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無憂谷(10)
吳端並未立即接話,反而,他還不耐煩地後退一步,似乎對像顧寒開這樣的小鬼口中所說出的證據十分不屑。
果然,顧寒開急了。
「我說的是真的!」他上前一步,大有追著吳端理論的意思。
吳端一看,自己這一手多此一舉了,便不再試探,立即道:「那你說說吧,什麼證據。」
「蕭曉親口跟我說的,她故意誣陷蔣老師。」顧寒開掏出一隻手機,遞給吳端,「我錄音了。」
那是一隻非常舊的雜牌手機,外殼上的漆剝落,整個後蓋都露出了塑料特有的白色。系統是介於智能機和老款諾基亞之間的過度產品,要當二手機賣,只能論斤稱。
顧寒開是將手機裡的一段錄音打開,然後遞給吳端的。嫌聲音小,他還伸手要去按音量鍵。
「上車細說吧。」吳端沒讓他按,只招呼了一聲。
顧寒開一愣,趕忙追上了吳端。
上了車,吳端先播放了錄音,那是顧寒開和蕭曉的一段交談。
蕭曉:「你有完沒完了?!你到底想幹啥?!」
顧寒開:「沒完,我想幹嘛跟你說了好多遍了。」
蕭曉態度十分強硬:「沒門!你想都別想!」
沉默片刻,似乎是意識到態度強硬對顧寒開沒用,蕭曉語氣軟了下來,試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哎,我說,咱們打個商量唄,那事兒都過去多久了?老蔣都忘了吧?也就你,還天天提……」
顧寒開:「你不說實話,我就天天煩你。」
「跟我耗著有啥好處?你不考重點高中了?我是無所謂,混幾年,家裡找個工作,你圖啥啊?」
顧寒開:「圖個公道。」
「給你臉了是吧?!」蕭曉大怒:「還公道,你他媽當修仙小說呢?修仙小說都不流行白蓮花主角了好嗎?!我……」
顧寒開打斷了她:「別說沒用的了,你是不是誣陷蔣老師猥褻你?」
「握草!握草……」蕭曉接連罵了數句髒話,顧寒開祖宗十八代都被問候到了,還有不少專往下本身招呼的髒話,讓吳端感慨這小姑娘詞彙真夠豐富的。
罵差不多了,蕭曉惡狠狠丟下一句:「我讓李舟收拾你,你信不?」
顧寒開:「是,你的混混男朋友多牛啊,你上次不就說讓揍我了嗎?還有上上次。
不敢告訴他吧?要是讓他知道你曾經被老師猥褻過?他會幫你保守秘密嗎?會不會搞得全學校的人都知道?」
蕭曉:「不可能!」
顧寒開:「那我去告訴他?」
蕭曉:「他……他肯定站我這邊,肯定的……」
顧寒開:「你沒看過網上的新聞?一個女孩被強姦了——人家那還是真事兒——結果大家怎麼說?大家說那女孩活該,肯定是她穿著暴露,想勾搭男的。」
蕭曉:「你煩不煩?!」
顧寒開:「不煩。」
蕭曉:「你成天拿這個要挾我,有意思嗎?」
顧寒開:「不是有沒有意思的問題,而是蔣老師……」
蕭曉:「行行行,你打住……蔣老師蔣老師,你就知道蔣老師!你們學習好的,老師當然對你們好。就算他天天表揚你,還請你吃過幾頓飯,你也不用這麼賣命吧?我也請你吃飯行不行?以後你的零食我也包了……」
蕭曉的語氣中竟帶了乞求的意思,顯然是被顧寒開磨怕了。
吳端覺得顧寒開有點意思,這股子執著勁兒倒配得上他學霸的名頭,就是辦法笨了點。
蕭曉還在繼續:「……老蔣有什麼好的?他就算沒栽我這兒,也幹過別的缺德事兒啊,學校裡早就在傳了,他一個單身老男人,不知道勾搭了多少女老師……」
直到此刻,顧寒開的情緒才激動起來。
他突然拔高了聲音道:「說話注意點,你要不是個女的,我……」
蕭曉驚叫了一聲,聲音不大,看樣子顧寒開亮了拳頭,卻並未落下。
顧寒開的聲音再次響起,每個字都帶著憤怒。
「今兒放學你必須跟我回三十五中,把事兒說清楚,否則我就把你在三十五中的事兒在學校裡。
喜歡整人是嗎?行啊,那你也嘗嘗被人整的感覺,所有人都說你不要臉,勾引老師,看看是什麼滋味。我說到做到,咱們看看大家相信誰。」
「關你啥事兒啊!」蕭曉既生氣又無奈,「行,我認了行不行?我栽贓陷害他了,我跟你認了行不行?我也跟你道歉。我知道你和老蔣關係好,對不起行不行?
三十五中我肯定不去,你別想了,我就是現在回去把話說清了又能咋樣?
再說,就算我承認了,我家長也不會承認的,還能把學校賠的錢退回去?怎麼可能……」
和兩人一起聽錄音的顧寒開指著手機道:「就是這兒!聽到了吧?她自己承認了……之前她可是一直不松口,我軟磨硬泡了好多天,她才承認……」
吳端將錄音聽完,確定後續再沒有什麼重要內容了,他看了一眼錄音日期。
「蕭曉是好幾個月前承認的。」吳端道。
「嗯,她剛承認沒多久,就退學回家了。」
「那這幾個月你都幹啥了?有沒有把好消息告訴蔣老師?」
吳端故意這樣問,想試探一下顧寒開是否知道蔣老師已經死了。
顧寒開搖頭,「我聯繫不上他,挺長時間了。」
回話時,顧寒開看起來十分坦然。像是不知道,吳端心裡有了一個初步判斷。
「挺長時間是多久?」他追問道。
「從去年暑假開始。」顧寒開回答得十分篤定,「暑假他還叫我去家裡吃過飯,那次他說要回老家,我還說到時候去送他,他……」
「等等,」吳端打斷道:「是蔣老師自己親口告訴你他要回老家?」
「對啊。」顧寒開被問得有些米明奇妙。
吳端繼續道:「他說具體什麼時候回了嗎?」
「沒說,我不是說要去送他嗎,他不讓我送,最後什麼時候走,怎麼走,都沒告訴我,應該是怕我去送吧。
那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手機也打不通,估計換號了吧。
那事兒對蔣老師打擊真挺大的,他可能是想換個環境重新生活吧。」
「人家都開始新生活了,你還不停奔走,就差把自個兒變成狗皮膏藥貼蕭曉身上了……」吳端晃了晃手機,「真就只圖個公道?」
顧寒開抿了抿嘴唇,「我做這些,不用他知道。」
吳端得承認,他有點感動,少年人特有的執拗倔強純粹,觸動了他心底柔軟的地方。
他彷彿看到當年在亞聖書院初遇的閆思弦,也是這樣不計回報。
他低頭咳嗽了一下,將思緒拽回來,又晃了晃顧寒開的手機。
「你這份……證據……」在司法實踐中,錄音的法律效力相對低,能否做為證據使用,吳端覺得說不準,因此他卡殼了,「這東西……你給別人聽過嗎?」
顧寒開點頭,「校領導,我是說三十五中的校領導,我們李副校長,我給她聽過,好幾次,每次都說會向相關領導反映情況,我還以為她是隨便打發我……你們能來,是不是因為她反應情況了?學校真要給蔣老師洗刷罪名了?」
顧寒開顯然是誤會了。因為感動,他的眼睛裡有薄薄的淚光。
這讓吳端不忍拆穿真相。他怎麼能告訴眼前純粹的少年,成年人的世界功利到哪怕明知一個人受了足以毀滅的冤屈,只要與自己無關,便不會伸出援手。否則,那些冤假錯案就不會申冤無門,早就該真相大白沉冤得雪。
吳端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
閆思弦卻並不理會顧寒開的情緒,只問道:「為什麼不報警?」
「我報了!學校附近的派出所,就春陽路上那個,我去過。
我跟警察把前因後果都說了,他們說這事兒不歸他們管。要真有猥褻的案子,當事人來報警,他們管,可沒有這種案子,學校要不要跟一名老師續約,他們可管不了……反正他們總有理由。」
「那為什麼找李副校長,而不是其他領導?」
顧寒開道:「就是感覺……她人挺好的。蔣老師被誣陷的時候,只有李副校長幫他說過話。是蔣老師告訴我的。」
「那蔣老師有沒有告訴你,他跟誰有矛盾?」
顧寒開一愣,顯然,對這個問題,他毫無心理準備。
雖然有疑問,但跟成年人溝通時,他天然地處於劣勢,並不敢過多提問,而是回答道:「矛盾……應該沒有吧……就算有,蔣老師也不會告訴我。」
「我還以為你們情同父子呢。」閆思弦話裡已經有了輕視的意思。
「不是的!」顧寒開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蔣老師不是那種背後說人的人!」
「明白了。」閆思弦點頭。
他看向吳端,用眼神示意道:看,我說得沒錯吧,標準迷弟。
吳端也用眼神回答著閆思弦:說不定人家蔣老師品質就是這麼高尚,你還不允許別人優秀了?
這時,顧寒開又開口了。
「不過……要說有矛盾,陳老師應該能算一個吧。」
「陳老師……」吳端低頭去看手機,手機上有馮笑香剛剛發來的墨城三十五中教師名單。
閆思弦也看過名單,他直接道:「初中部數學教研組的組長?」
「組長應該是蔣老師的,要不是被人誣陷,誰也搶不走。」顧寒開憤憤然道。
吳端確認道:「你的意思是,兩個人曾經為了爭奪升職機會,而產生過矛盾?」
「嗯。」
「那你為什麼挺蔣老師?」
在顧寒開回答之前,閆思弦又補充道:「我對比過三十五中幾位數學老師的業務水平。
你在三十五中上初一的時候,蔣老師帶了初一三個班級的數學可,陳老師帶了兩個班,單從平均分來看,這倆人的教學水平半斤八兩。
這種情況下,你為什麼認為教研組組長就應該是蔣老師?」
「我……」顧寒開一時語塞。
閆思弦已經明白了個中緣由,純粹粉絲濾鏡啊。
可顧寒開並不死心,反問道:「你們覺得什麼樣的是好老師?」
閆思弦毫不猶豫道:「講課有趣,最好學生能追著聽他的課,別的不說,《百家講壇》裡的老師就是例子。」
「品質呢?」
「啊?」
緩了兩秒,閆思弦才明白,這孩子的意思是,難道只看授課能力,對人品沒點要求?
閆思弦以純粹的成年人式的口吻道:「只要能力強,我反正什麼都可以接受,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不要指望能力強的人態度好。
當然,這沒什麼好討論的,我已經知道了,在你心裡蔣老師是最好的,誰也比不上。」
顧寒開面露懊惱之色,因為在閆思弦面前,他沒能為自己的老師正名,他為自己笨嘴拙舌而懊惱。
憋了幾秒鐘,只氣鼓鼓地丟下一句:「反正,他指引了我的人生。」
閆思弦興趣闌珊,不再答話,吳端不想讓少年尷尬,接過話頭道:「情況我們基本已經瞭解,要不你留個手機號,後續可能還得向你瞭解情況。」
顧寒開十分認真地在吳端的筆記本上寫下了自己的手機號。
又將自己的手機內存卡取下,給了吳端。錄音就在內存卡里。
吳端結果內存卡時有些過意不去,從錢包裡掏了一百塊,非要塞給顧寒開,說是買卡錢。
兩人推讓一番,最終以吳端粗暴地塞了錢並趕人下車結束。
待顧寒開走了,閆思弦看著那內存卡,揶揄道:「你這專做賠本買賣的性格,跟爸爸一點都不像。」
「滾。」
閆思弦伸了個懶腰,又道:「趁天兒還沒黑,見見蕭曉去?」
「你又對她感興趣了?」
「你沒聽剛才那錄音,蕭曉說蔣保平在學校裡跟單身女老師胡搞,我想問問這事兒是真的,還是學生造謠。到目前為止,這好像是唯一一條關於蔣保平的負面消息。」
「但願咱們不會失望吧,」吳端道:「我總覺得,這種小道消息特別不可信。」
但這一次,吳端的判斷似乎出了差錯,因為蕭曉的回答十分篤信。
「我絕對沒騙人!我可以跟你們發誓!他跟女老師胡搞,我親眼看見的!」蕭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