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風印 作者:風鏡旋 (已完成)

 
bradshaw 2008-8-15 22:40: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7 43293
min93 發表於 2008-9-5 13:10
風印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八十六、玄之劫




  他的白袍如霜雪般鋪開在冰冷的地上,仿若坐在月光下的一朵熒惑,白玉般光潔的面容卻帶著讓人不自覺退避三舍的漠然。他的身邊是凌亂的算籌,纖長有力的手指緩緩游移著那些黑色的薄片,緊鎖的眉慢慢張緩開來,就如同夜半退去的潮水,悠然,寂寞。

  他聽到“啪嗒”一聲,接著就是衣袂掠過夾帶的風聲,雖然輕微,但他還是曉得又有貴客來了。窗外,凌厲的鋒絲正裹夾著一個不速之客,他用黑布蒙著面,只露出一對似蛇般狠毒的眼睛。“不要再掙了,”白玄雷的嘴角帶上一絲雍容的淺笑,“如果你還想活著回去。”

  那黑影一滯,突然一聲鳴謫,釘落那些危險地包裹著同伴的鋒絲,黑影一騰便在空中翻了三個跟頭,輕巧無聲地落在地上。但機括也在他解開束縛的一瞬打開,霎時用包鐵封住了三扇窗戶,只余一扇低矮的門,映著慘白的燭色投在糊紙上。

  窗外的兩個人對了下眼色,眼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是的,恐懼。

  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二十一個人失手了。

  持弓的殺手騰上屋頂,另一個疾如閃電般沖進屋里,一把鋒利與危險的匕首在他掌間露出冰冷的鋒芒,表面赤紅,如同毒蛇的信子。白玄雷側坐著,猛地咳嗽起來,以手撐地往后一仰,躲過了正對著他太陽穴的一擊。可殺手并沒有如愿以償地回划,只是一轉手將匕首橫握在手里,向他的咽喉刺去。其下,他的腳尖猛然發力,狠狠地朝他跪坐的大腿踢去,鞋尖探出一柄帶著倒勾的鐵刺。而屋頂上的刺客則小心翼翼地踏著房頂,突然沉身踏碎了覆瓦,抽出長劍猛地向下遞出,正對著他的頭頂。他并不期望踏進那個房間還能出來,那如瀑的劍勢便盈滿了力道,如飆風一般向他的天靈蓋掠去。

  底下的刺客突然覺得腳尖一滯。

  他發現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再次打量眼前博雅的白衣人。

  帝師坐的姿勢、位置,無一不含著精當的力道,他是想……他慌亂之中想退后,可是繼而他的獵物狠狠一翻腕,在自己的大腿處斜向上拉開一道血痕,遒勁的刀勁直沒到肋下。那柄刀穿透他的身體,其上的血槽瘋狂地泄盡他的氣力。然后他瞪著眼睛倒下,最后一眼是那柄飛劍被一把斬斷的圖景。

  白玄雷看著空中懸吊的人嘆了口氣,起身卻聽見門外一陣蕭風。他抽出赤紅的匕首在自己臂上拉開一道大口子,然后把“溟臾”甩到床底下去。

  邢繹一趕到看到地上的尸首,又抬頭望望空中被一柄長槍刺穿的殺手,搖了搖頭。他突然看見白玄雷手臂上的傷痕,又看看赤紅的匕首,不禁慌亂道,“毒……”

  白玄雷搖搖頭,“躲得慢了些——本來是要對著心口的。不過沒有關系。”

  邢繹不知道他說得沒有關系是什么意思,歉疚地把一瓶服平膏從懷里掏出來。可惜帝師的屋子里沒有桌子,就只好擺在他面前的地上。“今天來了急報,一時沒脫開身——皇上下落不明。”他皺著眉頭細細檢查起殺手的尸體,“白先生的機括真是好生精妙,不論什么樣的殺手都擋得住。”

  白玄雷淡漠地笑笑:“時景輕(帝都金吾衛統領)失了手下那么多精銳,暗得不成怕是要來明的。”

  邢繹憤怒地一咬牙:“皇上不在,他就如此胡作非為。靜公是要滅主啊……”

  “他只是想皇上乖一點,聽話一點,”白玄雷幽幽地看著門外,仲春的天氣,這太學祭酒府里卻刮著凜烈的寒風,仿佛是有不安于黑暗的魂靈在彈撥著箜篌輕輕吟唱。“皇上這么一來,恐怕就徹底撕開臉來,再也不可能相安無事了。”

  “這樣最好!”邢繹按著夜絕劍,讓召來的兩個從人整理起沾滿血污的居室——他知道白玄雷很愛干淨,有了這樣血氣的屋子,肯定呆也不愿意呆了。二十一個殺手,他換了十九間屋。

  “還是早了些。”他起身走到屋外,“若是帝都動亂,你有把握平息嗎?”

  邢繹本就是做好了這個准備,鎮定地說:“我手里的人馬有點緊,只能保住紫辰宮。太學……”

  白玄雷點點頭,“能保則保。”

  邢繹看著那一襲白衣往門口走去,按著夜絕的劍鐔輕輕轉了轉,留下一抹汗漬。這個人真得什么都不看重嗎?甚至命……

  他俯下身去有看了看那具尸體,突然狐疑地盯著尸體的傷痕。尸首對門十尺遠,是哪面牆上的機括得以劈開他的身體?他看了看彌漫的血跡皺了皺眉,帶血槽的刀不可能有那么長……

  ———————————————————————————

  白衣的男子悠然地坐在樹下飲茶,他放下杯盞,一瓣桃花輕輕地隨風落到茶水中,羞澀地暈在青黃的溫熱里。他愣了愣,靜靜地看著那瓣桃花,用纖長而蒼白的手指細細撥了撥仍露在杯盞外的小半花萼。一旁的林煜誠(太學生,路人甲)謙恭地上前執禮:“祭酒大人,要換一杯嗎?”他曉得白玄雷不喜歡夾雜的東西。

  但他卻搖搖頭,徹底把那瓣桃花沒入茶水中,抬到唇邊卻停下了。那一瞬,他眼中黑色的冰塊碎裂在仲春的陽光里,幽藍得似一鴻春水。不過剎那,他已放下了杯盞,仿佛在等待什么似地看著幽深的月門。

  他自言自語道:“東宮隱幽池邊……大概遍開了吧。”

  而秦矜汐這時正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隱幽池邊,皇兄們走了,風子走了,去沃雪原玩居然不帶她去……都走得遠遠的,不用回來算了!她賭氣地搖了搖桃花樹,落下滿地花雨,可最后還是難過地把懷里的刺繡綁在樹枝上。她回眸一望,一片桃花林,半是粉萼半是錦繡。

  只是沒人來賞罷了……

  楚軒謠一走白玄雷也不再來東宮了,他不會真喜歡那個整日抽風的家伙吧?!當時隨口的一句,如今卻像刺一樣釘在心里,生根、發芽、抽枝、長出更多的刺……她的腦海里突然蹦出楚軒謠那張嗤笑的臉:天下女人多得是,又不止你我,你怎么知道宮外頭就沒有他心儀的女子?

  她嘆了口氣。現在她已經有一個不可遏止的習慣,就是凡事都會從腦袋里蹦出一個聲音,用風子的口吻在那里絮絮數落她的不是她的愚笨。“等回來真該好好抽她。”她手里握著根桃枝倏啦倏啦抽著地,悶悶地想。

  突然,凌月提著裙擺一溜煙跑過來,臉色雪白得連其下的青筋都能看到。“公主公主出大事了,不好了不好了……是祭酒大人……”
bradshaw 發表於 2008-9-6 14:46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八十七、秦矜汐的暴走


“金吾衛兵圍太學,說是領太后懿旨,為清君側誅殺太學祭酒!”

秦矜汐憋著氣,腦中迅速地掠過太學、太后、金吾衛這三個本來風牛馬不及的名字,怎麼會……“你從哪里聽來的!”她肅然道,“這種事情不是可以隨隨便便亂傳的!”

“前宮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我截下去太后宮裏報信的人才……”她話沒說完就看見公主披著雲錦披帛匆匆向宮外的方向跑,叫了聲卻攔不住她。

秦矜汐知道如果現在不趕過去,母后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找到她並且囚起來,這是常識。她平生第一次那麼沒命地跑,跑得喉間全是腥味,衝開侍衛的阻攔,大聲呵斥著跑出宮去。那一定不會是母后下的懿旨,但是母后不會否認的,母后才懶得為了他與朝堂上的那群人撕破臉。皇兄不在,禦史大臣跟著去沃雪原了,金吾衛想動刀動槍拘人沒人攔得住,到時候誰來救他?她越想越壞,恨不得飛到太學去看看到底怎麼樣。東宮本就在後宮之外,跑出宮門不難。可真正離了那琉璃瓦覆的皇宮,她卻像無依的浮萍,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哎呀,她狠狠敲了敲頭,不曉得路……

她站在袞泰街上,看到周圍的行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就隨便抓過一個粗喘著問:“太學怎麼、怎麼走?”

那個人大概早就聽說那消息了,用看大傻的眼光看了眼這個衣著華貴的女子。“姑娘,你也是看上祭酒大人的吧……我奉勸你一句,年紀輕輕以後的路還很長,何必呢?保命要緊啊。這個世上好男人很多的……”

秦矜汐近乎絕望地看著這個比楚軒謠話還多的大媽,又一拍頭想了起來,太學和期門宮只隔一街之遙,而三皇兄帶自己去過期門宮旁的青廬居喝酒。她放開那人想走,卻突然想起什麼來,當街脫下錦緞要和那個大媽換衣服。大媽雖然生在天子腳下,這輩子還只有看的份,欣然解下粗鄙的外袍與她對換。秦矜汐一邊系衣帶一邊瘋跑,想,隔了一街打起來也真是挺方便的啊……

她跑到太學已經大汗淋漓,像是從水裏撈起來一樣。本就是熱氣十足的體質,這樣一來雲仙髻也散了,臉上也污濁一片。她抹了抹臉,看到金吾衛把太學圍成一個鐵桶,個個按刀而立,最前頭的那個校尉樣子的人正在和一個白衣士子激烈地交涉——那個人不是白玄雷。在半掩的府門後,太學生盤腿靜坐在廣場。她松了口氣,又望望不遠處的期門宮。一些年少的金吾衛軍官們被攔在宮門前出不去。他們推搡著他們的長官,想要衝破這層冰冷的阻攔,卻只能看著太學周圍的金吾衛越積越多,無能為力。秦矜汐定了定心——她知道白玄雷在民間的名聲很好。

她找不到縫隙鑽進去,遊蕩的同時看見很多鬼鬼祟祟的丫頭也和她一樣,在金吾衛大隊的後頭神出鬼沒,有豆蔻少女也有矜持的大家閨秀,更有甚者如南枯家小姐。誒,她不是要和邢繹成親的嗎?還那麼不老實!待皇兄回宮,立馬讓他下詔把他們兩個早點拴在一起,省得老是窺覷她家白玄雷。

該怎麼進去呢?她低頭看看穿得粗陋如同任何一個屠戶家小姐的自己,又回神看了看青廬居,計從中來。她跑到那裏用臂釧當了一壺青瓠酒和一盤牛肉,端著盤子避開大門,朝守衛比較稀鬆的後門走去。他們都知道,以白玄雷的驕傲絕不至於臨陣脫逃,自然等著他出來與都統直接過招。

秦矜汐冷靜地走到按劍的武士身後,朗聲道:“請讓一讓。”

守後門的是個百夫長,一看憑空冒出個野丫頭來心裏煩躁,不由得揮揮手:“小姑娘家不要湊熱鬧,我們在執行公務呢!”

秦矜汐心裏“呸”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冷漠的厭煩:“我也是執行公務呢!”

周圍的金吾衛冷冷一笑:“今天上午用過你這個法子的女孩子家不下十個!”

她呵呵笑了起來——同一件事情對不同物件,愚蠢指數是波動的……所以她不慌不忙地頂回去:“我不會妨礙軍爺做事,要抓什麼人要查什麼事與小女子無關啊。我只知道楚夫子正在裏頭等著這好酒呢!”

那百夫長聽聞愣了愣:“楚大人?”這倒稀奇,前頭的那些都是要給白玄雷送斷頭餐的。

秦矜汐自然知道楚少孤今天沒有去東宮,可能住在別館裏,但最有可能也是在太學裏頭。而且以他慢騰騰又仗義通理的性子,即使再恨白玄雷,也不至於拋下後生獨自逃走。太學生都在前門坐著呢!金吾衛要真攻進去還得面對不少麻煩。

“我就是對面青廬居的,前幾日剛來帝都給我嬸嬸叔叔幫個手,不信盡可以去問問。楚夫子可是晉國的貴勳,又是當世之大儒,”她順順溜溜地把皇兄掛在口上的詞背出來,說得煞有介事,“恐怕我們都開罪不起,是吧軍爺?”

那個百夫長心下一盤算,楚少孤的確很貪戀青廬居出產的晉域孤竹酒,看這丫頭也不像是多危險的角色;再說都統說了,不要放一隻鳥出來,沒說不能塞一隻鳥進去。“姑娘,這一進去可就出不來了。”

秦矜汐面上一愣,皺著眉盤算一下道:“軍爺……這你不是……”

那軍校一揮手,表示這沒得說。她又站在原地思量了好久,終於抬眼哀憐地看了眼軍校:“軍爺,你們若是待會兒攻進去千萬要認出小女來,刀下留人啊!”

“行了行了!”他耗盡耐心地讓軍士讓開一條道,秦矜汐撩著裙擺輕巧地躍上臺階,向他福了福身。走進太學的一瞬卻呲呲牙,欺負到我家白玄雷頭上?以後讓你們個個吃不了兜著走!
bradshaw 發表於 2008-9-7 16:31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八十八、逐月流鴻


白玄雷一直都沒有動過,他的心很靜,除了桃花綻開的聲音他什麼都聽不到。他不在乎,更不恐懼,只是微微地有些失落。

他也許回不去了……但他知道秦雍晗會代他回去。總有一天,秦雍晗會斬下鷹與流雲的旗幟,那便足夠了。

突然他微揚起頭,捕捉到風中不一樣的一絲味道。還很青澀,也很執狂,可惜……她離了樹,便錯過了最好的季節。

“你來幹什麼?”他背對著她,萬古不變的閒雅被輕輕一皺眉打碎。他說得極輕,像是一陣歎息。

秦矜汐撩開月門的竹圍,看到他好好地坐在桃花樹下,面前一杯失了熱氣的茶。她只是看著他就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因為他是皇帝,她是太監。

於是她選擇沈默,她沒有話可以說,也不用再說。她在縱橫的街巷奔跑,她在市井更衣,她懷揣著她從來沒有對過陣的小皮鞭,冷靜地穿行過金吾衛凜烈的殺氣——但她只是想看見他好好的,他還在,那就總會有辦法。辦法不用去她想,只要默默跟在他身後,看他閒雅地化解危如累卵的情勢便足夠了。可她沒有注意到他手邊那個黑色的長條布包。

他已是窮途之人。

他捂著嘴開始咳嗽,愈來愈劇烈,似是要把肺咳出來。末了,他起身道:“殿下,金吾衛甚至只需要一個理由,便敢血洗紫辰宮。”他搖搖一指皇城,白色的袍角在凝滯和濕悶的空氣中劃出一道風雷。“若他們真得殺進來,也就不會管你到底是不是公主了。”

他說完,與她擦身而過。

秦矜汐愣在原地,對於他來說,人心都是透明的。可她還是輕聲對著他離去的方向道:“我只是想,你也許會需要我……”

她想他也許也會恐懼,一點不會武功的,可以由她來保護;說不定可以以帝姬的身份喝退金吾……甚至最壞的打算不過是和他一起死罷了。可他不需要任何人——皇兄告誡過她白玄雷是很危險的人,你可以去崇拜但是不要去愛,可是愛不愛是可以由著性子嗎?

白玄雷看著腳下滲出的青苔,眼中突然盈滿了這單純的色彩。那些被封凍了很久的黑色冰塊被綠色的春水衝開,可是他懼怕。

秦矜汐看他走遠,覺得血都淤積在胸口。她撫著頭站不穩似的,斜倚著飄著桃花的石椅。

“殿下,若是現在出去說清楚,或許還能回去。”林煜誠上前一步道。“如果殿下……”

她擺了擺手,輕聲說:“你能帶我去前門嗎?”

秦矜汐趕到前門時,只和白玄雷差三步左右。他站在高臺上高聲與金吾衛統領時景輕論辯,廣襟帛帶風儀曠世。時景輕自然說不過他,只是一味擎著那假懿旨叫囂,讓底下的人上前去拘白玄雷。但他們被白衣人的氣勢所壓,被三千太學生的沈默所壓,被楚少孤的栗喝所壓。

就這樣從下午糾纏到傍晚,誰也沒有逼退對方。金吾衛就像浪潮拍打在礁石上一般,森嚴的軍陣和憤怒計程車子隔著一道府門各自傾軋著對方。

這是文與武的較量。

正當僵持不下時,一聲鳴謫破空,眾人皆驚。但那炫白的軌跡並沒有指向任何人的眉心,它只是帶著綿延溫和的箭勁向半開的大門襲來,箭簇牢牢地釘在門上。

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讓周圍一時間鴉雀無聲,只是盯著墨色的箭羽在風中颯然而動。秦矜汐抬起頭,額角滾落一滴汗——那支箭就釘在她的頭頂一掌之處。箭簇下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秀麗而不失勁道的四個字。秦矜汐見對面的時景輕變了臉色,急欲撲上來的樣子,連忙拔出箭扯下紙條擎著,想讓所有人在漸黯的天色下看清那些字。

時景輕看到那銀箭墨羽心下猛地一驚。他並不是娃娃輩的軍校,自然明白那代表著什麼。他竟就著剛騰起的火把將箭簇點燃,直接擲出去,直奔秦矜汐擎著紙條的左手,快得她愣是沒處躲。白玄雷都只來得及說出“她是……”二字,就絕望地看著帶著火舞的箭向秦矜汐的左掌奔襲過去,她花糊的臉上,大大的眼睛閃著一絲猶疑與難以置信。她飛快地喊出“太學清議”四個字,鬆開手,那張紙條隨著晚風飄落,鍍著最後的金色,飄到他面前。

然後一支金箭斜穿過她的軀側,在所有絕望合圍的時候,把時景輕的那支箭當空劈斷。火焰當即若流星般隕落在她面前。

她還沒緩回氣,就聽到“嗖”的一聲,跟著握銀箭的右手腕傳來鑽心的疼痛。她被箭勢帶著後退,竟牢牢地釘在門上,近乎暈厥過去。

手中的銀箭啪嗒掉在地上。

白玄雷眼中有什麼在一瞬間分崩離析,隨著那衝開黑色浮冰的春水摧枯拉朽地抹去。待回過神來,他近乎癲狂地趕到門邊,抽出匕首砍斷箭簇,把釘在門上的秦矜汐抱了起來。他像是被惹怒的海東青,用銳利的眼光看著街盡頭,卻不敢輕易拔出她腕上的箭杆。若是傷到了血脈,不出半刻就會血盡而亡。

隨後,街盡頭傳來了整齊遒勁的腳步聲。那些來人神情肅然,肩頭上有虎牙的咬合,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支箭壺,裏面插滿了鎏金的利箭。當先的男人冷漠地穿行過金吾衛,周圍的軍士都不由自主地給他讓路。他步上白玉階,低頭拾起銀箭,用虔誠的眼神看著它,近乎膜拜。繼而,他對白玄雷冷冷地說:“非樊氏家主、金箭隊執掌不可觸碰流鴻箭,更何況是如此粗鄙之人。”

白玄雷狠狠剜了他一眼,也不顧手上的傷,打橫抱起暈厥的秦矜汐隱入府中。而在太學外,二百人的金箭隊五肘一人,將太學圍了起來,手中的強弓拉滿,黑沉沉的箭簇對著底下金吾衛的頭顱。

時景輕的心猛然一沉,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再殺白玄雷了。金箭隊已經站在了白玄雷的一邊,只因為樊氏家主箭上“太學清議”四個字。“媽的,”他心想,“都失傳了三十年了怎麼會……”

金吾衛將士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支比大夔建廷更古老、自組建之日從無敗績的勁旅——即使他們現在只有兩個百人隊。

在大夔,有一支軍隊不屬於朝廷,它只屬於一個姓氏,那就是樊氏金箭隊。樊氏是大夔的將門之血,所恪為忠君二字。

而樊氏家主的傳承,是靠著逐月弓流鴻箭來完成的,樊氏對金箭隊的調度也只以流鴻箭為印信。

有語曰:逐月流鴻在,將血在;將血在,秦在。若天都代表著君權的無上,那麼逐月流鴻就代表著將門的愚忠。正因如此,貴為雷城十公卿之首的樊門子丁息微——所有的男兒都將鮮血拋在了疆場上。傳至三十年前的景帝一朝時,樊門竟只餘下兩個女兒家。

自從三十年前樊氏末代家主失蹤後,金箭隊日益被湮沒在帝朝的喧囂中,以至於只剩下如今的二百人。當先的男人正是如今的金箭統領扶風。

所有在太學府外的人都知道,他們今天遇到的,恐怕算是三十年來的第一件大事了。

將血歸來,一弓逐月,七箭流鴻。
bradshaw 發表於 2008-9-8 10:29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八十九、定帝都

時景輕並沒有走,他打算和他們耗下去。畢竟金箭隊只有兩百人,金吾衛人數占絕對優勢。可是不一會兒,從帝都的各個角落傳來的消息就讓他焦頭爛額起來。起先還能調動餘下的人馬去應付一下,後來就只能撤走一部分軍士去鎮壓蜂起的動亂。

“他媽的今天什麼日子!”他握著劍恨不得一氣把太學點燃了事。“天子腳下,流人倡狂成這個樣子!”

不錯,在雷城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廝混的盜賊、小偷、混混在鬧事,就好像約好似的蜂擁而起。敢情知道他忙著殺白玄雷,都從老鼠洞裏鑽出來了。突然,他聽到沿街有沉鍵的馬蹄紛至遝來,是他麾下的百夫長向寂南帶著一對人馬朝太學奔襲而來。他一下馬就按著劍柄上前道:“時統領,景泰坊的武庫著了!”

時景輕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噩耗,長歎了一口,向寂南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一定在想:若是被他抓到是哪個龜孫子,先把龜殼扒下來。

景泰坊就在紫辰宮辰德殿的左前方,是帝都為數不多的儲備武庫,裏頭的裝甲還沒被動過。他跳上馬叮囑了副統領一句,點了十個親兵和向寂南一個人向景泰坊馳去。剛過了醇和街,就看到西北邊的天空有一絲殷紅,好似毛坯般壘在低矮的黑暗中。

“什麼時候發現的?”他問巡街的向寂南。

“剛剛。”他答道,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不多時一行人就跑到武庫附近,卻發現裏頭的火已經被戰戰兢兢的庫守撲滅了。時景輕一腳踹開跪地的庫守,直接讓手下人把他們拖出去施以鞭刑。他看看還在冒煙的府庫,帶上向寂南和剩下的幾個親兵走了進去。裏面,幽弱的紅色光焰還在不安地跳騰。他們擎著火把分散地走到裏面,查看起那些簇新的鎧具和殺器來。突然,時景輕抬頭看看屋簷和擎梁。

他感覺到有什麼正在大木上遊移,優雅、閒逸,如同黑夜裏無聲行走的貓。他感覺到那份看著獵物時玩味的眼神,緩緩抽出佩劍,正想讓大家小心的時候,武庫的大門在一瞬間合上了。

他大喊一聲,可惜已晚,火把全都被一陣妖風熄滅。四下裏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他從軍多年,可心裏也不住發荒,乘亂走了幾步就扶著鎧甲駐步,連呼吸都斂了起來。他一靜,過了片刻對手也靜了下來,但不知從哪兒總是傳了輕微的盔甲撞擊聲。

良久,他聽到向寂南在顫抖著喊:“還有人嗎?”

時景輕不敢出聲,只是對著瀉下來的月光轉了轉手中的劍。他曉得向寂南在哪里,把劍身的反光投到他眼裏,想告誡他不要輕易亂動。然後他看到面前突然騰起一點火星,向寂南點著火摺子,舉起手中的長刀朝他的頭頂劈來。

邢繹從暗中走出來拍了拍他的肩。向寂南看著他長官的屍首搖了搖頭。

“供詞真得想好了?”邢繹不放心地問了句。向寂南點點頭,然後就感到頸子後一記猛劈,人霎時栽倒下去。

第二天,與金箭隊僵持了一夜的金吾衛突然接到長官暴斃的消息。七個親兵死了四個,凡是死者都是被一劍割開了喉嚨。而剩下的三個卻說什麼也不知道,寫供詞的時候手顫個不停。現場,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只是少了一半的裝備。結不了案,自然又歸結到近日倡狂作祟的黑道分子頭上。

可金吾衛人心大亂,私下裏把武庫裏的殺手傳得神乎其神,出手是怎樣的漂亮、完事是怎樣地俐落,卻也無端地畏懼起太學裏一直沒有出來過的白玄雷。雖然誰都知道不會是他,可還是自然而然牽扯到他身上去。第二日中午太后就真下了懿旨,調任副都統暫領金吾衛,撤後禁嚴,把這麼大一件事草草了結。

當秦矜汐掙開眼睛的時候,於嫣絡正嚴厲地看著她。她曉得免不了責罰,愣是頂著蒼白的臉不怕死地問:“他沒事嗎?”

於嫣絡看了眼睡夢中都在叫他名字的女兒,憤憤道:“長公主殿下那麼向著他,連命都不要了,他自然沒事!”

秦矜汐動了動右手,劇痛讓她不禁發出一聲低吟。

“傷到筋脈了,”於嫣絡歎了口氣幫她撚好被角,“以後可能都不能再捏繡針。”

秦矜汐一聽,茫然地盯著被粉色的輕紗蒙著的床頂。她感到母親抓住了她的左手,“你也看到了,他從來都是那麼冷漠。你為他受了傷,他卻只是派了幾個從人把你送進宮來,那麼兩日裏不聞不問。他不需要任何人。”她突然激動道:“汐兒,聽娘親的話!你是長公主,天下的男人隨你挑!但那個人絕對不能是白玄雷……他是不祥之人啊,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都會死!”

她撥過女兒的臉正對著她躲閃的淚眼,“他是一個禁忌……從今以後,我都不許你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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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脈山下源著山溪架起的竹屋裏,白玄雷正飲著清茶,愣神地看那溪水帶著上緣的桃花喧然而下。“帝師大人可是打算不走了?”

白玄雷點點頭。

翾亦之(龍套)頭疼地看看他。他帶著溫淺的微笑,眸彩竟有一絲妖異的湛藍。“羽之(龍套)既然不允,那自然有她的道理,帝師何必強人所難呢?”

白玄雷一彎嘴角,好脾氣地搖搖頭,把翾羽之好心舍他的傷藥有意無意地剩在桌子上。三日毒發,現在已過去了兩日半,可他絲毫不見焦急之色,只是看著溪水飲著淡茶。頭頂清淨的天空上,幾隻潔白的大鳥正悠然地打著轉。

翾亦之歎了口氣走到妹妹房中,“羽之,你就允了他吧,他這是打算死在這兒呢。”

“姐姐,他要的可是清凝霜!全天下可就那麼一瓶了!”翾羽之一跺腳,甚是不舍地說。“再說了,他的傷用得著清凝霜嗎?還不知給誰用去。”

“你管他給誰用去,反正不是你。”她看著妹妹嫉妒又委屈的神色,心裏浮起輕輕的遺憾。“只有六個時辰了,說說是三天還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救回來,不想後悔的話還是乖乖給他吧。就盼著那位姑娘不要一股腦兒用盡才好。”

翾羽之欲哭無淚,他要用她的藥去照顧別的女孩兒,她不允,他還要死給她看……自己造的這是哪門子孽啊!

第二天,淩月打開越驪宮初月殿的大門,正要踏出去卻看見正對著腳心有一瓶小小的傷藥,下面有一張紙條詳細地寫著什麼時候用、用幾次。她大喜著跑到秦矜汐寢殿裏拿給她看,結果她狂喜地拿過來一看,卻霎時失望地搖搖頭。白玄雷字跡再清秀也不至於清秀到這種地步,何況他的字一點都不清秀,反而很跋扈的。

秦矜汐躺在床上想了想,又要了個火爐用熱氣熏著,不一會兒果然冒出一行青色的字跡來:殿下,下愚為此藥幾失身,望納之,勿忘。她看看淩月不懷好意的賊笑,倏地蒙到被子裏把自己捂起來。
min93 發表於 2008-9-10 09:25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德水渡,蒼雲出

  楚恃兮的案桌上放著三封信。來自遙遠帝都的勤王鐵券,來自九原的密信,和一封火漆封緘的私信。他不眠不休地坐在虛極殿中,看日升日落,風起雲涌,一下一下按著食指的骨節。他的青絲如同一泓傾倒的水般瀉下,讓他的臉隱在一片輕霧的投影中,看不清神色,也看不清他的眼楮。

  他知道,如今的他已經掌握著天下的走勢。若可以,雄兵突出逐鹿中原,點燃爭霸的戰火;也可以,打開圍困著孤狼的匣子,讓那些鐵甲的洪流邁出引燃帝血的第一步。

  就看他手中的竹筆,頒出怎樣的軍令。

  但殿中不止他一個人,他的身側始終有個影子,他不動她也靜靜地斂著呼吸。他早已習慣她坐在身邊的角落里,一言不發地做一抹影子。他早已習慣有意無意地忽略她的存在,待記起時,抬頭仍是一樣的神色。他不知道有一天她是否會真得離開,就像他不知道若將雷城納入胸臆,是否就可以改變早已定下的結局。

  他的眼光已轉到了她的臉上,她看著他,靜靜地點點頭︰“小謠還活著,在他手里。”

  楚恃兮想起那個有雙很大的眼楮的孩子,那里面蟄伏著兩只驚懼的小獸。她在孤竹王宮的門口看著千乘馬車,萬乘隆儀,靜靜地拽著他的袖子一言不發。他把她抱了起來,讓她趴在自己的肩頭,然後,把她放在最華貴的步輦上。

  “父親,你會接我回來嗎?”她看著父母站在虛極殿高高的台階上,紫色的華蓋將他們的臉遮得模糊,投下朦朧的陰影。她沒有哭也沒有掙扎,只是坐在大車里小聲地問。

  “會的。”他走下台階站在她的車前,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會有一天,父親會帶著母親和萬千軍士趕到德水邊上,把你從那個遙遠的帝都接回來,那時候父親會告訴全天下你是晉國的王。孩子,你不必害怕。”

  她雖然坐在大車上,卻還是比他矮那麼一截。他俯下頭在她耳邊說了最後一句話,然後重又回到高台上,看著她大大的眼楮慢慢遠去,沒有哭泣也沒有掙扎。

  其實她對父親一直很陌生,但父親那天講的最後一句話,楚軒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眼前的燭光一息,燭花盤曲了一圈又一圈。楚恃兮回過神來,發現眼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太長了。她的眼楮越來越絕望,然後突然眸彩一縮,閃出冰冷的芒鋒。但聲音還是那麼輕輕的。

  她說︰“恃兮,即使你破了雷城,得了天下,又如何?沒有了小謠你就沒有承嗣者,而毀掉了她的兒子,她能不恨你嗎?”她突然笑起來,獰利而冰冷,“還是你想讓她為你留下子裔繼任正朔?”

  楚恃兮不語,怔怔地看著案桌上的三封信。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搏一搏的勇氣,若真得可以……

  他重又低下頭思慮了良久,突然起身,一把拉開背後的輿圖,在晉域的北上方流利地畫上兩條線。靠北的那一條自東向西,就在莫雷山山麓之下;向南的一條自西向東,與靠北的那一條相距不過三十里,中間隔著一道洋舟谷。他召來殿外一直候著的晉國三軍都指揮使劉源,簡單地吩咐道︰“把蒼雲峽那邊的西華輕殿軍放進來,走這條路。”他指了指靠南的那一條,復而又指指靠北的那一線,“這里讓王域軍通過。”

  劉源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輿圖︰“太近了。王域是重騎兵部……”

  楚恃兮點點頭,“讓井鉞營統領王持陽(龍套)督師王域軍,他正守在德水邊上,明日就把他們渡過岸來;再讓領軍衛統領李安澤(龍套)督師西華軍,讓出蒼雲關讓他們入晉域。但是——”他突然凜聲道︰“兩軍放出的任何斥候都不要放過,如是漏出風聲來,唯你是問!”

  他覺得背上一寒,低著頭並不十分干脆地說︰“是!”
min93 發表於 2008-9-10 09:30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一、弩


  秦雍晗載著楚軒謠一路向南,黑色的斗篷隨風的嘯響成了她耳裏惟一能聽到的東西。她很累,累到可以在馬背上睡著,而秦雍晗依舊不肯歇息,一口氣跑死了兩匹馬。自從出了滎陽,他們身後時不時有追兵出沒。有時候斥候就遊蕩在地平線盡頭,黑色的盔甲閃著寒朔的冷光。那天在銀杏林裏頭他們就碰到了滎陽的城防,秦雍晗解決掉兩個就扭頭一路狂飆。他一邊策馬一邊俯在她耳邊說:“你的那個好哥哥出賣了我們。”
  楚軒謠抓著馬鬃,不明所以抬頭看了看他的臉。他有些煩躁地一抽馬鞭:“下午那個。”
  楚軒謠不明白地搖搖頭,秦雍晗也不多說,兩個人繼續沈默著趕路。
  自滎陽一路向南,他們所見之處惟流民與稀草,越往南就越空曠無人。秦雍晗有時會停下來吃點東西,可楚軒謠什麼也吃不下,腦子裏一片漿糊。大腿內側被磨出血來,火辣辣如同針砭一樣,可她懶得叫疼,只是眯著眼看顛簸的地平線。但是她感覺得到,一路向南,越來越沉重的悶壓。時常聽到馬蹄聲在天盡頭轟隆隆地馳過,來回穿插與賓士著,或者有黑穗長槍騰在馬背上,近到可以看到穗子的漂蕩。越來越多次,秦雍晗攬著她跳下馬隱在半人多高的黑草下,拉著馬韁捂住她的嘴。
  她從來不知道當皇帝還得玩那麼刺激的。一直以為皇帝都是坐坐龍床,摟摟美女,鬥鬥外番使節;或者高坐金台看四方來朝,威風凜凜,神一般把握著天地的運轉。她轉過頭看看秦雍晗,散亂的發,被汗水沾汙的臉,短短的髭須也邋裏邋遢地竄出來了,但看著前方的眼睛裏有鋒利的決絕,就像一匹流竄的孤狼。他也很緊張,卻粗喘著氣努力要緩下心神。
  感覺到她斑駁的眼光投在自己臉上,他溯著她的視線尋找那片膠著的來源。楚軒謠輕輕轉過頭,把他捂得過緊的手抓開。
  他愣了愣,退開一些坐在地上,卻聞到了她發上清爽乾淨的味道。他們身側的馬蹄聲若遠若近,像是急遽的浪潮拍打著緊滯的心房。風過,黑草倏倐地摩挲著兩人的頭頂。
  躲了半個對時左右,秦雍晗才小心地探出頭去張望一番。天色白晃晃的,淡而陰慘,有些灰蒙夾雜在裏頭,壓得人窒息。他拍了拍她的頭示意她起來,轉身去牽那匹馬。楚軒謠胸口發悶,勉強站起來,不料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秦雍晗聽到背後“砰”的一聲,張惶地回過身,她已是軟塌塌得虛弱不堪。他取下水袋,托著她的脊背灌了些水給她。
  涼意把昏沉漸漸驅散,她試著睜開眼,又重新看到了肅殺的天空。頭頂,秦雍晗無奈地歎了口氣,“歇一晚吧。”
  她眯了眯眼睛:“我只是起得太急了——從小就貧血,不礙事的。”她輕笑著撐著他慢慢坐起來,嘴唇青白得要和臉色混為一氣。向他要了些烙餅,勉強過著水吞下去一點。
  秦雍晗突然間火大起來,一腳把烙餅踹飛,背對著她迎風而立,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的四肢百骸直到心臟肺腑都突然間刻滿了無力,那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楚軒謠低著頭靜默了片刻道:“走吧。”
  兩個人繼續穿行在荒原上,他說再過一兩日就到了。楚軒謠身體一直都沒有好過,成日裏都在咳嗽。秦雍晗思慮可能是在帝陵受了太重的寒氣,而且一路鞍馬勞頓,以前糾結的病根就忽地爆發了。有時候她看到西華的斥候就死命憋著,待到無人時才解脫般瘋狂地咳起來,臉上騰起一抹醉人、卻同樣令人心寒的潮紅。秦雍晗只能解下披風裹著她,握著她冰冷的手,把水袋擱在她的額頭上。可是這樣的小憩也不能多,不過片刻又得連日連夜地趕路。
  座下的馬蹄聲漸漸混濁起來,斥候的出現卻越來越頻繁。有一刻他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丟下她吧,一個人走會更快些,也許到了西界關她也活不下來……他的手突然猛地一抖,楚軒謠睜開眼,斑駁的眸子欲睡似醉。
  丟下她。他想。
  他們已經過了德水了。
  如果丟下她……
  他穿過她軀側的手輕顫著,猛然間回攬過她的腰,握著馬韁的手又是狠命的一抽。
  就這樣趕到第三天早晨,他們已經能夠看到連綿的營帳在天邊勾出的龐大線條。白茫茫如同浪尖一般,時不時有跳騰決蕩的馬匹在周圍視線裏出沒。他們已經靠近了西華左路軍大營,那麼離西界關確實也不遠了。
  秦雍晗強打起精神——三天兩夜沒闔眼,他也到了極限,可是他皺著眉頭不敢放鬆。可是只是眯著眼一愣神的功夫,左後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斥候什隊。近到可以聽到有人在喊站住,他乖乖勒馬,用斗篷把楚軒謠整個人裹起來推下馬。
  楚軒謠迷迷糊糊中眼前一片漆黑,然後腦子一陣鈍痛,在軟濕的土地上滾了幾滾。她聽到他在上面說:“待會兒不要睜開眼睛。”不遠處,蠧蠧的馬蹄聲壓垮了黑草的混音。
  她俯在高高的黑草下一動不動。要上演十八禁了,她想,不過她已經過了十八歲,可以看暴力鏡頭。
  不一會兒,那些危險的嘈雜就追上了他們,馬噴出的熱氣簡直可以吹動她的發梢。她聽到當先的斥候在盤問秦雍晗,而秦雍晗勒著馬有意無意地向右邊跳了幾步——她知道這是為了不讓馬踏到自己。然後秦雍晗那很欠扁的嗓音說出很欠扁的話,再接著就聽到孤篁的鳴嘯。

  秦雍晗在什長靠得足夠近的時候突然發力,抽出孤簧劍一劍絞碎他的心臟。周圍的斥候一看情勢不對,一對眼間已有三匹快馬躥出報信。其餘的斥候抽出腰上的短刀齊齊向秦雍晗的腰間劈去,卻不料他一手扶鞍騰起,擎著孤篁在周身畫了個半圓,短刀應聲而斷。

  倏然他座下的馬長嘶一聲,被甩出的絆馬索絆倒,馬腿前曲便要跪倒。秦雍晗情知要墮馬,一個白龍越江騰下身,順道踢下身旁兩個斥候。在地上翻了三滾之後,他扯下腰間的輕弩,抬臂。

  一時間西華斥候都不敢亂動——斥候騎兵只著輕甲,抵不了勁弩的力道。他冷笑兩聲扣著扳機,卻在他們警戒的一瞬扭頭,把三支箭通過機括彈了出去。剛才馳遠的三個斥候如枯葉般飄落。

  秦雍晗剛回頭就看到一支飛箭撲面而來,往左邊打了個滾堪堪避過,卻斷了一綹發。他棄了輕弩,擎著孤篁闖進剩餘四個人中,順道又踹上一腳剛剛滾下馬的兩人。他鬼魅般的身形快速地貼著地面遊走,挑穿了面前三匹馬的前蹄,三人滾下馬,刷啦啦地拔出腰間佩劍,硬著頭皮步戰。連同剛剛墮馬的兩人,六道影子膠著成一團。短兵相接秦雍晗並不著意,在期門宮裏他修的最好的一門是單兵步殺。眼看著殺敗了三個,他突然發現不太對勁。分神一探,居然漏下一匹馬,偷摸著馳到了他的後方。估計那人也是邀功心切,沒有回去報信,抬起弓對著他空出來的後背就放了一箭。

  秦雍晗想避卻,但被剩餘的三人架住了劍。

  只是稍稍一頓,他便棄了孤篁騰起,但右臂還是被箭刺穿了。他痛苦地喊了一聲,拔出腰間的枯血,眼裏升騰起的居然是憤怒。

  是的,是憤怒,是讓每個看著他眼睛的人都不寒而慄的憤怒。

  楚軒謠聽到他痛苦的叫喊,就在十幾步外。

  跟在秦雍晗身邊的一個月裏,她一直都在聽天由命,因為她相信他是萬能的,什麼都能優哉遊哉地擺平。她第一次感覺到,就算秦雍晗披著多厚的堅冰盔甲,外表有多強硬,他也會受傷,也會叫痛。她忙掙開斗篷,虛弱地跪撐在地上,強睜開被熱度蒸得灼灼發亮的眸子。她看到秦雍晗揮舞著一把湛清的匕首與三人混鬥,轉眼就又刺傷一個,那柄匕首卻沒有沾上一點血跡,手腕一抖,其上的血珠就淋漓地飛濺出去。還好,她想,剛欲繼續躺倒裝死時,他右臂上插著的箭突兀地闖進了眼簾。

  箭簇透臂而過,雪白的翎羽跟著他的動作上下輕翻著。血順著他的衣褶向下流,濃得居然有幾分發黑的錯覺。

  哎呀媽呀真得受傷了……

  二十步外,有弦慢慢被拉緊的聲音。她猛然回頭,一個身影正拉滿了弓對著秦雍晗。秦雍晗感覺到死亡冰冷的注視,竭盡全力變幻著身形,與剩下兩人纏鬥得異常之近,只盼混淆他的視線。

  楚軒謠看到那個人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就要不顧同僚動手了。他果真凝著眉對好準星,分外焦躁地出箭。楚軒謠捂著嘴看那一箭偏到喜馬拉雅山去,不禁把懸著的心沉下。秦雍晗卻又喊了一聲,緣是刀鋒側著他的腰滾過。

  楚軒謠伏著身急得沒法,四處望望,腦子裏不停地念著四個字: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念得頭都要爆開。突然間,她踢到了什麼,低頭一看是秦雍晗的孤簧劍。劍術肯定沒戲,想當長矛投,結果要撿起來都很困難。她又踉蹌了幾步,看到不遠處深深的壓痕,居然是一張弩。她心下大喜,暈暈乎乎地爬過去拾起弩,抬起頭正對著二十步開外又在拉弦的人。

  輕弩是相對床弩之類的來說的。這張弩的硬木弩臂外包著鐵皮,以楚軒謠的膂力要用它,實在是很夠嗆。

  但她抬著弩,眼睛灼亮。她看著不遠處舉著弓又放空的斥候騎兵,知道這樣下去遲早會傷到秦雍晗的,她必須殺他。她不由得握緊曲柄,用軟綿綿的手臂瘋狂地轉動,卻每次都只能把牙弓拉開一些。想喘口氣,弦卻又松了下來。

  如此幾番,她就看到很大很大眼淚的弩上濺開,碎成一瓣瓣的,然後融化在黑草地上。又是一聲鳴謫,她聽到一聲淒厲的喊聲,接著就是僵硬的身體撲通掉在草地上的聲音,周圍一下子都安靜下來。

  楚軒謠突然發現什麼都晚了。

  他死了。

  然後她聽到有人在罵娘:“他媽的準頭在哪兒?!射死自己人了!”

  楚軒謠本來已經伏下身子,視物已經隔著一匹水簾,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聽到這個突然抑不住要大哭起來,憋得嗓子裏全是酸味。可她知道若再這樣下去也是遲早的事,坐起來重又端起勁弩,轉著曲柄,把弦拉到鉤牙上用力轉起了曲輪。直到手臂抽筋,才聽到“啪嗒”一聲,三支箭從機括中彈出來,滿滿地撐在弦中。

  她用力一擠眼睛,把眼淚都擠掉,斂下呼吸冷冷地抬臂。

  引弦已過。

  撥羽,

  望山!

  秦雍晗已是強弩之末,枯血架上短劍,對面的人也不急著殺他,只是死命地把他按在草地上。不遠處的騎兵勒馬踏了兩步,正對著他毫無防備的後背,冷笑著張滿弓。

  仿佛是隔了一千年般漫長,“嗖”的一聲從空曠的荒野上傳出去。秦雍晗聽到鳴謫,卻感覺到這陣箭嘯有些淩亂,仿佛風穿過箭身把它劈成三股。三股……嗯,三股?看著對面的人發白的臉色,他刹那明瞭發生了什麼。順勢發力,架著的手一把劃過輕劍,用枯血拉開了他的脖頸。然後,背後才傳來有人栽下馬的悶響。

  楚軒謠呆呆地坐在草堆裏,肩上有輕弩的後坐力彈出的劇痛。看著他踉蹌著走到她面前站定,滿身的血,突然有涼意緩緩流過臉頰。她睜著眼睛看他,鮮有地安靜。

  他的呼吸很急很促,眼睛裏焚燒著的憤怒卻在慢慢冷卻,仿佛爆發後的火山口,也會變成一汪溫柔的湖水。

  楚軒謠脫力地倒在地上,仰對著他的眼睛,心裏卻在想:我他媽居然為你殺人……

  秦雍晗拔出臂上的劍,粗粗撕下幾塊上好的霜裏錦裹了手臂,也不管腰間汩汩流出的血。他在她身邊坐下,從嘴邊沾著粘沫的死馬身上解下水袋,喝上幾口,然後把焦距停留在遠方。只是突然間,他的眼裏多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底下,一雙帶血的手把兩隻冰冷的小手包了起來。

  不過片刻,他用斗篷裹起額頭火燙到已經休克的楚軒謠,向二十步開外那匹失去主人的馬走去。他心裏卻輕輕說:“真對我胃口——你他娘的。”

  西華左營外的覓崖原,一騎絕塵。

  而在秦雍晗高傲的眼睛沒有注視的北疆,一隊衣衫襤褸的年輕人正在不要命地穿越古戈壁。他們的首領叫做渠經翼,也速該,斡達哲(不好意思,名字有些長,不過不是龍套人物,是第五章的核心人物。呵呵根據九州蠻族的設定,渠經翼是他的中原名,也速該是他的小名,斡達哲是家族姓氏),草原上的人們管他叫做“燎烈之鷹”。很多年後赤鷹的旌旗與蒼狼的圖騰再次焚燒著朔北,不世出的帝王們卻都沒有想到,過去的某一日,他們同樣落魄。

  “二王子,帶的乾糧要吃完了……”他身邊的伴當策著馬有些困頓地說。“要不回去吧,大君不許出兵自然有他的道理。”

  當先的那個年輕人冷冷一哼,狂浪而恣肆,暗金色的發在酷烈的驕陽中閃耀。“他老得提不動刀了,他的牙將們也一樣。那幫老傢伙只會躲在斡耳朵裏喝羊奶酒!總有一天,”他的眼裏突然閃出如鷹般銳利的光芒,“他會把白犛牛旌杖交到我手上的……”

  他突然勒馬,向著南方一吟鞭。“那個姓秦的孫子和他的附庸國要打起來了。我們面前的拒鹿關,是一百五十年來屯兵最少的。”他掃了一眼身邊的區區八百人馬,這是陪他克定乃真部叛亂的伴當們。“攻下拒鹿關之後,只要我們三陣不輸,那孫子肯定捧著他的妹妹和中原的錦緞來金帳求和!那時候放馬南下,整個中原都會在我們的指掌之中。”

  身邊傳來一陣接一陣的霸吼,那些流人般的浪人敲擊著胸口的鐵鏡,對著南方。

  草原人對於大夔的君主總是有一種骨子裏的蔑視,就像渠經翼經常念叨著的:“一百五十年前,秦氏不過是我斡達哲家族帳下的家奴。”所以每一位大夔的君主在朔北都有一個通用名:姓秦那孫子。傳到秦雍晗這一代自然也不例外。

  渠經翼輕笑著看著滿眼的荒涼戈壁,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他們的駿馬踏破中原城關的圖景。祖先失去的東西,他也速該要原原本本地拿回來!

  他一夾馬肚,飆風般的鋒線割過寥曠的古戈壁。
min93 發表於 2008-9-10 09:37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二、西界關戰役(一)


  雷雕的飛行如迅雷烈風般迅疾,從西界關到蒼雲峽,其間一千八百里路,不出一日就到達了。金色的鷹身在空中兜轉了三圈,尾羽突然騰起火來,然後在朝陽旁繞行出一個星辰的芒鋒。


  幽千葉看著晨曦中唳轉的鷹,露出了一絲莫測的微笑。秦雍晗到達西界關後立馬放出的雷雕,傳達的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訊號。

  終是來了。


  蒼雲峽北二關的西華軍看見晉國的旗號與輜重,乖乖開了城門。而等待他們的是盟國翻臉不認人的砍殺。輜重兵的戰甲下,均是井鉞營的精銳之師。


  幽千葉淡笑著聽不多的喊殺聲漸漸熄滅,轉身多顧錦謙說:“去,攔截斥候,一個都不要放過。然後帶著你的千人隊……”他催動戰馬上前對著顧錦謙耳語,顧錦謙聽著聽著就不由得生起氣來,不過還是乖乖點點頭。


  “傳令下去,帶足七日的乾糧,開拔!”


  王持陽(晉國井鉞營都統領,龍套)愣了愣,七天……他看看面前那個配著斬馬刀的精悍青年,他的眼中有一絲清剛之氣,如所有敕柳營軍士一般,自信而傲然。


  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他有些歎惋地想。不過年輕人喜歡說大話。


  而幽千葉仍然淡笑著看那沉重的絞盤,四座交疊的雄關在敕柳營面前徐徐展開。那帶著銅銹的獸頭抬高,露出閘門下一人多高的鐵刺。一切都帶著一份兇悍的美麗。


  這是王域精銳的第一次會戰,敕柳營的戰士們按著腰間的刀,近乎聖潔地看著遠方青草剛剛蒙密的土地。


  一陣綿延三裏的碗碎聲。喝了誓師酒,他們的命就懸在了腰上。但同時,他們等待著把敵人的頭顱懸在腰上。


  他們,是要撻伐天下。


  晉印熾沒有喝酒,他只是不安地想他的箭與弓。座下,白馬對著天空又咬又叫。他心事重重地揪了揪它的耳朵,也許它已經聞到了血的味道了,而他還沒有聞到。


  他的心裏一片空白。


  回過神,幽千葉正用灼灼發亮的眸子盯著自己,而旭日的光芒卻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一吟鞭,先鋒營二千騎如流水一般流出關隘。五裏外的輕殿軍大營,待晉印熾趕到時已經沒有白甲的戰士。


  而蒼雲峽到九原城的四百里,馬踏之下不過一日的路程。


  西界關。


  楚軒謠“噔噔噔”跑到城牆上的時候,正是三月三十日的傍晚,天色黯濛濛的,沒有絢麗的火燒雲,只有陰沈的天空,空茫如同神祗的臉。秦雍晗穿著肩上有對豹咬合的綴筋牛皮甲,手撐著城牆,四日披星戴月的行程,只給他兩日時間養傷。他正在和溫博孚說些什麼,手裏比比劃劃。而溫博孚鬍子白白的,一根根都翹開來,就像被炮彈炸過之後又漂白了似的。她看兩個人目眥欲裂,越說越激動,極有可能打起來的樣子,靠著城牆不去打擾他們。


  直到溫博孚心事重重地轉身,才看到隱在陰影裏的皇儲妃。他愣了愣,花白鬍鬚更翹了些,然後歎了口氣走掉了。楚軒謠也知道自己很礙事,可是也不能老是睡在營帳裏頭吧?現在的她可是西界關惟一的女人了,好歹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


  “怎麼上來了?”秦雍晗握著劍柄看著她走到身邊,心裏頭想的卻是:西華軍已然失了先機。他們沒有選擇快攻,那麼一定是傾全國之兵往關口上壓……


  楚軒謠悶悶地和他講身體不是很舒服,躺的地方沒有人可以說話,滿地都是灰塵好像幾百年沒有住人了……她埋怨著埋怨著發現秦雍晗愣愣地看著遠方的營帳,洩氣地住了嘴。


  要不是西界關裏頭只認識他一個,才懶得找他呢!


  過了良久,秦雍晗點點頭“嗯”了一聲,楚軒謠的眼中立馬騰起接著說的欲望。她已經整整兩天沒有說一句話了。很遺憾,其實他心裏想得是:幽千葉是不是收到信號了?出了蒼雲峽直接攻九原的話,沈長秋能不能回救?最好往分魚嶺那裏插一刀以防萬一。若是夜舞姬失手、攻不下九原怎麼辦?


  楚軒謠講著講著看他煩躁地抓抓頭,臉上露出很痛苦的神色,以為他又痛了。她小心地拽了拽他肩頭上獰厲的豹子頭:“你傷好了沒?”


  剛來的那一天,秦雍晗和她住一個營房,就躺在她對面的床上。他右手臂上的箭傷很重,腐敗的肌理外翻著,發腫露出死人樣的虛白。軍醫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剜去,黑色的血順著他的手臂落在碗裏,慢慢瀝成鮮紅色。這樣,秦雍晗也只是看著窗外一聲不吭。真是很能忍的人啊,她看了都要尖叫的場面,秦雍晗居然……她咬著手指縮到被窩裏什麼都不敢看,直抖索。


  其實秦雍晗那時候對著青竹支起的糊紙窗,對著西界關灑下來的碎金陽光,表情怪異地變化著。他忽而呲牙咧嘴,忽而擰著眉頭張大嘴,可就是忍著不叫。


  在一個女人面前叫,多沒面子……嗯,多沒面子。


  現在聽她問出那麼蠢的問題,秦雍晗實在懶得回答,索性扭過頭倚在城牆上出神。楚軒謠碰了釘子也不想走下城牆去,看著往來的兵士擎著火把準備巡夜。


  秦雍晗獨自煩了一會兒,決定去守備館用晚膳。不料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把兩塊蕎麥餅遞到他面前。他終於想起來身邊還有人,可是還是很吃驚地瞥了她一眼。


  西界關大營本來糧草充足,只不過在兩人帶傷而回的那一天夜裏,屯放糧草的地方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後來秦雍晗連夜帶人排查,居然揪出兩個什!溫博孚歎了口氣,他亦回頭歎了口氣,和這個花白鬍子的老將無奈地對視了一眼。


  然後秦雍晗當即命人把他們拖出去砍了。


  他知道背後是誰搞得鬼,但他不能查下去。


  幸虧西界關不止這麼一個倉廩,只不過那是最大的一個罷了。秦雍晗立馬向西界附近的天水、洛州、毗昂、碩風四郡頒發征糧詔。估計那四郡郡守接到聖旨還要愣個半晌:怎麼西界關傳密詔來了?皇帝不是在沃雪原遊逸嗎?事到如今秦雍晗也管不了那麼多——什麼都亂七八糟的。


  所以現在口糧都掐得死緊。本來溫博孚還怕秦雍晗吃不慣這樣的粗糧,後來他慢慢發現皇上很好養的。嗯,他暗地裏想,年紀輕輕那麼肯吃苦,有前途有前途。


  而楚軒謠早就知道秦雍晗屬於雜食性動物,真把他餓了,塞他把草也能嚼下去。她看他呆愣著又把手伸了伸。軍隊裏長長的綠色絮衣裹在她身上,袖子挽到手腕處,露出一截白白的腕子。他則盯著她玉白的手心裏躺著的蕎麥餅,然後像克制了極大的誘惑似地轉過頭去。他不是這裏節制慣了的軍士,平時再怎麼厭食,一到緊要關頭吃什麼都不夠。每餐二張餅,他又是每十二時辰眯一會兒的主兒,熬了三天神經繃得緊無所謂,就是肚子老是餓。溫博孚說仗還沒打起來,四郡糧草又沒有運到,還是省著吃比較好。秦雍晗又拉不下臉來跟他喊“朕餓”,年紀輕輕第一次督軍,總想像其他軍士一樣。


  “別挑嘴,自己留著。”他不露聲色地說。楚軒謠卻固執地掰回他,把硬得和石頭似的餅子塞進他手裏。“這太難吃了,我本來就吃不下多少,全給你好了。”


  其實楚軒謠行走在西界關裏時常遭受“注目禮”,總覺得那些軍士的眼神帶著淡淡的痛恨,想了很久之後,她覺得可能是因為她占了一份珍貴的口糧。那現在她還回去好了。


  秦雍晗側著身子看看她斑駁的眸子,又轉過頭去,順道把一塊蕎麥餅藏到懷裏。這樣夜裏就有宵夜可吃了,他一邊想一邊清清嗓。然後他想起什麼,把另一塊餅拼命塞進她嘴裏。後來看到她實在很痛苦的神色,就很謹慎地問:“真得那麼討厭吃這個?”


  楚軒謠悶悶地耷拉著腦袋,摸了摸被硌痛的唇:“你老實說,是不是剛才沒在聽?!”


  他沈默。


  因為他響了也要挨駡嘛……


  她瞥了他一眼走遠到二十步外,以示劃清界線。不料等再回過頭的時候,秦雍晗按著劍匆匆往守備館裏頭趕去吃他那一份餅子了。她咧開嘴笑了起來,也不理他,獨自一跳一跳回了自己的營房。
   
min93 發表於 2008-9-10 09:41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三、西界關戰役(二)


  九原城。

  這個城市沒有孤竹的清幽、帝都的大氣,更沒有中原大多數城市的精巧。它只是一座堅實而沈默的城池,粗礪卻渾厚。它挺立在沽水邊,南面是隆起的弧形高隴——那是莫雷山的延伸開來的臂膀。城西就是一望無際的極西草原,瘠薄的土地養不活莊稼,卻能生長多汁的牧草;那裏只有生性自由、無拘無束的草原人——九原是西華的草原與莊稼地的分割線。

  而在九原的東面是一道叫做分魚嶺的小山嶺。它被一道口子拉開作兩道,上行被稱作北嶺,下行被稱作南嶺。分魚嶺地勢較高,放眼望去,九原城最高的王城塔頂與之相較,不過齊平。南北嶺之間是一條被荒廢的古驛道。在前朝,這條古驛道直接連通了西界關,而九原作為欽顏人最南邊的集聚點,往來商戶絡繹。至大夔建廷,才把這個集鎮擴成城池,不斷向北蠶食著黑草地,驛道也改由北折繞過分魚嶺而行,順著沽水向東延去,與古驛道幾乎平行。

  九原就是矗在這樣一個半傾的盆地中,周圍是通遝的兩條驛道,除此之外就是獵獵的風聲,席捲著及膝的草浪。

  而現在,九原封城了。

  城中的一條闊五步的三級道上,一個年輕的士兵牽著一個白衣的女孩在賓士著。他抬頭看著將瀝幹的光亮,一愣神,又帶著她在窄小的街上騰起一陣陣黃土霧。女孩的手中抱著一張古琴,古琴的右端已經燒焦了,但其上悠然淡雅的花紋很是不俗。如果你經常在九原城中往來,就不可能不知道她是誰——她是醉翁館中的歌姬。

  九原城中最多的就是酒肆,這裏的酒肆卻不像別處那麼張揚。它們就像一個個沉悶的老人,聽著草浪,梁上繞著歌姬清淡的歌聲。壁爐裏有熊熊的火星,和著乾爽的松木香,一陣一陣,欽顏罕古拉烈酒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卻擰不滅那份淡然。

  歌姬是個盲女,她的眼睛只有當中的一點翠綠,其餘白茫茫的一片。她被年輕的軍士牽著,只聽見呼呼的風聲,手裏的焦尾琴輕顫著。“別怕,”他說,“我這就去和容將軍說,他們不會抓走你的。”話音剛落他便溫和地一笑,驀然想起,她是看不到的。

  九原封城,軍隊在排查城中每一個人。歌姬是自南方踏著薄雪而來的,在最冷的風雪中暈倒在酒肆門前,抱著一張古琴。她被醉翁館的老闆救起,在醉翁館裏一待就是三年。只要有她唱清曲的那一夜,醉翁館肯定是爆滿的——但這跟她有沒有戶籍無關,在九原城中,甚至沒有人曉得她的名字。若是真查下來,她自然是首當其衝的一批。軍士知道那些住在西城的、襤褸衣衫的流浪人去了哪兒,他不想她也成為其中一個。清曲、淡淡的笑、軟綿綿的手……他不敢想像那些酷刑施加在柔弱的歌姬身上會怎麼樣。那麼好的女孩子,不應該遭受一點罪過啊。

  在他周圍的士兵們時常提起她的名字,他不過是其中木愣的一個。在好友們競相送她彩頭的時候,他在城牆上換班值夜。看歌姬一個人在井邊打水,哼著不成調的南地清曲,他會安靜地隱在角落裏不出一聲。只是後來,歌姬每天打開房門,門庭裏都會有滿滿的兩桶水。在她縮在自己黑黢黢的房間裏,抱著膝木然地聽隔街的巡繳聲時,這個陌生人突然拍著她的房門輕聲叫她的名字。他說,他會讓她活下去。

  軍士帶著她在城中躲躲藏藏了多日,自知也瞞不下去,只好去找守城的容將軍求情。他是容將軍的親兵,說不準容將軍能放她一條生路。

  所有的守城軍都一窩蜂堆在城牆上,不過也總有冒冒失失的傢伙在街上橫衝直撞,從南門到北門,咋咋呼呼地沿著大道報信。他拉著她的手闖到城牆下,粗礪的厚實牆體上,大大小小的屯兵洞和窺孔像是用槍槊出的口子。

  天黯了下來,大多大多的雲翳遮住了本該明亮的月色。

  他慢慢緩下步子,看著城牆上點起的火把,手心濕漉漉的,被熱氣熏得彌漫了紋理。他不好意思地回過頭看了眼盲女,她只是惶恐地抱著琴。她的手乾燥、柔軟,是一個真正的樂師。

  “我們上去吧。”他輕聲呵著氣講,怕稍微說重些就會嚇到這個琉璃般薄脆的女孩。說完,他就要抬步朝階梯走去。

  女孩卻搖搖頭,然後一下子放鬆下來。他感覺到她一路僵著的手緩了氣力,溫順地躺在自己的手心,驚訝又靦腆地一笑。

  “我們到哪兒了?”她輕聲問。

  他溫柔地把她的手按在城牆上,讓她用指尖摸索厚實的城牆。“我們在南門,現在去見容將軍。你會沒事的。”

  其實他心裏也沒有低,不過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女孩很乖巧地“嗯”了一聲,然後卻睜著一星翠芒梭巡著城牆。

  “南門……”她自言自語著。軍士以為她說什麼,轉過頭問:“什麼?”

  歌姬笑了,她的笑很清淡。她搖搖頭,旋即踮起腳尖,輕輕把唇印在年輕人的額頭。她小聲地說:“沒事,只是我喜歡你。還有,我的名字叫七月。”

  看著七月淡然的笑顏,他突然覺得很安心。

  悄無聲息地,七株琴絲透過了他的身體。琴絲碰到背後的石牆又折了回來,複又鑽進了他的軀殼,他又是重重一僵,然後慢慢在她面前傾倒。臨死,眼裏還有一絲不可置信的惶然。

  盲女扶住他,對著天空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她帶著屍體隱到城門邊的一處破舊的屋簷下,抱著琴,乖巧地等待著。

  “我沒有騙你。”她抱著膝望著看不到的天空,倚在房檐下。

  這就是潛藏著的夜舞姬。

  他們是夜帝播撒在各地的種子。當他們抽芽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阻止。

  而現在,夜舞姬七月在等待,等待天完全黑下來。她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但她一定要把南門打開。

  亥時正。

  城牆上突然亂糟糟起來,一串串的黑影在奔突,大喊著“不好!不好!”,可沒有一個人攔得住那個拐腿的乞丐。他一個人噌噌噌飛簷走壁地向北門跑去,背後留下一具容將軍的屍體。

  歌姬起身,盲眼對著南方的門。在尚帶著乾裂的風中,她嗅到了,黑色洪流的氣息。
min93 發表於 2008-9-15 10:28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四、西界關戰役(三)

  九原的南郊,一片黑草裹夾著一條驛道,風急草伏。

  驀然間,一株柔弱的黑草莖被踏倒,上頭凝著的寒氣抖落,碎裂在土地裏。慢慢的,無數的黑草被踏倒,或是被熱氣薰軟,躬下身來。危險的色澤在草尖湧動。

  那些鐵蹄有力而齊整,細長遒勁的馬腿骨上裹著濕布條,顯然是急行軍而來。黑甲的軍士們隱在黑夜裏,沈默地銜著著短刀——今夜沒有月亮,他們不怕反光。

  當先的白馬被拱在半月陣型的中央。它本來是很不安分的,不知為何,到了九原城外竟聽話得令騎手狐疑。還有三裏地,三裏地……晉印熾看著前方粗礪緘默的城池,突然催動了戰馬,悄無聲息地竄了出去。

  只是一呼吸間,已然躍出一個箭步。

  他們不再有任何顧及,放縱戰馬呼嘯而前,那些橫貫山原的鐵青色幕布就這樣彙成了一個箭頭,直指九原城。

  沉重的馬蹄聲驚醒了陷於慌亂中的城防。他們吹起了號角,幽渺的聲音在夜風中吹出很遠。本來失去主將已軍心大亂,只不過這時候卻都急急歸位,把城樓上的箭陣拉圓、拉滿,就等著那些黑甲洪流沖進射程。

  “不好!城門洞開著!”不知誰突然吼了起來。守城的副將吃了一驚——在這種時候,城門居然開著!不用他下令,一個百夫長就帶著一對親兵急急趕下城樓——南門外橫七豎八居然躺倒了二十來個。他撲到沉重的絞盤上,周圍的親兵也馬上回過神來,幫著他一起轉動那個大傢伙。機括咬合的聲響轟隆隆地在城門口迴響,那麼重的聲音,他們剛才居然一點都沒有聽到!顯然,奸細精通固風術,城門周圍的空氣直到現在還凝滯著。

  “一群死人!”百夫長憋得氣急,臉漲得通紅通紅的。不長的吊橋慢慢升起來,城門也漸漸合攏。

  身後,很多軍士抱著合腰粗的大木趕來,就等著插在城門上。

  晉印熾被白馬帶著狂沖,居然和身後的毛老三、霍先隔了三十步之遠。“太快了……”毛老三看著那匹白馬沖入箭羽中,又用力夾了夾馬肚,隨即抄起盾牌擱在腦袋上。那匹馬有古怪,跑起來居然沒聲響。

  霍先沒有接他的話頭。他倒提著盾護住頭頂,三陣箭羽淋下來,盾上居然蝟集了十來支。還好盾夠大,守城軍裏也沒有人用穿甲箭。周圍有五六騎運氣不太好,好像撞到了用弩的,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其實馬上的晉印熾早已被顛得七暈八素了。他在步入城防射程的一刹那欲提盾,卻猛然發現盾牌不見了……那匹白馬絲毫不覺得對主人有愧,大剌剌地拉著他馳過去。第一波箭勢還有些淩亂,第二波便如飛蝗般湧來。他脫開馬鐙,貓腰側身躲下馬肚,卻在騰身的一瞬被飛來的箭簇滾過了左臉頰,傷口立馬火辣辣地疼起來。

  但他沒空管傷口,因為他的馬的確太快了。其後的箭陣都統統落空,趕不上它踩定的腳步,密密地紮在草地上。以前大軍一起遷延時,他跑前跑後地壓陣,還沒怎麼覺得;一衝鋒就看出有點異樣了。

  在狂奔中,他不經意瞟到了馬蹄。然後他微張開嘴,任九原荒涼的風灌滿了他的嘴。

  幾近飄翔的馬蹄上,銀色的長毛掩不下利刃般的指爪,就像八柄匕首倡狂地戟張。

  可它確實是匹馬呀……可是,馬不是不長爪子的嗎?

  直到晉印熾定睛倒看到“九原”二字時,他才拋下了這個極其專業的生物問題。他拉著馬鞍翻身上馬,白馬嗥了一聲飛踏過已經斷開的吊橋,向著只剩下一條縫隙的城門撲去。

  千鈞一髮之時,大木被穿進了門環。

  包鐵的馬蹄狠狠地踢在城門上。颯颯的灰土從城門上落下,一柄利刃自縫隙中穿出,帶著顛沛莫禦的力量斬在橫木上,硬生生嵌下七分。本來裏頭的守城軍已經松了口氣,不料又是力沉山河的一擊,長刀落地,橫木應聲而斷。絞盤瘋狂地開始迴旋,裏頭的二十幾號人被突然的沖勢震倒在地,城門又重新啟開了五指寬的縫隙。他們撲上去想重又制住絞盤,可一匹戰馬已擠開城門,從打開的縫隙中飛快地竄了進來,馬頭的鐵盔下有兩隻暗紅色的眼睛,駭人,瘋狂。

  城門下,擎著火把的將士在急急趕來。

  但當那些火把映亮了那匹馬的時候,他們的兩股戰戰,火把在空中甩了個弧度,若流星般隕落。不少人褲襠裏一熱,急匆匆地扭頭就跑,也不管那已經快合上的城門了。

  梟狼駒,傳說中千金求一馬骨而不可得。就因為如此,世人以為它不過是神話。而當那森然的獠牙與利爪就在你面前跳騰的時候,誰也不能保證有那麼好的膽量,把這種可怕的戰馬當作笑話。

  晉印熾騎在人力的白馬上,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驚恐地退後。突然白馬一騰,咣當一聲,他被活生生被顛下馬,在地上翻了幾滾之後就發現遮眼的戰盔掉了,自己的戰馬跑遠了——它經行之處全是箭支。

  真是奇怪。他摸摸被砸出聲兒來的頭,發現又有人撲到了絞盤上。而在城門外,洶湧的馬蹄沉重而蠻橫,正在如颶風一般襲來。他想去制止,卻發現周圍有人從白馬奔遠的方向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眼光兇狠毒辣。

  他愣了愣。

  手邊,什麼武器都沒有。

  被沖散的軍士合攏,直直壓來。帶頭的百夫長看著漸漸合攏的城門,抽出腰間的長刀向前一指,然後面無表情地踢翻被馬摔落在地上的那個少年,雙手舉刀。晉印熾看不清對手的臉,那張臉隱在背著火光的暗處,只有眼光是病態的灼亮。就像看到了獵物的猛獸,凶戾殘酷,又帶著黏稠得化不開的輕蔑。

  他吃痛地跪伏在地上,卻沒有懼怕,只是拼命掙扎著抬起頭,看著那雙眼睛。他是不屬於帝都的存在,他是貴族邊緣的卑微,走到哪兒都能看到這樣的目光。他不陌生。他的心一直都空空如也,只是在那兒堆積著一點一滴的憤怒,等待著有一天出現一把火,把它們統統銷融。

  他安靜地憤怒著。

  在他回神之前,他已經反手刺了過去。

  在沁著寒冷的地上,神什麼都沒有給他留下,只有放空後散落的箭。那股大力透過鐵青的箭簇刺穿了百夫長的腰,從另一側透出,晉印熾的射手護扞甚至沒入了對手的傷口裏。待他抽出手,手背上已經沾滿了鮮血。

  百夫長身形一頓,看到那雙純黑的眸子帶著湧動的瀲灩看著自己。少年慢慢起身,手裏捧著一把散落的箭,眸子黑得像夜空。他一個人擋在城門前,以箭為器,或刺或投,儘量為身後的人拖延著時間。

  原來這就是殺人了。在晉印熾一把推倒那個西華百夫長時,他怔怔地想。

  很久以前,他問過師母這個問題:“師母,殺人……會是什麼感覺?”

  她沈默了很久,然後清肅道:“印熾,你是軍人。”

  他一直不明白這個回答算什麼,直到看著對手倒下,身邊響起接二連三的拉弦聲。他才知道——這根本沒時間去想。

  背後,一匹黑馬登上了吊橋,重重地把城門撐開。他的身上蝟集了很多支箭,可是他在放聲大笑。“奶奶的,老子是第二個!”晉印熾往旁邊滾了幾滾,看見毛老三禦著黑馬沖進來,捉刀砍翻幾個帶弩的。沒有什麼能擋住他們的鐵蹄,先鋒營正在往五馬並行的城洞裏潮水般湧進來。

  晉印熾俯身拾起那個百夫長的長刀,反手看看冰冷的劍身,好像是在那抹寒泓上找尋自己的眼睛。

  幾個提縱,他吹著蘆哨躍上了城牆。
min93 發表於 2008-9-15 10:29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五、西界關戰役(四)

  不出半個時辰,城外的幽千葉就看到城樓上的赤火麒麟被蒼狼的旗纛吞噬了。他沉吟了刹那,對身旁的親兵道:“再壓三個千人隊進去。”

  “有必要嗎?”唐沐深勒著馬看著九原城上綿延而起的火光。裏頭只有三千騎,是九原城的守城軍太少、還是西華王軍太不堪一擊?南門已是一片火海,但是,遠遠的北城仍舊蟄伏在黑暗中,像一隻瑩白的巨獸。九原的南部是下城,只有北城——那個用白色大山岩雕飾成的巨大堡壘才是畢氏的王城。他們是想放棄下城,用所有的兵力守住王城,還是……他又東望分魚嶺,天太過黯了,那裏的黑草迷蒙一片,只在天盡頭拉開一道黑黢黢的大口子。

  幽千葉甩了甩馬鞭:“沐深,帶兩個千人隊向北,鎖住九原到北嶺,至於九原的北門,不要管了!”他又對已經折回來的親兵道:“告訴晉都統,丟了城我要他用腦袋來賠!”

  幽千葉勒著馬韁在原地踏了幾步,挺直的鼻樑投在臉上有一道深深的陰影。他的身後,七千敕柳營的軍士按刀而立。

  最後一個千人隊入城,晉印熾卻扶著城牆慢慢走了下來。他短短的齊肩發散亂,頭上的方巾束著的髻也徒有樣式。粗粗抹去臉上的血,他脫力般把砍出缺口來的長刀“咣當”扔在地上。白馬繞城瘋了一圈又回來了,就等在樓梯下閑閑地掃著尾巴。

  它的獠牙和利爪沒有褪去,上面還覆著凝滯的血跡。晉印熾看到小白馬的一瞬本能地向後退去。它好像明白了什麼,打了幾個響鼻,慢慢安分下來,但急躁的小步卻隱隱透露出它的不安。它的瞳仁裏殘忍的血紅像晚霞一樣慢慢褪去,重又顯出紫羅蘭色的純淨,就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無辜地望著他,似有乞憐之意。晉印熾頓了頓,走下階梯,小心地把手放在馬頭上拍了拍。白馬眼中,落寞與戾氣一掃而光,湊上去親昵地舔了舔他的臉。

  晉印熾知道他的坐騎是一匹梟狼駒,而梟狼駒最喜腐肉。馬舌之上,血腥味催得人作嘔。

  但是他不介意。他想,自己已經沒有資格介意了。

  因為他們都開過鋒,都沾過血。從今以後,都不乾淨了啊……

  他翻身騎上梟狼駒,混濁著呼吸向上城馳去,如同離弦的箭般迅疾。

  而在分魚嶺的東邊,顧錦謙一行人像彎刀一樣包抄了那條古驛道。他們伏在黑草中等待,騰出一隻手來拉著不安的戰馬。

  “顧千總,還是向幽將軍報個信吧!”有個親兵忍不住湊上前說。

  “我呸!”顧錦謙吐了口唾沫,“來得及嗎?你是從這裏殺出去還是順著涪江繞?繞到估計仗也打完了吧……”說到最後時他的火氣如同煙雲般消散,有意無意地抬頭望望前方四裏處——西華赤火麒麟的王旗正在前方的山麓上迎風飄揚。

  “他媽的老狐狸!”他煩躁地摸著頭,又煩躁地回頭四顧。在分魚嶺平緩下傾的東面山麓上,白色的營帳密密麻麻地勾連在一起,直到蔓延到平地上為止。而幽千葉他們在九原城的西南面,根本看不到分魚嶺的背後潛藏著的危險。

  顧錦謙這個千人隊接到的任務是從大軍中分離,北上繞過九原,再順著涪江東進,最後插在分魚嶺後,截斷九原向沈長秋的求救。不料他們卻撞到了這麼大個瘟神。若不是他謹慎地選擇馳遠四裏再南折,肯定和畢仲先的右翼撞一塊兒去了,到時候怎麼死都不曉得……他又呸了一口,把那麼煞氣的話吐掉。一旁的親兵則看著他,有些莫明奇妙地眨了眨眼睛。

  今天下午,他們已經幹掉了不下三十個的哨探。

  前方的白色營帳入夜之後一直很靜默,如同冰塵一般,凍得連呼吸都沒有了。他們也隱隱聽到了從西面傳來的喊殺聲,似乎沒過多久就被壓了下去。顧錦謙在草堆裏趴得難受,小心翼翼地挪了挪,繼而又神經質地抬起頭來看那面赤火麒麟旗。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本能告訴他,有什麼軍令在從那面王旗下頒出,傳達到附近白茫茫的雲朵般的營帳中。果不其然,其下白色的小點如蟻蜉般悄無聲息地開始流動,從中央向四周擴散著,一道白色的漣漪飄蕩在黑草地上。他們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顧錦謙就感覺到,坡上那些白色的怪物已腹裏空空。

  估計已經翻過山原到另一側列陣去了。

  但是今夜無星無月。

  換句話說,西華白色的戰甲不會暴露他們的行蹤。

  親兵也發現了西華營的調動,輕聲問了顧錦謙一句:“千總,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顧錦謙冷笑一聲,繼而眼裏閃過一絲奪目的鋒芒。“生擒西華王!”

  ———————————————————————————

  晉印熾瘋狂地登上南門的城牆,據他上一次離開這裏不過一刻鍾。他撥開舉著蒼狼旗狂笑的毛老三,站在制高點向東邊的分魚嶺眺望。

  當萊靖侯從高高的王城上躍下,頭顱砸碎在梟狼駒的馬蹄邊時,他就知道,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他又望向西南面的驛道,那裏,黑沉沉的一片未曾動彈過。那裏有幽千葉壓著中軍,他們的鐵甲黑得可以吞噬任何光澤。

  晉印熾突然舉起蘆哨,邊吹邊跑下城樓,三長一短。他馳著梟狼駒飆到城外,不久,他身邊就彙集了五個百夫長,帶領著南門上剩下的一批人。其餘的不是在其他城門尋找活人,就是還在上城攻白色的西華王堡壘。

  “合上城門!”他對著城樓上稀稀拉拉的黑影喊。然後他看著前方荒涼寬廣的草場,耳邊傳來絞盤咬合的轟鳴。

  毛老三老大不樂意地勒著馬在原地打轉,他還沒撿多少戰利品呢,這毛頭小兵就吹哨了。但看著他面色凝重地看著前方混沌的黑草地,也就實相地把這些話吞進肚子裏。

  他不是怕這個小兵,他只是怕這個小兵屁股下面的那匹馬。

  夜風吹得黑草奏起狂瀾怒濤,遠方,大地驀然下陷了一個弧度然後緩緩抬升。分魚嶺的南北兩行就像天神的巨擘默然地立在天邊,再上頭就是黑沉如漆的天空。流雲層層疊疊地牽挽著,沉沉地覆在九原的上空。

  晉印熾立在馬上,尚顯單薄的身子如同一座風化的雕塑。可沒人敢上去搭話,因為他們都看到,這具單薄的身板下已然有了成年人的力氣。晉印熾的眼力很好,可是天色黑得像濃稠的粥一般,即使眯起眼睛也看不過三百步。梟狼駒比他更為靈敏,已經對著天空嗥叫起來。有那麼一瞬,這五百精騎一下子都頓住了身形。他們皺起眉頭看著前方低俯的黑草,不自覺把手伸到腰間的長刀上。

  霍殷滾鞍下馬,貼地而跪。幾呼吸間他起身跑到晉印熾身邊,口齒流利、面色卻雪白道:“兩萬以上。”

  晉印熾沒有答話,只是把大大的眼睛重又投到前面,踢了踢胯下的馬。梟狼駒邁著輕快強健的步子上前,似是閒庭信步,精結的肌肉似潮水般隨著步子滾滾而動。

  他身後的五百騎有些心涼。毛老三在他走出十步之外後扯著嗓子問:“小晉,你要幹啥?!”

  晉印熾勒住馬,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將士。他的眸色純黑,在黑黢黢的天色下卻又烏金色的光亮。盔甲上潑墨般淋著赤赯,幾乎隱埋了原來的色澤,左頰一道血凝出的疤痕。他站在上風口,靜靜地說了五個字,雖然很輕,但還是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裏。

  所有人心裏都咯噔一下,想,這年頭瘋子多。不過他們也同時催動了戰馬,持弓捉刀的一瞬又默默地想,老子也要瘋他媽一回。

  他說:“生擒西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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