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風印 作者:風鏡旋 (已完成)

 
bradshaw 2008-8-15 22:40: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7 43292
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4:55
六十六、北胤、石棺和血禁武士(上)

楚軒瑤倚著石門翻了個身仰躺在地上,螢石的光亮柔柔地印在她的額頭,但她的眼神卻在看不清輪廓的穹頂上飄忽。秦雍晗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天都要隕她的命。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一柄劍,怎麼會邪惡到故意把她關在石洞中……

  還是這根本就是君王的宿命?不管是否願意,腳下都是累累白骨。亦或是他本來就知道劍裏的玄機,帶她前來不過是想她做個劍祭?她漸漸緩過來氣,心裏失落得也懶得多想,本來就是該最冷酷無情的人,能指望他些什麼?

  嗓子幹得冒火,她舔了舔唇茫然地四處望望,看到五十步開外的那條暗河不禁於悲苦中多了絲欣然。有水就好,順著水流說不定能找到另一條路。她邁著虛浮的步子過去,就著螢石的光亮看了看清明的水面,掬起一捧欲飲卻感覺不太對勁。她警覺地把手中的水漏掉,然後扯下本已稀巴爛的褥裙上的輕紗,舉到水面上輕輕鬆手。

  輕紗一觸到水面就直直地沉了下去,不多時便沉得不見了蹤影,就和她臉上的表情一樣。這條暗河居然是弱水!她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可剛邁開步,就聽到“嘶”地一聲,腿下破破爛爛的長裙暫態變成了超短裙。她低頭一看胃裏一陣痙攣,然後聽到自己淒厲的尖叫。不過片刻,地面上竟聳出一片白森,如叢林一般伸出的手骨都被她的尖叫唬得愣住了。但這靜肅的一片在下一秒又努力地上舉,直到露出手肘才彎下手臂撐著地,徐徐拱出土層。楚軒瑤咧起一邊嘴角吐掉嘴裏的苦澀——好啊秦雍晗……估計剛才摸大腿的是它們了……

  她見它們拱得甚是困難,突然瞥見不遠處供著天都的黑玉方台,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咬咬牙擰著褲腿跑過去,路上踩壞不少剛拱出來的頭顱。在觸到那方台的刹那,腳腕上傳來一陣劇痛,尖利的白骨狠狠刺進了腳踝。她痛苦地叫喊著蹬腿,卻看見另一隻手骨穿出土層正要向小腿劈下去。手扶著腰正心沉望絕,電光石火間就這樣突兀地觸到了影月。

  她想起那個襟如月的男子輕笑而悲哀的眼眸說:“你也許用得到它。”

  楚軒瑤當下拔出影月彎下腰閉著眼睛平揮過去,刺著腳踝的手骨齊腕而斷。她趕緊縮回腿,背後立刻傳來“叭”地一聲,那截指掌狠狠地戳在地上。如果再慢半刻這條腿也就廢了。

  撐住石台連滾帶爬地騰到高處,她攀住石壁到處敲敲卻沒發現任何空響。黑玉方台背倚著花崗岩壁,兩面有薄層圍攏成一個神龕,楚軒瑤絕望地愣坐在臺上,心一橫拔出腳踝上刺著的白骨,血立馬順著漆黑的玉色下流如注,底下的白骨霎時瘋狂起來,張牙舞爪地把骨節抖得嚓嚓響。楚軒瑤恐懼地粗喘幾口,睜開眼看了看周圍。底下,無聲的血禁戰士正在一個個爬出土層。它們有的披著拂朽的戰甲,有的戴著帶額鐵的戰盔,黑洞洞的眼中除了蜘蛛什麼也沒有。他們的嘴大張著似乎在呐喊,露出滿口白牙,但是除了自己的嗚咽她什麼也聽不到。

  她猛地一甩匕首,翻腕上切進三寸肋骨上,然後左手對著它的頸子猛一拳,那躍上來的骷髏兵就暫態化作了塵土。她看著影月在自己手裏舞出一道道流光,溫雅卻透著一股淡淡的殺氣,詫異自己身手的同時不禁懷疑這個楚軒瑤到底是不是如同自己想像般柔弱。她本能地轉著匕首狠狠一抖腕,鋒利的刀刃所過之處白骨應聲而斷。

  可她知道撐不了多久了,她又渴又餓,氣力只不過源著求生的本能。影月的劍芒流淌得越來越慢,腿上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化膿。她能感覺到皮膚下有不安分的腐蟲在橫衝直撞,那種冰冷的腐氣正從傷口處向四周擴散。而因為黑玉方台太小,骷髏兵又太多,很多就站在不遠處很老實地等,打算車輪戰碾死她。她再也不單純地以為骷髏兵很垃圾,實踐作戰告訴她:在冷兵器時代這種亡靈兵種很好很強大。

  正當一個頭骨發黃、失了半邊臉頰的骷髏跳上來時,她感到手腕上一陣輕微的暖意,那串景泰藍手鏈又像在出雲宮那次一樣放出微弱的藍光。面前的那個骷髏兵偏了偏腦袋看看她的手腕,居然愣在那裏不動了。楚軒瑤大喜,擎著左手迎上去,結果那個骷髏兵用黑洞洞的眼窩盯著她絕處逢生的表情,舉起大斧就劈了下來。

  “媽呀你沒事發什麼光啊,我還當它怕你呢!”楚軒瑤看著劈下來的大斧不無傷感地想。她沒有注意到,手鏈六芒星吊墜上的聖母圖案早已變成了蒼狼與重劍的圖騰。

  下一秒她聽到咣當一聲,擎上去接那一斧的右手被震得脫臼,月白色的匕首嗖地一聲釘在不遠處的地上。楚軒瑤往左打滾躲過力沉山河的一斧,黑玉方台應聲而斷,她也“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她立馬跳起來,卻發現周圍三尺之內的骷髏兵都慢慢退開,圍成一個大圓不動了。

  她低頭看看暖意更盛的手鏈,小心翼翼地舉著左手走了幾步,那個空出來的大圓就隨著她甚是不穩的腳步遊移。她定下心遙遙一望,卻依然發現無路可走。她撿起影月,漫無目的地一跛一跛走到弱水邊,身後的骷髏兵都站在兩米開外,圍成一道骨牆——它們也怕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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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5:01
六十七、北胤、石棺和血禁武士(中)

她低頭看看暖意更盛的手鏈,小心翼翼地舉著左手走了幾步,那個空出來的大圓就隨著她甚是不穩的腳步遊移。她定下心遙遙一望,卻依然發現無路可走。她撿起影月,漫無目的地一跛一跛走到弱水邊,身後的骷髏兵都站在兩米開外,圍成一道骨牆——它們也怕弱水?

  她把手浸在裏面洗了把臉,又沾了些塗在唇上。只要不多喝,弱水並不致命。咬著牙用影月剔掉腳踝上的腐蟲,她再次起身卻折向黑玉方台的左面。那邊穹頂上的螢石沒有天都上方那麼多,所以顯得很昏黯。隔著幾道石方,洞窟的左上方被隔出一個小小的空間。她想去那看看,卻意外地發現一顆碩大的淡黃色貓眼石。它嵌在半人多高的石壁上,足足有她的手臂那麼長,顏色透明似琥珀,中間一道純金色的細線。“剛才怎麼沒看到?嘖嘖這搬回去能賣多少錢啊……”她苦笑著對自己開了句玩笑,瘸著腿上前摸摸。她突然醍醐灌頂地回過頭望望,這才發現骷髏兵站的方位正好將這塊貓眼石圍成一個半圓。

  她用力拍拍那塊貓眼石光滑的表面,帶著一抹冷冽的無望繼續向黑暗深處走去。她沒發現,背後那塊貓眼石的純金線驟然一動。

  突然楚軒瑤感覺左手像是被人拉著一樣向前平伸,石壁的盡頭突然騰起一團雪白的泓亮光焰。楚軒瑤大駭著想把手鏈解下來,但是手鏈上的藍光卻不許她觸碰,一味地想和盡頭的光焰融在一起。她被吸著走了十幾步,慢慢看清被立柱所拱衛的地方。那裏居然橫陳著一口石棺!她倒吸一口冷氣開始往後跑,可沒跑幾步路就改成貼著地面爬,最後被左手牽引往石棺的方向拖去,地上留下五道抓痕。

  楚軒瑤吃著冰冷的土沫,看那抹藍光越來越盛,祈禱裏面的骷髏頭不要拖著自己吃掉,或者像《木乃伊歸來》裏面那樣接吻。當她一頭撞上石棺壁的時候,她聽到沉沉的啟棺聲在空曠的洞穴中縈繞。不遠處的白骨大軍一齊跪下行了個戰禮,然後突兀地消失,若沒有地上密密麻麻的坑她不會相信它們曾出現過。待棺蓋泄出一道銀白色的光亮時,那串手鏈一黯,繼而死死地嵌在了棺壁上的凹氹上,就像一副天生的枷鎖。她驚慌失措地坐起來卻不敢抬頭張望,只是舉起影月打算殊死一搏,最壞不過是砍斷左手。她把冰冷的刀鋒貼在手腕上,同樣冰冷地想。

  在射出明亮白光的縫隙中,一隻手朦朧而悠緩地探了出來,帶著溫暖的熱度。並不是蒼白的、令人恐懼的白骨,只是被泓亮而溫暖的白光覆著的光暈。那只手上縛著一枚沉黑的指環,是純粹而古拙的玄色。它進得很慢,似是不敢確信一般。楚軒瑤閉著眼睛在地上掙扎,卻掙脫不開。

  她心一橫苦苦地扶著棺壁站起來,猛地發力覆過那口棺木,下面除了極盛的白光她什麼也看不到。她把影月死死插在緩緩移開的棺蓋中,用盡全身的氣力往身側拉想把棺木蓋住,可是即使她咬牙到底也只能卡住移開的去勢。那只手似乎頓了頓,又毫不遲疑地像釘在石棺壁上的手鏈伸去。而自己的左手也不聽使喚般,向前欲與之交握。

  楚軒瑤看到那抹白光中自己的傷慢慢在癒合,腦海中湧出很多分崩離析的場景。他信馬由韁時的樣子、他仰頭痛飲烈酒時的樣子、他唱草原上的戰歌時的樣子、他捧著鴻月的斷刃失神的樣子、他輕笑著吻她的樣子、他安靜地伺弄千葉銀安菊的樣子、他在西界關上吹紫音簫的樣子、他在辰德殿上一個人寂寞地擎劍戰舞的樣子……她聽到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棺壁上的聲音,可是她什麼都記不起來。

  在又一個輪回後,你載歌載舞自我眼前而過,但我的眼已昏花,我的手已僵朽,我的心已化為浮塵。我再也看不到你依舊明媚的容顏,觸不到你依舊鮮亮的眼眸,不能輕吻你的額頭……可我依舊在等待。

  就在那只手要觸到她的指尖之時,“轟隆”一聲,棺蓋被一股大力重又推覆到棺木上。所有一切就像夢一樣突兀地消失了,只有那個玄鐵的指環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轉,冰冷的聲音像死去的魂靈一樣在石方間遊走。楚軒瑤抬頭看看棺木的另一邊,一人多高的黑影正在閑閑的搖擺。只一瞬,那抹黑影就不見了。
  “他在等待。”背後有一個很渾厚的聲音說。楚軒瑤猛一轉頭,卻找不到任何人。她知道這裏有很多古怪,也就握著匕首一步一步警覺地走出石方連廊。她重又停在了貓眼石前,甚不確信地盯著那道湛金光芒。

  “你叫什麼名字?”

  楚軒瑤放下匕首失神地講,“風清痕。”

  “你還是決定跟從你夫婿的姓氏。”

  貓眼石被什麼東西覆住,又緩緩透出光亮。楚軒瑤刹那間意識到了什麼,再次看見了石棺旁那個碩大的黑影。她抬頭對著寬碩的穹頂歎了口氣,然後心力交瘁地倒在地上。
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5:07
六十八、北胤、石棺和血禁武士(下)

  “我以為你是貓眼石……”楚軒瑤倚在他身邊不好意思道,“你在這裏呆了多久了?”

  北胤閑閑地甩著尾巴,金色的眼睛闔了闔。“一百五十年。

  “你在睡覺?”她枕著手躺下,倚著它抖落了灰塵之後漂亮的金色龍鱗。

  北胤很氣憤地噴出一陣迷煙:“他把我打暈了囚在縛龍陣裏,讓我給他看墓……”楚軒瑤聽罷呵呵一笑:“縛龍陣到底是什麼?你會醒來是因為它的解開?”
  “不,”北胤把頭擱在河邊舔了舔水面,“我自己醒的,不過縛龍陣倒是你打開的。”

  “啊?那趕緊謝謝我。”她翹著二郎腿說。

  “是該好好謝謝你,我以為人世間沒人願意的——打開縛龍陣要折損三十年的陽壽。”

  楚軒瑤聞言一骨碌爬起來,“你你你……你說什麼?三十年!我萬一本來就只能活四十九年,我不當場暴卒?”
  “你還沒有,恭喜。”

  楚軒瑤憤憤地踢了踢塵土,“是天都劍?為什麼我可以拔出來,秦雍晗不行?”
  “他可以的,只不過他沒有堅持;你嘛,天都劍魂本就是你的僕從。其實縛龍陣並不是天都劍,而是劍魂的印跡。在她潛心守護帝陵的時候,我的力量不可能衝開她的封印,但是看到你她的心就亂了。”

  楚軒瑤吧嗒吧嗒嘴遙遙望瞭望石棺。天都認識她,石棺裏的瀛台倏也認識她。“她卻讓我痛……”

  北胤喝飽了水轉過它碩大的頭顱趴在地上,“不是天都讓你痛,而是他——他只是想留住你。如果你不解開縛龍陣,他便可以等到了。”
  “等到什麼?”

  “……幸福。”北胤看看她覺得怎麼都不像,可還是懶懶地一眨眼:“你想聽嗎?關於前世。”

  楚軒瑤看了眼石棺,想到了那雙溫柔的眼睛,但最終緩緩地搖搖頭。“不。”

  楚軒瑤心裏的自己,永遠只是那個在自己的世界裏簡簡單單活著的楚軒瑤,她不想被虛無縹緲的前世縛住了今生。前世今生只不過是兩條交叉的平行線,她不想改寫已經成為歷史的故事,只想好好走完自己的人生,即使她已經找到了兩者的節點。也許結局會比前世更可悲,但至少不為自己可惜,不是嗎?

  石棺裏輕輕落下一滴眼淚,所有的堅持都在一瞬間化作了塵埃。其實不論她逃到哪里,他都會把她找回來,所以她會在冥冥之中回到大夔——他開創的這個朝代。

  可她不願意啊……

  北胤怔忪了一刹那,突然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柔弱卻倔強的女子。“好吧,過幾天等我體力恢復了就走吧。餓了稍微喝點弱水,一點點就脹了。放心,若是病了我醫你。”

  第三天它伸出爪子讓她跳到上面,然後楚軒瑤輕巧地爬上它的脊背。“我一直以為你是應龍,原來你是雙翼飛龍……你從西方來?”

  北胤試著拍打兩下翅膀,“你可能要去承霄山問問我娘親,她也許知道我爹是誰。”

  “等等!”楚軒瑤匆匆跳下龍騎,揪著衣領緊張地跑回石棺旁撿起那枚指環,然後褪下手鏈嵌在棺蓋上。

  “你打算賣掉它嗎?”北胤掃了她一眼,很不自然地用短短的爪子揩了揩眼睛——它曉得她很覬覦那兩顆漂亮的金色貓眼石。

  她揪緊了它的龍鱗不語,把指環收在懷裏。而北胤冷冷地一咧嘴,如果那算是在笑的話,就可以算作冷笑了。你縛我一百五十年延你國祚,那毀掉你不算太過分吧。你早該死了……

  金龍貼著弱水劃過,帝陵最深處的洞窟漸漸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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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快!”楚軒瑤重新沐浴在陽光中幸福地伸了伸懶腰,帝陵的一切都隱在身後的群巒中了。巨大的身軀蹲在她身邊,純金色的龍鱗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它低下頭,龍吻抵著她的腰拱了拱,“你有吃的嗎?”

  楚軒瑤霎時沒了血色,“你你你……你想幹嘛?”

  北胤又拱了拱她,“你有吃的嗎?”

  她想不會吧,一把它放出來就要吃我啦?不禁汗如雨下地摸了摸懷裏,最後像抓到救命稻草那樣掏出三個蟹粉小籠。北胤搖搖頭:“太小了。”楚軒瑤聽了兩股戰戰地看著那對貓眼石。

  “不過沒有關係。”北胤把自己縮小,飛到她肩膀上停好。楚軒瑤哭笑不得地舉起手,北胤就捧著小籠包細嚼慢嚥起來。咽下兩個就吃撐了,很滿足地拍了拍肚皮。

  “喂,龍不是可大可小而且吸風飲露的嗎?”楚軒瑤把它抓下來拍拍它的腦袋,完全把它當作寵物了。北胤很不客氣地朝她噴了一股小火,“誰說的!每天喝風讓他試試!”楚軒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對了幫我個忙,”她把它放在地上,自己也躺倒。“讓我忘記帝陵吧……我怕我再也忘不掉他卻又什麼也想不起來,這樣我會很難過。”

  北胤想了想,本來她為自己折了三十年的陽壽,就應該還她三個願。它邪邪地笑笑打算不告訴她,因為她是只很會胡思亂想的動物。繼而點點頭,揮了揮翅膀飛上天去念了一段符咒。

  楚軒瑤睜著眼睛看見烏雲在頭上盤亙,不多時紫色的霹靂撲面而來,還沒被劈到就直接暈過去了。因為她聽到北胤說出很驚悚的話來:“唉好像弄錯了……一百五十年沒練手勢有點生。”
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5:42
六十九、敕柳先鋒(上)

  “曉得不?我們先鋒營的統領定下來了,是個期門宮的學生,聽說還沒畢業。”毛老三湊過去對那個磨著刀的漢子講。

  “哪兒聽來的,我不信。”

  “別不信啊,顧千總昨天還為了這事和幽老大吵了一架呢,”毛老三歎了口氣。“先鋒營總共兩個千人隊,一半是他辛辛苦苦訓出來的;現在倒好,他這個千夫長倒只能當個護軍,自然咽不下這口氣。這不,一定要和那個小毛頭兵比比。說實在話我也看不過,我都參軍七年了還只是個百夫長,他小小年紀就做統領了!”

  “到底是哪個?”霍先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我見過沒?”

  “就是老跟著幽老大巡營,馬騎得搖搖晃晃的那個。那眼睛水靈的……”

  “男娃女娃?”

  “我呸!”毛老三推了他一把,“敕柳營裏頭有女人,我們這幫老鰥夫老早瘋掉了!”

  霍先搖了搖頭繼續磨刀:“有你那麼形容男人的嗎?還水靈……”

  這時霍殷踢開門扯開嗓子大喊:“哥、老毛!快去校場看看,要比了要比了快快快快快……”

  毛老三蹦起來嘿嘿一笑,“走走走看好戲去。誒對了老霍,小霍口吃越來越厲害了。”

  ———————————————————————————

  晉印熾靜靜地站在幽千葉身邊,看著軍士們從營帳中鑽出來,從四面八方湧到校場上。他聽到幽千葉溫和地對顧錦謙說:“要比什麼隨你挑——馬術除外。”

  顧錦謙冷眼瞥了眼晉印熾,抬手拍了拍那匹五花馬的馬頭,“就比馬術。”

  “錦謙,誰小子有你好命爹是開馬場的?你們都是敕羽部的,自然比射術。”

  顧錦謙高傲地一笑,一轉頭飛身上馬,“好!既然這樣,我騎射他定射,到時候不要說我欺負小孩子。同樣是十個靶子,誰中得多就算誰贏!彩頭就是先鋒營統領。”

  晉印熾低下頭自言自語:“十個靶子……”

  “怎麼樣?”黑甲青纓的騎手從副將手裏接過三斛五鬥大弓,腿一夾馬肚進了校場。他勒住馬韁停在校場一角,無意識地用馬鞭叩著馬頭。離他七十五步開外豎著十個木靶,每兩個之間相距八步而已。四面的人群看他一抖馬韁,立刻安靜下來。

  一陣鳴謫,顧錦謙催動馬的一瞬已經射出第一支箭。座下的五花馬飛踏一步,肌肉像波浪般翻騰。他一呼吸間抽箭引弦,箭勢如虹地穩穩紮進描紅的靶心。十箭下來流利的動作引得觀場的軍士一片叫好,一個軍士跑過來對幽千葉說:“八中紅圈之內,其中三箭穿心。”

  顧錦謙遙遙對著他揚了揚大弓,晉印熾感覺到幽千葉輕輕推了他一把,在身後說:“不要給我丟臉。”

  他接過鐵胎強弓,腰上的箭壺裏插上十支箭。軍士們帶著玩味的神色看那個穿著深綠色絮衣、外披薄甲的十六歲少年走到校場上,頭上的藍色方巾在初春的冽風中飛揚。他看了看顧錦謙留下的馬蹄印,又抬頭目測了一下十個靶子的距離,開始後退。

  “丫的這小子要幹啥啊?棄場?”毛老三靠在校場的木圍欄邊,叼著根煙斗說。

  “不像。”霍先看著他越推越遠,眼裏閃過一絲疑慮。少年已經退到校場邊了,那裏離靶子已經足足有一百一十步。那麼遠的距離,草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點,紅心就更不用說了。

  晉印熾看看已經退無可退,就開始往校場正中間走去。他在第五個靶子正前方站定,伸出手探探風的方向,然後逼迫自己靜靜呼吸三下。突然他迅速掏出九支箭搭在鐵胎弓上,舉弓平對,眯起眼睛輕輕撥著箭尾,把強弓急速拉滿。

  半呼吸間上弦,一呼吸間瞄準,在戰場上你沒有更多的時間,九泓逐月更多得是憑感覺;但連射更有用,因為連射的每一箭中都盈滿了十分的力道。他的腦中縈繞著師母的話,毫不遲疑地放手,九支箭帶著顛沛莫禦的力量奔向草靶。

  “瘋子。”毛老三口中的煙斗“啪嗒”掉落,愣神地說。

  九箭齊出,晉印熾沒有絲毫停滯,翻手抽出最後一支箭,微微傾身搭弦而射。幽千葉只是看到一道強勁的箭氣在校場的草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所過之處稀草分向而動。

  “他的連射太快了……”霍先目瞪口呆地看到最後一支箭幾乎和前九支同時“叭”地一聲釘在草靶上,尾羽在風中颯然而動,不禁驚歎道。

  從校場另一邊跑過來的軍士站在幽千葉面前,看了眼折回來的晉印熾,頗有些不安地說。“九中紅圈之內,五中紅心。只不過第五靶上的一箭……脫靶。”

  “哦?”幽千葉輕笑著,神色有些將信將疑。晉印熾在他身後輕輕搖搖頭,“不會。”

  幽千葉淺笑著一揮手:“再回去看看!”

  不一會兒那個軍士就按著帽子跑過來說:“沒脫靶沒脫靶。剛才……那個正對靶的一箭把先前顧千總釘在紅心上的箭從尾羽處劈開,橫穿過去。原先的箭被劈成兩半掉到草地上了,所以看到只有一支箭釘在那裏,我們以為是脫靶。”

  幽千葉看著顧錦謙變了顏色,拍了拍他的肩:“服不服氣啊?”

  他也是個爽快人,哼一聲扭過頭:“不服!要殺人誰不會,統兵之人就應該穩坐中軍而運籌帷幄!”

  幽千葉好脾氣地點點頭,戰盔上的白纓絮絮而動。“行,傳千夫長以上軍銜者到中軍大營來,”他輕笑著盯著兩人說:“讓我們看看你們兩個怎麼個紙上談兵、運籌帷幄。”

  二人飛身上馬馳向中軍大帳,行著行著幽千葉發現晉印熾居然沒跟上來,勒馬回身一看,他正紅著臉勒著韁繩在校場上遊蕩。他一下一下夾著馬肚,可是“印熾”才不理他,自顧自在那裏嚼草。晉印熾狠了狠心抽了它一鞭,它氣呼呼地顛了三顛。幽千葉又好氣又好笑地對早已忍不住笑出了聲的顧錦謙說:“要不你教教他?”

  “馬術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他那匹馬。早點換了,那麼隨著它的性子早晚出事。”

  “他死也不肯。”幽千葉對身側的傳令兵說:“把他給我牽到中軍營帳來。”

  傳令兵尷尬地咳了咳嗓子道:“是。”

  中軍帳裏,顧錦謙伸出手指在輿圖上遙遙一劃,在連暮山和莫雷山的八字頭上繪出一道短短的弧形凹線。“用風敕騎軍把這裏圍起來,堵住西華軍的退路,然後來個前後夾擊、甕中捉鼈。我們的裝甲比中原任何一支騎軍都好,陣後的輕裝散騎不會是重騎的對手。西華除了青勁就全是垃圾,那時候沈長秋那老兒肯定把青勁全派到西界關下面攻城去了,所以不用怕他們。再用敕羽掠兩翼,”他指了指弧形的兩邊,“他們敢沖哪邊就射哪邊,射死他們。”

  幽千葉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轉而問晉印熾:“覺得這樣好嗎?”

  晉印熾皺了皺眉頭看了很久,然後緩緩搖了搖頭:“不行。”

  “為什麼?”

  “我們的人太少,陣線就拉得太長。西界關總共有七個大門,長達三裏,莫雷山和連暮山其實比我們想像中離得要遠得多。這樣算來,”他指了指那條弧線,“這裏足足有十裏,真得放開風敕圍起來不是不可以,只是總共十五個千人隊,最多最多只能排成三個橫行。青勁除了陌刀手之外還有七個百人隊的長棘人。長棘營雖然人少,但是他們組成長槍方陣連欽顏鷂騎也害怕得很,他們一定會護在西華中軍帳邊,不會被派去攻城。即使不是長棘營,只是一些散兵,只要在任何一個地方沖出道口子,我們的合圍就算崩潰了。而我們無法回救——重騎的速度肯定沒有殿后的輕騎快。”

  顧錦謙憤憤出了口氣。“那你說怎麼辦?不圍起來難道還讓他們回攻九原城?”

  “沈將軍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會把營帳紮在那麼靠近西界關的地方。大營肯定會擺在涪江附近,所以我們沒有機會合圍。我們要急戰,”晉印熾用手指在輿圖上畫上三道箭頭,“像楔子一樣釘進去打亂他們的軍陣。沈將軍最拿手的就是擺開青勁方陣壓入對方軍中,若是我們突然襲擊直接把西華軍切割成四小塊甚至更多,他們就來不及組陣。西華軍一散別的也就好說了。”

  “若是運氣不好剛好一路撞到青勁陣形中呢?”

  晉印熾認真地說:“他在攻城又不是野戰,怎麼會擺陣型呢?只要我們夠快。”

  幽千葉一抬手止住了兩人的爭執,“都下去吧。”顧錦謙還想說什麼,被他使了個眼色也就掀簾而退。座下的唐沐深見他們一前一後出去了,也就輕笑道:“小小年紀不容易了。不過太性急,就想著要‘勝’,沒想過‘勝’以後怎麼辦;還是到時候看皇上的劍花吧。能少殺一個是一個,現在流西華的血就是流今後王域的血啊。”

  幽千葉笑吟吟地對麾下那群未到而立之年的“老”將們說:“都還欠點火候。不過,先鋒營都統就這樣敲定了,大家還有什麼話要說啊?”

  “就怕他到時候墜馬。”唐沐深一語落引來一片笑聲。

  “那好,傳令下去——三更拔營,明日黃昏遷延至穀疆鎮。帶足七天的乾糧和一匹換馬,”幽千葉突然重聲道,“我們就等著楚國主開道了。”
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5:43
七十、敕柳先鋒(下)

  清晨,頭紮印花藍布方巾的姑娘哼著小曲去清溪汲水。仲春的天氣天亮得不算早,一線魚肚白刻在魚彌山上,山麓下一片碎石淺灘,草綠色的苔蘚在涼熒熒的水中傾倒。清溪是八百里天脈德水養育的一個的小女兒,如斯安靜而平順地漫過丘陵覆野的天水郡,讓這個多山的丘陵之地染上了清靜之氣。

  她哼著小調拎起水桶正要往回走,卻突然被一聲馬嘶驚住了。一匹銀白色的馬橫衝直撞地向她沖來,呲牙咧嘴地想掙掉嘴上的轡頭。她往後跑了幾步疾疾欲避,卻見馬上的黑甲騎手狠狠一勒馬韁,白馬立起揚起前蹄對空刨了刨,慢慢安分地在地上轉起了圈圈,卻還是瞥著腦袋想吐掉那個馬嚼子。

  “你沒事吧?”馬背上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低低的,但同樣很青澀,不知為何總覺得單薄了些。姑娘朝他笑了笑,提著水桶向村口走去,以為不過是山裏頭的野兵,或者是一個月前經行的功權營的落單者。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大地在低低的吟唱,那些空蒙的迴響如同大地深處的拜歌,帶著簡單卻凜烈的殺伐。她恐懼地向山谷望去,看見黑色像潮水一樣源著清溪延來。他們的盔甲蒙著鐵青色的寒氣,戰盔上一色的青纓,獵獵的旗卷旗舒都打著蒼狼和重劍的紋飾。他們行得不快,但是她卻被定在原地再也動彈不了,看著那些重騎兵驅策著勁馬良駒滾滾而來。

  當先的白馬仰天長嘯,單薄的身影抽出長刀指了指淺灘,然後對地揮鞭,策馬而過,濺起浮浪千瓣映著朝陽的血色。

  她不知道,那只是敕柳先鋒營的兩千軍士罷了。幽千葉壓著中軍,正在三裏開外緩緩而行。

  敕柳營,聽其名便可知其為帝之忠軍。秦雍晗甫踐祚便恨不得護甲徵兵,結果王域徵兵令未過半年便被公卿封殺。秦雍晗知道走錯了一步棋,趕緊扮演乖乖皇帝撤銷政令,遣散二萬軍士,又將餘下三萬人分為三十個千人隊盡遣出京畿重地,從而消除公卿的疑心。在以後的六年裏,他卻私下命當時還是金吾衛百夫長的裂羽党大公子幽千葉,以及西界關守將溫博孚從麾下擇選十五精兵,趕往分散各地的十五個千人隊任千夫長。同時通過密雲這一濱海港口的市舶司主管襄和,以及西界關外的大商戶寥勇胤將北疆的良馬強駒分批送往這十五個千人隊,行事極為秘密。一萬人的重裝騎兵“風敕”以及五千人的重裝騎射“敕羽”,在六年的時間裏被一群意氣風發的將領操練出非凡的作戰能力。他們每人有三匹戰馬,可以自帶乾糧宿行不休,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野戰速攻。每一個敕柳士兵被灌輸的都是“不要輜重”的孤傲和“不帶俘虜”的狠辣,以及絕對忠於皇上的信條。

  待皇帝密令一下,十五部將士曉行夜宿,於“天水丘陵”深處的敕柳大營回合。原本就駐紮在敕柳營的將士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只有一個千人隊的敕柳營要修建那麼大的營帳。就像霍先說的:“怪不得山裏頭要圍個七八圈兒,要不那麼多人擠進來下餃子啊?”

  傍晚,德水上緣的谷疆邊上,幽千葉命將士紮起簡單的營帳宿營,自己則站在臨江的草垛上按劍而待。“沐深,今晚輪值的有多少人?”

  唐沐深策馬馳開,半個對時後回來說:“兩千三百七十一人。”

  “多了,”幽千葉看著隔岸的火光慢慢坐下,“命一千人巡營足夠了。傳令下去這幾日都給我好生養著,要是再被發現在營帳裏頭賭錢投壺的,鞭刑處置!”唐沐深愣了愣,立馬行了個軍禮領命。

  幽千葉離開了草垛子,一個人走到前鋒營地。他到處找了找沒瞧見晉印熾,問問毛老三,才知道他剛剛巡過營。走到江堤邊,看見他正仰面躺倒在草垛上,口裏銜著一根草看著天空發呆,肩上的金對豸被取下來扔在一邊。

  “他們聽你的話嗎?”幽千葉一下一下叩著馬鞭問,意料之中地看到他搖搖頭。他輕笑一聲,“你總是不說話他們怎麼聽啊?”

  晉印熾還是盯著天空搖搖頭。他沒有接下幽千葉的話頭,而是靜靜地問:“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過江?”

  幽千葉看著彼岸連綿的火光,心事重重地說:“快了。”

  其實他心裏也沒有底,對岸屯著的就是晉國井鉞營,但他不知道楚恃兮什麼時候會鬆口讓道。他歎了口氣坐在他身邊,“你嫂子怎麼樣?”

  他不知道晉印熾來之前邢繹已經準備好了三大頁的紙來回復這個問題,只不過他丟了。晉印熾為難地坐起來撥掉頭上的亂草,“五哥說嫂子胖了,沒以前好看。”

  幽千葉笑駡了聲,眼裏的溫柔與哀傷盛得滿滿的,配上他如同大理石穹頂般高隆的印堂,並沒有一絲驍將的冷酷。“自然要胖些,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抱抱幽家小少爺。”

  晉印熾看了他一眼,想起邢繹總是高興地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說嫂子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時候興奮的樣子。他看到幽千葉站了起來朝營帳中走去,決定還是不要告訴他為好,否則大哥又要修書給五哥罵他想女人想瘋了。

  “早點去睡吧……”幽千葉躍上戰馬朝他揚了揚手,然後緩緩地朝營帳的另一邊進發。

  晉印熾點點頭,卻重又倒在草垛裏看那拽著淡色纖雲的天穹。他看到唳轉的夜梟和明璨的星辰,在純黑的眸子印上這臨風清朗的夜色。但他的心思卻系在那一挽弓上。那個黑匣子就縛在白馬背上,他在整理時發現裏面的暗袋中還藏有六支銀白色的箭,箭羽漆黑如墨。

  銀箭墨羽……他想起了那些在酒肆傳唱的評書,徒然睜大了眼睛。
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5:43
七十一、巨牧村

  楚軒瑤一睜開眼,就看見一個清秀的姑娘正在溫柔地替自己撚被角,幸福地以為碰到神仙姐姐了。那姑娘見床上的人長長的睫毛一顫,緊閉的眼簾突然撕開一道棕褐的光芒,不免先一愣。然後雀躍地掀起藍布簾快活地喊道:“她醒了她醒了!哥,風公子,風小姐醒了!”

  楚軒瑤試著撐起來解釋一下自己的邏輯思維很清晰,順便問一聲到底是誰大放厥詞說自己抽風的。可甫一動就被折回來的她一把按倒,牢牢地裹在被子裏。楚軒瑤很配合地咳嗽幾聲,嗓子裏積滿了濃痰。

  “風小姐別急,要什麼都可以和我講,嗯?”她睜了睜眼眸粲然一笑,“我叫莫芙,叫我小芙就成。”她聽到有人掀簾而入的聲音,一扭過頭霎時雙頰飛彩,嬌羞得手不知往哪兒放,只好一遍一遍地替楚軒瑤撚被角。這突然安靜下來的一幕,讓她的脖子差點被堆起來的被子擰斷。

  秦雍晗端著那碗又黑又濃聞起來噁心不啦唧的湯藥,輕笑著對莫芙一示意:“快出去吧,好好休息,我來照看她就成。”莫芙順從地點點頭。她一消失楚軒瑤就“嘶”地一聲,以示對他獵殺純情少女的不滿。咋就沒見他對她笑過呢?看著他那張迅速面無表情的臉,她轉過頭去“哼哼”兩聲,可馬上乖乖噤了口。嗓子沙沙的,聽起來毛骨悚然。

  他遞上藥,很不客氣地放到她唇下,“喝。”

  楚軒瑤裹著被子淒傷地搖搖頭。秦雍晗又向前伸了伸:“小芙辛辛苦苦上山采來的——你知道你暈了幾天嗎?”

  她乖乖地試著撐起身不辜負人家一片好意,但全身都酸痛得好似發酵過一樣,又欲躺倒。秦雍晗苦笑著托起她的背,讓她倚在自己懷裏,不再說話。她警覺地想逃走,卻聽他在頭頂說“對你不會有邪念”,然後開始上演慘絕人寰的灌湯酷刑。無奈手勢太過生疏,楚軒瑤咳嗽幾聲,湯藥居然從鼻子裏流下來了。秦雍晗撩起袖子很好心地幫她抹得滿臉都是,粗糙的衣袖把她柔軟的臉搓得紅紅的。

  “快點好起來吧,”他皺著眉頭說,然後伸出袖子放在她眼前:“洗乾淨。”

  楚軒瑤躺著想我會好起來才怪!她頂頂討厭洗衣服了,更何況沒有洗衣粉沒有肥皂,她才不要和石器時代的母猩猩似地每天操根大棒在那裏揮舞。除非秦雍晗有本事變出一台洗衣機來,並且偷很多很多的電。

  “別不服氣,”他溫溫一笑,俯下身湊到她耳邊輕道:“妹妹給哥哥洗衣服天經地義的不是?”說完之後就沒了下文,只有不斷綿延的呼吸和臉龐上逐漸上升的溫度。“記住,”他的嗓音突然又泠洌起來,“我是行路的客商風清晗,你是我的妹妹風清痕,正要趕去定州嬸嬸家相親。現在我們被山賊劫去了銀兩,正被莫家兄妹收留,要去縈陽投奔親戚。”

  “什麼?相親!我也太次……”她粗啞的叫喊被他一把悶住,側目他蒼白卻細緻的皮膚、英挺的鼻樑,楚軒瑤不為所動地憤憤出了口氣。轉念一想,“你跟著我姓啊?”

  秦雍晗閑閑地敲敲她的腦殼。

  “那你咋不叫風月白啊?”她不著痕跡地推開他的懷抱挪了挪身子,“拼起來就是月白風清多俠氣。”

  他無可奈何地瞟她一眼,搞不清境地的女人總會有心思亂想的。“不喜歡沒有關係啊,月黑風高也可以。風月黑……啊!你幹嘛敲我頭!——對了你好像是小白吧。”

  秦雍晗頓了頓身,本已向外走去的人突然不可置信地轉身,雍睍連這個都告訴她!

  楚軒瑤邪邪一笑,用只有平舌音的太監嗓道:“哦哈哈哈哈哈,我當初也是大夔第一白、雷城第二白、人稱小白唉!嗚……我要告訴我爹我娘還有你娘你欺負我……”

  又丟下一個爆栗的秦雍晗施施然離開,楚軒瑤捂著頭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居然穿著粗布短錫!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千里連暮中一個叫巨牧的小村落,夾在兩座山峰的鞍部,因流經的巨牧溪而得名。秦雍晗沿著一個通風口以丟掉包袱的代價爬出帝陵,才發現他完全迷失在帝陵成千上萬個出口中。帝陵不是死的,在天都離開之後它每一刻都在慢慢變化著,地圖不過是廢物。強撐著走了二十多裏山路,終於在體力不濟地倒在巨牧溪上緣前,把身上的利器統統扔掉,結果被清晨去山上采藥的莫芙給救了回來。當然他不會告訴楚軒瑤自己被拖回來時不雅的姿勢。一般來說微服私訪的皇帝和他的救命恩人之間會擦出不為世俗所容的愛情火花,然後留下一兩個私生子,作為二十年後一個復仇和尋親傳奇的楔子。不過秦雍晗很沒有自覺,醒過來之後就整天整天地握著孤篁黑色的劍鞘一言不發,盯著天空愣愣地出神。或看著溪水潺潺,聽著熱鬧的喧囂,眼光黯然。就算莫芙再怎麼想擦,火種也被他凍掉了。

  直到第三天不遠的山頭突然打下一個紫色的霹靂,莫芙的大哥莫延領著村裏二十多個壯漢連日趕去探個究竟。他們看見仰躺在地上的她,商量了很久,覺得一個衣衫襤褸、穿著青色超短裙的姑娘應該不是狐狸精、琵琶精。帶她回來之後,秦雍晗一眼看到她就靈魂入殼,寬慰從莫延背上接過她打橫抱起,有絲顫抖地說:“她是我……妹妹。”

  旁邊有個叫程少白的傢伙很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兄台,你被山賊搶了盤纏,你妹妹又被他們糟蹋得沒了人樣,真是……不過放心吧,雖然你們只是旅人,但我們巨牧村的人不會放過他們的。鄉親們你們說是不是!”

  他等來的是一片沈默和一記直拳,接下來的幾天都在村口寂寞地找牙。

  當然秦雍晗同樣不會告訴楚軒瑤的,他以為自己怕得只是廣寒樓和楚恃兮。
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5:46
七十二、農家樂五日遊(上)

  楚軒瑤喜歡巨牧村,她喜歡很清很清的溪流,喜歡很新鮮很新鮮的風,還有風過之處山悠揚的呼吸。放眼望去就是蓊鬱的綠色,煦暖的陽光打在身上,慵懶而寧和。連暮山的層巒像碩大的褶毯靜靜地仰躺在這片土地上,肆意地延伸開手腳,打個哈哈就是絢麗的流雲。每天日出而作,乖乖和莫芙跑到莫延與秦雍晗的房門口揀他們換下的衣服,然後到巨牧溪邊操著大棒子敲敲打打,說說笑笑。兩個女孩子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楚軒瑤給她講帝都那些珠玉琳琅的花鈿與華勝,香溢韻流的青黛和丹蔻,莫芙就講山裏頭氣雅清蘊的修竹圍編,哥哥打來的獸牙鹿骨。連暮山裏的男人個個都是好獵手,即使這幾年西華大旱,臨近彌望海的連暮山人卻得以溫飽。“只是賦稅翻了三倍,聽說本來還要有護甲徵兵令呢!”莫芙一臉無奈又憤恨地說。

  當然更多的時候她們聊得是彼此的“兄長”。莫芙偷偷告訴她,莫延——那個牙很白皮膚很黑的精幹年輕人——每回走過楚軒瑤都會臉紅,可是不由自主多看幾眼。“你們長得真好看!”她時常這樣崇拜地講,也不遺餘力地向楚軒瑤詢問秦雍晗的身家過往。楚軒瑤則壞笑著說他還未娶妻,把娶了很多妾這句話咽在肚子裏爛透。

  第一天秦雍晗跟著莫延上山打獵就獵到了三隻野兔,他本就是飛鷹走狗之人,打獵自然難不倒他。莫芙為他們做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手抓肉,油潤潤的鮮兔肉讓楚軒瑤不停地舔手指。一高興自己承下洗碗的活計,誰都爭不過她,整理好餐盤哼著歌就端到灶間去了。秦雍晗不放心地跟上,見她往大鍋裏頭倒上冷水燒溫,兔子一樣麻利地唰起碗來,不免詫異地一笑。

  “你以為我是你啊,五穀不分四體不勤每天被人香火一樣供著。”楚軒瑤扭著脖子刷著碗自推自銷,“懶得跟你爭——看我多好,能下廚房能上廳堂。”

  “上廳堂免了,有損國體。”他掀開水缸的蓋板瞧了瞧,補上一句,“晉國國體。”

  她把眼瞪圓了,抬起腳朝他的方向虛踢了一下。“嘿嘿豔福不淺嘛,要不要把小芙姐姐帶回去封個巨妃?”

  “不用,倒是該封你做個浣妃。”

  楚軒瑤一聽拉長臉來,“你有權保持沈默,但是你現在開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被視為廢話。”

  秦雍晗拍拍手視察灶間完畢,留下一個大大的爆栗掀簾而出,突然發現自己敲她腦袋敲上癮了。背後,楚軒瑤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叫。他勾了勾唇角,上癮了有什麼關係?成天打不就成了,她又跑不了……

  第二天因為柴火問題,秦雍晗和莫延兩個人上山砍柴去了。臨走前楚軒瑤看他冷著張臉不禁哈哈大笑,大眼睛都擠沒了。洗衣服時還是不停地“撲哧”、“撲哧”,莫芙輕笑著頂了她一下道:“風姑娘別笑啊……哥也很過意不去,你們作客的還要替我們幹活。”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還要謝謝你們收留我們。若是碰到壞心腸的人,我就被當作畜生賣掉了,秦……我哥的話不是入贅就是當長工!”她一定確定以及肯定地講。“我笑得是秦……我哥他穿著粗布短錫去砍柴這件事兒,太、太……”

  其實楚軒瑤腦海中浮出的是這片圖景:一個叫小白的皇帝冷著臉穿著黑保安服,肩扛一把柴刀,靜靜地向辰德殿走去,身後是一幫山賊夫人。

  莫芙雖然也覺得風公子那麼英俊貴氣的人去砍柴不太像,不過倒也不覺得好笑。“風姑娘,晚上我們要燉雞湯啦,幫我殺雞好嗎?”她明淨的眼睛輕輕一眨,圓潤的鼻子顯出一片柔軟的白皙。楚軒瑤的笑僵在臉上,朝她愣愣地挑了三次眉,擠出幾聲乾笑。

  殺雞……她經常看到外婆和媽媽聯手把這些可憐的生物推上絕路,而她則一邊蒙著眼睛一邊和老爹一起感歎人是多麼殘忍的動物。心碎地挨到下午,看到莫芙快活卻又心疼地抱著一隻大母雞出來,往後一傾緊張道:“小芙姐姐……這個、這個你們養只雞不容易是吧?算了算了,灶間還有幾條風乾的鹿肉,今晚上將就將就吧。”

  莫芙低下頭撫了撫被她喂得肥肥壯壯的母雞,也萬分捨不得——它每天可以下一個蛋呢,是她最心疼的家當了。可她還是輕聲說:“風公子……看上去很蒼白。”

  “你不用管他,你不知道他每天早上偷偷溜到灶間偷麵粉抹臉!”她很認真地一皺眉道,莫芙聽了就撲哧一笑。

  “風姑娘,”莫芙已經擺好板凳,把熱水倒進木盆裏頭。“待會兒你只要幫我捏住雞爪就成,別的我來——一定要抓牢哦!”

  說著她把還渾然不知事的母雞抱起來,抓著它爪子的上沿遞給楚軒瑤。楚軒瑤咧著嘴甚是痛苦地觸到黃色的、沒有毛覆著的雞皮,閉著眼睛痛苦地發顫。她也很想喝燉雞湯,可她不想殺雞,更不想參與殺雞。真是相當的矛盾。

  那邊廂莫芙拔掉了雞脖子上的毛,抄起菜刀磨了磨,楚軒瑤立馬不忍心地轉過臉去。她聽到刀子在柔軟的脖子上來回割了幾下,覺得自己脖子上也是一陣涼颼颼。然後血流聲順滑地落在陶碗中,小小的身子還在隨著呼吸一息一脹,伴著鼻尖縈繞的雞騷味兒。楚軒瑤奇怪這雞怎麼不動呢?

  莫芙歎了口氣,“乖……”

  她話音剛落,已經流滿半陶碗血的雞突然拼死拼活地顛起來。楚軒瑤被它的爪子狠勁地一勾,尖叫一聲放手,然後整個院子裏都是雞血和絨毛,還有雞拍翅亂飛的聲音。瀕死的雞到處撲騰,莫芙和楚軒瑤都嚇傻了,閉著眼睛悶頭蒼蠅似地亂竄。“快按住它啊它在我頭上……”

  “我不敢!它啄我!”

  “啊……血!”

  “哦你撞到我了……”

  突然“嗖”地一聲,混亂的院子一下子安靜下來。頂著一頭雞毛和雞血的楚軒瑤看著秦雍晗舉著獵弓,又望望木柵欄上釘著的雞,身上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min93 發表於 2008-8-28 15:47
七十三、農家樂五日遊(中)

  莫芙“啊”地輕吟一聲跑回裏屋去,秦雍晗看看沒有自知要矜持些的楚軒瑤挑了挑眉,把一捆柴火扔在地上。“都會被雞啄。”

  她抓下一頭雞毛恨恨地嘟了嘟嘴,撫著手上一道長長的抓痕呵了呵氣。“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完轉身就走,回裏屋洗頭去了。

  那天的晚飯因為兩個女孩的梳洗延遲了一個時辰之多。莫芙在房裏頭怯生生地望著窗外,不好意思地捂著臉。楚軒瑤則搭著毛巾端著木盆跑到院子裏,興沖沖洗了起來。皂角葉還真挺好用……揉著頭看到莫延背著柴火滿頭大汗地回來,笑著打了個招呼,把人家嚇得小黑臉紅紅的,腳底抹油地跑掉了。

  洗完頭天還沒黑,大片大片的火燒雲繡在天上,如同秦矜汐的織錦。她斂起長裙坐在巨牧溪旁迷醉地看著那一片赤金色,幾陣飛鳥輕鳴著掠過如緞的天空。如斯繁華卻又如斯寧靜,若能在這裏過一世的話……她把手伸進涼盈盈的水裏輕柔地一合,那種光滑卻跳脫的張力就從她指縫泄過。

  他安靜地站在她後面,走神。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神走了半個對時,後一個才輕道:“在想什麼。”

  “沒有,”她抱著膝把頭湊到溪水上,“在晾頭髮。”

  他輕笑。

  她掏出梳篦,靜靜地對著溪水梳起頭髮來。她的發很美,透著一股妖異的蘇茜紅色,長長的及膝直發服服帖貼,只是在尾端突然打起幾個卷。她掬起一星半點的水淋在發梢,一綹一綹的變得煞是分明,卻又蜷曲得並不張揚,閒散地掠在耳後。他愣了半晌,走到她身邊站定,說:“帝陵裏頭……”

  “我也想問你呢,”她抬頭望著他漆黑而深邃的眼睛,“到底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輕輕一愣。

  他以為總有一天,她會詈罵她會憤恨她會揪著他的頭髮把他打一頓,可是她沒有。她像以前那樣欠扁地在他周圍遊蕩,好端端活著,既沒有被鬼魅侵吞了神魂,也沒有暗自在背後搞怪,甚至沒有一絲怨憤,這讓他奇怪的同時竟有些失落。他怕她嘴上不說心裏記仇,那還不如吵吵嘴掩過去。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很難被原諒,又貪婪地不想她恨自己。可他聽到的居然是……

  “那天那個曼沙羅草之後我們走了哪邊?我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

  秦雍晗突然如釋重負。他在她身邊坐下,遠遠地望著騰起紫色霹靂的方向說:“我們走散了,然後的事,我也不曉得。”

  “哼我才不信呢,”楚軒瑤轉過頭去捋著頭髮,“肯定是你把我丟在裏頭一個人跑了。”

  “我沒……”他輕輕說。

  她呵呵一笑,“不過要真是走散了還能被一家兄妹撿到還真是緣分了,拿刀鋸都鋸不斷——你的那把柴刀砍也不頂事了吧……”楚軒瑤凝著笑一挑眉,秦雍晗眼裏閃過一絲光亮,亦冷著臉回之一挑。“不要兩邊一齊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狐媚。”

  楚軒瑤玩心忽起,飛速地眨眼對他拋了個媚眼。“這才叫狐媚好伐……喂你抖什麼?誒你去幹嘛?”

  秦雍晗一擺手,“他們讓我叫你去吃飯,我就不去了。我找個地方清清腸。”隱入夜色的那一面,靜靜的笑意正慢慢散開。

  她忘記了,他想。幸好她忘記了……

  到巨牧村的第三天,閑著沒事幹的楚軒瑤被莫芙趕出屋子外,“風姑娘,翻被子很蓬的,弄不好飄到鼻子裏可就打噴嚏了,還是快些出去吧。”

  楚軒瑤看著她溫靜嫻雅的笑,一失神支支吾吾道:“沒事……那個……”可是簾子已經放下了。楚軒瑤懊喪地踢著石子走到巨牧溪邊,對著水流中的倒影就梳起頭髮來。梳著梳著她突然打了個寒噤——為什麼會不停地梳頭發?果然人閑了就會做這種事。那以後,秦矜汐真嫁到蠻荒去當了她的野人皇后,自己被剩在宮裏頭怎麼辦?她惡寒地想著自己成天坐在銅鏡面前梳妝打扮的樣子,趕緊收回梳篦乖乖坐好。

  她複又奸邪地笑笑,從懷裏掏出秦雍晗的詩經翻看了起來。瞧他整天裝文化人,偷了他的書看他急。下午的陽光暖煦溫洋,她脫了鞋襪卷起褲腳,把蓮藕般潔白的小腿肚沒到依舊有些涼颼颼的水裏。腳下一晃一晃,手上隨性地翻過去。她看到他遒勁若寒松霜竹的字排成赤色的注釋,時而如禦風之駿天馬行空,時而顯透著倦怠與蒼涼。

  正想誇他,一陣風吹過,詩經裏露出疊得方方正正的幾頁薄紙,飄落在身邊的草地上。她好奇地撿起來一看,居然是淡粉彩的,一打開就是“青公子見信如晤……”,反面是“音吟類卿……”。她驚愕著打開第二張是“若影卿卿”,第三張是“孤銘卿”……她無意識地奸笑著想掘到寶了,咬著手指看下去,看到“感情充沛”的地方就捂著嘴開始聳肩膀。皇帝大人你能不能不要那麼可愛啊,把喁喁情話寫得那麼公事公辦的……她受不了地想,開始翻開詩經全面大搜查。她也知道看人家隱私很可恥,可是皇帝有隱私嗎?笑話,隨便一個豔遇就是桃色政治風雲啊。據她所掌握的這些情報,已經可以到雷城散播諸如“秦林頓,誰是名叫音吟斯基的女人”、“號召皇上當帶頭打擊黃賭毒”、“外爭皇權、內懲妖眉”之類的口號。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8 21:44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七十四、夜遊一族


突然有人在頭上冷冷地說:“你在幹什麼?”

楚軒瑤慢慢抬起頭直到與背脊呈九十度,仰視著他淩厲危險的神色,呵呵笑起來。“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嘛……嘿嘿嘿……我在給你改錯別字……有話好好說嘛!都是兄弟……啊!”她垂頭喪氣地被扔到溪水裏,看他烏雲密佈的臉色慢慢放晴。

他撿起詩經和那些寶貴的情書,水裏有個凍得發抖的聲音挑釁地講:“你就收到過那麼幾張吧?”

秦雍晗轉過身邁開大步。

她站起來猛朝他潑了把水,看他濕漉漉地捏著字跡化開的信傷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一捧接一捧潑得高興。“你不知道光莫延就寫給我五封了,加上型男墨墨大白的,冬天可以用來烤火。”

“反正衣服你洗。”秦雍晗擋著臉含糊地說,然後縱身跳進溪水中。楚軒瑤被他濺開的水花震倒在溪水裏,從頭濕到腳,打著寒噤伸出大拇指,對著從水裏冒出來的他講:“天下第一濺……”

秦雍晗自知沒那個口語水平,直接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楚軒瑤一邊尖叫一邊朝他潑水,秦雍晗只是擋著臉不還手。當他一伸手可以揪住她頭髮的時候,他突然發力把她按進水裏。然後樂此不疲地提上來,按下去,提上來,按下去……

楚軒瑤喝著涼水想,秦雍晗是個遭受心靈創傷的變態,姑且原諒他吧。領子上突然一輕,秦雍晗轉過頭死死盯著一塊露石後頭,鬆手把她丟在水裏。楚軒瑤掙扎著想爬起來,卻被他一揮手喝止。楚軒瑤小心翼翼地拉住他伸過來的手,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居然看到一條大魚。

“今天晚上喝魚頭湯。”他身形像崩在弦上的箭般竄出,再次躍出水面的時候手裏捧著一條撲騰著的大魚。

“真有兩下子……為什麼不吃紅燒的?”

“魚頭湯。”

“紅燒的!”

“魚頭湯。”

“……”

傍晚。秦雍晗舀了碗魚頭湯悠然地品了起來。一旁的莫芙有些著急地說:“風公子,風小姐她……”

“不用理她,她不喜歡喝魚頭湯。”他對著莫芙溫和地笑笑,“你們多喝點吧。”

溪邊,楚軒瑤一下一下搓著衣服,嗚咽著:“我討厭你……喂給我留個魚頭和魚尾巴!”

晚上,楚軒瑤餓著肚子,怎麼也睡不著,鬼鬼祟祟跑到灶間偷東西吃。還沒走出幾步就感到腦袋一陣劇痛,捂著頭憤恨地朝著屋頂揮了揮拳。“有本事不要給我下來!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她捏著嗓子放低聲音說。

秦雍晗又彈了顆石子,然後靜靜地撫著天都的劍身,抬頭仰望星辰。為什麼拔出天都劍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楚軒瑤呢?青敕三年,楚軒瑤還不知在何方飄呢,龍氣的蔔筮怎麼指的是她?他神情冷漠地看她閃進灶間,無意識地按按劍鐔上的巨眼。

他知道即使莫家兄妹不說,巨牧村的人也會懷疑他們的身份,因為孤篁的存在——這柄劍他一直不曾離身,他在等十七禁衛找到他,或者是死亡找到他。天下要弑君的人太多了,他不敢再等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早日趕回縈陽和寥勇胤回合。這樣想著,他煩躁地按了按屋頂的片瓦。

莫延躺在床上也睡不著,他側身望望空蕩蕩的床鋪,不禁長歎了口氣。今天他看到風清晗正盯著天空走神,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卻刹那被那個人的眼睛定住了——那是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威嚴,卻又是一汪沸騰的油,只需一星火光便可燃盡天下。

等楚軒瑤喝了一大瓢水出來的時候,正看到秦雍晗飛身下地,翻出柵欄朝外頭走去。又去安慰哪家寡婦呀?她睜著眼睛吸了吸鼻子,也不指望他不曉得,大大咧咧地打開門跟了出去。每走一步,肚子裏的水就晃蕩一下,就像一個大大的水袋。

秦雍晗心下一驚趕緊回頭:“站住,回去!”

楚軒瑤“嗯”了一聲看看周圍,除了亙古的罡風與整個村子的酣意什麼也沒有,不過還是很乖地折回身打算回屋睡覺。可被那麼一嚇什麼睡意都沒有了,只是慢吞吞地朝屋裏走去。

突然,她感到腳踝處有什麼冰冷而狡猾的東西遊過,一低頭居然是一把軟劍正悄悄地圍攏。她渾身一抖索想叫又不敢叫,卻在夜半低沉的風中聽到遠處傳來的劍鳴。她熟悉那種如子規夜啼般孤獨泣血的鳴嘯,那是秦雍晗的孤篁。

她突然聽到地底傳來邪邪的玩世不恭的笑,聽聲音應該年紀不大。“晉國公主?”

楚軒瑤趕緊搖搖頭,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我不是!我姓風!”為了保命什麼都好說嘛。

“哦,”他又嬉笑起來,“不是,就去死……”

“我是!”楚軒瑤悲歎著:這是哪家溜出來的變態,齒間一鬆就漏出了口風。

“我不信……”他似乎想了想,然後大大咧咧地拿軟劍在她腳踝上打著轉。“——那我來考考你吧。”

楚軒瑤眨了眨眼睛,一顆心被拎得老高老高。底下的男聲又邪邪笑了兩聲,“孤竹王宮裏,你的宮室是哪一處?”

她垂下頭想完了,不死也得殘了,急忙抬眼望望遠處窅黯層林。軟劍一緊,她急忙說:“我不在宮裏……”

“你真是公主!”底下的人不等她說完便驚喜地一呼,連忙壓低聲音說:“公主殿下,請恕南宮牧野方才失禮。”軟劍立刻鬆開她的腳踝紮入地下。

楚軒瑤大籲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胸口。本來她打算說“我不在宮裏很多年了,我記不太清,通融、通融行不?”結果這大傻聽了前幾個字,就自動拜倒在她的偉大記憶下,真是省事不少。“喂!兄弟,哪兒冒出來的?”她蹬了蹬地卻沒聽到迴響,蹲下身開始刨起來。可是底下的確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在院子裏發了半天飆,恨不得拿鋤頭來把院子翻個底朝天,不料肚子一叫又趕緊跑到灶間喝水。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9 06:40
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七十五、私奔這回事


她邊舀著水邊想,那個南宮牧野到底是什麼人物?南宮……南宮?她一皺眉想到了白玄雷無意中帶過的話。

“廣寒樓自大夔立國以來一直很低糜,北堂、容氏兩大家族的先後投靠朝廷,讓一部分秘傳潛殺術外傳。如今的廣寒樓唯余唐氏、南宮氏和一直很閒逸的風氏,甚至有人說風氏也早已經脫離廣寒樓漂白身家,其餘便是一些小家宗了。但廣寒樓似乎在更大的區域裏選擇他們的種子,並不忌憚他們會不會被朝廷注意……”

南宮牧野……他是廣寒樓的人?那他的出現是不是意味著,戚幽夫人的暗中尋護自己?她輕笑一聲用纖長的手指撫著瓢沿,心裏突然有了著落。突然,水裏暈出一朵猙獰的血花,戾氣四散著沖向她的鼻翼。身形一退險些把水瓢砸落,卻被身旁秦雍晗一把握住,就著她的手急急地飲下。“你你你……頭怎麼了?”她驚恐地想去觸碰他左頰的血污,不料他冷笑著說:“不是我的。”

楚軒瑤立刻低下頭,不露聲色地走開。秦雍晗也不甚在意,把臉洗盡露出蒼白的臉孔。“好像是廣寒樓的人,半途五人都逃了。”

她鬆了口氣,因為還沒有那麼勇敢,可以去面對赤裸裸的殺戮。她似乎琢磨到了什麼,盯著灶間的米缸不說話。廣寒樓的人在與秦雍晗作對,卻在尋找她;又在五對一的情況下退走,那麼一定是南宮牧野傳的信——他們的確在找她。可是為什麼找到了卻全退走了呢?她曲起指節抵著唇瓣,廣寒樓是不是只需要確定她活著的音訊?

秦雍晗看著她沉思的樣子,卻放開心神向屋外延去。他輕聲說“房頂有人”,慢慢抽出了劍。

突然,莫芙倚著門揉揉眼睛:“風姑娘,風公子,你們大半夜擠在灶間做什麼?”楚軒瑤大駭著被秦雍晗一把抓到胸口擋住衣服上的血跡,聽到他迅速地在耳邊說了一個字,“編。”

“呃……我們就是、就是偷點東西吃嘛,對吧秦……哥哥?”她無望地看到秦雍晗冷著臉轉過頭去,裝作完全不認識的樣子。有沒有搞錯,就不能將就地應一聲啊?

莫芙心下奇怪著楚軒瑤怎麼叫秦雍晗叫“情……哥哥”,一邊好心地走進灶間忙起來。“我給你們燒碗麵吃吧……”

“不用不用,”楚軒瑤急忙趕上去想攔住她,不料背後他大手一伸又把她攬回來,頗沉重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別忘記。她看到莫芙疑慮地轉過頭,一邊掃掉秦雍晗的手一邊說:“我們吃過了吃過了,是我做的蛋炒飯!”

莫芙紅著臉看秦雍晗懶散地在水缸邊半倚著坐下,身前攬著個楚軒瑤,不禁尷尬地掀簾而出。楚軒瑤正奇怪著她怎麼神情那麼古怪,卻見手裏突然多了件血衣。“天亮之前洗掉。”

結果第四天的晚膳氣氛變得異常沉悶。難得說話的莫延突然放下筷子,對秦雍晗和快活地扒著飯的楚軒瑤說:“你們真得是行路的兄妹嗎?”他和莫芙對視一眼,“我們想聽真話。”

楚軒瑤從嘴裏掉出幾粒飯,趕緊點點頭,“這是真的。”她還想回去也撈個長公主當當,任賊做兄建個公主府,然後養幾十個面首,成天招搖過市呢。

莫芙突然委屈地看了眼秦雍晗,又低著頭輕聲對楚軒瑤講:“你們是私奔的情侶吧……我昨天聽見你叫他情哥哥了。”

秦雍晗本來提著一口長氣不露聲色,聽到不過是這事,便落下心石事不關己地吃起飯來,文雅非常,一看就有良好的教養。旁邊的那位則虛偽地咳了幾聲,噴出幾粒飯粒,想真是命賤,叫慣名字了而已嘛。現在叫秦……哥哥,附加心中一聲切;以後就是秦……皇上,附加心中一聲呸。

繞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主題是私奔,這未免太作孽了,逃婚還來不及,至多算公奔,回去之後還有理差費可報。對哦,應該讓秦雍晗把以前欠她的月例都補上……她吐了吐舌頭,再次努力把思維拉回來,深刻地認識到這種事情傳出去很有傷風化,對今後人生走向也有很大的影響。故而趕忙澄清道:“你聽錯了吧,我和帝帝他……”

秦雍晗聞言抬頭和她對視一眼,眼裏危險的光芒仿佛在說:你平時叫皇上的時候就是那麼想的吧……

“弟弟?”莫延難以置信地看看他們兩個。楚軒瑤哈哈一笑很厚臉皮地拍拍秦雍晗的肩:“沒看出來我們是雙胞胎吧,說實話我也沒看出來……”秦雍晗一閃身走開,留她一個人在那裏對著二位努力地露白牙。

楚軒瑤好不容易打發了兩兄妹,證明了完全不存在的血緣關係後,例行飯後散步。繞了幾圈就看到秦雍晗一個人坐在那裏看詩經。“又在想你的音吟卿卿啊?”秦雍晗瞥了她一眼,舉起書往她的門庭敲了三下。“我好心好意提醒你,天色那麼黯看書眼睛會壞掉……”她無可奈何地把頭縮回去繼續轉圈。

當她第三次在秦雍晗背後出現的時候,他轉身道:“消停會兒。”

楚軒瑤理直氣壯地說:“我減肥,你知道不?”見他甚是贊同地點點頭,不免氣不打一處來。從前她那麼說墨墨都要勸她悠著點,笑她再不養肥就完了。白玄雷還要絕,告訴她:“你以後是不是打算迎面向別人走去,一轉身側身向人就隱身、直接讓人找不到啊?”楚軒瑤想了很久發現老師在誇她,誇她是超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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