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風印 作者:風鏡旋 (已完成)

 
bradshaw 2008-8-15 22:40: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7 43287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14:17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六、初擁(下)


“原來這宮中的傳言不假呀,只要在太清池邊遊蕩,總會撞到皇儲妃的——也不枉我尋了大半日。”來人一襲純黑的繡金長袍,還帶著一抹招牌式的淺笑,沉靜的淡色眸子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她驚異的神色。

“墨王……”楚軒謠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覆住了其下斑駁的瞳子。早上匆匆跑到龍翔宮向那個看客道完歉之後,自己都差不多把這個真正的受害者忘到九宵雲外了。墨王看到她眼中一瞬間的警戒,淡笑著停在原地止步不前,弄得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了。

“小王冒昧,望皇儲妃見諒。”

“哦,不客氣不客氣,”她有些語無倫次地擺了擺手,挪了挪屁股拍拍地,示意他可以坐在旁邊,她不會介意什麼。可是不自禁臉卻飄過一絲紅,想到昨天抱著他的窄腰她就很尷尬地訕笑起來——比起他哥哥來,墨王是如此溫潤的英俊。“和他哥真是般配。”她腦中突然閃過這麼一句話。

墨王真得一撩袍角和她一起並排坐在草地上了。他的唇揚得更高些,輕聲道:“只是突然有一見如故的感覺,所以很想和你說說話。”

楚軒謠肌肉抽搐冷汗津津著心想:“這哥哥當真是直接啊,莫非也是受了他哥哥的氣,想讓那個自以為是的皇帝變身綠毛龜超人?果然,宮廷裏最會出事的兩個人就是大嫂和小叔子。”

“皇儲妃昨日如此狂浪應該……”

楚軒瑤頭上掛下幾條黑線,“那個……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我喝醉了。”她趕緊截下話頭,不自覺地縮了縮腦袋想溜。

“皇儲妃十四了吧。”墨王用紫音簫敲擊著手心,閒適地望著一片平和,焦距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遊蕩。

“嗯。”

“我明年弱冠,正好與儲妃同歲成年。”

“嗯……嗯?”她剛答應著就覺得怪怪的,這是相親呢?

“那叫軒謠應該不為過,因為你還不是我皇嫂。”她哆嗦了一陣覺得真是不自在,可不知為何心裏竟然有一絲久違的親切。畢竟,在這裏沒人那麼叫她的名字。有多久了,沒人那麼叫她的名字。曇姿她們喚她“公主”;長公主秦矜汐叫她“風”,高興或者不高興的時候就在後面加個“子”;皇太后叫她“謠兒”;皇帝……他有叫過自己嗎?他好像叫她作“喂”。

用像風一樣柔和的聲音,帶著輕輕的尾音,用關切的語調。

相視一笑,一個輕攏住膝,一個則靠著樹枝闔上眼。

“昨天真是很對不起,我不曉得我酒品差到這種地步——聽矜汐說你傷得很嚴重……”楚軒謠話剛出口,就閉著眼轉過頭去,狠狠拍自己的腦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墨王秦雍睍向另一個方向輕笑,“她胡說的。哪里會那麼小心就受傷呢?倒是頭上真得沒有事麼?”

“沒有啊,我頭從小就很硬。”楚軒瑤摸摸頭,又很眼饞地看了看他手上的簫管,“對了,這管簫你好像總是帶在身邊……”

“哦,”墨王秦雍晛好笑地看了看她矮矮的腦袋,把簫遞到她眼前說:“我還以為,皇儲妃娘娘從來沒有把我看進眼裏去呢,原來不是啊——不過全天下都曉得我墨王是樂癡,你不曉得嘛?”

楚軒謠有些矜持地輕輕摸了摸墨紫色的簫身,感觸到一份清涼的韻意。隨即放開手乖乖放好,“我曉得的。”

“真的嗎?那全天下還曉得我是孝子呢,卻依舊有人在背後罵得我狗血淋頭啊。”他垂目看著她的髮尖蜷曲在自己袖上,發現自己和她靠得太過近了。

原來真是來尋仇的,老賬新帳一齊算啊。她“呀”了一聲,“那……那時候本來就很容易讓人往那兒想嘛!”

墨王秦雍晛沒有收回手,只是把簫擱在她手上,輕笑著說:“母妃讓我來看看你——她很想你,你一天到晚出事讓她很擔心。”

楚軒謠想起了那個很溫柔的女子,又想想自己,發現自己和宮廷真得格格不入。“我沒有辦法,我喜歡這裏的很多人,可是我不喜歡這裏。”

他睜開眼,看見她很認真地看著自己的臉。她的眼神很清澈,只是在日光下被高大的樹枝掩映得有些斑駁。眼角紅紅的,不細看還到是哭過。

“我也是——不過我有辦法。”

“嗯?”她看著他伸出的手,指掌上紋路清晰。她看著他漸漸加深的笑意偏了偏頭,愣了愣便舉起簫,“啪”一聲砸在他手心。

墨王笑著“嘶”一聲裝痛,可是已經牢牢地握住了簫管的另一端。楚軒謠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起身整了整衣裝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御花園。

“去哪里啊?”

“統萬門啊。”

“啊……我天天去的,能不能換個地方?一走出那裏,萬一碰到楚夫子又要遭殃了。”

“你肯定沒去過城牆上。”

“城牆啊?好說也有九丈高呢!我恐高的!”

墨王可不聽她,逕自向統萬門走去。於是在承平五年的八月八日,宮人們驚異地看著墨王把從不離身的紫音簫當作繩索,後面錮著一個低頭猛跟的女孩——細細看來居然有些像皇儲妃。

“皇上果然要冊立靜貴妃為后的。你看你看,把皇儲妃都賜給墨王了。”她們閒閒地說,然後低下頭繼續掃地。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18:57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七、統萬門


“這裏很好,視線很開闊。你往這邊看,”墨王秦雍睍指了指南方,眯起眼遠眺了一會兒,“看得到嗎?那是辰德殿,皇兄朝議的地方。殿前有像虹一般的階梯,直直通向朱雀大街,比平地高出五丈來。想不到吧?民間若是想看你可得仰著頭找好半天。”

楚軒瑤支著頭怎麼都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倒是覺得心臟被拎在半空中撲騰。她轉過頭想還是看著地面比較好,自己怎麼都不是一個適合飛翔的人。

“怎麼了?”墨王秦雍睍回過頭關切地問。

她擺擺手,示意他講下去。他卻搖了搖頭說:“我講完了。”

那完了,要冷場了,楚軒瑤想。

“小時候我就經常坐在這裏,”墨王秦雍睍拍拍女牆寬闊的頂部,“可以聽到民間的樂聲——我很喜歡民間,雷城其實是很熱鬧的地方,五湖四海的人都有,能聽到各種方言演唱的歌曲。有南邊的清越,亦有北疆的狂放。有些很雅致有些很俚俗,但都活絡。倒是宮裏頭太過安靜了,清商絲竹之外便是編鐘。”

楚軒瑤點點頭,發現和他在一起自己只會搖頭和點頭。所以她仄歪一下眼道:“那你小時候是不是經常在這裏唱歌?”

墨王顯然被嚇到了,“從來沒有。”

“那你什麼時候唱歌?”她興奮又期待地看著他的眼睛。

墨王秦雍睍有些為難了,他是樂癡,可是樂癡一定要唱歌嗎?他喜歡唱不假,可是他只在一個人的時候偷偷胡亂地唱,除了雯絮,還沒有人聽過墨王放歌。

“軒謠,”他的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你想唱了嗎?”

楚軒瑤對著他笑得牙都露出來了,“沒有,只是想聽你唱。”

“好,”他也不推辭,縱身一躍坐在女牆上對著天空開始唱,“我孤單,我不安,思緒被封住了口……”

楚軒瑤一聽就黑了臉,急忙跑上去把他往回拖,“怕了你了,我難道唱了這首歌嗎?昨天?”

墨王秦雍睍大笑起來,“怎麼?又不想聽了?這首還不是最好的,那首什麼花田裏的才叫絕呢,我唱給你聽要不要啊?”

楚軒瑤地剜了他一眼,但嘴角卻高高地翹著,“其實你挺壞的。”

墨王點點頭,背靠著女牆看著她溫和地笑。“不過我倒覺得你挺好的,就是出生的時候不太穩當。”

她徹底敗倒在這個記憶力超好的男人的褲衩下了。她聽到那個人停住了笑聲說:“唱吧。想唱歌又不是犯罪,我聽著。”

“可是矜汐說我唱得很難聽……”楚軒瑤不確定現在的嗓子能唱成什麼樣,她以前的聲音可是很飄的。

“她能有實話?”墨王秦雍睍抽出洞簫已經準備好為她擊節,“她那才叫一鳴驚人。小時候父皇聽了她唱歌,整整十天不敢見自己的小女兒呢。”

“真的!”楚軒瑤興奮著長公主秦矜汐總算也有把柄抓在她手裏了。

結果墨王秦雍睍搖搖頭說:“假的。”剛說完便覺得一股大力把自己往後推去,她咬牙切齒道:“你不是壞,是相當相當的壞,是爆爆爆爆……壞。”

他斜躺在女牆上討饒道:“我武功不好,從這裏摔下去可不見骨頭渣了。改天你想的話我可以把皇兄帶來,如果是他的話再高十丈你也可以盡情地把他扔下去。”

“哦?”楚軒瑤收了手把他扶了起來,跳著腳問,“可以讓他表演胸口碎大石嗎?”

“嗯。”墨王很認真地點點頭,兩個人都滿臉通紅地大笑起來。

而此時坐在東宮裏聽楚夫子講課的長公主秦矜汐怎麼也聽不進去,她的那個風同學要轉學了,可她怎麼老聽到她的聲音來著?

墨王秦雍睍看著她亂糟糟的頭髮,用紫音簫輕輕撥了撥。“你唱一首,我就告訴你一件趣事,皇兄的,還是皇妹的,隨你選。他們兩兄妹很絕代,你不聽可不要後悔。”

“那好吧,我唱了啊,你不許笑我!”楚軒瑤開心地對著東宮吸了口氣,想墨王真是很賣家的小孩。“我唱歌的時候會很傾情投入,手舞足蹈,覺得奇怪的話……對了,我能不能聽你小時候的事啊?”

墨王秦雍睍轉過頭,裝作無事人一樣看看底下換崗的軍士。她看到他這樣子就不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你小時候太悶了,沒什麼東西可以講啊?”

他點點頭,“他們都叫我樂癡。”

楚軒瑤想到了龍翔宮裏頭的皇帝大叔,擠了擠眼睛不曉得怎麼把皇帝、活潑的童年和墨王、安靜的童年連在一起。“我不相信,你比皇上好多了。”

“你不知道皇兄可以多鬧騰。小時候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打虎跳、練拳、飛來飛去,”他聳了聳肩,“眼都花得不成樣了——唉,被你套了話。我已經吃虧了,快開始吧。”

楚軒瑤想了想,狡黠地一笑開始唱《黑色毛衣》。“再說我愛你,可能雨也不會停……”一邊唱一邊作出痛苦的情聖表情,一手俯膺另一手像外劃開空氣,似在捕捉最後的花開。

剛好嗓子有些啞,再唱得口齒不清,還真有幾分味道。只是聽客眼神有些迷離,那麼好聽的歌,用什麼琴器來配呢?她的音色並非極品,但配上那些奇異的歌曲正是恰到好處。

那個下午,他們兩個坐在統萬門的女牆上,晃著腿對著天空唱歌,底下的軍士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兩個笑得燦爛的年輕人。而楚軒瑤第一次曉得皇帝可以不必擁有冰冷的童年,他也會笑也會鬧也會哭,也會被娘親抓起來打屁股,只是那麼高的寒冷逼得他不得不冷下來,像神一樣精准地計算天下的每一步。

最後他們遠眺著護城河上的點點金光,開心地相互一揮手,一個往深宮走去,一個往民間走去。手上,紫音簫的盡頭還是溫溫熱熱的,帶著太陽的溫度。

“雯絮,我找到她了。她並不安靜也並不十分溫柔,她甚至不曉得能不能聽懂我的琴音。但我覺得就是她了。”

他想著下午天南地北的胡侃,聊到虛無縹緲的愛情時,楚軒瑤指著太陽說:“太陽好不好,可惜不是你的不是?你把情人想像得多溫柔、多嫻淑、多美麗,都是假的,等你遇到了那個人,自然而然就把那些條條框框的給丟掉了。我以前就想我一定要嫁給精靈王子,退而求其次也是日爾曼帥哥,身高八尺以下不要,頭髮不是銀白色不要,捏筷子姿勢不標準不要,不會吟詩作對不要,看不上我不要,可是我……”

“可是什麼?”

她頗為懊惱地甩了甩頭,“我不曉得,我居然連個心上人都沒有,單戀都不成,虧了。”

雯絮看他墨色的瞳仁帶著釋然的眸彩,微笑著為他傾上一注酒,“好久沒看到王爺那麼開心了,不知是誰家的姑娘呢?”

墨王支著頭想了很久,“運氣好些就是墨王府的姑娘了。”

雯絮呵呵一笑指了指她從小服侍大的主子,眼神中既有寵溺又有絲落寞。“真是越來越像祭酒大人了,好生自傲啊——問過姑娘家可否願意嫁進朱門啊?”

他安逸的容顏突然像一朵曇花的凋落,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自言自語道,“運氣不好的話……可就是皇后了。”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3 19:06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八、蒼狼孤血


第二天楚軒瑤起得特別早,因為從今以後她的老師就是太學祭酒了。帝師白玄雷雖然只是個打了照面的人,但楚軒瑤僅憑他的樣貌和嗓音就隱隱覺得,這個人絕不簡單,所以並不敢怠慢。記得墨王昨天對她說,你真是好運氣,白先生是世上最好的老師,他從來不教你沒有用的東西。

等她踏入東宮正殿才發現,那裏面空無一人。她等了等,直到有人輕聲道“你來了”,才發現他早已侯在閣樓上。

她踏著古舊的樓梯走上閣樓,發現上面有一間小小的閣室,惟一的窗口正對著殿前廣場。天很濕悶,烏雲填滿了整個窗框,明明只是清晨卻黯淡的像是傍晚。帝師白玄雷跪坐在青皮竹蔑席上,面前一枝小小的蠟燭,光心在晨風中劇烈地搖晃。

他帶著淡定的微笑對她點點頭,“坐。”

既然老師都跪坐於地,她只好硬著頭皮學他的樣跪在他對面。他們中間什麼也沒有,只有身側的窗框,和合攏的門簾。

“娘娘想要學些什麼?”

楚軒瑤低著頭想了很久,說,“我不曉得。”

“那娘娘想要什麼?”

“嗯……自由。”

帝師白玄雷凝住笑容,“自由……是件好東西啊。只不過你若想得到,會失去許多。”

“我一無所有。”楚軒瑤坦然地說。

“不,你並非一無所有,至少現在你還不是和我一樣的人。”帝師白玄雷頓了頓,突然問她,“想一想,你是誰。”

“晉庭王女,皇室儲妃。”

“確信這八個字,不要懷疑。”帝師白玄雷嘴邊的笑容更深了些,“除了這八個字你什麼都不是。後宮是一張很大的網,每個人都是其上的節點,你是最形單影隻的人,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因為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很強大,強大到打破那張網的平衡。——在後宮,乃至雷城裏,你看起來如此勢微,但你的身後是十二國諸侯,你真正瞭解你的敵人嗎?”

楚軒瑤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她步入皇宮不過短短三個月,但其中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事情下隱匿的線索,她都找不到盡頭。“是……皇上和宮妃。”

“不,皇帝秦雍晗並不是你的敵人。”楚軒瑤驚異於他居然敢直呼君上的名諱,猛然抬頭,卻看到他逐漸淡褪的笑容下隱匿的深沉。“他一直都在保護你,並且將一直保護你,甚至在他的心裏,只有你可以為他誕下皇嗣。你的父親默認著他對你五年的禁閉,因為他曉得若沒有那麼一道禁令你活不到成年。不要被他的表相蒙蔽了眼睛,他是隱忍的人,即使他對你的父親有多少淤積的恨意,他也不會捨棄你。

“朔方欽顏是他一生所望之地,諸侯是他的肘腋之患,但只有公卿才是他的心頭大患。在後宮裏頭從來都只有兩派人,公卿黨和帝黨,而你是局外人。你只需要在一旁靜靜地看,在適當的時候放下你的籌碼去做一場豪賭。所以,不要陷入後宮的紛爭,因為你不需要,你已站在制高點。但是同樣也不要愛上他,愛會讓你失去足夠冷靜的判斷,失去你可以立足的牽制點,會遮蔽你的心。”

楚軒瑤把手放在膝上,“我不會愛上他的,我愛不起。”

帝師白玄雷點點頭,“後宮的女人都不好對付,你不要深涉但是可以慢慢在裏面歷練。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老師想看到你早些獨自擔當。你不會一輩子都只是皇儲妃,你也不會一輩子呆在宮裏面。若是你父親堅持的話,你甚至會是下一代的晉國國主——你不是一般的宮妃,有更高的目標就不要去做底下人那些愚蠢的事情。

“還有,確信一切,不要懷疑。”

“確信?懷疑……?”她有些惶惑地咀嚼著這兩個詞。

“細細想一想你身邊的人,他們的身份和那身份後代表的意義。雖然皇帝秦雍晗會保護你,但當他需要在你和他自己之間抉擇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自己,那個時候你不能怨任何人,因為他是君上。他可以名正言順地犧牲任何一個人只因為他是君上。太后也一樣!”

他深深看了看身邊搖曳的燭光,他的學生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在她的兒子和你之間,她自然是選擇他的兒子。確信這一點,在你危急的時候沒有人會真正犧牲自己的利益來救你——因為你是局外人。”

“那我該怎麼辦?”

“你已經站在帝黨的一邊了,你的父親就是這樣選擇的,他把你送進帝都也是這個道理。後宮中的每一個女子身後,都有一個家族的容衰,或者祖蔭蒙密或者已很稀疏,但當她們聯合起來會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想想吧,六宮聯手,興廢不過刹那。公卿一方面想看到的是,各個姓氏在天家周旁的平衡,這樣前朝的大姓也會聯合起來一致對外,牽制住皇帝秦雍晗的每一個動作;另一方面他們寄希望於君上虛無縹緲的心思裏,希冀靠那些紅顏可以使他們的姓氏淩駕於別家之上。——很可笑是嗎?人都是貪婪的。

“誰也不曉得在方外是否會有雄主可以入主雷城,勤王清君側。但恐怕有雄兵入駐也是虎視眈眈。皇帝秦雍晗只能靠自己。他想在後宮看到的是混亂,是爭奪,是宗祠內部的仇視——你要幫他攪動後宮這渾水,讓她們爭風吃醋,甚至刀刃相見。在你解禁的三個月裏,你也許不曉得你自己做了什麼,但你和皇上都做得很好。她們忌憚你,但因為他也並不親近你,所以她們還在互相傾軋。只有靜妃——你要小心她,她看得很遠。隱性的政治交易無處不在,雖然說后妃不得干政,但她們入宮的時候便已肩負著使命。你也一樣。”

楚軒瑤突然覺得很荒謬,不許爭寵,但是要爭天下。

“不要去希冀可以相信任何人,你周圍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相信。種子可以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你看不見,一旦抽芽便是毒蛇的倒刺。也許你會看到很多人倒下,但記住無心便無傷。很多時候感情用事會有太多思惑牽纏,這樣會讓下一個倒下的人是你。”他頓了頓,厲聲道,“可是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倒。”

“那老師的話可以相信嗎?”

“出了這裏,就不要再相信老師。”他沈默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為那小小光焰擋了一陣勁風。他看了看她斑駁的眸子裏深深淺淺的無助,感覺到心裏那漆黑的冰層被一股暖流化開,但他恐懼。一瞬間的恍惚中,他眼中又變成了那份凜烈的清華。“對我來說,你不比任何人特殊。”

“學生曉得了,老師為學生指了條明路。”她垂下頭說。

“繼續下去,幫助花氏和牧氏,讓她們可以牽制靜妃——這是老師給你的第一個任務,你只有五個月的時間了。”他淡笑著擰滅了燭火,“你走吧。”

“那老師……”

帝師白玄雷掩住了門,挺直的背脊宛若拉開的弓。“我要想一想,到底應該教你什麼。”

她掀簾而出,只剩他一個人靜默地隱在欲壓倒傾覆的灰暗中,靜靜地想到了他的“溟臾”。它的背是那樣的硬挺,每磨一次,抽緊的刀背都將把刀刃彈出一分,使之更快更利。他需要這樣一柄利刀,戳破覆在帝都上空厚重的網,那些腐朽的筋絡讓那黑色的螭龍無法真正翱翔九天。也許是時候開封了,他需要天下用血來貢奉那螭龍成年。

帝師白玄雷撥開門簾一個人安靜地走出東宮。在裂羽黨中,若君上代表著達濟天下,那麼帝師代表著的,則是絕對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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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太后于嫣絡看著林間白影一閃,微蹙眉道。

“不知太后娘娘宣臣有何事?”白衣人淡漠地回答。在深夜寂靜的太后宮中突然出現一個如此俊美的男人,任誰都不會不懷疑他的身份。

“你要動謠兒?”

“臣只是要收她為徒。”

“哼,”太后於嫣絡難以掩飾她的厭惡,冷冷一笑,“只是這樣嗎,祭酒大人?你若是妄圖傷到皇上……”

“臣現在還沒有那份心。”

於嫣絡看著他低俯的身形,不知該怎麼回應他。她赤金色的深衣漫過已顯頹勢的青蕪,蒙著一層濕冷的月輝。走到他面前,才驀然發現幾年不見,他的眉眼是如此像他死去的娘親。

“謠兒涉世未深,你若想靠她牽動整個時局,我奉勸你三思。若被晉國王庭曉得,恐怕廣寒樓真正的高手一招便能取你性命。”

“多謝。”音調像死水般不曾變更絲毫,“若太后深夜宣臣只為此,那臣下已說清道明瞭,娘娘千歲安康,臣,告退。”他始終沒有抬頭,亦沒有一點畏懼。

背後,她的聲音突然有些蒼老,“蘇木洛,蘇木洛,能再叫我一聲舅母嗎?”

那席素衣突然像飛鳥斂住了翅膀般停駐,連風也不再能撼動他絲毫。他不答話,長歎一聲遁形而走。

“好,好,”太后於嫣絡轉身回殿,不知為何竟濕了臉龐。她想起來那個已經死去整整十九年了的、叫蘇木洛的孩子。就在拒鹿關的城門下,他厲聲問著他們這是為什麼,卻沒有人能給他答案。於嫣絡想到他怨毒的、充血的眼睛不禁又驚又懼,回到殿中一把抹下了幾上所有的瓷具。

聞聲而來的宜露悄悄繞過滿地碎片來到她身後,緩緩撫著她依然柔軟的脊背,“小姐……可是見到他了?”

“他為什麼要回來,他為什麼不去死!他要復仇,為什麼要拖上整個大夔的基業!”她狠命地拍著案幾,語調裏充塞著恨意和抑制不住的啜泣,“他是不祥之人啊……他身後定是累累的枯骨!他出生的那年……”太后於嫣絡突然不敢再說下去,只怕任何提到他的話都變成了禁讖。她虛按著上唇任眼淚打濕了薄妝,聽著遙遠的尖細聲音道:“可是皇上來了?”

宜露點點頭,的確是皇帝秦雍晗請晚安來了。

“晗兒,”太后于嫣絡隔著絲帳幽幽地說,“我們不爭了,好嗎?”年輕的君王詫異地聽著他母親異樣的聲音,不禁皺了皺眉。

“母后這是怎麼了,宜露姑姑?”他不悅地掃了一眼近旁的她凜聲問,“恐是氣血不足引了心悸的老毛病吧?太醫!——”

簾後的太后於嫣絡不再說話,她曉得她攔不住自己的兒子,也曉得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夠勒住他的戰車。

要不太平了啊,她怔怔地想。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4 07:17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九、老師是變態(上)



————————變態老師的宮鬥培訓班—————————

楚軒瑤昨日被嚇出一身冷汗,醒轉還是三更天。她的確沒有想得那麼深那麼細,甚至在宮裏頭連個目標都沒有,著實一步一驚。不過現在聽帝師白玄雷那麼一說,好像更可怕了,怎麼都估摸著要先給自己料理一下後事。

獨步踵踵,望見帝師白玄雷在偏殿裏坐著看卷軸,而不是跪坐著,不由得心裏籲了一口氣。如果他堅持復古,她恐怕不幾天就要殘廢了。看到他青色的修眉隨著他的抬頭的瞬間,如同一對青魚驟然躍出了水面,急忙朝他招招手,興沖沖地跑進去。見他但笑不語,亦回之一燦然,端起面前的茶盞便想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

“慢著,誰告訴你可以喝這茶水?”

楚軒瑤一下子懵住了,“啊?”

“你沒有看到我喝,也沒看過這盞茶有什麼不同,對嗎?”他斂容,收拾起手上素白的卷軸說,“即使你看著我倒滿這兩盞茶且自飲,也不要輕易去品另一盞——有些人就是願意以命抵命,只要他們覺得值得。”

楚軒瑤嚇得汗毛立起來做早操,舔了舔乾澀的唇齒,乖乖放下那盞茶。結果聽到他說:“現在可以喝了。”

“今天,我們從禮開始學。”帝師白玄雷起身,感覺到身後有人放射怨念波。怎麼又是禮……學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正想著卻發現那襲素衣轉身拉她近前,兩人頓時相距不過一呼吸間。楚軒瑤當下方寸大亂,任帝師白玄雷把手撫在自己的頭頂,錮她在他的胸前。她感覺到他挽起她的手,頭頂那個好聽的聲音說“五指張開”,便像中了蠱般把手貼上了他的手心。帝師白玄雷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有力,左手掌心有粗糙的厚繭,讓人無端覺得安全。

楚軒瑤呆呆地想:“和他談戀愛也不錯嘛,老師雖然變態了點,但是長得帥呵,以後帶出去溜達多神氣,連官職都那麼浪漫,祭酒……嘖嘖。沒話好講了,就跟定他了。”

結果只那麼一瞬帝師白玄雷已經輕輕推開她,皺著眉頭上下打量她的身板,好似遇到什麼難題般,勾起食指輕抵著唇瓣的上沿。就當她在他梭巡的目光中差點迷失的時候,他很惋惜地講:“太矮小了,手也不夠大,長得太過清秀不夠硬朗,怎麼也不像十五歲的少年郎。”

楚軒瑤受挫地抬起頭迎上他帶著輕笑的眸子,辯解道:“我是十四歲的少女。”可惜他像沒聽到般,喃喃自語著轉過身去,不忘叮囑一句:“多喝排骨湯。”

一個時辰後楚軒瑤再次強烈申明,老師是個變態甚矣的人,而且是個很可怕的變態甚矣的人。她撅著屁股在他坐著的案桌前,保持作揖的姿勢至少已經三柱香的時間了,可他還優哉遊哉地喝閒茶,不但不喊停反而和她閒雅地對句。

“瀟關棧道雨霏霏,對。”

她一咬牙,居然連複製粘貼唐詩三百首都忘了,良久才顫顫微微道:“薄綃星蘭掩紅顏。”

他輕皺了皺眉評價道:“挺適合風花雪月的,但是軍營裏不止是女人。將士出征不會總帶著家眷,而且是漂亮家眷。不成,再對。”

“銅台鐵闕鎖青劍。”

“勉強吧。換一句,承霄古鋒繼天統,對。”

“蒼龍欲渡頓迷途。”

帝師白玄雷虛按了按額角,“有些話不能亂說。音律不夠謹序,意蘊也……”他近乎悲憫地看了看他的學生,抖落了那幅卷軸,上面正是那首《將進酒》,被行雲流水的字勁演繹出一番不可遏的狂浪之韻。“這不是你作的,對嗎?”

楚軒瑤洩氣地眨了眨眼睛,聽到他歎了口氣,收回卷軸擱在案幾上,輕笑一聲說:“也斷不是晉國主,他寫不出來。是誰呢?”

楚軒瑤痛苦地撅著屁股老實講:“書上抄來的。”

帝師白玄雷緩緩叩著幾面沉思,他確實沒有讀到過這樣的詩,如此才情盡成了孤本,倒是被埋沒了。“是哪一本?”

“忘記了。不過天下就這麼一本,除了我沒有人讀過的,老師。”

“哦,默幾首看看。”

她如蒙大赦般地跳起來活絡活絡筋骨,乖乖默下蘇老的《玉樓春》、《水龍吟》,李老的《蜀道難》和杜老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帝師白玄雷看她默出第一句“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就暗自瘋掉了,待她默完之後踱到她身邊顫抖著捧起來看了很久,說:“字真是不漂亮,每天練二十張先。”看她面色如霜,帝師白玄雷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溫柔地按了按她的腦袋,“這樣的詩背了多少?”

楚軒瑤在心裏歎了口氣,悲愴地說:“沒有多少,詞倒背了五十多首。我主攻文賦的。”當年睡在她上鋪的兄弟狂背納蘭性德的時候,她正在被窩裏瘋狂地看《古文觀止》。

結果他大手一揮:“繼續默。”

她只好揉了揉酸痛的右手伏下,突然彈起來說:“那今天的二十張可不可以先免掉?”

帝師白玄雷一挑眉,估計心裏在想居然跟我討價還價!膽子不小啊,可還是抱以很溫和的一笑:“行。明天呈上四十張就成了。”

她立刻乖乖噤聲,甩了甩手開始默《滕王閣序》,花了半個時辰,其間漏掉的、錯掉的、通假的不算。可帝師白玄雷還是很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念下去,恨不得她一氣寫完。這不禁讓楚軒瑤想到了當年那個可怖的高中語文辦公室,某次不小心邁進去聽到一個男中音在澎湃地演繹《蜀道難》,誦到最後是整個辦公室的男女混聲合唱,相——當的勁爆。所以她一直覺得只有語文老師才算是知識份子,像化學男那種每天穿涼鞋背心的就出局了。

日近中天,白兄居然沒有要停課的意思,楚軒瑤跪坐在地上餓得前胸和後背,跨越心臟地握手,還得保持謙和的微笑,把脊背挺得如同空軍少將。這時,她發現有人躡手躡腳地摸進來,見被發現了,立刻立腰收腹。一支珊瑚蝙蝠簪一頭倭墮髻,淺靛色的深衣簡單卻飄逸,臂上一枚青銅色的古拙臂釧,頗有些復古的味道。

楚軒瑤立馬和她進行神交:“喲老嫗,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有品味啊?”

長公主秦矜汐立馬睨她一眼神回道:“喲老鴇,你就乖乖跪著不要壞姐姐的好事!”

“白先生,”她喚他一聲,把楚軒瑤完全過濾,“打擾您上課了嗎?”

他正低著頭默背《滕王閣序》,因為裏頭好些典故不懂,所以勾起手指抵在唇瓣上沿,忽然聽到長公主的聲音,就微笑著抬頭欠了欠身,一看就曉得是非常熟絡的人。“殿下多慮了。”

“哦我等風去吃飯,她不來,我便送過來了。”她說著矜持地坐到他對面,把菜一盆盆布好,還不停地報菜名。本來楚軒瑤感激得眼淚嘩嘩的,後來怎麼看長公主秦矜汐怎麼不像是關心死黨的樣子,而帝師白玄雷眼裏閃過不一樣的狡黠光澤。這一切都告訴她,完了!完了!

果然,他很惋惜地說:“殿下,她今天不能用午膳。”

“為什麼?”楚軒瑤和長公主秦矜汐異口同聲地問。

他偏頭看了看他的學生,“腰挺起來,笑得溫潤些,不要呲牙咧嘴。那就再加一柱香吧。”

看死黨吃鱉了,長公主秦矜汐咽了口口水輕問,“這到底是為什麼?”

帝師白玄雷重新把眼光聚集在她臉上,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神色道:“她念書不像長公主那麼用心,所以今天罰罰她,好讓她長點記性。”

長公主秦矜汐立馬低下頭去,身後的楚軒瑤不小心笑出了聲。

“那……這些菜……”長公主秦矜汐開始痛苦地凝視那些花花綠綠的菜色,“我還是讓御膳房按她的口味特意做的呢,這可就浪費了。”

帝師白玄雷這才認真地看了看那些菜色,溫和道:“嗯?原來我這個笨徒弟的口味和我差不多啊。要不這樣吧,長公主若是怕浪費,不如就……”

長公主秦矜汐朝後頭比了個“V”的手勢,恨不得跑到宮外仰天長嘯。“白先生這是什麼話,如若不嫌棄就是矜汐的福分了。本來嘛,你們師徒二人誰吃不都一樣嗎?”她殷勤地呈上碗筷,不顧身後的楚軒瑤淚奔的笑容。

原來如此……什麼叫作師徒二人誰吃都一樣?他是吃飽了我捏?她看著帝師白玄雷夾起胡蘿蔔細嚼慢嚥立馬咬牙切齒——長公主秦矜汐,我什麼時候喜歡吃胡蘿蔔我怎麼不知道?你也太重色輕友了吧!還有帝師白玄雷,他鐵定算准了長公主秦矜汐會來是吧!

她憤憤地出了口氣,狗呀麼狗男女!哼!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4 08:01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五十、老師是變態(下)


第二天中午楚軒瑤像木偶一樣作著請的動作微笑著,看他們一同進餐。上帝可以見證,那天早上她學習有多用心,一點都沒有走神,可是那個帝師白玄雷用一句“她昨天下午念書很不用功”就打發掉她,獨佔了長公主秦矜汐親手做的愛心便當。一放學楚軒瑤就跑到越驪宮跪求長公主秦矜汐以後做兩份吧,結果第三天帝師白玄雷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把兩份全吃掉了。看不出來那麼細高個啊,居然是個大胃王。他用完膳看到楚軒瑤真得泫然欲泣,趕緊又變出一份來,招呼她過去吃。那時候長公主秦矜汐和帝師白玄雷看她猛吞的樣子,笑得不知多和藹,就像兩夫妻看著考回一百分的女兒。

“白先生,能否把她借我一時半刻,我想和她說些體己話。”長公主秦矜汐說完已經要挽著她的手往外拖了。帝師白玄雷“嗯”一點頭,非常大方地揮揮衣袖。

一出殿外,楚軒瑤就十分認真對長公主秦矜汐說:“老嫗!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什麼呀,人家看上他很多年了。”長公主秦矜汐異常羞澀地扯著她的衣袖撒嬌。“對了,不許覬覦他啊,否則我拿你祭天。”

楚軒瑤兩手一攤,“第一,祭天!又不是你做的事,是你老哥做的事。第二,他比我年長十歲,今年已經是二十四歲的大齡未婚青年了,我跟他那是兩個時代的人啊——你倒追幹嘛,要拿我開刀啊!說!”

長公主秦矜汐頗為憤懣地瞄了她一眼,“他從來不責罰學生的,對你那麼特別我當然擔心了。”

楚軒瑤以手撫膺悲歎道:“你要不要特別待遇?”

長公主秦矜汐“哼”一聲,“他待我一直很好。”

“那是他待誰都很好,除了我——對了,我跟你說啊,他跟你完全不是一碼人,你是黃金道上一路走到頭的,我老師一看,就曉得是黑吃黑的,而且這年齡跨度是相——當的大啊……”

長公主秦矜汐踹了她一腳,“不許你說他壞話!我知道你想報復他。”

“這不是壞話,也不是報復,這叫忠言逆耳。”楚軒瑤心裏明白,帝師白玄雷是無敵大腹黑,長公主秦矜汐碰到他,玩都不用玩直接三震出局了。“我就沒看出來你們有夫妻相。”

長公主秦矜汐又踹了她一腳,“我早請欽天監算過了,我和他八字不要太合哦!再說他只大我九歲嘛,以後可以照顧我,多好——”

“啊太可怕啦,你們兩個碰到一起我就不用活了。”楚軒瑤一邊擔心長公主秦矜汐一邊拍拍她的肩道,“你現在十五,他二十四,你覺得沒什麼。若是十五年前他趴在你的搖籃前說這是我未來媳婦,你什麼感覺?”

長公主秦矜汐戳了戳她的眉心,“我皇兄可大你七歲!”

“胡說,他只大我五歲!”

“哎呀什麼啊,皇帝皇兄,不是墨王爺皇兄!”

“所以我誓死不嫁他!”她堅毅地手握拳在胸口做了個堅持到底的動作,可惜面前的人早已憤憤地往殿內走去。

“喂他真得很變態的!”她攏著手吼了一句,結果看到他站在門口的陰影中,輕笑著地看了她一眼。

完了,果然是命途多舛。她怏怏地跟在長公主秦矜汐身後,影子在腳下被踩得有氣無力。還沒踏過門檻就突然覺得腳下一輕,所有的東西都倒了過來不停晃蕩,血全往頭上湧霎時便要作嘔。

帝師白玄雷甚是擔心地看了看在空中蹦極的她,輕歎道:“完全沒有戒心,連那麼簡單的機關都看不出來,如何是好?”

後來的日子裏,帝師白玄雷不停地丟書給她看,什麼都有,楚軒瑤每天晚上在頭上綁著寫有“挖糞塗牆”四個字的頭巾讀書背書。而在殿中他只教她禮法,很久以後她才曉得自己舉止有度的雍容瀟灑,全靠那段時間裏非人的折磨。有時候他會突然拋出試卷,或是很特殊的語境答問。帝師白玄雷是各式各樣的人,說著各式各樣的話,但話中無不都有陷阱。兩個人對多了,不知不覺中楚軒瑤就不會被套了。

他是個機關高手,用楚軒瑤的話來說就是牆機關。每天她踏進東宮時都要往裏扔小石子,查看有沒有透明卻鋒利如刀的細絲,不過這一招一般沒用。有一天帝師白玄雷放了一條大毛毛蟲在她的杯子裏,她看到之後一柱香時間裏,長公主秦矜汐和墨王都跑到東宮偏殿裏來,前者不停地掏耳朵,後者手裏擎著劍問:“出了什麼事?”

看來楚軒瑤那一聲尖叫,不是一般的淒厲。

但是帝師白玄雷也並非總是坐在一旁微笑著幹壞事。重陽那天他走後,在座位上留下兩個香囊,楚軒瑤收在袖中獰笑著送了一個給墨王。結果第二天就發現那個香囊配在長公主秦矜汐的腰上,自己腰上的那個不見了。她想老師真是太毒了,他算准的事情根本就不會出偏差。只是過了重陽,那些香囊的幽渺氣息都煙消雲散了。

每天放學,墨王秦雍睍總會早早等在東宮外頭,陪她穿過統萬門前的大道。有時候就在城門下揮手道別,若是那天帝師白玄雷沒有拖課,他們則會跑到城樓上看夕陽,一蹦一跳地落下在遠方連綿的琉璃瓦。楚軒瑤不停地講,墨王秦雍睍就點著頭聽,一邊聽她講希臘的神話、埃及的傳說、北歐的諸神、聖經的典故,一邊微笑著看著地平線,偶爾問幾個刁鑽的問題。他想楚軒瑤是個有夢的女孩,她的心裏藏著無數他從未見過的世界。他希望可以進得更深些,卻發現她的話裏,從來沒有她自己。她可以講那些騾啊!馬啊!騾馬啊!可唯獨不肯告訴他,她的故事。

很多時候帝師白玄雷會沈默地站在他們身邊,撫著女牆安靜地看遠方。這時他就不笑了,他不笑的時候是如此冷漠,可眼神卻乾淨得沒有一絲塵埃。楚軒瑤好幾次誤認為他的眼睛是幽藍的,可他一轉頭才看清那裏只是很普通的黑色。

那一年,長信公.帝師白玄雷二十四歲,左賢王.墨王秦雍睍十九歲,聖武熠情皇后楚軒瑤十四歲。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4 11:39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五十一、桃花盡處掩殺伐


長公主秦矜汐在越驪宮裏悶頭繡啊繡啊繡,楚軒瑤湊上去一看,精緻的桃花層層疊疊繁複了素白的鮫綃。“春兒,你準備動手了啊?”

“什麼叫春兒?”長公主秦矜汐在桌下的腳毫不留情地踩下去,“就准你每天纏著我三皇兄,還不許我這個身家清白的姑娘家懷想一下?”

楚軒瑤狠狠揉了揉頭髮,“冤枉不?墨王可是我的藍顏知己……再說你還清白啊,邢家小少爺都會打醬油了吧?還有那個儒雅的楚老生……孽緣!孽緣!”

長公主秦矜汐聽多了也習以為常,自顧自從繡籃中掏出剪子處理線頭。“幫我個忙。”

“不成。”楚軒瑤翹著二郎腿靠到椅背上,悶悶地盯著承塵。

長公主秦矜汐又好氣又好笑地拿著剪刀指了指她的眉心:“我還沒說什麼就拒絕?”

“你能有幾根肚腸啊?大腳趾頭想想都曉得了。”

“人都只有一根肚腸。”她奸邪地笑笑,俯到她耳邊絮絮開講。楚軒瑤聽著聽著就想長公主秦矜汐的情商一定爆高,倒追到這種程度。

東宮殿后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名喚隱幽,池邊栽滿了桃花。只不過已經入秋了,不要說花,連葉子都凋敝不堪,只有嶙峋的枝椏無助地定格在日益寒冷的溫度裏。長公主秦矜汐挑這個地兒也是沒有辦法,總不能學三皇兄動不動爬到統萬樓上看楚軒瑤抽風吧?!

看著兩人笑語晏晏自遊廊而來,楚軒瑤掰著牆角費力地探出頭去張望,說是替長公主秦矜汐放風實則窺探也。她很奇怪,帝師白玄雷居然樂哉樂哉地順著自己的建議到隱幽池散步來了;更奇怪的是,這兩個八杆子穿在一起都不配的人“偶爾”遇到,就有那麼多話好講——隔著老遠,她當然不知道他們兩個正在談論今秋帝都流行的荷包樣式。

不過若是桃花花熠的季節,長公主秦矜汐就可以算李逍遙,帝師白玄雷就勉強當個趙靈兒。

“在看什麼?”有個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楚軒瑤嚇了一跳轉身蹦了起來,正巧磕到來人的下巴。皇帝秦雍晗“噝”一聲,她忙不迭地捂住他的嘴,悲歎著為了長公主秦矜汐那段單相思兄弟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晚上肯定要狠狠敲她一頓。

皇帝秦雍晗一把甩開她的手就要衝出去看個究竟,楚軒瑤大駭,連忙把他扯回來:“皇上!皇上!長公主殿下能不能嫁出去就看今朝了,皇上……”

皇帝秦雍晗瞥了一眼池邊的兩個身影,又把眼光落在她扯腰帶的手上。楚軒瑤乾笑兩聲鬆開手,忐忑不安地看著皇帝大人折回來和她一齊縮在牆角窺探,殿角又多了一個腦袋。他的呼吸穩順地在頭頂流淌,並不灼人的溫度帶著淡淡的龍涎香,楚軒瑤眼睛雖然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兩個人,心思卻不禁淩亂——定力不夠。

“傻孩子,皇帝女兒不愁嫁,都不曉得。”皇帝秦雍晗看了半響輕歎。楚軒瑤無心地仰頭接上一句,“可是她是皇上的妹妹啊。”

皇帝秦雍晗垂下頭看著她斑駁的眸色,清了清嗓子道:“先帝就不是皇帝啦?”

“白馬非馬嘛——”

“過關隘一樣得交稅。”皇帝秦雍晗懶散地說,伴著楚軒瑤無奈的表情,那個古老的、有點傻的命題就這樣被重新翻出來論辯。長公主秦矜汐正想羞澀地想把手中的鮫綃荷包遞過去,突然支棱起耳朵,道:“白先生……嗯這個……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爭執啊?”

帝師白玄雷點點頭,溫和地在唇邊綻開一朵笑顏,長公主秦矜汐很失望地看他轉過身去閒閒地望向殿角。“殿下,我們過去看看吧。”

楚軒瑤和皇帝秦雍晗對於馬的執念,在帝師白玄雷和長公主秦矜汐出現的瞬間崩潰,除了帝師白玄雷,其他三人都不免尷尬。帝師白玄雷看到皇帝秦雍晗只是微微屈身,“參見皇上。”

“白先生倒是閒情雅致,”皇帝秦雍晗冷冷一拂袖,轉過頭去,“矜汐,去越驪宮面壁思過。”

長公主秦矜汐囁喏幾聲,嘟了嘟嘴憤憤地瞥了眼楚軒瑤,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而帝師白玄雷依舊面不改色道:“不敢與皇上爭風。”

楚軒瑤氣呼呼地白了他一眼,關我啥事?自己泡妞還把我也扯進來……她看看面前這兩個亦敵亦友的君臣,突然想到這會不會是情人間的口角?立馬兩眼放光上上下下端詳這二人。

皇帝秦雍晗丟下一句“隨駕”就和帝師白玄雷匆匆走了,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裏流口水。帝師白玄雷不會曉得徒弟奸笑的表情下,自己已經成了萬“受”之王。

走到隱蔽處,皇帝秦雍晗轉過頭來,臉上已爬上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乃真部反了,今年秋欽顏王恐怕要忙著滅自家的火,不會放馬南下——總算熬過了今年。”

帝師白玄雷點點頭,“我已經聽邢繹說了,西華萊靖侯私下出使欽顏,無果而返。今年西華的年成也不好,看來這個秋天打不起來。”

皇帝秦雍晗難得開心地笑了笑,“這次,渠守執的鷂騎怕是忙不過來了。乃真一反,其他會不會……”

帝師白玄雷輕輕一笑說,“不會。欽顏王肯定會在依瑪兒草原的第一場雪落下來之前平息內亂。”

“也速該?”

“是。”

皇帝秦雍晗仰天長歎,“渠經翼……這是草原的神鷹啊。草原上那麼多年沒有出過英雄了,”他低下頭看看自己手掌上的紋路,“中原也是。”

“其實乃真起事也未必是好事,”帝師白玄雷看著遠方負手緩道,“畢仲先今年抬不了頭,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起兵。”

皇帝秦雍晗眼中閃過一絲絕戾,“自有辦法讓他不得不反,畢仲先不是懦懦之輩,被逼急了自然也得放下身段,絕不會被拴在牆角踢死還不還手。先壓下他的請援折,再空出西界關,朕就不相信他會不東拓!”

“空出西界關……”帝師白玄雷沉吟著一盤算,“五萬的守軍一下子撤掉,公卿黨沒有理由不懷疑。”

“朕自有辦法讓他們無計可施,至於西界關那裏,守軍裁到一萬吧。”

帝師白玄雷皺了皺眉,這實在是太過冒險了。不過他才不在乎呢,只要可以打通王域和欽顏的門戶,他願意拿任何東西作賭注。而皇帝秦雍晗孤絕一笑,在他的面前本來就是絕路,不放手一搏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十月初一朕生辰,大家聚一聚,把分兵四路的人馬安排一下。白先生,朕不在帝都的時候要萬分小心。只要靜容恭一下令,金吾衛可是會血洗太學的。”

“臣自當小心。只是若滅了西華,皇上也不能拿畢國主怎麼樣吧?只要他活著,便無法侵吞西華一寸疆土,一切都是枉然。”帝師白玄雷挑釁地笑笑——高祖分封諸侯之時曾與馬背上的伴當安答們歃血為盟,非帝劍不可斬諸侯貴勳。誰知傳承了六七代,曾經是手足的姓氏到了誰也不認識誰的地步。

“現在最棘手的就是這個,朕要親自去帝陵一趟,”他幽幽地歎了口氣,“到底皇祖父當初為什麼要封帝劍?”

“帝陵?皇上又想違祖制嗎?惟帝后可同啟帝陵。”而現在皇帝秦雍晗並未曾立后。

皇帝秦雍晗輕笑,“借你徒弟一用。”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4 19:32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五十二、龍辰


楚軒瑤看到長公主秦矜汐手上的那條赤金螭龍就分外頭疼——皇帝大人十月初一要過生辰,今天已經是九月十二十一了。長公主秦矜汐很省事地每年送一幅螭龍圖,聽說她打八歲起就那麼幹,以前送給她爹,後來送給她哥。可楚軒瑤每天抓頭還是想不出送什麼。

秦雍晗的職業是皇帝,什麼東西沒有啊,還要她這個每月被克扣月俸的窮人送什麼?霰汐宮裏的存貨很缺,太后雖在四個月裏賞了她不少玩意兒,但大多是女孩子的首飾,總不好意思在皇帝生辰時候送一支金步搖給他然後說:“臣妾恭祝皇上,早日把金步搖送出去結束單身生活。”——皇帝就是這點好,結多少次婚都是鑽石王老五。

她看了看不停抖手的長公主秦矜汐,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湊上去神色曖昧地說:“累了吧?繡得完不?”

長公主秦矜汐氣惱地說,“有點緊……唉我今年都忘記了,應該早點準備才是。”

楚軒瑤心想你少繡點桃之夭夭,不就結了,可還是堆起善良的笑顏俯到她耳邊。“每年送這個不太好吧?”

長公主秦矜汐抿了抿嘴“嘖”了一聲:“龍最合適了。”

“那你就不會想想別的樣子的龍?總是那麼逼真的螭龍……光套色就套死了。來,姐姐給你畫一張!”楚軒瑤一捋袖子拿起竹筆在紙上描起來,不多時便成型了。

“啊……這都可以?”長公主秦矜汐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條有大鼻孔的龍,渾身一哆嗦。

“還沒上色呢,色彩比較少但是比你那個明晃晃的金色鮮豔多了,而且簡單不是?這樣一定可以準時交差。”

長公主秦矜汐看她用綠色的顏料抹來抹去,痛苦地計較著要不要推掉重來。等她畫完,她不經意發出一聲輕微的讚歎:“哇……這真得是龍嗎?怎麼那麼……”

“可愛吧!”

“那除了這個還要繡什麼?”她覺得白底上那麼一隻吐著舌頭兩腿站立的龍,還是單調了些,不料楚軒瑤拿來各色竹筆在旁邊寫出歪字,大大小小不說還圓乎乎的,就像剛足月的小娃娃。楚軒瑤看到自己寫出“廿一龍辰,德疆無塵”不禁嗤笑,自己也真是夠狗腿了。

長公主秦矜汐接過來,咬咬牙道,“好吧,就這個了,皇兄不喜歡,拿你祭天。”

“那這個可不可以算我一份?”楚軒瑤眨巴眨巴眼睛道。

“什麼?就畫了幅畫就想五五分啊,不行!大尾巴狼!”長公主秦矜汐奪過畫紙抱在懷裏,轉身就跑得沒影了。

“設計也是一種勞動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她癟癟嘴看著她跑遠的背影很委屈地說。

無果,轉投墨墨。墨墨笑道:“好啊小懶骨頭,我彈你唱就是了。”

楚軒瑤暴吼一聲:“真是太兄弟了,以後一定為你兩肋插刀。”

“那唱哪首呢?要不這樣吧,我把皇兄叫來,你們一起唱那首什麼什麼‘嫁個我的’。可好?”

“我往你兩肋插刀……”楚軒瑤咬了咬唇,沒有注意到墨王秦雍睍有一絲癡迷地看著她唇上咬出的血印。

“逗你玩的,這個給你,”他變出一大塊桂花糕,看她立馬張開血盆大口湊上去,樂呵呵地用紫音簫撥了撥她被風吹亂的長髮。“皇兄生辰的時候……還是不要太出挑吧。”

楚軒瑤眯了眯眼睛心不在焉地靠著女牆,“知道了知道了——可是到底送些什麼呢?”

“我那裏剛好有一張血珊瑚嵌雲母屏風,那天大件的貢禮都會堆在偏殿,我繋上你的名字不就成了?滿意了吧。”

楚軒瑤“唉”地歎了口氣:“不滿意,我想要。”

轉眼就到了十月初一。曇姿早早把她從複鬥帳裏挖出來,套上一件粉紅玫瑰香緊緞襖,下面是綴著銀鈴的縞玦綃裳,一動便傳出悅耳的震鳴,繚繞著雍容的蜀繡。半截式露指的薄質錦繡手套包裹起纖細的手指,指尖蔥白似水。“髮髻是沒有辦法了,”纖月挽起一束發用蝶形梳篦輕輕掠過,“簡單些就是了,到時候所有人都頂著一頭雲仙髻,肯定是公主最出挑——公主的髮那麼美。”曇姿輕笑著點點頭,小心地抬起她擱在梳粧檯沿上打瞌睡的頭,墊上一串銀色的星墜流蘇。而纖月則在耳後理出兩股髮,繞成一束以粉綢松系,鑲上一粒南珠。

“好了沒?”楚軒瑤揉揉眼睛,看也不看便從暗棕酸枝木椅上起身。踏出殿門的時候她看到小太監清繼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超過三秒。

“神了,清繼居然捨得看我了。”如此想著,也不管身後偷笑的曇姿芙影,自顧自往兩儀宮遊蕩。

走近兩儀宮,裏頭張燈結綵的熱鬧讓楚軒瑤感到一絲寂寞,眼中不禁劃過一道黯然。看著太后正忙得團團轉,覺得這裏也不好那裏也不好的樣子,她突然想起那個總是陷在沙發裏和她一起分蛋糕吃、飆卡拉OK的媽。

長公主秦矜汐看到她,就跑過來凝著眉拍拍她的肩,“你有事幹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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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尷不尬地站在樹蔭底下,手捏成拳狠狠砸著頭,後悔怎麼不睡得晚些——長公主秦矜汐交給她的任務不是一般得驚悚。她神情凝重地告訴她兩儀宮裏頭出了點小問題,但是皇帝秦雍晗已經在龍翔宮禮畢往兩儀宮來了。

“拖住皇兄。”

“嗯?拖到什麼時候?”

“我來了為止。”

楚軒瑤在地上畫了無數個圈圈之後,終於聽到一絲嘈雜自遠而近。宮妃們都是些乖巧伶俐的主兒,知道該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出現,所以皇帝秦雍晗一路走來身邊早已圍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無數的水滴凝入了那條洪流中。

楚軒瑤咽了口口水,這麼貿貿然沖出去會被很多雙眼睛戳,可是她往那一站就已經被很多雙眼睛戳了。見皇帝秦雍晗駐步略偏頭看著她,只好磨蹭到甬道上行了大禮:“參見皇上。”

“嗯。”他應了聲便抬步從她身邊邁過,楚軒瑤下意識地躲開他的袍角,待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走出很遠了。

她沒有辦法,在宮妃們夾雜著太多東西的眼神中起身,撩起裙擺小跑到他面前又乖乖跪好。“臣……臣……臣妾,”她在心裏“呸”了一口,結結巴巴道,“臣妾有話要說。”

皇帝秦雍晗頓步,靜靜地俯視著她。“講。”

待他真讓她講了她反倒茫然地不知所措,講、講什麼?“那個……話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皇帝秦雍晗冷哼一聲又自顧自往前走。突然聽到背後叫道:“皇上看天上!”

宮妃們都不由自主順著她的手指,伸長脖子看著秋日晶明的天幕,但是她的目標卻絲毫不為所動,定力可嘉。

楚軒瑤“唉”了一聲搖搖頭,再次重複剛才的動作,低著頭拎著裙擺小跑著追去。結果皇帝秦雍晗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簡直像飛一樣,等她回過神來已經能看見兩儀宮的醴雨亭了。腦海中浮想起長公主秦矜汐危險的眼神,心裏大叫一聲不好,咬牙提速。到兩人就差一臂距離時,皇帝秦雍晗驀然轉過頭不悅道:“皇儲妃一路追著朕……”然後他的瞳孔立馬呈渙散狀,再也說不話來。而楚軒瑤眼前一黑,鼻尖灌進滿滿的龍涎香,哀歎著皇帝大人沒事玩什麼回馬槍啊?

皇帝秦雍晗慢慢向後倒去,第一個念頭是——朕是皇帝。

第二個念頭是——朕居然被一個宮妃推倒了。

來不及想其他的,“呯”一聲後那個宮妃從他胸口抬起頭很抱歉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質量大!所以慣性大。”

皇帝秦雍晗抬起手摸摸吃痛的後腦勺,眯了眯眼無話可說。看到她還一臉等待恕罪的樣子,不禁吼道“先給我起來!”

楚軒瑤被吼了一聲受寵若驚——皇上居然連朕都不用了。訕訕地陪著笑,欲支著地面爬起來,不料被他的腰帶一夠,繼續摔在他胸口。

“我真得不是故意的!”她抬起頭揪著腦袋憤恨地咬牙切齒,因為皇帝秦雍晗冷著一張臉說,“你肯定是故意的。”

趕來的宮妃看到這一幕,吸氣聲立馬排山倒海地壓來。她們不禁悶悶想:這樣爭寵的法子也只有皇儲妃有膽量做。不巧長公主秦矜汐準時出現,瞪著大眼睛傻傻地說:“龍啃?!”算是最精闢的點評了。

後來一整天楚軒瑤都窩在兩儀宮偏殿的牆角裏,每一陣絲竹聲都讓她瑟瑟發抖。過了會兒長公主秦矜汐也跑過來挨著她一齊坐著,她送的刺繡被眾人笑了一柱香左右,餘威波及到很多年以後。

而殿上的皇帝秦雍晗面無表情地看空出來的席位,太后看似蜻蜓點水地問道:“皇儲妃如此失儀,皇上準備怎麼處置她啊?”

“哦……今晚上由她侍寢吧。”他把目光投向右下首的弟弟,如願以償地看到他臉色轉瞬變得雪白,眼裏一絲壞笑。
bradshaw 發表於 2008-8-24 19:39
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五十三、幸


“公主,鳳鸞春恩車已經停在外面了,還是快起來更衣吧。”曇姿摸著床上突起那團大包說。鳳鸞春恩車,乘載著深宮裏頭每一個女子的夢想和犧牲,正在霰汐宮外等候它今日的主人。

“我真得不要和他抱對!”楚軒瑤捂在錦被裏頭滿頭是汗地喊。以前和長公主秦矜汐去“晴儀湯”泡溫泉,經常碰到披著薄綃的宮妃被引到那輛車上,送去龍翔宮侍寢。那時候楚軒瑤就會搖著頭無可奈何地說:“又去抱對。”

“抱對是什麼意思?”

她覺得那池水有些骯髒,用手撩撥著熱氣騰騰的水面,企圖看穿水下包藏著的禍心。“夏天看青蛙去。”

而如今輪到她了。她抽著鼻子想皇帝心眼太小了,只不過被壓倒了而已,居然當天就要她還回來。她不知道今天夜裏有多少宮妃在心裏默默地磨刀,一邊罵她狐狸精,一邊想著以後也要找機會直接把皇帝秦雍晗推倒。多省事。

楚軒瑤哽咽著央了她們半日,曇姿也被她求得淚水漣漣,摟著她的肩恨不得找人替。可那邊廂連隅都過來催了,就算是芙影也只能扯著嘴角哀怨。楚軒瑤沒有辦法,一步一步走向那輛華麗的大車,回望霰汐宮門口站著的她們時,突然淚流滿面。

她撫著紫檀木車軾上車,心中暗暗發誓,若是皇帝秦雍晗敢動她,絕對把他帶去淨身。轉念一想路太遠了,沒有直接帶匕首來得合算。可惜她全身上下連根簪子也沒有,自盡都不成——她才不要咬舌或是撞牆呢,太沒美感了。一個人一輩子才死一次,總要漂亮地離開——啊呸,她使勁擦去眼眶中的眼淚,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行至半道,她突然覺得頭頂一亮,抬頭居然望見了星星。她立馬止住了眼淚,驚訝地看著天空說:“敞篷的……”話音未落一個人影“呯”地掉下來砸在她身後,金屬與沉香木的撞擊讓她不禁縮了縮肩。她怯怯地回過頭看了一眼那個黑影,發現他左肩上有一朵銀質的菊花,長長的流蘇直至肋下,彎了個好看的弧度沒入胸口的鎧甲上。看來是個金吾衛軍官。

“你……”她本能地覺得拯救她的王子降生了,卻看到他的腦袋旁還有一雙靴子。順著靴子往上看,居然發現她身後還莫名其妙地坐著一大排人。“你們……”

向寂南從顛簸著的車廂中爬起來,偏過頭問邢繹:“怎麼不打暈她?”說著揮手向楚軒瑤劈來。她一時沒從那麼驚愕的劇情中醒轉,連躲都忘記了。誰知這時車急急轉了個彎,向寂南向她左肩劈下去的手偏了幾個角度,堪堪打在她頭頂。

“要打還輪得到你啊,”邢繹沒好氣地說,“白先生說這是他學生,很笨的,沒有關係——喂,十一,怎麼不說話?”他看向寂南和楚軒瑤保持著那個切西瓜與被切的姿勢,不禁狐疑地推了推他。

向寂南回過頭說:“手好痛,不是安容華。”話音剛落,楚軒瑤就抱著頭倒在一邊大哭起來。

“你小子膽夠大,”邢繹很同情地看看他,又看看她,說,“連皇儲妃都敢打。”

“你不會打準點——”楚軒瑤頭擱在一震一震的廂壁上,咧著嘴噴眼淚。

“呃對不住,”向寂南不禁漲紅了臉坐在她身邊誠懇地說,“剛才車轉彎了沒打准,下回一定打暈。”

楚軒瑤起身狠狠給了他一個左鉤拳,像長公主秦矜汐一樣讀破音道:“滾!”

向寂南自知理虧,抹了抹鼻血也不多話,站起來把那個車頂重新裝上去,車裏又是漆黑一片。

靜默很久,只有楚軒瑤微微的啜泣聲,最後連這點活氣也沒有了。她覺得大黑天一大車男人居然坐在鳳鸞春恩車上,這事兒不是一般得詭異。正胡思亂想著,有個溫厚的男聲清了清喉說:“五哥,能不能和皇上說說,以後就不能不坐這車?不知道的還當咱是男寵呢。大不了一起翻宮牆嘛……”

邢繹“噝”一聲拍了拍簡夙肜的肩膀,“年輕人,從辰德宮到龍翔宮少說也有好幾哩地呢,宮牆十來道總有的。你是行,想想十一啊,背著盔甲飛你去試試——再說,男寵輪得到你啊?白先生還在呢。”

楚軒瑤支楞著耳朵聽了他的話不禁大快,“皇上和老師真得是……”

“別聽他胡說,他妒嫉南枯家丫頭成天跟白先生屁股後面,一有空就詆毀人家!”向寂南湊過頭邀功似地答道。話音剛落車廂裏就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其中屬那個溫厚的男聲笑得最浪蕩。

邢繹轉過頭眯著眼對簡夙肜說,“休想娶我們家聿薇!”簡夙肜馬上不笑了,義正嚴詞地說:“哪的話,五哥哪會看上南枯家的玖璃啊?一點不配是吧?嗯……一點都不配。”

楚軒瑤低下一滴冷汗,車裏馬上又恢復了靜默。她現在曉得安如瑟為什麼老是被招幸了,原來一上車就被打暈丟到龍翔宮裏頭,真是可憐。

黑暗裏有個人隱在角落中,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但看著她勝雪的霜衣,那雙安靜的眸子泛起了一絲輕輕的漣漪。

他能看到她,可她卻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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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那麼一晚上的折騰,楚軒瑤再也不怕侍寢了,她發現自己可以在龍床上亂滾亂爬倒著睡斜著睡拱著睡,也可以在大大的寢殿裏飆維塔斯的歌劇二,皇帝秦雍晗根本不回來就寢嘛,敢情嚇她眼淚。二十九重簾幕一下,誰知道她在裏頭幹嘛?

但第一天晚上還是緊張得要命,熬到了五更聽到沉沉的腳步聲,一顆心就懸得老高。皇帝秦雍晗疲遝地走進內殿更衣,詫異地看了眼立在角落的她,問了句“這麼早起了”,也就不再多語。他斟上一杯濃茶一飲而盡,端正了冕旒便匆匆走了。

也算是宵旰勤政。

只不過第二天太后那裏很難交代。其實她挺邪惡地想大不了套狗血H場面,本來已經準備豁出去自編自的,結果關鍵時刻皇帝趕來,對興沖沖的太后說:“母后,皇儲妃還未及笄。”

太后於嫣絡一怔,居然把這茬給忘了,乾笑了幾聲趕緊把二位送出宮——太后也有算漏的時候。可太后於嫣絡轉念又一想,謠兒還未成年,你招幸人家幹嘛?後來的幾個月裏,皇帝秦雍晗又招幸了她幾次,碰到他不倒時差要好好睡覺的時候,楚軒瑤就老實地抱著被褥睡在地上。

“真是一點都不紳士。”她咬牙切齒磨牙吮血道。
min93 發表於 2008-8-25 11:03

風印 五十四、將之初(上)

  不管站在雷城的哪個角落,只要你一抬頭都可以望見龍脈山。它像一條巨大的青龍盤亙在帝都近旁,擁著那座繁厚無雙的城池卻闔著它清華的雙眼。它睡去很多年了,草木葳蕤地覆成深綠色的大氅,即使在最炎熱的時節依然透著爽冽之氣。而在深秋,荒野裏的古木也不曾凋敗,只是充斥著一股古久的蒼涼,再烈的風也冗長得如同一聲歎息。
  正是這杳無人跡之處,金屬破空的聲音被傳出很遠,繚繞在林中綿延成一層薄霧。不大的林間空地上淩亂地樹立著一個個剛被抽離生命力的、碩大的木樁,一個少年正微微含胸,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舉著一把與他瘦小的身形極不相稱的雙手闊劍在看似閒雜的陣勢中揮劈,汗水已然浸濕了他那件洗白了的青布藍衫。那柄闊劍有雙鋒,是極易自傷的武器,黯銀色的劍身在秋末暈白的陽光中沉靜如同幽潭碧水,又飛舞著劃出一道道穿林之風——雖然沉重,但少年舞得飛快。他的腳步機械地遊移著,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按著劍訣的順序出招。師父說過“亙行之劍”是極靈活的劍術,絕對不會死板到不可顛覆。
  他雙手握著闊劍在地上鬼魅般遊走,猛然發力向左上騰空,像蛇一樣靈活地躍過兩個木樁,落地之後毫不遲疑地向右平削,霎時在新鮮的松木上拉開一道大口子。“狼突”之後就是“函縱”,鋒利的劍鋒並未有任何膠著,就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半圓的芒線。他一扭身腰際發力,緊跟就是力沉山河的直劈,一段木條“叭”地濺出,牢牢地紮進地面。正要舞出極烈的“封刺”,不料被一陣輕微的咳嗽打斷了去勢。
  “狼突之後要沉身怎麼老是記不住?狼突之後騰身舉劍會很費時,若對手用的是牙刀就可以在你舉劍的一瞬劃開你的胸膛,那裏是你的命門。即使只是切入肌理,血槽也會讓你立刻失去力量。沉身之後再出劍,一則可以看清楚敵人的動作,選擇正確的方向,二則可以借蹬行把下身的力量傳到劍上——亙行之劍雖然是重劍術,但對速度的要求很高。你的力量還不夠得很,”老頭兒歎了口氣,“有空多練練吧。”
  少年低著頭不說話,嗓子乾澀得冒火,胸口的起伏像是要把肺漲裂。他用闊劍支撐著一步步走出空地,眼神迷散地望著自己虛浮的腳步。
  “印熾,印熾……”
  “呃?”他抬起頭輕應了一聲,看著師父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風鏡旋指指木樁旁散落著的、規格大小毫無偏差的木條,清了清嗓子道:“把這些都搬到灶間去吧。”說完匆匆折回半山腰的茅舍裏。
  晉印熾回身望望一片狼藉,無奈地抓抓頭——怪不得要按劍訣出劍,否則哪能劈出這麼齊整的柴火?
  樊印塵看見風鏡旋推開柵欄閃進灶間,一邊給瓊璃澆水一邊涼涼地說:“終於想起來要做飯了?”
  “柴火剛劈好,再等等吧。”他答道,冷不丁從裏面探出頭來陪笑,“一會兒就好。”
  她笑著搖搖頭,又俯下身去侍弄她的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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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鏡旋放下碗筷,定定地看著他的徒弟坐在對面費力地扒飯。感覺到師父有些異樣的眼光,晉印熾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扒飯。風鏡旋想,若是真要這小毛頭兵去打仗,糧草輜重不保證好倒真很難辦。若是他以後真在戰場上犧牲了,那定然是餓死的。
  “印熾,把你的弓拿來。”
  少年左腮鼓鼓的,有些惶惑又有些遲疑地把他的鐵胎弓遞過去。風鏡旋輕輕拉了拉弦,便把弓扔到一邊。“破弓。”
  晉印熾心疼地望瞭望被扔在牆角的鐵胎。其實鐵胎弓是金吾衛的裝備,已經算是很不錯的射器,只是對膂力要求很高。晉印熾和人打了三架才贏回這個彩頭,自然寶貝。他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講:“我只有這一張弓。”
  “可它還是一把破弓。”風鏡旋很嚴肅地說。
  樊印塵倚在堂門前,嗔怪地睨了眼風鏡旋,溫和地對晉印熾說:“印熾,你過來一下,師娘有些話和你說。”
  晉印熾跟著她走出堂間,出門前還不忘看師父一眼,見他細眯著眼面無表情也就乖乖跟著樊印塵走了。師父師娘總是因為他而爭個無休無止,要真算起來師娘才是他真正的射術老師。他看到那層藍灰色的棉氈動了動,遮住了師娘的身影,隨即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響。耐心地在院裏等了一會兒,又見棉氈一動,已是她捧著一個長長的黑色匣子出來,唇邊的笑意如春末的陽光,讓慘白的天空有了絲金黃的光亮。她把匣子擱在院裏的長條凳上,慢慢打開。他不禁好奇地上前,一眼看到臥在紅錦絨裏的射器,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min93 發表於 2008-8-25 11:05

風印 五十五、將之初(下)

  這是一把很漂亮的弓,紫銀色的弓背拉得很直,一出匣那種奔絕之勢就不可遏地挽住了流風。其上固有整整三股銀白色的弓弦,仿佛是由月華的碎片凝成。弓背上夐古的星辰排列成一道鬼魅的紋路,細看居然是一條應龍。他伸出手摸了摸它光滑沉新的表面,微張著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試試嗎?”
  樊印塵微笑著從匣子裏拿出弓遞到他手上。晉印熾接過弓的一瞬間突然臉紅了紅——他不知道這柄弓居然那麼重,手一抖差點將它滑落在地。他相信師娘一定將他的表現盡收眼底,羞愧地背過身去緩緩引弦。只不過拉滿五分就感到指尖一陣刺痛,指尖沁出幾滴鮮血——弓弦太過鋒利了,雖然在戰場這會很有用,但不配指環直接去引弦也會很冒險。
  “喜歡嗎?”
  晉印熾重又把長過半身的弓遞還給她,輕輕點了點頭。“只是有些沉。”
  “那便是了,這張硬弓從來就是給最好的射手準備的。本來想早一些送給你,只是你還太小,用不著它——如今可是派上用場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單薄的少年,把懷中的匣子鄭重地交給他,“匣子裏有六支箭,連同弓一起,千萬不要輕易示人,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出箭。”她看了看他純黑的眸子,輕歎一聲說,“很多人認識它。崇仰它的人有,恨它的人也不少——它會給你帶來麻煩。”
  晉印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這柄弓叫什麼名字?”
  “你很快就會知道。”樊印塵又折回裏屋,出來的時候手上已多了一件厚實的冬衣,“還是早些走吧,若是到十一月下,雪封了揚定古道就不好走了——誤了軍期敕柳營裏也不好交代。到了外頭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別讓你娘擔心——回去吧。”
  “嗯。”他用力點點頭,額前的散發滑落遮住了眼睛。
  樊印塵站在原地看少年行遠的背影,不由得皺了皺眉。風鏡旋不知什麼時候站定在她身邊,有些失神地說:“開春就十六歲了……我十六歲的時候,過的已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你呢?”
  樊印塵不答,怔怔地看他越走越遠,頭頂上的方巾邊角在秋風中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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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雷城玄鳥大門前的驛道上還有些冷清,過往的行人稀稀拉拉的,值夜的軍士打著哈欠與來換崗的招招手,快活地邁下城樓睡覺去了。在血紅的太陽仍隱在霧氣裏的時候,有個衣著光鮮的公子哥牽著兩匹馬站在晨風裏。行人見到他都不由得多看兩眼,凡是身邊帶著女孩子的都不禁緊緊收攏手,把她們藏在腋下——那個人正是雷城首富邢繹。
  過了會兒一道藍弧匆匆劃過朱雀大街,手裏還捏著一個油紙包著的煎餅。跑到邢繹跟前氣喘吁吁地和他打了個招呼,還沒等他回答就把視線轉向一旁跳騰著的雪白精靈身上。
  “喜歡不?”邢繹沒有怪他遲到,只是把那匹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馬牽到他跟前。晉印熾笑著拍了拍它的前額,結果那匹白馬不悅地打了個響鼻,紫羅蘭色的眼睛到處亂撇,最後氣呼呼地盯著他純黑的眼眸,不安分地原地亂轉。
  “欽顏純種哩!一歲零兩個月大了,”邢繹看看那匹已經和自己的菊花青馬一樣高的馬,眼裏流露出嫉妒的神色。不過他還是大剌剌地一揮手,轉過頭閉著眼睛一副深切割愛的表情,“五哥送你了!”
  “多謝。”晉印熾輕聲說,嘴角咧開一絲笑顏,迫不及待地跳上馬背把小小的包袱系在馬鞍下,摸摸它如雪光一般耀眼、又像絲綢一般順滑的鬃毛,隨即低著頭揪了揪它的耳朵。小馬生氣地回過頭想啃他的膝蓋,被他一勒韁前蹄騰空對天長鳴。
  邢繹遞上牛皮淬煉的長鞭,“那五哥原先欠的那些酒錢就一筆勾銷了啊。”
  “行。”晉印熾不著意地前傾,絲毫不覺得吃虧。雖然邢繹是雷城首富,但不知怎地總是問他借錢。不過反正他有錢也沒處花,娘又不肯多要,所以就算被陌生人拍了肩借走也無所謂,何況是五哥。晉印熾突然想到了什麼,在馬背上扭過頭靜靜地說:“五哥,幫我照顧好我娘親好不?”
  邢繹揮鞭在馬屁股後面狠狠抽了一記,“還用你說!”白馬一吃痛非但不往前跑反而在原地上竄下跳,晉印熾只能緊緊扯著韁繩以免被摔下來。邢繹罵了句娘上前挽住馬嚼子,小馬吐著白沫過了好久才漸漸安靜下來。“性子還真烈……沒事兒吧?”
  晉印熾抱著馬脖子臉色有些發白,怔怔地握著手心裏的汗。
  “想好給它取個什麼名字了沒?”
  晉印熾回過神很老實地回答說:“我昨天夜裏想了一夜……”
  “然後呢?”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道:“睡著了。”
  “那就叫印熾吧。”邢繹大笑著踹了踹馬屁股,晉印熾立刻在馬上搖晃起來。他聽到背後邢繹在放肆地大喊,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飄忽。
  “你們兩個印熾路上小心!”
  晉印熾吸著清晨寥曠的風想,為什麼會自己騎自己呢?這也就是後來他不願意告訴別人坐騎名字的原由。
  而站在玄鳥大門陰影下的邢繹漸漸止住了笑聲,看著小馬銀色的烈鬃展開,若一張鮮明的旗幟。刹那已無人影的天盡頭,讓他無端覺得傷痛。他們都還沒有長開,但是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們成長了。
  他撫了撫“梟行”的鬃毛,一個人牽著馬往城裏走,最後悶悶地自言自語道:“都要統兵的人了,馬都騎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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