緣的小人物,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這樣說,兩名負責審訊的刑警便覺得不太妙。
陳作山繼續道:「當時太天真了,以為國外是科研的天堂,結果……科研環境、語言、生活背景……都不一樣……」
眼見陳作山要跑題,可是兩名刑警並沒有草率地打斷他,他們知道,只要陳作山開口說話,就是好的,他們有得是耐心。不能嚇到這只剛剛打開一點的話匣子。
「……我現在才知道,哪兒的學術圈都一個德行……搶功勞,搶學術觀點……反正誰先發佈就是誰的觀點唄……我不該相信那幫人……
在北極星,除了陪著我的導師——就是徐鶴清,我聽說他也被捕了?呵呵——除了陪著他來墨城四醫院考察了幾次,大概他覺得我是本地人,好辦事吧。其餘時候我是被排擠在研究之外。那些島上的實驗,我連看一眼統計資料都難。
與其說我是他的學生,還不如說,我就是個保姆,把導師衣食住行伺候好了,換一個保送博士的名額……他們覺得我沒見過世面,這樣就能糊弄我,搶我的學術觀點……
呵呵,還有你們那個閆副隊,你們還當他在國外鍍了多厚一層金呢,屁!都是錢砸出來的,你們當導師有多看得起他?」
這就比較惡毒了,一邊將自己從北極星的犯罪活動中摘出來,順便賣個慘,一邊卻明裡暗裡地把閆思弦也扯進來,還貶損一番。
錢允亮和賴相衡算是看出來了,這貨表面上侃侃而談,做出一副「到了這種關頭我當然積極配合調查坦白從寬」的樣子,實際上卻是避重就輕地耍賴。
錢允亮決定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伸出一隻手,拿中指指關節敲了敲桌子。
「誰問你這個了。」
陳作山一愣,沒明白錢允亮的意思。難道他主動交代,還錯了?
錢允亮繼續道:「你在北極星的同夥都移交首都專案組了,只要把他們隔離審訊,你都幹過什麼,知道什麼,我相信,很快會有個清晰的輪廓。
無論你剛說的是真是假,都不歸我們管了,去了首都跟專案組說吧。」
這下,陳作山有點懵了,他斟酌過許多遍的腹稿,本以為一說出來就能引起警方注意,結果卻……毫無卵用?
這讓陳作山的隱隱有了挫敗感和事情超出掌控的焦躁。
好在,關於自己在瘋子團夥中的作用,他也想好了一個避重就輕的說法,因此,他雖然暫時有點懵,但還是迅速調整好了情緒。
錢允亮卻要乘勝追擊,給他下一劑猛料。
「DNA檢驗結果剛出來,楚梅肚子裡的孩子是你的……」
只一句話,錢允亮和賴相衡同時注意到,陳作山的反應巨大。
他先是一愣,緊接著露出一個十分迷茫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像任何一個沒打算成家的男人突然聽說自己要當爹了。
由此兩人判斷,陳作山還不知道楚梅懷孕的事兒。
迷茫過後是恐懼,因為不知道楚梅還瞞了他什麼,是否會對他不利。
不愧是個高知,錢允亮很快完做出了最有利於他的反應。
他激動地想要從椅子上彈騰起來,不過雙手都被拷在了椅子扶手上,這種象徵性的掙扎當然無效,於是他大喊道:「梅梅!你們把梅梅怎麼樣了?我要見她!我是孩子的父親!」
說實話,可能是陳作山戴個眼鏡,有那麼點斯文敗類的意思,他硬給自己披上好男人的馬甲表演時,審訊刑警的尷尬癌都要犯了,就差問一句「你的夢想是什麼」,再加一句「請開始你的比慘」。
因為表演太過尷尬,警方很難判斷他僅僅是想豎立一個負責人的好男人人設,還是為了撇清跟楚梅死亡案的關係而故意做出的樣子。
可拉倒吧。
錢允亮又敲了敲桌子,示意他適可而止,並道:「楚梅關得遠著呢,聽不著你喊這些。」
嗯,就關在法醫解剖室的冷櫃裡,總統套房級隔音降噪,四面八方不跑音。
錢允亮不愧深得閆思弦親傳,詐起供來毫不手軟,絲毫不留把柄。
他雖沒說楚梅已經死了,卻也沒說她還活著啊。這一點,又頗符合吳端的嚴謹作風。
親生的下屬沒錯了,鑑定完畢。
許是錢允亮的臉挺能唬人,陳作山對他的話倒是很配合,他「建議」別喊了,陳作山便閉了嘴,轉而態度很好地問兩名審訊刑警道:「我能看看她嗎?就說幾句話也行,我不放心……」
「行啊,」錢允亮對著耳麥道:「李芷萱,去把楚梅帶過來。」
說話時,他始終觀察著錢允亮的表情,發現並沒有期待中的疑惑——如果錢允亮跟楚梅的死有關,此刻警方真的要叫楚梅來跟他見面,他應該會疑惑:難道楚梅沒死?怎麼回事兒?哪裡出了岔子?
沒有這種疑惑,看來他是真的跟楚梅的死沒關係。
於是,錢允亮又對著耳麥道:「算了,等下審完了再讓他們見吧。」
假意見面的事兒,就此被壓了下來,錢允亮將話題往回扯,問道:「所以你跟楚梅是什麼情況下開始的?」
「就……」陳作山略一猶豫,道:「就我不是當過她的病區醫生嗎,一開始是覺得她的遭遇可憐,一個小姑娘家,我就多關照了點。
後來熟了,她就老找我……」
賴相衡聽不下去了,插話道:「你的意思是楚梅主動的唄?」
陳作山看著錢允亮的黑臉,八成是沒敢直接應承,但他也沒否認。
「反正相互就熟悉了,她在醫院裡,能接觸到的正常人不多,對我……有好感也正常吧……
主要是她媽,總想給女兒找靠山,以後好生活無憂,早早就想要套牢我……」
這回,錢允亮打斷他道:「怎麼套牢你?比如讓你在瘋子團夥裡有一席之地?」
「沒沒沒。」陳作山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連連否認道:「我啥也沒幹過,都是他們自己弄的,殺人什麼的,我一點兒沒參與,頂多……頂多也就是知情不報吧。」
「沒參與,那龍淑蘭——楚梅她媽,怎麼會捨得冒著被發現的風險,讓你瞭解瘋子團夥的病癒過程,幫你求一個好功名。」
「幫我?哈……她怎麼會幫我,她對我跟防賊似的,那些事怎麼會讓我知道呢,那個女人,她巴不得我一輩子都出不了頭,一輩子只能當個給主治打下手的小大夫。
她……對我那時候的情況特別滿意,只成天想著讓我娶她那個傻閨女,讓她閨女過上正常生活。她生怕我過得好就踹了她閨女。」
陳作山的語速變快了,看來對龍淑蘭的不滿是不吐不快。
「……我真要被她逼得喘不上來氣了,誰問過我啊?
我就是一時心動,對楚梅有了那麼一點好感,就非得娶她啊?我也是娘生爹養的,家裡的獨子啊,我父母要是知道我要娶個精神有毛病的人,能願意嗎?家裡不得搞得雞飛狗跳?」
陳作山低下頭,用被拷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勉強鬆開了POLO衫最上方的一粒扣子,似乎真被勒得喘不上氣了。
「……我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一開始是真的對楚梅動心的,你們是沒見過,她真是……可憐,看見她就想起……類似林黛玉吧,就想著儘可能地保護她。
要是她媽不那樣催我,給我一點時間,事情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
錢允亮迅速抓住了關鍵,見縫插針地問道:「現在是什麼樣?」
「現在……」陳作山後悔提起這個話題了,他沉默斟酌了片刻,才含含糊糊道:「就是……不太好……」
錢允亮當然不給他機會打馬虎眼,「怎麼個不好法?說具體的!」
他拔高了一點聲音,滿是不容置疑的威嚴,想要以此完全佔據審訊的主導權。
「其實我們中間分分合合好多次了,她媽還要挾我,說我要是敢對她女兒不好,她就讓那些瘋子對付我……」
「你剛剛才說,你不知道瘋子團夥。」
「梅梅告訴我的,我們在一起以後,她什麼都跟我說,我還勸她別參與呢……這些話跟她媽根本說不通啊,她媽就跟走火入魔了似的。」
見陳作山已經有了自亂陣腳拆東牆補西牆的苗頭,錢允亮和賴相衡交換了一下眼神,換賴相衡唱紅臉了。
賴相衡一開口,語氣就很輕緩,至少比錢允亮友善許多。
他問道:「你別著急,這些事你早晚要說清楚的,所以咱們先捋一捋。
瘋子團夥犯罪的事兒,是楚梅出於男女朋友的關係告訴你的,對吧?」
「是。」
「那她為什麼告訴你?」
「就是想讓我拿了這個——這個可能成為精神疾病領域突破性研究進展的東西,出人頭地吧。」
「可這跟她母親想要的平凡日子正好背道而馳,你的意思是說,楚梅和她母親龍淑蘭之間有矛盾嗎?」
陳作山意識到自己面前被挖了個坑。
按照他的說法,母女倆當然應該有矛盾,可是她們只見究竟有沒有矛盾,隔離審訊一下就一清二楚了。
他好像必須撒這個很快就要被揭穿的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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