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風印 作者:風鏡旋 (已完成)

 
bradshaw 2008-8-15 22:40: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7 43290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5 23:57
第一章 晉家花熠

七、太清緣(下)


秦雍晗坐在霰汐宮赤瑕殿主座上,飲完了第三盞龍井。若非母后執意要他來,他恐怕閑得發慌也不會踏入霰汐宮半步吧。

曇姿芙影悄然候在一旁,雖感覺到那種無可比擬的壓迫感,靈台卻從未如此清明過——皇上五年未曾駐步霰汐宮,這次一定要拖住皇上,不管怎樣都得讓公主和皇上見上一面。

問題是百年一遇的天賜良機,公主不見了。所以她們只好默默地承受逼仄的、壓迫的氣氛,耗……

“既然皇儲妃這般不給面子,那朕還是回吧。”秦雍晗皮笑肉不笑地起身,負著手朝外走去。

“皇上息怒,公主……娘娘確實是在沐浴。”曇姿疾走跪地,“請皇上安坐片刻,娘娘更衣完畢自將……”

“朕不知有沒有這個面子得見皇儲妃一面啊,既然如此,”他一拂袖,咄咄道:“朕只好親自走一趟,看看這皇儲妃到底在做些什麼。”話畢,轉身向內殿踱去。

“可娘娘正在沐浴……”曇姿越說嗓門越小,最後在秦雍晗頓步的斜睇下乖乖噤聲。宮裏頭的女人,哪個是皇帝碰不得的?太后除外。這下完了,欺君之罪啊!曇姿和芙影對望一眼,硬著頭皮跟上。

步過長平苑,大約走了一柱香的時間,就到了本應是寢殿的榕華殿。秦雍晗觸目只是冷清與頹唐,而對於曇姿芙影來說,就不止是冷清而已了。

“啟稟皇上,娘娘居側殿暖塢閣。”

他轉身微一頷首,異常有耐性地命曇姿於前帶路。於是一行人又折向東側的咀華殿暖塢閣。

越走越近,曇姿的手心一點點發涼。公主一向喜歡大開房門,說是喜歡風的味道,即便到了晚上也不會閉窗鎖門。可是現在的暖塢閣還是剛才合上的模樣,連燈都不曾點上,看來公主還沒有回來過。

芙影緊張地望望長平苑的小門,希冀唐大叔可以把公主給押回來。這時,一張胖胖的臉溢著汗漬晃蕩在月門旁,身邊跟著不是公主,而是皇上身邊的連隅。望楠大叔被連隅“請走”喝茶去了,那就等著皇上在霰汐宮大屠殺吧。

“這兒?”

曇姿還算鎮定,靜靜道“是”。

秦雍晗自然知道裏頭沒有人,抬手推門而入。借著銀白月色,迎目是簡單的臥房,一枝海棠,一副壁簾竹字,和一個大大的……這是什麼?

他沒有忘記回頭對著二人冷笑,倒是曇姿芙影忘記求饒了。他也不慎介意,緩緩步進暖塢閣,細細端詳壁架上的陶藝。自是有宮人上燈。

線條歪歪扭扭表面粗糙不平的土灰色酒盞,構型卻如此奇特——它只有一隻高高的獨腳。杯壁上刻著“楚”的小篆,一筆一劃倒也工整。看得出主人很用心地製造它,可是手藝實在不敢恭維。他撚起其貌不揚的陶杯,發現底座上流暢的花紋。他沒有見過這種吉紋祥飾,暗自揣測著隱覆的涵義。

陶杯是用太陽烤幹的,他一看那縱橫交錯的裂縫就曉得了。在不經意地把玩中,杯盞的一角竟碎了下來,落在他手心裏,細細的灰分鋪滿了他掌心的紋路。

“這是她做的嗎?”他背對著侍從,看不清他的神色。

曇姿芙影剛剛才心悸地差點沒有了呼吸,見他沒有督責之意,才微微緩了口氣。剛想回答,一陣爆炸式的叫喊又差點把她們嚇暈過去。

“姿!嫁給我吧……姿!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放在我的面,她叫影。可是她為了我走火入魔遁入魔道,所以....嘿嘿..還是你嫁給我比較好...””

楚軒瑤華麗地閃進月門,捧著從芙影一畝三分自耕田裏盜來的、丟在旁徑上的一大捧玫瑰,邁著輕盈的步子興沖沖跳著向她們跑來。沒辦法,不表現一下這兩個人又要強姦她的耳膜了。望著她們木愣愣站在暖塢閣前的樣子,為奸計得逞而竊笑。

只是旁邊怎麼還有幾張生面孔呢?站著的那些侍從拱背彎腰的幅度,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龍蝦呢。不過她無所謂地輕笑一聲並不擔心,長平苑什麼地方?霰汐宮京畿重地!她的第一輪宮廷改革就是在“內人”和“外人”間劃出一道涇渭分明。

近到十步左右,她拽拽地一勾手,“妞,給大爺香一個!”

曇姿沒有說促狹之類的文言,芙影也沒有拋飛來橫眼。氣氛好像有點不正常啊……她轉頭向暖塢閣看去,有,人,影,束著髮髻。

“誰是大爺,誰又是妞啊?”閣中人懶懶地問道。這聲音好耳熟啊!不顧清醒過來的曇姿芙影拽著她下跪,繞到門前一看,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把“你這個水鬼居然敢弄壞我的高腳杯”這句話咽下去。

“好久不見啊……算來也有半個時辰了吧。”秦雍晗抖落手上的粉塵,順便把杯子也抖落在地上。

她,居然是皇儲妃,楚軒瑤。

那就沒有轉寰的餘地了,他冰冷地提醒自己,她是晉國嫡女。

他,居然是皇帝,秦雍晗。

那就沒有轉寰的餘地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奸邪透頂,居然出門穿常服。

兩人一個惡狠狠一個散漫而冰冷地對視,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味與電火花輕微爆炸的聲音。

“布膳。”良久,秦雍晗丟下兩個字,施施然而出。走過她身旁的時候問道:“皇儲妃在哪個殿用膳呢?”

楚軒瑤本來很想眯著眼冷哼出一句“溷藩”來,結果想了想這還是罵自己多一點,所以老老實實地答道:“鏡漣殿。”

“唔,也難怪,天那麼黑了,總要尋個亮堂的地方。”

變態……就專喜歡揪人家小辮子,不給錢還想白吃飯,這人頂刻薄了。

待皇帝帶著很小的侍從隊伍——對於他的身份來說這的確簡約了一點——縮成一個明黃色小點的時候,楚軒瑤憤憤地把剛才沒說出的話全爆了出來。

不過曇姿她們對這個不太敢興趣。兩人順勢恢復元氣圍著她開始八卦:“公主是什麼時候認識皇上的啊?怎麼認識的啊?進展到何種地步啊?有沒有海誓山盟啊?”等等等等。

楚軒瑤難得耐性地聽完她們一大群問題,一邊聽一邊不停地搖頭。最後無奈道:“我好像闖禍了,我跟皇上結怨了。”

兩人張著大嘴對視一眼,又拽拽她的衣袖示意她說下去。

楚軒瑤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意思是實在沒什麼美好回憶,並且不忘記抨擊一下某人出門穿便服。

芙影看她的神色不像是說謊的樣子,更沒有害羞的自知,立馬極為冷靜地問:“那怎麼辦?”

曇姿和軒謠苦笑一聲:“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咯。”

若是沒有母后的威逼,他大概一輩子都會以為她就是水鬼吧。

膳畢,回宮。

沒有聽到那句含情脈脈的、由各式各樣的嗓音演繹過的“皇上不宿在臣妾宮裏嗎”,居然沒有一絲不習慣。意料之中,只是情理之外罷了。

楚軒瑤忙活了大半天,見他拍拍屁股走人了,樂得清閒。剛才一急把還有侍寢這一茬忘得一乾二淨了,還好還沒嫁給他,這白眼狼!

不料半個時辰後就從辰亙宮那裏傳來聖旨:禁足三日。

眾人開始燒高香……然後折回長平苑開研討會——關於霰汐宮日後走向之我見暨年度計畫討論大會。

[ 本帖最後由 bradshaw 於 2008-8-16 00:00 編輯 ]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6 07:08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八、宴酣(上)


四月祭掃,五月循花,六月趕馬。

天家秦氏原本是朔方欽顏的一支,這六月的趕馬節自然對他們至關重要。

據說每到六月,北方草原上的牧人們都會騎乘著比中原馬高兩個馬頭的騏驥騮馬、趕著如雲般的群羊遷徙。他們的馬靴烏黑骯髒卻可以發出悶雷般的巨響,馬兒的烈鬃跳脫在六月的陽光下。在依瑪爾河畔,從各個部落來的勇士們都會在白天競相鬥馬,用挽去箭簇的木箭會獵,一訣雌雄。而到了夜晚,他們就坐在篝火旁,喝最烈的罕古拉酒,唱著夐古的拜歌,在夢中追隨傳說中的英雄。或是摟著熱烈多情的少女,她們有著柔軟如同綿羊的起伏的脊背,亦有著野馬的狂浪不羈。當她們紅色的馬步裙在沒人的草枝上翩躚,沒人會懷疑她們是最好的騎手。

後來楚軒瑤坐在那個被稱為“蒼原之鷹”的男人身邊,呼吸著寥曠的風,說:“我喜歡草原已經很久了。”

他放聲大笑,答道:“南國來的公子,我們正巧相反——我喜歡你們那能種出金燦燦的糧食的國土,我等待著踏破你們的城關,並且把所有的城池變成我的跑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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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已然而近,宮裏頭漸漸活絡起來。皇宮像一隻剛蘇醒的巨獸,打了個哈哈,便吐出一城芳華。

趕馬節是初六。一大早就聽說宮人們都到南宮的禦馬廄去了,也不缺那幾位名頭大大的宮妃。真沒想到這些看似柔弱的女子中有不少可以縱馬信韁。

楚軒瑤比較抱歉地呆在暖塢閣裏臨了一下午的字。反正熱鬧不缺她一個,何必勞神跑去看別人競風?而且去了說不定又惹到那個老瘟神,弄不好芙影要教她御駕騎射,搞成肌肉女豈不悲哉?還是好好練一下毛筆字吧,省得看到都悲哀。

曇姿陪在她身邊,靜靜地擘棋。“公主,聽說今晚上在太后娘娘的兩儀宮慈普殿有家宴,公主還是趁早打點一下,也好到時候免了手忙腳亂的。”

“我不去。”

曇姿大概也猜到了二三分:公主最近足不出戶,哪兒都不肯去,怕真是被皇上嚇到了吧。“可是皇太后的懿旨已經傳到各宮了,公主不去怕是大不敬吧。”

“稱病。叫說……是被她的倒楣兒子嚇成心悸了,有間歇性神經病,弄不好會一飯三屎之類的……”

“那太后定是要親自來迎了——夔宮出了個廉將軍,中興有望。只是苦了小清子,要被當成傳報的佞臣私黨斬而後快。”

曇姿並不知道那個傳信的小清子正巧從暖塢閣側經過,而後者一下子愣在原地。待回過神來,立馬跪俯於地。

楚軒瑤從窗口望去,皺了皺眉頭,快步步出暖塢閣行至他面前,冷冷地說:“站起來。”清繼低著頭不知道公主說得是真是假。又看到她一臉煞氣,半天沒一句話,於是拱著背站了起來。

“站怎麼站!”話音剛落清繼就立刻彎下了腰,楚軒瑤頗為恨鐵不成鋼地吼道:“給我站直了!”

清繼的肩輕顫,即使低著頭也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只不過牢牢地盯著地面不敢僭越。

“眼睛看著我。”

清繼聽到這句話,微愣了下,緩緩放寬了肩,卻徐徐搖了搖頭。

“看著我!”洶湧的氣息又一波壓來,連曇姿也小心翼翼地從暖塢閣裏斂裾而出。“公主……”

“看著我!眼睛長著是用來看天看人看地的,不是用來盯著腳趾的!”

看天看地看人,清繼都已經快要忘記這種感覺了。

從前他的眼睛可以到處亂轉,他的脖子不是硬僵僵的。驀地便打開了很久以前的畫卷,那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帶他趕了十多哩路,上城看花燈。他在腿縫中穿梭,緊緊牽著爹的衣角。爹突然把他高高舉起,然後穩穩按在脖頸上,看這個琳琅滿目的世界。很想抬頭看這個世界啊,只是……他有這個資格嗎?他閉著眼睛,摒著呼吸抉擇。

“清繼,抬起頭來。”

他聽著平靜下來的話,終是緩緩抬起了頭。在一刹那,他對上一雙沉靜的眸子。她們沒有狂怒的神色,亦沒有鄙夷。她們安靜地穿越過他的視線,清亮地映出他的倒影——一個消瘦、蒼白的年輕人。

“清繼,你是個人,不是只畜生啊……”那雙眸子湧出一絲悲哀來,他熟悉那種神情,那是他照著鏡子時自己的眼睛。

人……畜生……清繼沒有低頭,只是看著她搖搖頭。“奴才只是個……”

“不論你是什麼,首先,你是一個人。人就配得上人這個字,站得穩當,望得高遠。更何況男子漢大丈夫……”

“奴才已經不是男人了……”

“只要你站得直你可以比誰都爺們!”楚軒瑤拔高嗓音改過清繼低沉的顫音,“你會比那些混跡青樓勾欄的人更男人;你會比那些佞臣奸人酒徒更男人;你會比那些阿諛奉承暗地裏使刀的小人更男人!那些人禽獸不如啊,難道你從不鄙夷這些人嗎?沒有人天生就是奴才,沒有一個爹娘生的會是畜生!

“清繼,在成為小清子之前,你是清繼。從今往後只要你願意,這世上可以沒有小清子這個人!

“你還可以做很多事情,不止是成天惶恐地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不管別人怎麼看你,你都可以做一個比他們預想中更偉大的人。

“至少在整個天下看不起你的時候,我會把你看成是個男人。因為佩服你敢逆著宮規為自己不甘。”

她曉得他在簷下翻著殘破的書卷,在混沌的月色下僵硬地坐直身形。清繼只是憋屈著紅了眼眶,在她一連串的炮轟中開始長長地呼氣,最後竟無法自禁地大口大口喘起起來。他的嗓音喑啞,卻喊不出任何話來。“清繼,還會哭是件好事,怕就怕你連怎麼哭都忘記了。”

清繼,還會哭,是件好事啊……他突然覺得無法呼吸。

在進宮的日子裏,他在一個蕭條的庭院中做唯一與外界勾連的繩索,受盡淩辱卻無處可說。沒有人把他當作一個人,他只是一個太監,一頭人盡可奴之的畜生。他那麼不起眼,只是因為無盡的忍辱被當作了忠誠而被傳到了第一道口諭。他麻木地接受著現實,在黑夜中彷徨著人生與未來。

因為,沒有人告訴他他可以是一個人。

楚軒瑤回頭毫不客氣地抽出了曇姿的繡帕,安靜地伸手遞到他面前。“我曉得你喜歡看書,看書是件好事,在霰汐宮裏看書,我絕不阻攔。”看他沒有接下的意思,她狂野地拿手帕在他的臉上抹了一把,露出一個不太稱她動作的溫柔微笑,“以後不用偷著看,也不用做長平苑的雜差了,你就好好呆在儲華軒看你的書吧。”

清繼整理了一會兒,低聲道:“謝過公主,但是儲華軒……”

她安靜地等待著他往下說。

清繼又抬眼看了一眼她的表情,輕聲道:“小的在屋裏看就好了,儲華軒……”

“你的那個小屋有儲華軒寬敞亮堂嗎?眼睛會壞掉的。”

“可是這逆宮規之事……”曇姿上前拉拉她的袖子,為難地壓著嗓子說。

楚軒瑤不理會她的擔憂,只是淡淡道:“霰汐宮主是我,既然我說可以就可以了,沒有那麼多宮規。”

清繼沈默了很久。

“謝……公主。”

楚軒謠輕鬆地一聳肩,“不客氣。”然後沒事人一樣踱回暖塢閣。背後,傳來穩穩地磕三個響頭的聲音。曇姿一驚忙想去拉他,不料清繼不為所動地推開她的手,長身而訴:“日後,若公主有令……”

“並不是每個人對你好都只是想利用你。”

“我清繼雖然低賤,但也不至於知恩不報,何況公主把我這個賤人當兄弟……”

清繼起身,挺著身向長平苑北側的儲華軒走去。“其實,清繼是個比誰都高傲的人,就是不說罷了。”曇姿望著他的背影說。“我們都以為他老實。”

“……小樣挺能說的,”楚軒謠順道把手支在她身上,“不愧是讀過書的,不一樣。”

“公主也不是嗎?剛才真是嚇壞我了,還想著幫他說幾句好話呢。你這貴主還真不好伺候,臉變得和那天似的,六月飛雪啊冬雷震震啊……”

“好了好了,”楚軒謠轉了個身順便把她拉進屋裏,嘀咕著:“你以為我容易啊,養你們這麼一票強人……”然後開始哼那首萬惡的曲子:“五千年的宮廷文化造就了納克……”

(納克,尤納克簡稱,至於英文意嘛……比較邪惡。)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6 08:39
第一章 晉家花熠  九、宴酣(中)

太陽漲得羞答答地,一蹦一蹦跳下了宮牆。楚軒瑤和曇姿兩個人慢悠悠地遊蕩在去兩儀宮的路上。

“兩儀,好名字。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萬物……這皇帝是要化生萬物的,太后做生‘八卦’的兩儀也不錯……哎曇姿,你說這太后宮咋不叫四象宮呢?”

曇姿掩著嘴只是笑。“那乾脆叫‘無極宮’就是了,追本溯源這兩儀,不還是無極生了有極生出來的?四象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馴象館呢!”

楚軒瑤“啊”一聲大大地瞪圓了眼睛心想那麼早就有動物園了?忙問:“宮裏面真有這等珍奇?”

曇姿忙擺擺手:“我只是聽聞前朝時在西苑有設珍奇館,彙天下珍奇異物,其中就有馴象館,好像是……是西域什麼國進貢的。”

“波斯……”楚軒瑤咬牙切齒地說。

“啊對,就是波斯。”曇姿無意間瞥到公主黑線著的臉,忙慌道:“公主沒事吧?是不是趕了這麼久身子不舒服?現在改坐步輦還來得及……”

楚軒瑤擺擺手。曇姿她哪里會知道波斯對楚軒瑤來說是多大的心裏陰影啊!當年瘋迷帝國時代時最怕就是波斯戰象,皮操肉厚刀槍不入,遊俠被它拱幾下就翹了,筒褲!十分筒褲!

好不容易磨到兩儀宮外,忽聞一個嫺靜清朗的聲音娓娓而至。“娘娘請留步。”原來這邊廂早有宮人在畤春苑醴雨亭候著了。楚軒瑤看到領頭的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姑姑,穿著暗綠色宮綢,笑容溫善,儀態雍容。她背後立著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宮女,不苟言笑,端肅至極。而亭中兩行宮女燕立盈盈。

楚軒瑤和曇姿五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不認得宮裏頭有頭有臉的主,見她們似乎專門劫道不覺面面相覷。

那姑姑步到漢白玉甬道上,對著楚軒瑤行了個大禮:“奴婢給娘娘叩安了。太后娘娘曉得娘娘必自畤春亭而過,特命奴婢在此恭迎。”

連抄的小道都被摸的一清二楚,太后真是個可怕的老滑頭啊。雖然這樣想著,楚軒瑤還是覺得這姑姑不賴,頷首微笑道:“那就勞煩姑姑帶路了。”於是浩浩蕩蕩的隊伍跟在她們屁股後面向兩儀宮進發。一路上楚軒瑤卯足了勁兒不露出一點破綻,老老實實為沒有向太后請安這事兒進行了深刻檢討,作了未來展望,順道把過去五年“先人”欠的請安債一併還了。

到了兩儀宮,迎面就是一片喜氣。到處紮著彩色緞帶和精緻的彩球,還很象徵性地在殿前廣場豎了個木制的烈馬雕塑,大群大群的宮人圍著周圍點著的十來簇篝火翩翩起舞,知道的曉得是趕馬節嘉年華,不知道的恐怕要擔心穿越到古希臘看現場版特洛伊木馬捏。

那引路人把楚軒瑤和曇姿帶到慈普殿前便福了福身告退,閹人的通傳聲接力般傳入大殿。楚軒瑤抑制不住地向裏頭瞟幾眼,似乎來得比較不巧,正好在表演大型歌舞,有些慶倖自己的到來不會引起什麼軒然大波。跨入殿門就是一群粉衣薄紗的舞姬在“旋轉、跳躍、旋轉、跳躍,我閉著眼……”於是一時愣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從舞陣中切過去。正想繞行,不知咋底周圍突然倒了一大片。

“不好……”兩個字電光石火地閃先,身下已是一沉,搖搖晃晃似將即倒。這時誰在身後猛地頂了她一把,她才拼命墊著腳尖站穩。可是身後傳來“砰”地倒地身,混著不少舞姬嬌弱的呻吟。

舞陣停了下來,前排的舞姬不知所以地放下高甩的水秀。樂音霎時而斷,長長的尾音在空氣中嫋嫋散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投到了她的臉上,正巧與她的願望相反。

慈普殿殿門旁,舞姬都匍匐在地,有一個還很不巧地臉朝地,惟有楚軒瑤一個人站得穩穩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看到整個大殿的主座都是空著的。沒有太后,沒有皇帝,只在左下首坐了靜妃,還有一張張甚是清疏的臉。洛寰宮綮元殿的1.1升級版……

靜妃高高端坐著,冷冷地斥道:“貞妃,你是怎麼訓你的舞姬的?驚了皇儲妃娘娘你怎擔當得起嗎?”隨即下座要來“安撫”一下被驚嚇到了的楚軒瑤小朋友。

貞妃亦火速下座拜,對著二位中氣十足地認了錯、賠了罪,並恰到好處地一步錯開擋住了靜貴妃欲起的去路。楚軒瑤冷眼看著,並不多做聲色,只是把手負在身後,在小小的身子投下的陰影中遞給倒地的曇姿。

貞妃一步一步走到殿中,對著楚軒瑤遙遙福了福身,然後走過一幫縮著的舞姬,走過一地的粉衣白肉。被她眼光戳到的舞姬都抖得和篩糠似的,塗了白粉的臉白得像冰箱裏撈出來一樣。方才那個撞到楚軒瑤的舞姬正試著從地上爬起來。她掙得很吃力,似乎崴到腳了,良久才調整了姿勢跪倒在她面前。

十步,五步,她突然明媚地微笑說:“臣妾御下不嚴,娘娘沒有受到驚嚇吧?”

你這個樣子比較可嚇吧,楚軒瑤悲慘兮兮地想,但還是微一點頭貌似大度地偏偏頭:“無妨。”

貞妃聞言嬉笑,繼而低頭厲聲對著俯身拜地的那個舞姬道:“你個不長眼的奴才,還不快起來!”

果然是她的心腹,指派來做人彈。楚軒瑤懶懶地看著主僕對戲,把背後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她聽到曇姿不自禁從喉間溢出的呻吟,恐怕傷得不輕吧。心中鄙夷著面前的這一對人馬,陰暗得都沒有胃口看下去。不料那舞姬剛顫巍巍地站起來,貞妃就高高揚手要打下去。

不會吧……居然那麼野蠻!楚軒瑤在思考完畢之前就已經伸手拽住了她高高揚起的手,貞妃一個措手不及差點打在她臉上。

上首的靜妃也沒料到皇儲妃會不安安分分做個好演員,一按幾案前傾欲起,卻又頓了頓,慢慢靠在玳瑁鑲飾的金椅背上。

貞妃心中慌亂,表情也沒了平日裏的倨傲。後宮裏靜妃之下,就是她老大,從前作威作福誰不由著她?此時只好賠笑著:“娘娘這是做什麼……臣妾……只是看這賤奴才不把娘娘放在眼裏……”

酒榻間不少妃子都心中暗笑,貞妃自己抽自己耳刮子。

楚軒瑤雖然自己心裏也抱怨自己的衝動,但臉上還是淡淡的。“太后娘娘宮裏頭,自會有太后做主。”說著收回了手,看貞妃臉上的蕭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轉身扶起曇姿,又欲拉起那個可憐的背黑鍋的倒楣鬼。

不料她怎生都不肯起,不住地叩首請罪。楚軒瑤無奈,低頭輕笑著從她腰間抽出一把粉色絲絨舞扇,“好了,起來吧。這把扇子從今起就跟著我姓楚了,不知……唔……你答應嗎?”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下人,只好含糊地帶過。

“腳拐到了?下去好好休息吧……”一雙含淚的、驚恐的雙眼不由得詫異透出一絲詫異,在醒悟過來之前已經被架了起來。木流兮誠惶誠恐地低頭聽著這個比自己還矮半個頭的半大孩子的話,竟有些抑制不住地啜泣。

“皇儲妃娘娘為人親善是眾人皆知,但宮裏頭的規矩還是要有的。奴才當眾衝撞了主子,竟得了這樣的便宜,那以後這宮規豈不成了白紙空文?”靜妃情深深意切切地做著楚軒瑤的思想工作,數目貞妃。貞妃亦明其意:“娘娘放心,臣妾回宮後定會好好管教管教宮人,否則這些奴才都……”

“居高位苛群小,又是何必呢?”楚軒瑤輕歎著搖搖頭,慢慢向左側虛席走去。曇姿忍痛低著頭跟上她的腳步,不料眼淚抑制不住地在衣料上濺開。楚軒瑤好像聽到了淚珠碎裂的痛苦,駐步停身,卻終沒有回頭。

“好個‘居高位苛群小’!”溫婉而又威儀的女聲從後殿傳來,為見其人先領略了那不一般的氣勢。楚軒瑤偏過頭,正巧看到一幫人挺直腰杆準備接受檢閱的模樣,曉得看戲之人出場了。

只見皇帝虛扶著太后從碩大的雲母屏風後出,入主座。楚軒瑤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瞳孔放大,嘴巴張成萬惡的O字型——這……這是太后?看上去不過才三十多歲的婦人,竟有個二十一歲的、皇帝兒子?!

見楚軒瑤一臉呆狀,太后不覺掩口而笑。“還愣著幹什麼呀?傻孩子!”她邊指著右下首的位置,邊對左旁的靜妃說著什麼。靜妃溫靜地笑著稱“是”,嫻淑得確像一家長媳。不似某人,甚不確信地扭啊扭地扭到案旁,心裏邊哭訴著今天又要“味同嚼蠟”,邊看到滿桌好吃的流口水流得像長江。

皇帝低聲對著自家娘親說了幾句話,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自終沒有看她一眼,於是眾妃大樂,更落實了上月皇上見了皇儲妃就罰禁的實情。

“謠兒今年十四了吧?出落得真是……宮裏頭有缺的嗎?”

楚軒瑤看著帝國第一夫人顧及自己身高矮一截的案座而特意俯身的動作,突然感覺很溫暖。她還很年輕,卻在這個寂寞而蕭索的宮殿中為一個亡人守護著凋零的記憶,為一個步著丈夫後塵的兒子掃平後宮的煙塵。

“謠兒?”太后輕喚著,眼神不覺柔軟下來。她長得好像他啊,俊眼修眉,不過似乎比他更清澈。當年的他,也是這樣用散散的目光,掠過她的年華。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6 08:43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十、宴酣(下)


“謠兒,身子養了那麼多日,可好些了嗎?”

“唔,好多了。”楚軒瑤輕聲答著,說完之後才想起似乎應該加一句“啟稟太后娘娘”啥的,可是已經說完了要不要再加捏?她十分劇烈地進行著思想鬥爭,最後偷偷偏過頭窺覷了一下太后的神色,正望見她精緻的側臉——一個字,美;兩個字,很美;再加幾個字,嫁給我吧……

太后原來就心不在焉地在看穆妃排的舞段,感覺到這孩子的眼神在自己臉上遊移,亦偏過頭微笑著與之對視。楚軒瑤被她這麼一盯腦子變成了漿糊,血氣上湧,迅速低下頭在心裏罵自己沒用,居然看個女人也會臉紅心跳外加發燒。強迫自己抬頭與那雙絢爛著燈火卻寧祥的眸子對視,卻聽到她握上自己的手道:“謠兒就沒有話要對哀家說?”

這回輪到楚軒瑤瞪大眼了——這臺詞怎麼那麼曖昧啊?莫非這太后喜歡女面首?她瞟了一眼旁邊微笑著等待的眼神,腦中搜索過一片空白。跟她講什麼?皇宮的廁所不符合自己的起居要求還是她兒子的表情總是太過駭人?

不管怎麼著,拍馬總沒錯。“嗯……太后娘娘很美。”

“呀?”看著太后明顯被雷劈中的樣子,楚軒瑤鬱悶地想難道這宮裏頭沒有人那麼誇過她?哎,沒什麼拍馬經驗,總覺得自己拍到馬的屁了,趕緊補了一句“謠兒講的是實話”,然後十分深沉地點點頭。

太后大概覺得這宮裏頭講話還有那麼不拐彎的,倒也少見,不過倒是蠻受用。想到這裏不覺眉眼一彎,盯著她裝作老成的樣子不覺發笑。這真是他的孩子嗎?怎麼傻傻的一點也沒有他的沉穩?

“就是……”

“就是什麼?”

“太后娘娘要注意保養。”

太后呵呵一笑,“都老太婆了還保養什麼啊?倒是謠兒,聽宮人說總是穿得很是素淨,怎麼回事呢?”

楚軒瑤最聽不得別人老是抱怨老啊老的,不覺“嗯”地一聲。“太后娘娘看上去那麼年輕,至多不過三十五的樣子,不過……時間真是最恐怖的東西,美女都能被它變成老太婆。有句話是那麼講得:四十歲以前女人的美麗是天生的,四十歲以後女人的美麗是保養出來的,一定不會錯。”

太后一聽那麼有“哲理”的話不覺輕笑,嗔怪著撫了撫她的頭,看來這個孩子也不簡單啊,歪理一大堆。“保養自然是要的,太過雕琢倒反而適得其反。”她笑著目瞬貞妃和安嬪,楚軒瑤一下了然於胸,心裏也贊同這二位太過妖豔了。

結果晚宴全被兩人的竊竊私語占盡了,只是楚軒瑤一直被太后抓著手,不一會兒就滲出了汗,身子直僵僵得不由得緊張。太后感覺到她的彆扭與不安,卻愣是不肯放手。最後,將貼身的絲帕塞在她手心,也免去濕淋淋的尷尬。

“萬歲,”楚軒瑤在心裏想著,“還好這宮裏頭還有個談得來的終極BOSS,以後總算不用孤家寡人一個了……”

“儲妃娘娘就顧著和太后娘娘說話了,都沒有好好看我們姐妹辛苦排出的舞呢!……”不知什麼時候,安嬪一甩水袖,美目一瞬,竟有些或嗔或癡的風韻來。

拜託……能不能不要當眾勾引我?!楚軒瑤頗為哀怨地與她對視了一眼,低著頭不作聲。“那恐是謠兒看不上我們的舞。是吧,謠兒?”太后輕輕一笑,不輕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

“啊?不是不是……這……”

“聽聞戚幽夫人‘銀裳’之舞天下無二,當年名動中原,連欽顏使臣都不禁為之傾倒,朔北舞姬更是競相效仿,只是總是欠了些什麼。”靜貴妃托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楚軒瑤聽著她的話就覺得一點點冷下去。果然,她側過頭,長長的睫毛對著楚軒瑤輕輕一顫,笑道:“戚幽夫人從來不外傳的‘銀裳’,一定是悉數教給了娘娘吧……我當日一見到娘娘那身段,就曉得娘娘是塊好料子,定不會負了眾姐妹的盼頭的。母后說是嗎?”

太后點點頭,“當年我是親見戚幽夫人在七夕舞‘銀裳’之舞,似真似幻,飄然如夢,又清逸如風,所過之處皆是大朵大朵的熒惑,真真是……”太后一臉陶醉地陷在十多年前的那場舞中,但她的眼睛卻出賣了她的表情。

“謠兒,”太后冷不丁回過頭來瞧瞧她,她強烈的不安感在她隨後聽到的話中落實了:“七夕夜宴,臨近還有二個月的時間,不如應個景,跳一段舞,怎樣?”

貞妃又笑嘻嘻地加上一句:“小時候就聽家中大人們講這‘銀裳’是如何的動人心魄,本還擔心這輩子沒這個眼福了,看來……誒,這次可是借了太后娘娘的風。”

“謠兒,怎樣?時間夠嗎?”太后關切地問。

我有得選嗎?楚軒瑤在心裏哀歎,咋還有這茬兒?現在好了,跳舞就算了,還非要是民族舞,這不成心讓我出醜嗎?九歲進宮的皇儲妃,會什麼啊!

她仰頭,淡淡的笑容裏有一絲無奈:“太后娘娘,請人幫忙總是……可以的吧?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6 08:48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十一、冤家路窄

“皇上,西華自五月始有異動。西華二王子靖萊侯私下向汾安國曄晴城購連弩,共分五批總計一萬二千張。另計鎖子甲三千……”黑衣持劍的人隱在樹林中,只看見描金的袍角在濕悶中晃蕩。

“一萬二千張?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啊。”秦雍晗皺了皺眉說。西華為中原門戶,素來有抗欽顏之大功,又東扼西界關直接與王域接壤,若變生肘腋倒也麻煩

帝師白玄雷淡然接上黑衣人的話,“去年西華大旱,顆粒無收。皇上雖撥下糧款,晉國也資糧甚多,但西華還是餓殍遍野。去年年末欽顏南下,西華折了不少人馬,恐怕畢國主忍不下去了。”他說到這裏,秦雍晗也不自覺斂去怒容,按了按額角。

黑衣人從懷裏掏出一張臘封信箋,遞與秦雍晗。“這是斥候從西華國主案上拓下來的信劄,據說靖萊侯的這份奏摺讓畢國主看完之後大病一場。據臣所知,靖萊侯與西華國主的關係並不親近,甚至隱隱有相觸之勢。會不會是靖萊侯蓄意……”

“的確有可能。”白玄雷微吟道:“如今的西華外憂內患,靖萊侯若真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奪位,倒真是件天大的好事。但西華國庫空虛,一下子那麼多物資外流,畢國主沒有理由不曉得。”

秦雍晗點點頭,聽到了這裏反倒定下心來,“西華不敢獨自起事。北有欽顏南有晉國,畢仲先選擇任何一個做靠山,恐怕都有值得王域忌憚的地方。”三人對視一眼,寒冷的殺伐之意流轉在初夏的夜晚。

“這批軍火不是個小數目,曄晴城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那麼多,汾安國主不知怎麼,傳口諭要曄晴城推到十月間交貨。到時襲倏營會截下小部分軍需,皆可在燕國境內以匪盜之名為之。一路這樣損耗下去,估計也能截得小半。”

秦雍晗一擺手道:“不必,夜舞姬需要的是情報,不必在西華的兵丁手裏折人馬。牢牢盯住汾安國曄晴城的資財出入,朕要曉得它的每一筆交易。”

“是。”

“等等,有人!”秦雍晗的眼裏閃過一絲陰戾,像被觸怒了的頭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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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畢,天氣有寫濕悶,似乎快要下雨的樣子。本以為太后會留下自己說些個體己話,結果太后微笑著和兒媳婦們道了個別就抽身而退,末了還傳話要貞妃把木流兮讓給霰汐宮,“我看謠兒蠻喜歡那孩子的,就賜給謠兒吧。”於是她被一大票妒嫉確的眼神包裹著踏出兩儀宮。宮妃們紮著堆談笑晏晏而去,剩下她和花琤音兩個。淡笑著推辭了花琤音同路的請求,一個人晃蕩在來時的小徑上,享受難得的安逸——曇姿早被接回宮去了,也不知道腳傷得重不重。

天有些悶,無星無月,翻騰著的厚重的雲近到一伸手就可以夠到。“太后……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楚軒瑤無法忽略太后甫一見她時候的神情,像是深深壓抑著什麼,卻把最溫柔的一面展現給她看。“只是因為我與她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所以才像逗貓兒似的逗逗我?”轉念又一想為何太后不替她擋掉七夕的夜舞,莫非,這個楚軒瑤以前真的是舞動天下之人?還是太后對她期望值太高,也希冀她可以以舞姿與身段換得君王的垂幸?

倒是靜妃,在一旁煽風點火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吃准了她是個土老包沒有什麼資本用來驚世駭俗?不好意思,答對了,她的確是個舞技爆爛的、跳拉丁華爾滋只能痛苦地學男步的舞者。

正胡思亂想間,不經意踏入一個冷僻的樹林,頗有些鬼影幢幢之感。楚軒瑤心中害怕,但腳步不停,在心裏告訴自己不會有事不會有事,但勁風一到又喚起一陣雞皮疙瘩。這天似是要下雨了。

秦雍晗一把攔在她面前,臉上帶著冷酷的神情,只是天太暗,看不分明罷了。“你怎麼會在這裏?不要說只是偶爾路過。”

“真不巧,就是偶爾路過。”楚軒瑤亦是冷漠而倔強地望著他,不料他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了,狠狠拽過她的手臂,威脅般把臉湊近,遽急的呼吸遊過她的臉龐,卻沒有了暴怒的溫度,只有冰冷的敵意。雖然肩膀被扯的生疼,她卻還是不肯低頭。怎麼,被我捉姦在床了還是怎地?氣什麼啊!想到有這個可能不由得四處瞟瞟,只看見連隅慌慌張張從百十步外趕來。

秦雍晗見連隅走近,不甘心地甩掉她的手臂,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順下來。過了半晌,才淡淡道:“怎麼,見了朕還真一點規矩不講?”

規矩?楚軒瑤猛盯著對面一步之遙處那個黑影的腰,突然覺得屈辱至極。一個人被活活關了五年,而始作俑者竟還可以若無其事地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繼續以為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尊主?你讓我跪我就跪,你讓我死我就死?她不禁冷哼一聲,那你乾脆提前通知老天不要把我楚軒瑤生下來!想到這裏也坦然了,跪,終究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怎麼,還不跪下。”

楚軒瑤低頭沈默了良久,知道他沒有在開玩笑也沒有隨意的不在乎。但她真的無法說服自己屈下膝蓋去換取他更多的嘲辱。

她緩緩在心裏說著“我,不,跪”,輕到連她自己都以為是幻覺,輕到被狂風一卷就沒了蹤影,然後感覺到一滴冰冷的水落在頸子後頭。

連隅本來垂立一旁,這時也顧不得千年太監道行想過去拉她跪下。“儲妃娘娘,這……”但卻被皇上一把攔開。

“倒也有種,有什麼樣子的爹,自然有什麼樣子的女兒。”秦雍晗怒到極致反而異常冷靜,的確,他現在還動不得她,但總有一天他會。

“不跪,很好,皇儲妃大概已經準備好受罰了吧。不跪,那就在這裏跪上一晚,好好習慣習慣跪人的滋味!”秦雍晗撂下狠話之後拂袖而走,連隅則一臉哀怨地看著她慢慢屈膝,跪下。

她倔強地想,我可以受罰,但我絕不跪你。屈膝的那一秒,我願意用一晚上、一天甚至更久的時間來換。

一聲沉雷,暴雨傾盆。楚軒瑤直直跪在黝黑的林間,想自己肯定在這裏是混不下去了,連天都不向著自己而向著它名義上的兒子……

“宜露,你覺得……軒謠這孩子,怎樣?”太后漱完口,斜倚著床問侍奉之人,正是近晚為軒謠引路的那位姑姑。

“楚公子的女兒,會差到哪里去呢?”宜露坐在太后床邊拉住她伸出的手,笑著說:“小姐,皇儲妃性情溫和是不假,健談也不假,所以您啊,就別為兒媳婦擔心咯!”

“哎,我就是怕她鎮不住後宮。”

宜露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小姐,鎮不鎮得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皇上寵她啊。只要有了皇上的恩澤,這宮裏頭還有鎮不住的理兒?怕就怕皇上……”

“也是。”太后頗為神傷地躺下,宜露為她墊了墊靠枕。“皇上恐怕是要記恨恃兮一世的。”

“今晚上小姐怎麼就那麼親近著皇儲妃啊?這麼多張口那麼多雙耳,難保傳到皇上耳朵裏。那時候,皇上心裏恐怕是不樂意的了。”

“那如今我那麼擔待著恃兮的女兒,反而是錯了的?”太后幽幽道,繼而搖了搖頭:“晗兒表面上冷冷的,其實性子很烈。他關了謠兒五年,我這個做娘的還不幫他彌補彌補,怎麼都說不過去啊……”她長歎著,卻不知為何想到了戚幽夫人。

“還有謠兒……太容易讓人走近了,恐怕將來要保著她也是一樁難事。”

話音剛落,一個腳步聲便匆匆自雨中而來。珙澄推開雕花木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道:“太后娘娘不好了……皇儲妃……被皇上罰跪了,現在還在雨裏淋著呢!”

轟隆一個悶雷,橫亙過墨色的天際。這雨下得是越發大了。
aneki 發表於 2008-8-16 12:01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十二、紫竹傘

而楚軒瑤很有種地在雨裡跪了一夜,跪到最後才清醒地發現,好奇怪哦。既然都乖乖地跪了一夜了,還不如早點向他磕個頭呢。悖論!著了皇帝的道了……估計他若是冷靜些也不會下那麼傻的罰,她若是冷靜些直接抱著他的腿蹭鼻涕。  不過她卻在雨裡清醒地想了很多事情。  我應該融進這裡嗎?安心地做他的妃子,安心地算計來算計去,安心地在這樣繁忙和黑黢黢的地方老去,然後用蒼老的眼眸去看一個又一個年輕的、明麗的身影踏上我的老路,卻再也回不去原來的季節。然後等很多年後,留下一串無意義的字符在封存的史書上,去掩蓋我本來的名字,去成為君王背後的黯淡陰影?  屁,她對這天抹了一把臉,我不!  那就只好這樣咯……她低下頭,眼窩裡積滿了水。穹廬上的閃電一個接一個加入黑夜的舞會,在略顯光亮的天幕上投下它們掙扎過的蒼勁痕跡,就像銀龍在逃脫那地獄深谷,剎那綻放光芒。  她不禁為那不大的樹蔭擔心,這雷劈下來可就焦了啊……別說什麼甲猶存什麼的,別說什麼要做中國的脊樑還是肩胛的,焦了就和彘肩沒兩樣了,弄不好還賜給壯士了。  她想神遊,雨水不止不休地倒灌如注,打在身上甚至有一絲疼痛,冷與痛交替折磨著她的神經。能倒嗎?她的腦海中閃過很多張各異的臉,微笑的、冷漠的,卻無一不藏著幸災樂禍。她抱著胸口,顫抖著俯下身,不知道在這樣的深夜裡,有多少人在溫暖的床榻上笑出了聲。  「何必呢?」來人撐起一把傘,清冽的嗓音甚是儒雅。  「是啊,何必呢……?」她呆呆地重複了一句,卻因為雨的沖刷存在得如此破落。  他輕笑,將傘移到她頭上,就這樣直直地站著,雪白的袍角沒有沾到一絲塵埃與淤泥。  外裡,雨似瀑布似游龍,而傘裡,她發上身上的雨水淌成了小溪,不多時便滴滴答答,變成了長夜漏滴。  「還打算跪嗎?」即使不看,她也曉得他的嘴角,一定帶著一抹輕笑。也許是笑她癡傻,也許是笑她悲哀的野心。  「既然不起,這傘就留下了。」他彎下腰,把傘遞到她手裡。她卻愣愣地搖著頭,手攥緊著,就是不肯去接那木製的傘柄。很纖細,手和柄都是如此清矍,帶著雨絲的晶瑩,突然就有一種很古老的浪漫溢出來。楚軒瑤似乎都能感覺到那份清雅的氣息在翻捲著外溢,彷彿隴首的雲翳。  就像白蛇,她在西湖裡吸風飲露修行千年,那麼多少年翩翩而過,不曾動心;而就是那麼一介書生,遞給了她一把老式的杭州畫綢,四十八股紫竹的那種,然後那條蛇想和他過一世。  她微微抬眼窺覷了一下他已經沾到雨水而半濕的袍角,要知道,他可是半個身子淋在外頭。於心不忍,抓住了那柄很普通的白色油紙傘。  他低笑了一聲,就像雨水打在油布上面的聲音。沉沉的,很柔軟也很清爽,像夏日蓮上的荷葉沾上了初晨的露水。  起身,走開。他隱在黑夜裡遠去,卻再也沒有閃電來照亮他的背影。  楚軒瑤一直不曉得他是誰,只記得他有雪白的袍角,和纖長的手指。而那柄傘,也一直藏在她的記憶的舊貨庫裡。很久以後她問白玄雷,那個總是白衣翩翩的帝師:「老師,那天真的不是你嗎?」  「啊?」白玄雷拿著一卷書頭也沒抬,「哪天?」  她搖搖頭,「沒事。」  而第二天早晨,面對一個爛攤子的楚軒瑤同樣搖搖頭,對著一窩眼睛紅通通的小兔子說:「沒事。」  曇姿握住她冰冷的手,「皇上也太……昨晚罰了公主,還提前命連公公封了宮門,我們都出不去!公主怎麼得罪上了皇上,讓他那麼記恨你?」  楚軒瑤心想我還想問呢,咳嗽幾聲,臉朝裡睡過去。伴著芙影磨牙的聲音,和曇姿高高翹著的、被繃帶纏著的腳。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了三日,燒也退了,腿腳也便利了,咳嗽也壓下去了,宮禁也解了……楚軒瑤突然發現自己老了很多,特別是纖月雪回老說她可能會得風濕之後。懶懶地抱著金絲繡花抱枕坐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芙影和新一代嚼舌王們的口舌鬥。  「什麼風濕啊!公主還是小筍苗呢,小丫頭們不要亂講話……」芙影一邊插花一邊猙獰地回頭,惹得纖月嘴嘟得可以掛油瓶。  「是太醫講得啊……我也是關心公主嘛,公主,對不對啊……」  楚軒瑤趕緊躺下,養病、養病中。「對了,小筍苗那比喻能不能換掉啊,換個小花多有情調啊……」  「筍苗竄得快啊!」兩人異口同聲地講,然後繼續她們的風濕大辯論。原來變著相說我矮。她捂著耳朵翻過身去,不一會兒便混沌起來。  突然一片岑寂。暖暖的陽光斜照到高床一角,楚軒瑤難得耳旁清淨,不由得攏了攏發把臉埋得更深些。  「下去吧。」  嗯?不會吧,祥瑞啊……能不能裝作暈過去?  聽著衣袂磨磨蹭蹭踱出暖塢閣的聲音,她就可以猜到芙影此刻低著頭釋放的殺氣有多濃重,絕對可以回收然後點燃引爆好幾個霰汐宮。護崽的心情可以理解,可你也要看看那張臉上的金字招牌。  果然,人剛合上門,就聽到他有稜有角的聲音:「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  楚軒瑤氣得死死閉住眼睛,好像有人會衝上來扒開一樣。可數了很多羊,還是承認某人龍威可畏,不敢睡著。他只是一隻手勾起垂地的紗幔,站在床邊而已。可他怎麼不動了?  秦雍晗看著她閉著眼睛卻睫毛微顫的臉龐,感受到錦被下淡淡的不安,不禁彎了彎嘴角。  可惜他自己不知道。  皇儲妃罰跪的那晚,靜妃在太后步出龍翔宮之後,撫著她嗜之如命的牡丹,把冰涼的手臂放在他的額頭上。「莫氣,皇上。皇儲妃只是不懂禮教罷了。臣妾定會調教好她的,若皇上信得過臣妾……」  「那誰來調教晉國國主啊?」他抓過她的手臂,眼神中有無法掩蓋的鋒芒。  「自然是皇上……」下半句話被他用手生生截斷。  於是有了如今的窗外,兩列皇宮中最嚴厲的姑姑——或者用楚軒瑤的話來講,容嬤嬤們——正垂手以待。當然楚軒瑤不會覺得這些個老媽子背後會有那麼香艷的故事,就算她曉得也會對著老天寂寞地吐著口水,然後拉下臉來繼續學她的宮規儀節。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6 23:21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十三、花事


“筘筘筘……”天色還很早,縭寧慵懶地打了個懶腰,行到後門院打算伺弄一下小姐的文竹。正巧聽到一陣幽微叩門聲。“誰啊?那麼早……”她狐疑著把門打開一條縫,就著尚昏黯的天色下,在冷清的溫度中打量著來人。

含笑的唇,慵懶地背著的手,靜駐時不自覺地踮腳……“娘娘……”她失聲尖叫了一聲又連忙捂住嘴。

“籲……請問,花姐姐醒了嗎?”

“嗯,縭寧這就去通傳。”她轉身就向裏殿走去,微微笑了起來。小姐出頭,可總算有了些渺茫的勢頭了。

可腰帶一下被人給逮著了,“不急。”她說:“和姐姐說也一樣。”

“奴才不敢當。”縭寧忙跪下,想到自己的失儀不免緊張。

“無事,起吧。其實我找花姐姐是為七夕之事,縭甯姐姐你也聽說了吧。”她苦笑了一聲,卻不知道對面的人兒為自己的名字被皇儲妃記住而詫異著。“我沒有別的法子了,想好了一個餿主意,沒有花姐姐幫忙不行。既然她還在睡覺,我就不打擾了。請務必轉告她,讓她有空上霰汐宮一趟,好商量商量。”

縭寧趕忙稱是。

“你也曉得,我最近肯定是脫不開身的,他們安了一大堆女官在我身邊,否則我也不會那麼早來訪了,真是抱歉。”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那天皇帝走了之後,太后又遣來一批,真是頭大。

縭寧大著膽子說:“辛苦娘娘了,那些姑姑可都是宮裏頭出了名的,奴才幾個進宮時沒少挨這些姑姑的訓。”

“看出來了,哎——”她抬著頭望望天,覺得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待等會太陽一出,就要去學捧茶倒水,怎麼想怎麼像酒店女招待。

“那就這樣說定了!”楚軒瑤溫和一笑,心事重重地揮了揮手。待縭甯拜畢,已只剩下足印跫然。

皇儲妃,真是好性子啊。縭寧想了想,也不免為她可惜。轉身,卻看到花琤音倚在門邊,唇角的笑帶上一絲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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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這……”曇姿疑惑地看著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就跟從來不識字似的。

“咋了?一臉見鬼樣。”楚軒謠看著初稿細細校對。

曇姿縮縮頭,“這個是……”

楚軒謠奸笑幾聲連眼睛都擠一塊兒了,“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你——這東西,到時候要派大用場哦。”結果說這話時候身體擺動幅度過大,最舒服與最省力的坐姿被不堪地打破了。“嘶”一聲後連忙正身坐好,免得累了一天的腰腿再次受虐。這些天,楚軒謠十四歲的身體正在接受非人哉的磨礪,以至於每天晚上都要在長平苑痛苦地唱《水手》。

曇姿知曉公主一定在為七夕之宴準備,也不多話,點了點頭就和她一起校對起來。這十天來公主雖然嘴上不說,可她的辛苦大家都看得到,又要在姑姑們毒辣的眼下盤旋,又要為獻舞準備,真是難為了她一個,心疼死一大幫。

“木流兮的腿好些了嘛?”

“公主這話問得,咱們還會虧待人家啊?怎麼說都是太后賞的人啊,我們又不是不知輕重……”曇姿說著擺了擺腿——她的腿調養了那麼些日子已經好了很多了,但是一兩個月都不能跑不能跳,不過她不是本來就不跑不跳的嗎?“反正都是腿傷,她與我用的藥都是一樣的,公主這下放心了吧?”

“真是話多的女人……這個人,你熟悉嗎?”

曇姿搖搖頭,手提著筆在紙上畫著圈圈。“這幾天她與雪回走得挺近的,兩個孩子湊成一對倒也不錯,就是纖月不怎麼喜歡她。”

“為何啊?”

“纖月說她太安靜了,怕生得緊,就和雪回一個人好。”曇姿微微笑著往窗外一努嘴,就看到纖月一個人穿行過寂靜的長平苑,手裏拎著把笤帚匆匆滑過乾淨的石板。

楚軒謠也忍不住笑了,“這丫頭,自己話多還嫌人家淑雅——那雪回怎麼說她啊?”

“雪回和她認識也不久啊,只說有點羞澀,不太像是歌姬的料。”

楚軒謠抵著頭想了想,突然抬頭往窗外喊道:“那個總是心不在焉地看雪回房裏的姑娘,能不能去把木流兮叫來啊?”

纖月隔了老遠的、被夕陽拉長的身影頓了頓,狠狠跺了跺腳,回喊著:“不去!”

楚軒謠揉了揉酸酸的胳膊,“不給你點顏色瞧瞧還不認識老大了不是?芙影,把纖月吊起來抽到屁股開成菊花狀然後塞到罎子裏頭做醃肉!”

“公主……”曇姿立身斂目釋放冷氣,並且心下納悶怎麼姑姑們的管教就是對公主不起作用呢?

“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唉,幽默一下都不許……把這文稿交給清繼——叫說煩勞霰汐宮第一大才子幫我潤色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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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鍾,冷月無聲。

“有勞姐姐了。”楚軒謠托著腮看著披著藏青斗篷的來人,微笑著為她拉開座椅。“坐。”

花琤音也不客氣,逕自坐下,端起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鐵觀音,品了一口道:“娘娘果然還是會意的。”

今晨一見,午後就從楓露院傳來一匹白綃,素麗為人世罕有。璃寧承上這匹天蠶絲,與曇姿說了會兒話,便要告退,卻在臨行前在胸口比了個三。

“月華如練,皎皎若乳。三,不過是三更罷耳。”

花琤音微笑:“娘娘恐要笑我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娘娘是準備好獻舞了嗎?”

“我不獻舞。”

“那娘娘意欲何為?”花琤音放下杯盞,靜容道:“皇上喜水袖禦風,亦喜戰舞剛柔,以娘娘的身段,即使沒有功底也不缺那份輕盈,為何不搏一搏呢?若能博取君王幸,這宮裏頭哪用得著如此步履維艱。雖說宮裏頭的主子千千數萬萬數,但奴才們卻只看得到一個人的意思,那就是皇上啊。”

靜默良久,楚軒瑤才微微一笑說:“叫我軒謠吧,娘娘總歸不是屬於一個人的稱謂。”

花琤音怔了怔,想的確剛才的口氣太過強硬了,於是斂目道:“不敢。”

“那就用‘你’吧,此間無外人。”

已經沒有人肯叫我的名字了,楚軒謠在心裏歎了口氣。

“姐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想說的是關於姐姐的事……若事成,七夕之後,你會成為後宮最得寵的妃子了。”

花琤音大驚,“娘娘這是……”

“你有心,我無意,為何不送佛送到西?”楚軒謠輕笑地一拍手,木流兮從屏風後捧著紙稿澀澀而出,“見過小主。”

“這是什麼……”花琤音接過厚厚一疊紙稿,一頁頁翻看下去。雋秀的字不甚工整,不由得抬頭看了楚軒謠一眼。

“不是我寫的,我並不識字。”楚軒謠淡淡一笑撒了個算是邪惡的謊,“還請姐姐熟悉一下這個故事——不知姐姐願不願意在七夕和我風流一場?”

“嗯?”

楚軒謠看了看那個諸器精通的音樂才女一眼,訕訕一笑道:“不知你那裏有沒有可用之人?”

“教坊的伶人樂姬應該可用,就是不知道貴妃娘娘那裏……就算貴妃准了,也不曉的教坊嬤嬤們接不接我們的曲子。”

楚軒謠點點頭,“管不了那麼多了,能彈能唱能吹能拉得都叫上,我這裏都是一幫笨丫頭,只有曇姿、纖月和流兮會點琴器——不過我看教坊不會不接的,這個足夠有吸引力。當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們。”

花琤音本來還被吊了下胃口,聽到最後兩個字就囧掉了,“咳咳……那是自然。”

“不你還不知道,我們並非只要唱唱跳跳就可以了,”楚軒謠神秘兮兮地湊近豎起一根指頭,“我們要演的是一個傳奇……”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6 23:26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十四、景太妃


轉眼間到了六月二十,楚軒瑤已經到這個名叫大夔的地方一個月零十二天了。豔遇一個沒有,情敵變出一大票。

楚軒瑤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看望太后的次數,三天一次,既不太過親密也絕不疏遠。這是愛情最美的距離……嗚嗚嗚……這是保命最好的距離……嗚嗚嗚。太后雖不說但也覺得這樣很好,十分體貼的不耽擱著她的“學業”,又總是待她非常熱情。楚軒瑤從李嵐這個霰汐宮包打聽那兒聽說,太后的態度隱隱對宮妃造成極大的威懾,但也使皇帝和太后之間的關係更為僵硬。

“太后和皇帝肯定有問題,而且節點在我身上,嗯?莫非是皇帝為了對靜貴妃的愛情而向族權掀起挑戰?酷……”楚軒瑤在某個清晨咬著勺子頗為滿足地想像著,“還是因為我搶了他的母愛啊?真實的俄狄浦斯情節……或是懷疑我是太后的私生女?”

後來楚軒瑤萬分相信自己的八卦——女人的第六感是可怕的!

“公主,莫愣了,燕麥粥都要涼了……”雪回在一旁幹急,她天沒亮起來辛苦熬的粥呢……就這樣被統治階級糟蹋了。

“涼還算是好事,”纖月在一旁煽風點火,“都結成塊兒了。”

“哎我說纖月,你見過粥結塊嗎?”

“阿膠。”

楚軒瑤不由得作出一個誇張的表情:“這也算啊……你懂得還真多。可這不是燕麥粥嗎?”

“燕麥粥會結塊的。公主,你把它涼一會兒,到中午的時候就黏黏的像漿糊了,還有加了牛乳的米露也是這樣……”纖月扳著手指有板有眼地說。

“我有點混亂,你不是專門搞……嗎?”她指指頭上吧“髮型設計”四個字咽下去,又拿著勺子指指她,“想不到還對吃食那麼有研究啊?!”

“公主你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燒菜的。”纖月頗為悲苦地說,為自己無條件交出的職業權而哀惱。

“哦,這樣啊?”

“我喜歡練武。”雪回也學著她的樣搖搖頭。

楚軒瑤突然就覺得很悲哀,“我的夢想是做個說書的……把唾沫星子噴在滿屋子黑壓壓的人腦袋上,卻沒人想到去躲,一聲”看官“便是千年啊。”

芙影正巧提著裙擺來搞她的插花藝術,“喲,沒想到咱們公主還有那麼宏偉的志向。”她偷笑著抿了抿嘴,把金絲桃插在百花碎圾瓶中。“不過我早看出來了,公主確實會說,那不如給我們講一段可好……”

楚軒瑤看芙影那個邪邪的眼神就曉得這廝兒沒安好心,於是跋扈一笑便起身端起燕麥粥往桌子上一拍,深呼吸一口。大家都被她那起勢鎮得不輕,沒想到她提氣之後緩緩泄出,滿不正經地問:“不知各位小姐都要聽些個啥啊?”

芙影伸出手向她抖了半天,一副“你是說書的你還問我們”的樣子,把大家都逗得前仰後盍。

“那今天就來一段胭脂傳,話說胭脂乃是秦太子扶蘇的紅顏知己啊……”

這時李嵐從外面匆匆趕來,高聲叫喚著,“公主、公主……快……快……”結果還沒快出來就拉倒在暖塢閣外,還是被芙影提小雞似地提了起來。

“快什麼呀,李嵐你倒是說啊,光喘頂什麼用啊……”楚軒瑤倒了杯水給他順順氣,緩了好一會兒才聽他那公鴨嗓斷斷續續說道:“太后傳……”

“這麼點事就急成這樣,虧你還是咱們宮的形象……那個呢!”楚軒瑤又咽下“代言人”三字,心裏卻範起了狐疑:太后怎麼今天突然來傳呢?不是昨天個才剛見過面嘛?

“珙澄姑娘說,請公主萬不可遲疑,直接到景太妃的苑清宮去……”

景太妃?

楚軒瑤看看周圍,都是一臉迷茫的樣子。景太妃?哪兒冒出來的?

“哎呀公主你就快梳妝吧,”李嵐天生太監性子,從凳子上蹦起來就開始團團轉:“這景太妃可是墨王爺的生母,這墨王爺可是皇上的心腹,這皇上的心腹……”

可惜他的話早已湮沒在一票大夢初醒的花癡的尖叫聲中。

“啊……墨王爺!”

“公主快點啦……還喝粥!”

—————————————————————

苑清宮,青瑞樓。

楚軒瑤不可置信地看那個尊貴的女人手捧著藥盞小心地服侍著榻上的女子,似在照顧一個幼小的孩子。

而那個女子,確實也太過淒清了。她以為從不施妝的自己已經很素淨了,但並未想到和她比起來,多了那麼多的煙火氣。

柔逸似少女的她,居然已經貴為太妃了。青紗帳裏那服藥時微蹙的眉頭,顯示出的毫不掩飾的抗拒與眼中寧靜的笑意,都使人似乎忘記了呼吸。

“還是姐姐啊……”景太妃飲完湯藥重又臥倒在榻上,臉上欣欣然之意讓六月的陽光也變得溫順不已。

“說這個做什麼,”太后為她撚好被角,坐在她的身邊拉住了她清矍的手。“這兩天可又是不聽話了,你看,藥一停這病就重起來了,以後可莫再任性了。”

“有什麼用呢?成天捧著藥罐子,連寢殿裏都是那麼一股子藥酸,我原本還不願任命的……”景太妃咳嗽了幾聲,目光突然轉到了坐在桃木椅上的楚軒瑤臉上,變得極為深邃。

“原來……”她把另一隻手從蠶絲被中抽了出來,放在眼前,那蒼白的長指懸停在背光的一面,變得嶙峋而可怕起來。“我真得老了啊……”

青紗帳裏頭亮閃閃地一粒光芒,倏爾冷落下去,什麼都沒有了。

“怕藥味怎麼不說啊……也真是的,待會兒叫洪澄那丫頭去內宮局多取點香鼎來,放點香熏它個三天三夜。”太后這麼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見太妃還是怏怏的,便安慰她說:“人總是要老的,景兒你就安一百個心吧,姐姐一定老在你前頭……人老了倒未必是件壞事啊。有時候就想,什麼都放下了,什麼都讓皇上自己做去,不費那個閒心該多好。”

“好什麼呀,”那個婉轉如流水卻已聽得到枯涸的聲音突然鮮活了起來,帶了一絲笑意。“我是放不下睍兒的,我定是要看他把大胖孫子抱來見我……我就不信姐姐會連這個也放下。”

“哦,我這裏再放不下,也得看他們的……”太后偏過頭看看一旁坐得筆直如同空軍少將的准兒媳,笑得有點竊竊的。“不會吧,”楚軒瑤低下頭想,“還想讓我給官司臉大叔生小孩啊,這難度係數真不是一般得高。”

“喲喲害羞了……”太妃欲撩開帳子,卻早被人撥開了那層桎梏。“嘖嘖,秋婉素的女兒……咳咳,咳咳咳……姐姐好福氣啊……”

“好什麼呀,那麼好的姑娘家,皇上就是不曉得疼,哪兒來的好福氣啊……”太后說到這裏卻轉頭去看一側泄入的陽光,似在排遣什麼,隱藏什麼。

太妃也不說話了,她苦笑了一聲,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呢?太后如此,自己如此,皇儲妃亦如此。

太后和太妃就這樣抒發著老一輩宮廷奮鬥家的愁思,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老年人的話題——人們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世人從不關心這些高傲的女子,被先帝二字劃斷的後半生。

“總是聊過去,姐姐真是愁煞我了……”時近日中,太妃突然倦道,“和姐姐一聊從前的事,心裏越發堵得慌。這苑清宮,除了姐姐是沒人來了,所以總是盼著數著,準備著一大些話要告訴姐姐的。可是……”

太后忙哄道:“那景兒,咱們不談這個了……那……”

“說點有趣兒的宮裏頭的事兒吧,瞧,”她往帳外努努嘴,“皇儲妃娘娘可是困了、倦了,要睡著了啊?”

“啊?”如夢初醒的楚軒瑤突然被點到名,趕緊誠惶誠恐地抬頭應了一聲。

結果太后和太妃都被她“覺悟”的樣子逗樂了,“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不喜歡這些成年往事了。今天帶她來,就是想讓你看看她。這孩子……”

景太妃點點頭,“就是不太愛說話啊……年輕人,”她溫和一笑,“講點趣事給我這個老太婆聽聽可好啊?”

趣事?好像沒有。你要不要聽宮鬥啊,我可以講給你聽一大堆啊……楚軒瑤惡寒地想去抹門面上的冷汗,但看到二位滿懷熱情與希望的等待的眼神,就咽了口口水打算曲線實現她做個說書先生的願望。

從短小的來。

“那……就講幾個笑話吧。”她下意識地撓撓頭,沒有注意到兩位太字輩泰斗相視一笑的樣子。

“嗯,這是一個關於兔子的故事。”

“嗯?”太后愣了愣,隨即點點頭,但心裏卻在想嫦娥奔月很好笑嗎?恐怕要講的是守株待兔吧……而景太妃則已躺倒下去,淡淡問道:“白兔?”

楚軒瑤看兩位觀眾興致減了大半不由得焦急起來,莫非只對人類感興趣?“有一天,一隻小兔兔到雜貨店裏頭去買胡蘿蔔……”

“兔子買胡蘿蔔?”景太妃不可置信地睜開她微眯的眼睛,“這、這……”

楚軒瑤知道反響肯定轟動,解釋道:“人餓了會買飯吃,太妃就當兔子們的胡蘿蔔都是買來的吧!”

“那錢呢?”

她對太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十分滴汗,只好攪著手指頭說:“小兔子的錢自然是大兔子給的咯!”

“雜貨店?”這次發問的是太后。

她很慶倖太妃沒接著問“大兔子的錢是哪兒來的”這種技術型問題,有板有眼地答道:“生活嘛,柴米油鹽醬醋茶,總得有人賣啊。一個門面賣的東西多了,就是雜貨店了。”

太后如夢初醒地點點頭,“哀家也聞戚幽夫人帶著謠兒你走南闖北,不曉得你對市井生活如此瞭解,但雷城好像……”

楚軒瑤真得很冷,只好扯了個淡:“這是我們晉國的方言。”

“哦,原來如此。”

這下故事可以繼續了。“有一天,一隻小兔兔到雜貨店買胡蘿蔔。它問老闆:‘老闆老闆,你有沒有胡蘿蔔啊?’老闆說:‘我們這兒不賣胡蘿蔔的。’第二天,兔兔又來了,又問:‘老闆老闆,今天有沒有胡蘿蔔啊?’老闆有點生氣了,說:‘沒有!’第三天,兔兔還是來了……”

沒想到聽到這裏太妃就笑了起來:“一隻傻兔……”

楚軒瑤見她笑也不怕冷場了,舉起一個手指放在眼前說:“非也非也!聽下去就曉得啦。”清了清嗓子,換上多怪的表情繼續道:“兔兔問;‘老闆老闆你有沒有胡蘿蔔啊?’老闆忍無可忍地凶它了:‘小兔崽子,你再問我就用剪刀把你的耳朵剪掉!’結果第四天……”見她們津津有味地等著聽結局,偷笑一聲說:“兔兔跑來問老闆:‘老闆老闆你有沒有剪刀啊?’老闆一頭霧水,答道:‘沒有,啥事?’兔兔眨巴眨巴眼睛說:‘那你有沒有胡蘿蔔啊……’”

愣了三秒,集體爆笑。

太後邊樂邊拉著太妃的手說:“不是只傻兔,是只聰明兔……”屋裏的內侍本是想笑又不敢笑,後來不知誰憋不住發出了放屁般的漏風聲,連楚軒瑤這個始作俑者都伏在椅子上笑得快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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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半個時辰裏,楚軒瑤講了兔兔列傳、大豬小豬列傳(太后太妃管那叫彘豚列傳)以及笨熊列傳。結果臨近午膳時太后牽著她的手,頗為怨恨地嗔道:“好啊你個小機靈鬼,那麼多笑話藏著掖著就是不告訴哀家!”又轉過頭對笑吟吟的太妃說:“還真是托了妹妹的福了。”

也是,楚軒瑤平日裏講話就抑揚頓挫表情豐富到爆的那種,只是到了宮外頭就人模狗樣地裝官司臉。

“哪有,平日裏總要省著點講,等會兒講完了太后娘娘要嫌我無趣了!”

“都快趕上說書的咯……我就說姐姐好福氣,以後天天等著捧著下巴笑吧,可千萬莫掉!”太妃樂了那麼一大會兒人也精神了不少,但話裏卻滿是酸酸的味道。

“唉妹妹你可是眼饞啊?!”太后把軒謠一推推到她榻邊上,“那謠兒以後就多過來陪陪你!”

“謠兒,可好啊?”太妃撫過她的臉,溫柔地像一潭開化的春水。

“好。”楚軒瑤點點頭,斜睨著魚貫而入的宮人們乘上美味佳餚暗自流口水,心裏邪惡地想“那你就準備好被我吃窮吧!”

太后輕輕嘀咕一聲“小饞貓……”,眼裏滿是化不開的寵溺。

宮裏頭也不盡只是悲哀與傷懷,在這個鋼清鐵冷的世界裏,因為有了這些人相持走過的信任和情誼,而多了幾分溫暖的色彩。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7 05:30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十五、出雲宮鬼事(上)


後來的幾天裏頭楚軒瑤急著排她的春秋大戲,無暇東顧。四天前從苑清宮歸來,伴太后到畤春院閑坐。不料未走幾步,太后突然清肅問道:“謠兒,你的舞編排得怎麼樣了?”

“已經在準備了。”

“嗯,”太后微微點了點頭,“哀家聽說你尋了花琤音幫襯,倒也是個辦法。但是——幫襯只是幫襯,萬不可讓蒹葭奪去了玉樹的風頭。”

楚軒瑤本也不指望瞞過太后的耳目,便回答道:“是,軒謠曉得了。”

太后這才點點頭,寬大的袍袖匆匆一掠,便把一塊玉牌遞與她:“教坊的舞伎隨便挑著,不必著意靜貴妃和皇上。而禮規的事,哀家自然會安排好。”

楚軒瑤摸著腰間懸著的上等羊脂玉,不由得歎了口氣。太后的意思,無非是讓她借機勾引那個臉很臭的傢伙。這等事太可怕了,不做;可是……

“公主,怎麼了?”花琤音看她突然神遊天外,小心地上前窺探她的神色。這些天她也不由得改口喚她公主了,晉國嫡女,還是個沒出閣的小姑娘啊。

“無事。”楚軒瑤撫著胸口綻開一朵大大的笑容,“只是突然有些心悸。”

“是皇上嗎?”花琤音淡淡笑著,旋步走到殿中的檀木幾上,用手指在那些陳舊的衣袍上畫圈圈,“皇上其實並不是個可怕的人,公主。只是……”

“對我有成見,我曉得。”楚軒瑤搖搖頭,“不談他,我們再好好排一下第三幕。這幕的重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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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楚軒瑤倚在殿門旁向被雷劈中了一樣。“太妃……快不行了?”

怎麼可能,四天前好好的人怎麼一下就……

“奴才本也不信的,那天太妃明明起色了不少,可是……太后宮裏傳來的應該不會錯。聽洪澄姑娘說,這會兒太后已經有些暈眩,讓胡太醫在切脈,還是公主去看看太妃吧。”結果話沒講完他就發現眼前的人不見了,只是一陣飄忽的風穿堂而過。

“公主!”他對著殿外吼了一聲,然後喃喃道:“哪個宮妃成天跑跑跳跳的。”

楚軒瑤跑到青瑞樓的時候只看到滿宮出入的燕娥,一個老眼昏花起碼是四朝老臣的太醫正在外殿煎藥。濃濃的藥味纏住了人的脖頸,不讓人呼吸,也不曉得太后的香熏在了哪里。那行青帷固執地逆著風,就是不願意讓人一下看穿結局。

她一擺手揮退屈膝的宮娥,撥開珠簾走進了內室。還是那麼空曠,向陽的大窗,只是那抹光線被拉得很長,被花格欞窗減碎了,浮塵串成了平行線。一道大大的屏風,高高的萎蔫的盆景,以及抹著淡金的床榻。

“姐姐……你來了……”太妃微弱的聲音透過青帷傳了出來,她身旁那些年幼的女官,都沒有人敢接近那薄翠的手腕,蒼白得如同冬天的枝椏。她的嶙峋她的細弱……楚軒瑤突然感到滿腔的憤怒,卻又無力去支配身體。

待她回神的時候,她已經離死亡近在咫尺。太妃的臉蒼白著,卻有火熱的溫度溢出。眸子是迷醉的鮮亮,但空渺得可怕。楚軒瑤低頭看著她蜷曲的手,定了定神強暗下心中的恐懼,終是握住了她的手。

“沒事,我在,沒事的……”

“皇上……”景渝側了側臉,一滴眼淚從眼眶裏慢慢溢了出來,“皇上……”

這次楚軒瑤沒敢應,只是又握了握她的手。但景渝卻微張著乾裂的唇低聲而淒厲地笑了起來,“你死了,你早已死了。”

楚軒瑤被她忽而握緊的手拉回了眼光,她的長甲已經在虎口上留下了鮮紅的痕跡。一瞬間她有些想逃離,剛坐下的身子蹦了起來,想打開太妃設下的桎梏。

“不、不要帶走睍兒……銀容娘娘,求求你不要帶走睍兒……”青帷中又伸出一隻手拖住了她欲遁的身形,似在挽留最後的花開。

就這樣膠著著,楚軒瑤歎了口氣與她隔簾而坐,傾聽一個女人悲苦的囈語。若我也有這樣一個孩子,我該是多麼的失望。當我走到最昏黯的盡頭,卻找不到人為我引路,找不到人在旁攙扶。

楚軒瑤將不停燒著的太妃安撫入睡後,怒氣騰騰地殺入偏殿。“墨王呢?墨王何在!”殿裏煎藥的老臣剛端出藥罐,被她一吼本來就哆嗦著的老骨頭不由得抖了三抖,連藥汁都從壺嘴裏淌了出來。

“誰是太妃的貼身宮女?”楚軒瑤淩厲地掃視著周圍停滯的人們,只見個個都低著頭不言不語,更是肝火焚智。“說話啊!墨王呢?有誰曉得那個不肖子他……”

“老遠就聽到有人在這裏叫囂,莫非皇儲妃還能在太妃宮裏頭頤指氣使,也算是本事了。”秦雍晗踏進主殿,撞入眼簾的就是她憤恨的神情,斥責沖口而出。身後跟著的靜毓詩看了一眼楚軒瑤,盈盈欲跪,卻被秦雍晗一把扣住了手腕。

“怎麼,姑姑們的教導都是無用功啊?”他斜挑了挑眉,楚軒瑤不禁低下頭狠狠地出了口氣,呼吸還帶著狂怒後的急躁。但膝已慢慢屈了下去,腦中不知怎麼的回蕩起一個念頭——終有一天我會讓你跪回來,我就不信了我要跪你一輩子!原來我有做女主的潛質……

她呆呆地跪在藥爐邊,發現老御醫就在身邊顫顫微微地抖著,突然就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苦感。

“皇儲妃資質並不差,只是晉庭的規矩與宮規有所不同,又缺乏了好的引路人,難免有衝撞皇上的地方,還望皇上海量。”靜毓詩不露聲色把手放在他手心,輕笑著說。

“衝撞?墨王的名號豈是你可以隨便辱駡的?御前失儀不罰……龍威何在啊?”他邪佞一笑,“那便罰出雲宮跪誦《宮儀令典》三日吧。”

出雲宮……靜毓詩心下一寒,不覺又打量了一下地上低首的女孩。但同時那個安靜的聲音在她心裏回蕩:毓詩,進了宮,不要同情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

出雲宮,雄峻卻不自覺地令人感到頹然。

這處宮室本來是供奉先帝們的牌位的,到了孝帝朝時興建了五陵廟府,於是先帝先後們的牌位就移到雷城北邊的宗廟去了,這出雲宮自然也就空敞了出來,孤傲地留在了皇宮的東邊,靜穆地似死去好久的墳地,只是少了白骨累累。平時宮人寧可繞道走也不願意靠近這座宮殿。

楚軒瑤手裏捧著一大本古玄的《宮儀令典》,靜聽著自己的心跳。已是深夜,恢廓的大殿裏只點了三點蠟燭,光星推出幾步便被黑暗吞噬了,亦照不亮高高的承塵,總覺得像躲在什麼洞府裏聽橫貫古今的風聲。

風聲,好像每個運氣不好的日子裏都會有這等詭異的渲染物。她抱著膝,三個燭臺圍成一個大圈把她圍在中央,抱怨這居然只是第一天……那個天煞的皇帝,怪不得外憂內患,那麼法的、外面一點都不包儒的皇帝,秦始皇下該數他第一了吧。

我又沒有做壞事,憑什麼?還牽著靜毓詩的手虐我,啥意思?

“劈啪——”

“誰?”楚軒瑤嚇了一大跳,她舉起一個燭臺,佝僂著有點狼狽地縮著頭問。

沒有回音,難道剛才是窗子沒有關好?怎麼可能,那窗戶幾十年沒開還能被那麼一陣風給吹開啊?人!暗殺?私會?她搖搖頭,還張生鶯鶯呢!

就這樣忐忑不安地過了第一夜。總覺得黑暗中有什麼在逼近,那份寒冽帶著晃盲的光華在她似夢非夢、似醒非醒的的闔目中流連,卻悲哀地讓人心悸。

—————————————————————

浸在飄滿花絮的大木桶裏,簡璃輕輕彈撥著寧靜的水面,“瑛兒,廣寒樓的人去了沒啊?”

“貞主子,莫那麼大聲……”瑛兒小心地為她捧上一把花瓣,灑在她柔膩的肌膚上,頓時灼亮了人的眼。

“怕什麼?”簡璃撲打了一下水面,濺得瑛兒滿身是水。“在琉璃宮都不敢端出點架勢,怎麼,即使學不來霰汐宮那幫貴主們,也不學學東紫景葉?”

“奴才學不來啊……東紫和景葉都是貴妃娘娘身邊的紅人,要真容易學著了,貴妃娘娘還能鎮得住六宮嗎?”她揉揉進水的眼睛輕聲懦懦道。

“這是什麼話!”簡璃突然像被刺到痛處一般沖她吼著,“死奴才!”

見瑛兒一臉的驚懼,簡璃緩下了呼吸靜靜地倚在木桶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手上淋著水,麻木地撫觸手臂的肌膚。毓詩姐姐,為什麼明明曉得有你的高高在上就必有我的恩寵,我還是不滿足呢?

她甩了甩頭,豐腴的身體“嘩”一聲衝開了水鏡的封鎖,重又似那高傲的鳳舞弄九天。

“今晚皇上宿在哪兒?”

瑛兒本大氣不敢出一聲,這時忙為她披上紅綃道:“蕭容華那兒了。”

“便宜了她,不過只要不是花琤音就好。”她的聲音裏帶上點金屬的寒意,那個賤人居然乘著她們試探皇儲妃的岔做了婉儀,這一下子就變成了從四品裏的頭魁……

“瑛兒,去告訴他們,不要傷著她,”貞妃攏了攏長及腰的緞發,“只要讓她永遠別從這三日的驚懼中醒來就好。還有你,”她輕輕地撩起薄紗走進內室,“若是眼睛難受就抹點茶水吧。”

“小姐……”

“我不是小姐。”

“是,謝娘娘恩典……”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17 22:58
第一章 晉家花熠

十六、出雲宮鬼事(中)

墨色斗篷急急地掠過青石鋪就的闊道,角邊上繡著的綠色藤蔓溫潤地飛揚著。年輕人健步如飛地闖入久違的宮室,卻看到她恬然入睡的模樣。

還好沒有晚,他順了順呼吸解開覆著星月迢遙的斗篷,遞與從人,安靜地撩起袍子坐下。她的榻邊縈著等待,他心中甚是不忍,小心翼翼地梳理著她的亂髮,用纖長的手指滑過她蒼白的面廓。

有多久沒有回來了?苑清宮,這個名字總是與自己擦肩而過。即使身處同一個城池同一個皇宮,他也是馬不停蹄地行路,不能為她停留。他總是忙,忙得沒有時間和她說話為她彈曲為她吹簫。若半個月前不是匆匆離開,現在會不會不是這個樣子?

還有低燒,不過睡得好熟啊。他低下頭把臉埋在她的腰上,感受著她日漸乾瘦的肢體。

“母妃,皇兒回來了……”

—————————————————————

“一夜沒闔眼,眯會兒吧……”秦雍晗坐在雕蓮木椅上,看著這個撩著袖子的弟弟擰著毛巾還瞄著太妃的模樣,歎了口氣想真是個傻子,太妃一眨眼功夫還能跑不成。

墨王搖搖頭,溫溫笑著卻顯出一絲無奈。

“早曉得你來了,真是難得地聽了一夜的紫音簫。”

“母妃她喜歡聽我吹,”墨王整整衣袖,低著頭。“既不想吵醒她,又擔心她聽不到。”

秦雍晗不語,摸著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微仰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對不住……沒有照顧好景母妃。”

秦雍睍輕輕一笑,“有皇兄這句話還有什麼好怨歎的呢……只是日後我不在的時候,還要勞煩皇兄和母后了。母妃是愛熱鬧的人,若總是一個人她心裏會不好受。”他頓了頓,看了看秦雍晗的臉色,繼續說道:“——聽說昨日母后暈眩過去了,還沒來得及去探望,不知……可好?”

秦雍晗端起青茗品了一口,良久才道:“無礙。”

“母后……”

“氣血不足,朕曉得。御醫的藥沒有斷過——倒是母妃,總是不肯吃藥。”

秦雍睍手輕扶著頭搖了搖,頗為無奈地說:“沒有辦法,母妃有時候很小孩子心性,她只是想讓人多來陪陪她。”

“對不住……”

秦雍晗對這個本性風逸而慵散的弟弟,總有一絲絲難以言語的愧疚,他本來應該是“倚天仗劍觀滄海,斜插芙蓉醉瑤台”之人啊。墨王,無人敢於其塌下談樂的墨王,似乎也慢慢斂起了本性,習慣地成為自己的臂膀。

“若可以,十年之內我一定還你自由……”他伸出手頓在空中,認真得就像他們的祖先——那些騎在馬背上蠻不在乎地吹著橫笛的牧人——的諾言,沒有欺詐和陰謀,只是簡簡單單的哥哥對弟弟的許諾。

墨王抬起頭略有些詫異地看了看他的表情,然後把自己的手與他的交握在一起。“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我是萬惡的分隔線————————————

“哦,這世上還有那麼評價我的人?”墨王抿著淡酒淡淡笑道。

“皇兄總不至於誑你吧。那個人現在在出雲宮裏面壁思過。”

墨王被淡醅嗆住了喉,“出雲宮?”

秦雍晗默然地抱著胸,看他邊咳嗽邊走過去掀開藥鍋的蓋——他連煎藥都不肯讓別人代勞。

“那種地方,還是算了。”

“墨王爺海量。”秦雍晗背過身反剪著手,“朕卻沒有那麼好的肚量。”

墨王裹著布端起藥爐小心地傾出藥汁,說道:“聽母后誇她了,把老人家都哄得開開心心的。姑娘是好姑娘,也是一片好意。”

“你不知道她有多倔強,她甚至不願意向朕低頭。”

“哦?”秦雍睍愣了愣,複又端起藥盞向內堂走去。“那就免了她的罪吧。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孩子,在出雲宮那種地方。誒,當年皇兄在裏頭不是也……”

“閉嘴。”秦雍晗轉身睥睨一眼,發現這個弟弟笑得有點奸詐。

“快去把人家放出來吧。”

“不成,”秦雍晗朝門外走去,揮了揮右手算作道別,“三天,起碼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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