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風印 作者:風鏡旋 (已完成)

 
bradshaw 2008-8-15 22:40: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7 43284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3:17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三十六、烽火戲諸侯(中)


“那個小宮女也不容易,小小年紀的就懷孕了,還不知道爹是誰,更悲慘的是一懷懷了四十年。”楚軒瑤抑揚頓挫地說著這段故事,仿佛親眼目睹般,傷心道:“可惜那個當年的小宮女、後來的老媼產下的小女嬰被當作了怪物丟下了水中,所幸被褒城的一對老夫婦拾到,取名褒姒——所以到這裏為止,烽火戲諸侯告訴我們,要弄死一個小孩子有很多種方法,不要老是侷限於裝進木盆子裏飄走,這樣就極有可能引發…嗯……蝴蝶效應,西周滅國就是最好的例證。”

皇帝秦雍晗想:毒婦!相當毒的毒婦。

“話說過了幾年周幽登基了,褒姒還長在窮鄉僻壤人未知啊。過了幾年,一個臣子被周幽判下牢獄,那個臣子的兒子就找到了褒姒把她送進宮了。大家都知道後來的事,周幽淪陷了……但最後為什麼他要戲諸侯呢?因為褒姒不笑,而她看到諸侯被耍就笑。為什麼褒姒不笑呢?”她低下頭去問公主秦矜汐,表示她沒有獨佔發言機會,還是心心念著兄弟的。可公主秦矜汐趁人不注意狠狠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要亂來,自己錯亂就可以了。

“史料沒有留下具體年代記,不可能知道他們的具體情況。但是,已知周幽那時有個已成年太子了,褒姒進宮也不致於人老珠黃,當時肯定還是一枝梨花壓海棠,所以……這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型愛情!這說明,婚姻不但需要門當戶對而且要核實年齡,否則,後果很嚴重,特別當這頭老牛的職業是國君的時候。”

墨王秦雍睍、帝師白玄雷一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轉頭看著皇帝秦雍晗,目光之殷切非常人所能承哉,恨不得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叫一聲“牛哥”。

“妺喜,就是用老師您的話來講,就是把夏朝顛覆的那個女人,最喜歡聽絲綢在身後撕裂的聲音,只有聽到這個聲音才會笑;妲己更絕,鹿台高築、酒池肉林、敲骨驗髓、剖腹辨胎、炮烙蠆盆最後朝歌淪陷;褒姒天生就是冰美人……那麼多變態的女人成了亡國之鍾的敲響者,到底是為什麼?”

楚軒瑤突然嚴肅起來,“就是因為她們都是美到極致的女人,所以她們承幸承恩風光旖旎時高高在上——但溯流窮源這都是君王賞賜的,因為愛溺紅顏。那麼多的故事在循回往復,卻鮮少有人敢去看看背後的亡國之人到底是誰!若是夏桀不愛上妺喜,商紂不愛上妲己周幽不愛上褒姒,那會亡國嗎?老師?”

整個大殿靜悄悄的,良久才聽到一句清冽的男聲道:“會。”

楚少孤沒有機會把他的“胡說八道”說出口了,因為帝師白玄雷一抬手溫文爾雅道:“楚夫子且慢,還是聽娘娘說下去吧。”

楚軒瑤乍聽到身後人言不禁一怔,緩緩轉過頭就這樣看到一對修眉撞進眼簾,恍若躍出水面的青魚。他淡淡地看著她,似神在背後俯瞰他的子民,風采絕俗,呼吸之中似有流雪回風。然後他觸到了她略有絲呆滯的目光,溫溫一笑,悠然地朝她點點頭,束腰隔帶,素袍在椅上似凝著月華的雪。

楚軒瑤咽了口口水,回過身的時候還是在不住地顫抖。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人會為了個女人烽火戲諸侯。什麼皇儲妃,不,皇儲妃不做了!不過她忽略了身後還有一雙眼睛,加上身旁的一雙,釋放著無窮冷氣。

公主秦矜汐低著頭眯起眼睛,泛出騰挪殺意。“楚軒瑤,你若是敢靠近他一步,我保證拿你祭天!”

楚軒瑤又咽了口口水,心想這能怪我嗎?誰叫你家哥哥往人家身邊一擺,就是顆蔥,還是顆脾氣暴爛的蔥,除了人長得高點就沒別的好處了。如果沒有什麼意外自己要變成那棵蔥無數多女人中的一個……還好她本來就是個意外。

“講下去啊。”背後講話的正是那顆蔥,語氣還頗為野浪,蠻不在乎地並無半絲屢責之意。

楚軒瑤緩了口氣,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有些戰慄,“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上述幾位還有很多美女,若是國君真得沒有什麼定力的話……”楚軒瑤覺得講到這個有必要澄清一下,便回頭對著皇帝秦雍晗尷尬笑道:“當然不是指皇上了,這個……”在看到某人臉色呈指數狀變黑後,她又抖抖索索回頭說:“最後還有,女孩子擇婿要謹慎。”說完後打算入座閉嘴。

剛想入座就聽到公主秦矜汐很欠扁地問:“你怎麼不說下去了呀?”

她萬分後悔居然提到了那麼八卦的東西,只好把落到半空的屁股又緩緩抬起。“因為夫君不愛你,你會很鬱悶,很愛你你也會很鬱悶……比如妺喜、妲己、褒姒,明明也沒做什麼天大的壞事——壞事都是她們夫君做的——可她們就做不成人了,變成了琵琶精+狐狸精+白骨精。”

一語落而全宮爆笑,即使皇帝秦雍晗因為論題總是波及到他職業的緣故,很不想笑。

楚軒瑤很鬱悶地看著花枝亂顫的公主秦矜汐說:“我亂編的。”

公主秦矜汐非常同情地捂著肚子點點頭,“怪不得!你不想嫁給我皇兄……”

楚軒瑤點點頭說:“矜汐,你很聰明,可是為什麼你每次說話都那麼大聲呢?”

“對不住……”公主秦矜汐收拾了一下又抱著肚子笑起來。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3:23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三十七、烽火戲諸侯(下)


帝師白玄雷難得地收起清自高華的神色,有心逗逗她,問道:“那儲妃娘娘可覺得烽火戲諸侯,是好事還是壞事啊?”

楚軒瑤激動地霎時忘記了尷尬,起身對著他侃侃談到:“對褒姒自然是好事了,對秦國也是好事,對天下是好事也是壞事。”

“怎講?”帝師白玄雷一傾身抬腕道。

“褒姒自不必說。秦國在當時只是一個很小的諸侯國,和燕、齊、魯等國還有一定的檔次差距,就是因為烽火戲諸侯後犬戎進犯鎬京,秦國奮軍勤王有功而被幽王太子,就是後來的東周開國天子晉為‘公’,從此就和四方諸侯平起平坐了。至於天下……五百載的喪亂戰離不能說是好事,但先秦的百家爭鳴,有多少騰蛟起鳳;齊桓秦穆晉文乃至後來的趙武靈王也都算是不世出的霸主了。”楚軒瑤頗有些扼腕的痛楚,穿越怎麼就不找准座標回到春秋戰國呢?學誰不好學項少龍。

“還有那麼多縱橫家,現在都很難想像有人能配六國相印往來驅策,縱橫捭闔。天下名將若當空之星流,在大勢已去之時可挽狂瀾於即倒,就像齊國,僅憑即墨一城、田單一人而東山再起。如此說來,春秋戰國可以說是歷史上最精彩的一頁,”楚軒瑤講到這裏輕歎一聲,“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帝師白玄雷亦失神沉吟:“天下貢奉了多少血,才寫出這樣一部春秋。”

“其實這也不是褒姒和周幽兩個人的事情,他們不過是契機,禍根早就埋在很久以前了。井田崩,鐵犁出——其實書寫歷史的從來都不是帝王將相王侯公爵,是阡陌裏耕犁的老農,是驛道上往來的商賈。”當年熬夜打著燈看《明朝那些事》的時候,楚軒瑤最喜歡的就是這句話。尼采所謂的“人民不過是帝王將相的試驗品”云云,還是離遠點吧。

楚少孤頓覺得他看錯人了,他看人一向很不准。他最好的學生在離皇位一步之遙的地方被洞穿了胸口,他當初因其拂袖而去的弟子卻君臨天下。在他不願意停駐目光的那個鴻臚寺辭去的末等文書身上,竟藏匿著一個奏傾世雄歌的定鼎之臣。

“那不知儲妃娘娘最喜何國?最惡何國?”

“可直言否?”楚軒瑤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自然地瞥了瞥皇帝秦雍晗。

皇帝秦雍晗一闔目,“說。”

“喜楚惡秦。”

皇帝秦雍晗不著意地一挑眉,他就知道她膽子大。“為何啊?”

“秦國發跡實在不是很光彩,換句話說還是沾著裙帶關係——沒有褒姒就沒有秦國。”

公主秦矜汐心下竊笑,皇帝秦雍晗最厭惡的就是裙帶二字,當初為了立皇儲妃、納靜貴妃一事,跑到西苑御馬廄一口氣砍翻十多個拴馬柱才解氣。這些年因為納了不少公卿世家中的女子,也就慢慢習慣了。所以他著實很看重安如瑟,畢竟她來自民間,背後沒有這許許多多的暗線。今天被這樣刺到痛楚,也不知道會怎麼整楚軒瑤了。

“那楚國立國就很光彩嗎?”皇帝秦雍晗反擊道。

“楚立國而自為王,與周天子平起平坐,自然又比公侯之列高出一籌。”

“哼”,他冷笑道,“自立。”

楚軒瑤跋扈一笑,“這樣很酷。雖說楚王姓了個不怎麼好的姓……”楚軒瑤意識到下半句不是很對頭,因為下半句是“但是不可否認楚王都長得很俊秀。襄王、懷王、靈王,都是尤物啊,連神女都看上啦”——她可沒這個膽子去觸她名義上的未婚夫的霉頭,要理解人家身在更年期的痛苦嘛。

“但是什麼?”皇帝秦雍晗浮起一絲苛虐的笑意。

“但是……楚國出了個屈靈均呀!”楚軒瑤回頭在密藻潛魚般的書中翻出《楚辭》,指了指書頁上大大的兩個字說:“和《詩經》齊名。”

嘿嘿,和你的《詩經》不相伯仲,品質有我把關!

“而秦國有這號人嗎?不要說商鞅李斯韓非了,全是法的,一點都不浪漫。”而且都是舶來品啊。

“浪漫是什麼?”公主秦矜汐在她身後扭著半個身子扯了扯她的腰帶,眼中滿是崇拜。

“浪漫就是和你夫君在小河邊漫步,小風吹著小手拉著小話哄著……”楚軒瑤壓低聲音拍掉她的手,沒有注意到殿側的秦家兄弟一齊偏頭看著素衣公子,眼光大有劫掠之意,而那個人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對了,”她看著公主秦矜汐眼冒綠光說,“你現在看出來我是挺好一人了吧,其實我也就是出生的時候……”

“閉嘴!講你的吧!”公主秦矜汐潛回去沉浸在她的羅曼思中。

皇帝秦雍晗的話突然響起在冷徹的殿內,那些透窗而入的光線突然暗了暗。“但是一統天下的是秦。”

“是的,十六年。”

“即使是十六年也是大一統。”

楚軒瑤難得地點點頭,“贏政是一個高標,只是輸在人品。”

“你真得沒有念過書嗎?”皇帝秦雍晗突然冷冷問道。

楚軒瑤一時半會沒有回過神,愣了愣才曉得情況很是危險,於是大言不慚地繼續扯謊。“念過。就是十天前開始的。”

皇帝秦雍晗很好心地提醒她:“欺君是大罪。”

“這些不過是說書先生之言,否則哪個老師會教自己的學生褒姒的父親是誰呢?——皇上明鑒,不管是晉國王庭還是皇上,都是為軒謠指最好的老師的。”

皇帝秦雍晗吃了個鱉,看她的眉間凝上一層淡漠,亦不再多語。

欠她的人是他。

步出東宮,帝師白玄雷安靜地看著刺眼的、白晃晃的清空白日,舉目向南邊望去。

唳轉九天的凰與鳳,又怎可能誕下鴟鵪般的女兒?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3:32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三十八、孤竹變(上)



“在王域空虛的時候,我們需要晉國國主為我們截斷西華的退路。”

“晉王楚恃兮會嗎?”

“他會,只是皇上不相信罷爾。”

皇帝秦雍晗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眼中多了絲玩味。

“那白先生有什麼高見?”

帝師白玄雷閒默地望著太清池,粼粼微波下的殘陽如血,似是飲泣的時光。他想起了那個有著溫柔如同湖水的眼睛的女人,她圈著他吻著他的額頭,告訴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去,不管是不是殺回去。

“那臣下,只好尋一個皇上可以信任的楚國國主。”他一拱手,俯下的身子宛若拉開的弓。

“殺了晉王楚恃兮?”

“殺了他,晉國將迎來女公爵。”

皇帝秦雍晗沉吟了片刻,重又把散漫的眼光凝集在他的身上,緩緩說:“我同樣不信任楚軒瑤。”

“君上不願意做的事,只好由臣下來做。”

“所以你求朕晉你為東宮太傅,”皇帝秦雍晗一背手,“女人的確容易控制些,何況她還未長成。”

“是。”

“你下去吧。”

“是。”白衣人也不停駐,旋踵而回,不一會兒便步出了層林的拱衛。

“邢繹,你都聽到了。”他對著湖水靜靜說。

“是。不過……難道真得要殺楚國主?”邢繹從樹上一躍而下,有些不安地把著劍鐔。

“帝師白玄雷……真是個看不透的人啊,”皇帝秦雍晗望著湖水有些出神,臉色空茫一片,“他連自己人都要算計。他明知道朕不可能殺晉王楚恃兮,可他還是要激朕——他就是讓朕看清自己的分量,輸得心服口服。”

“戚幽夫人已經啟程回孤竹了,臣沒有一分勝算。”

皇帝秦雍晗點點頭,“帝師白玄雷是朕的鏡子。”

邢繹回頭去看看那席白裳消失的方向,六年前那個死也要隨侍青王的年輕人已經擁有了高拔的背影。帝師雖然是裂羽黨的中心,甚至不以公子為號,但也從不透露關於他的一絲一毫。他清疏與流逸的微笑,卻任誰都不敢傾身相待。面對著九五至尊,溫潤的眸子裏時常露出微微的挑釁,只要是詬病他都會毫不著意的揭開傷疤。帝師白玄雷的確是皇帝秦雍晗的鏡子,他似乎是一個站在局外信手而談的觀棋人。

皇帝秦雍晗和帝師白玄雷,這兩顆最耀眼的星辰對撞,驕傲地誰也不肯後退一步,即使皇帝秦雍晗是帝師白玄雷的君上,帝師白玄雷是皇帝秦雍晗的第一智囊。

“六年了,你真得找不到他的過去?哪怕是隻言片語?”皇帝秦雍晗不甘心地問道。

邢繹臉上很掛不住地說:“是。現在我所知道的只是六年前,他辭去鴻臚寺末等文書的職位,然後就是皇上盛熠八年年末在青王府前的留驥之舉。”

帝師白玄雷……他到底是誰?一個願意用性命選取他信任的人,是否也一樣願意用性命來換取他的性命?

皇帝秦雍晗疲遝地步出竹林,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玄石上。“去吧,孤竹城裏頭要萬般小心。”

“是。”邢繹一點頭,匆匆劃過傍晚悶熱的空氣。

“對了,若是遇到她,不要犯強。記住一個字,跑。”

邢繹不悅地皺皺眉頭,幹啥要說得那麼破,他也知道他和一個年長自己十歲的女人沒什麼好比的——他再活十年肯定比她厲害嘛!要那麼強幹什麼,太強的人誰要啊?就像那個戚幽夫人一輩子都想趕超的天下第一神射,不是老大沒嫁出去,最後只能和那個誰誰誰非法同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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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竹,晉國王都。瀕沽水而倚連暮,北接西華,東臨王域,南抵燕域。

晉國的東方是德水,它從西界關旁連暮山發跡,咆哮著躍過中原的土地,福澤天南三國,最後併入雲夢大澤。

而在德水發源的連暮山陡峭的巉岩畏途中,只有一道狹隘的天途與西華相通,曰蒼雲峽。在大夔之前,西華九原都是欽顏人遊獵的地方,可自從高祖的遊俠踏平了天下第一雄關——西界關之後,跟隨高祖征戰多年的畢氏封得了晉國北地,定都九原,立國西華。而後兩國合力重築蒼雲古關,使得西華與王域的惟一兩條路都有雄關盤踞,此外便是莫雷山和連暮山,這兩個傳說中古戰神屍首化作的高隴。

孤竹坐落在蒼雲盆地中,旁有十一座山丘,名為南丘。孤竹王宮中的十一顆巨型青木,在南丘中就可以一眼望到,兩相輝映。它們就像碩大的手擎擘著蒼穹,挽住星流千年下的思惑牽纏。

而現在邢繹隱在最靠近虛極殿的那棵巨木上,只是最低的枝椏便離地高達四丈。虛極殿地勢極高,在這裏正好可以俯視周遭的禁軍輪值,甚至可以看到薄暮殿中點起的燭光。

邢繹看了看天色,淡淡的霞熠似不敢擾亂主人的安靜,只是徐徐被夜色逼迫著圍成四角的星芒。他打算等到天黑再動手,畢竟只有夜才是他的領地。

握夜絕的手心隨著雲翳的淡去而滲出了汗水,上附的菱紋被手心握得滾燙。即使在萬軍中擊殺錦王也不曾讓邢繹如此心亂,晉王楚恃兮,這個博雅如同神一般的男子,今夜是否會死在他的劍下?

他記得母親提起他時眼中的驚羨之情,二十多年前在帝都遠遠都還沒有“素衣墨月”的時候,晉王楚恃兮就在太清池邊,輕輕用折葉吹著南地的清曲,如何的廣襟帛帶,龍章鳳姿。他是當時還是太子的秦顒安的伴讀,只不過各有所長——晉王楚恃兮辭文冠世,而秦顒安畫風絕代,亦通音曲。

“楚文秦幅。”他輕輕念著這個詞,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一絲痛惜。直到很久以後他坐在春盛樓裏面端著酒杯,聽楚軒瑤唱到“美女變成老太婆,我也只是糟老頭的時候”才曉得這份惆悵來自何處。

邢繹靜默地回想父輩們的故事,沒有注意到蒙著輕紗的女子緩緩自他腳下走過。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3:38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三十九、孤竹變(下)



她穿著青褥皂裙,綠萼色的滾邊上繡著簡單的卍字回文。紫紗裹腰,長長地垂到腳背上,輕便的白糜皮靴在輕盈的步子中若隱若現。她的步子輕盈,卻走得很慢。就像蝶翼背負了太多的露水,被那寬闊雄健的虛極殿壓得再也無法振翅。

走過最後一顆神木,秋婉素突然頓了頓腳步。虛極殿的臺階就在她腳下,頭頂,暮色正在靜靜地合攏。

她就這樣低著頭聽神木的葉子瑟瑟地走出狂瀾般的沉音,聽到這億萬種聲響裏有一處不和諧的哀鳴。

她抬目,拾級而上,說:“猶豫是殺手最大的敵人,何況你不能集中心力。七呼吸間一動枝,我已經看見了你的眼睛。”在星辰的光芒徹底掩蓋桑榆的瞬間,她看著神木說。“若是十四年前,你早已死在我的箭下。”

邢繹啞然,屏息而立不敢再有絲毫分神。

“還不走嗎?你在我眼中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旁的紫衣侍者亦是蒙著面紗,這時沉不住氣道:“夫人,要我除掉他嗎?”

“他已經走了。” 戚幽夫人秋婉素靜靜道。

“那……要追嗎?”

“不必,他沒有殺氣。”她終於踏上了最後一級階梯,正對著虛極殿的匾額。殿裏,宮人早已點起了整列的燭盞,只是此時殿內除了他,別無他人。

他沒有束髮,綿長的青絲若水,順從地伏在他的身上,遮住了他素色的深衣。大袖上覆而朱筆落,襟口繡著精緻的銀絲鳳紋——這正是十五年前帝都流行的樣式。他安靜地坐在檀木幾邊,挺直的背脊透出一股濡涵的高華,蒼白的手指握著竹筆似在慢慢勾畫。

晉王楚恃兮,只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

戚幽夫人秋婉素扭過頭,逕自穿過殿前廣場,繞道而行。

“是夫人回來了嗎?”楚恃兮抬頭問,回答他的只有燭火一瞬的戰慄,和穿堂而過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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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在孤竹過年嗎?” 晉王楚恃兮輕抿著嘴角替她斟上一杯青瓠酒,想了想之後也在自己面前的杯中傾上一注。

“回來小住而已。”戚幽夫人秋婉素輕叩著酒爵沈默良久才道,“小謠今年十四了。”

楚恃兮點點頭,“最近總是夢見她,還是小時候的模樣。總是希望靈嘉(注)能在我們身邊長大,可是……”他望瞭望窗外,蟬聲漸漸沒落的夜晚,孤竹王宮總是顯得分外的荒涼。

這裏太缺生氣了,有的只是遊蕩在很多年前的愚執,和守著這些愚執的、漸老的軀殼。

戚幽夫人秋婉素低下頭看著酒盞中的倒影,那些流逝的年華就這般黯淡下來,沉浸在杯底,變成了荒唐而可笑的回憶。曾經那個傲雪廣寒的殺手,是否曾經想到過有朝一日,會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她很不好。去看她的時候已經是第六天了,還沒有醒轉的跡象。太醫說,就算能醒過來,恐怕也要落下病根。”

他亦默然,緩緩飲盡淡酒,再傾上一杯。

“小謠不記得我們了……她忘記了……她什麼都忘記了。” 戚幽夫人秋婉素怔怔地看著晉王楚恃兮的眼睛,發現那裏曾經斑斕的光與影已經變得很老很老,再也不是那個倚在柳樹下散漫地吹著折葉的年輕人。“我們該怎麼辦……”

“我想了很久,”晉王楚恃兮看著她彌蒙的眼神,歎了口氣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我想了一個辦法,也許可以保護她,但也許會給她帶來更多的麻煩。”

“你願意嗎?”他輕輕道,但是卻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我要立靈嘉做王儲。”

戚幽夫人秋婉素看了他一眼,又緩緩搖了搖頭:“雷城那裏不會答應,宗祠不會答應,朝堂上恐怕也不會答應吧……不,我不要。小謠她不能做國主,我不要她做晉王……”她抽離了他的手心,那裏本來就沒有溫度屬於她。“小謠做了王儲,皇帝會護著她不假,可是宮妃呢?公卿呢?就算她可以回來,繼晉國正朔,但整日整日看你那幫老臣的臉色,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人可以依靠,落筆就是牽扯到萬萬人的命途,小謠不會怕嗎?恃兮——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我瘋也是沒有辦法。”他看著她平靜地說,“明年靈嘉就要及笄了,她一及笄我就立她為王儲。她是我的嫡女,也是我惟一的孩子,楚氏王族血統中最為高貴的她為什麼不能做王儲?到時候誰敢講一個‘不’字,”他起身走出戚幽的竹閣,踩著有些年頭的竹木靜靜離去,似是抽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道,“誅”——如果她那時還在的話。”

戚幽夫人秋婉素看他離去的背影突然流下淚來,清朗的月色下他的背影已經不似年輕時候那麼高拔。兩年不見,確是越發的清瘦了。

她曉得,他心裏是很愛那個孩子的,但他愛的是那個孩子,只是孩子。

“她很好。她說她會好好待小謠,她說她會讓小謠入主中宮。”

她說得很輕,穿過神樹的風夾雜著這句支離破碎的話在他耳邊打了個轉,然後便消失在淒冷的夜色裏。這就是他等到的一切——從別人口裏得到她的消息,然後憑著這點飄渺的理由撐下去,去完成自己的誓言。

他沒有回頭,一個人步入了混沌的月色中,緩緩的離開了那處僻靜的竹閣。

注:靈嘉,楚軒瑤表字,並沒有很多人知道。所以後來她經常自稱為風靈嘉遊走在蒼黃翻覆中。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3:45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秦越淳


“其實我皇兄是個很好的人,待我可好了!你跟著他混久了,會發現他也就是只紙老虎,不用怕他的。你看你看,又是禁足三日吧。他罰來罰去就那麼一招。”公主秦矜汐幸福地仰躺在暖塢閣的貴妃榻上說。

“問題是混不久啊……”楚軒瑤異常煩躁地第五次把筆轉飛,“你和他都認識十五年了,是他親妹子,他不待你好,待誰好啊。他能不把我拉出去刺啦刺啦,我已經很滿足了。”

“嘿嘿你現在倒好了,不用見楚大哥,我可是天天在那裏悶得慌。我也想讓皇兄禁足。”公主秦矜汐一躍而下赤著腳噔噔噔跑到她面前,“幫我想個法兒吧,一般的事情,皇兄都不願意罰我的。”

楚軒瑤做了個怪相,捏著嗓子學臺灣腔:“醜醜你……不要刺激我。”

“對不住,”公主秦矜汐擾擾頭,順便拔下象牙瀾珠釵把玩,“不過我真得很討厭!很討厭上老師楚少孤的課。”把頭枕在手臂上望著窗外刺目的陽光,像是在看著另一個世界一般,蟬聲也被熏烤得失去了生氣。“如果他來上課就好了……”

“誰啊?”楚軒瑤湊上去,使得公主秦矜汐一抬眼就是一張被放大的臉。

“就是他咯,你見過的。”她臉上飄上一絲紅暈,故意把臉埋在臂彎裏。

楚軒瑤支著頭想了很久,故意說:“哦……你喜歡那個型男啊?他好像姓邢……怎麼,他要來給我們上課嗎?”

公主秦矜汐忍無可忍地錘了她一拳,“你能不能用用你的腦子!那種人一看就是武將好不好!”

“嗯,”楚軒瑤點點頭,“他的胸肌很發達……”

“什麼?”

“就是他胸很大。”楚軒瑤看著她目光深沉地說,“跟你真般配。”

楚軒瑤和公主秦矜汐都是後宮裏比較另類的兩個。楚軒瑤沒有發育可以理解,可是公主秦矜汐被寵得好好的還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站在那裏被風一刮就會飄到宮外頭。

秦雍晗和於嫣絡也不怕有人覬覦長公主的美貌,更不怕有人非禮她,倒是怕哪天一陣勁風公主秦矜汐就翹宮了。——肉眼凡胎若是想貪公主秦矜汐的便宜可能要借用放大鏡,

“太平啊!不是哥哥刺激你……”楚軒瑤拍了拍她的肩膀,咧開嘴笑得像一隻老狐狸。公主秦矜汐憤憤地錘了她一拳,“你不也一樣!你和邢繹才是天生一對!”

結果坐在春盛樓裏喝酒的邢繹,大大的打了個噴嚏,正在愁什麼時候帝都有人肯把女兒嫁給他,大概不會想到,因為宮裏頭兩個瘋丫頭的互相攻擊,他已經有了兩個如花似玉,可惜沒有長成的老婆。

窗外,曇姿和芙影無奈地搖搖頭,“真對不住,公主總是和長公主爭口快……”

淩月忙擺擺手,“長公主都沒有說什麼,哪兒輪到我們做奴婢的說呢?主子們開心就好了。”

這時,長平苑月門旁閃出一個著湖綠宮裝的女子,手裏還牽著一個小小的孩子,把手擋在額前急匆匆跑過被曬得滾燙的廣場。

“這秋老虎真是駭人……”纖月跑到屋簷的陰涼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把懷裏的小孩子往曇姿懷裏一推,“這個小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找不到路在甬道上哭呢。問他什麼也不說,只好把他帶回來了。”

曇姿看了看那張哭得滿眼淚痕的小臉,不禁心生愛憐,蹲下身去用手帕細細擦他的臉,“喲長得還真俊俏啊……看他的裝扮也不是普通的宮人,恐怕是哪個世家的小公子吧?”

一旁的淩月好奇地繞過來一看,慌忙跪下叩首道:“參見淳殿下。”

“淳殿下?”曇姿芙影面面相覷一番,不好不好,纖月哪兒找來的這燙手山芋?

裏屋的楚軒瑤聽到外面的喧鬧,不禁轉頭望著窗外:“曇姿,怎麼回事?”

曇姿無奈地回道:“也沒什麼,只是來了貴客。”

“稀奇,”楚軒瑤踱出暖塢閣說:“禁足時候,除了長公主,還有人敢來我這霰汐宮嗎?”一看到只是一個小孩子,就“呀”地一聲,“原來是個小客人。”

公主秦矜汐聞聲而出,那個本來悶聲不響垂頭悶立的小孩子,馬上就跑過去撲到她懷裏,怯怯地喊“汐姑姑”,還把一張小臉在她的外襟上蹭來蹭去。

“真沒想到,你皇兄已經有個那麼大個兒子了……”

公主秦矜汐站在那裏拍拍他的頭,對楚軒瑤說:“他不是二皇兄的孩子。他是大皇兄惟一的子嗣。”

“哦?”楚軒瑤惶惑地看著曇姿,難道她有什麼沒有告訴自己?聽公主秦矜汐一天到晚皇兄皇兄的叫,也沒有深究為什麼墨王是三皇兄,以為二皇子出外辦事去了。原來秦雍晗是她的親二哥,那麼大皇子一定是……

“別在外頭傻站著了,趕緊進去歇歇吧,”她心下也覺得那孩子可憐,攬著他踏進暖塢閣,剝了顆荔枝放到他嘴裏,“可莫要中暑啊。”

秦越淳眨了眨大大的眼睛,靦腆地咧了咧嘴道:“謝謝姐姐。”

“什麼?我是姑姑,她是姐姐?”公主秦矜汐擰著毛巾擦他開花的臉,憤憤道,“你個小子還真是會看風向啊……”

“童言無忌,講得就是真話——你本來就比較老,老我一歲。”楚軒瑤嘿嘿一笑把秦越淳抱到椅子上,防止公主秦矜汐的魔爪再次伸向小正太。

公主秦矜汐賭氣地把毛巾扔到一旁的銅盆裏,自顧自剝荔枝吃。本來和秦越淳一年也沒見幾次,對他也不很上心。但現在突然看到他和楚軒瑤親近起來,心裏頗不是滋味。當姑姑這麼多年,居然還沒她幾句話頂用!長公主的佔有欲真是和她哥哥一樣強。

楚軒瑤蹲在秦越淳對面,細細地問他的性別、年齡、三圍、家庭住址、聯繫方式、僕從姓名、星座生日,秦越淳就這樣靦腆地問一句報一句,低著小小的腦袋用細弱的嗓音輕輕說。

後來楚軒瑤每天在晉印熾身邊上竄下跳,像足了當年的幽王對褒姒。她猴急地騷騷頭說:“印熾!印熾!咋就不說話捏?還真像我的一個親人呐”,他也很害羞的。晉印熾杵著純均劍把本來低著的頭低得更低些,說,我不是害羞,我只是不愛說話。說著臉上就飄起一絲紅。

待公主秦矜汐帶著秦越淳步出長平苑,曇姿立在楚軒瑤身後輕聲說:“公主,離淳殿下遠一些。宮裏頭,淳殿下是道禁忌。”

楚軒瑤的眼中慢慢浮起一絲執擰,但卻安順地點點頭:“知道了。大皇子他……”

“錦王已經去世多年了。”曇姿跟著她慢慢向月門踱去,“不告訴公主本來也是不想讓公主捲進去,可是既然碰到了淳殿下,就沒有不說的理由了。青錦奪嫡,勝者王敗者寇,天經地義。”

楚軒瑤沈默不語,弑兄登位的事情史書上並不少見,但突然發生在自己的生命裏還是頗為驚詫。皇帝秦雍晗身上雖然總透著一絲戾氣,倒也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如此狠絕,十五歲便踏著兄弟的屍骨登上九天的人,不能不小心。

“其實我也一直不曉得到底皇上做得到底對不對,”曇姿看著她緩緩說,“當年敬惠帝病危時,是錦王先領金吾衛兵圍青王府的,若當時今上不殺錦王,恐怕也難逃一劫。所以公主也莫要為了這樣一樁事留下心結,生在帝皇家本來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哪有你說得那麼容易呢。若你是我,會怎麼看他?”

“我也不是公主。人的路只能自己去走的,公主。”曇姿捋了捋她的長髮,輕輕笑了笑,讓楚軒瑤無端地覺得很安心。“不過,曇姿會陪著公主走到最後的。”

楚軒瑤綻開如一朵皎然花般的笑容,牽著她的手一起往芙影的花圃走去。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3:51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一、靜紫蘿



夢裏頭,太后挽著她的手,把一杯鴆酒遞給她說,殺了他,殺了淳,雍晗會愛上你的。她搖頭,看著那杯酒突然變成了血,從杯子中溢出來,一點點滲過太后纖細的手指,灌注在金色指套中,最後把整個大殿都染上濃重的腥味。

不。她退後,卻掙不開太后的手。那雙手如同鐵鉗般箍著她,面容在一瞬間變成了皇帝秦雍晗。在他狂怒的瞳仁中她看到自己的倒影,竟不是一個嬌小的女兒家,卻是一個危冠廣袖的年輕人。皇帝秦雍晗高高舉著一把劍,青色的劍刃瀝血,而在空曠的大殿上突然擠滿了跪伏懦懦的老臣。

你們不要逼我。皇帝秦雍晗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不停地搖著頭,抓著她向龍塌跌跌撞撞地走去。他的手在顫抖,那柄青色的劍在血氣下震鳴,發出慄人的嘶叫。

楚軒瑤睜開眼,還是面闊十六間的大殿,盡頭有竹圍,上頭蒼勁地寫著一個“仁”字。她在臂彎上揩去額頭上的冷汗,自從那天晚上太后語重心長地讓她離秦越淳遠一些之後,她總是夢到皇帝秦雍晗殺死大皇子秦雍晞的那一幕,每次都荒誕而真實。

她不敢再睡,只是趴在臂彎裏閉上了眼睛。遠遠的殿門外,喧嘩的浪潮一波接一波湧來,她不由得煩躁地扭過頭。

有誰可以在東宮喧嘩?她眯著眼睛起身往外看去,堇色的褙子在陽光下繁華的耀眼,高挑的個頭和盛滿驕傲的眼睛,在金黃色的背景下風頭無兩。長公主秦矜汐雖然腰間一條金色的闊裹腰長帶,站在她面前還是矮了一截。

楚軒瑤嘴角爬上了一絲冷冽的笑意,她的公主朋友有麻煩了,看來不得不英雄救美。

靜紫蘿是靜家的二小姐,大概也和長公主秦矜汐在天家的境遇差不多。但是長公主秦矜汐看到她著實要呲牙咧嘴——皇兄和母后都很嚴肅地告誡她不要惹靜紫蘿,要禮讓,禮讓……久而久之,靜紫蘿也被嬌縱得目無尊法,反正她曉得自己遲早是封得公主名號入宮為妃的。憑著比姐姐更精緻的容顏,她才不愁得不到皇上的寵愛,覺得自己就是當之無愧的皇后候選人。

靜容恭很寶貝這個女兒,每次出了事,也不願意多斥責她,隱隱也有些借她的風壓制天家的意思。作為雷城十公卿之首,他要把皇帝秦雍晗這顆太過特殊的釘子慢慢按回原來的軌道,若是不成,就只好拔掉了。皇帝秦雍晗雖是秦氏的家主,可秦氏也並非都是站在他一邊的。更可怕的是,皇帝秦雍晗並不知道他真正的對手到底是誰。是明處的靜容恭,或是另有其人?

長公主秦矜汐很爭氣地站在殿門口忍,就是不肯讓她踏進大殿一步。她看著楚軒瑤終於邁著拽拽的步子,輕盈地劃過光潔的金磚,不禁鬆了口氣;可一看到她眼神裏透著恣睢的冷意,又屏住氣息吊在那裏。

楚軒瑤一步一步走到長公主秦矜汐身邊,還在一旁絮絮挑釁的靜紫蘿輕蔑地睇了她一眼。這是她從來沒有在帝都的任何一個角落看到過的身影。她就是皇儲妃、那個被一關關了五年的晉庭王女了吧。本來就是來尋皇儲妃的,為了那個烽火戲諸侯的命題。她聽那個素衣男子輕輕一句稱讚,便定要和她分個高下。

不料楚軒瑤懶散地把眼睛眯成一把修狹的刀刃,低聲對她說:“滾。”

靜紫蘿詫異地住口,長公主秦矜汐亦哀怨地瞄了她一眼。本來嘛,回宮去還能去母后那裏撒撒嬌,去皇兄那裏撒撒潑,現在說不定真得能被禁足了。

她又微微仰頭道:“滾。”

靜紫蘿這次真得確定自己沒有聽差。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而現在一個從未得寵的妃子居然敢這樣對她頤指氣使。她顫抖著抬起指尖指著她的眉心,眼中一恍然間全是難以置信的驚惶和凶戾。

靜紫蘿身後還跟著幾個從人,見到小姐吃了悶虧亦是上前一步,即使明知道她就是皇儲妃,還是不管青紅皂白地斥道:“哪里來的東西,還不快快賠禮!”

楚軒瑤走到那個看似保鏢的人身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突然抽出他腰間的無鞘劍,冷光在金黃色投下的天幕下晃盲了所有人的眼。

“滾。”她沒有看靜紫蘿,只是細細端詳著那柄劍,直到聽到她扭曲的聲音道了聲“走”,才重重把劍丟在地上。

“酷,”長公主秦矜汐看著靜紫蘿恨不得飛出去的腳步,又望瞭望洛寰宮的方向別有深意地講,“酷到以後都用不著冰盆了。”

“你能怎麼辦?和她講理還是和她論辯?她本來就是來給一個下馬威的,只不過我最恨這種人了。”楚軒瑤攬過她的肩帶她到殿內,“怎麼樣,開心吧。大太陽底下站那麼多會兒,不怕把肚裏的邢家小少爺掉了啊?”

長公主秦矜汐撫開她的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離開,只是靜靜地牽著她的手說:“你能不能醒醒,這裏是皇宮!你不能一直都那麼不正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楚軒瑤一點頭,“我很正經。”

“她是靜紫蘿!她們靜家霸佔了整個朝堂你知道嗎?你給我皇兄惹了多大的麻煩你知道嗎?”長公主秦矜汐自己也覺得挺憋屈,堂堂公主卻不敢得罪一個公伯之家。楚軒瑤低頭不響,不知道應該愧疚還是拍手稱快。

皇帝秦雍晗跟她好像沒有什麼關係吧,那個老是穿得像黑保安的更年期老男人……“你放心好了,給她吃點教訓不一定是壞事。再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是靜家有本事恨就恨我好了,怕就怕他們再有本事也碰不得我一根毫毛。”楚軒瑤拍拍她的肩膀,無聲地走開了。

長公主秦矜汐回身看了一眼她有些落寞的背影,長長地印在光滑的金磚上,突然覺得是自己往她心上插了一把刀。她跑上去固執地坐在她身邊,“其實你罵她,我很開心的。”

楚軒瑤不說話,自顧自枕在手臂上睡覺,良久才聽到她幽幽地講:“今天恐怕沒那麼太平了。”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3:57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二、離離,一點微醉已著枝(上)



墨王在御書房裏頭細密著眼睛,看陽光斜穿過窗牖,被剪成一段段裂錦,夾雜著細小的塵煙在流光中飛舞。

“睍,每天賴朕這裏不好吧?”皇帝秦雍晗頗有些哀怨地從滿桌的奏摺中抬起頭說道。同樣是皇子,他每天累死累活的,用楚軒瑤的話說就是白天做牛做馬,晚上做種牛種馬。而墨王秦雍睍就可以借著太妃的風,好好休息上大半年,每天遊蕩來遊蕩去,閒得沒事坐在御書房裏頭睡午覺,看著他都眼饞。

墨王秦雍睍溫和一笑:“皇兄,一人一命。”

皇帝秦雍晗潛回奏摺中,“老大不小了,怎麼還不娶房媳婦?王妃慢慢來沒有關係,連個侍妾都沒有,也怨不得全雷城的待嫁閨中,全部眼巴巴地望著墨王府。”

“哪里,”墨王笑著扭過頭,“還有一半望著太學祭酒府不是?”

“饕餮。”皇帝秦雍晗嗤笑一聲,“天下十分,你占五分,帝師白玄雷占五分。朕這個一分沒占到的人都沒說話,你倒在這裏埋怨起來了。”

“可皇兄最不寂寞了不是?”墨王抿了一口茶,把手交叉枕在腦後看著承塵道:“我只想和一個人過一世。”

“哪家女兒那麼好福氣啊?”皇帝秦雍晗撐著頭帶著點玩世不恭看著他,右手上的白玉扳指像黯淡的蝶衣,又像一滴眼淚,永生永世也抹不去了。

墨王秦雍睍吹了一口氣,把額前的髮吹了起來。然後輕輕說:“不曉得。”愛情,從來都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怎可當作兒戲。他一定要給她最好的,讓她踏實讓她安心,不要像任何一個宮裏頭的女人一樣生活在惴惴不安中。小時候看著母妃就總有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他不想他的女人,他愛的女人也是這樣慢慢老去。她不需要太過妖冶的容顏,也不需要太好的家世,他只是想她有一雙很清淺的眼睛,會安靜地聽懂他的琴音。

皇帝秦雍晗低下頭去無聲地笑起來,“你們就都指著朕做媒人做月老做紅娘。邢繹和我說過好幾回了,說朕把他的名聲搞臭了,現在全雷城沒一家敢把女兒嫁給他,吵著讓我賠他一房媳婦。”

墨王秦雍睍亦壞笑道:“老邢最猴急了,白先生都沒有他那麼急——乾脆把南枯家的女兒嫁給老邢吧,他以後就會求著讓他永遠喝死在春盛樓裏的。”

皇帝秦雍晗伸出手來指了指他,意思是沒這話要是被邢繹聽到,保准半夜潛到墨王府把你砍成十八段。“帝師白玄雷,他用得著急嗎?他走到街上,馬上被人在脖子上套上紅繩牽走了。”

墨王秦雍睍大笑起來,怎麼也不能把帝師和牲口想到一起,而且怎麼也不能把冷著臉的皇帝秦雍晗和他的笑話想到一起。

“皇上不好了……”連隅匆匆走到御書房門前,裏頭兩個人立刻止住了笑聲。皇帝秦雍晗按著朱筆擰了擰眉道:“又怎麼了?”

連隅小心地俯下身道:“儲妃娘娘和靜二小姐起了齷齪,現在靜貴妃正在趕往東宮。”

“靜貴妃碰到皇儲妃總是沉不住氣。”墨王心下有些希冀這場龍爭虎鬥,那個做人像做夢,講話像講故事的皇儲妃看見誰都沉不住氣。而皇帝秦雍晗拂袖擺駕而出,皺著眉頭風行火掠地朝步出御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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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楚軒瑤的第六感出奇得准。不過半個時辰,靜毓詩就帶著靜紫蘿殺過來了。紫蓋蔽天,步輦寶煥珠光,但下來的人卻不那麼光鮮,只是一件高束紋領,披著鏤金的紗瓏。

靜毓詩牽著靜紫蘿的手,看了東紫一眼,後者會意著命眾人退下。所以只是她二人和錦葉悠然地踏入東宮。

靜貴妃居然可以隨意出宮?楚軒瑤皺了皺眉,突然想起來皇帝秦雍晗說過,自己由她調教,原來調教的範圍不止是宮規儀節。既然學生都已經出宮了,老師沒有理由不能出宮呀。

楚軒瑤失魂一般急急往殿外步去,長公主秦矜汐喊了聲“等等”便蹜蹜跟上。她們沒有看到,青色竹圍後閃進兩個人影,正隱在屏風後等好戲上演。

“小妹頑劣,還望儲妃娘娘恕罪。”

靜毓詩邁過門檻就是盈盈一拜,靜紫蘿亦是低著頭安分地行了大禮,楚軒瑤輕聲說“免禮”,也就把她們扶了起來。靜毓詩有一張很耐看的臉,遠山黛淡淡妝,只是其上鮮有表情,總是溫溫涼涼,太過安靜罷了。就連她身上的茵犀香也如此纏綿悱惻,並不濃烈的味道卻可以在她經過的地方留下不滅的痕跡。

說不定也能是個褒姒之流。

靜毓詩沒有躲開她探詢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笑,接過錦葉遞上的食盒,對著長公主秦矜汐和楚軒瑤說:“小妹被家父嬌寵慣了,有衝撞的地方還請娘娘海涵。”隨即領著靜紫蘿步到文玉幾旁,把食盒中的精緻菜色布好,回身對楚軒瑤二人道:“殿下與娘娘終日習文,定是辛苦非常。無以賠罪,還請娘娘與殿下小酌一杯,以釋前嫌。”

喝酒?楚軒瑤狐疑著挪步,心想還好她從小就是個酒癡,半歲的時候外公就常把白酒沾在筷尖讓她吮,初中畢業同學會灌下四罐啤酒沒事人一樣。她慢吞吞走到文玉幾旁入座,才發現靜紫蘿並沒有坐下,只是垂立在靜毓詩身旁。

“矜汐……”她回頭喊還愣在原地的長公主秦矜汐,眼神有點無奈。

“皇嫂,”長公主秦矜汐也慢慢踱過來站在楚軒瑤身後,仰著頭說:“我已經用過午膳,就不入座了。”靜毓詩微微一笑,看著她一臉為了兄弟豁出去的樣子慢慢低下頭斟酒。

“這是家母釀的青瓠酒,雖然比不上晉域的正宗,但是在雷城也是極少的好酒。”

楚軒瑤舉起酒放在唇邊一嗅,一股馨香撲鼻而來,帶著使人迷亂的瘋狂。“好酒。久聞靜夫人釀的酒甘咧可與貢酒相當,果不其然也。”她一飲而盡,嘴裏稱讚著那個從來沒什麼交集的靜夫人。

“聽楚夫子誇讚娘娘天資敏人,”靜毓詩小酌一口,看著她嘴角微揚,“不愧是晉國主的女兒。”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4:01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三、離離,一點微醉已著枝(中)



醜醜你……不要拿我和我那個爹比,楚軒瑤在心裏這樣說著,看到靜紫蘿忽然間瞪大了眼睛,就曉得一定是身後站著的公主殿下露出強憋笑的神情。

不知怎麼楚軒瑤有種很跌宕的預感,今天出門就被暖塢閣的門檻給絆了,一定不順到底。“軒謠愚劣,並不是很會念書。”

“哦……原來是這樣,姐姐本來還想考考娘娘的,好幫娘娘去太后那裏說說好話,現在看來……”靜紫蘿驕傲的神色從瞳仁裏一閃而逝,自己的文采絕不輸給牧璉清,所以姐姐才會允許她跟來的。

“紫蘿。”靜毓詩挺了挺腰,又溫和一頷首道:“毓詩也只是略通文墨,只是既然皇上把娘娘交給毓詩,就總想娘娘文把賦學得更好些。今日太后問起來,不免語塞,前些日子怠惰了娘娘的學業,還望娘娘恕罪。”

“哪里……”楚軒瑤小抿了一口,心想若是你前些日子真看到我上課那樣,估計直接在東宮裏頭昏過去了。

“紫蘿的話娘娘切莫放在心上,什麼考不考的,毓詩沒這個能耐。況且……”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楚軒瑤,眼中斑斕一片。她又為自己斟上一杯,“本來只是想有好酒,君子見機,能與娘娘行酒令以增樂,既然娘娘沒有意趣,那便……”

楚軒瑤“呵呵”一下放下酒杯,“我並未說不行啊,只是不知道怎麼個行法?”

“自娛罷爾,不必太過苛刻。不過,句中可都要帶上個‘酒’字。”靜毓詩溫嫻道。

“好,不知誰先起頭啊?”

“娘娘位尊,自然是娘娘。”

楚軒瑤“嗯”一聲點點頭,又是一飲而盡——她已經準備好耍賴了。“我要醞釀醞釀。”

“請。”靜毓詩的眼睛亮了一瞬,因為她已經看到長公主秦矜汐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煞白。靜毓詩知道她們最怕什麼,若不應戰會被人恥笑,而若戰,恐怕也會倒在紫蘿的經緯繡章中。

楚軒瑤輕輕聳了聳肩膀,端著酒杯悠然而起。“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月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看著楚軒瑤帶著一絲微嘲懶懶地瞥她一眼,靜紫蘿心裏猛得一沉,然後聽到自己戰慄的聲音說道:“裏頭沒有酒……”靜毓詩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並未多變顏色,只是抬起頭睇她一眼,眉頭卻不自禁地飛快一擰。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隔著竹圍,有兩個人屏息。若不是親眼所見,皇帝秦雍晗怎麼都無法相信那個總是犯強的皇儲妃可以那麼恣肆地作出如此徜徉千里的詩篇。而身旁的墨王已是癡癡道:“此天才也!”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聽到此處靜紫蘿已經徹底敗了,酒已出,她沒有任何翻盤的自信。她看著那個人身著最博雅典麗的深衣,卻唱著最自由不羈的古調,翩然似謫仙,抬手舉酒一氣盡,隔月雲羅吸風飲露,就知道這個人是她一輩子也忘不掉了的魔魘。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楚軒瑤微笑著坐回文玉幾旁,為自己斟上一杯,看著靜毓詩的眼睛說:

“與爾同銷萬古愁。”

“好詩。”良久,靜毓詩才擊掌道,“聽娘娘吟過詩,這酒令也沒有必要行下去了。毓詩輸了。”

長公主秦矜汐一邊忿然,這傢伙居然不告訴她藏著那麼大的能耐,一邊不依不饒道:“怎麼會呢?紫蘿出口成章口織繡緯,皇嫂不想爭了,恐怕紫蘿不肯罷歇吧。”

楚軒瑤並不阻攔她,只是低頭酌酒。直到聽到靜紫蘿帶著落寞說:“我輸了。娘娘詩文冠世,不敢班門弄斧。”頓時心裏浮起一絲罪惡感,好像有毀掉祖國的花朵的嫌疑。“哪里……”

靜毓詩不再說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楚軒瑤亦不再輕易出聲,自斟自飲。過了一刻她才曉得,靜毓詩在和她拼酒!頭大……這個女人就一定要壓倒自己嗎?

“怎麼辦?”墨王凝著眉回頭問皇帝秦雍晗。

“等。”君上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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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靜毓詩已經走了,你還喝!”看著靜毓詩有些虛浮的腳步,長公主秦矜汐不無快意。她一把搶下楚軒瑤的杯子,把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人家走遠了,不用再灌了……”說罷便揉了揉眼睛,看著從竹圍後走出來的皇兄們,倒吸一口冷氣,一邊叫“皇兄”一邊狠狠推著楚軒瑤讓她往右邊看。結果楚軒瑤低著頭冷著臉一聲不吭,手又向酒壺勾去。長公主秦矜汐對著他們咧了咧嘴,忙騰出手又把酒壺取走。

楚軒瑤這時才緩緩轉過頭,只是怔怔地看著長公主秦矜汐說:“我想唱歌。”

長公主秦矜汐看到楚軒瑤的眼光不是一般的迷離,瞳仁中簡直是最純淨的黑曜石,黑黢黢地混沌不堪。她點點頭說,“乖,回去唱……”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4:07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四、離離,一點微醉已著枝(下)



楚軒瑤又低下頭去,乖乖把手疊在文玉幾上,大袖上沾上了酒漬。她好像思慮了良久,抬起頭緩緩地說:“不行……我想唱歌。”

長公主秦矜汐腦袋“嗡”一聲爆鳴,她這個兄弟還真是命途多舛啊。她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她的皇兄,不料皇帝秦雍晗自動遮罩,連墨王也玩味地一笑,跟上皇帝秦雍晗的腳步,坐到上一次監課的位置上。

長公主秦矜汐沒有辦法,只好允了她,“那你就唱吧,輕輕唱給我聽……”楚軒瑤溫順地點點頭,突然站起來撞翻了青木樨椅。長公主秦矜汐忙扶著她站穩,可她不肯消停,一腳踏在椅上就準備往上爬。

“你要做什麼?!”長公主秦矜汐驚呼,還不忘條件反射地對皇兄們咧一下嘴以飾死黨的尷尬。楚軒瑤明顯沒有感覺到她的好意,借著她的力爬上了椅子,一腳踩在長公主秦矜汐的手背上,然後是文玉几。

“我要唱歌。”她很認真地高屋建瓴般對秦矜汐講。長公主秦矜汐甩著手跑到皇帝秦雍晗身邊,氣呼呼地喊:“我不管你了!”

墨王秦雍睍坐在椅子上,看她遙遙地站在文玉几上搖搖晃晃,心裏竟有一絲莫名的欣喜。從苑清宮到出雲宮到東宮,即使她從未注意過自己,即使總是與她擦肩而過,他也無法蕭然地把她當作夢境。

“花田裏犯了錯!說好——破曉前忘掉……
花田裏犯了錯擁——抱——變成了煎熬……
花田裏犯了錯、犯錯像迷戀鏡花水月的無聊……
花田裏犯了錯請——原諒我、多情的打擾……”

墨王秦雍睍手中的茶盞滑落了,也並不是因為她唱得有多好,而是因為她口齒頗為清晰的歌詞!他偏過頭看到皇帝秦雍晗亦是一臉迷惘,而後那迷惘漸漸轉為了憤怒,最後把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忙擺手道:“不是我!”

那邊廂楚軒瑤自顧自唱下去:

“我一路向北,離開有你的季節——
你說你好累,你無法再愛上誰——
風在山路……吹,
過去的畫面全都是我不對!
細數慚愧,我傷你幾回……”

秦家三兄妹瞬間醍醐灌頂,長公主秦矜汐不由得歎了口氣:“原來她在晉國有老相好。”

“她上帝都,那年才九歲!”皇帝秦雍晗壓著聲音凜然道。

長公主秦矜汐同情地看了看她的二皇兄。楚軒瑤已經收拾起後悔的神情,在桌上摸索到幾支毛筆,把幾支捏在一起放在嘴邊當麥克風,換上怨婦的表情開始唱:“雪白的禮服,掛在那等待,
淡淡的灰朦有一絲悲哀……
教堂門已開,而你卻不在,玫瑰步道看不到末端——
我孤單!我不安!
思緒被封住了口,黑夜卻還是不罷手——
強顏歡笑背後,在暗淡中摸索,
我祈禱只願你聽得到……
從分開,到現在,我過的我在習慣,傷痛卻依然在擴散——
時間不聽使喚,為回憶上了鎖……
這段情我已放不開……”

墨王秦雍睍終於發現她唱得歌很特別,曲調悠然異常不說,歌詞也非常通俗流麗,不由得取下發簪為其擊節。一曲畢便不由得贊一個“好”字。

“好個……!”皇帝秦雍晗強自咽下髒話,因為長公主秦矜汐一邊聽一邊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皇兄,這首是唱給你聽的……”

“胡說!我跟她從來沒有合攏過,哪來的分開啊!”

“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哦——
幾十個世紀後出土發現,
泥板上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
哦哦……
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哦——
用楔形文字刻下了永遠,
那已風化千年的誓言一切又重演——”

墨王秦雍睍雍容清雅的笑容一下子變成了斜嘴,愣了良久直到皇帝秦雍晗感歎道“佛經都能唱啊!”才回過神來,自動忘掉楚軒瑤的傾情狼嚎悶悶地等待下一首。

“多少故事多少唏噓多少餘味——
千古以來都為紅顏。
有多少深深淺淺癡癡怨怨纏纏綿綿,不到結局沒人能解——
威尼斯的淚——
像琉璃易碎——
說到感情有人懂得轉環,有人太絕對——
為你濕的淚在午夜夢回——其
實明明瞭解就是在當時,解不開的結……”

楚軒瑤唱完這一曲已經太過激動了,毛筆在嘴旁畫了不少條條圈圈卻還渾然不知。她同樣不曉得因為她的咬字不清,長公主秦矜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皇兄!皇兄!她要為你死了,你就待人家好點吧!皇儲妃要殉情了!”

皇帝秦雍晗把呲牙咧嘴的長公主秦矜汐一把按到椅子上,“不要以為皇兄寵著你就不會禁你的足!”長公主秦矜汐挽下嘴角“哼”一聲怨忿地閉了嘴。下一刻她的嘴立馬被楚軒瑤的歌聲撬開了,因為她聽到她在唱:“My skin still buring from your touch——Oh I just can’t get enoughI……”

“她在唱楚地方言嗎?”皇帝秦雍晗轉過頭問墨王秦雍睍,後者搖搖頭,“不像——而且不是任何一國的方言。”

“嗯,”皇帝秦雍晗點點頭,良久之後突然後知後覺地問:“那她在唱些什麼?!”如果他知道那句英文翻譯成大夔朝通用語言是什麼意思,估計會馬上暴走把楚軒瑤扔到冷宮裏頭去。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04:14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五、初擁(上)



洛寰宮內殿,皇帝秦雍晗輕輕起身,看著靜毓詩呢喃地攏住被子沉沉睡去。

她很少失態,只是碰到皇儲妃就沉不住氣。因為她知道可以撼動她地位的,只有楚軒瑤一個人。

可是她更怕他會轉身離開,雖然他給了自己承諾。

不要愛上她,晗……

我不會愛上她的。他輕輕說,往青銅的香爐內撒上一把細粉,那纏綿的味道倏爾蔓延開來,像開在冥河畔彼岸花的味道。

茵犀香……他輕吟,即使曉得這些細粉,可以扼死一個女人所有的希望。他披上冕服大步流星地跨出了洛寰宮,朝堂上等待他的是什麼,不得而知,但他可以忍。

而在太清池畔的霰汐宮裏,楚軒瑤扶著沉沉的頭慢悠悠地從被子裏把自己剝出來,閉著眼睛揪了揪頭髮。青瓠酒後勁很足,頭像要被從內裏切開一樣痛。

“你可總算醒了,外面鬧翻天了,你曉得不?”長公主秦矜汐頂著兩隻熊貓眼痛苦地圍上來,撩開粉色的錦紗圍籠按住她的肩膀一陣猛搖,“楚軒瑤!你這傢伙捅了多大的簍子你要完蛋了你快給我醒醒!”

楚軒瑤出了口大氣,身子往後一倒又埋在繡被中昏昏睡去。捅婁子?我每天捅婁子,你又不是不曉得。

長公主秦矜汐憤憤地重把她抓起來,拿起枕頭在她臉上狂悶一陣,“你自己抽風就算了,你把我三皇兄也給連累了你知道不?你不想你的夫君一氣之下,把你的事情講給全後宮,全雷城聽,你就給我起床認錯去!”

“啥呀……我又沒幹什麼……”楚軒瑤抱住她施虐的手,把臉貼上去,繼續酣睡,就像一條很黏人的大蟲。

“沒幹什麼?”長公主秦矜汐差點昏過去,“現在三皇兄還在養傷好不好!你把人家的小腰摟到斷了為止!”

“嗯……”楚軒瑤渾渾沌沌地想了想,三皇兄……二皇兄……哪個是哪個啊?一柱香之後她終於排出兩人的身份,二皇兄是她未婚夫,那三皇兄就是她未來小叔。小叔……小叔?墨王?她把小叔的小腰給摟斷了?“我真沒看出來我有昏君的潛質,”她抬起頭揉揉眼睛,“這種事好像在你們這裏挺麻煩的。”

長公主秦矜汐開始掰手指數落她的不是:“我三皇兄可是環佩如水襟如月的翩翩佳公子,有多少雷城的名門之後,想要得到他的垂青啊,你二話不說把人家給抱了以後,讓我三皇兄怎麼做人啊?三皇兄可是我們這代裏頭最拿得出手的了,弄不好,還要送給外邦和親的,你隨隨便便玷污了他的貞潔,你怎麼補償!”

楚軒瑤閉著眼無奈的歎道:“看來我只好娶他過門了……”

長公主秦矜汐就知道和這個人沒什麼正經事好說的,和她待久了自己也變得詭計多端油嘴滑舌,端詳男人身材,評判女人樣貌的本領呈指數型增長。每天說靜妃飄逸的髮髻是螞蟻的觸角,貞妃往頭上插扇子過活,連皇帝都沒有倖免於難,因為長得比較蒼白,所以如果哪天套著黃色的皇袍就無端成了香蕉。

“你還是想想怎麼個死法吧。你唱完歌,三皇兄正要迎上去讚你呢,你卻從文玉几上往後一跌,腦殼朝地摔得不省人事。三皇兄急忙跑過去扶你,可惜除了地上金磚被你砸出個大坑,什麼事沒有!倒是扯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手。”長公主秦矜汐講到這裏,好奇地摸摸她的後腦勺,發現材質和她自己的沒有什麼異處,卻還是不甘心地彈了彈,直到楚軒瑤偏頭倒在她的大腿上。“男女大防懂不?還當著二皇兄的面拉拉扯扯,要不是你後面的那席話,二皇兄鐵定把你關到冷宮終老了!”

“嗯?”楚軒謠還在消化前半部分,想我什麼時候唱歌了啊?

“你抱著我美麗的三皇兄,管叫”外婆”!”長公主秦矜汐惡狠狠地說。

被拖出暖塢閣的楚軒瑤,被纖月強灌下滴了濃醋的茶水,不情不願地磨蹭到龍翔宮,等皇帝秦雍晗下朝。時近日中看到他黑著臉,穿著繡著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的黑保安服匆匆往御書房走來,只好乖乖跪下請罪。

皇帝秦雍晗破天荒地沒有罵她,只是冷眼看了她一柱香的時間,直到她的深衣被冷汗浸得濕淋淋的。

“看來要給你換個老師才行。”他的袍角擦過她面前,硬質的鑲邊竟割裂了她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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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王秦雍晛站在她身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為這個皇儲妃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這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側影,她太安靜也太冷清,一個人抱著膝看太清池裏大片大片的浮萍。在不多的記憶裏她總是披著緞子似的長髮,而現在那份耀眼的光澤被荷花的反光染上一層瑰麗卻不張揚的蘇茜紅色。他以為她永遠都是笑著的,載歌載舞自他眼前而過,晶亮的瞳仁裏無憂亦無傷。就像高天上的月輝,代表著不會被抹去的簡單和快樂。

楚軒謠托著頭沉浸在迷惘中,想她的世界裏那些依舊鮮活的面孔和話語。她不知道往哪兒走才是出路,就像她知道不該再在這裏放任自流。很久以後,一瓣纖荷落下,她才注意到水面上有另一個倒影,緩緩轉過頭就不禁有種想逃的衝動。

那個從來都是與之擦肩的人,索債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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