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風印 作者:風鏡旋 (已完成)

 
bradshaw 2008-8-15 22:40: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7 43306
bk2468 發表於 2008-12-31 20:18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零六、西界關戰役(十五)——沈長秋

    沈長秋策著馬出營,在王旗下倚著吹簫。他的簫聲不像雍睍那麼溫婉綿長,他的簫聲在磅礴大氣中多了苦澀高玄。

    楚軒謠愣神地看著矮矮的帳頂。她孤孤單單地陷在漆黑的營帳中,只能感到小腹上沉沉綴著的枯血。

    其實和秦雍也不過萍水相逢,然後被他推著向前走。只是他不在身邊,便不止一次地惶恐。現在他永遠不會在身邊了,沒人會推著她滿世界跑了……原來,會那麼覺得無依。習慣身邊有他,習慣有事沒事頂嘴,習慣看到什麼就給他去錯號,習慣很傻不拉唧地和他湊在一起討論哲學問題,習慣看他捧著《詩經》使臉色然後唱難聽的歌打擾……因為旅途總是太過疲倦與寂寞,觸目到枯燥的傷逝裏頭,似乎他才是個惟一長存的活物。

    她看到有人掀起一帷星空,然後坐到她身邊,靜默地握著一柄竹蕭。她預感到他要說些什麼了,就輕輕閉上了眼睛。周圍看火塘裏的火星辟辟剝剝地燃著。

    “你想聽真話嗎?”他轉過身來,背著火光。

    楚軒謠不語。長久的靜默後,有什麼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像細小的蠱蟲鑽進了耳中,縈繞不散。

    她微微仄歪了頭,細細捕捉風中飄渺的歌聲,突然間眼裏閃過一道光,帶著珍珠般的光亮。

    “朝行出攻,修我戈矛兮奮刀;

    夜宿荒茫,緩緩歌兮遠望。

    望斷長空惟雄踞之可見,

    草色綿億去鄉國之游方。

    無畏兮存殤。”

    她癡癡地笑起來,仿佛聽到秦雍低冽的聲音在雄關上飄蕩。孩子似地癟癟嘴。暗自憋住眼淚,但說出來的話還是顫巍巍的。“你騙我!”

    沈長秋兀自失笑,抬臂把一柄劍舉到她面前。“我只是問你這柄劍是不是皇上地,你便尋死覓活,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

    楚軒謠不管不顧地把臉埋進枕頭裏,卻聽到沈長秋調笑著說:“殺我,許我欽瀾合家族的尊嚴與榮耀。”

    倚塔,庫裏灑闔馬。欽瀾合。

    殺我,許我欽瀾合家族的尊嚴與榮耀。

    她臉騰地燒起來。其實她只是隱隱約約知道些意思,並不知道最後的“欽瀾合”是秦雍的真正姓氏,還以為只要是人都能通用。

    這下完了,萬一沈長秋把這個當作英勇事蹟傳出去,那還真要在名字後面綴個那麼長的姓?!“楚軒謠,小名暫時空缺,欽瀾合”。好像還蠻好聽的……那要給自己取個好聽點的小名,曲風?碩蘭?叫彌望海算了。嗯,就是“楚軒謠,彌望。欽瀾合”。嗯,真好聽……我呸!她痛苦地眯起眼睛,希圖阻止那麼瘋狂地思維。

    她想起剛才沈長秋的話,尷尬地想甩開那個話題。“呃,真話……為什麼緣故,非要兵刃相見呢?”

    沈長秋本還柔和的臉廓,忽而就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的紋路,搖著頭輕歎一聲。不知情的皇儲妃尚且如此看待自己,那以後。所有人都會那麼想吧?

    他,已經被寫在了貳臣的名冊上,將永遠黯淡在忠臣的金色光芒下。

    “因為皇上和西華,都走投無路了。”

    這要從很久以前說起了。

    畢靜樊花牧,楓簡邊南枯,這十姓柱國幫高祖打下了天下。高祖大封諸侯,卻把十姓留在了帝都雷城,拜為公卿。十姓歃血,永生永世的子弟都是安答,都是兄弟。

    只是不曉得,這個誓言還能存在多久。我們外人還替那些英雄們記著,他們自己卻忘記了

    當年地畢氏先祖貴為朔北薩庫部汗王,卻為了高祖叛離了欽顏斡達哲家族,雖可與天子坐享四海,但思鄉之情切切。畢越川曉得自己肯定回不去草原了。因為他們踏出草原的那一刻,就被草原永遠地放逐。高祖念畢越川鞍前馬後勞苦功高,又是草原貴族出身,就把連暮山以西、莫雷山以北的土地分封給了他。同時下封的,還有人口,還有當年盤驍騎地三個萬人隊。

    出行當日,高祖竟不自禁抱著他的心腹愛將泣涕。這麼多年,他最信任的仍然是畢越川。“若出不肖兒,卿可去而代之。”

    楚軒謠暗自倒吸一口涼氣。一個皇帝,對一個諸侯說,“卿可去而代之。”

    沈長秋笑笑,這何嘗不是一種手段。若是畢越川想要天下,又何嘗取不到?當年秦倏的位子,是畢越川讓出來,給他的二哥的。後來的年歲裏,西華和王域、和雷城的關係一直都很親密。其實畢越川也曉得高祖的意思——讓畢氏守護秦氏地門戶。人哪,一坐上皇位,心都慢慢變了。

    從此就有了“雷城十公卿,諸侯定十一”之說。只是雷城十公卿裏,把“畢”換作了“秦”。守了一百五十年,本是各國馬首是瞻的西華卻一年不如一年。

    你也看到了,西華的土地,能種糧食得太少了。流了多少西華人的血才建起來的拒鹿關啊!一百五十年裏,多多少少的風鷂、龍虎南下,畢氏又有幾次開口向帝都索援過?又有幾個皇帝出兵、又有多少兵甲勤王軍記得大夔地北疆在西華?秦倏給了句話,就要我們世世代代為他們賣命。可這幾年西華難得的大旱,帝都撥下的糧款還不到晉國資補的四分!這樣的門戶,我們還怎麼替他守……

    王域年成也不好……楚軒謠訥訥地講,好像做錯事的是自己一般。

    年成……到處都是餓死的人。為了混一口飯吃,不用徵兵就有流民來應徵。跨過西界關,就是幾個富庶的郡了……他癡癡地笑起來,點燃了煙杆。我們有什麼?那些流民削尖木棒,披著牛皮甲就去沖天下第一雄關了,因為誰都不想餓死。看上去我們西華軍人數多得多,可是又有幾個是吃飽了飯在打?又有幾個手裏還有刀?不還都是地上拾的!

    太多人餓死了……他又無神地重複著。連九原城裏都在餓死人。

    —

    其實,本來畢國主沒有想過要走這一步。只是他去年九月上的請援折,到年關地時候才批下來,還只是大篇大篇華麗的文賦。那個時候我也在禦殿裏。帝都來的公公把那些輾轉千里的熊掌、鮑魚、魚翅、燕窩,還有琳琅滿目的藥材一邊念一邊賜下來的時候,畢國主就忍不住了。當晚他就和我說,反吧。

    只是我們幾乎已經沒有了糧草。光是籌備糧草,就花了二個月的時間。連來年的那些種子都沒有漏下。

    “你說,我們該不該反?是不是皇上逼我們反?”沈長秋說到最後竟然笑起來,伸手拍了拍她的頭。

    楚軒謠咬著唇不說話。

    遠處還在唱著戰歌。而這裏,靜悄悄的一片。

    良久,她輕聲問:“你打算怎麼辦?皇上就在關上。你要殺了他嗎?”

    沈長秋轉過頭去,愣愣地看著火塘。他突然“撲哧”笑出聲來,“但願皇上不要把我五馬分屍,那樣子太醜了些……十四代了,真快啊。也算他有點血性。”
bk2468 發表於 2008-12-31 20:20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零七、西界關戰役(十六)

    秦雍晗有時候會想,自己做皇帝怎麼做得那麼窩囊。他倚在棱堡邊上,嚼著硬梆梆又冷冰冰的餅子,懷裏抱著一把孤篁劍。這時候他會覺得,西界吹過的風真是凜冽啊。

    南宮牧野則坐在女牆上,曲著膝,扣著到處是傷痕的關隘。

    西華軍主力退回了五裏外的涪江大營,已經整整兩日了。窮目力,可以望到潔白營帳勾勒出的連綿曲線,溫柔似雲夢綿浪。在西界關的簸箕口,還有一萬未撤走的軍士,他們在原地搭起營帳。此時,尚有白煙在殘陽如血的天幕下一縷一縷騰起。

    秦雍晗看到炊煙,就想到了楚軒謠,於是放在口邊的餅子頓了頓----她一走就沒人省飯了。其實他一直在想某些事情,比如說人生的終極意義,關於毀滅和新生的輪回更迭,微妙變化著的公共關係……可惜所有的所有最後都會繞回原點----楚軒謠被劫走了。

    他從這些複雜的思考中得到這個似是而非的命題、又像是結論的時候,就會舉目眺望遠處的簸箕口。這裏都是疲憊的人,沒有人會再好奇地看他們的皇上。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情。

    可惜他已經沒有那股沖勁了。很久以前他就失去了在城樓上喝酒大叫的勇氣,不久前他找回來過,現在他覺得很累。

    走了兩天,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他愣愣地看著餅子,突然暗自想到,這可能也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了。不過憑她那副漫不經心的散漫勁,只要沒被掛在帥旗上當吉祥物,總會稀裏糊塗地照顧好自己。若是真得……他眨了眨眼睛,想像著在雷城的衣冠塚墓碑上。匠作刻上屬於她的皇后徽號。那她若泉下有知,肯定會譏嘲地笑個不停了。那時候自己會不會笑?

    他想自己肯定會慢慢咧起嘴。

    然後,當再有人對他唱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歌、講起那些很傻地笑話時,淚流滿面。

    這時候南宮牧野走過來,甚是艱難地按著肩上的傷對他說,“其實一直想說的,就怕……”他瞄了眼還是愣愣地看著餅子的皇帝,戰盔被扔在腳下。頭髮亂得不成樣子。

    見秦雍晗沒有抬頭,他便大著膽子道:“公主……公主其實那個……腿斷了。”說完他急忙跳開----那一劍已經嚴重地傷害了廣寒樓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影武者的心靈。

    過了會兒。他看見皇帝又輕輕咧起了嘴角。

    從小細皮嫩肉好生供著的,突然斷了一條腿,若是不給她醫,若是廢了……他沒有看到南宮牧野的離開,只是一個人倚在棱堡地陰影裏,想她把臉哭得花糊的樣子。

    那是西界關主戰場地最後一夜。披星戴月的重騎兵部正在席捲西華的臍線,西界關上的皇帝在默默地看著餅子等待命運的判決,稚弱的小將終於沒能在滎陽拋下他那匹不聽話的小馬,而沈長秋在西華的前陣裏吹簫,默默地準備最後的演出。

    秦雍晗很氣憤。他知道總會有那麼一下,可不知道會是在淩晨。守了一夜,他昏昏沉沉地想睡去時,溫博孚突然一聲暴吼,用亙古不變地臺詞道:“偷襲!備戰!”

    於是又開打。

    他手裏的兵馬總數是一千六百七十一人。

    打到雲破日出之時,他突然感覺到所有地人都停滯了動作,就像時間突然被什麼挽住了。秦雍晗眯起眼睛,看到簸箕口蜿蜒而來的塵土。西華大營前早已列了陣。只是此時殿后的軍隊正齊刷刷地背對著西界,背對著大營。攻城的兩萬人也聽到了那些強健的躁動,有的傻愣愣趴在雲梯上,有的乾脆回過頭,暗自罵了一聲操。

    秦雍晗勾了勾嘴角,突然自背後抽出一把劍,泓亮的光華映著朝陽地絕豔,在初晨還寒的空氣中劃出一道耀眼劍花。幽千葉看到西界關上明亮的一點劍芒,混著奪目的紅光,心裏也有了底----也只有帝劍。能舞出如此亮光。

    高高的望樓上,準備觀戰的沈長秋,眼角輕輕跳了一跳。

    敕柳營並不急著進攻,只是勒著馬半包抄地兜起了東西向的營地。讓沉重的馬蹄一下下踏在敵人的胸口。

    良久。從鐵甲的陣線中踏出一騎,黑沉地戰甲上是一張儒雅的臉。眼裏一如古井,看不出任何的波瀾。他向前走了幾步,背後有四個戰士從那道騰煙的長陣裏出列,肩上抬著一副棺木,是用上好地沉香木做地。

    抬眼望望不遠處的望樓,幽千葉把薄薄地唇抿成一線。他騎乘著雪啼烏騅默默地前行,就像一滴墨融進牛乳中。

    列陣的西華軍惘然無措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和他的騎兵,他居然一個人裹著沾染著血污、已發黑結塊的赤色披風前行。望樓上的沈長秋沈默著,沒有下任何命令。於是西華陣前自覺地分開了細細的一線,由黑馬和棺木靜肅地通過。

    幽千葉走到望樓五十步處,輕笑一聲,抬頭對著他朗聲道:“他死了。”

    然後抬手就是一箭。流鴻穩穩地釘在瞭望樓的角上,雪白的翎羽在瑟瑟顫動。沈長秋看了眼那支白翎箭,胸臆中盡只剩下悲涼。樊氏的箭,永遠站在膜拜裏的箭,有一天也會對準他的眉心。

    幽千葉看著一道流火自天空騰起,擋住了他眼前破曉的陽光。他抬手遮住了破曉的萬道金關,然後低頭,避過了眼前騰起的煙土。一聲巨響,火銅盔甲重重地落在望樓邊上。

    充斥著五萬人的關隘前,靜穆得像片墳地。

    西界關城牆上年逾六十的溫博孚眼裏,驀然湧出兩道清波。

    你和他是舊識吧?秦雍晗淡淡地問道。

    溫博孚背過臉去。

    以前都在樊將軍的金箭隊裏頭,他喜歡琴簫,為了樂器可以搶我的酒錢。

    末了他說,算來也有三十多年了。

    秦雍晗點點頭。而幽千葉已經在陣中放下了棺木,繼續用清朗的聲音道:“他們已經死了,你們呢?”

    陣後的騎兵勒韁,做好了衝鋒的準備。正當一兩聲刀劍棄地的聲音傳來時,秦雍晗在城牆上高喊:“降者不殺,凡五千騎以上軍銜者,封侯!”他疲憊的眸子裏閃過湛金的光線,嗓音卻越發透著殺伐之意。“若盡歸王域,三日內,開倉濟糧!”

    若前一句只是為了擾亂軍心,那後一句,則是真正的一針見血。秦雍晗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兒去弄那麼多糧食,但是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最靠近西界關的軍士們愣了半刻,立馬有回過神來的人---封侯拜將者,唯有君王。

    零零星星,有些鐵護膝磕到土地的聲音,“萬歲”的聲音稀稀拉拉。

    第二聲“萬歲”起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棄劍與跪叩從底下傳來,浪潮一般的低矮身子從西界關一直蔓延到簸箕口。

    當秦雍晗對著陽光抬起手的時候,三萬白甲軍單膝跪地,鐵甲叩擊著沃血的土地。“吾皇萬歲萬萬歲”,這一聲直直傳到了七裏之外。

    西界關的城門緩緩打開,秦雍晗騎著他萬里挑一的五花馬緩緩策出,腰上配著失傳已久的帝劍。他走到幽千葉的面前,對他扯了扯嘴角。朝陽下多了兩抹並肩而立的身影,年輕,挺拔,若迎風而長的白楊。

    到這裏,沈長秋這個名字再也不會出現在這本書裏邊,歷史上的他被追諡為“忠武侯”。只是,聖武帝的原諒讓這個人的一生顯得更為諷刺些。

    等到秦雍晗回關,已是黃昏。晉國的糧草運到,押運的,是晉國三軍都指揮使。而秦雍晗回關第一件事,竟是拔出帝劍,當著關內敕柳營軍士的面,砍下了棺木中畢仲先的頭顱。他在震天的歡呼聲中簡單地吩咐:“用石灰醃著,運到帝都去,快。”隨後一打馬,馳向五裏外雪白的營房。

    楚軒謠看著修長的手指挑開門簾,睜著圓滾滾的眼睛勾起了嘴角。她記得他的箭袖樣式。果然,他睜著連日不曾好眠、佈滿血絲的臉沖到她面前,然後竟頗委屈地把頭埋在她肩膀上。

    “沒事,就是斷了,好痛。”楚軒謠只能任他把熱氣呼到臉側,癢也撓不得……突然,她覺得脖子上暖暖地流過什麼,不一會兒便變得濕冷。她輕笑著側過臉,看到他半跪在床榻前,睡得像個孩子。

    那一瞬讓楚軒謠記住了很久很久。她當時很安靜地想,現在死掉也不錯。因為,也許此生都無法再愛上別的結局了。

    可她不知道,有一天她會因了這個結局而絕望。
bk2468 發表於 2008-12-31 20:21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零八、西界關戰役(十七)——北向的勝

    正當皇帝怪不爭氣地半跪在榻前,抱著皇儲妃不肯撒手,最後睡過去的時候,拒鹿關聳立在連綿戈壁盡頭,草色的城牆一氣鋪開,擋住了欽顏每一個男兒向南望去的目光。這座年輕的關隘不像別的城牆一樣,用版築土夯構建,而是用磚石一塊塊砌上去的。上等的青磚是它的骨與肉,澄漿則是它的血。來自戈壁的乾裂的風吹拂過一百五十年的興迭,在混沌渺遠的天地中,拒鹿關像神直直地劃出的勾線,將中原與草原的糾纏徹底撕裂。

    渠經翼眯著眼睛看那道礙眼的青色巨擘。手下的伴當中又有一個回來了,解下水囊滿滿地傾了下來。有透明的水流順著他頷下的曲線沾濕了衣襟。不等他下令,又有兩個人策馬而前,奔到城門前用朔方語、西華語、大夔官方語言連聲叫駡。

    渠經翼鎖著眉頭,“西華人太不講信用了。”

    明明當初在大君帳下與萊靖侯有過盟約,為何到頭來卻不開關門?難道這麼短短的幾天裏,王域軍已經攻下了整個西華?若是那樣倒好……他用烏黑的馬鞭叩著鞍韉之前半月形的鐵環,發出一聲聲金鐵交鳴的回蕩。

    這樣,他就該好好打量打量那個姓秦的孫子。

    他想總不能沒有對手啊。

    拒鹿關上,白羽冠下是一張極為年輕的臉龐,從他的眼睛裏就可以看到不羈地跳騰著的火焰----並不是個沉穩的人。他的親兵俯到他耳邊說:“將軍,這次擲出來的是大。”

    “哦,那就是開關門咯---”年輕地將軍手心裏全是汗,握著佩劍的劍鐔始終保持著抽劍的動作。“可是……他***,再叛國也不至於開了關門讓那些流人闖進來吧!老子不幹!”他眥目看著那個剛長出胡髭來的小兵,“再擲!”

    小兵無奈地正了正戰盔。嘟嘟囔囔地退後。“再擲不還一樣嗎……擲出小、不開城門還是叛國,又要重擲。”

    留在拒鹿關上的兩千毛頭小夥兒就是處於這樣尷尬的境地---擲大、擲小都不會給他們帶來美名。啟關門,他們也許救回了西華,卻背叛了王域;閉關門,外頭的五百流人沒有雲梯是萬萬闖不進來地。只是,萬一國主贏回了這局豪賭,他們也就不得好活,亦不得好死了。也就是開春的時候。少年一覺起來,拒鹿關空了。只留下去年新徵兆地小兵,和沈長秋將軍的一紙委任狀。

    於是他稀裏糊塗就做了拒鹿關的守將,放眼望去發現沒有比自己更大的官,也沒有比他更高的兵。

    只可惜,他猶疑。

    過了會兒,親兵又噔噔噔跑過來,俯到他耳邊說:“將軍,南邊有人來了!”

    “什麼旗號?”他過濾掉耳邊一直縈繞不絕的叫駡,警覺地轉身步上望樓。拒鹿不是西界也不是蒼雲,有天然的山壁作輔。所謂城門。不過是截住城牆的高聳口子。

    “好像……沒旗號,不過他們沒有著白甲,不像是自己人。”

    少年將軍向著後頭的大營裏回望,一隊墨甲分作兩列,正緩緩地向關口下遊移。一色的玄甲黑馬,把陽光也吸納進深深地胸臆,只有當先一騎白得晃眼,游龍般的隊伍正繞過前三營向關口行來。

    結果不出一刻。晉印熾就仗劍登上了拒鹿關的城牆。

    後世的說書先生道:那一仗,辰殿影將軍和他最得力的屬下殺得守軍狼奔豕突,靠五個百人隊攻下拒鹿,戰功彪炳。將軍與守將陳台可謂不打不相識,拜旗結為異姓兄弟,又有顧錦謙、毛仲祁(毛老三)等人摻和,三十年後盛傳的影射騎軍六翼將就這樣提前歸位。然後六翼將和影將軍就擊潰關外兩萬大軍,只折了十七人。

    但其實,事實的經過是這樣的。

    晉印熾在城牆下,抬頭對比他只大三歲地關守道:“畢國主已經死了。”

    他看出對方很猶疑地樣子。又紅著臉撒了個謊:“那個……沈將軍降了……”

    “你***胡說!沈將軍怎麼會降?”城牆上的白羽一抖一抖,“他一定還在,就算戰敗、就算戰敗也不會苟活!”

    晉印熾感到很無力,他不太擅長說話。自然更不擅長說謊。他低下頭對毛老三比了比。讓他打起蒼狼的旗號,憑添了不少英武與威風。“嗯這個……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你降不?”

    周圍的人看他糯塌塌地勸降。全都竭力憋著笑。

    這時,關前灼烈的風中又傳來隱隱約約的叫駡。晉印熾警覺地抬起頭,隔著關門捕捉到了那種粗獷蠻荒的力量。

    關前的守將咬咬牙看了看外頭的蠻人,又使勁跺了跺腳:“算了算了算了!你們也算是自己人,降你們算了!你有多少人啊?”

    “一千……”晉印熾很老實地說。

    “一千?!你幹什麼吃地你!”他又開始猶疑起來,“你是敗將吧?”

    晉印熾想如果他知道那裏只有五百,他肯定瘋掉。

    “你奶奶地再羅裏囉嗦唧唧歪歪,老子把你頭砍下來穿在旗杆上!”毛老三最聽不得“敗”字,何況自己又是剛剛打了勝仗。他一揚劍,就把城牆上緊張的小子們喝退了一步----雖說毛老三自己也才二十四,可是,畢竟都是開過鋒的了,真打起來比這群毛頭兵不知強多少。

    於是晉印熾走上了城牆,第一次看到了關外衣衫襤褸的軍隊。長途跋涉不修邊幅,偏生罵得兇殘。他看到高頭大馬地欽顏人蠻不在乎地騎在馬上,勒著韁繩邁著小碎步。

    他突然抬弓平射,把關前叫陣地兩個人釘落下馬,快得像閃雷。兩人捂著喉嚨趴在草地上,一個長官似的人揚鞭趕到他們身邊,看到喉嚨間只是一片青紫和血絲,才憤憤地抬眼瞥了他一眼。卻又在看到他身板地瞬間,不經意地抹上一絲笑意。

    晉印熾的箭,拗去了箭頭。

    渠經翼知道這是警告。他本以為那個距離已經是安全的了,未想那個少年一抬手就可以射到。他對著城關聳聳肩,然後跨上馬,對著自己手下的伴當一揮手。

    “咋了,這就回去了?”

    “你還想怎麼樣?自己做雲梯?----有空還是多練練你的箭術吧,”渠經翼一抽馬鞭,卻在前縱的一瞬輕輕側了側腦袋,看了眼背後的關隘。“若是我們連個南蠻子都比不上,姓秦那孫子不知道樂到哪兒去!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不出半刻,這些草原人就和來時一樣突兀地退走了。壓陣的男人回身,朝他揚了揚手中的戰刀,寒冷的光將太陽的芒線射入了他的眼睛。他大笑一聲,回身射落漸漸上揚的蒼狼旗纛。

    晉印熾看著那支犀利的木箭,眼裏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氣。只是一瞬。

    後來,晉印熾圍攻龍城時,渠經翼並不知道那個有著絕世射術的男人,在十五年前就動了殺機。他勒著他的梟狼駒,赤色的披風揚起在依瑪兒河畔。他淡然地對手下的偏將說:“當我在拒鹿關上第一眼看到那只鷹的時候----我就想一箭殺了他。”

    這就是欽顏旭達罕王和辰殿影將軍的第一次對決。這只總是顯得蠻不在乎的“燎烈之鷹”,在日後成為了聖武帝一生未能駐足草原的唯一理由。

    遠在千裏外的聖武帝打橫抱起了他的皇儲妃,他還要趕著回帝都,處理戰後的爛攤子,順便想想從哪里變出很多很多糧食來。

    這些人的故事還很長,年輕的他們還有很多路要走……
bk2468 發表於 2008-12-31 20:28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零九、東歸日月

    兩人依舊坐上衛揚的馬車,只不過馬車的個頭翻了一倍,藍布的門簾內竟然襯著明黃色的綢子。他們不再走小路,堂而皇之地在驛道上踏起飛濺的塵土,馬蹄清閒。

    車上,楚軒謠靜靜地躺著,把腿擱在睡著的秦雍晗膝上。他已經睡了兩天兩夜,居然還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嘴裏偶爾翻出幾聲呢喃,來表示他還活著。楚軒謠側過頭去,撥了撥隆起的發梢,看著樺木淡淡的紋理。沒有人的時候,她的眼裏就升騰起一波又一波的霧靄,如同龍脈山上秋末的雲瀑。

    楚軒謠闔上眼睛,輕輕出了一口氣。回宮吧,回宮吧,回宮吧……還是女人堆裏好啊,再爭來鬥去都不用這麼散架……回了宮裏,就什麼都變回去了。她抽了抽嘴角,本來厭惡的四角天空,什麼時候竟有些浪客企盼家鄉的希冀。

    可是,走得太近終究不是好事情,特別是宮裏頭……夾著木板的腿就擱在他膝上,被他攏在手心裏。更難以言說的是,心的距離。

    馬車越走越拖遝,越走越拖遝。行了二十三日,楚軒謠終於看到了幾裏外崔巍高峻的城池。緋紅色的陽光在皇城的琉璃瓦上一跳一跳,龍脈山上的霧氣沒有散盡,雲瀑自它的胸臆中盡數卸下,滾滾地蕩入城中。遠遠望去,雷城就如同一隻蟄伏著的青銅巨獸,周圍滌蕩著迷蒙的蜃氣。她轉過頭有些興奮地秦雍晗說:“到了到了!大概再過一個時辰就能到了!”

    秦雍晗閉著眼睛把她按在座上,“不許亂動。”

    “你要不要看看?”楚軒謠笑著挪了挪,甚不安分地拖著一條傷腿。攛掇著興趣缺缺的他。“你的城池呢!”

    秦雍晗搖了搖頭。

    楚軒謠低下頭看他仍舊閉著眼睛,有些納悶地問:“你不喜歡它?”

    他地表情突然柔和下來,不再那麼冷冰冰的。“我喜歡西市那裏,還有修祥坊和中泰訪。”

    “你起家的地方吧?”楚軒謠愣了半晌終於眯起眼睛,滿臉賊兮兮。秦雍晗倒並不避諱,“亂是亂了點,但是有活氣。宮裏就是規矩太多了。”

    “哦?”楚軒謠呵呵一笑,“這話被執禮的公卿聽見。恐怕要氣出毛病的。”

    秦雍晗也不理她,挑起簾子看著遠遠的城池。有口沒心地嘀咕著:“傳個召,看那些老頭子慢吞吞從宮門走到辰德殿,恨不得跳上馬去接他們,要不拆了殿前廣場。什麼破規矩,皇宮裏頭不能跑馬……”楚軒謠自然知道青王殿下和榮世子當年的光榮事蹟。兩個毛頭小夥的叛逆青春期,整日飛鷹走馬,翹課在市肆中賭錢喝酒,還自命行俠仗義,揣著期門宮裏頭地武藝把黑道端平。估計那時候的秦雍晗連唇髭都沒長出來吧,還是迎風就長地年紀呢。

    他厭煩禮節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能從他口裏聽到秦雍的話,還真是很難得。藝術家和大地主的差別,那是相---當的而大。

    秦雍晗的追昔撫舊,引得她也有些想往那個年歲。放學提著長笛和樂譜在街上遊蕩,找一個又一個的書報亭,一天又一天地盼雜誌,堅毅而簡單得像塊磐石。

    楚軒謠想到這裏不由得傻笑起來,其實穿過來之前一直保持著這種簡單到空白的生活。就在快要充盈起來的夏天。就在她想戀愛下的夏天,她二話不說biaji穿越了,比鼻涕蟲還滑溜。

    “你呢?”

    “啊?”她臉上詭異地笑被轉過頭的秦雍晗逮了個正著。

    “喜歡雷城還是孤竹?”

    楚軒謠又哆嗦了下,絞著手指努力想表現出痛苦的樣子,結果身旁的人支著手轉過頭去,看著路近旁蓊郁的山林笑出了聲。她突然覺得自己在扮演一個叫阿斗的蹩腳角色。“我忘記孤竹長什麼樣了……那就只好喜歡雷城了。”

    他挑了挑眉,“真的?”

    “比起滎陽來雷城好多了!我喜歡雷城的城牆!”楚軒謠撐著軟座動了動----她對於雷城地城牆有有天生的怨念。馬上被一隻手重重地按下了所有的不安分,可即使雙腿被牢牢固住,手還是在空氣中上下比劃著。“馬面、棱堡、懸樓,那麼厚……的城牆。還有那麼大……的青銅獸面,很凶很大氣,很秦很雍晗。”

    她又學究似地點點頭,然後頭上被砸下一個爆栗。

    的確。帝都的城牆有足足十五丈高。每隔四十餘丈便有凸出的馬面,上頭雕飾著青銅的巨獸。四角上的懸樓如同四柄刺向蒼天地利劍。遠遠望去,皇宮的承霄閣隱約漂浮在晨霧中。那是一種沉穩、雍容而又霸道的美。

    他不自禁地瞟了她一臉,她正傷心地捂著頭縮在一邊。然後他就壞笑著擂了一下她的腿,自然控了力道,可她立馬還是大叫起來。

    楚軒謠最怕痛了。她愣愣地想,秦雍晗他最喜歡虐了。

    於是這話帶了點色情地意味……

    這時,馬車突然伴著馬蹄停了下來。修長地手指勾住藍布簾子,大剌剌地一鉤,就看到有人在車裏頭呆楞住了。

    “怎麼,兩個月不見,不認識了?”

    回過神的楚軒謠立馬撲上去,撐著手肘趴在窗框上,沒心沒肺地露出滿口白牙,也顧不得秦雍晗在背後竭力想把她按住。她又墜入白熱化瘋狂狀態,把頭擠到窗子外恨不得湊上去嗅嗅舔舔馬上地來人。

    “哪里呢,不會的、不會的……兩月餘未見,老師真是愈發……”其實最後那個詞是性感,不過她已經用了五車的話來對秦雍晗解釋過,所以不好再用了。

    白玄雷對著晨光。眯著一雙璀璨的眼睛,亦笑得乾乾淨淨。他騰出手來拍拍她地頭,“回來就好----不過,守著夫君還來不及吧?”他大笑著打馬繞到另一邊,對上秦雍晗無奈地對著遠山的臉,清雅地一拱手,卻被他一把拂開。秦雍晗是真急了,也不避她。扯住白玄雷的袖子就把他拉低了一尺。“準備好了嗎?”

    “回陛下,是。”說著。白玄雷遞給他一個藍布包袱,唇角彌漫的笑中,竟有些狡黠之意。

    “什麼時候?”

    “日中之時。”

    秦雍晗點點頭,仿佛胸腔裏一顆巨大的石頭落了地。垂下簾子,車軲轆又緩緩的轉了起來,應著外頭漸遠的蹄聲。白玄雷的白衣清逸,座下亦是同色地陌塵馬,在帝都將開未開的明朗中,如同一道光箭剖開了前路地黯淡。

    車裏,沈默良久之後。楚軒謠首先清了清嗓,有些尷尬道:“有沒有覺得,老師……給人一種微妙的欠揍感?”

    兩個時辰後,馬車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以蝸速爬行。帝都裏頭雖然貴勳名門一撈一大把,但光看到他們那輛馬車的門簾上隱秘的藤蔓標記,就在近旁無聲地分離出一片空蕩。

    那是墨王的斗篷底角翻繡著的紋飾。雖然並不明顯,但只要一群人讓道。就沒有一個人敢不跟從。在這個千萬條明線與暗線交織的城池,不會眼觀六路、察言觀色的人是斷然活不下去的。

    車子裏頭,還在納悶車子怎麼如此古怪地楚軒謠狐疑著一扭頭,正碰上開始解衣衫的秦雍晗。她無聲地張大嘴,看他俐落地脫掉外外袍,開始換上那套黑保安服。十二串珠冕旒冠被擱在地上,外頭的馬卻突然受驚地人立起來,明潤的珠玉就在她腳下清脆地彈撥,奏成一曲細碎的歌。

    楚軒謠突然無端地緊張,抵著頭看側彎了的十二冕旒冠---這可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帽子了。被交到秦雍晗手裏真是有些作孽。他那麼大動作還不小心踢了一腳……

    外頭傳來衛揚呵斥的聲音。秦雍晗歎了口氣,俯下身子,示意她解決一下。

    楚軒謠吐了吐舌頭,繃直身子夠向門簾。因為秦雍晗居然不忘按住她地腿。

    明黃色的錦障和土藍色的簾布都被挑開。細碎的陽光刺得她皮膚微癢。本來隔著簾子的陰影,此刻全然了無影蹤。只有煌然明燦的陽光,煦暖、帶著久違的屬於帝都的味道。

    “咋地咋地?”她掩了半邊面孔看著前頭,那裏有一個牽著匹白馬的藍衣少年,正低著頭慢慢向街邊退去。

    衛揚懶散地抽了一鞭,“沒事兒,擋道了----差點撞上都不曉得。”

    楚軒謠莞爾一笑,“差點撞上還不是沒撞上,有什麼好計較的……你也是,人家走得恐怕還比你趕車快吧?!人家還不凶你呢,還不謝人家。”衛揚也不惱,自顧自趕著車把式,樂呵地頂了句“說不過夫人”,馬車複又龜速起來。楚軒謠嗔怪地笑了笑,退身放下簾子。

    簾子地末角飛揚著落下的一瞬,她感覺到有什麼刺到她的眼睛了。

    楚軒謠怔忡了一瞬,待再想掀開簾子時,卻被拋過來的深衣徹頭徹尾地覆住了。她立馬扯下來開始對著秦雍晗念叨:“即使……也不用……讓我在這裏更衣吧!”

    秦雍晗指了指窗外,“大街。”繼而含諷地挑了挑眉,“朱雀大街。楚軒謠解下腰帶把他眼睛蒙起來,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剛才那個少年。

    刺到她地,是那道投到臉上地烏金色眼光,安靜,清澈。
bk2468 發表於 2008-12-31 20:30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一十、東歸梟狼

    晉印熾牽著白馬,從西城走到東城,一氣走到日落。最後抬頭,終是看到了匾額上大大的“晉府”二字。仿南方的拱頂院落,不起眼地鋪展在東城靜謐的王孫宅中。烏木隱在房梁下,金色的鎏金大字上積了些灰土,也被仄壓得失去了光澤。只是大門兩旁的風燈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兩個大大的紅燈籠懸在大門旁,似是黑夜裏兩個大大的眼睛。

    天色有些黯淡,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深深地一呼吸,看了看近旁紫羅蘭色的眼睛。馬兒看著院門,安靜地刨著蹄子,然後轉過頭啃他的頭髮。

    晉印熾走上前,敲了敲大門。

    立馬就有個伶俐的下人從拉開的門縫裏探出頭來,卻意外地看到,三少爺落魄地站在門口。仍是出行前的青布藍衫,只是不少平滑齊整的缺口,也不像是哪里蹭破的,包袱變大了許多。四個月不見,少年竟然猛竄了半個頭,下人不免慌亂地幫他牽過馬,結結巴巴道:“三、三少爺回來了?”

    他輕輕應了一聲,低著頭踏進院門,立刻聽到前堂傳來的高聲談笑。晉印熾知道父兄都從沃雪原回來了,還聽到夫人嬌笑的勸餐聲。他愣在原地,不曉的要不要上前去和父親道個平安。

    猶疑著,慢慢走近了大堂。突然間,這些歡快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端著飯碗看著他,他不由得局促地向後院拐去。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晉夫人才擱下飯碗,不滿地對晉博文道:“性子是越發乖僻了,老爺為他求的情,統統不放在眼裏。一聲不吭地跑出去。一走就是四個月,也不知道在外頭做的什麼勾當。出門歸家至少道個安吧?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夫人放在眼裏?……”

    晉博文歎了口氣,為她夾上一口菜,“夫人消消氣----小孩子嘛,你也知道他從小就這個爛脾氣。氣他做什麼?”他向著空無一人的堂外看了一眼,又笑眯眯地招呼著兩個兒子。這次,去沃雪原的隨行官員非升即賞,兩個兒子也都進了鴻臚寺。只是。為小兒子求地隨駕禁軍缺額泡了湯。

    晉印熾穿行在後院的小徑上,一路上並沒有多少人理睬他。下人們都曉得三少爺沒什麼脾氣。又不是什麼乾淨出身,自然也就不把他當少爺看。

    突然,斜拉裏沖出來一個黑影,晉印熾還未抬頭就聽到頭頂重重的“啪”一下,這才看到眼皮底子下晃蕩著的油膩圍裙。晉印熾捂著頭退了兩步,然後乖乖站定,任那個微微有些發福的女人沖上來,紅著眼圈捏著一尾鮮魚,狠狠抽在他腦袋上。女人抽完三下就大哭起來,一把抱住明明長得比自己高的少年。死死地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近乎歇斯底里。

    晉印熾聽了很久終於聽出她在講些什麼----大意是:“死小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一聲不吭就出門,你當是太平世道?外頭那麼亂,你要有個三長兩短要娘怎麼活?至少捎個口信來吧?!……你這個不孝子!家法伺候……”等等等等。

    他有些為難地替她抹掉眼淚。多年地粗活重活讓她變得和市井女人沒有兩樣,只是看那張臉上端正的五官,隱約還有當年地風華。

    “嗯……校尉讓我去、去……”

    她猛地抬起頭,“是不是……秘密?”

    晉印熾忙點點頭,“他不讓我和別人說的。也就是去了趟西邊。”

    “ 西邊?西邊可亂了!聽說打起來了……那天去蔬果鋪的時候,我還看見金吾衛兵圍太學呢,這年頭……”女人嘮叨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你幹得是不是那種……死在荒郊野地裏,上頭就莫名其妙給家裏捎點錢的勾當?下次千萬別去了你個死小子!娘又不缺錢花……”她把手在圍裙上揩了揩,然後認真地捧著兒子的臉說。

    晉印熾想,打仗好像就是這種勾當,所以嘴裏含糊地掩了過去。要是讓娘親曉得他領著五百人往兩萬人的陣營裏猛衝,她肯定當場暈過去的。不過她醒過來之後,下人堆裏就會傳開晉府三少爺的英勇事蹟。這不是沒有發生過。當年三箭救主也是娘傳出去的。然後,就會從晉府往王孫宅透出去,總有一天要傳到大哥、三哥、五哥、七哥……他那麼多哥還沒數完,就被娘親一把扯著湊近。“衣服怎麼破成這樣子了?”她驚異地翻檢著裂口。“這是……”

    “我自己會補好的。”晉印熾忙攙著她往一排低矮地廡房走去,“娘。我想問個事

    “啥事?”

    “我最近老是看到同一張臉,為什麼啊?”

    她悄聲湊上去,呼出的氣裏有油鹽醬醋的味道。“長得咋樣?男的女的?多大年紀?”

    晉印熾仄歪了頭,想起那彎長長的睫毛投下的陰影,淡淡的,如同晚風撫過纖柳。於是他說:“好。”然後又有點局促地捏了捏青布藍衫:“女……”

    晉印熾他娘知道,兒子評價女人只會用三個字,好、不好。於是她很肯定地說:“經常看到漂亮女人?做夢還是白天?估計不是什麼乾淨東西了……嗯,那是鬼物!專采你陽氣來地!死小子要小心呐……過幾天娘給你求個符來。”

    晉印熾睜大眼睛,想也是也是,剛在西華看到了病怏怏的小姐,又在雷城的馬車上看到她的側臉……然後他覺得背後有些涼意。不過,他馬上就忘掉了,推著女人的肩膀往廡房走去。“娘我餓了,我要吃麻辣雞絲。”

    她終於破涕為笑,拎著鮮魚往廚房走去,“在屋裏乖乖等著,休息休息,娘給你做去!”

    待到她端著三菜一湯的大盤閃近他們兩個小小的屋子,她立馬又瘋掉了。

    “死小子你哪里偷來的!偷這個可是死罪!”

    鏡中的少年用青色的綸巾束著髮髻,短髮垂肩,乾淨俐落。他身上套著金吾衛地鎧甲,近心口處一朵銀質的千葉銀安菊,雕刻精細,熠熠生輝,其上的流蘇如同瀑布一樣垂到肋下,彎了個漂亮的弧度沒入胸鎧上。雖然身板還沒有長全,撐不起護肩上咬合地劍齒虎,可是這晃亮地銀甲還是照亮了這個常年點著羊脂蠟的、透不進光地角落。

    現在,惟一的問題是……怎麼讓娘親相信他不是偷來的。

    雖然只是金吾衛什長的裝束,但是他的腰間懸著的卻是貔貅腰牌,對應的武官官職是五千騎,當在正五品。而金吾衛本來就比同級武官的軍銜高出許多,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已是正四品官員了。在巨鹿關以及西華浩瀚的黑草甸上,有五千個初初長成的、比他年長不了的娃娃兵要喚他將軍。

    當然,這是偷偷摸摸的。

    帝都裏頭他也就是個什長,不過,那十個人肯不肯把他當回事……還是個問題。

    這是在出征前的最後一面裏,皇上對他作的承諾。秦雍晗免去了晉印熾的禁軍考核,直接授予軍功,是因為一但他拿下兵法文試的頭甲和射術狀元,勢必要被公卿注意到。那還不如直接在王域給他個小官,儘量掩人注意。

    而把他麾下所有的親兵放在關外,養出血性來,到時候再訓兵也不遲。

    只不過,十五的初陣打得大大超出帝黨的預料。此刻已和皇儲妃端坐在龍輦上的皇帝嘴角輕輕一挑,似笑非笑。沉寂了那麼多年,他總算沒有辱沒王域。他放出的兵將,定然要是最好的。

    廡房脫落了烏漆的門邊,突然傳來一陣嗤笑。待母子倆回頭,只看到一個斂著裙裾的背影。“有什麼可稀奇,不過是金吾衛的什長……期門宮裏是個活人都封了,不過那裏可沒一個好東西!”

    晉夫人慵懶地走在小徑上,打著團扇,眼裏滿是嫌惡和輕蔑。

    即使過去那麼多年,她還是恨。

    但在四年後,少年策馬在朱雀大街上緩緩而過時,她卻再也不敢抬頭看他的臉。所有人都只能卑下地盯著他起落的馬蹄,揚起的塵埃裹夾著赤紅披風的邊角。

    沒有人否認,在其後的三十年裏,點燃烽煙的那些璀璨星辰中,有一顆屬於辰殿影將軍晉印熾。
bk2468 發表於 2008-12-31 20:33
第四章 《裂羽十七》 一百一十一、再見矜汐

    一拐一拐的皇儲妃換乘了禦輦,手綁著白紗吊在脖子上的長公主站在城樓上……

    只是謠謠一望,登時淚如泉湧。

    兩人隔著人海默默地神交---蒼天啊!為何遭難都要遭得那麼般配!一個瘸腿一個斷手,真真是難兄難弟。

    只是秦矜汐挽著的是太后,楚軒謠挽著的是皇帝罷了。中午,秦雍晗幾個提縱,配合著孫道離的障眼法,霎時登上了九龍禦輦,還很昏君樣地往旁邊插一個楚軒謠,搞得內侍撩開錦障駭得魂不附體----皇儲妃這是什麼時候上來的?到了辰德殿殿前廣場,老滑頭尚書令見秦雍晗欲抱著楚軒謠下輦,登時又嚇得魂飛魄散,跑上前跪地就喃喃低語道:“皇上不可啊不可……”

    他還沒不可完,就看見玄底的四金團龍伴日月五色在眼前晃蕩來晃蕩去,繼而輕盈地“噗”一聲,又是玄底的緙金鳳衣下擺翻起一陣氣流,掃得他滿是汗的腦袋一陣冰涼。

    皇帝沒有說話,只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周圍一下子倏啦啦跪倒一大片,是早已候了多時的文武百官。如山般的萬歲聲裏,秦雍晗拉著楚軒謠穿過漢白玉的空曠闊道走向辰德殿。

    只可惜,皇儲妃走得有點跛……

    “你不用搞得全天下都知道我們很熟吧?”

    “怕就自己走。皇帝很狂暴地低聲吼道,把人嚇得面色全無。他知道這種事情傳得很快,後宮起風波一貫是他最頭疼的事情,到時候,就保不了人了。在皇宮裏不能用拳頭說話,這點讓他很不爽。楚軒謠不知道他現在恨不能裝作不認識……

    這個小插曲很快就被傳開了。民眾對於政治和八卦從來都是最敏感的,更何況是政治中的八卦。都說皇帝怎樣地暴虐,怎樣地不憐香惜玉,把皇儲妃折騰得斷腿為止……估計當事人曉得會仗劍暴走。

    話說秦雍晗在辰德殿裏和眾卿家打哈哈,楚軒謠卻被交給連隅帶到後宮裏去了。一見到太后、長公主,楚軒謠就學何書桓一拐一拐地飛奔過去,抱成一團痛哭流涕。

    太后被夾在中間多少有些不習慣,只是兩個小孩子都抱著她的腰大哭。她也只能摒退隨從任她們發洩。可是過了好一會兒,楚軒謠和於嫣絡都怔怔地看著哭聲最響亮的秦矜汐。

    好像有些奇怪----她沒事哭啥?

    于嫣絡看她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就一手牽一個,往慈普殿走去。她也不理寶貝女兒,只是一個勁地和楚軒謠說:“謠兒,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若是本來聽到這種話,肯定憋不住要抽笑,可是這會兒竟鼻子發酸。太后娘娘,你曉得就好了,我可是差點做了你兒子地柏奚。

    於嫣絡撫了撫她汗濕的額發,撥到耳後,甚是心疼地看著清矍的臉。比去的時候更蒼白、更瘦削。但是個子竄上來一些了,套在衣上雖然還顯得有些嬌小,但是……她微微笑笑,該是謠兒的,總歸逃不掉。

    太后有意避開了她的腿傷,也不問她一路上有些什麼事,單單挑著沃雪原的景致講,楚軒謠聽著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壓抑。

    天底下誰都曉得她做了什麼。可就是誰都不能說。她覺得有必要逃到太清池邊,挖一個洞,往裏頭喊“我參加了西界關戰役啊----”。

    然後,種上一朵,美麗的花……

    後來,有個別號“也曾從良”地帝党公子,時常在妓院裏拍桌狂喊,細瘦的胳膊上是一雙血紅地眼。“老子在帝師床上抓過奸,西界關上放過血,大馬路上溜過鞭。墨王榻前談過樂,畢家營裏斷過腿,公主府裏侍過夜……你們說,你們說說。老子怕過哪個!”

    這時。一群男人就會自動浮起玩味的笑,互相猥瑣地看看。而角落裏有一個少年雙目呆滯。面色迷惘,欲哭無淚,唇嚅嚅欲動,而終咽酒而歸。

    等到某人真從了良,他才終於如釋重負仰天長歎道:“啊……原來她真得是女的啊……”

    直到太后去太清池邊張羅,說是晚上要開個家宴,楚軒謠才拉著秦矜汐穿過幾個抄手遊廊,在花架下坐定。“喂你別哭了……哭得可難看了。”

    秦矜汐睜開微紅的眼睛,眼白都被沾染得水靈靈的,睫毛兩三股地凝在一起。“我聽說了……路上……”

    楚軒謠歎了口氣,“別提了,心驚肉跳,魂飛魄散,等我回了魂,慢慢編成章回體講給你聽。”她指了指發木的腿,“那個時候,我聽到一聲哢嚓……我都沒敢看!”

    秦矜汐“啊”了一聲,握住她的右手牢牢扣在手心裏,“皇兄沒有對你做什麼吧?”

    “你指什麼呀……”楚軒謠也沒有興致壞笑,只是頗哀怨地趴在石桌上,看著花架下垂下的薔薇花條,火紅的一片淋下來,似燎原的大火。她不自禁又想到那個晚上地西界關。

    總算過去了,回宮了、回宮了……再也不出宮了!她很沒底氣地想。還是錦衣玉食的米蟲好,奔波、喪亂、流離、殺伐,時時刻刻會失去依靠的不安全感,宮外甚至要勝於宮中。至少,現在拉著她的這雙手如此溫暖。

    秦矜汐拍拍她的頭,另一隻手握得更牢些。“想什麼呀……他沒欺負你吧?他欺負你的話,我幫你欺負他。”

    楚軒謠右頰被硌得生冷,就懶散地轉了個頭把左頰貼在石桌上。每天給她看血腥暴力鏡頭、關鍵時刻丟下她去搞王圖霸業,算不算欺負?“我是真怕了,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就做我的苦菜花、小白菜……”

    秦矜汐不曉得她說不敢是什麼意思,但看到她這麼難看的氣色,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你呢?手怎麼回事?”

    秦矜汐看她抬起頭來茫然地盯著自己地手,還未蒸幹的眸子一下子泫然欲泣。“我的手……太醫說,以後都不能捏繡針了……”

    楚軒謠聞言心一下子被抽緊了,她知道繡針對于秦矜汐來說意味著什麼。怎麼會這樣……她苦笑著抽了抽嘴角,那麼深的宮苑,那麼高的城牆,都鎖不住那些飛來的冷箭嗎?她漸漸鎖眉,一拍桌板,“誰?”

    秦矜汐咬著唇搖搖頭,其實她真正傷心的不是這個。“我沒事了,其實繡不繡都無所謂,繡娘做久了,眼睛都會瞎掉。不過……”

    現在,她幾乎是被軟禁在越驪宮裏頭,走到哪兒都由十個姑姑看著。古今中外,對於早戀的女兒辦法都很缺……秦矜汐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看上去被合攏展開無數次。深深的折痕,讓原本就軟塌塌地紙料像抽調了筋骨。

    楚軒謠一掃就輕聲抽氣:“煙翼拓?哇好東西……”

    秦矜汐不滿地嘟囔一聲:“不是讓你鑒別墨水……母后、母后不讓我見他了。”

    殿下,下愚為此藥幾失身,望納之,勿忘。

    楚軒謠輕輕咧了咧嘴,看著被撫過無數次的“勿忘”二字,轉過頭憐憫地說:“老汐,老師好像是讓你別忘記吃藥。”

    秦矜汐訥訥地愣了會兒,而後抽著鼻子把紙條收回去,低聲嗔怪:“說什麼呢你!怎麼越來越討人嫌啊!咒你沒人要……”說到這裏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捂著嘴低下頭去。

    楚軒謠無端挨了記責怪,索性整張臉埋進石桌上,火紅的薔薇飄到她的發上。“算了,”良久,從沉悶地石板中飄出氣若遊絲地聲音。“他最喜歡說含糊的話,寫出來地東西也到處是歧義,改天我幫你問問他。”

    秦矜汐不知是聞到了薔薇,還是她發尖的淡香,總之,沁人心脾。

    “謝了……不過,風,你怎麼問?”

    “哦,直接點,就是----你愛她嗎?”
bk2468 發表於 2009-2-12 01:39

第四章 《裂羽十七》 一百一十二、夜宴

太清池畔,粉青色的紗幔堆疊出一番秀麗與綺靡,五色的絲絛縛在特製的落地燈籠上。

    五步置一,潔白的牛皮燈罩裏撐著黃金打造的六角燈盞。燈罩上細細看去並沒有一絲縫線,全是用鍛壓收的口。裏頭燃著的並不是普通的丈燭,而是添了香料的鯨脂,暖烘烘的淡金色光芒,裹夾著絲絲縷縷的龍涎香味,勾勒出讓人如夢如幻的靡靡。向著太清池排列而去共有十桌之多,雲鬢堆疊,巧笑盈盈,各色的豔裝讓宮妃玉砌雪塑的酥胸半露,時不時瞬瞬坐在中央大圓桌上首的慵懶男子。

    他眯著眼睛,嵌綠玉的黃金扳指抵著杯沿,看著美酒,面無表情。

    當真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的左手下坐著氣色不佳的皇儲妃,雖已換上了明綠色的宮裝,但還是掩不住疲乏與病弱。

    楚軒謠看著素酒中自己的倒影出神,看來要好好療養一番,這、這太氣血虧虛了,什麼世道嘛!她本就矮小瘦弱,這番回來,宮妃看到她都忍不住要咧嘴,頻頻不經意地掃過她的前胸。

    隱臺詞是:真是委屈了皇上。

    如今楚軒謠也不祈禱能凸出來,能不凹進去已經是大幸了。

    不過秦雍晗也好不到哪里去,太后一見他就慈母式地痛心疾首道:“黑了……”據說在場的連隅和洪澄都一時沒忍住,被不用黑著臉就很黑的秦雍晗罰了兩個月的俸祿。

    而靜貴妃坐在他右下首,溫嫻一如從前。

    秦雍晗和她兩人不時輕聲聊上幾句,免不了的後宮事女兒心,可被他們一扯就公事公辦的樣子。靜毓詩竟一點也沒有膩煩,一味淡笑著。只是看楚軒謠的眼神更深了些。楚軒謠不經意一掃,已經彆扭地轉過頭去,不敢再觸碰那泓幽泉。

    “皇儲妃一路辛勞服侍,可要算頭功呢。”靜毓詩抿了口素酒,朝秦雍晗溫溫一笑。桌上地宮妃們都紛紛舉起酒杯朝向楚軒謠,卻看見金屬相碰,緣是秦雍晗散漫地擱下雙重酒盞(注:是兩頭都能喝的杯子哦!)。

    “頭功?”他散漫地笑著,眼神冰冷。

    楚軒謠心裏歎了口氣。八點檔狗血啊……她低著頭不響,自顧自夾菜。不用裝就很小媳婦了。在鶯聲語亂的半個時辰裏,她不停地回憶起她十九年人生征途,歎惋之餘委屈地咬了咬唇,眼裏終於浮上了層層疊疊的霧氣。

    “皇上,臣妾身體微恙,想先行告退。”

    秦雍晗不由得出了口大氣,掉幾滴眼淚居然要半個時辰……他漫不經心地一揮手,伴著低低的嗤笑,只有靜毓詩聽得到。楚軒謠背過身一拐一拐隱進小徑上,單薄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燈籠照不到的黯處。

    秦雍晗恍然間有些失神。看著一抹黑影也迅疾地邁進了小徑。

    他看到的那抹黑影,是他地皇弟。

    “皇上,”靜毓詩替他斟了杯酒,目光並沒有放過空下來的左座。“娘娘身體不好呢……”秦雍晗有口無心地應了聲。

    “不過,若皇儲妃排不上頭功地話,”她看了眼嬌笑的簡璃,近乎寵溺地說:“那貞兒可是……”她俯身上前在他耳邊低語,他一怔忡。手中的銀筷差點滑落。

    楚軒謠停下有些艱難的腳步,靠在樹枝上閉目養神,聽背後嗦嗦漸近的腳步。她輕聲說:“我回來了。”然後就聽到他清朗的笑聲。

    秦雍還是一身玄袍,繡襟上是幽綠色的藤蔓,清爽卻不失貴氣。若不細看,那株藤蔓會被誤以為是楚軒謠裙角上的薔薇花枝。

    “回來就好。”他的目光掠過她的臉,那些缺失地分寸讓他有淺淺的難過。

    不過這些難過比起那如洪澤般氾濫的慶倖,實在是微不足道。瘦了,他自有辦法把她養得白白胖胖。他一撩袍角,也不嫌髒。俯下身靠坐在她腳邊。

    不遠處繁弦急管的春亭褪去了,***映照的酒紅色也越蕩越遠。太清池那黝黑的水迎上月光灑下的寸鱗光斑,靜謐得如同渴夢人的眼。他等了半晌,卻發現楚軒謠一直靠著樹。沒有要動彈地樣子。秦雍淺笑著拉了拉她大袖。“怎麼,不坐坐嗎?”

    楚軒謠低下頭來。看了看熟悉的溫和面廓,然後把藏在背後的手遞到他跟前,緩緩展開。秦雍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最終還是苦笑了一聲,伸手從她瑩白的手心裏取回了匕首。

    “多謝。”她哽著嗓子說。

    秦雍心不在焉地把玩著套著鞘的匕首,最後收回腰間,投目遠望。“謝?若是沒用過又哪來的謝;就是用了……我也寧願你不曾用過。”

    楚軒謠站在他身後,自然看不見他唇角飄渺的笑顏。沉默良久,她才動了動嘴角,安靜地問:“你……早就知道,是嗎?是啊,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秦雍點點頭,“我是不是太懦弱了?我總是在想,若皇兄是我,大概會帶你遠走高飛吧。”

    楚軒謠不知道怎麼回答。

    於是抽身而退。

    秦雍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眼裏沉澱下一些光亮,變得黯淡起來。他重新把眼光投到漆黑如墨的鞘上。那裏,隱隱還有些熱度。

    他曉得,她的錦緞下,還有皇兄地枯血。

    半個月後,他懶散地把自己扔在禦書房的座椅上,交疊著雙腿盯著承塵,頗不經意地帶過,說:“皇兄,你的枯血呢?”

    秦雍晗微微一怔。頓筆。

    “還掛在她身上啊?!”

    他應了一聲,低下頭去複又改起奏章來。秦雍在心裏低低歎了口氣,殊不知,九五至尊也是會說謊的。

    歸帝都地第一天,皇上擺駕洛寰宮。寵而不幸。

    秦雍晗倒在層層疊疊地錦被中,脫力,卻睡不著。靜毓詩散開了發,用金簪子撥著香爐裏地檀香片。靜靜得如同一副美人圖。她地眼睛是越發的深了,秦雍晗閉著眼睛想。騙得過其他人。騙不過她。

    她一定是惱了,因為他曾經答應過,不再讓皇儲妃出現在皇宮中。他從來都不是很會算帳。

    但,靜毓詩其實沒有一絲惱怒,她只是恨。心口被虯結的恨意牢牢地裹夾起來,即使在最靜謐的夜,都無法安然入眠。她看著枕邊人,他的呼吸勻淨,金色的矜衣掩不住其下包纏著的紗布。

    既然他不肯動手,那就逼得他不得不動手吧。

    他不准她動皇儲妃。那她就定要他親手除掉這顆擋路地棋。

    清晨,白玄雷早早地候在龍翔宮外,果然在五更天看到秦雍晗穿著常服,神采奕奕地背著手上前。秦雍晗看到他只是輕輕轉了轉手腕,兩人便一同邁進禦書房前的清幽竹林。

    摒退了從人,兩人在黎明前最黑暗地時刻,伴著竹影閒散地踱去。“仗是沒打完。”白玄雷一手背在身後,清逸的白衣隨風而動。

    秦雍晗點點頭。“朕曉得。”

    “只是不能再毀損陛下的名聲。”他長歎一聲,“此次征伐已是弄得民間人心惶惶,再不定民心恐怕要變生肘腋,被公卿拾了現成的便宜。”

    秦雍晗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中夾纏著疲乏與無奈。“貞妃……有身孕了。”

    白玄雷想是早就知道,眼裏有了狡黠的眸彩。他一拱手,閒雅執禮道:“先在這裏恭喜聖上。本來,臣下打算修書的,只是……”他輕笑著轉過頭去。“萬一儲妃娘娘鬧起來,皇上豈不是要歸罪到臣下頭上?”

    秦雍晗頗有些鬱悶地轉過頭去。“按彤史算來,已有三月之多了。”白玄雷收起淺淺的輕浮神色,薄薄的唇抿緊。使那常帶著笑意的唇角露出冷酷和殘忍的線條。“那。先恭喜皇上要立太子了。”

    “朕自然知道。”他皺著眉頭掃了他一眼。

    白玄雷帶著絲憐憫看著高拔地君王。“只是皇上,此事關係重大。最好不要輕易插手。”

    “把你學生弄出宮去,你給我看著她。”

    “留在宮裏陪著皇上,醇酒佳人,豈不美哉?”白玄雷明顯以工作時間幫皇帝解決感情問題為樂,但再樂也不能再多語了,單刀直入道:“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臣下自然會接她出宮---我們手裏人手太緊……”他湊上去低聲耳語一陣,秦雍晗靜靜地聽著,不時點頭。

    這倒也是個辦法,可是……

    秦雍晗惱怒地看了看那張精緻的側臉……

    素衣墨樂……

    “皇上不必多慮,下臣一定保得娘娘平安。現下還是先陪在皇上身邊吧,皇上不怕深宮寂寞嗎?”他淺笑著背過手,“我這個做老師的,自然要送她些東西,也算是替皇上分憂。”

    秦雍晗轉過身警覺地看著他。白衣人嘴上噙著一絲莫測的笑意,清雅的嗓音裏似有滾滾的寒意。

    “……墮夢。”白衣人輕聲道。他眯起修狹若刀鋒的眼,寸芒凝在帝師淡笑地臉上。

    白玄雷自然看出那裏頭的不善。他無所謂地一哂,“陛下可曾聽聞過廣寒樓中有過白氏宗主?”

    秦雍晗不露聲色地轉目,的確,七大宗中並沒有白姓。而所謂的異姓種子,也是近幾年才在江湖上傳出來的消息,連最先受訓的都還沒有露面----白玄雷自然不會是廣寒樓的人。

    那他……是從何處習來墮夢之術?

    白玄雷看出秦雍晗的猶疑,毫不介意地撫了撫素白衣衫上的竹葉,“現在,霰汐宮的屋頂上……恐怕就睡著一位吧。”

    電光石火間,秦雍晗想起了那個南宮牧野。

    難道他竟是影武者?

    他狠了狠心,“隨你。只是若是她沒有通過墮夢,你就自己端著腦袋上辰德殿來!”

    白玄雷聽到皇帝撂出地話擲地有聲,似有隱憂地望著發白的東天。

    “對了,從劍身上看出什麼來了嗎?”

    白玄雷搖搖頭,“除了秦氏的族徽,就找不到其他的了。”

    皇帝向前踱去,朝他擺了擺手。天都劍身上地武庫地圖,定是不容易找地。武庫……若是找到那個武庫,不要說公卿,天下也不過股掌之中。
bk2468 發表於 2009-2-12 01:41

第四章 《裂羽十七》 一百一十三、裝佛

在馬車上,秦雍晗曾懶散地和她說:“回去軟禁你一些日子。”

    結果她沒有暴怒也沒有戚傷,所有的生命力好像都脫離了那具軀殼。她攤在座上點點頭:“你不說我也窩在霰汐宮裏,絕對不出來。”

    他一扭頭,這樣更好,連禁令都不用下。

    楚軒謠果然把自己精神埋、葬兼**埋葬起來,再不聞天下事。她就像剛穿來那陣子一樣,成天在暖塢閣裏蝸居養驃,有事沒事可以發一整天的呆。待一瞬目,又已是日落時分,卻一點都記不起自己在過去的一天裏,想了些什麼。

    她想自己是真得頹廢了。她不願意在動彈,每每已身體不行作藉口,逃避各式各樣的出門行為。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逃避。

    她只是迷惘。

    曇姿芙影本來天天伴著她,看她回來之後老老實實,再也無心把後宮搞得烏煙瘴氣,自然松了口氣。只是五日之後,她們都恨不得她複邪惡面貌,成天精力過剩地惹事生非。如今的公主,好像極有看破紅塵的味道,而且再這樣下去,就可能直接跳過出家這一步,立地成佛。

    佛像。

    她至多也只是在長平苑內走動,可是那種散步和蝸居在暖塢閣裏實在沒有任何分別。因為她還是在發呆。

    曇姿不止一次地責備過纖月,沒事幹嘛要把貞妃懷孕的事情吐給公主聽,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楚軒謠回來第一天,霰汐宮裏像炸開了鍋一樣,一群群的餃子圍在她身邊問長問短。楚軒謠樂呵地問各位小,老大不在可有受委屈啊?結果大家都把嘴巴上翹成新月形。一齊搖頭。

    只有纖月,委屈地說:“貞妃宮裏的,可欺負人啦!她自以為懷了龍子龍孫了不起,老是來霰汐宮,也不挑事,就是走來走去顯擺她那副樣子。明明肚子都沒有鼓起來嘛,還成日裏一手撐著腰!”

    楚軒謠如遭雷亟,臉色白了幾成。

    雪回一看這架勢不對。沖上去力挽狂瀾:“公主!沒事的沒事的!不過就是懷上了嗎?宮裏頭懷孕地女人都是眾矢之的!四年前連靜妃的孩子都沒保住呢,她那麼囂張。先帝的魂靈也肯定咒她保不住!”

    楚軒謠臉上又變黑了幾成。

    木流兮莫明地有點惋惜,“貴妃的,好像是個成型的男胎呢……”

    芙影沖三個小輩揚了揚拳頭:“小孩子家家,懷孕咋回事都不曉得就在這裏瞎嚷嚷。咱公主肯定是皇后啊,管貞妃下什麼蛋呢!走走走走走……”

    楚軒謠本來以為自己愣得太久了,回過神卻還在***輝煌的長平苑裏頭。黯色的天幕下,成千上萬地眼睛嬉笑地盯著她看。

    她扯了扯嘴角,卻發現甚是艱難。挪動著唇,吐出幾個字來,卻發現那些輕佻的話帶著淚珠地沉重。“別人家的事。管那麼多幹什麼?睡覺睡覺睡覺……”

    曇姿憂心忡忡地撫了撫她的背,楚軒謠扭著甩開她的手:“不用管我,我沒事。”

    曇姿搖了搖頭,“公主,曇姿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睡覺前要沐浴。”

    “不洗了!睡覺!”她暴吼一聲沖進暖塢閣,倒在重重的錦繡中,把整個人埋得不見。

    好啊,秦雍晗。都有兒子了……四年前,十七歲吧?砍死你個大尾巴狼!她也不管床榻前一堵人牆,五個人做錯事一樣疊就,自顧自沉沉地闔上眼睛。

    不一會兒熄了***,輕輕的腳步聲帶上了房門。她朦朦朧朧中感到臉上有些濕冷。只是再濕冷也會焐幹,焐暖。就由他在後宮裏頭翻雲覆雨好了,我不認識你!

    本來就該這樣……楚軒謠沉沉地睡去,心裏有個暗暗的聲音在說。

    第二天起來,臉孔皺巴巴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一樣。只是枕頭上已經消磨了痕跡。纖月曇姿一進來,全都是同樣的臉色。“你們……也夢到了?”楚軒謠幽幽道。

    纖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公主,不是夢。”

    “嗯。”楚軒謠沉穩地點點頭,然後手往上一指。“芙影!把在屋頂上學墨王吹簫的那個死鬼給我拿下!拿下了之後交給雪回。今天吃人肉餃子!”

    自此之後地五天,霰汐宮裏時不時穿來金鐵交鳴的聲音。南宮牧野和芙影兩個人一有空就打打殺殺。從地上打到天上再打到水裏,白色的宣戰手套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飛鶴般的弧線。

    若經行過霰汐宮門前,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這樣的對話:“你到底是什麼人!”

    “哼惡婆娘,我是來保護我的軒陽小公主的!小公主,小公主?快來看你受委屈了的南宮哥哥!”

    楚軒謠自顧自裝佛。每當曇姿投來哀怨地眼神,她就擺擺手:“隨他們兩個在那裏尸位素餐吧。”南宮牧野的存在,大概是秦雍晗默許的。

    矜汐知道貞妃懷孕的事情,也從蛛絲馬跡裏推測楚軒謠狀態不佳。情商爆高的她想都不用想就將兩者聯繫起來,只是不曉得這之前還有一大段鋪陳彩。她隱隱覺得,楚軒謠是暗戀不成,倒追失勢,以至於萬念俱灰。

    何況兩人世界過多了,回到一比三千的地方,自然不習慣嘛。

    可憑楚軒謠的身板,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和被壓路機軋過一樣,要拴住皇兄的確有困難。

    所以,楚軒謠回宮的第五日,秦矜汐領著秦越淳上霰汐宮去。兩人驚惶地跟在曇姿後頭躲過一道道劍芒,狐疑著這裏地平靜。一在暖塢閣坐下,就看著佛一樣的死黨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什麼何不何必的?我在養神。”楚軒謠緩緩道。

    “你有這麼多神可以養?哼哼,老實招來。難過吧,心痛吧……”她抿了口“青雨聽花”,頗有些自得的笑了笑。好咯,一樣了!她滿是邪惡地想,心裏終於不用再不平衡了。某人終於跳進紅塵,一同背負孽緣,孽緣!

    她好像仰天長嘯……

    可長公主立馬感覺到,落井下石違背了良好地初衷。於是攬過她地手臂道:“風風,皇兄肯定不是故意不來看你的……你看你看。後宮那麼多女人,他就帶你一個人出去玩,你多幸運啊……這樣才是眾星捧月你曉得不?”

    楚軒謠聽了後半句話很有些磨牙。爺爺在西界關上放過血,畢家營裏斷過腿,那也叫玩

    又有些眼發酸。

    故而她冷哼一聲道:“他就是故意地。”

    這話自動被秦矜汐定義為----強酸性。某人閉著眼睛繼續:“他就是想來也轟走,管自己老婆孩子熱炕頭去,咱不認識他!打死我也一口咬定不認識!哼!”

    秦矜汐即刻被腐蝕到化骨。秦越淳卻安靜地爬到了繡榻上,坐在楚軒謠身邊,晃蕩著小腿遞上一個蘋果。

    楚軒謠感覺到什麼在眼前晃著,睜開眼定睛一看。居然是只大蘋果,還有蘋果背後一雙純真的眼睛。她愣了愣。然後把他抱到膝上,抵著他的頭頂,心裏一陣柔軟得稀裏嘩啦。

    還是小孩靠得住……

    “哪來的呀?”她柔聲問,摸著他的額前地碎發。

    秦越淳馬上奶聲奶氣的聲音答道:“照顧我地奶奶給的……我藏在袖子裏。”

    楚軒謠又被感動得稀裏嘩啦。

    秦越淳在這個皇宮裏過得舉步維艱。平日裏,待人接物都像是陪著小心,就怕一犯錯觸怒到誰。六歲的男孩子,怯懦得簡直到了低微可憐的地步。這也難怪。說起來,楚軒謠和秦越淳是同年被軟禁的,是同禁。以他的身份,自然不為秦雍晗所喜。所以那個老妖男就把小正太放在後宮裏,任其自生自滅。

    秦越淳被宮裏人有意無意地當作瘟神,再不得勢的宮人都敢欺負他這個“殿下”。聽說去年他發高燒的時候,一個太醫都不肯去,若不是太后知道了,恐怕這孩子早就沒了。

    楚軒謠攏緊了他:“你的錦華殿裏,可有缺的?”

    孩子懂事地搖搖頭。看她地長髮有幾綹披在自己肩上。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抓著把玩。

    “那……姐姐不在的時候,可有人欺負你啊?”

    “沒有,”孩子輕聲說,“就是誰都不來找我玩。姐姐。我想聽故事……”

    楚軒謠立刻對著秦矜汐嚴厲地一瞥。後者竟然有幾分慶倖----原來七情六欲還是有的,還沒成佛!

    “別看我。我被軟禁了。母后一氣把我關越驪宮裏頭,還把楚少孤那老頭請到那裏頭杵著。”

    “好,反正姐姐現在閑著,你就霰汐宮裏頭住著吧!”她終於咧了咧嘴,兩手不安分地搖了搖瘦弱的孩子,可是秦越淳卻很小聲地嘟囔著:“這不行的……”

    楚軒謠嗅了嗅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呵呵一笑:“姐姐天天給你講一個童話故事,好不好?嗯……想想,上次是不是講到海的女兒了?嗯?”

    秦越淳立馬便繳械投降了,轉過身纏著她的脖子,顛來倒去要聽故事。臉上終於露出孩童那般撒嬌地笑意,既不沉重,也不怯懦。於是楚軒謠很賴皮地說:“從前有個公主……最後她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這行嗎?”秦矜汐還陷在她剛才講的話裏頭,甚是不敢相信地搖搖頭。“你別衝動啊,看到貞妃有了,馬上也搶一個。我看你是想孩子想瘋了!母后會答應就有鬼了。不過……我看你是得早點有個兒子,否則,哎呀……”她瑟縮著做了個鬼臉,被楚軒謠壞結結實實擰了她一把。

    “誰說要兒子的,我這是在培養夫君呢。”楚軒謠摟著秦越淳心情大好,眨眨眼睛。

    “夫君?”秦矜汐看她毫不羞恥地點點頭,哼著小曲搖晃著秦越淳,駭得周身發涼。“喂你不用那麼老牛吧!我那兩個兄弟不放過,連我六歲的小侄子都不放過!你要把我們皇室的男丁全抽走不成?”

    楚軒謠不語,斂下笑容來,複又變成了一尊佛。而秦越淳聞著那些繁複繡案下透出的隱約香味,竟昏昏沉沉地打起盹來。

    秦矜汐看著他們兩個,無奈地歎了口氣。有問題,有問題,看來有必要調查一番。“好吧,”她起身走到案桌上剝了個香蕉嚼著,“母后那裏,我會幫你說好話的;不過皇兄那裏我就無能為力了。”

    “和他有什麼關係?”楚軒謠冷冷地說。

    “ 喲,火氣好大啊……”秦矜汐“嘖嘖”一聲,舔了舔唇角。“怎麼說都是皇上啊,沒辦法的事兒。你總不能讓皇兄為你盡逐宮妃吧?人家也是明媒正娶的、的小妾啊。再說了,你還不是皇后呢,這種悶氣啊,是純粹自己折騰自己。管他那麼多呢,別去想了,啊!我可是等著你好起來,一起念書去。”

    楚軒謠白了她一眼:“念書?你不就在念嗎?還想到東宮去?你這是癡、心、妄、想!太后娘娘一輩子也松不了口了。到時候,看我和老師雙宿雙飛,氣死你!當然你若是沒有氣死地話,我不介意你來喝我們的喜酒。”

    “哼你當我不知道你喜歡二皇兄啊?”秦矜汐絞著手,眼裏有“看透你小樣”的驕傲。

    聽到這種**裸的話,楚軒謠驀地一怔,然後冷下臉來挑眉看著她。秦矜汐被她看得不自在起來,收起了臉上不懷好意地戲虐。

    “我都沒想清楚地事情,你會知道?”

    秦矜汐搖著脖子看著天花板,“當局者迷,迷呀迷……”

    楚軒謠愣愣地看著她點了點頭,“好,我告訴你,我垂涎祭酒大人很久了。”

    秦矜汐愣了愣,一邊對她進行身體攻擊,一邊歎了口氣:“好像也有點像。”

    楚軒謠也不管她如驟雨般落下的棉花拳,看著窗外愣神。良久,她看著天,說:“真是迷惘啊……”

    秦雍晗已經不再是一個標識了,除了皇帝,他是一個活生生地人。楚軒謠知道他會在詩經藏情書、會在街頭挑起板凳掐架、會很安靜地唱戰歌、會講很冷很冷的笑話……他也會大笑,也會撇嘴,也會流淚,還會撩起袖子敲人暴栗。

    她不知道秦雍晗在別的女人面前是什麼樣的,或許他會很溫柔會很冷漠,可那些,都不是她的秦雍晗。

    或許她認識的那個秦雍晗,從來沒有在皇宮裏存在過……
bk2468 發表於 2009-2-12 01:43

第四章 《裂羽十七》 一百一十四、倒楣日(上)

楚軒謠聽從了曇姿的意見,乖乖地從身家顯赫的鑽石牌墮落成煤炭牌,穿著低等宮女的衣裝出門。霰汐宮裏頭的人都微笑著看她遠去,絲毫不擔心,因為有個很欠扁的人說:“我要陪著我的軒陽小公主!公主,公主你等等我……”於是她經行之處,土地在隱隱地翻動。

    雖然又蒸出不少汗,但楚軒謠顯然是習慣了南宮每天大呼小叫。有一次,那個劍眉星目、可是做事很小白的殺手竟然喊出了“我親愛的小公主”,立馬被一幫女孩追殺,從此老老實實地把“親愛”二字抹去。除卻每天和芙影打架、說話有討厭的繞舌音、晚上不睡覺躲在屋頂上吹蹩腳的簫、衣服裏總是沾著泥土、喜歡偷東西吃、會突然出現不顧時間地點之外,南宮是個很好的保鏢。

    當然啦,最後一條比較駭人,因為楚軒謠親眼看見過他站在浴室外邊,只是立馬被她的高頻聲波攻擊震倒了而已。

    秦雍晗真夠哥們的,還送一有面首慧根的人來服侍她,真是不一般地慷慨。這句話剛出現在腦袋裏,楚軒謠就上帝、安拉、釋迦牟尼地亂禱告,提醒自己這句話PH值太低了,不妙,不妙。

    她去太清池不止為了散步,也想把枯血還給秦雍晗。路上還過一次,秦雍晗說還沒到雷城,先留著救急用。還伸出手指頭一下一下爆她的栗,警告她不許假人手,否則剁掉……果然是黑道出身。

    結果到了雷城,除了晚宴見過一面,其餘都沒碰過面,中途還裝家庭婦女被迫離席了。還是還了比較好。楚軒謠默默地想,這玩意兒太有定情信物的嫌疑了。你說別人定情都是簪子手鐲鑽戒跑車的,怎麼她偏生收了把匕首?楚軒謠阿彌陀佛一陣,又開始敲自己腦袋,不要亂想,不要亂想。

    本來還執擰地系在緞子上,現在想來,傻裏傻氣的。她輕笑著緩下腳步。該還的總歸留不住。

    自霰汐宮去大玄石地路,花了兩個月總算摸熟了。但天色尚早,他肯定還沒有在那裏抒發哲思。於是楚軒謠走走停停,沿著更稀疏的小道行走,不時聽著地底下的聲音傻笑----那是血肉之軀碰上花崗岩的悶響。

    血肉之軀僅限於頭部。

    不一會兒,她聽到附近有嘻嘻哈哈的嬌笑聲,不禁好奇。再走了五十步左右,看到花草掩隱的林間,竟然有一架秋千。藤蔓纏在粗粗的細繩上,蜿蜒而下,巴掌大的綠葉旋轉著繞住細繩。直直拖到地上。有一個粉衣女子坐在上頭,對著灑在眼前銅錢大地陽光笑著,她的丫鬟則賣力地推著秋千,也跟著她一同傻笑。

    粉衣女子不過中上之資,但是卻有一副很清脆地嗓子。若是通音韻的話,或許是個很好的伶人。

    楚軒謠淡笑著低著頭,閑閑地掠過,不想打擾她們。卻不料背後突然有人叫道:“小主。看那兒!”正是那丫鬟的聲音。

    “哦,”那個好聽的聲音慵懶地一轉,然後是繡鞋踏在芳縟之上的輕響。“過來,讓本宮瞧瞧!”

    楚軒謠背對著她們,原以為隔了十多步路,不會引人注意,卻不料樹隙中灰色宮袍很是明顯。她哭笑不得地咧咧嘴,這下可好,引火上身了。看來那個“小主”很不好伺候啊,逢人竟自稱本宮。是極倡狂的性子。

    想她都沒成天本宮本宮的呢……這樣苦笑著搖搖頭,卻也恭順地轉身向前,一心想把這種無聊事早點了結就好。

    待走到粉衣女子身前,楚軒謠低眉順目地站定----宮裏頭待久了。這個還是會的。和裝佛差不多。不料,染著丹蔻的手指抵住她地下巴。突然一用力,她的臉就被整個挑了起來。楚軒謠想,完了,要被認出來了,結果那人只是略顯妖媚地一笑,用右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頰。

    “臉長得不錯嘛……哪個宮裏的呀?”

    怎麼,這年頭全後宮學習雍晗叔叔嗎?對白被拷貝成這樣……她略想了想,不露聲色地退後一步,複又低下頭道:“錦華殿的。”

    “哦,”那宮妃拖了個長長的尾音,卻突然凜聲道:“那你見了本宮難道不該行禮嗎?你的主子是怎麼教你的!”

    楚軒謠有點憋氣。

    這幾日都安安靜靜地躲在烏龜殼裏韜光養晦,因為烏龜殼裏比較安全。不料剛出門就被惡鬼纏身,而且是難纏地小鬼。看著她指尖上只是鏤空的銅指套,不免抽了抽嘴角。

    楚軒謠再退一步,安分地行了個屈膝禮,道了聲“參見小主”,複而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好。

    這次總該作罷了吧。

    結果那個侍女上前,大聲指責著:“小主還沒說起呢----”楚軒謠開始明白,這兩個人是故意找茬。像這種在後宮裏成日饑渴、又不像上頭的娘娘被來去呼擁的,自然會抓住一切機會滿足虛榮心。

    可現在……她看到銅指套又劃上了她的臉頰,冰涼的觸感淩厲,竟有幾分嵌進肌膚裏。楚軒謠吃痛又不能發作,只聽到面前的人輕輕一笑,“跪下。”

    平日裏宮女行禮,屈膝便可,並不用行跪禮。楚軒謠聽到這句簡短的命令就一股腦想到----歷史在重演。以前是他,現在是他老婆。她猛地抬頭瞪了粉衣女子一眼,啟口。

    “你有完沒完我他媽是皇儲妃你一個五品以下的宮妃竟敢二話不說讓我下跪你那個老公現在都不敢這麼跟我說話你曉得不……”

    如果這句話真得爆出來會很有殺傷力,只是,楚軒謠不合時宜地讓自己冷笑了一聲,結果說完頭一個“你”字,就看見銅指套在頭頂一閃。

    然後天旋地轉。

    日後的“雷城一霸、四害之一”向左邊踉蹌了幾步,整個人撞到樹上,右頰火辣辣地疼起來。

    忌出行、忌沐浴、要補補那麼弱地身子啊……被扇了一耳光的楚軒謠懵了,頭腦裏飛速地轉起了老黃曆上的字跡。有那麼十幾秒,腦子裏一片空白,她捂著右臉傻愣在那裏,保持著那個被戕害的姿勢。
bk2468 發表於 2009-2-12 01:45

第四章 《裂羽十七》 一百一十五、倒楣日(下)

“你那個少主子不曉得怎麼管教下人,本宮來幫他管教管教。”銅指套又搭到了她的肩上。“這宮裏頭,不要把主子不當主子看。靜貴妃宮裏頭的姑娘還要尊我一聲鶯歌娘子,你不過是錦華殿的人,難道格外矜貴些嗎?跪下!”

    鶯歌娘子……楚軒謠眸彩一收,斑駁的茶色猛然間匯成一朵烏雲。

    正七品的娘子就和個宮女沒啥大區別,只是她有尊號,想是格外驕矜些。以前沒聽說過這號人啊?肯定是某人回來後新寵倖的……她幾近機械地想著,眼裏居然爆出騰挪殺意來。她卻沒聽見,左上有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怎麼,還不聽話?”說著又上前揚手。

    “住手,你們什麼人,敢在這裏囂張?”熟悉的男聲在十步開完清淩淩地漾開去,“這宮裏頭,尤得到你那麼肆無忌憚地懲罰下人嗎?”

    鶯歌娘子轉身看到玄袍的王爺,一時間亂了陣腳,慌慌忙忙行了個禮,“墨王爺,我只是、只是想管教管教不聽話的下人……”鶯歌娘子想是極度慌亂,連人稱都搞不拎清,當著秦雍的面喊出了“我”。

    “管教?宮裏頭沒貴主了嗎?皇儲妃、靜貴妃還在吧。”修眉一挑,又冷冷地哼了一聲,“我?”

    她趕緊跪下叩首:“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秦雍也不理他,顧自繞過她走到灰色宮袍的宮女身邊,“沒事吧?抬頭讓本王看看。”

    楚軒謠本也委屈,聽他軟言好語的,竟不覺哽住了嗓子,眼眶慢慢變紅了。她捂著右臉低聲啜泣道:“本王你個頭啊……”

    秦雍一愣。趕緊撥起她的頭,看她眼淚噗索噗索地往下掉,心頭猛地抽緊了。可是楚軒謠死也不肯放開手,他就只好輕聲哄著幫她擦眼淚。

    看那鶯歌娘子直直地望著他們兩個,秦雍氣得連伸出的手都在發抖,“毒婦!”那對主僕立馬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麼喜歡下跪嗎?那你們就到龍翔宮去跪著,跟皇上去講清楚!”

    “回王爺的話,不知王爺要叫奴婢講、講什麼……”鶯歌娘子伏地半晌。終於壯著膽子結結巴巴地問。她怎麼說都是皇上封了號地女人,莫不成她打了下人一個耳光。要去龍翔宮負荊請罪吧?!

    雖然這個下人和墨王有一

    她還沒等到回答,秦雍就自顧自帶著楚軒謠走遠了。

    楚軒謠把手絹浸到水裏頭,細細擦去唇角的血。那個女人好生大力,她差點就被整個人掀翻。楚軒謠不敢撤去右手,因為火辣之後,那裏像撒了發酵粉一樣,又痛又脹。秦雍坐在她身邊,一個勁地說:“你就告訴她你是皇儲妃啊!你就告訴她你是皇儲妃啊!”

    楚軒謠坐好,抱著腿把頭深深埋起來,話裏尤帶著鼻音。“我正要說呢……本來也是不想惹事。隨隨便便應付一下;誰知道她那麼蠻橫啊,動手又快,我喊都來不及……”

    秦雍搖搖頭,皇儲妃肯定從小到大沒受過那麼大的委屈。他看看一身青灰色的宮袍,歎了口氣。

    “那你就……被打懵了啊?”

    楚軒謠不好意思地動了動,算是點過頭了。

    他又好笑又好氣地望著她緞子樣的長髮。若不是剛剛打那走過,她還不知道要被打幾個耳光呢。

    “對了,你怎麼突然出現啊?”楚軒謠不太相信偶然。白馬王子都進博物館了耶……

    “哦,我上母妃那去。”他頗有些責備的意思,“回來那麼多日,都不去看看母妃。”

    “那……那我現在肯定不能去了,只能在霰汐宮裏頭養傷了。”她嘟囔著說。“再說,前些日子我也是在養傷---你反正知道的。”

    說到最後聲音輕了下去,就像歎息一樣,幾不可聞。但又滿是賭氣。

    秦雍苦笑一聲,她果然彆扭上了。

    “所以……足不出戶,耳根清靜。任我一個人在統萬樓上喝風,二十歲的生辰都過得冷冷清清。”

    楚軒謠側了側腦袋,露出左邊地半張臉,很微微詫異著的微紅眼睛。“你……成年啦?”

    秦雍朝另一個方向扭過頭去。叩著腰間地紫音簫。

    楚軒謠有些為難地悶在灰濛濛的宮裝裏。“那真……對不住。”

    “對不住就夠了?”他的聲調如唇角一般上揚,眼裏閃著狡黠的神色。“不過呢。看在我們兩交情的份上,倒是給你個贖罪的機會。”

    楚軒謠“嗯”了一聲,秦雍忍不住笑出了聲:“我的生辰在六月底。”

    楚軒謠抱著膝不響,整個人縮成一個不明球狀物體。沉默了會兒,秦雍湊上去低聲問:“還生我氣?”

    她從縫隙裏看著他的臉,眼神有些空蕩蕩的。

    “我怕。墨,連你都不肯跟我說實話,讓我去送死……”她看到他眼睛黯了下去,憋了很久的話一氣說下去:“我知道你也很難,若是別人我還可以還手,可是……”

    秦雍望著太清池囈語般喃喃道:“我怎麼會害你呢?他……畢竟是我地兄長,我的主上。”

    楚軒謠靜靜聽他講下去。可他卻沉默了。很久以後,他才歎了口氣道:“我求過皇兄的,信我。”

    她不語。

    他哀怨地望了她一眼。“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但並不表示……”他有些煩躁地住口,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若是老天眷顧,讓一切平平順順下去,結縭之後自然知無不言,拼死也會保她安平,即使是皇兄也傷不到她了。只要他還在,她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即使真遇到什麼大劫大難,死也不會孤單。

    只是,這個承平六年,絕不會平順。

    悠緩的腳步聲遠遠地傳來,楚軒謠立馬起身飛奔而去,就像灰色的狸鼠穿梭在綠濤中。秦雍晗輕輕一皺眉,對著皇弟懶散地在玄石上坐下,捧著一本《詩經》。他望著飛奔而去的背影,勾起一絲玩味的笑,閑閑道:“喲?嗯,好,是該成家了。”

    “哦。”秦雍不知為何憤憤地應付了句,可轉念一想,皇兄還是繼續薄情比較安全。只是,他立馬看見皇兄投來的目光中有絲疑惑。

    “有點眼熟……”

    “是軒謠。”

    “哦。”秦雍晗亦心不在焉地應付了句,半晌之後覺得不對勁,又“嗯”了一聲。“軒謠?”

    其實秦雍晗地意思是:你沒事叫那麼親熱幹嘛?光天化日之下,還兩個人坐在這裏……他忘記了幾個月前自己還成天攛掇著皇弟,讓他最好把那個皇儲妃勾走。

    秦雍起身拍了拍玄袍上的灰土,留給他一個清逸的背影。“去問問你最近的寵姬吧,她在龍翔宮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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