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西界關戰役(五)——“臨終遺言”
西界關。
淩晨,楚軒謠被噩夢驚醒,睜開眼卻再也睡不著了。從冰冷的床榻上躍起,摸了摸滿是冷汗的後背,不由得歎了口氣。似乎從帝陵回來之後身體就一直很虛,連睡個覺都要沁得汗涔涔的,又濕又粘。她在空曠的房裏頭走了幾步,突然發現外頭太過寂靜了。
推開門。
什麼都沒有。
她大駭,白霧隨著她的絮衣衣擺打了個轉。霧……竟然起霧了!她朝著營門大喊一聲,可是除了自己的呼吸她什麼也聽不見。
她心裏浮上一層莫名的恐懼,似乎陷在一片虛空中,無依無靠,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霧氣被她淩亂的步伐切開,卻又同時在她的背後迅速合攏,分不出東南西北,也看不到夜空裏一直很明亮的星辰。她害怕。她突然像那天端著那把弩時一樣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兒,只看到前方有稀弱的光亮。空蕩蕩的胃猛然抽緊了。她捂著肚子蹲下身歇了會兒,複又沖向那些光亮。光點逐漸變多,變高,也逐漸有人聲在頭頂漂蕩。楚軒謠安下心來,卻突然翻下身去,頭猛磕在臺階上,霎時腦子裏咣當一記。
原來跑到城牆下了,她呆呆地想,捂著腫起來的額頭爬起來。不一會兒,她就發現自己站在傍晚來過的那個位置。
秦雍晗握著劍柄走到她身邊:“你怎麼來了?”
然後兩人同時覺得,此情此景此語相當耳熟。
楚軒謠揉著額頭道:“起霧了……”
他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原來是彙報軍情來的,可惜霧都起了一個時辰了。“頭怎麼了?”他掀開她的手立馬倒吸一口涼氣,抓著她的手遞到她眼下。楚軒謠眼一翻就要暈過去,被他冷呵一聲又不敢暈了。
秦雍晗就開始拖著她長長的絮衣衣擺給她擦去血跡。還好傷口不大,只是擦破了點皮。
有那麼一刹那,他向來修狹若刀鋒的眼睛瞪得滾圓,因為有一道白光自他軀側飛快地穿過,撕開了她的絮衣衣擺。衣裂,然後露出凝脂般的肌膚。
兩人皆是一愣,然後秦雍晗拉著她扭頭就走,楚軒謠乘機虛抽他一大耳刮子。不遠處,溫博孚大喊著:“偷襲!備戰!”
周圍是此起彼伏的喊叫。飛蝗般密集的利箭,戳破了濃霧下和平的假像。
秦雍晗一把抓過她,兩個人蹲坐在女牆下避箭。西華的箭陣很密,所有人一時之間都起不了身。底下的軍隊沒有點火把,甚至走得悄無聲息。秦雍晗不用看就知道下面是西華的長弓帶馬步射,一排蹲坐引弦一排立射,這樣他們的箭陣會密集得如同暴雨。他看了眼周圍,所有的兵士都縮在女牆下避過這波風頭,有些已經透過窺孔和箭眼回擊了。今夜一直戒嚴。可是底下馬上又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齊整,有力,就像一面鐵牆要向另一面鐵牆宣戰。不一會兒,“嗒嗒嗒”的聲音橫貫了前五道關門,雲梯已然搭上了城頭。
楚軒謠仰著頭看那些梯子頂角吱嘎吱嘎地響,心一點點被抽緊了。她知道不一會兒那裏會跳進來成群結隊的軍士,他們才不會管你是土生土長的大夔公民,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反正見人就砍。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戰爭的氣氛,卻因為到處彌漫的霧氣,恍然間覺得不那麼真實了。
突然,秦雍晗把什麼東西塞在她手裏,涼颼颼的觸感把她拉回了現實。楚軒謠低頭,第一次發現離它那麼近,不禁打了個寒噤。
半截枯血,露在青鯊皮套外。
枯血的背脊很厚很直,流暢的刀刃是狼的利齒,一直到臨近刀尖才猛然劃下一個霸氣的弧度,不用試便曉得強勁、有力。雪亮的刀身鋒芒畢露,沒有任何紋飾,只有一條順著刀刃的血槽。秦雍晗朝她點點頭,帶著半指手套的手指了指右邊,“你去,跨過那條大河,”他拍著她瑟瑟發抖的肩膀輕聲說,也不管那麼濃的霧根本看不見。“跨過那條大河……就是晉域了。你拿著這柄匕首,他們自然會把你帶到你父親身邊。”
聽著秦雍晗頭一次對自己講那麼多話,楚軒謠緩緩抬起頭,對上了那張湊得很近的臉。那張臉還很年輕,也很英挺,眼睛……竟然那麼乾淨。雖然裏頭藏著深深淺淺的東西,但那些東西不駭人。
於是她鼻子一酸。
到了最後,還是決定放她走了嗎?那麼久,還是決定放她走了……就因為她已經沒用了?她隱隱有些曉得秦雍晗帶著她的原因,可她還是無端地難過。她知道自己不適合這裏,可她不想動彈,也不認得路。
他欲低頭幫她系枯血。掀起長袍的一瞬,微愣了愣。楚軒謠知道他看到了,看到了她腰上一直系著的影月。她想告訴他,她有影月就可以了,反正雍睍說影月可以保護她。可是秦雍晗突然絮絮叨叨起來,和老太婆一樣,就是不讓她插嘴。“如果……修書告訴雍睍,直接在沃雪原登基,千萬不要回雷城,就在沃雪原……一定要修書,你的話他聽的……”
楚軒謠聽著越來越近的喊殺聲,突然委屈地悶下腦袋,喉間壓抑。她的委屈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他——或許秦雍晗從來就不像他的外表那麼自信與強硬,他一直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自踏出雷城的那一刻,就做好了。
朦朦朧朧中,她看到秦雍晗的手上綻開了一朵透明的花——她最近總是哭。他愣了愣,手輕輕一翻,那滴眼淚就落在他的掌心。
然後,他突然猛力把她拉到懷裏,也不管她被冰冷的盔甲撞得頭昏眼花,只是大力地圈住她。她感覺到頭頂輕輕一熱,發尖暫態混上了龍涎香的味道。洗褪血腥,秦雍晗身上很好聞的。
他們一起閉上眼睛,想,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了。於是他抱得再緊些,不肯把唇從她的發間挪開;她則乖乖地僵在他冰冷的懷裏,不打算和他幹架了。
不過片刻,秦雍晗就一把推開了懷裏的人。霧又包攏了起來,她看不清他的臉,也站不穩,一下子摔在地上。下一波鳴謫聲破空而來,她看著一支箭瀉下,連忙滾了幾滾,結果那支箭釘住了她的衣擺。
秦雍晗起身拔出那支箭,翻起地上的人,狠狠一腳踹上她的屁股。楚軒謠就這樣被他很不溫柔地踹下了城牆。背後的雲梯,吱嘎聲越來越大,已經快到城頭了。她跑下城牆,一路上撞上很多人。他們都繃著臉不語,按著頭上的鐵盔往城牆上沖。那裏,秦雍晗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喊,和他那個倒楣妹妹一樣喊破了音。
“倒火油!”
楚軒謠打了個寒噤,逆著所有人的方向逃離,就像一條洄游的魚。她一步步陷入四合的霧色中,那些霧濃得像粥,只是更絕望些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