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風印 作者:風鏡旋 (已完成)

 
bradshaw 2008-8-15 22:40: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7 4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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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六、西界關戰役(五)——“臨終遺言”

  西界關。

  淩晨,楚軒謠被噩夢驚醒,睜開眼卻再也睡不著了。從冰冷的床榻上躍起,摸了摸滿是冷汗的後背,不由得歎了口氣。似乎從帝陵回來之後身體就一直很虛,連睡個覺都要沁得汗涔涔的,又濕又粘。她在空曠的房裏頭走了幾步,突然發現外頭太過寂靜了。

  推開門。

  什麼都沒有。

  她大駭,白霧隨著她的絮衣衣擺打了個轉。霧……竟然起霧了!她朝著營門大喊一聲,可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她什麼也聽不見。

  她心裏浮上一層莫名的恐懼,似乎陷在一片虛空中,無依無靠,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霧氣被她淩亂的步伐切開,卻又同時在她的背後迅速合攏,分不出東南西北,也看不到夜空裏一直很明亮的星辰。她害怕。她突然像那天端著那把弩時一樣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兒,只看到前方有稀弱的光亮。空蕩蕩的胃猛然抽緊了。她捂著肚子蹲下身歇了會兒,複又沖向那些光亮。光點逐漸變多,變高,也逐漸有人聲在頭頂漂蕩。楚軒謠安下心來,卻突然翻下身去,頭猛磕在臺階上,霎時腦子裏咣當一記。

  原來跑到城牆下了,她呆呆地想,捂著腫起來的額頭爬起來。不一會兒,她就發現自己站在傍晚來過的那個位置。

  秦雍晗握著劍柄走到她身邊:“你怎麼來了?”

  然後兩人同時覺得,此情此景此語相當耳熟。

  楚軒謠揉著額頭道:“起霧了……”

  他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原來是彙報軍情來的,可惜霧都起了一個時辰了。“頭怎麼了?”他掀開她的手立馬倒吸一口涼氣,抓著她的手遞到她眼下。楚軒謠眼一翻就要暈過去,被他冷呵一聲又不敢暈了。

  秦雍晗就開始拖著她長長的絮衣衣擺給她擦去血跡。還好傷口不大,只是擦破了點皮。

  有那麼一刹那,他向來修狹若刀鋒的眼睛瞪得滾圓,因為有一道白光自他軀側飛快地穿過,撕開了她的絮衣衣擺。衣裂,然後露出凝脂般的肌膚。

  兩人皆是一愣,然後秦雍晗拉著她扭頭就走,楚軒謠乘機虛抽他一大耳刮子。不遠處,溫博孚大喊著:“偷襲!備戰!”

  周圍是此起彼伏的喊叫。飛蝗般密集的利箭,戳破了濃霧下和平的假像。

  秦雍晗一把抓過她,兩個人蹲坐在女牆下避箭。西華的箭陣很密,所有人一時之間都起不了身。底下的軍隊沒有點火把,甚至走得悄無聲息。秦雍晗不用看就知道下面是西華的長弓帶馬步射,一排蹲坐引弦一排立射,這樣他們的箭陣會密集得如同暴雨。他看了眼周圍,所有的兵士都縮在女牆下避過這波風頭,有些已經透過窺孔和箭眼回擊了。今夜一直戒嚴。可是底下馬上又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齊整,有力,就像一面鐵牆要向另一面鐵牆宣戰。不一會兒,“嗒嗒嗒”的聲音橫貫了前五道關門,雲梯已然搭上了城頭。

  楚軒謠仰著頭看那些梯子頂角吱嘎吱嘎地響,心一點點被抽緊了。她知道不一會兒那裏會跳進來成群結隊的軍士,他們才不會管你是土生土長的大夔公民,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反正見人就砍。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戰爭的氣氛,卻因為到處彌漫的霧氣,恍然間覺得不那麼真實了。

  突然,秦雍晗把什麼東西塞在她手裏,涼颼颼的觸感把她拉回了現實。楚軒謠低頭,第一次發現離它那麼近,不禁打了個寒噤。

  半截枯血,露在青鯊皮套外。

  枯血的背脊很厚很直,流暢的刀刃是狼的利齒,一直到臨近刀尖才猛然劃下一個霸氣的弧度,不用試便曉得強勁、有力。雪亮的刀身鋒芒畢露,沒有任何紋飾,只有一條順著刀刃的血槽。秦雍晗朝她點點頭,帶著半指手套的手指了指右邊,“你去,跨過那條大河,”他拍著她瑟瑟發抖的肩膀輕聲說,也不管那麼濃的霧根本看不見。“跨過那條大河……就是晉域了。你拿著這柄匕首,他們自然會把你帶到你父親身邊。”

  聽著秦雍晗頭一次對自己講那麼多話,楚軒謠緩緩抬起頭,對上了那張湊得很近的臉。那張臉還很年輕,也很英挺,眼睛……竟然那麼乾淨。雖然裏頭藏著深深淺淺的東西,但那些東西不駭人。

  於是她鼻子一酸。

  到了最後,還是決定放她走了嗎?那麼久,還是決定放她走了……就因為她已經沒用了?她隱隱有些曉得秦雍晗帶著她的原因,可她還是無端地難過。她知道自己不適合這裏,可她不想動彈,也不認得路。

  他欲低頭幫她系枯血。掀起長袍的一瞬,微愣了愣。楚軒謠知道他看到了,看到了她腰上一直系著的影月。她想告訴他,她有影月就可以了,反正雍睍說影月可以保護她。可是秦雍晗突然絮絮叨叨起來,和老太婆一樣,就是不讓她插嘴。“如果……修書告訴雍睍,直接在沃雪原登基,千萬不要回雷城,就在沃雪原……一定要修書,你的話他聽的……”

  楚軒謠聽著越來越近的喊殺聲,突然委屈地悶下腦袋,喉間壓抑。她的委屈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他——或許秦雍晗從來就不像他的外表那麼自信與強硬,他一直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自踏出雷城的那一刻,就做好了。

  朦朦朧朧中,她看到秦雍晗的手上綻開了一朵透明的花——她最近總是哭。他愣了愣,手輕輕一翻,那滴眼淚就落在他的掌心。

  然後,他突然猛力把她拉到懷裏,也不管她被冰冷的盔甲撞得頭昏眼花,只是大力地圈住她。她感覺到頭頂輕輕一熱,發尖暫態混上了龍涎香的味道。洗褪血腥,秦雍晗身上很好聞的。

  他們一起閉上眼睛,想,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了。於是他抱得再緊些,不肯把唇從她的發間挪開;她則乖乖地僵在他冰冷的懷裏,不打算和他幹架了。

  不過片刻,秦雍晗就一把推開了懷裏的人。霧又包攏了起來,她看不清他的臉,也站不穩,一下子摔在地上。下一波鳴謫聲破空而來,她看著一支箭瀉下,連忙滾了幾滾,結果那支箭釘住了她的衣擺。

  秦雍晗起身拔出那支箭,翻起地上的人,狠狠一腳踹上她的屁股。楚軒謠就這樣被他很不溫柔地踹下了城牆。背後的雲梯,吱嘎聲越來越大,已經快到城頭了。她跑下城牆,一路上撞上很多人。他們都繃著臉不語,按著頭上的鐵盔往城牆上沖。那裏,秦雍晗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喊,和他那個倒楣妹妹一樣喊破了音。

  “倒火油!”

  楚軒謠打了個寒噤,逆著所有人的方向逃離,就像一條洄游的魚。她一步步陷入四合的霧色中,那些霧濃得像粥,只是更絕望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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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七、西界關戰役(六)

  在楚軒謠一邊瘋狂地向西界關後營回退,一邊抒發詩人般敏感的哲思時,晉印熾正勒著馬沖向西華漫山遍野而來的步兵陣。

  “聽我的蘆哨,”他在衝鋒前撂下最後一句話,“讓他們看看王域的血性。”

  話還是靜靜的,聲線雖低卻還是瀝著一絲稚氣,沒有山風說不準還聽不到。背後黑甲的戰士雖然還在狐疑,但在聽到一瞬還是覺得,也許是時候做一回英雄了。所以,每個人都決定用生命來作一場豪賭。

  西華軍的步伐穩健,陣勢強勁如山,雖然還沒有冒出頭來,但已把那種沉悶壓在突騎胸口。當先的竟是青勁的精銳長棘營。他們端著足有三丈長的白穗大槍,雪亮的槍尖直指著躁進的來人。每個長棘營兵士之間都連綴著鎖鏈,鎖鏈之間帶有突刺,這樣,七百人就組成了一道會移動的堡壘。在他們背後,長弓步射緊緊跟進,兩翼有遊俠勒著馬邁著細碎的步子,偶爾濺起黑草下的黑鈣土。

  幽千葉嘴邊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來了。”

  不過下一秒他的臉色又變了。他看到一條細細的黑色鋒線瘋狂地向長棘營當頭奔突而去,在觸到槍尖的一瞬勒馬回轉,齊齊退後。唐沐深把他沒說完的話說了出來:“那匹白馬是……”

  幽千葉皺了皺眉頭,抬手道:“再等等!”

  晉印熾領著五百騎如潮水一般拍打在長棘的槍口上,每一次都徒勞地在七百人的陣營前丟下十來具屍體。但他似乎樂此不疲,策著白馬全速突進又猛然勒韁後撤,始終將鋒線控制在兩翼的輕騎射射程之外。他們懼怕的只是後撤時空出來的脊背,長弓盡可以大剌剌地射過去。所以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盾甲護在後心,勒著狂突的駿馬在戰場上馳騁。

  感覺到那些箭陣可以威脅到他們的時間越來越短,晉印熾就吹響了既定的蘆哨。四個百人隊猛然勒韁往兩頭扭開,就像兩匹越開的瀑布。馬匹的肌肉如同流水般翻滾著,蹄子騰起黃色的煙塵,以驚人的速度兜向西華的兩翼。因為他們的示弱,長棘營之前都在飛快地壓進,可是長弓步射卻要仰仗身後陌刀手的保護,不敢貿貿然跟進。於是,當眾就空出了一道三步左右的縫隙。當晉印熾看到凝結在黑草上的白霜中露出一線黑色的草地,他烏金色的眼裏閃過一道冷光——只要有地方可以讓他的騎兵下腳,他就有辦法把長棘營一舉殲滅。

  那些跳騰決蕩的駿馬帶著顛沛莫禦的力量突向兩翼前陣,迅速突破一道口子後卻混不戀戰。

  於是那些黑甲的騎手像匕首般插入長棘營和長弓步射之間的空隙。而射手們不敢、也不能開弓,只能隱入其後的陌刀手陣型中。因為他們與對手離得太近,貿貿然引弦也只會傷到自己人。

  晉印熾領著毛老三的百人隊卻沒有向兩翼突進,他們只是回馬衝刺,像任何一次降攻。無匹的力量就帶著這群亡命之徒正面像長棘營沖去。在觸到槍尖的一瞬,他們沒有像過去一樣扭頭,反而勒韁騰空,重重地撞翻鐵牆中央,更有甚者,流鴻般越過了長棘營的頭頂。二分之一的人被長槍刺穿,但是沖進陣後的人卻在落地的一瞬捉刀猛劈,長棘營當中出現了一個潰口。

  一怔忪間,扭結成的陣型拖住了他們轉身的速度。兩翼突進的騎手們將手裏的長刀遞出,借住駿馬的蠻力賓士著劃過他們的脖頸,瞬間斬落下七百個高傲的頭顱。

  這個傳說中危險的騎兵殺手陣營被他們自己的驕傲拖累了,或許,這個建國以來一直沒有變更過的傳說,已經腐朽得千瘡百孔。

  因為,被鐵鎖突刺包圍的他們,無法轉身。一旦到了戰場,只進不退。

  晉印熾靜靜地立在陣前沒有動,他看著長棘營倒下,面前是蟻群般密集的陌刀手。山原上,赤火麒麟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策動了胯下神駿,吹著蘆哨在下一瞬向著右翼絕塵而去。如他一般,所有的黑甲騎手都避開了陌刀手的鋒芒,也並不因暴雨飛蝗般的箭陣拖累了身形。他們如狂風般飆過陣前,襲向右翼。

  只要右翼稍微戀戰地向前一聳動,露出陣後的一個空隙,他們就可以殺進中軍。

  那時候,誰都不會以為生擒西華王是一句蠢話了。

  ————————————————————————————————————

  汾安國曄晴城郊外,正對著沃雪原的山隘口。

  北堂氏的紫金風王旗在夜風中招展,對著雲夢澤旁的狹道。

  王旗下立著兩個人。一個個子很高,沉重的大風氅蓋不住其下飛揚的衣袂,淡棕色的瞳仁裏是蠻不在乎的散漫,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在他的身旁,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握著佩劍,緊張地擺弄著銀絲劍鏈。他的臉上蓋著風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他的背脊相當寬闊,欣長的腰身蓄滿了瞬刹而發的力量。

  他們的背後,三萬將士依山控野地列陣。只要一聲號令,沃雪原中的僵持就會被打破。

  高個子男人看了看天色,背著手閑閑地說:“西華那裏要打起來了呢。”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不是,”他偏頭嬉笑著看了眼表弟——他對表弟現在的這個樣子還是有些陌生。但旋即便頗浮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總他媽覺得,大地不是圓的。”他頓了頓,嬉笑地說:“我觀測了很久,這片大地無限延伸。至於星辰是不是圍繞著大地東升西落,我就不知道了。”

  “真不浪漫。我無法接受大地和我早晨吃的餅子一樣四四方方。”

  “哦,”高個子男人不咸不淡地應了聲,似乎對表弟的回答很不滿意。“難道你覺得大地長得像麻球很浪漫嗎?我的意思是——”

  “有區別嗎?”

  “沒有。”高個子男人搖搖頭。

  這兩個人湊到一起,除了無厘頭,就是沈默。

  過了一個對時,風帽男重又打破了寂靜。“你說……皇儲妃真得是老四?”

  “我穿過來都十五年了,才等到你們……你說這世道怎麼這麼不公平?不都是一個姥姥嘛?我是大哥就要我先來預熱預熱?”披風男憤憤道。“她叫楚軒謠,今年五月落過水失過憶,不是老四我把頭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那完了,那啥,那啥皇帝把她帶去西界關了。”

  披風男眼裏閃過一絲恨意,這麼多年的歷練讓他有了不一般深沉的心思。但是一提到他的難兄難弟們,還是眼淚嘩嘩地。“丫的老四如果沒從西界關活著回來,他這個皇帝也別想做穩當!我他媽第一個造反……不過,在此之前,”他危險地抬頭看看自己的王旗,“還是幫他壓著公卿吧。”

  風帽男無奈地看著前方,似乎想看到那座四平八穩的行宮。“那如果老四平平安安回帝都呢?”

  “唉,把她放在宮裏頭總是不放心。”披風男歎了口氣,“我正在想辦法把她劫出來。對於我們的這個未來妹婿,和他那套中原最大的房子,我不是一般得不滿意——雖然說地皮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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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八、西界關戰役(七)

  黑甲的騎士像是散落在白楸木棋盤上的黑子,雖勢單影孤卻悍勇如鷹,陷在西華陣裏來回奔突。他們如貫雷一般從右翼殺到左翼,又撥轉馬頭折回,金屬的浪潮迂回穿插了四次之多,漸漸在中軍與前陣之間殺開一條血路。可他們無法再前進了,因為王旗之下有持盾而立的人牆。從中刺出的長槍槍尖閃著揚厲的光芒。

  赤火麒麟旗插在山原上,帥旗下,一個披著紫堇大氅的中年人默默地看著底下一黑一白兩頭巨獸的撕咬。兩色在陣前已經交融在一起,滾滾的殺伐之意在黑草尖上覆壓。王域的精銳到這時候才衝鋒,幾乎把戰線拉到了九原城附近。

  幽千葉的確謹慎非常,直到晉印熾幾乎殺進中軍,才下令擊鼓進軍。

  謀定而後動。

  畢仲先(呃……西華國主總認識吧?)對著身邊的死士一揮手:“看到那個人了嗎?”

  四個披著鐵鐺甲的武士眯著眼睛,不看國主的手就曉得他在說誰。那匹雪白的梟狼駒在底下的傾坡上橫衝直撞,烈鬃白晃晃如同一張鮮明的旗幟。它蹄聲輕捷,完全沒有久馳的疲遝之意。馬背上的人一手握劍一手持刀,攻勢極烈,經行之處血臥勁草。

  “殺了他。”

  晉印熾帶著一個身邊的二十幾人,離山原上的赤火麒麟旗不過七百步。他已經瞥到了那抹如劍般筆挺的身影。但突然,座下的白馬前蹄一輕,晉印熾鬆手摔在地上,而那個一直綁在馬鞍旁的黑木匣子,亦沉沉地落在他身邊,滾了幾滾。黑草下蔓延扭曲的陷馬溝蛇般隱蔽與危險,擋住了梟狼駒的橫行。但白馬顛了兩記又站穩了,血紅的眼盯著前頭圍上來的士兵,長嘶一聲狂奔而走,履險如夷。

  晉印熾陷在青勁陣中,旁邊最近的敕柳騎兵也在二十步開外。他忍著左臂的劇痛舉劍格擋劈頭而來的一擊,而後另一手揮刀橫斬。毫不凝滯地抽出後,他甩手把劍刺了出去,穩穩地釘在身近抬弓的身影上。他喘了口氣,沒有再探出頭去,只是坐在黑草叢中舔了舔發幹的唇。他的先鋒營從右翼突進後,真得在右翼前移的瞬間找到了那個縫隙,插入了中軍。混戰多時,他的身邊已經不滿兩百人,而且都被密集的陣營給割開了。晉印熾知道,只要再走七百步,七百步……可他累了。

  突然間,天空中有什麼東西掠過。他迅速沉身,劈空而來的勁道割裂了他頭上的方巾。晉印熾靜靜地聽著,四道勁風正在迅速地將他合圍,步履輕盈踏空而過。他看看那柄已經砍出缺口來的刀搖了搖頭,撐著地站起來,然後翻腕橫在胸口,擺出亙行起勢——虛嶽。

  分魚嶺東麓。

  顧錦謙終於從黑草間露出腦袋來。山麓另一旁的戰鼓敲得悶實,正是分三列急進的行軍鼓。他突然喝令:“全軍上馬!”

  一千敕羽部騎射翻身上馬。他們騎乘著血統純正的朔北騏驥引弦而進,箭簇上跳騰著幽微的火星。在看到那些勾連的營帳時,黑色的鋒線千箭齊出,把燎烈的火芒投到白色的冰塵中。

  顧錦謙頭一個策著馬穿過火海,對著殿后的禁衛搭弓。

  “這一仗,要殺得西華王魂裏夢裏都不敢再舉旗東望!”

  ———————————————————————————

  楚軒謠不會忘記那一夜,那些呐喊在她虛浮的腳步聲中漸行漸遠。她在那麼多的聲音中找不到他的聲音,於是她懼怕起來。但她沒有停下,她在空曠無人的西界關中穿梭,被切割開的營房中黑暗一片,仿佛在哪里都藏匿著冷笑著的怪獸。

  楚軒謠不敢停,仿佛她停下腳步,就會錯過什麼。然後,她看到周圍的濃霧被一陣氣流攪開。

  心口猛一陣鈍痛。她跪坐在了地上。周圍,碩大的火色紛紛流星自天而降,砸到的營房頓時坍成一片廢墟。濺起的碎片帶著依舊熾熱的溫度襲向四周,她捂著胸口匍匐在地。她知道那是西華的投石機。

  心好痛。

  是他死了嗎?她輕輕地問。

  而幾乎在同一時刻,她的腦海中一直沉寂的封存鮮活了起來。她想起了,她原本不該想起的東西。

  然後,一滴雨水堪堪打在她的頸子上。下雨了……空中有拉長的黑色線條劈開濃濃的白霧。

  頭頂,龍鱗初現。

  下雨了。秦雍晗握著孤篁的手一震,眼中的殺性收斂一點。可下一秒他的嘴角就綻開一絲陰騖的笑意——濃濃的白霧在紛揚的雨絲中散去,所有的混沌都被這清爽的、帶著泥土香的雨點劈開了。他撥開那些寒泓,跑到最近的城牆上一看,整個山谷在他眼前緩緩展開,正在被趕來的西華軍填滿。他們結成一個個方陣,在城牆下有序地排列著。先鋒營上了城牆後,後面的軍士正在雨點中彷徨。西華軍因著濃霧偷襲,青勁本來也要上城牆的,但是現在……秦雍晗冷笑起來,然後一劍挑穿了身旁的繩索,火油和雲梯一齊落下去,如同一匹火紅的瀑布點燃了他的憤怒。

  是的,是憤怒,是讓每一個看著他的眼睛的人都無端恐懼的憤怒。

  不遠處,溫博孚一槍槊倒爬上城牆來的西華兵,對近旁的親兵道:“快去保護皇上!”

  那個親兵邊殺邊往外跑去:“原來督師將軍是皇上啊——怪不得帶女人來!”

  不一會兒他又邊殺邊跑著回來。溫博孚大怒地罵了句娘:“你他娘的倒是去啊!”

  那個鬍子拉碴的親兵一抹臉上的血,一刀披在面前的雲梯上。“不用不用了,”他含糊著講,“皇上殺性起了,撩起劍就刺,什麼都不管……我還差點被他給劈了,那勁道……用得還是左手……”

  溫博孚聽了之後無語,良久才嘀咕一聲:“第一次上戰場也不能敵我不分地殺啊。”
min93 發表於 2008-12-26 13:09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第九十九章、西界關戰役(八)——九原將血

    有被甲冑保護的地方全都佈滿了細小的口子,向外滲染紅了綠色的絮衣。那是被一條帶刺的軟鞭傷到的,而現在這條軟鞭像被吸幹了血一半,盤曲在黝黑的草尖上。晉印熾的刀被砍斷了。有那麼一刻,他仰躺在到處是火光與喊殺的草地上,被汗水和血水迷糊了視線。眼睛火辣辣地疼,但他還是望著沉黑的天空。他的心很空,連身旁戰場的沸騰都聽不到,耳邊只是黑草瑟瑟的嘯響,和沉如擂鼓的心跳。

    合圍他的人是頂尖的高手,應該是西華國主座下的死士。如今,周圍又多了三具屍體,而剩下一個叱栗斯,要把他碎屍萬段。

    那個人極盡氣力向他一刀一刀劈來,十分簡單的招式,卻淩厲生風。面具下的眼睛濁黃中帶著血絲,痛苦將他的面孔扭曲。晉印熾抬手迎上一刀,護臂被震得裂開,啪嗒碎在地上。他起身坐在草地上,緣著本能躲避那怨厲的刀鋒,不多時卻又在腿上添上一道傷口。驕狂的對手被少年徹底激怒了,晉印熾聽著他那些含混不清的話,似乎剛才的對手中有他的女人吧。然後他突然被什麼東西硌到了腰,一個不穩便倒栽下去。

    他很累,但他不敢就此倒下,打了幾個滾離了那黑木匣子,避過了又一次暴戾又蓄滿恨意的一刀。清脆地“啪”一聲,他聽到幹松木被切開的聲音,緊接著一陣悅耳的輕吟從匣子中溢出。

    繼而沉悶地“砰”一聲,天地都安靜了。

    有一段刀鋒落在了草地上。

    他回頭,看到蒙面人甚是驚懼的眼神。紫銀色的弓背從斷開地匣子裏露出來。而對手的那柄好刀,竟裂成了兩半。

    晉印熾猛然勾腿把他鏟倒,伸手探進匣子的斷口中,握住紋著應龍的弓臂。猛地一抽手,匣子徹底剝落,就像一匹漆黑骯髒的裹屍布從絕豔的女子身上褪去。他立身握弓,把銀亮的弓弦對準殺手。那人想也沒想伸手來搶,穿過弓弦也欲抓住紫銀弓臂。卻不料晉印熾雙手執弓猛地一倒扭,鋒利的弦絞住了蒙面人,竟在瞬間卸掉了他地右手!

    少年聽到了嚎叫,比任何聲音都清晰。他握著弓低下頭,眼裏的沉黑色泛起了輕輕的漣漪。那些嚎叫像封印在地底的巨獸,睜開了絕戾的眼從黑暗中沖出來,瘋狂地咬噬著薄弱的心智。

    為什麼,都不認識的人。就要互相殘殺呢?他閉上眼睛。

    只是,若不立下軍功,哪里又是他的出路?

    他默默地走過倒地地死士,掏出木匣暗袋中的六支箭插在束甲的皮帶上。又在附近隨隨便便撿了柄長刀。從一具屍體上剝下了一個粗糙的鐵指環。最後,他走到那個蒙面人地身邊,小心地掏出一瓶傷藥放在地上。做完這一切,他向著山原的帥旗走去,不再回頭。

    盾牆外突然響起一陣悠遠的蘆哨,四散的軍士都停下了漫無目的的攻伐,向著哨聲吹來的地方奮力突進。當陷入中軍的重騎兵部奔到晉印熾身邊時,僅甚一百五十騎。其餘的人即使不是戰死,也回殺到主力那兒去了。風敕策馬在外圍繞圈。即使底下是草原,也被踏起滿天地塵土;敕柳部搭弓向著盾牆連射,從盾甲連綴的縫隙裏送去冰冷的殺意。晉印熾從霍先的箭壺裏抽箭,不一會兒他的白馬終於悠悠顛顛地小跑過來,對著他撲閃著紫羅蘭色的大眼睛。

    晉印熾翻身上馬,右手地虎口砍得迸裂。汗水流經有澀澀的痛意。他擰了擰眉,套上粗糙的鐵指環執韁控弦。那張弓很硬,射出的箭帶著亂石崩雲的力道衝擊著盾牆,那金屬的牆壁即使被箭陣壓得有些鬆動,仍在下一刻重新鞏固,牢牢地把住古驛道到山原的通途。晉印熾一瞥身邊的人,連射快要耗光所有的箭支。

    他搖了搖乾澀的唇,突然沖出了重騎兵地保護,駭得敕羽部全都換了角度幫他打掩護。待他馳近,從縫隙中看到盾甲後有什麼時。他的心猛然沉了沉。

    後面,還是一排盾甲牆。

    ———————————————————————————

    待晉印熾回到臨時的圓刀陣時,天空突然黯了一黯。他想也不想地猛退,卻發現越來越多的陌刀手包圍了他們。前有分魚嶺山麓上的盾牆陣,三面都是西華軍,而遮蔽夜空的,是箭。

    “已經敗了嗎?”他想。

    赤火麒麟在七百步外。

    可是他敗了。

    晉印熾持劍撥開一陣密箭,周圍響起了連綿的墜地聲。很多人倒下了,自高而下的穿甲箭和放血箭讓他們再也不能站起來。後世的名將中再也不會有他們的名字,來年春天,屍骨將會湮沒在永寂的黑草原上。直到很多年後,空空的眼窩望著星流千年,卻無人再記得他們的名字。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作了一個絕望卻勇敢的決定。一摸箭囊,空空如也。而他需要一支箭,來寫一曲挽歌。

    赤火麒麟旗在山頂上飄搖。他想,射斷帥旗也是好的。

    七百步。

    沒有人可以做到,那神之手劃下的距離。即使是再好的弓手,也射不過一百五十步。

    他緩緩地抽出腰間銀白色的箭,搭在紫銀色的弓上。胯下的梟狼駒異常地暴躁,只是晉印熾沒有什麼力氣再去勒韁。他只是靜靜地拉滿弓,按著自己心跳的節律。一呼吸間,出箭。

    在承平五年三月三十日夜,九原城東鏖戰之時,有一道寒冷的白鴻自中軍之前破空。那支箭中蓄滿的力道貫穿了兩道鐵甲牆的防線,最後紮在一個高九尺的戰士中。那個人低頭看了看胸口,一支白翎,沒有血跡。

    前後,一百五十步。

    “好冷啊。”他突然輕聲說,然後緩緩向下跪倒。周圍的鐵甲牆上,白霜如帶鉤的蔓草,瘋狂地延展開去。而那時的九原城,正值仲春。

    晉印熾看著前頭突然曠闊了的天幕,愣愣地撥開變得稀稀拉拉的箭支。那堵如山嶽般靜鑄的鐵牆緩緩仄倒,如被霜雪棄殺的凍屍。周圍,黑甲的戰士策馬前湧,“生擒西華王”的吼聲震天——鐵甲陣倒了最好,管他娘地怎麼倒的。

    只是少年烏金色的眼裏閃過一道光亮。

    他聽過市肆的評書。當說書先生大剌剌地噴口水時,他是底下黑壓壓攢簇的頭顱之一。所以,他自然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晉印熾踢了踢座下的白馬,背著弓隱在大隊裏向前沖去。經行過那個跪坐在地上的九尺大漢時,他反手拔出了銀亮的箭。一弓逐月,七箭流鴻……他彎了彎嘴角,把箭收回箭壺。

    在箭收回的一瞬,白霜也憑空消失了。留下兩道莫名其妙地被鐵蹄踏得七零八落的盾甲牆,還未反應過來剛才倒地怎麼了,就看著重騎兵大剌剌地沖上了山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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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第一○○章、西界關戰役(九)——赤火麒麟

    仲先看著少年倚著弓站在他的面前,玄甲鏗然,一如的黑色潮水。來人全身上下都淌著汗,其中有綴著的血色緩緩地滴在草地上。畢仲先看著那張還很稚嫩的臉,不由得輕笑一聲。王旗下還有層層疊疊的禁軍,少年卻僅剩下七十餘騎。

    可他曉得,白棋已經輸了。

    “這就是將血啊——”他似是不甘地看著逐月流鴻,然後問那個愣在原地喘氣的小將:“九原的南門,可是我那不肖兒打開的?”

    少年搖搖頭,看著西華王的紫金大氅被風吹得豎起了絨毛。他硬朗的劍眉星目下刻著很密集的細小皺紋,雖然看起來不過不惑之年,但已經有一雙很老的眼睛了。所以他不知道怎麼講給面前的人聽,他的兒子在保護那個潔白的王城時,自高高的城牆上躍下,把一腔的熱血濺在他的馬前。

    西華王依舊沉靜地點點頭。分魚嶺的東麓,引弦聲與馬蹄交替著碾揉他殿后的步卒,晉印熾已經能看見顧錦謙引弓狂飆而射。只是畢仲先仿佛沒有聽見一樣,孤獨地眺望著九原城。

    “還算是我畢氏的子孫。”

    他說完,從少年手裏接過流鴻箭。保養精細的手指撫過雪白的尾翎、銀亮的劍身和寒鐵箭簇,不經意地抖了抖。畢靜花樊牧,楓簡邊南枯。建廷十姓柱國,竟是他畢氏先反了歃血之盟。

    畢仲先對著天空歎了口氣。他知道,那個潔白粗礪的城池在不遠處騰起大火,就像在黑夜中撲騰的揚翼之蝶。他想,帝都裏頭的皇帝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他為什麼可以為了一個城池舍掉一場賭局。當年輕地畢仲先策馬行過九原的大道,靜靜的月光下,酒肆中映出跳著火星的殷紅火塘,安逸,散發著乾燥的松木香。盡頭,潔白的王城高聳,而下城沈默在他的腳下,似是在拱衛著漫無邊際的黑草原。

    那時候畢仲先就滿足地想。他要喜歡這個城池一世地。所以他不想賭、也不願賭,他只想看到九原永遠靜靜地染著火塘。他喜歡這個黑白勾勒出的、天空一樣純靜安逸的城池,只是帝都裏有絕世的賭徒,把他推上了賭桌。

    “對了,你姓樊?”他抬眼問那個眼眸躲閃的少年。

    少年垂下純黑的眸子,輕聲說:“我姓晉,我叫晉印熾。”他想了想又說,“我父親是……”

    他覺得。在這種時候把父親的名字告訴西華王,會給父親爭臉。

    可他沒有說下去。

    半折的赤火麒麟下,畢仲先把箭刺進胸口,然後閉上了他地眼睛。

    這一仗打到天明。偃旗息鼓。黑甲的騎手都疲憊地坐在九原城外,只有少數殿后軍在處理戰場。白色的上城被燒得漆黑,凡是畢氏王族都無一倖免,西華王禁軍兩千人被坑殺。

    清早,九原城沒有出逃的人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看到玄甲地軍士們駐紮在城樓上,疲憊,但帶著很溫厚的笑意,並沒有冒犯過一處居民。他們歎了口氣。還好只是換了個收稅人。

    晉印熾很累卻睡不著,陷入了“累到不想睡,困到累扒了”的惡性循環中。毛老三坐在他身邊,很後悔沒有跟緊牢晉印熾。晉印熾吹蘆哨的時候,自己還在左翼和遊俠對砍。他推搡著昏昏沉沉的統領,喋喋不休地向他打聽逐月流鴻。

    馬蹄聲自遠馳近。幽千葉勒著馬看著底下躺著的晉印熾。“好啊,總共折了一千三百五十六人,你小子手裏就折了二百三十三,你該當何罪啊?還有,畢仲先也死在你小子手裏,看回帝都十公卿不扒你的皮!”

    晉印熾沒有力氣說話,閉著眼睛就感到陽光細碎地在眼瞼上投下一片殷紅。今天的九原城,天空明媚得如同南國。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身邊重重的下馬聲,毛老三嘀嘀咕咕地勸阻迎了上去。儘是幫他說情的。可是,還是有一馬鞭抽在他耳邊的土地上,繼而,幽千葉疲倦卻放肆的大笑傳進了耳朵裏。

    “想不到還留了這一手。”他從手下的皮帶中抽出一支銀白色的箭,眯著眼睛看其上地應龍圖騰。這就是一箭封凍盾牆的流鴻?!他把玩了一陣,把箭插進腰間的箭壺裏。“借給大哥用用……唉,若是被扶風看見了,准要剁下我的手了。”他翻身上馬,解下赤色的披風扔在晉印熾身上。

    漸遠的馬蹄聲中,溫厚聲線又雨點一樣頒出命令:“敕柳先鋒營都統領晉印熾聽令:日落之前帶五個百人隊北上,拿下拒鹿關!”

    晉印熾縮了縮身子,扯著披風沉沉睡去,臉上還凝著隔夜的血污。而毛老三重重地躺倒在草地上,聽著主帥的馬蹄聲蠧蠧地跑遠,嘴不

    蠕動幾聲。

    五百人,拒鹿關……完了,幽將軍被小晉傳染了。他知道敕柳營中最盛產極度自負的人和武略過人的人。他以前不知道這兩者害可以疊加,直到他和晉印熾混久了。他偷睨了眼身旁覆著披風地少年,雖然平時傻裏吧唧,吭一聲都不敢的樣子,其實眼睛長在頭頂上呢。

    不過人家有實力嘛,說不定還姓樊呢。樊印熾……總好像還是晉印熾好聽呵。不過,樊家那老丫頭真嫁給個姓晉的啦?那麼好福氣?聽說當年景帝和那個姓風的、神神叨叨的帝師都搶上了。

    毛老三輕輕搖了搖頭,他們的時間不多,要好好休息才是。這種豪門恩怨,他才懶得想。

    ———————————————————————————

    四月一日淩晨。

    楚軒謠忐忑不安地走近守備館,眼睛卻盯著遠處飄搖的蒼狼旗。兩夜一日,他總算保得那面旗。

    不多時,一些將軍從裏頭走出來,全都擰著眉心、心事重重的樣子。溫博的花白鬍子乾枯地癟下去,看到她卻意外地上前搭話,讓她受寵若驚。

    “皇儲妃娘娘……也要自己保重啊!”他說。

    —

    戰了兩夜一日,西界關可禦敵之兵竟不足三千了——雖然在城牆和關外的山口留下了更多西華軍的屍體,但看他們撤走時還密密麻麻的啊。即使訓練躁急不夠精悍,即使盔甲沒有守關軍厚實,可一齊吐口唾沫也能淹掉西界關吧?!除卻戰死的,受了傷的都擠在營房裏,軍醫滿關隘地亂跑。楚軒謠跟在他們身後,也儘量幫忙照顧那些受傷的軍士,做些包紮傷口、喂水的小事。但她起先高估了自己,貿貿然就闖進裏頭,結果看到那些殘肢斷臂血淋淋地擺在面前,竟忍不住跑出門幹嘔了好些次。終於能體會到《珍珠港》中那些暈眩、扭曲的場景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她學小猴子說了句“一杯濃濃的糖和一杯濃濃的鹽”,雖然救回了幾條性命,但鹽的缺乏讓這麼簡單的事都變得無望。傷藥雖然還有,但是要撐幾天才是個頭呢?

    她整了整亂糟糟的衣服,向遠處眺望那重簷的城樓。她已經不敢上城牆了,那裏堆積著太多冰涼刺目的死意。她回過神來,捏了捏衣擺,小心翼翼地推開守備館的門。

    天色剛剛才亮起一線魚肚白,守備館裏頭熄了***,什麼都黯濛濛的,看不分明。楚軒謠眯起眼睛找了一會兒,看到秦雍就披著鐵鐺甲和披風坐在大堂盡頭的案桌前,腋下的鐵葉子竟已被磨得發亮。他沒有戴戰盔,頭髮亂蓬蓬的,手支頭對著桌子上的輿圖,無聲,無息。他就這樣一個人隱在寬闊的黑暗中,就像王座上沒有溫度的雕像。

    楚軒謠放輕腳步走近他,驀然發現他睡著了。她熟悉他睡著時的呼吸,很綿長很平穩,武林高手那種的。那倒也好,用不著編那些蹩腳的理由。她把餅子放在他的案桌角上,然後轉身離開。

    離他太近了,就會無端地想逃離。可若是太遠了……

    她歎了口氣,她比較喜歡聽天由命的那個自己,不喜歡這樣子成天坐立不安的自己。他在城牆上戰了兩夜一日,她愣是不敢去睡,握著那把該死的枯血心神不定。後來她覺悟到自己心神不定也沒有用啊,他又不會為此加速加攻,所以就跑去軍醫那裏幫忙。被那裏的氣憤感染、忙開了之後,她真得不會再輕易想起他來。只是一閑下來,就會靜靜地坐在黃土階上,望著遙遠的城牆,不自覺撫上枯血的柄。她眼前的關隘上,很多燃燒著石塊在天空劃過一道道精准的抛物線,轟隆隆地砸下來。這時的她就變得和秦矜汐一樣神經質,會突然心悸突然淚流滿面,想——那些穿堂而過的風夾纏著旗獵獵的聲響,在揚厲的大火中是如此孱弱,又無可寄託,即使是曾經溫暖過的話,也會在一瞬間變得空洞,渺茫……此類云云。

    於是潛意識裏頭有個聲音在講:你完蛋了你完蛋了你完蛋了。所以她甩甩頭也就繼續去聞那些濃苦的藥味。

    老師說過的,老師說的不會有錯。何況……

    楚軒謠閉上眼睛。

    那天夜裏,腦中生銹的閥門被掠過的風雨啟開,她在混沌深處找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場景,雖然無法用一條連貫的線穿起來,卻隱隱猜到了一些真相。

    那是些本該忘記的東西啊。若是她沒有記起來,也許會心甘情願地陪著他一路走到黑,不過現在,她有點怯懦與疲乏。
min93 發表於 2008-12-26 13:24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第一○一章、西界關戰役(十)——在劫難逃

    你還沒走?”他突然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眸,她觸到他怕起來。他看她的眼神陌生,凜烈。秦雍以前再怎麼生氣,也不至於對著她爆那麼濃重的殺氣啊——現在他的眼神是共工看祝融,軒轅看蚩尤。

    “嗯,”她有些含糊地應了一聲,“我不認得路。”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在這裏幫忙。”霎時就充滿了勤工儉學的意味。

    只是一瞬他又歎了口氣低下頭,朝她擺了擺手。“不是因為你。”

    楚軒謠也知道他那麼恨肯定不是因為她,她這幾天那麼聽話來著……

    秦雍不再出聲,繼續一個人坐在案桌前出神。

    楚軒謠向門邊走了幾步,猛地回頭道:“對了,那個傷藥好像要不夠了……”

    “快了。”

    “ 哦。”她找不出其他話來,撥了撥絮衣,按下一絲絲不甘心,抬步離開了那片昏暗。就把他一個人丟在裏頭吧,她想,反正他一個人就夠了,多一個就是累贅。她勉力提起精神,丟開莫名其妙的落寞,向著軍醫醫館走去。推開門的時候,她頓了頓道:“你會贏的。”然後抬頭,努力讓自己沾著晨光的背影看上去神棍一點。

    而秦雍怔怔地看著案桌角上那被捏得髒乎乎的餅,然後暗自抬頭,那裏有被衣角帶上的門。“你會贏的。”

    他知道她什麼都不是,可他信。

    夜。

    楚軒謠頭疼得厲害,又引出了咳嗽加鼻涕,被軍醫勒令回營房休息。其實她挺討厭那個營房的。雖然也可以勉強算作一室一廳。為了維持風紀、不讓她這個一點紅傷了風化,她居處的周圍一個男人也沒有,換句話說一個人都沒有——西界關裏除了男人就是男人嘛。她一個人走在那些闊到五馬並行的直道上,忽然聽到城樓那裏又傳來劈天裂地地喊殺聲。又打起來了……她甚至有些麻木地想,湧進來就糟糕了。不一會兒,一大顆火流星砸在關後的營房上,楚軒謠很麻利地捂著耳朵蹲下身去,地面幫她哆嗦了一陣。還好秦雍把她藏得比較深。投石機還砸不到她。否則,早就被壓平榨出脂肪來了。

    突然,她聽到有人在底下歇斯底里叫:“公主!小……”她愣在原地,分析了三秒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然後她感到肋下一緊,竟是被人拖了起來。楚軒謠立馬條件反射地蹬腳,英勇地想踩住底下的那雙黑靴子然後來個過肩摔,結果礙於身高沒有實現。這時,一把軟劍從地底下鑽出來。銀芒順勢纏住了那雙黑靴。她這才後知後覺地記起來,那個聲音有個相當變態的主人,叫做南宮牧野(在巨牧村出現過的龍套)。平生喜好是模仿斯芬克司給過路人猜謎語。

    楚軒謠被夾在腋下,兩人的劍風刮過鼻子、耳朵、嘴唇。這時才意識到秦雍給人多大的安全感——至少他從來沒有讓她呆在劍風掠成的圓圈裏!斷了幾綹發,割裂了幾道口子,終於有單薄地腳步聲向這個空曠的地方襲來。劫持者沒有多和南宮牧野過招,直接夾著她就竄上了營房。然後那個人不費吹灰之力,把牛頓經典力學踩在腳下擰了擰,靠著內力作用在西界關營房的屋頂上跳來跳去——這是楚軒謠的親口敍述。而她的第一次浪漫飛行,是跟一個蒙著面不曉得多大歲數的陌生人,亦不明男女。

    南宮牧野輕功不好,在地上拼命地追趕著。一路上撞到很多不明物體,每次發出的聲響都讓楚軒謠不由得皺起臉來——不止有對撞聲,還有很爆笑的罵罵咧咧聲。她居然有這個閒心歎氣,想想也是了,每天遁地地人。哪個殺手不想瀟灑點,白衣飄飄掠來掠去。而南宮立志當只耗子……真是好高的覺悟!

    “公主……公主……”他扯著嗓子在下面邊跑邊喊,終於想起來自己會遁地,於是邊遁地邊喊,吞了不少土。

    只是楚軒謠近乎絕望地看到,南宮從地裏鑽出來,被三個人截住。身後,還有三個人在房頂上跳來跳去。

    那啥?興奮七人組?秦雍幹什麼吃的呀,西界關裏還有那麼多奸細……

    南宮牧野一柄軟劍使得順溜,正纏著一個的劍,抬手就向撲到右手邊地黑衣人放了張網。被網罩住的人明顯頓了頓。狐疑著那麼小的袖口裏怎麼會有這麼大張網……可他馬上就在營房的平頂上打起滾來,因為那網似是有魂般慢慢束緊,密絲鋒利如刀,臉上已是一道道齊整的血紋。南宮牧野聽他叫得慘烈,大罵一聲把他踹了下去。他皺了皺眉頭,知道不解決這三個也救不了公主,只好耐著性子與剩下兩個人交纏。

    裏頭有個人很不好對付,用的兩弧彎刀,專門纏他的軟劍,薄貼而迅疾,如蠍子的毒牙一樣往來與軟劍殺式之中。南宮牧野看著三線墨色自光火印染的天幕下急奔向關右,已動了危險地心思。

    他低聲吟唱起來。

    使彎刀的高挑男人微愣了愣,南宮乘機架著較弱的一個騰至營房邊角。他凝著心智看著對手的眼睛,嘴裏輕柔地吐出最危險的字句。

    而這時的南宮牧野,只是一個印在牆上流動地影子。

    只有影子。

    三呼吸間,他推開那個已經茫然睜眼看天空的傢伙,重又跳上營房平頂。使彎刀的男人已把到彎刀收入兩股邊線上的皮套中,發出沉悶若雷的笑聲:“南宮賢弟?”

    南宮牧野狐疑地看了看高個子男人,待他掀開蒙面的布才想起來。“北宗八?”

    北宗八其實不是人名,只是一個代號,代表著廣寒樓北宗排行第八的殺手。南宮牧野從來都只用自己的真名,用他自己的話解釋是“君子坦蕩蕩”,其實是因為他的代號是南宗三十六……

    知道地人都覺得戚幽夫人腦子秀逗了,派那麼個人來保護女兒。幸虧楚軒謠一輩子都不知道,否則她一定懷疑戚幽夫人是後媽。

    被稱做“北宗八”的男人點點頭,旋著手中的布巾閑閑道:“這幾年沒回去過,怎麼,偶爾做莊小生意,南宮賢弟也要攔?”

    南宮牧野猛一拍頭,掉頭就走,他的公主已經被劫得快不見了!他紮進地裏,憤憤地留下一句話——“這***還叫小生意!北宗八,什麼才叫大生意!她是公主!!!”

    “公主?!”北宗八也猛一拍頭,“早知道就自己搶過來,有駙馬府住了!”

    南宮牧野吃著土吼回去:“晉國的!少樓主……”這回那個腦子裏也長肌肉的傢伙終於領悟過來,飛身跟了上去。

    看來……以後不能只在江湖上混,偶爾也要關心下政治生活。北宗八認真地想,然後拔腿跟上。若是讓少樓主在眼皮底下被劫出天下第一雄關,全廣寒樓的人都會在樓主的英明帶領下鄙視他北宗八的……
min93 發表於 2008-12-26 13:25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第一○二章、關,還是不關

    一會兒楚軒謠一行就接近了城樓。身邊的風聲似乎她一聞到飄來的濃稠的血腥味就幹嘔起來。用餘光一瞥,南宮和另外一個黑衣人追了過來。營房快到頭了,前面就是……嗯?

    她聽到那種沉悶的、帶有金屬回音的撞擊聲,一下一下,在喊聲震天的關隘上也響亮得異常。應該有點棘手。

    的確棘手。秦雍站在箭樓上看著底下的攻城槌,神情凝重。他叫了隊親兵一起下了箭樓,底下已經彙集了七十餘眾。

    皇帝緩緩抽出孤篁,對著向內凹進的關門。其上,一絲絲的裂縫在緩緩地從撞擊點向四面幅散,就像一張大大的蛛網,裹夾著隱隱的崩潰之勢。

    還是被沈長秋找到了這座金城湯池最薄弱的地方——西界關的第八道關門。它隱在只一層磚厚的城牆中,若不是投石機的瘋狂,誰也不會想到有第八道關門的存在。

    當年高祖親自封了這條只能讓一人一馬通行的茶馬之道,不知,作何之想。卻也不知為何要在雄踞之上,鋪一道敗筆。

    楚軒謠被帶著從房頂上躍下,不料半空中蒙面人驀地放手,她就完美地自由落體直到摔在地上。雖然運氣一直以來都蠻好的,不過這次……她痛苦地尖叫一聲,然後被人蒙住了嘴。劇痛傳來卻瞬間麻木,幾近昏厥過去的她伏在地上,一都都不敢動。

    腿斷了……而那個蒙面人捂她嘴的手臂上,插著一柄彎刀。

    哪個不要命的投的!兩個人腦海中同時閃過這樣一句話——也得照顧一下人質安全啊!

    這時,城門被轟開了,西華軍瞬間湧進了門洞。路道很是狹窄。所以兩軍都擠在狹窄地門洞裏混鬥,一時之間倒分不出勝負。西界關號為天下第一雄關,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夠厚實,城牆夠寬,但各處厚度也不盡相同。隱密的第八道關門雖然城門不牢,但竟有八丈之厚,秦雍雖然在窄道裏難以施展拳腳,但引著諸將退至箭難以射殺的地方也就停駐。這條狹窄的通道會為他們提供許多殺敵的機會。他在裏頭也並不急躁。就是和諸將守在半道上,鑽進來個砍一個,相當方便。

    不過半刻,屍首就在面前堆疊到半人多高。秦雍皺了皺眉,然後退後三步,冷笑著看來人翻過同伴的屍首,嘴裏還銜著刀……

    直到他們最後撤出了門洞,裏面填滿了西華的前陣。死的,或是活地。每隔三步就是半人多高的屍體步障,給後面壓上的、真正的西華陌刀手增添了許多麻煩。

    秦雍撤出門洞後,還想守株待兔。因為他知道背後就是西華的精銳軍。可是手下偏將紛紛進言,讓他千萬不能大意。秦雍難敵眾口,故而大手一揮,絞盤和鎖鏈的咬合隱隱從內城牆邊傳來。

    這就是西界關的第八道關,萬無一失的第八道關。

    狹長地門洞外是誘敵的包鐵木門。但只要退到關內啟開機括,門洞前後都會有帶鐵刺的提閘門緩緩落下。

    他只是微微開了個小玩笑,本還想再多幹掉一些青勁的……不過,這也夠沈長秋卒不妨及地。這樣一來,他不管攻哪個城門都要先思量思量。

    秦雍應該祈禱。衝鋒的西華軍裏沒有帶爆炸性化學物品的。否則,這關隘就極有可能被從腑髒中炸開。當然,那個時候秦雍腦子裏的爆炸性化學物品只有爆竹和投石機的流彈——後者還塞不進去來著。

    不遠處低吟靡及的楚軒謠被一把抱了起來,一襲斗篷蓋住了她纏鬥的身子,往那條小小的門洞沖去。那裏,大概有一百個軍士。都候在門道外。抱著楚軒謠的人眼眸一緊,手已按在了她地脖頸間——沈長秋太謹慎了,沒有把精銳派上來,只是派了急急徵召的隊伍。想讓他們先探探虛實,不料敵不過裏一個百人隊。

    當然這個百人隊中的士兵,最低軍銜也是百夫長。在狹長的門洞裏,西華臨時招募的新兵阻礙了精銳的衝鋒,堵得門洞裏仿若憑空生出一座座山。後來地軍士還在攀著屍體翻過去,當頭的快要衝進關隘裏了。只是乍聽到機括的咬合,都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然後就熙熙攘攘推推搡搡地向外撤去,裏頭霎時亂成一片。

    要想闖出去很不容易。何況,兩頭都由提閘門在落下。

    突然一陣鼓聲,城牆上又搭起了不下十座雲梯。秦雍擦了擦臉上的汗,正要回到棱堡上去支援溫博孚。不料這時,不遠處傳來輕銳的劍鳴,若游龍般騰起在營房中。他心下一驚——秦雍自然不可能忘記拒鹿村裏的廣寒樓殺手。

    “快!攔住他們!”

    只是他正要仗劍向營房上的南宮牧野襲去時,一百人面前突然閃過了三道飛影,劃過他的餘光,直撲快要合上的城門!

    身邊的軍士抬弓搭箭,突然被秦雍大喝一聲制止,他隱隱約約聽到楚軒謠在叫他地名字!他不安起來,借著昏暗的天色打量疾步向城門襲來的人,當中一個手裏抱著的可是她?笨!都放在那麼遠的地方了還會被劫!

    於是秦雍腦中迅速形成了一個值夜改革計畫,不能讓關後成為真空地帶——不愧是政治家。可還沒等他縱身去攔,其中兩個就向他襲來。只不過頃刻間便被擊殺于萬軍中。

    其下的軍士都等著他們的主上發號令。那個人已經蹭上了屍首山躲進過道裏了,他輕功甚好,雖然裏頭擁擠不堪,但是進得很快。不關城門,追上去的話很難全身而退了,甚至被堵在門洞裏出不來;而關了城門……

    這城門,關,還是不關?
min93 發表於 2008-12-26 17:16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第一O三章、西界關戰役(十二)——俘

    雍倚在城門邊看著幽深的門洞,沒有人看得清他的

    可楚軒謠看得到。

    她隔著斗篷看著他的眼睛,忘掉了腿傷和莫明的記憶,突然間不鬧騰了,任那雙手把自己抱離西界關。他緩緩劈手作了個下切的動作,然後抽出劍背過身去。那個世界在門洞的另一邊越行越遠,顛顛簸簸,門洞邊倚著秦雍。秦雍低下頭,他的眼裏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可那些東西不駭人。

    有些事情當時弄不明白,就永遠不可能弄明白,從此就重重的壓在心底裏。她曉得自己有心結了。也許能在陽光下縱情大笑,也回不去原來的季節。

    沉黑的世界、緩緩落下的門、若隱若無的幽火、安靜或者不安靜的周遭……這些東西把他們斬斷了兩次。

    其實楚軒謠一直都記不起來帝陵裏發生的事情,只是電光石火間,從混沌深處探來一幅清晰的畫面:岩頂石礫飛濺的洞口,有火星自銅門邊緣擦出,秦雍瘋狂地擺弄著五柄匕首,散亂的發尖下有一個半癟的包裹。

    就如同今夜,火光彌漫的戰場。提閘門轟然落地的一瞬,秦雍背過身抽出了劍,一往無回。

    她知道每一個君王的女人,都應該有那樣的自知。只是,還能全心全意相信他多少次,託付多少次?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劍,會對準她的眉心?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再討厭他了,他的芒刺下也會有柔軟的地方,他曾經那麼坦蕩蕩地裸裎相待,在最落魄地時候。

    她亦不恨。就像西界關上,他的背後還有三千死士。那些人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的君上,他不能為了她一個人丟棄三千條性命與國祚,看著流離蔓延在王域。他甚至連軟弱都不可以。

    但她害怕。害怕那些“本就應該”之下,自己做的犧牲。那終究是他的天下,自己不過是濃墨重彩下渲染的一筆。

    她想自己離開帝都踏上的征途,不過為作一個訣別。

    於是她張口無聲地喊他。

    秦雍好像聽到般抬起頭,那一瞬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久。然後他看到他脫力地垂下手。提閘門重重落下,一人多高的鐵刺埋入土地中。兩頭還差了幾秒,也不知有多長,待楚軒謠閉上眼睛地時候,眼前最後的影像是近乎垂直的西界關外城牆,和數十道密密麻麻的雲梯——緣來他根本不擔心那個攻城槌。他本來下城牆只是為了誘敵,城牆上已經準備好了火油。他從來不相信他會輸。

    只不過他現在開始信命了。

    他下城樓,也許只是為了作一個訣別。

    她也許會被帶到九原。用來當作談判的籌碼,可他不會接受任何談判。那麼她,會被懸在旗杆上絞死吧?

    他深呼吸一口,不知道擺出什麼樣的表情。身旁有很多人看著他。他連失態都不可以。現在是軍心與士氣在撐著西界關,他必須撐到幽千葉歸來,撐到遣散的軍士從家中歸來。

    秦雍站在西界的城牆下,握著孤篁地手心裏沒有溫度。他的胸口還著一張餅子……他突然仰面朝著城牆上大喊,揮舞著拳頭不許他們推倒巨石與火油桶。他再次看看黑沉的、繪著凶獸的提閘門,似乎只有再看一眼,才能相信。

    他機械地邁著步子走上城牆,直到看到那些飛騰地小點沒入白甲軍中,才抽劍禦敵。不一會兒。身邊出現了一個腰身欣長的武士,腰上纏著一把軟劍。他的腳有些,從地上撿了柄直刀,像一股旋風繞轉在秦雍周圍。他的殺戮乾淨又漂亮,只能看到一道黑影穿進穿出。他一邊和秦雍並肩作戰,一邊狠狠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賠我的公主!”

    秦雍不語。直到又一個天明偃旗息鼓時。他狠狠地把劍駕在南宮牧野的胸口,直把他壓在棱堡牆上。

    “你的公主?”他劇烈地喘著氣,然後一劍刺穿了南宮的肩膀。冰冷而絕望的聲音在城牆上傳開去,吼得南宮牧野不敢睜開眼睛。他平生第一次承認,秦氏還是有帝王之氣地。

    “她是我的!”秦雍說完,“咣當”扔下孤篁劍,一個人茫然地走開,卻不知道該去哪兒。

    守城之人,止一千八。

    ——————————————————————————

    而那個時候楚軒謠還渾然不知地睡在一輛馬車裏,肩、腰、大腿、足踝都被二指闊的皮帶子綁著。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修飾著珠玉的車頂,和一個清秀的女孩。見她醒了,那個青衣女孩遞上一個銀色的水罐遞到她嘴邊。可楚軒謠很有骨氣地扭過頭,因為她不渴。

    她費力地抬頭看了看她地右腿,那裏浮腫、脹痛,夾著兩塊木板。她就是被痛楚折磨得醒過來的。她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現在被虜了倒好,把自己當豬吧。

    做一個受傷的俘虜是一件很省心的事——未來肯定不用去想了,想了也沒什麼用。你能跟你獄卒兄弟去大談特談你的人生夢想嗎?

    吃喝肯定不用去想了。如果肯帶上一個受傷的俘虜,那說明你的獄卒兄弟人很好,也需要你,不會一刀結果你——那自然是有求之人,總歸是好酒好肉招待著的。什麼?哦原來是拉去遊街的……我呸!你見過拉去遊街的還配香車寶馬、美女保姆地?直接扔在木柵欄車裏頭,臉上還給刺個“合格”的標誌吧?!標準的流水線豬肉生產……

    綜上所訴,性命無由,睡覺!

    此時晉印熾帶著五個百人隊馳在馬上,已經趕了一夜的路了。幽千葉大部在九原又過了一夜才開拔,卻讓他們先去探路,順道解決下斥候。他告訴晉印熾,待走到江分流之地北折,先去陽換馬,再上拒鹿關。拒鹿關那裏不會超過三千人。

    當時幽千葉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拍得矮了一截之後呵呵笑道:“三千不多吧?你兩萬人都敢撲上去呢……”

    晉印熾咬咬牙,估計很想說,當年我是年少輕狂啊……

    一路只有陰鬱的天色,和單調的水流聲。白日明晃晃地隱在層雲之中,黯淡一如嵌飾。

    突然,三個灰點闖入了他的視線。他一抬手,五百人的隊伍齊齊勒韁。
min93 發表於 2008-12-26 17:20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第一○四章、西界關戰役(十三)——當印遇上風

    顏夢,西界血,猶是寒春濯雪牽。

    千年淚,清酒杯,經年風流成東水。

    亂世紅顏可堪戀

    閱殘年,一生與君幾擦肩。

    ——《彌望集》

    一路只有陰鬱的天色,和單調的水流聲。白日明晃晃地隱在層雲之中,黯淡一如嵌飾。

    突然,三個灰點闖入了晉印熾的視線。他一抬手,五百人的隊伍齊齊勒韁。

    他點了幾個親兵,俯在馬背上輕捷地馳去。餘下的則跳馬蹲身,悄無聲息地原地待命。待到相距一百步時,晉印熾才發現,那不過是尋常人家用的馬車,而且,破舊不堪。

    戰盔給他的清秀的眉骨鍍上一層陰影。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扶了扶戰盔,輕籲了一口氣。

    青衣女子聽到外面的車把式輕聲道:“不好,前面有幾個散兵,不像是自己人。”她略微一愣,咬著唇苦笑一聲,說出的話卻帶著凜然的威儀:“沒事,過去。”

    待馳到跟前,晉印熾道:“停下。”不過脾氣就像個沒脾氣的讀書人。但因為看到他們貫著黑甲,所以三輛馬車的車夫只是狐疑地對望一眼,挨得緊了些停駐。

    他看所有人都盯著他看,又有些緊張起來:“你們……那個……”

    毛老三看到晉印熾又在費力地組織語言,握著直刀刷啦拔出來,策馬向前。“什麼人?從哪里來的!裏面,什麼東西!”

    楚軒謠朦朦朧朧中聽到日本鬼子的臺詞。不由得瑟縮一下,想,又穿了。

    晉印熾掃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明顯在因為手下太過魯莽而自責。毛老三大剌剌地下馬,軍靴踢翻了一塊草皮,按著腰刀向滾下車的幾個人走去。“小晉老大,你不凶點誰聽你?!”

    自從九原城戰之後。先鋒營裏地軍士都管晉印熾叫“晉老大”,因為服他是個不要命的;後來,他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因為下了戰場的晉印熾總給人一種“唉,別和他說話了,一刀砍砍死算了”的悶火,所以這個黑道氣十足的名字就被改成了——“小晉老大”。

    這是個很矛盾的喊法,私下裏其實他們都管晉印熾叫“糯米精”。糯糯的,訥訥的,好像屁股後面著火也不會喊救命也不會急。因為他總是一個人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毛老三他們自然不知道他會不會急啦。至少他們還從沒看見過晉印熾慌張地樣子。

    晉印熾喚了霍先霍殷一齊下馬,佩劍而前。那三個馬車夫交換了下眼色,亦退到一邊,老實地蹲在地上。這時,一個青衣女子掀開藍布簾子,嬌羞地輕“呀”一聲,急急地跳下來道:“軍爺,這是……”

    毛老三一看她的臉,就大剌剌地一揮手。“來來來搶女人搶女人搶女人……”霍先霍殷和他對視一眼,又看看一旁的晉印熾,嬉笑著跑到一邊盤問起三個車夫去。晉印熾一看要孤軍奮戰,於是臉不受控制騰地燒起來。青衣女子見他年紀輕輕,站在自己跟前還矮半個頭,又那麼害羞的樣子。不免暗自輕笑。“軍爺,前面這是怎麼了?”

    “那個……前頭的路不好走,還是回吧。”

    “不好走?”青衣女子呵呵一笑,“軍爺恐怕不是西華人吧?!九西道怎麼會不好走呢?”

    晉印熾尷尬地四處望望,“你們……你們幹什麼去?”

    她突然幽戚起來,香腮濡露。“我們本也是岐安城的大戶,只是這幾天城裏不太平,西界關那裏……”她神光一轉,低聲訴道:“沈將軍破了西界關,大肆橫徵暴斂充當軍需。民不聊生。我家小姐父兄過世,又身染重病,老夫人不得以,把小姐送到九原去投奔親戚的。這馬車裏的都是女眷,軍爺。”

    晉印熾根本沒有聽到她地後半截話,西界關……破了?身旁那些笑虐的盤問聲也歇了下來,顯然他們也聽到了。他抬頭看了眼青衣女子,繞過她,登上了當中的馬車。撩開藍布簾子,果然看到狹窄的車座上躺著一個人,覆著一床錦被。

    她睡著了,輕鎖著眉,不時發出幾聲輕而壓抑地囈語,全是痛。

    晉印熾刹那感到心裏咯噔一下。

    因為他覺得……

    那張被被角遮住了的半張臉有些眼熟。

    他搜索一遍腦子裏有過的女人影像,好像除

    就是夫人,還要加的話就是隔壁住著的小幽、青廬居家姑娘了。前兩個年齡在三十以上已經屬於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後兩個過了十八硬是沒嫁出去。

    —

    他又定睛,微翹的長眼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打上一道陰影,那道很嬌俏地陰影……

    晉印熾神思在帝都轉了轉又轉了回來。

    他沒有想太多,慢慢垂下手,疲憊地對青衣女子打了個手勢。“前面……前面亂得很,你們女孩子家不要再去了,還是回岐安城吧。”他隨手掏出一袋荷包的碎銀扔給青衣女子,“要治病,這些應該夠了。”

    青衣女子呆呆地接住,愣了半晌後跪地叩首。晉印熾騎上馬,靜靜地按著劍柄,直到看著三輛馬車離開視線,始終都沒有動過。

    霍先挨在他身邊,良久才小聲道:“小晉,會不會真得……”

    “若是傳出去,軍法處置。”晉印熾一拍馬,扭身離去。

    “那怎麼著也該去告訴幽將軍一聲吧!”霍先不甘心地打馬跟上,“這不是件小事情!”

    “ 亂軍心者斬。”縱馬而去的他唇角輕輕一笑,可背後的人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在這種時候還敢離城的有幾個呢?雖然衣飾簡樸,但是來人的氣度絕非一個大戶人家地丫鬟可比。那位小姐身上蓋著灰撲撲的一層,看似古舊,其實是及其保暖的煙水大氅。他曾經在五哥那裏看到過一件,緣是貢品。雖然皇上一口咬定太難看了,但 ——依舊是貢品。那又何來沈將軍橫徵暴斂之說?

    青衣女子這樣說,緣是以進為退,曉得他們一定不會放行。又這樣詆毀沈將軍,不免有討好之意。

    而且,在錦被拱起的褶皺縫隙中,他看到了二指闊的皮帶——這個小姐是整個人結結實實被捆在車上。應該是怕她亂動吧。骨頭斷了也算身染重病?聽說沈長秋其實隨軍帶走了一個畢姓公主,恐怕是公主玉貴身嬌跌斷了腿,趕回九原的車架。

    霍殷擠到他身邊結結巴巴地問:“為為為……為什麼放、放走他們?”

    晉印熾又下意識地撥了撥戰盔,“嗯……給沈將軍傳個口信吧。”

    要是讓他一味沒有後顧之憂地攻西界,恐怕皇上會撐得很辛苦。這樣等於給沈長秋放回了一批斥候,更可幸的是,她們看到的只是前鋒一路而已。晉印熾想告誡沈長秋——看著點後頭。

    他勒著馬一揮劍,蒼狼的旗幟舒卷著掠過江的淺灘。

    兩個月後,坐在帝都無人地郊外,自己喝酒、給小白馬喂醬牛肉的晉印熾終於電光石火般想起來,自己是在哪里見過那張側臉。在去年龍辰、裂羽最後一次去洗心殿聚頭時,他坐在鳳鸞春恩車的角落裏,車頂被卸下的一瞬,他看到過那個月亮一樣的女孩子,還有那麼一彎長長的睫毛打在臉上。

    後來他終有有機會見到了那個月亮一樣的女孩子了,他醞釀了幾個月鼓足勇氣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被俘虜過?”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你是不是鬼?這是奇幻版。

    或者是: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呢?這是現實版。

    可他偏偏問到了敏感的戰爭題材。

    那是晉印熾第一次正式地和她講話,結果那個女孩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一聲沒理他。過了很久很久,還是沒理他。只是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人被某人騙去喝酒,他才有機會這件事原原本本說出來,結果免不了被揪住K了一頓——理由是:“你居然敢不救我!”

    晉印熾捂著頭眯著一隻眼睛坐在草地上,任頭髮被揉成鳥巢。他支支吾吾道:“那個……我那個……沒認出來……”

    楚軒謠愣了愣,然後繼續K他的頭,理由是:“你居然敢不認出我!”

    一旁的白馬嚼著一大盤牛肉,亦是憤憤地噴了一口氣,以示對主人那麼傻的鄙視。

    那時正是秋水天,有人弄琴,畫舫***。灃水旁齊盛的千葉銀安菊裏包裹著兩抹孤單而模糊的背影。他們的名字還很寂默,沒有人會去在意兩個落魄的少年。他們一樣沒有家,一樣不知道明天要去幹什麼,一樣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微寒的街頭。只是很多年後記起來,那些名將和貴胄耳邊,依然有故人或靦腆或活潑地說道:“喝酒去不去?
”然後就憶起那張永遠也見不到的臉,依舊年輕,依舊溫暖。
min93 發表於 2008-12-26 17:23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第一○五章、西界關戰役(十四)——欽瀾合

    軒謠再一次醒過來是因為有人在搖她。她看到一張端詳自己:標準的國字方臉、濃眉大眼,是典型的蒙古人種。她又很有骨氣地扭過頭去,因為那個人穿著白色的鎖子甲。他卻嘰哩咕嚕說了起來,楚軒謠愣是一句沒聽懂,不是大夔朝官方語言。她突然記起,西華除了當地方言和官語之外,還有朔北語。懶得鳥他,繼續睡覺,卻不料耳邊傳來“刷啦”一聲。楚軒謠就是再大條,在秦雍身邊跟久了也曉得那是什麼聲音。她心裏突然騰起一道火,回過頭瞪了那個軍士一眼,又看了看他的佩劍,狠狠說:“倚塔,庫裏灑闔馬,欽瀾合。”

    那個軍士愣了愣,微張著嘴又細細打量了她一番,木愣愣的眼裏閃過一絲啞然和驚歎。楚軒謠還是被闊皮帶束著,狠命地掙起來,嘴裏一直重複著:“倚塔,庫裏灑闔馬,欽瀾合。”

    結果那個軍士轉身就跑走了,被嚇的。

    楚軒謠掙不開也沒有力氣再亂動,躺在床上怔怔地看著潔白的帳頂。真是被秦雍荼毒得不像樣子。沒事盡給她灌輸軍國主義思想和大國沙文思想,鄙視他!

    但這是句話確實是她聽到過的最絕望與勇敢的話。那時候秦雍和她坐在巨鹿溪邊談到生死,她一定要問他死前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秦雍的表情突然堅毅起來,語調卻異常和緩。“如果我真得被逼到絕境,我會和我的對手說:‘倚塔,庫裏灑闔馬,欽瀾合。’”

    楚軒謠當即問了個相當實際的問題:“人家聽不懂怎麼辦?”

    秦雍高傲地說:“那他就不配殺我。”

    或許。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只會倒在戰場上。也或許,那個時候地聖武帝就已經把渠經翼,也速該,斡達哲當作了一生的對手。

    過了一會兒,一個兩鬢灰白的中年人撩開門帷走了進來。他看到楚軒謠在床榻上眨巴著眼睛打量自己,微愣了愣,然後一邊褪下護腕。一邊呵呵笑著說:“原來是晉國的小花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黯了下來。

    楚軒謠不知道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現在,她正在西華軍江大營裏頭。她自然也不知道沈長秋把自己連夜護送回九原,但卻在西進的路途中碰到了敕柳營的前鋒晉印熾。本來,沈長秋打算把她作為畢氏地護身符,如今看來,這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

    這場戰爭。也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

    那個微微笑著的、神色柔和的王域主將,沒有給九原留下一個畢氏的血脈。而那個青衣女子,正是畢氏最後的公主。

    也正是在四月三日的清晨,德水被染成一片殷紅。一萬輕殿軍過江之時慘遭屠戮。那麼現在。對此還毫不知情的沈長秋可以算是遊軍了。

    可他還有三萬人馬,關上的秦雍手裏,可禦敵之兵不足一千八。即使有天下第一雄關又能怎樣?再一次猛攻就能把這座城關踏在腳下。

    只是,自己當真願意嗎?

    他解下披風坐到榻上,把一罐水舉到她嘴邊。“快喝些水吧。那麼多日沒有進食事小,不喝水地話,腿傷會把你吸幹的。”他瞬了眼她浮腫的腿腳,看著她將信將疑地擱在罐沿上,低頭猛啜起來。確實渴了……她一邊喝一邊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著眼前地中年人。他的肩頭有一對火麒麟。火麒麟是西華王族的家徽,難道他就是西華王?楚軒謠又轉念一想,王殿將軍也可配赤火麒麟,又看看營帳四面。

    素白的帳頂,長達二十余步的營帳,簡單簡樸的案幾。靠後的營牆上交戟的是一簫一劍。

    他就是沈長秋了?!她突然有點世事誰料,心在那個天山,身要老于曹營的感慨。真是牛頭不對馬嘴。在西界關陪著秦雍和後方地傷員時,她每天罵得最多的人就是沈長秋,恨不得扇之踢之剮之。而現在,這個欲扇之踢之剮之的人坐在她的窗前替她撚被角,換傷藥。

    沈長秋的眼角的褶皺很深,下巴刮得鐵青,雙頰深深地陷進去貼在顴骨上。但是那種內蘊地威嚴卻在他進營門的刹那填滿了整個營帳。

    她把頭從水罐中挪開,可惜身體不能往塌裏挪幾分。她努力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你別想從我口中套出什麼話!”

    沈長秋聽罷也不惱。呵呵一笑,幫她蓋上了被子。“真是像足了狼崽子啊……那你說,你知道些什麼啊?”

    楚軒謠咽了口口水,她知道今上出了王域取了帝劍回了西界打仗,可其他的就十分抱歉了。她驀然發現秦雍真是官僚階級的超級代言人。他一方面拎著你的領子往前走,用肢體語言給予你命令,並且同時保證你什麼都不懂……

    可這也不表示她應該叛國。

    什麼時候加入大夔國籍了?她問自己,然後兇狠地盯著眼前的將領。

    沈長秋卻怔怔地看著看著營帳一角低著頭的親兵,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回來了。“別怪他,他沒有惡意,他只是想問你,那柄劍是不是你的夫君的。”

    楚軒謠徹底傻了。

    別怪他,他沒有惡意,他只是想問你,那柄劍是不是你夫君的……

    那柄劍是不是你夫君地……

    你夫君的……

    敗了嗎?

    楚軒謠躺在床上,不再說話。沈長秋也不再說話,坐在案幾前,默默地用硎石砥礪著刀鋒,然後又浸在水裏,最後再用羊皮小心地擦拭著刀身。

    良久,他起身走到她身邊,看到她閉著眼睛,輕輕發著抖。她沒有哭。

    “倚塔,庫裏灑闔馬,欽瀾合。”

    沈長秋沒有動,他的心有點亂。

    但她就是一遍遍講下去,“倚塔,庫裏灑闔馬,欽瀾合。”

    “倚塔,庫裏灑闔馬,欽瀾合……”

    沈長秋突然跑過去按住她的嘴,喃喃道:“真沒想到會說出這種話來,”他沉吟著伸出手拍拍她的頭,然後重重歎了一口氣。“小孩子家,不懂的。若是真遇上了欽顏人,他們萬萬不會放過你。”

    楚軒謠沒有聽到一樣,突然眼角就滾落一粒珍珠。

    她其實已經忘記了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既然他是這麼死的,她也就無所謂了。

    “ 好好休息吧。以後,不許隨隨便便說這句話。”空曠的營帳裏,沈長秋愣愣地重複著,幫她捆實了束帶,又蓋上被子,默默地行到帳外,心事重重地撩開門帷離開了。還是白天,晃亮而爍目的陽光下,遠遠的鐵青而殘缺的關隘依舊聳立著。而他只是握著自己的佩劍,想很多年前那些縱橫的風聲。

    他的背脊有些佝僂。

    “倚塔,庫裏灑闔馬。
”他輕輕重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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