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 隨波逐流之神龍傳奇 作者:隨波逐流(連載中)

sintanrove 2008-12-3 21:00:0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 59607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4
第二卷 洞庭風雨 第三章 翠湖平煙

  顏紫霜步入驛館,這是一個清幽的院落,除了四下守衛之外,院中再無旁人,這卻是寧素道知道翠湖弟子不喜婢僕服侍,故而遣走所有從人的緣故。可是顏紫霜卻在門前停住腳步,秀雅的玉容上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惱色。猶豫片刻,又恢復成淡然自若的模樣,伸手推開房門向裡面走去,在內間珠簾之前襝衽為禮,微笑道:「師姐遠道而來,紫霜未曾相迎,還請師姐恕罪。」

  這書房分為內外兩間,外間陳設明朗,正中是紫檀木的書案,書案之後是上面鋪著錦繡墊縟的紫檀短榻,階下兩側是黃楊雕花的几案和太師椅,更有幾盆古梅金橘的盆景錯落有致地放在四下,新換的雪亮剔透窗紗,映著簷下斑斑竹影,令人見了心曠神怡。一道珠簾將內外分隔,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內裡數架圖書,琳琅滿目,青玉書案之後一個長身玉立的倩影正在凝神寫字。

  簾內傳來幽冷的聲音道:「總是恁多禮數,你也不必虛情假意,進來吧。」

  顏紫霜目中閃過慍意,強露出一絲笑意,掀簾走入內室,那正在臨帖的女子也是一身青衣,樸素無華,青絲如瀑,光可鑒人,用一根五色錦帶鬆鬆束住,那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容色美麗,更在顏紫霜之上,只是顏紫霜儀容秀雅,丰姿如仙,令人一見便生出傾慕敬重之心,那女子氣度卻如冰雪一般淡漠冰寒,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親近。雖然顏紫霜已經走入內間,可是那女子卻不曾抬頭,只是專心致志地繼續寫字。

  顏紫霜心中生出無奈之感,翠湖傳承與其他門派不同,師姐妹之間,除了宗主、宗子之外並沒有嚴格的地位差別,按理說她本不需這般忍讓,但是她心中明瞭,若論資質悟性,這位平煙師姐已在自己之上,且專心武道,不理俗事,武道精進,幾乎有青出於藍之勢。反而是自己承襲師尊入世之志,心中多有不寧,武道進境緩慢,每當想起這位師姐淡漠蔑視的目光,都會生出無地自容之感,若非前幾日和雙絕一戰頗有精進,只怕會生出避而不見的念頭。

  秋波流轉,顏紫霜見師姐仍無抬頭之意,便走到書案之前逕自磨起墨來,目光卻向雪亮的宣紙上面瞧去,只見滿紙都是簪花小楷,卻是學得衛夫人,只是清婉靈動的筆法中隱隱有劍氣凌霄,一眼望去,只覺滿眼寒光,不敢逼視,失去了內斂之意,不由笑道:「師姐的字卻是有失衛夫人真意,反而更像火鳳郡主青年時候的筆法呢。」言語中不由隱隱帶了譏諷,那灰衣女子卻並不理會,全神貫注地寫完最後一筆,才放下手中紫毫,淡淡道:「行刺羅承玉,是你的意思麼?」

  顏紫霜心中一驚,燕王世子南來的消息她已經知道,卻並不知道羅承玉遇刺之事,心中靈思電轉,放下手中條墨,道:「皇室並無此意,唐仲海已經北返,小妹也未曾察覺他有殺意,羅承玉縱然白龍魚服,那些人也斷然不敢胡亂動手,誰不驚懼幽冀鐵騎的威力,更何況各方都沒有做好開戰的準備呢。莫非是有人想要嫁禍小妹和唐仲海麼?」

  那女子冰雪也似的目光在顏紫霜身上一掠而過,淡淡道:「不是最好,你應知道羅承玉若是身死,對你的大事有害無益,我雖然懶得理會你們這些勾心鬥角的齷齪事,可是若是你太胡作非為,便是天地容你,我也不會容你。」

  顏紫霜心中生出怒意,她知道這位師姐的性子,若是一味示弱,反而會被她看輕,冷冷一笑,道:「師姐只知沉迷武道,卻不理會黎民疾苦,若是羅承玉一死可以令天下太平,那麼便是捨了性命,小妹也會去殺了他,只不過他身邊高手如雲,難以得手,而且就是殺了他,也是無濟於事,所以小妹才不去難為他,倒是師姐既然這般器重他,為何不去做他的護衛奴才呢?」

  那女子聞言淡淡忘了顏紫霜一眼,目光中卻沒有多少惱怒之意,道:「爾等不過是同室操戈,這等事情怎值得我理會,便是天下真的被羅承玉奪了去,也沒有什麼不好。你走得是入世的路子,平素也常常研讀《陰符經》,總是喜歡玩弄些陰謀詭計,卻不知道只有堂堂正兵,才能平靖天下,如今大陳雖然名義上已經一統四海,但是一帝三藩各有野心,刀兵再起是遲早的事情,二十年前師尊不計毀譽,倒行逆施,將禍亂的根源暫時壓制。可是這熊熊大火遲早有死灰復燃之日,到時候只怕火勢更烈,會將這天下焚燒得乾乾淨淨。你縱然用盡手段,又豈能遏制將起的戰亂,『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變定基。』連你這一心想護得黎民太平的人都是滿心殺機,這天地如何不亂,兵燹如何不起?不過我這些話說了你也不會聽進去,我也懶得理會你們的宏圖大志,你傳書給師尊說是見到了天魔劍舞,這可是真的?」

  顏紫霜心道果然只有和武道有關的事情才能引這位師姐離開翠湖,不過若非是料到天魔劍舞足以令她出山,自己也不會巴巴地寫信回去了吧,無論如何,自己是不方便直接出手對付雙絕和子靜三人的,只有這位師姐出手,別人才不會以為是翠湖不能容人,天下誰不知道翠湖有一位武癡平煙呢?想到此處,她肅容道:「師姐乃是出世之人,自然不願理會人世苦楚,但是紫霜親族大半皆死於戰亂,平生大願就是看到太平盛世,為了黎民福祗,紫霜便是雙手血腥,也顧不得了。」這番話卻是她至誠心聲,說來情真意切,便是冷面冷心的平煙,面上也不由露出一絲感慨神色。

  顏紫霜見氣氛和緩,又接著說道:「方纔失禮之處,還請師姐海涵。天魔劍舞一事乃是小妹親眼所見,此事絕無虛假,施展天魔劍舞正是琴劍雙絕,清絕先生的弟子。師尊昔年便懷疑杜清絕是天音宗傳人,如今看來果然不假,只不過雙絕如今傷勢定然極重,只怕師姐就是見到她們,也不能欣賞那驚世一舞了。」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打量平煙神色。

  平煙眼中果然流露出濃厚的興趣,道:「我讀過門中一位前輩留下的筆記,曾說天魔劍舞若到峰巔,可以惑神奪魄,想來雙絕和你一戰之後,必然也會大有進境,當不會令我失望才是。」

  顏紫霜目中閃過古怪的光芒,道:「小妹還有一件喜事向師姐稟報,姑且不論天魔劍舞,那雙絕身邊還有一個名叫子靜的少年,他的武功比小妹更勝一籌,師姐見了想必定會欣喜若狂。」

  平煙聞言微微一愣,一雙淡漠沉寂的幽深雙眸卻突然變得生動萬分,這冰冷女子突然之間綻放的光芒,令心思沉靜的顏紫霜也不覺目眩,神思略一恍惚之間,卻聽見平煙玩味地笑道:「想來師妹還不知道,行刺羅承玉的殺手便是你所說的子靜,恐怕他如今已經身死洞庭了。」

  顏紫霜震驚地忘記了遮掩,目光炯炯地看向平煙,只覺得這平素崖岸自高的女子,此刻卻彷彿是寒冰中的烈焰,雖然依舊如冰雪之寒,卻多了幾分熾烈明艷。那雙可以透穿肺腑的杏眼正淡淡望著自己,耳邊傳來平煙淡漠的聲音道:「師妹不要將別人都當作傻子,當初師尊能夠促成洛陽會盟,主要是因為各路諸侯也都不想立刻拚個你死我活,楊威能夠登基為帝,也是他楊氏兵精糧足,勢力夠大,你留在岳陽,想來是準備向吳衡透露幽冀可能內亂的消息,不論吳衡信是不信,都會向羅承玉暗示此事,你是想讓燕王世子疑心幽冀有了內鬼,想要促成幽冀內亂。可是你卻不要忘記了,九殿下楊寧並不在你手上,你並不能決定如何利用他,更何況我絕不相信火鳳郡主的兒子,會甘心情願做一枚棋子。」

  顏紫霜驚駭的神色漸漸褪去,再度變成淡然自若的模樣,一雙明眸中滿是自信的神采,道:「師姐未免太看重羅承玉和楊寧了,他們縱然再出色,也不過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楊氏是正統,又有唐氏輔佐,只要我等戮力同心,必能靖平宇內,消洱戰禍。」聲音未落,顏紫霜已經向下拜倒,她雖然和師姐不睦,卻知道平煙的眼力才能遠勝同輩眾位姐妹,若非如此,縱然翠湖的規矩,並不約束弟子的行為舉止,以平煙這般桀驁性情,且又不遵岳秋心之命行事,也不會至今仍然是宗子的第一候選。若能得到平煙鼎立相助,那麼便是自己不能承繼宗主之位,她也是心甘情願。

  就在顏紫霜單膝即將跪地之時,耳邊卻傳來一聲輕歎,然後便是寂無聲息,顏紫霜的身形凝住了,默默垂首,不知何時,一滴清淚緩緩墜落,良久,她直起身來,已經是仙姿淡然,一雙明眸沉靜如水,輕聲道:「縱然沒有你相助,我亦能成功。」這時,書房之內已經只剩下她一人,形影相吊,寂寞非常。

  夕陽漸沉,暮靄重重,蘆葦連天,煙波浩淼,就在暮色之中,一個淡淡的青影在湖面上飛掠而過,人影過處,高過人腰的蘆葦只是微微折腰,便是數十丈的湖面也是一掠而過,若是有眼力高明的人可以看出那青影手中不時射出數寸長的葦桿,借力飛掠,彷彿凌波飛舞一般,不借舟楫之力,在八百里洞庭湖上往來自如,若是被人看見,只怕要當做神仙臨凡。

  當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沉沒之時,那人已經到了洞庭湖中一座荒礁,數畝方圓的黑色礁石矗立在湖心深處,亂石嶙峋,形如鬼怪,礁石周圍百丈之內,皆是清可見底的湖水,但是湖面之下卻是無數個小漩渦,激盪衝擊,力量之強,足可以攪碎任何誤入漩渦的舟船,洞庭湖的漁夫水匪稱這裡是噬人礁,雖然此地魚蝦肥美,卻無人敢來此打魚,事實上,周圍數里之內不是沙洲就是深潭,蘆荻高可過人,水路曲折迷離,等閒人根本不敢進入此地。不過這一切自然難不倒幾乎可以凌波飛渡的青衣人,身形如幻如虛,足不沾水,已經落在了礁石之上。

  這礁島四周高中間低,周邊雖然陡峭滑膩,滿是青苔,難以立足,中間卻是別有洞天,腐爛的草木、風化的岩石和隨風飄來的泥塵早已將礁島中央變成了可以存身活命的沃土,數年之前更有人在這裡搭建了兩間木屋,種下了一叢修竹,兩畦野菊,讓這險惡之地變成了世外桃源。

  那青衣人輕輕落在礁石上,衣袂當風,臨風起舞,身姿婀娜,如風中細柳,但是傲然獨立之姿,又如寒梅立雪,她伸出纖手摘下垂紗信陽斗笠,露出冰肌玉骨的絕色容顏,一雙淡漠冰寒的眸子落在木屋上,唇邊露出一縷玩味的笑意,這青衣人正是翠湖最獨立特行的弟子——平煙。

  這時候天地之間已經再無一線天光,可是平煙對此十分熟悉,毫無障礙地走向其中一間木屋,伸手推向屋門,幾乎就在房門洞開的一瞬,一縷勁風向平煙的心口刺去,如同蟄伏良久的毒蛇暴起傷人一般,狠毒無比,平煙武功早已進入化境,怎會被偷襲成功,玉掌化刀,截斷勁氣,反掌拍去,黑暗之中,只聽見衣袂飄拂,兩人已經交手了數招,彼此都是出手無情,生死一瞬,平煙知道那人原本受了重傷,不能久戰,所以毫不急躁,果然到了第七招的時候,那人內力不繼,招式之間不由露出了破綻,平煙趁勢一掌擊中了那人肋下,黑暗中傳來一聲悶哼,那人踉蹌後退。平煙並不追擊,只是一指凌空點去,若不將敵人徹底制住,她是不會掉以輕心的。幾乎是指風擊中那人身軀的同時,一縷寒芒從那人手中激射而出,幾乎是擦著平煙的鬢髮射入牆壁。平煙心中一寒,知道對手必定是知道自己傷重難以支持,所以才藉著落敗之時以暗器反擊,若是尋常人,那時必定以為穩操勝券,多半會逼上前去補上一掌,卻正好落入死亡陷阱。幸好平煙無心取他性命,這才避過了暗器奪魂的危機。

  心情很快平靜下來,平煙取出火折點亮,明滅的火光下,只見襲擊自己的敵人已經栽倒在地上,卻是一個相貌清秀的布衣少年,面色蒼白如紙,胸前衣襟上都是鮮血,此刻已經昏迷了過去。平煙輕輕一歎,用火折點燃了油燈。

  這是一間極為樸素的臥室,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再無餘物,這些桌椅床榻粗劣難看,卻是十分結實耐用,桌上放著一盞油燈,一副茶具,床上的被褥十分單薄,青色棉布的被褥,雪白的帳子,樸素非常,看來還沒有人動過。平煙性子清冷高傲,本不願讓外人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可是想到子靜傷勢極重,猶豫了片刻,終於將那少年抱起放到床上,順便伸手替他把了一下脈搏,不由柳眉緊蹙。雖然方纔那一掌她只用了三分力,但是這少年畢竟是重傷之身,就算是沒有擊中他的穴道,只怕這時候他也已經昏迷過去了。只是這少年重傷未癒就強行出手,如今傷上加傷,卻是越發沉重,若是不得救治,只怕是性命不保。

  這少年正是行刺羅承玉的子靜,說起來也是十分湊巧,平煙到了洞庭之後,無意間看到子靜飛掠而過,身法奇絕,不由見獵心喜,便暗暗跟在他身後,親眼看見子靜出手殺戮滇王麾下的侍衛軍士。若是換了顏紫霜看見,必定挺身而出,阻止殘殺無辜的惡行,可是對於平煙來說,這些人既然為人部屬,那麼就該盡心竭力,死而無怨,所以全無出手之心,反而是子靜的身手令她欣賞讚歎不已。她武功在子靜之上,跟著他闖入聽濤閣,將聽濤閣中發生的事情一一看在眼裡,卻始終隱在暗處。子靜負傷而遁,她便跟蹤而去,更在子靜傷重昏迷之後將他救到此處。

  這兩間木屋是平煙數年前在洞庭潛修之時親手所蓋的屋舍,這裡面的桌椅床榻,被褥帳幕都是她自己親手做的,這裡便是平煙心中的淨土,每當她武道上遇到阻礙的時候,就離群索居,潛到此處參修,除了她自己之外,再無外人到過這裡。若非是對子靜的身世生疑,就算是再讚賞子靜的一身武功,她也絕不會將子靜帶到此處。

  平煙伸手拍開子靜的穴道,順便渡入一縷真氣,喚醒他的神智。若是子靜清醒的時候,縱然是千刀萬剮,也未必能夠讓他痛呼,但是從昏迷中醒來,便是以子靜心志之堅,也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子靜睜眼望去,落入他眼中的卻是一個冰雪姿容的青衣女子,子靜心中靈光電閃,立刻猜出這女子就是將自己救到此處的神秘人物。

  當日他衝出聽濤閣的時候神智已經漸漸不清,幾乎是昏昏沉沉地投入了冰冷的湖水當中,武道宗追求的便是武道,生死相搏是尋常事,若沒有保護性命的手段,只怕沒有幾個弟子可以活到武功大成了,所以幾乎是沉入湖水的瞬間,子靜便已經進入龜息狀態,口鼻呼吸斷絕,在水中載沉載浮,更有真氣護住週身,若是平煙不將他救起,他雖然也很可能遭劫死去,但是總還有十之三四的生機,所以當他清醒過來之後,第一個念頭並非是感激相救自己的恩人,反而是疑心重重,不知救下自己的人是何方神聖。因為自幼便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再加上娘親和師尊的教誨,他對任何人都存了戒心,能夠破去他心中壁壘之人,除了在他渾渾噩噩的兩年之中,走入他心扉的雙絕之外,再無別人。更何況礁島地勢詭異,子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自度除非武功全部恢復,恐怕難以離開,所以更加懷疑那人是特意將自己禁在此絕地,更何況木屋之內陳設過於簡陋樸素,也使得這裡像是囚牢,種種緣故,讓子靜對未曾蒙面的恩人心中存滿了敵意。以他直來直去的性子,既然覺得不妥,就該將那個「恩人」制住問個清楚,所以他全然沒有顧忌地向平煙出手。子靜雖然心性單純,但是在武學上卻是聰穎非常,若非是平煙不同尋常高手,只怕就會被子靜當作暗器的髮簪重傷當場。

  兩人四目相對,眼中都是相同的戰意,雖然方才只交手了數招,可是兩人都已察覺到對方的實力,雖然仍有差距,武功路數也不相同,可是卻都能感覺到對手擁有悍不畏死的鬥志,以及冷若冰雪的心境,這人正是自己最好的對手,兩人心中同時泛起這樣的念頭。

  不過這兩人都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物,自然知道現在不是交手的時候,平煙微微一笑,取出一粒「回天丹」淡淡道:「服下此藥,可以助你療傷。」

  子靜目光落在藥丸外面蠟衣上面的祥雲如意圖案上,目光中卻沒有多少敵意,翠湖兩字對他並沒有任何意義,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從未有人給向他灌輸關於翠湖的任何成見,對他來說,翠湖只是有著不可輕忽的力量的門派罷了。縱然是離開娘親之後,得知了許多原本並不清楚的事情,知道了娘親待自己冷淡疏遠的原因,他也從來沒有因此仇視翠湖,世上任何人都可以這樣做,唯有他不可以,更何況娘親原本就說過,那些恩恩怨怨和他無關。而他對顏紫霜的冷淡,與其說是對翠湖的成見,倒不如說是因為雙絕的緣故,還有便是心中不知因何而起的排斥感覺。而平煙在他看來,卻有著和自己相似的心性和特質,沒有人會憎惡另外一個自己。也因為氣質的相近,子靜心中全然沒有「恩將仇報」的歉疚,因為他知道這女子會明白自己的所為。相對的,平煙也能夠感覺到子靜幽深冰冷的雙目中坦然真誠的心意,這個少年既沒有將自己當成翠湖的「仙子」來膜拜,也沒有因為身世的緣故存有敵意。唯有在這少年面前,自己只是平煙,而沒有籠罩上翠湖的光環。心中生出知己之感,平煙微笑道:「給你十日時間,你的傷勢應該可以治好了,到時候你若肯和我一戰,你我便恩怨全消。」

  子靜也是露出了笑容,原本的冰冷戒備盡皆消褪,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個不識世事的大孩子,接過那枚價值連城的療傷聖藥,也不道謝,捏碎蠟衣,只是嗅到屢屢幽香,已經覺得精神大振,便服了下去。端坐調息,真氣在藥力的催動下,轉瞬間已經衝過玄關秘鎖,在周天經脈之中運轉不息,不過片刻,他已經進入無念無想的境地,口鼻之間呼吸斷絕,就是身軀也漸漸冰冷下去,若非心頭仍有一絲餘溫,只怕任人見了都會以為這人已經死得僵冷了。

  平煙自然不會誤解,翠湖對於天下武學幾乎瞭如指掌,就是武道宗的秘技也有七八成在翠湖的武庫中都有記錄,所以她知道子靜這是在療傷。目光落到子靜清秀的面容上,平煙心中有些猶豫,她雖然選得是出世之路,可是畢竟還是翠湖弟子,仍有她的責任要承擔,只憑她親眼見到的「千里一線」的身法,她便可以肯定這少年就是九殿下楊寧。身為翠湖弟子這一輩中的佼佼者,她雖然不問世事,可是對於有些隱秘事情,反而知道的更多些,尤其是涉及到隱帝這等宗師的隱秘,她不僅知道隱帝就是武道宗宗主,更知道隱帝和火鳳郡主乃是知己至交,這些事情還是岳秋心也知道的,而有些事情卻是只有平煙一人清楚,例如岳秋心就不知道平煙曾經因緣際會見過楊寧一面,只是楊寧並沒有見到平煙罷了。雖然已經事隔五六年,可是楊寧的相貌改變並非很多,所以她幾乎是很快就確定了子靜的身份,更何況還有武功路數和聽濤閣親眼所見的情景佐證呢。

  可是知道了子靜的身份,平煙心中反而越發苦惱,在顏紫霜的計劃中,楊寧處於一個很重要的地位,如果不真正掌握這個少年,那麼顏紫霜的計劃很有可能無法順利進行的。她有七成的把握擊敗楊寧,可是之後又該如何呢?若是將他交到師妹手中,不說這少年性子冷傲狠絕,絕不會任人擺佈,必定惹出大禍,自己也不願用這種法子傷害一個自己看得起的對手。若是自己隱瞞此事,導致顏紫霜功敗垂成,自己在師尊面前也不好交待,縱然宗主說不出什麼來,也難免會給自己添些阻礙。。

  思忖再三,平煙終於有了最後的決定,目光在子靜身上停留片刻,終於轉身走出了木屋,這時候,礁島之上夜幕低垂,除了夜空的繁星之外,再無一線天光,耳中傳來洞庭湖水沖激在礁石上的聲音,平煙心中生出淡淡的惆悵,便是一向自詡出世的自己,也終究不能完全擺脫師門的約束,縱然沒有有形的枷鎖,但是心頭的束縛卻無法去除。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4
第二卷 洞庭風雨 第四章 主動約戰

  睜開眼睛,感覺到真氣如江河一般滾滾湧入丹田,沉寂內斂,不用去看銅鏡裡面的自己,子靜便知道此刻自己定然是雙目黯淡,全無一絲身具武功的異相,若非武道宗心法有這般特點,他也不可能在岳陽樓待上這麼長時間卻無人發覺他身具武功。覺得傷勢完全好轉,有了自保之力,子靜才輕鬆下來,可是這一放鬆,才發覺這木屋之內的空氣實在是不大好聞。整整半個月時間,他除了醒來兩次,出去用過一些飲食之外,幾乎就在這木屋之中度過,地上、桌椅上都有一層灰塵,在洞庭湖這樣空氣清新的地方,若非是這麼長時間沒有整理,絕不會有這麼多塵土。更何況木屋之內還有他傷勢發作之時嘔出的淤血,已經變成黑色的污跡仍然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味,再混合著汗水的味道,這空氣幾乎不流通的木屋之內,絕對是令人難以忍受。尤其是對於子靜來說,雖然前兩年有過更糟糕的經歷,可是那時他畢竟渾渾噩噩,全無感覺,在他有記憶的歲月裡,從來都是錦衣玉食,何曾有過這樣的處境,皺緊眉頭,他幾乎是立刻衝出了房門。一念生出,原本已經如同沉寂的真氣,便如突然復燃的火焰一般,瞬間席捲了週身經脈,行氣如九曲珠,流動如江河滾滾,身形化作淡淡的虛影,飆出了木屋,劃過長空,幾乎是一呼一吸之間,已經掠過了百餘丈距離,投入了茫茫湖水。

  等他從水中鑽了出來的時候,髮髻已經散亂,烏黑亮澤的長髮披散在肩上,令他那清秀的面容憑空添了幾分粲然的神采,這樣青春正盛的少年,若非是那雙沉寂如同夜空一般的鳳目,絕不會有人想到他心中有著無限的苦痛。過了片刻,子靜破水而出,身形如同蛟龍出水,反手一掌拍在湖面上,激起滔天巨浪,他的身形卻藉著反擊之力箭一般射向礁島,矯如游龍,翩若驚鴻,凌空落在礁島之上,木屋之前,若非是週身上下如同落湯雞一般,倒是煥然一新的模樣。

  這時候另外一間木屋的門開了,平煙淡漠的目光落在子靜身上,伸手一拋,一個包裹丟在他身前,平煙冷冷道:「裡面是衣服,還有乾糧,你休息一日,明日就是你我交手之期,你覺得如何?」

  子靜躬身一禮,道:「姑娘武功當在子靜之上,這一戰便是沒有姑娘的要求,子靜也會全力出手,能與翠湖出世傳人一戰,凡是武道宗弟子,絕不會錯過推諉。」

  平煙淡淡一笑,又道:「這一戰需得分出生死,我知道武道宗逃命的功夫也多得很,你可否答應我不會中途逃走。」

  子靜幽深的鳳目瞬間爆發出耀眼的寒芒,凝視在平煙清冷如雪的容顏上,淡然而堅決地道:「你救我一命,我自然應該報答,明日之戰,我必定全力以赴,只是子靜性命雖然卑微,卻仍有捨不下的人,故而不能做生死之決,還請閣下見諒。」

  平煙眼中閃過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怒意,冷冷道:「武道之路,本是寂寞非常,如何可以有諸多牽掛,若是你存了怯戰之心,這一戰便已經輸定了,便是不輸,從今後心結糾結,武道上也將再無進境,你若真是如此膽怯,也枉費我耽誤了這許多時光,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去尋雙絕,她們既然肯不惜一死和紫霜一戰,想來也比你更多幾分骨氣。」

  子靜卻是微微一笑,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際,良久才看向平煙,從容道:「師尊曾言,天下各派的武學,雖然各有所長,但能夠領袖群倫的,便只有翠湖和我武道宗,我宗所長,在於博采眾家菁華,化為己用,根基在一個博字,而翠湖雖然也有記載天下武學的武庫,注重的卻是本門心法的精益求精,根基在一個專字。武學之道,殊途同歸,難分軒仲,故而你我兩家之爭,綿延四百餘年。芳駕武道修為在顏紫霜之上,想必定是這一代的宗子候選,子靜不敢妄自菲薄,師尊雖然不是武道宗宗主,但是子靜也沒有聽說還有同門手足,所以你我之戰,便是兩宗之決,只是此戰雖然是勢在必行,卻不能草草成事,我武技尚未臻化境,平姑娘卻已經如日中天,若是今日生死相決,我多半會落敗身亡,生死事小,若是有人因此以為本宗輸給了翠湖,子靜泉下也無顏面去見歷代祖師,所以今次我定然不會死戰。若是平姑娘真心要和子靜決出勝負,那麼不妨等我十年,到時候就是姑娘不想死戰,只怕子靜也不會手下留情。」

  平煙定定望向子靜,此刻這少年一派從容自若,目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不再是不解世事的少年,平煙心中突然生出明悟,為了確定自己的判斷,她冷冷道道:「等上十年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既然難得相逢,若是不能酣然一戰,豈非辜負了這大好良機,子靜應該知道,武功到了你我這種境界,若能與勢均力敵的對手一戰,勝過數年苦修。不過勝負之數也未必已經抵定,子靜何不冒險一次。」

  子靜眼中寒光閃爍,這一刻他再不將這女子當作一個志同道合的知己,冷冷道:「我原本以為平姑娘也是志在武道,不染塵俗的同路人,想不到平姑娘終究還是拋不下翠湖的約束,娘親曾說,翠湖雖然名義上不約束弟子的抉擇,可是多年的師門恩義豈能輕拋,所以終究還是會為著翠湖的利益辜負恩義的,如今看來果不其然,既然平姑娘定然要子靜性命,那麼在下便捨命相陪就是。」

  平煙心中輕歎,這少年的智慧的確非比尋常,可是他應對世事的表現卻又十分稚嫩,在武道和俗務上面天淵之別的才智差距,絕非正常,看來自己果然猜測的不錯,火鳳郡主想必是特意隔絕了這少年和外界的往來,苦心孤詣將其教養成了這般模樣,除了武學之外,這少年多半沒有得到過更多的教導,更別說火鳳郡主獨步天下的軍略之學,這樣一來,這少年絕對無法成為燕王世子羅承玉爭霸天下的對手,若是果然如自己所料,那麼火鳳郡主當真是天下第一忍人。

  既然已經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平煙便不再步步緊逼,輕歎道:「翠湖門中的派系之爭,雖然很少有人知道,可是令堂和尊師都是非常人物,自然知道我門中出世入世之爭,翠湖初代宗主本是大漢公主,只可惜才高遭忌,履遭凶險,一怒之下,便離宮遨遊天下,四十歲之時看破世情,便選了翠湖隱居,本是金枝玉葉,卻成了山野隱士,她老人家曾經涉入七王之亂,消洱天下戰亂,可是到了暮年卻又出世修行,對昔年之事常有感慨,似有悔意。所以她一身武學匯聚而著成的劍經之中,對於如何追求武道的極至,留下了兩條道路,故而後世弟子有的認為應該入世修行,積下十萬功德,方能成道,有的認為天下興衰無常,不由人主,故而應該出世修行,縱然身在三千紅塵,也應該心如古井,無波無瀾,若是存了積攢功德之心,縱然扶危濟困,也是無助大道。這樣的分歧初時還不明顯,數代之後便已經是勢如水火,幸而當時的宗主明智果決,便改變了門中的傳承方式,才避免了翠湖的內亂紛爭。」

  聽她娓娓道來,子靜雖然有些不明白平煙的態度為何突然和緩下來,可是他雖然並沒有仇恨翠湖,卻因為武道宗之故,將翠湖當成了敵對的一方,那麼深入的瞭解翠湖便非常重要,而平煙所說的一切都是外人絕不知曉的密辛,所以他全然無意打斷平煙的話語。

  平煙的目光彷彿望向不可知的遠處,透過重重雲山,彷彿再度回到了翠湖,她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門中律法,宗主在世之時,同輩的其他弟子都不能留在翠湖,若有門人,可以在十歲之前送到翠湖,不論是何人薦舉,這弟子都必須拜在宗主門下,才能稱得上是翠湖的嫡傳弟子,舉薦之人則稱「引路人」。入門之時,這些弟子根基已經穩固,在門中只能是各自修行,並無人專門教導,靜水書閣對所有弟子都是敞開的,只需修為到了相應的境界,便可以閱讀所有的武學經典,就是本門的最高武學《太陰劍經》的前兩卷也可以隨意參閱,只不過若是修為不深,多半有害無益,所以需要通過監閣的准許。監閣都是由宗主上一輩的師長擔任,心中若有疑難,除了可以向宗主請教之外,也可以向她們求教。

  除了宗主和宗子之外,翠湖弟子出師之後便無約束,只要不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便可以任性而為,不過本門弟子多半只有兩種選擇,其一就是入世,扶危濟困,保國安民,就如紫霜一般行事,其二就是出世修行,不問世事,便如我平煙,還有一些弟子,最終選擇了出閣嫁人,從此便和翠湖斷了音訊,不過大多數都會在最後回到翠湖,不論是出世還是入世,只是除了宗子之外,這些人都只能在垂暮之年重回翠湖。

  宗子的選擇並非是宗主一人所決,乃是由宗主上輩的弟子共議決定,選擇出世的弟子,若是能夠早窺武道至境,就有可能成為宗子,選擇了入世的弟子,便要看所積下的功德,一旦擇定宗子,其他的弟子便要陸續離開翠湖,宗子繼位之時也就是最後的時限。師尊便是因為洛陽會盟之事得以成為宗子,並在十二年前正式承繼宗主之位的。

  這種傳承方式雖然往往會有莫測的結局,可是卻維繫了翠湖數百年的榮耀,故而始終延續下來,這一輩的宗子之爭,我便是其中之一,有些事情終究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子靜莫要以為我定要和你為難,若是今日我將你輕輕放過,那麼宗主之位便再無希望。」

  子靜冷笑道:「平姑娘既然知道武道之路曲折漫長,不可多有牽掛,為何還要眷戀宗主之位,莫非心中還有權勢名位之念,若是如此,也不要再提『武道』二字了。」

  平煙淡淡道:「宗主之位,雖然尊貴無比,可是在我心中卻也尋常,只是《太陰劍經》的最後一卷只有宗主才能詳閱,若是我不得宗主之位,便只有在成為本代宗子的師姐妹去世之後才能返回翠湖,研讀劍經末卷,平煙心中唯有武道,實在不願拖延這許久,雖然我選擇了出世,可是子靜你的身份太特殊了,九殿下楊寧,先帝與火鳳郡主所出之子,唯一可以承繼幽冀許氏血脈的人選,你這樣的身份,誰人能不動心,若是師尊知道你的身份,絕不會任由你流落在外,到時候你我仍然難免一戰。」

  子靜身軀微顫,面色漸變,從他身上漸漸溢出的冰冷沉寂的殺氣,令得天地間一片肅殺,饒是以平煙的修為,也覺得彷彿置身冰雪之中一般,平煙先是有些奇怪,子靜莫非還沒有想到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麼,若是如此,也未免太愚笨了,可是目光相接,卻見子靜一雙幽深沉寂的鳳目神采變幻,從驚訝到明悟,從悲痛到死寂,只是轉瞬之間,那雙眸子便如沉寂的夜空一般,彷彿失去了所有光彩,平煙幾乎生出錯覺,方纔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並非是子靜所有。或許子靜非是沒有想到,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看來他的身世便是他最難以面對的傷痛。

  不知過了多久,子靜寒聲道:「世上已經沒有楊寧,只有一個無家可歸的子靜,不論是洛陽還是幽冀,他們的事情都和我無關。」

  平煙眼中閃過一絲悲意,道:「當真是無關麼,燕王世子是郡主義子,燕王是你的外祖,縱然你從未踏上幽冀領土半步,卻始終和幽冀血脈相連,更何況當今天子是你的異母兄長,無論你是否承認,你身系兩家血脈,朝廷和幽冀卻偏偏是水火不容,只要你的行蹤身份洩漏出去,就再也得不到安寧。」

  子靜冷冷道:「縱然如此又能怎樣,我一人一身,可以轉戰天下,誰想為難利用我,我便先殺了他,更何況你既是出世之人,為何又要涉入此事,你我之戰,若是為了武道爭勝,無可厚非,若是為了這些爭權奪利的事情,不戰也罷。」

  平煙目光中露出古怪的意味,露出難得的猶疑,過了片刻才道:「子靜你的身份太過敏感,所以當今世上想要利用你的人比比皆是,可是敢殺你的人卻是沒有幾個,若是楊家、唐家殺了你,幽冀可以用這個借口興兵討伐,若是幽冀殺了你,必然內部不穩,若是其他諸侯殺了你,一旦事情敗露,就要面對雙方的問罪,不論是朝廷還是幽冀,都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排除異己。

  如今的天下便如爐火旁的積薪,只需一點火星就會一發不可收拾,而你的存在偏偏又會破壞天下的平衡,一旦你遇劫身死,恐怕天下立刻就是刀兵四起,這樣的結果絕非翠湖樂見,不論是師尊還是師妹紫霜,都不會願意見到這樣的結果,所以她們絕不會放任子靜你流離天下,更何況你雖然無心權勢,但是卻不能改變你的出身,不論是幽冀還是皇室,你都是一枚最好的棋子,這樣的棋子,就不會有人肯輕輕放手,所以天下之大,你卻是步步荊棘,無處容身,而能夠庇護你,又不令群雄生出忌憚之心的,便只有翠湖。」

  子靜一聲冷笑,負手傲然道:「我豈是需要庇護之人,再說便是我真的走投無路,最多一死罷了,我若真的接受了翠湖庇護,豈不是丟盡了娘親和師尊的顏面,什麼時候武道宗弟子需要外人相助了?」

  平煙早已預料到他的反應,淡淡道:「我知你定是如此想,但是師尊絕不能讓你逍遙世上,畢竟你的存在令天下存在太多的變數了,或者初時師尊只是希望將子靜你擒住軟禁,但是你性子剛烈果決,絕不會束手就擒,到了最後,師尊必然動了殺機,可是這世上能夠殺你而又名正言順的,除了我平煙之外,再無旁人。魔門與翠湖曾經敵對多年,而其中便屬翠湖出世一系和你武道宗之間的敵對最是光明磊落,雙方都是為了追求武道極至而彼此相爭,與其說是敵人,不如說是對手。不論是翠湖還是魔門,都對我們之間的爭鬥看得極開,生死無怨。你既然是武道宗的傳人,那麼翠湖之中我平煙就是你命定的對手。你我之間的生死決鬥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誰都不能說什麼,就是你父皇和火鳳郡主仍在人世,我縱然在決鬥中殺了你,他們也只能冷眼旁觀。這樣堂堂正正的機會,師尊決不會放過。

  九殿下楊寧乃是隱帝弟子,武道宗嫡傳,這個秘密本來翠湖之中只有宗主和我兩人知道,師尊雖然已經宣佈歸隱,不會親自插手天下大事,可是勢必有法子暗示紫霜師妹這個隱秘。一旦師妹確定了你的身份,絕不會放棄利用你我之間的這層關係,與其日後你我之戰被那些陰謀詭計所主導,不如今日生死一決,也免得日後身不由己。你說的不錯,若是再等十年,你我之間的決戰才能夠分出真正的高下,可是只怕我們沒有那些時間可以等待了,所以我會盡量讓決鬥公平一些,你既然是火鳳郡主之子,想來不會避戰才是。」望著身軀僵硬的子靜,她刺出了封喉的一劍,冷酷地道:「明日清晨,你若敢於和我一戰,就在這裡相候,你若沒有膽量,那麼你我兩宗之爭,勝負已決,從今而後,你再沒有機會向我挑戰,你若覺得不會因此玷污了令堂令師威名,便走了就是。」

  話音未熄,平煙的身影已經走進了那間木屋,房門洞開的一瞬,子靜清楚地看到裡面纖塵不染,空空蕩蕩的情景,牆壁上有著無數淡淡的劍痕和雜亂的圖形,木門緩緩合上,子靜收回了目光,對於平煙的練功密室,他並沒有多少興趣。他只是仔細想著平煙的一番說話,雖然平煙已經說得十分詳細,可是十幾年閉鎖深宮,子靜完全沒有對自己身份的明確認識,更是難以理解為什麼自己的存在會影響那許多人,可是他還是明白了平煙的心意,看來這一戰勢在必行,雖然有些遺憾來得太早,可是既然已經承諾一戰,就不能臨陣退縮。

  正想苦苦思索一下如何多幾分勝算,子靜卻突然覺得分外的飢餓起來,多日以來除了清水和野果之外,根本沒有進食,方纔還不覺得,但是這一鬆懈下來,便覺渾身的肌膚彷彿都在顫抖,腹內更是火辣辣的疼痛,連忙打開包裹,只見裡面果然有一包精細乾糧,子靜幾乎是狼吞虎嚥一般,一會就吃的乾乾淨淨,滿足的揉揉肚子,又拿起裡面的衣衫,卻是一套雪白的錦衣,不僅做工精良,而且樣式華美,除了內外衣裳之外,還有一雙青色布靴,以及束髮銀冠,子靜覓地換了衣服,只覺得無不合身,心中十分感激平煙這般費心,不過他對著銀冠怔怔望了片刻,卻是沒有動手綰髮。

  他當日在宮中之時,衣著配飾皆有專人伺候,直到他神智不清地離開洛陽之後,幾乎終年蓬頭垢面,若非是後來遇到了雙絕姐妹,只怕早已不能見人了。不過縱然青萍教了他許久,他也沒有學會自己綰髮,常常氣得青萍大罵他笨蛋,不過幾乎每次見到子靜,都會把他拉到身邊替他綰髮,這也是子靜對青萍分外親近的緣故,雖然對青萍來說,多半是將他當成不懂事的弟弟一般對待,但是子靜卻是分辨不出來的,只是分外覺得溫暖,此刻望著束髮銀冠,子靜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起了青萍。

  當日離開聽濤閣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傷勢極重,擔憂沒有法子回到七星塢,又擔心傷勢未癒的雙絕遇到仇人,所以不得已將她們托付給羅承玉,雖然在他心中對於羅承玉怨恨無比,但是只是短暫的相會,卻已令他感覺到那人身上有著和娘親相似的氣質,只不過多了幾分寬容,少了幾分威嚴,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只是此刻,子靜心中卻生出無比的悔意,這許多時間,想必青萍和綠綺姐姐都已經被他接走了吧,若是如此,自己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她們,想到此處,他不由站起身來,飛身向湖心掠去,飛掠的同時禁不住仰天長嘯,嘯聲便如龍吟深澤,連綿不絕,其中滿是怨憤不平之意,令人聽後只覺得心潮澎湃,動神驚魄。

  木屋之內,原本瞑目端坐的平煙睜開雙眼,仔細聆聽著那少年漸漸遠去的嘯聲,目中閃現屢屢寒芒,縱然以她的修為,也覺得心旌動搖,武道宗隱帝之徒,火鳳郡主之子,果然是不同尋常,只是自己卻偏偏要摧折這等少年英才,平煙心中也生出淡淡的愧疚之意。

  事實上,平煙今日的一番話,除了點明子靜的處境之外,更大的目的卻是要令子靜生出他萬萬不是自己對手的想法,這樣一來明日一戰子靜難免縛手縛腳,自己便可在絕對優勢下取勝,這樣一來,才可真正的打擊子靜的信心和勇氣,練武之人,一旦心志被奪,那麼就很難再有進境。

  對於顏紫霜來說,如果得知子靜的真正身份,可能只會以為子靜的威脅在於他九殿下的身份,但是在平煙看來,便是沒有這個身份,子靜仍然是最危險的存在。只見他肆無忌憚的刺殺羅承玉一事,便知道這少年心中全無正邪之念,為善為惡都在他一念之間,而他卻偏偏有著極高的武功,足以令他縱橫天下,往來自如。在這樣暗流洶湧的局面下,子靜一人便足以掀起滔天巨浪,更令平煙覺得危險的是,子靜絕非可以束縛之人。若論武功修為,世間勝過子靜的人並不在少數,至少自己便是其中之一,可是不論是四大宗師,還是其他絕頂高手,往往都有自己的立場和約束,就是自詡不問世事的平煙,若是真的有人對翠湖發難,卻也不能置身事外,唯有子靜一人,可以無視任何勢力的束縛威壓,為所欲為。毫無約束的武力便如衝出堤岸的洪水,破壞力之強可以想見。這等情形之下,子靜最終的結果可以想見,必為天下所不容。

  可是在平煙心中,卻不希望這個少年遭遇不測,一來是對手難尋,惺惺相惜,二來卻是為了火鳳郡主,在平煙心中火鳳郡主是比師尊更加值得欽佩之人,她不希望火鳳郡主的唯一一點骨血星隕亂世,更不希望自己就是執刀之人。唯一的解決法子就是徹底的打擊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這樣一來,十年八年之內子靜的心魔都不會消除,有了戒懼和壓力,子靜的行為便有跡可尋,這樣一來,天下諸侯就不會覺得他威脅巨大,子靜的生命才能有所保障。

  雖然這樣的想法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強行違背了子靜本身的意願,可是若是他自己被心魔所困,卻也怪不得別人,若是子靜便這樣離去不再回來,或者更符合自己的期望吧,平煙漠然地想道,只是她卻明白,無論如何,明日這一戰子靜都不會放棄,那麼便讓自己再加上最後一擊,讓慘敗的陰影籠罩在這少年心頭吧。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5
第二卷 洞庭風雨 第五章 西南郡司

  不知在湖上飛掠了多長時間,縱然是以子靜功力的精深,也覺得有些疲憊,便索性沉入水中,他雖然水性不佳,可是屏了氣息,沉在水中,載沉載浮,倒也是頗為自在,其實按照子靜的心情,更是希望直接去七星塢看看雙絕是否還在。只是他縱然不解世事,卻非是愚笨,想也知道這十幾日時間,羅承玉定然不會放著雙絕不管,想來七星塢多半已經人去樓空,就是還有人,多半也是羅承玉留下的人手,冀盼著他重臨七星塢的萬一可能。所以這七星塢他是不會去的,更何況他如今早已迷失方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如何可以尋到七星塢呢?

  在水中不知飄浮了多久,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之後,子靜覺得有些無趣了,陽光照射之下,身邊的湖水清澈透明,幾乎見底,身邊各色游魚往來穿梭,子靜此刻平心靜氣,幾乎是處在天人合一的妙境,那些游魚絲毫不曾覺察身邊有異,幾乎將子靜當成了同類,只是在他身邊穿梭嬉戲。子靜目光一閃,看見一尾紅色鯉魚正從他眼前迤邐而過,唇邊露出一絲淘氣的笑容,驀地伸手去捉魚尾,雖然是在水中,但是他手肘動處卻是波瀾不行,那魚兒絲毫不知危機將臨,尤自搖頭擺尾的前游。孰料就在子靜手指剛剛觸及魚尾之時,水滴波瀾突生,子靜眉頭微微一皺,任憑受驚的鯉魚從他手邊溜走,目光凝視過去,卻是兩艘小舟相對駛來。子靜不願被人看見蹤影,便運氣向下潛去,那兩艘小舟幾乎在他頭頂之上會合,就在將要相撞的時候,其中一艘小舟划過一個弧形,和另外一艘小舟並排停住一起。

  子靜心中有些煩惱,正想暗中潛離,身形剛動,耳邊卻傳來一個豪勇的聲音道:「明先生今日相召,可是為了世子殿下遇刺一事?」

  繼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正是如此,世子殿下雖然已經離開了岳陽,可是卻留下了密使追查此事,明某忝掌西南郡司,便是首當其衝,昨日我已經被暫時免職,等候事情水落石出之後再受處分。」

  那粗豪聲音道:「既然如此,司馬大人就該韜光養晦,為什麼卻要來見賀某,此事一旦洩漏,你我都是必死之罪,賀某正在擔憂如何應付上面的盤查,明先生怎麼卻反而來添亂,何況密使一事,竟連我這個從事都不清楚,顯然賀某已經在嫌疑之列,此時明先生前來相見,豈不是自投羅網。」

  那明先生笑道:「你放心,我已經令人扮作我的模樣在書房之內讀書,今日還是瞞得過去的,密使雖然接管了我手中權力,可是此地諜探都是我一手選拔,他們不會出賣我的,今日不過是為了你而來,想你尋個法子脫身,否則一旦事機洩露,不僅是你我身死族滅,就是王上也不免要受到牽連,如今范陽和信都幾乎已經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生出事端,卻非是我們這些人的福氣。」

  那人猶豫地道:「司馬大人可有什麼法子,此事也是我考慮不周,派去脅迫那刺客之人都是我的心腹,如今他們莫名其妙地失蹤,終究是瞞不過人的。」

  那明先生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擔心什麼,這件事情我已經有了法子,賀兄喝的什麼酒,芬芳撲鼻,令人垂涎三尺。」

  那人失笑道:「司馬大人還是這般脾氣,一見醇酒佳釀就邁不開步子,不過我這可是三十年的杜康酒,是我一個屬下昨日孝敬我的,難得的很。給你。」

  子靜透過水面望去,一個陰影從兩船之間的縫隙掠過,雖然只看見陽光下的輪廓,可是子靜卻知道這是一個酒葫蘆,雖然看不到說話的兩人,可是子靜已經聽出了兩人身份,這兩人都是曾經在岳陽樓見過的人,他能夠看到那接過酒葫蘆的儒衫男子灑脫的風姿,也能夠看到那一身漁夫打扮,卻是威風凜凜的大漢倒影。

  這時,耳中傳來如飲長虹一般的聲響,和那大漢心痛的聲音道:「少喝一些,剩的不多了。」

  然後那儒衫人將酒葫蘆拋了回去,那大漢接過,似乎耐不住酒香誘惑,也是猛喝了幾口,這才蓋上塞子,道:「司馬大人有什麼法子,是讓賀某立刻逃離岳陽,還是詐死脫身?」

  那儒衫人從容一笑道:「不需那麼麻煩,只要你賀兄死在此處,就再也沒有人會發覺這件事情和王上有什麼關聯了。」

  那大漢似乎早有所料,也不動怒,冷笑道:「原來明先生卻是來殺人滅口的,你倒是想的不錯,這件事情我已經洗不清爽了,世子殿下既然已經將雙絕接去了,自然也知道當夜的情景,能夠在洞庭湖之內尋到一艘隱藏的畫舫,若非是君山幫這樣的勢力決計沒有可能。寧郡守向上官幫主施加壓力,追查幫中可有神秘失蹤之人,雖然我暫時敷衍了過去,說我那幾個心腹手下是去辦事了,可是也瞞不過多久了。一旦事機洩露,別說上官幫主不會放過我這個心有異志的叛徒,便是世子殿下也絕不會放過我的。我若不死,招出了實情,讓殿下知道賀某乃是奉了你明舒廉的諭令,才作出這般蠢事,我固然不免一死,可是你明先生,堂堂的軍情司西南郡司的司馬大人,身家性命也要不保的了,卻也怪不得你要殺我滅口。可是明先生,你便自信可以殺了我麼?」

  那明先生歎道:「這也是情非得已,明某的身家性命算的了什麼,只是我這司馬之職是王上親命,一旦牽涉到謀刺世子殿下的陰謀當中,別說是我一人的性命,就是西南郡司所有兄弟的性命也未必能夠保住,你一死之後,我便可以敷衍過去,賀兄你並非幽冀人,若說你是別家的奸細也可以說的通,這卻是明某對你不起,世子殿下一向寬厚仁愛,我會請他赦免你的妻兒。」

  那大漢淒聲大笑道:「好,好,賀某投你幽冀九年,卻依舊是外人,怪不得明舒廉你將這種殺頭的事情交給我去做,卻是為了嫁禍於人,可憐我的二弟,一心為了主上,不惜身死名滅,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軍情司有你這樣的人主掌權柄,也難怪近年來為朱雀司壓得抬不起頭來。只是你想殺人滅口,卻未必可以做到。」

  子靜聽到此處,身似游魚一般潛到遠處,將頭伸出水面向湖上望去,只見那兩人對峙而立,明舒廉原本溫文的面孔上帶著淡淡的譏誚笑容,而那漁夫裝束的大漢更是一身凌厲至極的殺氣,雖然兩人都是靜立不動,但是兩艘原本被定住在湖心的小舟卻在漸漸遠離。幾乎就在子靜露出水面的一瞬間,那大漢足下的輕舟突然如同離弦之箭一般飛掠而出,雖然只是一手扶舵,可是那小舟便如游魚一般往來游弋,窺伺著敵人動向。而那平日裡莊重嚴肅的名儒明舒廉此刻負手立在舟上,也不見他操舟,那小舟便搖搖擺擺地移動著方向,船頭卻是始終面對著那大漢,這種幾乎是以神意控舟的手段,若給外人看見,恐怕會懷疑明舒廉才是君山幫的舵主呢。

  那大漢頭上冷汗涔涔而下,鋼牙緊咬,終於大喝一聲,催舟衝上,只見他一往無回的氣勢,便知道他已經是抱著同歸於盡之心,就在兩舟將要接近之時,那大漢手中多了一柄分水峨嵋刺,罡風四散,刺向明舒廉心口。

  明舒廉驀然抬頭,一雙眸子裡寒光四射,銀虹一閃,已經拔出腰間佩劍,他的佩劍外表華麗非常,看上去卻有些輕飄飄的,旁人見到多半以為那不過是未開鋒的書生飾劍,但只看劍芒暴射,就知道那華麗的外表掩飾之下的佩劍竟是一柄難得的寶劍,耳中聽聞數十聲錚鳴,劍影寒芒流光四射。而在水下觀戰的子靜瞳孔突地收縮,因為他突然看到那原本攻勢猛烈的大漢身軀驟然顫動,就在他露出破綻的一瞬間,銀虹貫入他的胸口,霎時間兩人身形凝立不動。

  那大漢厲聲道:「明舒廉,你用毒!」

  明舒廉微笑道:「你可是以為我藉著喝酒的機會在酒裡面下了毒,所以你假意喝了幾口,卻都倒入了湖中,明某若要下毒怎會那般明顯,我卻是將毒抹在了葫蘆上,你接過去之後卻在手裡拿了半天,毒性便趁機深入,雖然效果慢了一些,可是卻還是來得及的。」

  那大漢的面色變得青黑,劇毒發作和當胸一劍的痛苦讓他神色猙獰,披散的頭髮在他身軀顫抖的時候不停的抖動,令他越發顯得凶神惡煞,明舒廉卻依舊是氣度從容,他緩慢地拔出寶劍,小心翼翼地不讓鮮血濺到自己的儒衫之上。當他拔出利劍之後,那大漢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傾倒在小舟之上。

  明舒廉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收劍回鞘,道:「賀兄勿要怪我狠心,若沒有你這個替罪羊,我如何可以向世子殿下交待,唉,明某不幸,令西南郡司中混入了唐氏的奸細,雖然我早有疑心,可是偏偏你深受燕王器重,我一時失察,才令世子殿下在岳陽遇刺,這也說得過去了。雖然今後我的權位定然不保,但是想來看在王上面子,世子殿下不會取了我的性命吧!」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明舒廉原本清峻的面孔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彷彿是做了一件非常得意的事情,然後他便放聲大笑,越笑越是歡暢,笑聲便如同利刃一般穿透水面,無數水中游魚驚惶失措地四散逃去,更有一些躲避不及地被笑聲震得翻起了肚皮。明舒廉是用一種秘技,探察四周有無潛伏的眼線,縱然是在旁人難以靠近的湖心,仍是如此謹慎小心,怪不得能夠擔任軍情司司馬的重任,只是他的「搜魂笑」雖然厲害,對於武功高過他的人卻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子靜聞得笑聲入耳,不過是心頭一悸罷了,繼而便毫無影響,不過他心志之堅天下無雙,若是換了旁人只怕就很難繼續掩飾行蹤了。

  明舒廉見沒有驚起什麼人,心中也是一寬,他雖然費盡心力秘密會見這賀姓大漢,避過外人耳目,仍是擔心有不速之客偶然經過,此刻方覺得今日之事不會洩漏出去了。他縱身躍到那大漢所駕的小舟之上,右足輕頓,那艘小舟瞬時四分五裂,載著那大漢屍體向下沉去。

  繼而躍回自己的輕舟,正欲駕舟遠離,明舒廉卻突覺身後生出無比的寒意,彷彿是有一塊千載的玄冰就在後面貼頸而立,他身軀微動,就要拔劍,但是一縷真氣輕輕在他腕上拂過,他只覺得右手力道盡失,更覺得週身的每一絲動作都在身後之人的眼中,那人炯炯的目光緊緊盯著自己,明舒廉只覺如芒在背,良久,明舒廉長歎一聲,放棄了全部抵抗,黯然道:「閣下是什麼人?可否告知明某。」

  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本座來自燕山護衛,明先生應該知道我的身份,你可知罪麼?」

  明舒廉心中一震,心中泛起那使者俊逸的影像,聲音可以改變,但是那人武功雖然高明,卻不應有如此造詣,可以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上,不由疑雲重重,他試探地問道:「原來是使者親臨,明某知罪,還請使者看在明某執掌西南郡司多年,無功有勞的份上,饒恕明某一次,這次行刺世子殿下,並非是明某本意,乃是王上密旨,還請使者看在你我舊交份上,向世子殿下轉呈舒廉效忠之意,若是殿下肯網開一面,從今之後,西南郡司只奉信都命令。」

  身後那人卻淡淡道:「你認錯了人了,我並非你所說的使者,和你也沒有什麼舊交,今次我奉命護送殿下南下,想不到卻眼睜睜看著殿下遇刺,當真令我天組顏面無存,如今孟老和練兄弟不能出面,免得被滇王察覺,所以在下便親自出手,想不到卻在洞庭湖上看了一場好戲。」

  明舒廉只覺心中巨震,聽這人口氣也是燕山護衛天組的成員,原本他就懷疑這樣的事情,世子殿下不會僅派一個地組護衛前來追查,原來那使者不過是個幌子,想來真正的密使乃是身後這人才對,想到燕山護衛天組之人皆有臨機決斷之權,明舒廉只覺冷汗涔涔,差點癱軟在地。

  在他身後,子靜卻也鬆了一口氣,他暗中聽聞一切之後,只覺得這明舒廉十分可惡,竟然指使那賀姓大漢脅迫自己行刺羅承玉,他心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恨這些人密謀脅迫自己,還是更恨他們想要行刺羅承玉,只是無論如何,需得弄個清楚才行,他原本對幽冀之事全無興趣,但是想到事關自己,便不願輕輕放過。也不知是出於何等心理,他不願用真面目和明舒廉相見,故而才想到捏造個身份。

  他對世事幾乎是全然無知,唯一有些印象可以冒用的組織就是燕山護衛了,所以便故意冒充天組護衛,因為他覺得自己比孟湫和練無痕的武功要高,總不能妄自菲薄,卻不知正符合了明舒廉的想法,再加上他顯露出來的武功,足可生殺予奪,為所欲為,也令明舒廉再沒有別的想法,全沒想到這人是冒充燕山護衛。

  覺得明舒廉已經屈服了,子靜卻又為難起來,他不知該如何盤問才對,這一沉默,卻令明舒廉誤以為密使已經全然知道真相,正在思索如何處置於他,便急忙道:「大人明鑒,舒廉也是奉了上命行事,王上之命不敢不從,燕山護衛也是王上親衛之一,大人也應體諒明某為難之處。」

  子靜見他已經屈服,便想盤問於他,但是想來想去,才勉強問道:「你為什麼會脅迫外人行刺世子,陳三夫婦和你們有什麼關聯?」

  明舒廉雖然覺得身後的壓力越來越重,但是他能夠身為西南郡司的司馬,自然也不是輕易屈服的人物,思索了一下,他謹慎地道:「行刺殿下不可使用西南郡司的人,屬下在岳陽樓見到那子靜武功高強,就連顏紫霜都不敢輕攘其鋒,這才想要收買脅迫於他,至於陳三夫婦,乃是軍情司直轄秘諜,後來轉到西南郡司轄下。這次為了挾持雙絕,屬下才不得不用了他們。」他暗暗淡化了軍情司監視清絕先生的事實,不過燕山護衛的厲害之處他深深知曉,卻不敢說些假話,只敢避重就輕。

  子靜哪裡聽得出來話中玄機,只是他直覺此人所言有些不甚誠實,卻想不出如何可以追問出來真情,轉念想起師門秘傳的逼供手法,便冷冷道:「你所言不盡不實,看來不用刑罰,你是不會招供的。」說罷一指點向明舒廉幾處秘穴,明舒廉頓時覺得奇痛從脊背之處慢慢向週身蔓延,不過一息之間,明舒廉已經是慘叫一聲跌倒在船上,雙肘觸在甲板上,明舒廉就想翻過身去看看身後那人模樣,這也是他故意反應劇烈的緣故,否則這突如其來的疼痛並不能立刻讓他屈服。可是他身軀剛要翻轉,已經被人一腳踩住脊背,明舒廉心中有些失望,但是轉瞬之間意識便被海浪一般頻繁襲來的劇痛淹沒,原來熟悉的真氣變得如同鋼針一般在他體內肆虐盤旋,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經脈似乎一分分一寸寸的斷裂,心中生出無比的絕望,這人是在迫使自己的內力散去啊,練武之人誰不將一身真氣看得重於生命,明舒廉幾乎是狂吼著求饒道:「使者饒命,主使我刺殺世子殿下的是智武將軍於巍。」

  子靜一愣,他全沒想到這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原本他已經相信了是燕王主使此人行刺羅承玉,想不到卻出了一個什麼智武將軍。明舒廉見身後那人仍然沉默,只道他不相信自己的話,又嘶聲道:「智武將軍曾被世子懲處重罰,懷恨至深,屬下也深恨世子殿下重用鳳台閣所轄的朱雀司,輕忽軍情司,故而才受了於將軍重金賄賂,假托王上諭令,設謀行刺世子。今日我殺人滅口之後,就要詐死脫身,將此事推到王上身上,世子殿下必然不敢繼續追查。」說到最後幾句,他已經是痛得不能忍受,卻因為被子靜踩住不能掙扎,只能雙手緊緊抓著甲板,摩擦之間,十指已經是鮮血模糊。

  子靜聽得明白,一指凌空點去,明舒廉只覺得原本肆虐混亂的真氣如同百川歸流一般匯入經脈,變得和緩從容,而原本受損的經脈也如大地回春一般漸漸恢復。明舒廉內視片刻,才知道經脈雖然有些損傷,但是並沒有損毀斷裂的跡象,只需調養數月就可以恢復,這才知道方纔那人所用的不過是種逼供手法,令人生出散功的錯覺,這種錯覺足以令任何練武之人心膽俱寒,就是能夠撐住當時的恐懼,在敵人停止用刑之後,那恐懼也會慢慢侵入到心中,決計不敢再抗命,免得真的遭遇散功的絕境。便是此時,若是那人再問自己什麼隱秘,明舒廉自覺再也沒有膽量隱瞞搪塞了。想到自己洩漏了真情,燕王殿下和世子殿下得知自己蓄意挑起兩人紛爭,自己定然是難逃一死,他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失去了,伏在甲板之上,再也沒有起身掙扎的想法。

  子靜望了望癱倒在船上的明舒廉,微微皺眉,心道,這樣的人物竟然也是幽冀屬下,心中生出惱意,既然已經知道實情,他也不願再冒充燕山護衛,伸足將明舒廉挑翻過來,冷冷道:「現在羅承玉已經離開岳陽了麼,雙絕是否跟他一起走了?」

  明舒廉仰面朝天,目光落到子靜面上,頓時愕然,一雙眼睛幾乎突出了眼眶,落入他眼中的是一個身穿白色錦衣的少年,衣衫濕透,衣衫濕透,黑髮披散,雖然形貌有些狼狽,可是那雙幽深冰寒的眸子,那清秀端正的面容,都讓明舒廉立刻認出了他的身份,他立刻明白過來,這人絕對不可能是燕山護衛的一員,燕山護衛絕不可能背叛幽冀,更不可能行刺世子殿下,他方纔這般容易就被迫出口供,只因他以為子靜是燕山護衛,對著自己人,他的反抗之心就差了許多,若是知道不是幽冀同僚,就是真的散功,他也不會這般容易招出供詞。

  想到自己竟然讓外人知道了幽冀內部的紛爭,心中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意,明舒廉挺身而起,此刻他的右手已經恢復了力量,彈指之間,銀虹迸現,他用盡了全部力量,身劍合一,向子靜襲去。子靜眼中閃過疑雲,出手還擊,劍掌相交,劍如龍吟,掌風如雷,轟然一聲巨響,明舒廉的身軀被震得飛了出去,子靜的真氣摧枯拉朽一般地震斷了明舒廉渾身經脈。當明舒廉的身軀浸入湖水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的寶劍飛旋著落在了數丈之外的距離,他勉力抬起頭,狠狠地看向子靜,眼中滿是熊熊怒火。

  不知怎麼,子靜突然之間恍然大悟,只覺的心中震動,定定的望著明舒廉,他說出了原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的言語,漠然道:「我叫楊寧,九殿下楊寧,你可以死得瞑目了。」此言一出,頓覺心中清風明月,便是氣機也流暢起來,方纔的煩惱苦悶不知不覺間已經消逝無蹤。

  滿腔的怒意化作驚詫,明舒廉怔怔地望著那孤獨冷傲的少年,漸漸模糊的視線中彷彿再度見到了昔年在戰場上看到的景象,那風舞九天一般的英姿,如火如荼的攻勢,心中生出無窮的悔意,他怎能因為自己的私心陷入到分裂幽冀的陰謀中去,掙扎著伸出手去,想要挽住些什麼。然後他便覺察出來,有人將他的衣領拉起,讓他不至於繼續沉入水中,他甚至能夠感覺到那人若有若無的呼吸,他盡了全身之力,大吼道:「小心於巍,他身後還有人主使,殿下,不要忘記,你也是幽冀的一份子。」他不知道自己的怒吼聲其實早已微不可聞,無邊的黑暗湧了過來,他失去了所有知覺。

  鬆開手,望著明舒廉漸漸沉沒的屍體,子靜心中只覺得空空落落的,這個原本在他看來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叛逆的男子,竟然在死前還在惦記著幽冀,那片土地果然有著無窮的魅力麼,讓自己的娘親朝思暮想,都要回到故土,讓這樣一個存心不良的叛徒,死前仍然深切不忘。目光漸漸抬起,望向遠處的天際,子靜只覺得心中再也沒有迷茫,無論是如何逃避,也改變不了事實,自己便是楊寧,身負兩家血脈深仇的楊寧,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便承認了身份又有什麼關係。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5
第二卷 洞庭風雨 第六章 誰勝誰負

  當第一縷陽光透過木窗的縫隙照射到練武室的牆壁之後,平煙睜開雙眼,目光在牆壁上的點點劍痕緩緩掠過,然後她的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和顏紫霜不同,她使用的是一柄軟劍,平日束在腰間,淺碧色的劍鞘頗為華麗,劍柄是犀角所制,纏著一圈圈細密的銀絲,若是尋常人見了絕對不會察覺這是一柄可以切金斷玉的軟劍。此劍乃是舉薦平煙進翠湖的「引路人」所贈,雖然彼此之間並無師徒名分,可是在平煙心中,對那人的敬重仍然是不減分毫。默默撫摸著劍柄,銀光一閃,一柄只有尋常青鋒一半寬窄的軟劍已經拔出鞘來,玉手輕揮,滿室之中皆是點點銀光,平煙的身影彷彿也被銀光淹沒,錚然一聲,軟劍回鞘,滿室的流光轉瞬間消失無蹤。平煙緩緩從蒲團之上站起身來,走到門前,清冷的眸子定定望向房門,一門之隔,便是天地分際,若出此門,自己便要令那原本可堪為自己對手的少年失去所有的信心,以強凌弱,莫此為甚,只怕從今之後自己也要多了些心魔。今日一戰之後,十年之內,自己便有足夠的理由不和這少年再次交手,十年之後,想必已經是乾坤鼎定,便是為此誤了自己大道,也是值得的,只希望楊寧也能夠在重整旗鼓吧。

  推開房門,平煙便是神色一怔,只見楊寧坐在屋前石上,一身新換的雪白錦衣已經被水漬塵土沾染地面目前非,一頭散亂的黑髮只是隨便用布條束在腦後,他正在眉開眼笑地在篝火上翻轉著兩尾鯉魚,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平煙面上的神情不由軟化下來,有些慍怒地看了一眼那襲錦衣,和丟在一邊的銀冠,輕輕歎了口氣,走到篝火邊坐了下來,淡淡道:「你已經準備好了麼?」

  楊寧那雙幽深明晰的鳳目射出火一般的熾焰,他將一條烤好的鯉魚遞給平煙,平煙也不拒絕,伸手接過,一口咬了下去,只覺得鮮美非常,眼中不由流露出讚美之色,楊寧自己取了另外一條,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雖然只是在吃一條烤魚,可是見他的氣度,倒好像是在吃御膳美味一般,毫無失儀之處,平煙目光瞥見,便是輕輕一歎,無論如何,這少年本是貴冑之子,卻淪落江湖,無家可歸,而就連自己也要迫害於他,想到此處頓時覺得這烤魚也少了幾分滋味。

  沒有多久,兩人已經各自吃完了烤魚,楊寧熟練地將篝火滅去,一指遠處的浩淼煙波,道:「平姑娘,我們就在湖上一決如何,不過我說過不會和你生死相決的?」

  平煙心中黯然,淡淡道:「也好,我曾說過給你取勝之機,若是你接下我五百招之後,仍然能夠逃走,我便只追殺你三日,三日之後你若還活著,便是你勝了,十年之內,我都不會再和你決戰,你意如何?」

  楊寧眼中神色微微一動,昨日他解開心中死結之後,有些事情便想得明白了一些,平煙一邊要和自己生死一決,一邊又處處流露出寬縱之意,她的心思他已經看穿了幾分,一雙鳳目映射著陽光,越發顯得璀璨動人,而在他眼眸深處,卻跳躍著熾烈的火焰。

  平煙見楊寧神動,還以為自己的計策已經奏效,心中越發黯然,但是她畢竟是翠湖數一數二的高手,默運心法,轉瞬之間已經心明如鏡,身形輕動,已經如同一縷輕煙一般躍到湖面之上,掠過水下暗礁漩渦,身形一轉,轉身的同時,匹練也似的銀虹已經出鞘刺向緊跟而來的楊寧。這一劍毫無煙火之氣,自自然然,平煙眼中掠過一線殘影,原本如影隨形而來的楊寧間不容髮地避開了這一劍,一掌按向平煙側肋,這一掌也是妙手天成。就在劍風拂過楊寧鬢角的同時,掌風也從平煙要穴旁邊擦過,幾乎是第一招,兩人就差點同歸於盡,只是兩人心中卻都早有預料,毫不驚慌,各自出招,從從容容戰在一起。

  行雲流水一般的身形,一沾即逝的進攻,碧水之上,兩個虛幻的身影彷彿演繹著最絢麗的風姿,每一招每一式都流暢非常,沒有一絲窒礙,可是這一戰的凶險卻是遠遠勝過聽濤閣的生死之戰。平煙的每一劍,幾乎都是催魂奪命的殺招,楊寧的每一招,都帶著同歸於盡的凶殘。洗練而精絕的劍掌,變化莫測的輕功身法,明明可以令人一眼看穿,卻偏偏給人目眩神迷的錯覺。戰到酣處,平煙只覺心中狂瀾潮湧,自她出道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的酣暢感覺,許多平日不甚明瞭的武學難題此刻豁然開朗,心中明白為何翠湖歷代宗主,幾乎都曾在遺留下的筆記之中說著同樣的話,能與武道宗嫡傳一戰,勝過三年苦修,只不過能夠有本事和武道宗傳人一戰而生還,卻是太不容易了。楊寧心中也有同樣的感覺,原本看到顏紫霜和雙絕一戰,他還覺得翠湖不過如此,可是只有在平煙絢爛至極歸於平淡的劍法面前,他才真的明白了師尊為什麼曾說,翠湖出世一系,乃是武道宗最好的煉金石。

  此刻,距離兩人鏖戰之處的十里之外,一艘隱在蘆葦從中的輕舟之上,有兩個人正在默默注視著這絕世的一戰,其中一人灰衣布履,卻是王者風儀,正是滇王吳衡,另外一人相貌俊偉,正是巴陵郡守寧素道。洞庭湖雖然方圓八百里,似乎是難以掌控的所在,可是吳衡和寧素道是何等樣人,什麼事情能夠長期瞞過他們的耳目。

  平煙和顏紫霜的見面,她在岳陽城中買了錦衣銀冠,這樣的事情都不曾瞞過寧素道的探子的耳目,雖然沒有本事跟蹤平煙,但是洞庭湖之中有哪些藏身之處,寧素道縱然不全知道,也知道十之六七,更何況平煙的選擇餘地其實並不大。事實上,早在三日前,滇王麾下的秘諜已經發覺了平煙隱身在噬人礁,只不過他們根本不敢接近方圓十里之內,就連昨日楊寧突然離去,他們也不敢隨意跟蹤,否則明舒廉之事早已被他們知曉了,也不會現在還沒有露出形跡。

  吳衡跟據屬下得來的蛛絲馬跡,就斷定將有一場決戰,若非如此,一向有武癡之名的平煙不會如此費心,根據他的判斷,甚至猜出了決鬥的時間,所以早早趕來觀戰。為了避免被交戰雙方發覺,吳衡只帶了寧素道一人,雖然隔著十里湖面,可是憑著他的目力,仍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倒是寧素道,武功遠遠不如,只能看見兩個虛幻的影子往來縱橫飛舞罷了。

  寧素道看的瞠目結舌,不由愕然道:「這兩人輕功未免太高明了,在湖面上戰了這麼長時間,竟然如履平地。」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便是吳衡也未必可以做到。

  吳衡雙目一刻也不離開那雙人影,淡淡道:「若論輕功,只有翠湖的『凌波渡虛』和武道宗的『千里一線』可以做到,而且這兩人交手之時,都會互相借力,獲得換氣調息的時間,所以才能內力生生不息,始終不曾落水,這也是他們兩派交手成了習慣,這才有這樣的默契,若是他們其中一人和其他門派的高手在水上決戰,決計不可能這麼長時間還往來自如。怪不得平煙要救那少年子靜,原來子靜竟然是武道宗傳人,武道宗傳人已經七十年沒有現身江湖了,此子一出,只怕天下就要血流成河,若是別人可能會期盼他死了,可是對於平煙來說,能與武道宗嫡傳一戰,其他的都不會在她考慮之內了。這也是天意,這兩派傳人相生相剋,才讓天下不會因此動盪不安,如今看來,我們若想為難子靜,只怕第一個和我們作對的就是平煙了。」

  寧素道感慨地道:「是啊,如今想想聽濤閣的慘況,果然是武道宗弟子的風格,不過想來平仙子應該不會過分相助子靜,畢竟兩派是敵非友,而且平仙子上面還有岳宗主在,想來今日一戰,說不定兩人就是生死立判,那子靜雖然武功高強,但是平仙子乃是翠湖這一代第一高手,想來應該是勝算較大,只是可惜了子靜這樣的人才,少年夭折,當真天妒英才。」

  吳衡微笑搖頭道:「素道太看輕武道宗傳人了,這一戰或者會分出勝負,可是想要分出生死就沒有那麼容易了,除非是他們兩人都準備不死無休,才有可能一生一死,而且就是分出了生死,那戰勝的人也會是慘勝之局,他們兩人都還年輕,只怕不會這麼快就想分出勝負生死吧。」

  ————————————

  聽了吳衡的判斷,寧素道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宛若凌空飛舞的青白兩色身影之上,雖然沒有狂風暴雨一般的凌厲攻勢,可是就是以寧素道的武功修為,也能夠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平煙的身姿明明是如同雁翔長空一般的渾若天成,可是從她手中溢出的璀璨星雨卻令人有著如幻如夢的感覺,寧素道自恃若是和她交手,只怕早已經淹沒在那無比美麗的幻夢之中,而那白色身影雖然是赤手空拳,可是洗練的招式之中卻是帶著慘烈無比的氣息,縱然看不清他武技的脈絡,寧素道也能夠感覺到生死之間掙扎的氣息,可是即使是這樣狠毒的武技,卻仍然有著令人窒息的風采英姿。

  不知看了多久,寧素道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彷彿幻影重重,就在他覺得已經不能支持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吳衡的歎息聲道:「要分勝負了。」寧素道心中一凜,勉勵凝神向湖心望去,此刻青白兩色的身影正在向兩側退去,不再是難以分辨的幻影,寧素道幾乎能夠看清兩人步步分明的步伐。雖然是隔著十里之遙,可是寧素道卻彷彿能夠看見兩人的面容和動作。

  平煙任憑自己的身軀被勁風吹拂著向後退去,調息聚集著所有的真氣,她手中的軟劍軟綿綿地垂落在手中,整個人彷彿一片秋葉隨風,沒有一絲威脅,但是她的一雙寒冷如冰的眸子卻是凝注在楊寧身上,眼中滿是惋惜之色。

  而在對面,楊寧的形貌卻要狼狽許多,一身雪白錦衣上皆是斑斑血痕,散亂的黑髮隨著罡風狂舞,而他橫在胸前的一雙白皙如玉的手卻沒有一絲血跡。

  兩人之間的距離增加到十丈左右的時候,楊寧突然一聲厲喝,身如輕羽一般飛昇數尺,然後向平煙飛撲而去,就如同撲火的飛蛾一般,是那樣的勢無反顧,而幾乎就在同時,平煙的身形突然詭異地在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驀然前撲,手中的軟劍如同出水蛟龍一般飛縱而上,而她的身形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一般殺氣凌雲,令人生出有兩柄耀眼的寶劍刺向楊寧的感覺。

  兩人的身形撞擊在一起,耀眼的銀光頃刻間暴射成雪亮的太陽,而在這其中,彷彿有無數的浪潮在翻湧,朵朵如蓮,雪亮的光芒伴隨著嫣紅的紅梅向四周飛散迸發,滔天的巨浪從湖心翻捲而起,如同漫天飛舞的雪龍一般將兩人的身影裹在其中。

  寧素道瞪大了眼睛不想錯過這勝負分明的一瞬,但是絢麗燦爛的光芒令他短暫的失去了視覺,等到他再度可以看到湖心的場景的時候,卻看見一幕奇特的景象,半空之中,青白兩色的身影緊緊貼在一起,寧素道清晰的看到,平煙的軟劍深深的插入了子靜的胸口,而子靜的雙手卻緊緊抱著平煙的嬌軀,而平煙的雙手明顯的呈現不正常的狀態,正軟綿綿地垂在腰側,兩個人就這麼糾纏著跌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直到兩人的身影從他眼中消失,寧素道才能將久久壓制的驚叫聲發洩了出來,他幾乎是對著已經空曠的湖面大吼了一聲,然後才轉頭看向滿面凝重的吳衡,道:「王上,這是怎麼回事?」

  吳衡一聲長歎,走到船尾,扶舵催舟,向湖心駛去,略帶惋惜地道:「好狠的少年,在最後一擊之前,其實已經分出勝負,不論是內力還是經驗,平煙都在他之上,所以他身上皆是被劍氣所傷的傷痕,那最後一擊,我看平煙是留了情的,這樣的決戰仍然手下留情,我想他們事先可能有所約定,不會生死相決。可是這少年卻太狠毒了,我分明看見是他自己撞向了平煙的寶劍,然後就在平煙大驚失色的同時,打了她一掌,繼而貼身而上,折斷了平煙雙手,然後又緊抱著她沉入水中,這分明是要同歸於盡,不像是比武較技的模樣,倒像是潑皮無賴廝殺。」

  吳衡雖然不知始末,但是憑他的武道修為,果然將前後經過猜測的八九不離十,楊寧心結疏解之後,已經看出平煙存心打擊他的想法,他本是孤傲的性子,怎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對他來說寧可一死,也不願意受到戰敗被人放生的恥辱。他雖然不解世事,可是在比武較技的時候卻是聰明非常,便先表現出不願死戰的意味,果然令平煙在最後一擊之時留了情,在平煙看來,只需擊敗楊寧,然後再用三日的追殺令他失去反抗的勇氣,就足以達到摧毀楊寧心志的目的,想不到楊寧卻會利用了她的手下留情。楊寧幾乎是自殺似的撞在了平煙的劍上,而從未有過殺意的平煙不免心中大亂,而楊寧就利用這個機會,一掌幾乎震散了平煙的護身真氣,仍然不放心,又施展了殘狠手法,折斷了平煙雙手。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擊,再加上楊寧用這種無賴的方式將平煙的反抗全部壓制,終於讓兩人同時墜入湖中。使用同歸於盡這種慘烈的方式來結束這場決鬥,就是楊寧對於平煙所做所為的報復,自己的生命自由,絕對不容許任何人掌控,這種意志已經深深刻印在楊寧的心頭,平煙雖然是存了好意,但是卻觸犯了楊寧的逆鱗。

  平煙悠悠醒轉過來的時候,只覺得心中無比的悔恨,並非是因為兩敗俱傷的戰局,而是因為自己竟然犯了如此的錯誤,當楊寧緊緊抱著自己向水中沉沒的時候,她忘記了反抗,並非是恐懼不能,而是她看到了楊寧那雙幽深孤傲的眼睛,裡面滿是如同冰天雪地裡面的烈火一樣熾熱的怒意,她立刻明白了一切,她原本不是也反對宗主肆意操縱他人人生的舉動的麼,怎麼如今自己卻會做出同樣的事情,所以她放棄了反抗,情願成全他同歸於盡的願望。直到隱隱約約聽到輕舟破浪的聲音,她才振作起來,強行從已經昏迷過去的楊寧手中掙脫,用銀牙緊緊咬住楊寧的衣衫,使兩人不至於向水中沉去。被人救起的那一刻,她在看清滇王吳衡的相貌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任憑自己昏迷了過去。

  她睜開眼睛,略一移動身形,身邊傳來悅耳的鈴聲,卻是羅帳下面垂著的紫金鈴被震動而發出的聲響,她目光落到雙手之上,只見已經被包紮妥當,身上也已經換了一件柔軟的雪白寢衣,她輕輕一歎,正要用雙肘支起身子,已經有輕靈的腳步聲向這裡走來,然後一隻纖纖素手挑開羅幕,一個素衣麗人含笑站在床前,道:「平仙子已經醒了。」然後伸手過來攙著平煙坐起,熟練的將一個墊子放到平煙身後。

  平煙雖然雙手不能移動,可是原本也不需人相助,不過這女子一舉一動都露出關心熱誠的意味,平煙不願令她難堪,便任憑她照顧自己。

  那女子眉眼之間滿是歡欣之色,道:「妾身姓黃,一向在王爺身邊服侍,平仙子已經昏迷兩天了,真讓妾身憂心不已,不過王爺說仙子沒有什麼大礙,只要休息兩天就好了,妾身已經準備了清粥小菜,就讓妾身服侍仙子用膳吧。」隨著她熱情的聲音,果然有兩個俏麗的侍女端著托盤進來,放到旁邊的桌子上。

  平煙心知這女子乃是吳衡侍妾,滇王讓她前來照料自己,可見是不會有什麼敵意的了,平煙可不會想當然的以為吳衡會對自己禮遇有加,就是醒來之後身在囚牢之中,也不是什麼意外的事情。在那種情況下,若是無人知道自己落到吳衡手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她之所以肯安心昏迷,不過是相信憑著吳衡的為人,縱然為敵也不會折辱自己罷了。在黃夫人餵食之下,平煙喝了兩碗加了補品的清粥,這才道:「夫人不必多禮,叫我平煙就是,不知道滇王殿下可在此處,平煙有事請教。」

  黃夫人一邊令侍女收拾碗筷,一邊從容道:「平仙子,啊,平姑娘,王上現在不在郡府,不過小姐想問的事情妾身可以相告,和小姐一起被救回來的那位公子還活著,已經被王上軟禁在地牢之內,王上說,那人命大得很,那一劍沒有傷到要害,不過他傷勢太重了,只怕幾個月之內是不能起身的了。」

  平煙心中一寬,卻又眉頭緊簇,楊寧刺殺燕王世子一事想必滇王已經知道了,如今他和自己決鬥受了重傷,以致落入滇王手中,若是滇王將他交給羅承玉倒也罷了,只見燕王世子當日真情流露,想來羅承玉未必會傷害自己的義弟,可是若是滇王有心將楊寧收為己用,那可就麻煩了,以楊寧的桀驁不遜,是絕對不會屈服的,若是自己告知滇王楊寧的身份,卻只怕會更糟。心中猶豫許久,平煙輕輕一歎,緩緩倒在床上,不由心道,這一戰我是徹底地敗了,險些喪命就不必提了,只是心中的愧疚不安,就足以令我心魔叢生了,只盼著楊寧可以平安脫身,若是他落入滇王或者師妹的控制,自己便真是百死莫贖了。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5
第二卷 洞庭風雨 第七章 身陷囹圄

  秋日的寒霜將殿前嚴絲合縫的鋪地金磚都染成了白色,左右廊下園圃之內,兩畦黃菊迎風招展,階下一個黃衫玉冠的少年孩童跪伏在冰冷的地上,雖然秋風刺骨,可是他的身上卻是大汗淋漓。不知過了多久,他幾乎感覺不到寒冷,反而覺得彷彿置身在火爐之中,乾渴熾熱,十分痛楚,他甚至能夠感覺到生命一分分地從體內流失,可是他不敢起身,甚至不敢請求娘親的寬恕,只能勉強支撐著等待那赦免自己的綸音。

  恍恍忽忽間,聽到師尊淡漠中帶著關切的聲音道:「郡主,子靜已經跪了一天一夜了,他年紀還小,難免有錯失之處,你不要過分責難他了。」

  繼而耳中傳來娘親冰冷的聲音道:「誰不會犯錯呢,便是本宮,若非昔年犯下大錯,怎會有今日坐困深宮的下場,可是有些錯犯了還有挽回的餘地,有些錯一旦犯了卻再沒有機會重來。他只因孤獨寂寞就接受了別人的示好,承了別人的恩情,竟然還敢替那人勸本宮回心轉意,憑白做了人家的棋子,這等錯豈是可以原諒的?」

  他再也支撐不住,雙手已經幾乎不能支撐他的身體,不知不覺間額頭已經抵在寒冷的清水金磚上,可是卻完全沒有感覺到輕霜的寒意,就在他將要昏迷過去的時候,隱隱看見雪白的裙袂停在自己身前,然後一雙溫暖的玉手扶起他的雙肩,那雙無比美麗的鳳目凝視著他的眼睛,眼中儘是火一般的熾烈,耳中傳來的仍然是那冰冷的聲音。

  「子靜,你記著,決計不可任由他人擺佈你的人生,不論那人是好意還是惡意,人生之路只有你自己可以決定如何去走。你若是真心期望娘親回心轉意,娘親雖然難過卻不會怪你,可是你既不知前因後果,又不知娘親和你父皇之間的糾葛,就憑著別人的甜言蜜語,就來向我進言,這才是你犯下的大錯。子靜,告訴娘親,你是真的希望我和你父皇重歸於好麼?」

  他掙扎著抓住娘親的衣襟,再也不肯鬆手,聲嘶力竭地道:「娘親,孩兒根本不記得父皇的模樣,我只是想,只是想娘親像三哥他們的母妃一樣親切和藹,不要總是不理子靜。」

  說完這句話,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不見,軟軟地跌倒在娘親溫暖的懷抱中,而這一次,娘親沒有將他推開,卻是緊緊抱住了他,不知不覺間,他強忍了許久的淚水泉湧而出,朦朧之中,他聽到娘親略帶驚慌的呼聲,只覺得從未感覺過的溫暖將他擁抱起來。在他沉入黑暗的一瞬,他聽到娘親震怒地下令,從今之後擅入棲鳳宮之人,一律處死。雖然有些遺憾再也見不到那個和氣的三哥和美麗的公主姐姐,可是他並不難過,因為他知道,娘親終究還是重視疼愛他的,而且他還牢牢記住一件事,就是絕不能再被他人利用擺佈。

  吳衡雙眉舒展,雖然這少年的面色比雪還要蒼白,額頭更是冷汗涔涔,神智更是不甚清楚,可是畢竟他活過來了,四位名醫的日夜守護,終於救回了他的性命,這令吳衡真正地鬆了口氣,不論是愛惜此子的武技還是想到他身後的背景,吳衡都不希望這人死在岳陽。

  寧素道匆匆走入地牢,目光在仍然昏迷的少年身上一掃而過,恭謹地道:「王上,平仙子已經甦醒,除了詢問子靜公子的安危之外,並沒有任何要求。」

  吳衡眉梢輕揚,下令讓幾個名醫繼續照看子靜,然後轉身走出了牢房,寧素道連忙跟在吳衡身後走了出去,臨去之時,目光仍然有些疑惑地看了早已經面目全非的地牢一眼。

  這地牢原本是監禁重要人物的所在,因為顧忌此類人物往往身具武功或者有人想要劫獄,所以最是嚴密,不僅這地牢深在地下,不見天日,四周牆壁更是在磚石之內夾著鋼板,牢門也是精鋼鑄成,裡面的陳設原本簡單樸實,雖然樣樣齊備,卻也談不上多奢華。可是吳衡前日卻令人將裡面的尋常桌椅全部換成貴重的紅木桌椅,那張寬大的石榻之上更是鋪了厚厚的毛皮被褥,四周的冰冷牆壁上都掛起了厚厚的簾幕,就連地上也鋪上了從胡戎處購來的羊毛地毯。事先用火將地牢中潮濕的水汽烘乾,再加上這些隔絕濕氣的氈毯,令得地牢之內彷彿變成了華麗的寢居,唯一與這些不甚相襯的,大概就是厚厚的精鋼牢門和躺在榻上的少年手足之上的鐐銬了。當然此刻牢門是沒有鎖上的,好便於幾個大夫來去。

  寧素道十分不解,如果吳衡有心對子靜施以恩遇,為什麼不乾脆將他安排到府中靜室休養,如果打算給這少年一個下馬威,又何必將地牢收拾成這個模樣。

  兩人沿著甬道走出地牢,地牢出口是一排房舍,正適合守衛郡府的護衛居住,很難會想到其中的一間屋舍便是地牢的入口,走出門外,一個青年將軍肅然立在階下,這人二十六七歲年紀,相貌端正,膚色微黑,身材不高,但是眉宇間飛揚跳脫的氣息和肅殺之氣卻讓人很難記起他的身量。那青年將軍見到吳衡走出,眼中閃過敬慕的神采,單膝跪下行禮道:「末將左領軍衛將軍段越叩見王上。」

  吳衡一見到他,原本有些陰鬱的神色頓時變得開朗起來,上前一步伸手相攙,笑道:「你來的這麼快,不是日夜兼程吧,這次本王準備遷你為荊南將軍,統領巴陵、武陵兩郡大軍,受素道節制,重任在肩,你可有信心接受此職?」

  段越難掩心中狂喜,起身肅手道:「末將受王爺提拔重用,敢不捨命效死,王爺放心,末將必定修整兵甲,枕戈待旦,除非是末將身死沙場,否則絕不會令寸土落入敵人之手。」

  吳衡目中閃過愉悅之色,段越是他有實無名的弟子,一身武藝大半是他傳授,乃是南寧新進將領中武勇軍略第一的驍將,若非是寧素道密諫,為了避免將來的權位之爭,吳衡早已將段越收為義子了,見他信心十足,吳衡自然歡喜,不過卻依舊溫和地道:「不要這麼說,雖然說你守土有責,可是也不能搭上你的性命,本王將來還要靠你開疆擴土,怎可輕言犧牲。」

  說罷,吳衡攜著段越向後面走去,寧素道心知他們將有秘事敘談,雖然他也是吳衡心腹,但是軍政有別,卻也不便旁聽,便尋機退去。只是他心中仍自憂慮,這幾日吳衡始終不說要如何處置那少年刺客,今日平煙已經甦醒,翠湖弟子定有秘法聯絡同門,一旦至今仍然留在岳陽的顏紫霜得知,必定會前來探視平煙,若是她得知刺客被擒,恐怕會生出許多是非來。子靜既然是武道宗傳人,和翠湖之間的關係便是敵友難辨,再加上他和雙絕關係密切,卻又行刺燕王世子,這種種矛盾之處,都會讓王上對應該如何處置於他感到為難吧。

  當楊寧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他都有些奇怪自己仍然活著,平煙那一劍不僅僅將他刺傷,一縷陰柔的內力更是纏繞在他的心脈左右,便如附骨之蛆,驅之不散,這樣的重傷再加上身在湖心,能夠生還當真是令他匪夷所思,莫非這就是幸生不生,幸死不死。不願睜開雙眼,他仍然沉浸在夢中,有多久沒有見過娘親了,雖然娘親對他經常是冷漠疏離,可是那偶然的幾次真情流露已經足以讓他永誌不忘。他從來不相信娘親已經死在烈火之中,怎會呢,娘親說過除非見到她的屍身,否則絕不要相信她死了,他就是不相信娘親死了,她一定在什麼地方冷眼旁觀這個世間吧,若是娘親知道自己和平煙這一戰,應是十分開懷吧,不論生死,火鳳郡主的血脈,都不會再任由他人擺佈掌控。

  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他勉力想要坐起,手足一動,卻傳來鐵鏈聲響,他冰冷的目光在手足的鐐銬上面一掃,不由微微皺眉,有一條長約兩丈左右,拇指粗細的鐵鏈,一端鎖在雙足的鐐銬之上,一段深入石榻之內,想必是控制在牢房之外的某人手中,雖然現在留有足夠的長度,可以任憑自己在室內行動,但是只要在別室收緊鐵鏈,便可以將自己困在榻上。這鐐銬乃是精鐵所製,足有二十餘斤,而那鐵鏈更是玄鐵精英製成,就是自己功力全然無損之時,也難以掙斷。雖然有縮骨之法可以脫開鐐銬,但是那需要以精純的內力,使骨骼肌肉變得軟如棉花,才有可能辦到,可是自己如今內傷未癒,若是想要施展縮骨功夫,只怕這條性命都可能搭上。他雖然不畏生死,可是卻也不願自尋死路。

  深知自己已經深陷樊籠,楊寧的神色並沒有特殊的變化,只是眼神越發淡漠了幾分,整個人便如沒有生命的冰塊石頭一般,目光瞥向緊閉的牢門,他能夠感覺到外面有細微的呼吸聲,自己並沒有刻意偽裝出依舊昏迷的模樣,想來很快就會有人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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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還沒有到一拄香時間,牢門外就傳來打開鐵鎖的聲音,不過楊寧卻是目光一怔,只見魚貫走進來的是四個衣著各異的男子,其中一人已經鬚眉皆白,另外三人也都是年過不惑,這幾個人都是腳步虛浮,目光雖然有神,卻非是練過武功的模樣,只見他們衣著氣度,就知道不過是尋常平民,卻非是他想像之中前來審問自己的人物。

  其中一個最年長老者逕自走到石榻之前,坐在床頭的椅子上,熟練地將手指向楊寧的腕脈搭去。楊寧第一個反應就是差點運起殘餘的內力殺了這老者,可是卻克制了下來,不論是身為皇子的尊嚴,還是身為武道宗弟子的傲氣,都不會允許他無緣無故地殺害一個無辜的老人。

  那老者替沉默無語的楊寧診過雙手腕脈,咳嗽了一聲,道:「公子左寸脈短澀,乃心血不足,關脈微弦無力……」剛說到此處,楊寧冷冷道:「我聽不懂。」那老者一口氣差點噎住,臉色一沉便要發火,但是目光一閃,只見那少年面上神情淡漠,卻帶著一絲殺意,目光環視,此處雖然是地牢,可是豪奢華美之處不遜於王侯寢居,這少年卻是淡然視之,毫無色動,彷彿這種詭異的景象最尋常不過。老者不由心中一動,怒氣漸漸散去。他乃是巴陵有數的名醫,多年來替無數達官顯貴醫治過疾病,王侯宅邸也是常來常往的,見這少年雖然身陷囹圄,但是舉止氣度自有高華之處,已經斷定他必然出身顯貴,雖然如此落難被囚,但是只看眼前這局面,這人的生死可是比自己一個尋常大夫重要多了,可沒有必要和這樣的人過意不去。所以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公子內傷十分嚴重,心脈有異種邪氣侵擾,胸口又受了劍傷,雖然公子有意避開了心肺要害,可是失血過多,傷及肺腑,內外皆受重創,故而險死還生。而且公子雖然年紀輕輕,卻是憂思鬱結於心,平時倒還無礙,此刻卻是雪上加霜。不過公子卻也不必煩惱,以老夫之見,公子的尊親想必十分關愛重視於你,在幼年之時便用藥物替公子伐筋洗髓,公子平日似乎又是冷情少思之人,縱然有些煩惱也不至於傷及心經七情,故而傷勢雖重,卻是不難醫治,只要公子遵照醫囑,服藥醫治,一月之內,就可以傷勢初癒,起居如常,此後再調養一年半載的時間,就可以康復如初。」

  楊寧初時還是漠然聽著,但是聽到「關愛重視」四字卻是心中一顫,後面的言語便幾乎都沒有聽進去了。那老者見他神思茫茫,還道他剛剛醒來,精力不繼,也不以為異,起身讓另外三個大夫一一診脈,然後各自寫下脈案,討論之後出了一張藥方,便又依次走出了地牢,這等地方,縱然是奢華富麗,也不會讓他們想要多留片刻。

  楊寧直到這些人走後也沒有說一個字,只是躺在榻上怔怔望著頭頂的錦帳,這地牢之內不見天日,采光全憑床榻兩側的落地銀燈,這燈內使用的乃是上好的牛油蠟燭,將牢內照射的一片通明。楊寧望著明亮的燭火,突然伸指輕彈,兩縷指風一左一右,輕而易舉地熄滅了室內火燭,黑暗瞬間將地牢之內全部淹沒,此刻只有黑暗才能掩蓋他心中的激盪。

  平煙倚在榻上,目光透過珠簾,落在香爐之中裊裊升起的輕煙之上,雙手的傷勢她並不放在心上,楊寧的錯骨手法雖然狠毒,翠湖卻自有秘法救治,更何況又有名醫襄助接骨,最多百日之後,她的雙手就可行動自如,半年之內就可恢復如初,令她至今不能離開此處的卻是嚴重的內傷,楊寧的那一掌並非尋常,至今仍然滯留在她經脈之中的異種真氣稍有空隙便肆虐起來,若非平煙以內力壓制疏導,只怕現在不可收拾了。

  不過平煙倒不覺得這難纏的內傷是種麻煩,能夠親身瞭解武道宗心法的氣機運行,對於她的修為是極有好處的,只要能夠完全化去這異種真氣,便可令她在武道的路上前進一大步。另外一個理由便是這傷勢令她有了借口不與同門聯絡,一旦她和楊寧的一戰傳揚出去,別人或者會想不到,但是宗主必然會猜知楊寧的真實身份,到了那時,想必紫霜師妹也會知道了吧。想到此處,不由暗自遺憾雙手的傷勢不能及時復原,否則拼著內傷加重,她也要單人獨劍闖入囚牢,先將楊寧救出去再說。輕輕一歎,她再度合上眼睛,細細體會著那一縷蠢蠢欲動的霸道真氣的運行方式。

  吳衡坐在已經開始染上輕紅的橘樹下,品味著秋日的新茶,神色從容非常,思索片刻,將一枚棋子打入重圍,徹底將敵方的包圍撕成粉碎,抬頭微笑著看向寧素道,道:「這幾日素道怎麼這般神不守舍,可是因為那少年麼?」

  寧素道苦笑著棄子認輸,拱手道:「王上明鑒,臣正是為了子靜之事,這幾日據臣所知,這人在牢中除了自行療傷之外,一言不發,王上雖然將其禁錮起來,卻不曾制住他的真氣,一旦他內傷痊癒,那地牢也未必困得住他,王上這般不冷不熱,倒令臣進退維谷,還請王上明示應該如何處置此人。」

  吳衡笑道:「這幾日我原本在等紫霜前來,她已經去了江夏,六百里路程她一日可至,我並沒有設法阻攔平煙和她聯絡,可是她卻沒有來。」

  寧素道心思剔透,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蹊蹺之處,愕然道:「平仙子不希望顏仙子介入子靜之事,果然有些蹊蹺,子靜既然是武道宗傳人,多半和平仙子一般無心世事,可是他卻做出了行刺燕王世子的舉動,顏仙子若是知道此事,定會親自過問,魔宗和翠湖素來敵對,此事交給顏仙子處置正是理所當然,如果能夠和平消洱這次行刺事件的餘波,想來就是燕王世子也不會定要追究子靜行刺之事,畢竟武道宗這樣的敵人誰都不想輕易招惹。

  如今各方勢力犬牙交錯,趨於平衡,子靜公子這般年紀就有如此成就,若是發展下去,很可能會破壞翠湖一心維護的平衡和安寧,按照臣的看法,顏仙子一定會將子靜公子設法約束起來,多半是尋個山明水秀之處,迫其修身養性,免得他介入天下之爭。

  若是事情這樣發展,對於平仙子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好,若是子靜公子專心武道,兩人正是棋逢對手,可以齊頭並進,說不定翠湖就會讓平仙子監視約束子靜公子呢。可是平仙子卻選擇了沉默,可見她不願這種事情發生,臣見平仙子拚死救護子靜,她這樣做定是為子靜公子著想,也就證明如果顏仙子參與此事,對子靜公子十分不利。可是顏仙子的為人最是謙抑和善,只會從中調解,絕不會雪上加霜,平仙子既然這樣做,唯一的可能就是子靜公子還有別的身份,重要性更勝過武道宗弟子這個身份,看來此子身份大為蹊蹺……」說到此處,寧素道卻驀然停住,再說下去就要挑明吳衡心中存疑,故而想要左右逢源,這樣的話他身為人臣,自然不便說出口來。

  吳衡卻是和他君臣心意相通,明白他言外未盡之意,卻只是微微一笑,無意辯駁。武道宗雖然七十年行蹤不現,可是能夠延續千年的宗派理應有穩妥的傳承之法,吳衡相信子靜身後必有尊長,如今多半是令他轉戰天下,磨礪修為,若是懲處折磨一下倒是無妨,若是真的將他殺了或者重傷,那麼就是和武道宗結下了不解之仇,這實在是不智之舉。不過既然子靜被救之時已經重傷在身,那麼也是一個示好的機會,所以吳衡才會令人替子靜診治傷勢,又將地牢佈置得舒適奢華,讓他可以好好靜養。至於將他囚在地牢,卻是因為無論如何,子靜仍然是刺殺燕王世子的刺客,殺死麾下將士的兇手,若是不這樣做,面子上未免過不去。而吳衡至今仍然沒有親自招攬探視,這卻是吳衡匠心獨具之處。他湖上觀戰之時,已經發覺子靜的性情非常孤傲乖戾,就如同寂寞冷傲的孤狼一般,在他受傷落魄的時候,同情憐憫只能讓他更加排斥懷恨,最好的選擇便是讓這孤傲的少年在黑暗的角落裡獨自舔舐傷口,等他恢復自信之後自然會記得自己的恩情。將子靜養傷之處安排在地牢,另外一個作用就是可以謝絕外人的干擾,可以更好的保護這個少年。只是這些心思,便是寧素道這樣的親信,卻也不便和他多說。

  不過就是以吳衡的智慧,卻也忘記了巴陵郡府麾下的護衛軍士,對於這殺死同袍手足的刺客心中懷恨非常,他們的積怨差點將他的一切苦心化為烏有。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5
第二卷 洞庭風雨 第八章 一語解恩仇

  段越雙目已經變成了血紅顏色,一闖進地牢就死死盯著瞑目端坐在榻上調息療傷的楊寧不放,緊緊握著刀柄,強忍著心中的殺意,唯恐自己一時衝動殺了這可恨的囚犯。剛到南寧他便想和情同手足的昔日同袍見面敘舊,豈料竟從巴陵郡府護衛口中得知身為護衛統領的故友劉綸竟然死在聽濤閣之中。在得知兇手正被關在地牢裡面的時候,段越一怒就闖了進來,眾護衛都知道他已經遷升荊南將軍,所以無人敢阻攔他,就讓他這麼闖進了地牢,更有些別具心思的護衛將消息隔絕開來,沒有通報給寧素道和正在郡守府的滇王吳衡知道。

  幾乎是在段越氣沖沖地衝進牢房的瞬間,原本沉浸在天人之境的心神便被濃烈的殺機驚醒,子靜緩緩睜開雙目,瞧向那站在榻前虎視眈眈的青年將領,只見這人相貌雖然端正,可是身材高矮和自己不過彷彿之間,想到自己還只有十七歲,這人至少比自己大十歲以上,楊寧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幾遍,其實在楊寧來說並沒有什麼的鄙視之意,只是有些好奇罷了,可是段越對自己的身高本就十分介意,楊寧的淡漠的目光就像火上加油一樣,讓他心中的怒火瞬間成了燎原之勢。

  幾乎是不加思索地拔刀衝上,段越的身形變成了淡淡虛影,一道匹練也似的刀光向楊寧砍去,幾個護衛驚叫道:「將軍不可!」皆要撲上來阻攔,但是那裡還來得及。

  楊寧眼中寒光一閃,看向那凜冽如風雪一般的刀光,戰意湧上心頭,出手還擊。段越心中一震,只覺得自己刀路的變化都被那少年料定,雖然明明見他動作軟弱無力,似乎沒有用上內力的模樣,若是自己一刀直接劈下去,多半可以將他劈成兩半,可是心中的自傲卻令他刀勢一變,要想破去那少年的招式。可是段越的刀勢如何變化,那少年彷彿心中早有預料,應付的手法越發犀利,變招換式之間渾若天成,段越有心爭勝,不屑使用內力強行出招,一時之間兩人竟是旗鼓相當的局面。而拼了二十多招之後,楊寧的招式的變化突然變得有些混亂,雖然他已經盡量減少動作,可是這一番交手仍然是牽動了胸前的傷勢,雖然面上神色沒有什麼變化,可是額頭卻已經冷汗直流,一個失神,段越的長刀已經穿過他綿密的防守,抵在他咽喉之上。楊寧眼中閃過厲色,傲然抬頭望向段越,段越心中惱恨,手上用力,鋒利的刀刃瞬間劃破楊寧頸上肌膚,一縷鮮血向下淌落,但是楊寧似乎沒有懼色,眼中的桀驁之色越發明顯,更帶了幾分鄙夷之色,段越臉色一紅,想到楊寧身負重傷,又是坐著還手,兩人之間其實高下已見,不由心中黯然,也不願再趁人之危,驀地收刀後退。

  死死地盯視著楊寧,段越忍不住將方纔兩人交手的招式在心中重溫了一遍,只覺得那少年的招式處處狠辣凶險,有種漠視生死的意味,若是真正的生死搏鬥,只怕最好也是一個同歸於盡的結局,他在武學上面的造詣也是不淺,雖然只是交手幾招,可是他卻能夠感覺到這少年的武功異常狠毒,若是和人廝殺,只怕想要留手都難,也難怪聽濤閣死傷殆盡,想到此處,心中的仇恨卻漸漸淡了,可是目光一轉,只見那少年望向自己的目光冷漠倔強,不由恨意又起,怒道:「劉統領乃是段某同袍手足,卻被你殺死在聽濤閣,今日你落到我手中,還有何話可說?」

  楊寧本來懶得回答這樣無聊的問題,可是想到這人方纔的刀法凜然含威,格局開闊,有成為絕頂高手的潛質,心中便多了幾分重視,而且段越最後收刀後退,楊寧卻也覺得這人有幾分傲骨,便坦然答道:「什麼劉統領,我不記得了,既然是死在聽濤閣的,那麼就是我殺的,你若想替他報仇便出手吧。」

  楊寧本來是實話實說,可是聽在段越耳中卻覺得義憤填膺,只覺得這少年毫不將自己同袍性命看在眼裡,忍不住又要出刀,可是牢內守衛深知王爺對這囚犯的重視,終究不敢坐視這等事情發生,連忙上來勸道:「將軍,王爺有令,不可殺他。」只是怎麼看這幾個守衛的神色都有些譏諷的意味。

  段越雖然惱恨,可是也不會想違背吳衡的命令,可是被這幾個守衛的言語刺激,又被楊寧那種漠然無情的態度激怒,實在按耐不住心中恨意,想到從護衛口中得知的吳衡的令諭,心中一動,突然冷笑道:「王上說不能殺他,可沒有說不能給他些教訓吧,來人,將他帶到刑室去,我要讓他嘗嘗滇王府酷刑的滋味。」

  那些護衛彼此面面相覷,都看到同伴眼中的喜色,楊寧在聽濤閣所殺的人幾乎都是他們的手足兄弟,楊寧被吳衡帶回之後,他們原本希望將這人殺了洩憤,可是吳衡卻下令延醫救治,更是嚴令他們不許凌辱冒犯這種雙手沾滿同袍鮮血的刺客,這令他們心中怨憤難當。這次得知段越來此,他們又都知道段越深得滇王信任,如今段越遷任荊南將軍,可以說位高權重,此人又和劉統領之間有故舊之情,所以故意挑撥段越前來向楊寧尋釁,如今計策得逞,這些人心滿意足,幾乎是如狼似虎地衝上前去,將鐵鎖打開,拖著楊寧走向刑室。

  他們的動作十分粗暴,令楊寧的傷口一番撕扯,裂了開來,令楊寧不由微微皺眉。其實在鐵鎖打開的瞬間,楊寧幾乎想立刻動手殺了眼前這些護衛,然後拚死突圍,可是想到週身的鐐銬,想到內外嚴重的傷勢,再看到段越沉凝森嚴的神色,雖然方才失手主要是因為自己傷勢過重的緣故,可是就是完好如初的楊寧,也不可能在百招之內殺了段越,如今身陷囚牢,一旦驚動了這裡的高手,自己絕對不可能逃走。所以他終於忍住了沒有出手反抗,他雖然桀驁不遜,悍不畏死,可是畢竟不是真想自尋死路,這種情況下也只能逆來順受,否則他就是天下第一蠢人了。

  昏暗的刑室之內,空氣之中飄蕩著濃厚的血腥氣,拖得長長的人影映射在冰冷的石壁上,隨著火焰的明滅不定,那些人影也是閃爍跳躍,飄忽不定,帶著幾分鬼氣森森,皮鞭著肉的聲音在石室之內迴盪不休,蘸了鹽水的鞭子每一次揮動都留下一條血痕。被縛在牆上的楊寧身上新換的一領白色綢衫已經面目全非,「嘩」,一盆清水從頭上潑下,血水順著他的身體向下流淌,在腳下匯成溪泉,血跡被衝去之後,透過破碎的衣衫,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鞭痕,幾乎已經看不到完整的肌膚了。

  段越冷冷地立在一邊,皺眉看著獄卒行刑,已經兩個多時辰了,雖然在他的命令之下,只是用了些尋常的刑罰,可是這些護衛獄卒都是精通刑罰的高手,在不傷害受刑之人性命的同時可以給予最大的痛苦,這裡面的文章他是清楚的,對於一個重傷未癒的人來說,今此的刑罰已經足以讓這少年刺客痛不欲生了。可是那受刑的少年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聲慘叫,甚至就連面上的神情都沒有一絲變化,始終是沉靜如冰,若非是能夠看到他身軀不受控制地輕輕顫動,額頭的冷汗已經浸透了黑髮,並且還好幾次昏迷過去,段越幾乎要懷疑他是鐵石之軀了。段越也沒有懷疑他運起內力抵抗重刑,別說他內傷未癒,根本無力在狂風暴雨一般的皮鞭下調息運氣,就是他可以做到,段越也相信絕對瞞不過自己的眼睛,自始至終他一刻也沒有忽視這少年的動靜,卻是沒有發覺任何異常的舉動,更是沒有運氣抵禦皮鞭的跡象,那麼這少年是如何熬下來的呢?段越不由陷入了沉思。

  雖然發覺楊寧所承受的刑罰似乎只起到了不到一半的效果,可是他並沒有示意行刑的獄卒加重手法,就連一些比較殘酷狠毒的刑罰,也都被他下令不許使用,雖然他對楊寧的恨意不減,可是以他的心胸卻不會長久沉溺在仇恨之中。善泳者溺於水,這個道理他還是懂得的,自己這些人既然選擇了刀頭舔血的人生,那麼生死存亡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殺人者人恆殺之,這刺客憑著一己之力殺了百餘護衛,這是他的本事,死在這樣的高手掌下,倒也是死得其所。

  有了這樣的想法,段越就無心再加以報復,若是滇王下令處死這刺客,他自然不會手軟,但是若是趁人之危,用刑罰折辱這人,他卻是沒有這樣的心情的,只不過段越也明白這些護衛的心情,無論如何,死去的都是他們的朋友同袍,這樣的仇恨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看穿的,這卻是王上疏忽了,寧郡守出身世家大族,想必更是不會將這些護衛的心思看得十分重要,但是段越卻不能輕視這樣的暗流,他將要統領兩郡兵馬,安撫將士本就是他的份內事,所以他也沒有喝止這些護衛用刑。

  不過行刑之所以持續了兩個多時辰,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楊寧的反應過於平靜,令段越也生出好奇之心,很想探究一下這少年的忍耐力到底到了什麼程度,這卻是楊寧絕對不會想到的事情。

  終於,當楊寧第五次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此刻就是那些義憤填膺的護衛和獄卒也是滿目驚疑,他們都已經發覺了楊寧的異常,現在行刑的護衛都已經累得換了六七個人,可是這少年刺客卻是依舊沉默不語,彷彿無邊的苦痛並非加諸在他身上一般,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對於這樣的人物,這些護衛都覺得有些手軟,正在用刑的那個護衛,連續幾鞭力道都有些失常,最後一鞭更是抽在了牆壁上。段越見時機已到,斷然喝道:「住手吧!」然後揮手令眾人退下,他親自上前將楊寧從牆壁的鐵環上解了下來。令人取過一碗清水,放到了楊寧乾澀的唇邊,餵他喝下。如同久旱的禾苗一般,楊寧無意識地將碗中清水喝下,然後他的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意識恢復過來。

  楊寧艱難地抬起頭,瞧向段越的面容,刑室之內陰暗的火光照射在段越的面容上,楊寧只覺這青年眼中竟似有些敬佩之色,心中覺得有些奇怪,不由思索了起來。而段越只覺楊寧原本似乎凝滯的眼神瞬間變得流光溢彩模樣,只是令段越奇怪的是,這少年眼中競沒有多少恨意,看向自己的目光幽深明晰,帶著幾分疑惑和好奇,不知怎麼,段越心中生出陣陣寒意,他隱隱覺出,這少年的喜怒哀樂似乎和常人不同,這樣一個無法揣測的絕頂高手,自己今日得罪了他,是不是太過不智。

  楊寧在十七年的生命裡,雖然沒有受過這樣的刑罰,甚至就連那五花八門的刑具也幾乎都不認得,可是他經歷過的痛苦遭遇卻不是常人能夠想像的。修習武道宗絕學,本就有一段艱苦卓絕的過程,其中的凶險苦難,難以盡言,而為了發掘自身的潛能,在他武藝初成的時候,隱帝曾經讓他在一年之內,日日承受經脈破而後立的痛苦,那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折磨,就是無間地獄也不過如此,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歷,又修煉過動心忍性的密宗心法,今日的刑罰對於楊寧來說並不算什麼,更何況段越又刻意不讓使用一些過分殘酷屈辱的刑罰。不過楊寧也並不像段越所想的那樣輕鬆,他因為重傷未癒,不得已採用了一種不是很妥當的法子應對今日的刑罰,他是強行將痛苦隔絕在心靈之外,那不過是飲鴆止渴的法子,一旦鬆懈下來,捲土重來的痛苦會更加綿長難捱,只是楊寧深知自己的情況,並不適合熬刑,他又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軟弱的神情,所以才寧可忍受今後一段時日之內反覆襲來的無邊無際的痛苦。

  可是楊寧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憎恨段越,他雖然年少無知,可是自幼就知道一個道理,任何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他殺了滇王府的衛士,那麼別說是這樣的皮肉之苦,就是被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反而是前面這些日子的優容讓他心中不安,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句話的意思他也聽青萍解釋過,所以今日受了重刑之後,他反而覺得心中的重擔減輕了許多。

  段越自然不知道楊寧在想什麼,他還沒有問過楊寧的名字,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楊寧心中覺得段越古怪,不過當他開始感覺到週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心中殺機一閃,在身軀遮掩下,竟是一指輕輕點去,他憑著內傷加劇,已經是用上了獨門的心法,要在段越身上留下暗傷,過得幾日,就可以突然發作,令段越猝死,他對段越雖然沒有什麼仇恨,可是卻也不會有什麼好感,能夠有機會殺死這樣一個敵人,他也不會隨便錯過。

  只是就在他指力將出未出的時候,段越卻是輕輕一歎,道:「雖然你殺了本將軍的同袍手足,可是像你這樣鐵骨錚錚的漢子,就是本將軍也不得不佩服你,今日之後,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若是王上不加罪於你,等你傷癒之後,我也願和你共飲一杯酒交個朋友,只不過今後若是有機會,我也定會竭力取你性命,卻不是想為劉統領和諸位兄弟報仇雪恨,只因和你這樣的人交手,生死都會快意。」

  楊寧聽了段越這番話,神色一呆,這一指卻是沒有點下去,段越完全沒有想到這少年竟會在這種情況下還有餘力可以刺殺自己,只是有些愧疚地看了看他週身的血污,復又高聲道:「你們把他送回去,讓醫士替他好好醫治,此人殺死我等同袍,雖然罪在不赦,可是他也是堂堂正正地出手,雙方交戰,你死我活,哪裡有什麼恩怨可言。更何況如此英雄,可殺不可辱,我南疆勇士,怎會做落井下石的卑鄙舉動!今日本將軍已經重懲於他,你們傳下話去,咱們和他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誰也不許再用這個借口為難他,若有本事的,可以等他傷癒之後親來挑戰,若能在決鬥之時殺了他,本將軍不僅不會過問,還會給他封賞,可是誰要是想要趁著他傷病不起,想要趁機折辱他,可別怪本將軍軍法從事。」

  刑室內過來觀刑的眾人聽了段越的話語,都是含羞帶愧,他們都是有些不滿吳衡對楊寧如此優容,所以才會故意攛掇新來的荊南將軍段越,想要利用他報復楊寧,可是想不到段越雖然如了他們的願,將楊寧折磨得昏死數次,可是末了卻說了這樣一番話,令他們羞愧之餘也覺得段越心胸光明磊落,不由暗暗生出敬意。再想到楊寧重傷之餘受了這樣的酷刑,就是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這樣的處境若是還能活下來,卻也不必再談什麼恩怨,若有本事,日後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的一決生死,也無需拿著死去的兄弟當作借口。段越這一番話,不經意間消去了眾人心中積怨,將可能會爆發的事端消洱於無形。

  等到幾個再度被請來的醫士看著遍體鱗傷的楊寧之後,都是搖頭歎息,幸好在段越約束下,多半都只是些外傷,並沒有過分傷及筋骨,只是傷口太多,所以他們花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時間,才將楊寧身上的傷勢處理完畢,更是在段越吩咐下,特意用了些上好的金瘡藥,這樣在楊寧傷癒之後,就不會留下明顯的傷痕了。在治療過程中,原本早已被壓制住的傷痛開始發作起來,將楊寧的意志漸漸淹沒,可是他執拗的性子令他死也不肯發出呻吟,只能緊咬牙關,苦苦忍耐,這幾個醫士看的都是心中淒然,畢竟楊寧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個孩子,他們也不知道楊寧在聽濤閣造成的慘劇,只知道這少年內外傷勢都很嚴重,卻又受了刑罰,若非顧忌滇王的權勢,只怕已經要譴責段越的鐵石心腸了。

  處理完傷勢之後,他們給楊寧喝下了內含寧神藥物的湯藥,不多時楊寧就真正的昏睡了過去,可是睡夢之中,就是楊寧這樣堅毅的性子,卻也不能遮掩自己的苦痛,幾乎是無意識地低聲呻吟,令得那些醫士越發傷感,就是段越,也不由暗自覺得,對一個孩子下了這樣的重手,自己還真是有些過分呢。

  等到段越離開地牢之後,就被吳衡招了過去,其實吳衡得知此事匆匆趕到地牢的時候,已經是行刑完畢,段越親手解下楊寧的那一刻,不過他卻沒有驚動刑室之內的護衛,直到最後才暗暗離去,得知他來過的護衛又受命不敢多言,所以段越還不知道方纔的事情已經被吳衡看在眼中,走入吳衡寢居之後,段越立刻跪下請罪。

  吳衡微微一笑,親手將段越攙了起來,問道:「段越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錯?」

  段越赧然道:「末將不應該為了洩憤私自對重犯用刑,違背王上諭令,還請王上重重治罪。」

  吳衡搖頭道:「子靜乃是武道宗傳人,本王因為這個緣故不願加罪於他,更何況若是我輕易處置了他,只怕燕王世子多半會以為是本王讓這少年行刺他的呢,只是本王卻忽略了將士對子靜的仇恨,若非你及時發覺,又利用報復私仇的借口讓眾將士洩去心中怨憤,只怕會後患無窮,影響軍心士氣。你能夠不被仇恨蒙蔽,一言以解恩仇,本王十分欣慰。私下對重犯用刑,雖然有錯,但不過是小小過失,你真正的錯誤在於將自己置於險地,你可知道方纔你的性命已是危在旦夕?」

  段越大驚道:「王上何出此言?」話音剛落,他就想起自己方才攙扶那少年刺客的情景,訥訥道:「王上,莫非那種情況下,那子靜還有餘力行刺於末將麼?」

  吳衡歎道:「武道宗道統果然非同尋常,本王也想不到這少年如此狠辣,我見他那時候已經準備出手,想要出手救你,卻是投鼠忌器,若是本王不慎驚動了他,反而會讓他不顧一切痛下殺手,因此沒有出聲揭破,幸虧你的言辭打動了他,這才死裡逃生。」

  段越只覺心中冰寒,仔細回想當時情景,果然曾經感覺到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機,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那少年竟會在瀕死關頭存心暗算自己,若非是機緣湊巧,只怕自己已經沒了性命,這等堅忍心智,狠毒心腸,當真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所能夠擁有的,武道宗的傳人果真是名不虛傳。

  吳衡見他神色怔忡,不由歎道:「你也別想的太多了,如今他還在我們手中,原本本王也想將他收為己用,可是如今本王也沒有了可以控制他的信心,他刺殺燕王世子是實,按理說將他交給羅承玉之後,應該難逃一死,本王借刀殺人,也可去掉後患。可是偏偏我心中卻沒有把握,如今洞庭雙絕已經在羅承玉幕府之中,雙絕和此子情同姐弟,羅承玉又是胸懷寬廣,本王很擔心他會將此子收服,雖然現在雙方是盟友,可是日後的敵對也是在所難免,此子乃是利刃,本王不願他被外人所用。可是如果想要殺他的話,也有難處,一來他身後還有武道宗在,此子資質品性,都是武道宗最適當的傳人,若是我殺了他,只怕會激怒他背後的勢力,二來平煙平仙子對此子態度異常,本王若是殺了此子,恐怕先就和平煙結下仇怨。更何況本王生擒此子,是因為他和平仙子兩敗俱傷,這種情況下,本王若是殺他,難免是勝之不武,傳揚出去,只怕天下英雄都會小瞧了本王。唉,越兒,你我雖然名分上有主從之別,可是本王待你一如子侄,今日之事和你生死攸關,一旦他將來投了別家,若是記恨你今日對他用刑,有心殺你,實在是防不勝防,你說,本王應該如何做才是?」

  段越想了片刻,坦然道:「王上,末將的生死不過是尋常之事,而且既然今日他沒有下手,將來也未必就會斤斤計較今日之事,倒是王上擔憂他會為幽冀所用,莫非燕王世子果然是氣量恢弘如此,全然不會計較這刺客行刺於他的事情麼?」

  吳衡搖頭道:「這一點本王也不能完全肯定,可是那羅承玉氣度不遜色於當年的火鳳郡主,而且昔年的火鳳郡主雖然驚才絕艷,卻有幾分咄咄逼人,而羅承玉雖然年幼,不免少了幾分威稜,可是相對之時,卻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言談舉止,都有令人傾服的魅力,就是本王也不得不承認他確有王者之風,如果當世之間真有人能折服這狠毒少年,多半就只有羅承玉一人。」

  段越凝神片刻,道:「王上的憂慮,末將已經明白,可是卻有不同的看法,我看這少年桀驁不遜,絕不是任人驅使的性子,就是火鳳郡主復生,也未必能夠折服他。更何況若是末將沒有看錯,這少年與其說是一個難得的絕頂高手,倒不如說是一個不解世事的孩子,因為不解世俗人情,故而為所欲為,才有這般狠毒的手段,我看其實此子天性單純,並非是天生的冷酷無情,否則也不會因為末將的言辭而罷手了,若能夠結以恩義,就是不能將他收服,也可以避免和他成為仇敵。而且若是殺他,有沒有益處還不知曉,但是害處卻已經很明顯了,所以末將以為,還是不要殺他吧?」說到最後他有些猶豫,畢竟這樣的事情,不是他可以多言的,只是想到那孤傲冷漠的少年,就是段越也心中不忍,畢竟這少年太過年輕了,若是如此少年俊傑中道夭折,就是蒼天也會歎息不已的。

  吳衡聽了卻是暗暗點頭,其實應該如何抉擇,他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不過是借此試探段越的心智才能罷了,見段越心思靈透,多謀善斷,而且胸懷寬廣,看向段越的目光越發多了幾分欣賞,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吳衡淡淡道:「關於這刺客的消息,我已經傳了出去,想來很快就有回應,這些日子,你不妨多去探望一下他,今日一見,本王覺得此子就如雙刃利劍,握在手中,多半傷人傷己,這樣的人,我是不敢用的,若是燕王世子敢用他,我倒也不介意,卻不知燕王世子會不會遭到此子反噬呢?」

  段越聞言,也覺得十分有道理,便心悅誠服地道:「王上英明,這樣的人物不是可以隨便折服的,我看這少年脾氣古怪,倔強任性,就是燕王世子想要用他,恐怕也是自尋煩惱,既然不能殺,還是讓他禍水東流的好,末將也很想看看燕王世子是否有那個本事呢。」

  說到此處,兩人都覺得解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不由相視而笑,這時候珠簾晃動,一個素衣麗人端著參湯走了進來,含笑嬌嗔道:「王上,別只顧著操心那些軍政大事,參湯已經煨好了,王上還是趁熱喝了,也要補補身子。」

  吳衡滿是寵溺地看著愛妾淡掃娥眉的秀麗姿容,微笑搖頭道:「本王哪裡需要什麼參湯滋補,將這碗參湯端給段越吧,他這些日子日夜兼程趕路也是夠辛苦了。」

  黃夫人美目流轉,頃刻間便是萬種風情,但是卻又令人生不出輕浮之感,只覺的此女端莊秀麗中頗有內媚,段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忍不住避開了目光,黃夫人卻是仿若不覺,親身端著參湯遞了過來,段越連忙雙手接過黃夫人手中的參湯,連連稱謝。這黃夫人乃是吳衡最寵愛的妾侍,剛剛花信年華,幾乎是不離吳衡左右,寵遇非常,段越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卻是不敢仰面瞧她。但是接過參湯之時,目光一閃,只見皓腕如雪,纖手香凝,無意間指尖相觸,頓覺滑膩溫潤,段越只覺心中一蕩,連忙凝神屏氣,再也不敢再多瞧這女子一眼。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6
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一章 白馬津口

  黃河南岸的白馬津,以及對岸的黎陽城,自古以來就是軍事要地,如今此地更是幽冀和皇室勢力的分界之處,雖然表面上天下一統,可是黃河兩岸的對峙卻是一日也不曾鬆懈,近十年來,黎陽城年年修建,已經是黃河北岸最為重要的軍鎮之一,而雙方的使者往來,斥候穿梭,此地更是一個非常緊要的所在。九月二十七日,原本已經戒備森嚴的黎陽城更是派出了軍隊在河北日夜遊弋,更是有零星偵騎渡河刺探。此舉令河南的守將緊張萬分,雖然他已經隱隱得知,這是因為燕王世子取道黎陽返回幽冀的緣故,可是卻也不敢大意,一方面約束軍士不要衝動地出營廝殺,二來要提防燕軍突然發動襲擊。這些年來,雖然皇室和燕王之間沒有大規模的衝突,可是在這種雙方勢力交界的地方,如果小股偵騎狹路相逢的話,基本上就是死戰的結局。今日燕王世子途徑此地,南北雙方都不敢稍有鬆懈,唯恐有什麼差池,更是不想真的挑起戰亂,所以河南守將對於燕軍過河的挑釁行為視而不見,而燕軍也只是控制通衡,絲毫沒有進犯白馬大營的意思,

  羅承玉負手立在黎陽城頭,遠望不遠處的黃河,此處雖然已經是水流較為平緩的所在,可是一眼望去,只見黃水滔滔,奔騰東流,像極了千軍萬馬一往無前的氣魄,羅承玉眼中寒芒四射,這黃河天險,將幽冀鐵騎阻截在塞北多年,但是這不過是表面上的障礙,真正令幽冀空有雄兵鐵騎,卻只能止步黃河的乃是天下大勢。皇室據有關中、河洛,以及并州之南的上黨,而唐氏據有徐州和東南半壁天下,兩家合併之後,經過二十年的經營融合,其力已經足以一統天下。若非幽冀兵精糧足,既有黃河、太行之險,又有良臣名將輔佐,楊唐兩家又擔心一旦和幽冀開戰,會令漢王、滇王感到唇亡齒寒,起兵呼應幽冀,導致後方不穩,只怕早已經不會坐視自己這個孺子據有北疆沃土了。

  只是這樣平衡的局勢卻很難維持下去了,因為明年自己即將登上燕王王位,不論是自己如何想,兩家都不會相信自己有化干戈為玉帛的美意,更何況幽冀內部的隱憂即將爆發出來,一旦自己與燕王決裂,不論誰勝誰負,都會令幽冀實力大減,而楊唐兩家正在對益州和南寧下功夫,這明顯是要穩定西南,一旦幽冀內亂,他們就要趁機發難,自己真的能夠抵住馬上就會到來的滔天風浪麼?又想到方才得到的密報,岳陽的西南郡司的司馬明舒廉和另外一位主事賀丙雙雙失蹤,軍情司乃是燕王控制的諜探力量,這兩人也是深得燕王信重的心腹,吳先生和青雲都判斷自己遇刺之事和燕王息息相關。另外一個消息則是隱藏在長安的朱雀司密諜傳來回訊,他們千方百計,終於發覺在逸王楊遠身側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少年,和楊遠叔侄相稱,這少年相貌和火鳳郡主有六七分相似,很有可能就是失蹤的九殿下楊寧,若是如此就說的通了,若是楊寧真的在皇室控制之下,若非有楊遠這樣身份的人庇護,怎能瞞過幽冀的耳目。

  可是這個消息卻也說明了那行刺自己的少年子靜並非是楊寧,就是孟湫也覺得迷惑起來,甚至傳書給西門統領詢問武道宗是否有別的傳人,至今還沒有消息傳回。這個消息羅承玉暫時隱瞞了起來,除了朱雀司相關之人和西門統領、孟湫之外沒有讓身邊的其他人知道,如果一旦得知子靜可能不是楊寧,那麼他恐怕就壓不住那些屬下定要追殺子靜的呼聲了,對於那個冷漠孤傲中又帶著天真稚氣的少年,他真是生不出一絲恨意。這些內憂外患不時的在他心中交替浮現,令羅承玉也不由陣陣迷茫,望著夕陽映照下的滔滔黃水,竟是忘卻了歸去,漸漸加厚的寒風吹透了他身上的衣袍,可是他卻全然不覺寒冷。

  眾護衛站在遠處,眼中都有憂色,他們都是羅承玉的親信,追隨侍奉他已經有將近三年的時間,對於主上的脾氣秉性也知道了不少,只見羅承玉眉目之間儘是蕭瑟,就知道他心中極為煩惱,只是他們身份不夠,卻也不能上前勸慰,而能夠相勸的三人之中,莫青雲路上受了風寒,此刻已經服藥睡了,孟湫他們不敢驚動,練無痕又奉命過河去了,不由面面相覷,都覺得無能為力。

  玄組護衛之中,心思最靈透明晰的乃是山駿,當日楊寧和練無痕相鬥,觀戰的玄組護衛多半為刀光懾服,只有他能夠及時醒來,又將其餘護衛喚醒,此刻他也是最快想出了法子,眼珠一轉,他給幾個同伴使個眼色,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一下城牆,他就施展身法奔向黎陽都尉府,此地如今已經是燕王世子的行轅,自然是戒備森嚴,往來皆是兵家鮮明的禁衛。這些人都認得山駿,而且山駿腰間懸掛著可以出入行轅的令牌,所以他暢通無阻地走到了後園,在一處精舍之外停下腳步,揚聲道:「玄組護衛山駿求見綠綺小姐。」

  房門開了,走出來的正是鬚髮灰白的忠叔,他眉宇之間儘是陰鬱之色,冷冷看了山駿一眼,道:「兩位小姐旅途勞累,正要休息,山護衛若是沒有什麼要事,還是明日再來吧。」

  山駿恭恭敬敬地道:「忠伯,世子殿下不知何故,立在城頭風中將近一個時辰,仍然不肯下來,我等不敢相勸,世子對兩位小姐一向敬重有加,青萍小姐傷勢仍重,山駿想請綠綺小姐前去勸慰主上,此舉實在唐突,還請您見諒。」

  他話音剛落,忠伯已經是滿臉鐵青,他昔日本是殺人如麻的勇士,雖然為了兩位小姐隱忍多年,可是依舊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前些日子,兩位小姐被迫隨燕王世子北上之事,已經令他憤憤不平,如今這青年護衛竟然如此輕慢,豈不是將兩位小姐真的當成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風塵女子,就是昔日雙絕在洞庭以歌舞悅人,也無人敢如此無禮。想到此處,他怒吼一聲,伸手向山駿抓去,這一下他用上了全力,若是給抓著必定筋折骨斷。忠伯的武功本是跟著青萍之父血手狂蛟尹天威學的,幾十年苦修,外家功夫已經登峰造極,後來又得清絕先生指點,已經接近一流身手,雖然不如山駿等人內外兼修,但是不論是功力還是經驗都略勝一籌,山駿不敢相抗,更何況他本就有些理虧,所以連忙飄身退後,深深一揖道:「您老別誤會,在下絕無冒瀆之意,只是我等都是殿下的下屬,不便相勸,綠綺小姐一來是殿下貴客,二來深得殿下敬重,所以山某才會冒昧相求,城頭上風寒霜重,我等實在是擔心殿下的身子,才有這樣突兀的要求,還請您老開恩,請動綠綺小姐一行,玄組上下都會感激不盡。」

  忠伯微微皺眉,不再出手攻擊,雖然這人的話語有些冒昧,但是卻也是情真意切,何況一路上燕王世子對兩位小姐都執兄妹之禮,關愛備至,雖然是因為兩位小姐的恩師清絕先生的緣故,可是這般費心也是頗令他感動,若非是青萍小姐一路上愁眉不展,只怕他早已認同了羅承玉的脅迫舉動。他心中有些猶豫,但是想到青萍性子剛烈,至今仍然是怒意不減,若非是心病難癒,也不會傷勢至今只好了兩三分,比起綠綺慢了許多,綠綺性子又是十分淡漠,對於這些事情不甚關心,若是青萍不肯,她是絕對不會答應前去的。心思數轉,忠伯終於還是準備回去勸勸綠綺,無論如何,現在自己這些人都在羅承玉手中,還是不要輕易得罪了這些人才是。

  豈料就在忠伯想要進去相勸的時候,門內傳來一個淡漠的聲音道:「忠伯,取我的琴來,到了黎陽,若不看看黃河水勢,豈不是入寶山而空回。」

  忠伯聞言一怔,便走入室內,繼而室內傳來幾乎不可分辨的聲浪,山駿並未刻意去聽,只聽見「城牆」、「撫琴」幾個字眼,不由心中一寬,過了片刻,綠綺緩緩走了出來,身後跟著懷抱古琴的忠伯。

  她身著淡青色的衫子,如墨青絲只用兩根翡翠簪子綰住,因為身子單薄,重傷初癒,所以披了一件秋香色的大氅,在夕陽的映射下,越發顯得膚色蒼白如雪。將近傍晚,此地又已經過了黃河,寒風刺骨,綠綺走出房間時,又正有一陣寒風吹過,她下意識地裹緊大氅,抬起頭來,明澈如同秋江的眸子帶著淡淡的倦意,看向山駿道:「我姐妹承蒙世子看顧,不以行刺世子的從犯相待,受恩深重,焉能不報,就讓綠綺前去撫琴一曲,舒解殿下心中煩憂,想必殿下心事淡了,自然就會曉得保重身體了。」

  山駿深深一揖道:「山駿代諸位兄弟多謝小姐襄助,感激不盡,請讓駿為小姐引路。」

  綠綺輕輕點頭,隨著山駿向外走去,忠伯抱著琴跟在後面,只是不知為何,他的神情似乎越發陰鬱,低著頭悶聲不響,灰白的發須隨風飄揚,就連身子也有幾分佝僂了。

  不多時,三人到了城下,正看見玄組護衛之中的「左刀右劍」連氏兄弟在蹬道翹首等待,這兩人一看見跟在山駿身後的綠綺都是眼中閃過喜色,他們原本就知道山駿必然是想出了法子勸慰羅承玉,一見到綠綺都是眼睛一亮。他們是羅承玉身邊近衛,自然知道世子對雙絕姐妹十分敬重,尤其是對性子沉靜的綠綺,有時綠綺在閒暇的時候撫琴,世子定要聽完才會繼續議事,雖然輕易不去打擾兩人,但是時時遣人問候起居,周到備至,這黎陽城中果然只有這兩人才可以前來相勸,而這其中,自然是性子較為溫柔沉靜的綠綺更為適合。

  綠綺向城牆望了一眼,淡淡道:「忠伯先回去吧,回去的時候,自然是有人相送的。」

  忠伯聞言抬起頭來,眼中射出複雜的光芒,捧著古琴的雙手似乎有些微微顫抖,山駿只道他不放心,他心中也敬重這忠心護主的老僕,當日練無痕率眾圍住七星塢,這老者拚死護著雙絕突圍,若非是練無痕武功高強,將他制服,只怕眾人已經無法留手,被迫殺了他了,雖然事後練無痕向三人說明並無惡意,可是這老僕自始至終都是死死護在雙絕身旁,這等忠心的義僕,山駿是不願為難他的,便也低聲道:「忠伯放心,世子殿下定會送綠綺小姐回去的。」說著就要接過古琴。

  忠伯眼中閃過一絲寒芒,終於將古琴遞到山駿手上,也不言語,俯身向綠綺拜了一拜,這才轉身離去,不多時身影就消失在轉角處,綠綺始終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只是凝立了片刻,便舉步向城頭走去。

  一走上城牆,綠綺的目光落到羅承玉的背影上,心中微微一動,只覺得這素日看起來溫和沉穩的青年此刻的背影分外的孤傲,便如冬日孤松,凌霜傲雪,更是透著無邊的寂寞,記起當日子靜離開七星塢的時候,也是這般立在湖岸上,獨自一人看著落日餘暉,雖然兩人氣度全無相同之處,可是那種彷彿融化在骨子裡的深深寂寞,卻是一般無二。這一刻,綠綺才突然想起,這個青年雖然位高權重,可是他終究只是火鳳郡主的義子,以這樣尷尬的身份成為燕王世子,想必他也有說不出的心事吧。

  轉身從山駿手中取過古琴,她也不驚動羅承玉,逕自走到一邊,望了一眼鳴聲如雷的滔滔大河,纖手輕撫,風雷之聲驟然而起,驚得眾人都是渾身一震。綠綺卻不理會,十指輕拂,擬出河水奔流之態,眾人聽在耳中,只覺那琴聲便如滔天水浪,一層層撲面而來,浪高風險,不覺之間已經是額頭見汗,偏偏這時,河風大作,令得黎陽城下的河水波浪滾滾,奔流東下,聽著琴聲,俯視河水,恍惚之間,幾乎分不清孰真孰幻,竟覺身置河心一般。這時,綠綺的琴聲越來越高亢,琴中發出金石之聲,原本奏的是河水奔流,不知不覺間卻已經變成了金戈鐵馬,縱橫往來,她自受傷以來,彈琴之時從不輕動內力,可是今次卻是將內力緩緩滲入曲中,漸漸增強,到了此時,她的琴聲隨風飄蕩,幾乎整個黎陽城都可以聽見,這城中因為兩軍多年對峙,城中倒多半都是軍士,縱有些平民,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燕趙男兒,對於兵戈之事,早已經見熟見慣,聽著這似黃河奔流,又似千軍萬馬的琴音,盡皆沉迷。

  羅承玉雖然專心軍略文治,但是卻也精通音律,這時他早已將心思轉移到琴音之聲,聽著聽著卻皺緊了雙眉,憶起平日綠綺的琴音之中往往有著無邊的寂寞,這也是他喜歡聽綠綺彈琴的原因所在,卻不像今日這般隱隱有義不顧生的絕決。他緩緩轉過身去,目光落到綠綺身上,只見她蒼白如雪的容顏上帶著一抹輕紅,那是心力將竭的徵兆,心中一寒,疾步上前,伸手抵在她背心靈台穴,一縷平和中正的真氣湧入綠綺即將枯竭的丹田,綠綺重傷未癒,原本已經是拼了性命施展天魔琴曲,此刻羅承玉的真氣渡入她體內,她無力抗拒,雙手低垂,離開了琴弦,琴聲嘎然而止。山駿等人這才發覺綠綺的異狀,都是心中巨震,瞬間明白方纔這女子竟是不惜生死用琴音亂了眾人心智,玄組護衛之首乃是血箭花無雪,他一向果決,不需羅承玉吩咐,便令千手唐平趕去都尉府將青萍和忠伯禁錮起來。

  羅承玉也不理會手下護衛的舉動,只是將真氣渡入綠綺體內,他的武技不過平常,但是所修習的內功卻是當世最正宗的心法,他又是元陽之身,日積月累練習下來,進境雖然緩慢,但是根基之穩固,內力之精純,卻是天下無雙,用來救人卻是最好不過,若非是他以本命真元替綠綺療傷,綠綺縱然不死,只怕也將纏綿病榻,終身不能痊癒。

  過了片刻,唐平匆匆趕來,這時孟湫也被驚動趕來,唐平不敢打擾羅承玉,低聲告知孟湫,雙絕住處只有忠伯還在,青萍已經影蹤全無,孟湫皺眉不語,按理說應該派兵追擊,可是若無羅承玉之命,城中兵馬可不便輕動,就是他也不好下令出兵,便只是令黎陽守將傳令下去,小心戒備。此時天色已經漆黑一片,眾人就用錦幔圍住羅承玉和綠綺周圍,又在外邊點了火把,將錦幔裡面照得通明,驅散了深秋的大半森寒。

  直到二更時分,羅承玉才鬆開手,這時綠綺面上已經有了幾分潤澤,神色平和,顯然性命已經無礙,羅承玉卻是神色憔悴,元氣大傷,聽了花無雪的稟報,他揮手令眾人站的遠些,看向清醒過來的綠綺,淡淡問道:「令妹是如何逃脫的,你為何拚死為她掩飾?」語氣中有著難以描述的失望,他本已將這兩個女子當作親人看待,卻不料她們卻是從未信過他。

  綠綺目光閃動,隱隱有些霧氣,縱然是以她的淡漠,也為羅承玉的舉動而感慨萬千,本命真元非同尋常,若是耗損很難恢復,羅承玉今日所消耗的真元,只怕要用一兩年的時間苦修,才能恢復過來,此刻她心中原本的排拒怨憤也漸漸淡去了,道:「舍妹一路上無時無日不想逃走,只是殿下約束甚嚴,我們沒有機會,其實舍妹心中勝負之念淡薄,當日岳陽樓下受傷雖然比我重些,但不過是尋常內傷,綠綺受的卻是心神之傷,所以舍妹傷勢痊癒的速度遠在我之上,五日前已經恢復了六成內力,只是為了迷惑世子殿下,裝作傷重難愈的模樣罷了。日落之時我們姐妹正在商量如何逃走,因為到了黎陽之後,就即將進入幽冀腹地,我們逃走的機會幾乎要沒有了,所以決定捨命一搏。想不到山護衛卻來相召,我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就讓舍妹易容成忠伯模樣,到了此地,世子身邊的護衛自然是不會讓她上城的,她就可以脫離郡守府的森嚴守衛,尋機混出城去。只是我擔心她被人識破,所以才用天魔琴音令眾人心神恍惚,舍妹便可趁機出城了。只要殿下諸人都不留心,以舍妹的聰慧,離開黎陽城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羅承玉神色微動,道:「兩位小姐果然聰明果決,只是青萍小姐莫非不念著小姐和貴僕的安危麼?」

  綠綺淡淡道:「自然是念及的,只是舍妹心中卻更記掛著子靜的生死,與其留在此處苦苦等待,她寧可親自去尋子靜,子靜行刺殿下,已經和幽冀結仇,而且他對幽冀十分排拒,縱然死裡逃生,也不會到信都來尋我們,舍妹常言子靜性子又蠢又笨,若是孤身飄零江湖,她實在不能放心,何況殿下將我姐妹接到幽冀,若是子靜一時糊塗,前來相救豈不是自投羅網,所以她便是寧死也要逃離殿下的掌握。」

  羅承玉歎氣道:「兩位小姐乃是清絕先生弟子,與幽冀淵源極深,我將兩位接到身邊,也是因為子靜臨去相托,子靜對我恨意極深,仍然相信在下,更以兩位安危相托,在下絕無半點惡意,不許兩位離開,也是因為擔憂有人心存不軌,乘人之危,莫非小姐對在下竟沒有半點信任麼?」

  綠綺搖頭道:「若是完全不信任殿下,舍妹是絕對不會一人脫走的,但是舍妹和子靜的性子,都不會隨便接受殿下的好意,若是舍妹到了幽冀,就是殿下不再怪罪子靜行刺之舉,子靜和舍妹也無相見之期,所以舍妹只有南返一途,我們姐妹知道殿下絕不會同意此事,所以唯有不告而行。」

  羅承玉默認良久,道:「那麼你的心意呢?可是也不願意留在幽冀?」

  綠綺那雙有些黯淡的明眸凝望了羅承玉片刻,起身盈盈下拜道:「我姐妹辜負殿下厚誼,又涉嫌刺殺殿下,兩罪並罰,自知難赦,不論殿下如何處置綠綺,綠綺甘之如飴,只是舍妹年幼,忠伯唯知聽命行事,請殿下加罪綠綺一身,勿要株連無辜。」

  羅承玉負手而立,低首望去,卻見綠綺顏色如雪,花容慘淡,但是人品風致卻如白蓮一般孤傲高潔,心思千回百轉,終於歎道:「子靜行刺之事,雖然與你們有些牽連,但是你們卻非是同謀,何罪之有,我軟禁你們在先,你們姐妹設計脫逃在後,此事我也不怪你們,只是綠綺你用琴音亂我軍心,此罪不可不罰,我府中尚少一位琴師,若是小姐肯屈就,就當作功罪相抵,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綠綺心中一寬,權貴之人,性情莫測,她雖然覺得燕王世子可能不會加罪自己,卻也擔心他下令追殺青萍,更擔心累及忠伯,此刻才終於放下心事,從容道:「殿下寬宏大量,綠綺代舍妹叩謝,殿下之命,綠綺不敢不從,願為琴師三年,以贖罪愆。」說罷恭恭敬敬地叩首下去。

  羅承玉微微一歎,知道這女子話中之意,終究是不肯久留幽冀,黯然受了綠綺的拜謝,淡然道:「如此也好,你這樣的琴藝,原也不該拘束在繁華錦繡之中,你傷勢極重,就先回去休息吧,我會下令,若是發覺令妹定會以禮相待,其實她就是離開了黎陽,也很難逃到黃河南岸,便是我軍中最精銳的斥候,非是萬不得已,也不會選擇夜渡黃河的。」

  綠綺卻是淡淡一笑,沒有爭辯,只是勉力站起身來,雖然在羅承玉助她療傷之後,性命已經無礙,但是卻是渾身無力,只是這樣一個動作,便已經艱難非常,起身之後,嬌軀晃了幾晃,更是差點跌倒,她瞑目片刻,終於不再頭暈目眩,這才襝衽為禮,伸手抱了古琴,緩緩向下走去,見她步履維艱,就是原本十分惱怒的山駿等人也覺得心中不忍,但是卻又不敢上前攙扶。

  卻是孟湫昔年和清絕先生也是舊交,看的不忍,他不擔心羅承玉會責怪他,上前扶住綠綺,取過古琴,冷冷道:「小小年紀,模樣都是花柳一般,卻是一個冷得像冰雪,一個烈的像野火,也真難為你們的師父,怎麼教養出這樣一雙不知好歹的丫頭。」

  綠綺早已知道這老者和自己的恩師乃是故交,雖然聽著孟湫的埋怨責怪,卻是覺得心中溫暖,但笑不語,緩步向下走去,還未走下城頭,只聽見城上傳來歌聲道:「將軍發白馬,旌節渡黃河。簫鼓聒川岳,滄溟湧洪波。(注1)」那人只是將這四句唱了數遍,慷慨激昂,不絕如縷,綠綺本是深通音律之人,聽出那歌聲中有著滄海橫流的壯志豪情,細細品味之下,不覺竟是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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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李白《發白馬》節選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6
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二章 水閣初會


  巴陵郡守府佔地極廣,原本是前朝富貴之家的府邸,乃是名匠設計,素有瀟湘名園之譽,前朝末年,流寇攻岳陽,城破之日,郡守自焚殉城,原來的郡守府就成了廢墟,反而是這座名園,因為被流寇首領佔據當作府邸,反而得以倖存,寧素道被任命為岳陽郡守之後,喜歡這園子秀麗清雅,便將這裡改建成了郡守府。前面三進修整增建之後,當作官邸,後面的園子則分隔成三個彼此相通的小園林。中間的那一座叫做「橘園」,又叫後園,因為滿園的橘樹而得名,作為官邸的後宅。東邊的園子叫做「鶴園」,富麗精巧,湖石嶙峋,花木扶疏,掩映成趣,乃是接待貴賓的驛館。西邊的園子叫做「竹園」,卻是從洞庭湖引水過來,蓄水成湖,沿湖種了斑竹、梅花竹,間或有幾株梅花,竹影婆娑,暗香疏影,清雅空靈。園中別無屋舍,只在湖心用青石為基,建了一座水閣,只有一座九曲竹橋和湖岸相連,卻是幽居清修的好所在。這裡是滇王吳衡在岳陽時最喜愛的靜修之所,所以平日除了照料園子的下人之外,就是寧素道自己,也輕易不到這裡來。

  正當午後,秋日的陽光依舊熾熱非常,透過淺碧色的紗窗在淺黃的楠竹地板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痕,一道自屋頂垂下的竹簾將水閣分成明暗兩間,簾內是一張寬大的軟榻,榻旁擺著黃楊短几,牆壁上掛著一副雪竹圖,以及一柄褐色刀鞘的五尺長刀。簾外在東窗下擺著一張梨花書案,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和一些卷宗,案頭的博山爐內焚著沉水香,輕煙寂寂,淡淡繚繞在閣內,使得這間的近乎簡陋的水閣越發顯得靜謐出塵。西窗下則是一張方榻,上面鋪著蘆席,榻上擺著紅木方幾和一套茶具,榻下擺著茶灶,榻角放著幾個貼著不同紙簽的水罐,正是臨水煎茶的好所在。

  吳衡放下筆,將披閱過的文書放到一邊,旁邊伺候筆墨的侍衛吳雲善熟練地接過文書裝入信封當中,蓋上印章封泥,笑道:「王上,您忙了半日了,不如休息一會兒吧?」

  吳衡失笑道:「什麼時候你這愣小子也知道管起本王的起居了?」

  吳雲善本是吳衡收養的孤兒,得吳衡親傳武藝,從十六歲就跟在吳衡身邊隨侍,自然不會太拘束,坦然道道:「臨行之前王妃囑咐屬下,王上身體要緊,不可太勞累了,軍政大事總是處理不完的,若是王上累壞了身子,才是得不償失呢。」

  吳衡呵呵一笑,站起身在室內踱了幾圈,疏散了一下筋骨,才狀似無意地問道:「地牢裡面的客人還好麼?」

  吳雲善聞言有些驚愕,卻很快答道:「稟王上,那個刺客被段將軍鞭傷之後,傷勢剛剛好轉,又病了一場,燒了兩日,聽幾位先生說,是重傷未癒,又受刑傷,火毒入體的緣故,不過他年紀輕,根基又好,用了藥以後恢復得很快,就連身上的鞭傷也沒有留下多少痕跡,這兩日已經可以起身走動了,聽段將軍說,他的內傷還沒有好,這幾日還咳血來著,不過幾位先生都說是內腑的淤血,咳出來才好。」

  吳衡略一皺眉,這些日子他忙於軍政大事,對於子靜的事情沒有再過問,想不到卻是傷病如此。方纔已經得到幽冀傳書,羅承玉已經派了人過來,信中之意是要將刺客帶去信都,以吳衡的心智,自然看出羅承玉恐怕沒有要殺子靜的意思。若非是原本已經打定了主意,用子靜結好幽冀,吳衡還真是有幾分捨不得,畢竟這樣的少年高手,平常就是想要招攬都無處尋覓呢。只是現在得知子靜的境況,若是日後此人為幽冀所用,或者逃脫在外,恐怕會成為禍患,自己倒還罷了,段越下令對他用刑,卻是難免危險。想到此處,吳衡便覺得不應該再避而不見了,便笑道:「既然他可以行走了,就把他帶到這裡來,本王也想見見這個有本事血洗聽濤閣的小魔星呢。」

  聽著吳衡略帶玩笑的話語,吳雲善可不會當吳衡是隨便說說,事實上,只看吳衡對那少年刺客的種種厚待,至今仍然沒有召見那人,已經是頗令他們這些侍衛大惑不解呢,應諾之後,吳雲善連忙親自去地牢提人。

  帶了幾名侍衛走入陰暗的地牢,吳雲善便不由一皺眉,牢房之內滿是刺鼻的藥香,深秋時節,又是在地牢之內,縱然是厚厚的氈毯錦帳,仍然不能隔絕絲絲陰寒,凝神瞧去,只見楊寧正面向內側躺著,似乎正在小憩。

  吳雲善上前朗聲道:「子靜公子,王上要見你,請你起身更衣。」

  牢房之內一片寂然,楊寧身軀沒有絲毫動靜,就在吳雲善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他才翻身坐起,轉過頭來,冷冷道:「天南刀尊要見我麼?也好,我很早就想見見滇王的刀法,也好看看他和逸王比起來,誰的刀法更厲害一些。」

  天下使刀之人,都以逸王楊遠為第一,四大宗師之一的身份人人傾慕,而滇王吳衡也以刀法聞名天下,卻因為種種緣故屈居楊遠之下,只得了一個刀尊的稱號,雖然吳衡並不看重武道上面的聲名高低,可是在滇王境內,卻是無人敢將兩人相提並論。想不到這少年刺客竟然一開口就說到此事,吳雲善不禁怒從心起,懷疑這少年是否有意挑釁,可是四目相對,吳雲善卻發覺這少年蒼白清瘦的面容上滿是熾熱的神采,幽深的雙目中更是流露出誠摯的意味,倒像是一個見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不由微微一怔,心中怒氣煙消雲散,吳雲善笑道:「我們可沒有見過刀王的本事,不過想來王上不會比他遜色的,倒是子靜公子,莫非見過刀王出手麼,要不然怎麼能拿王上和他比較?」

  楊寧認真地點點頭道:「自然是見過的,四年前師尊和他比武,准我在旁邊觀摩,不過我沒有看完就暈倒了。」

  吳雲善心中一震,跟在吳衡身邊,他的眼界心智自然不凡,想不到如今卻聽到了這樣的隱秘,這少年的師父竟然能夠和刀王比武,而且聽這少年語氣中全無傷感,想必他的師父最不濟也是全身而退,可見必然是當世高手,可是若有過這樣一場龍爭虎鬥,為何卻從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聞呢?吳雲善不知道楊寧身為武道宗弟子的隱秘,要不然就能從楊寧這番話語中推測出更多的東西,當下他只是暗暗記在心裡,便令僕人進來服侍子靜更衣。

  楊寧原本只穿著白色綢衫的寢衣,如今吳衡要見他,自然不能再這麼隨便穿著,解開鐐銬之後,楊寧無視站在牢門之外緊握匣弩的侍衛緊張的神情,接過青色夾袍穿上,也不束髮,隨手取了一方頭巾將披散的頭髮攏住,然後神色淡漠地任憑兩個侍衛將用一副小些的鐐銬鎖住雙手,邁步走出牢門。

  跟在吳雲善身後走過漫長的甬道,走出守衛值守房間的屋門,強烈的陽光立時射入他的雙眼,楊寧忍不住停住腳步微闔雙目,直到適應了光線,他才淡淡掃了吳雲善一眼,道:「前面帶路吧。」他的語氣極淡,但是卻是慣於發號施令的口吻,吳雲善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一揖,口中說道:「屬下遵命。」話音未落便是滿面通紅,驚覺自己竟然失言,不由抬頭望去,卻是一眼望進一雙如同雪中烈焰一般的熾熱幽深的鳳目中去,一時之間,竟是忘記了言語。

  方纔在地牢之內,雖然也能看清楊寧的容貌,但是陰暗的燈光和沉重的鐐銬令這略顯瘦弱的少年顯得憔悴不堪,而楊寧方才略帶稚氣的言語和清秀的面容,也讓吳雲善生出錯覺,竟是有些淡忘了這少年的危險。可是走到陽光下面之後,在即將見到當世僅次於四大宗師的絕世高手這情形的刺激下,楊寧原本被傷病壓制住的氣勢便如匣劍帷燈,再也難以掩飾,那是一種猶如雲裡孤峰、雪中青竹一般的氣質,孤傲、冷漠,還有幾分刻骨的寂寞,而那一雙流光溢彩的冰寒雙眸,更是令他那原本不過是端正清秀的面容,憑添了幾分煥然神采。

  不過吳雲善畢竟是滇王吳衡身邊的親信侍衛,幾乎是剎那之間已經清醒過來,想到方纔的失態,他索性更加恭謹了幾分,便如同替貴客引路一般模樣,領著楊寧走向「竹園」。

  楊寧根本沒有在意吳雲善的舉動是否恭謹有禮,方纔他在動身之前,已經再次調息,發覺自己的內傷只痊癒了三成,再加上病體未癒,別說是想要出手過招,就是想要逃跑都沒有足夠的力量,不過他本也沒有想過在此刻逃跑。能夠見到「天南刀尊」,這樣難得的機會他可不會錯過,心中生出無比的自信和豪情,身為武道宗弟子,縱然是在重傷未癒的時候,也不會在武道中人面前有絲毫自卑示弱,面對強大的對手,楊寧徹底擺脫了因為囚禁刑罰以及纏綿不愈的傷病而生出的一絲軟弱,他自己雖然沒有覺察,可是這些日子的挫折依舊在他身上籠罩了無形的陰影,只是這一切,都在這陽光下悄然散去。

  走在滿是竹葉的青石小道上,聞著淡淡的竹葉清香,楊寧只覺得心中生出莫名的歡愉和興奮,繞過竹林,眼前一亮,只見九曲竹橋通向湖心水閣,橋頭兩邊各自站著一個侍衛,都是面沉似水模樣,楊寧看也不看這兩人,目光炯炯看向水閣門上掛著的梨花木匾,上面寫著「清水軒」三個大字,落款正是吳衡。

  楊寧停住腳步,定定瞧著匾額,卻是努力思索起來,他雖然不懂得書法,可是火鳳郡主雖然並不教他讀書明理,卻時時督促他習字臨帖,就是他練武最辛苦的時候,也少不了每天臨上幾張貼,更是常常說起字如其人的道理,楊寧雖沒有識字觀人的本事,此刻也不由努力思索,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一點楊寧還是明瞭的,故而不會錯過這難得的機會。

  可是想來想去,楊寧才發覺自己竟是沒有見過娘親和師尊之外他人的字跡,只有將吳衡的字跡和娘親、師尊比較,無論是火鳳郡主還是隱帝,都有一手絕佳的好字,火鳳郡主的字鐵劃銀鉤,英風烈氣,鋒芒畢露,隱帝的書法溫潤流暢,字裡行間透著寧靜祥和之意,而吳衡的字卻是遒勁厚重,氣勢磅礡,看了片刻,雖然不能付諸言辭,楊寧心中卻也隱隱明瞭三者的區別,斂去最後的一絲惶惑,他朗聲道:「武道宗不肖弟子許子靜,請見天南刀尊吳前輩。」他還是動了些心思的,從平煙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份過於敏感,所以他並沒有說出楊寧這個名字,子靜本就是他的字,許是他的母姓,說起來也不算是假名字,更何況幽冀許氏雖然天下皆知,但是姓許的人數不勝數,他也不擔心會露出什麼破綻,至於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求見,卻是避過了此刻階下囚的尷尬身份。

  水閣的木門無風自開,裡面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道:「無需多禮,進來吧,雲善除去子靜身上的枷鎖,在這裡不需這麼麻煩。」

  吳雲善自然知道吳衡的意思,且不說楊寧身負重傷,就是他完好無缺,在吳衡面前也沒有本事耀武揚威,所以上前解開楊寧身上的鐐銬,楊寧也不道謝,舉步向水閣之內走去。只是邁出了第一步,氣勢又是一變,彷彿已經出鞘的利劍,殺氣縱橫,鋒銳無比,吳雲善幾乎是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刀柄,卻是被那瞬間爆發的戰意殺氣逼得後退了兩步。

  楊寧絲毫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幾乎是在走入「竹園」的那一刻,他的心思就全部投入了和吳衡對抗之中,當鐐銬脫落的一刻,他全然忘記了身上的傷勢,戰意熊熊而起,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自他夢醒的一刻,所面對的敵人,只有水閣之中的這人給了他無窮的壓力,顏紫霜、練無痕、孟湫等人武功和他最多在伯仲之間,平煙武功雖然比他高,可是兩人相對之時,他心中初時是感激,後來是憤怒,雖有死戰之心,卻非是純粹的戰意。而閣中之人雖然不曾出手,可是那逼人的刀氣已經破壁而出,楊寧以戰意殺氣相抗,卻仍覺得如負山嶽,越往前步履越是艱難。

  滴滴汗水從額頭滑落,雖然如同浪潮山嶽一般的氣勢一重重撲來,可是楊寧仍然挺直了身軀,一步步向前走去,身上的衣衫無風自動,不知何時,鬆鬆攏住頭髮的頭巾飄落在地,散落的髮絲遮住了雙眼,可是楊寧熾烈的目光卻彷彿沒有任何阻礙,只是凝視著水閣敞開的門口。終於,他跨出了最後一步,踏進了水閣,木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

  目瞪口呆地看著楊寧艱難的步伐,衣衫散發無風飛舞的詭異景象,自身卻是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直到楊寧的背影消失在閣門之後,突然,吳雲善發覺自己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氣息,水閣之內彷彿空空蕩蕩,又彷彿是裡面的兩人已經封閉了他們的世界,那是不容外人插手,也沒有人可以插手的世界。吳雲善心中突然覺得萬分惆悵,這一刻他終於發覺了與他視若神明的王上之間的距離,是多麼遙遠。

  一走進閣門,楊寧頓覺那無邊無際的威勢一掃而空,彷彿一腳踏入了萬丈深淵,氣血逆行,原本已經漸漸壓制的傷勢突然爆發出來,只覺得千萬道真氣在週身經脈中橫衝直撞,縱然是以他的堅忍,也幾乎忍受不住週身經脈膨脹收縮的苦痛,眼前一黑,身子逕自向地上摔倒。

  還沒有沾到地面,已經有人將他扶住,助他盤膝而坐,一手按在背心靈台穴上,一縷平和中正的真氣渡入他體內,卻也不強行替他收攏真氣,只是在他經脈之中緩緩遊走。楊寧所練的武道宗心法本是七分陽剛,三分陰柔,這樣才能兼有勢如雷霆的攻勢和種種狠毒詭譎的小巧變化,此番傷重一來是因為連連受傷,經脈不堪重負,二來就是因為平煙留在他體內的異種真氣擾亂了他體內真氣的陰陽,沒有半年以上的時間是不可能好轉的。而從背心渡入的這一縷真氣乃是道家正宗,最是沖淡平和,最具調和的功效,楊寧體內的真氣與之並不衝突,反而它的吸引下漸漸匯聚起來,運氣三周天之後,楊寧體內真氣漸漸回歸正軌,就連平煙的異種真氣也化去了十之八九。楊寧只覺得那原本頑固難愈的內傷竟然已經好了六七成,心念一動,穴脈自動封閉,隔絕了身後手掌傳來的真氣,潛心調息,不多時已經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不過他雖然不擔心有人加害,卻依舊沒有進入龜息狀態,畢竟還有人等著呢。

  吳衡收回右手,含笑望去,只見楊寧蒼白的面容漸漸多了幾分血色,若非眉宇間仍有幾分病容,又比當日初見清減了幾分,倒是看不出仍然身負傷病,不過看了片刻,吳衡心中又有些憂慮,這少年未免太倔強了,方才以內力震開自己的手,卻是不願自己再多耗真氣助他療傷,恐怕目前他最多恢復了一半功力,翠湖的心法和武道宗的心法本就是彼此相剋,這樣一來,他的傷勢會拖上很長一段時間,這對於他目前的處境來說,卻是最不智的舉動,可是他卻仍然這般絕決,看來自己想用替他療傷的恩惠換取此子千金一諾的意圖,卻是很難達到的了。許子靜,這個名字卻沒有聽說過,姓許,和幽冀會有什麼關聯麼?應該不會的,如果他真的和幽冀許氏有關,這樣的人品本領,早已經名動天下了,更何況燕王就是真的派人行刺羅承玉,也不會派一個自己的族人出手啊。吳衡完全沒有想到楊寧真正的身份,畢竟他近日也得到了七殿下安王楊邛的密書,猜測逸王楊遠身邊的那少年就是九殿下楊寧。

  不知過了多久,楊寧睜開雙眼,起身長揖道:「晚輩拜謝前輩襄助療傷的大恩,前輩若有吩咐,但請直言,晚輩若能辦到,必定捨命相報。」神色恭謹非常,這已經是楊寧幾乎從來沒有過的舉動,過去的十七年,除了在娘親和師尊面前,他幾乎沒有對任何人這般大禮。不過吳衡卻是啼笑皆非,這小子當真是不通世事,這般說法倒好像是諷刺自己挾恩圖報,心中雖然這樣想,吳衡口中說道:「本王將你從湖中救起,卻是乘人於危,將你囚在地牢,且御下不嚴,令你重傷未癒就受了刑罰,雪上加霜,心中頗有不安,便思補報,方才著意令你傷勢發作,便是為了助你調順真氣,本王迫於盟約,還要將你交給幽冀來人,陷你於水火當中,你本該怨恨本王才是,至於什麼恩情,再也不要提起。」

  這番言語若是對別人來說,就和宣佈立刻將其推出去處斬差不多,楊寧也是聽得呆了,雖然對於此事他已經有了準備。

  落入吳衡之手,楊寧原本以為會被處死,畢竟他在聽濤閣殺了那麼多巴陵郡守府的護衛,可是吳衡對他卻是頗為禮遇,雖然對他的看管毫不放鬆,但是不論是地牢的陳設,還是延醫救治,都是令他頗為感動的。雖然其中發生了段越施刑的插曲,可是楊寧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隱隱感覺到段越後來對自己竟是沒有了殺意,甚至還有幾分欽佩,事實上他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段越說了那一番話之後,那些監押自己的護衛雖然仍然冷淡疏離,可是明顯少了仇恨憤怒的神色,雖然這些還不足以令他對段越生出好感,可是卻也不會懷恨在心了。

  等他傷勢有些好轉之後,確定了吳衡不會殺了他,便是他再不解世事,也知道十有八九吳衡會將他交給羅承玉,因為從未想過臣服於人,至於吳衡招攬他的可能,他卻是根本沒有想過。可是即使早已經有了準備,楊寧聽聞吳衡的話語,仍覺心中巨震。幽冀,這原本是他心中禁忌的字眼,再度擺到了他的面前,卻是再也不能逃避。

  楊寧方才拒絕吳衡繼續相助他療傷,心中存了留下平煙的異種真氣好慢慢研究的心思,卻還有一個他自己也不願想起的念頭,若是他重傷未癒,那麼即使被押解到信都,也是身不由己,就不算是違逆娘親的命令了,更何況青萍和綠綺姐姐都已經去了幽冀,他若是不去幽冀怎能將她們救出來。吳衡的話語雖然沒有什麼特別,卻是讓楊寧再也遮掩不了心中渴念,他竟是想去幽冀的,想去看看娘親的故鄉,想去看看那從未蒙面的外祖,想去看看那不知是恨是妒的義兄,可是近鄉情怯,竟然只有在被迫的情況下,他才能心安理得的踏上幽冀的土地。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6
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三章 烹茶論舊

  楊寧的失神,並未瞞過吳衡的眼睛,只是在他眼中,楊寧近鄉情怯的反應卻成了惶惑,這反而讓吳衡心意發生了變化,原本他覺得這自稱許子靜的少年過分冷血無情,甚至對自己的生死都漠不關心,此刻見他露出軟弱神態,方覺得他畢竟是個十七幾歲的少年,心中生出不忍之情,原本準備冷眼旁觀的想法不由有些許動搖。

  楊寧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一個神態無意中改變了很多事情,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淡淡道:「若非王爺相救,只怕我已經死在湖心了,今日王爺將我交給羅承玉,對前輩來說,這是應有之義,在下也無法責怪,此去幽冀,不論是生是死,都和王爺無關,若是我能生還,也不會因為今日之事懷恨王爺,只是臨去之前,在下很想領教一下王爺的風雪刀法。」

  吳衡聞言微微一怔,良久才道:「莫非尊師就是西門烈西門斷水麼?」

  楊寧微微一怔,他的恩師複姓西門,名烈,自斷水,但是這名姓幾乎無人知曉,忍不住驚訝地問道:「師尊行走天下一向是隱姓埋名的,想不到王爺竟會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姓?」

  吳衡眼中儘是欣然之色,道:「本王也想不到昔日道左相逢的良朋竟然竟是令師,更是想不到西門先生竟是武道宗傳人,難怪令師胸藏錦繡,包羅萬象,不知道西門先生可是武道宗宗主?」

  楊寧搖頭道:「師尊雖然是上代宗主嫡傳,但是卻非宗主身份。」

  吳衡若有所思地道:「這便合理了,西門先生雅致高潔,性情恬淡,但是出手卻是凌厲狠毒,我心中常覺矛盾非常,如今想來,卻是因為修練的武功和性情不甚相合,倒是子靜你孤傲剛烈,意與心合,才是可以承繼武道宗道統的傳人,若是本王所料不差,西門先生雖然不是宗主,卻有傳承之責,待子靜你歷練出來,只怕就會繼任宗主之位了。」

  楊寧眼中閃過厲色,他自從恢復記憶以來,每每回想往事,記得在被娘親逐走之前,師尊曾經用了七日時間,督促他記下了許多深奧難解的武功心法,雖然因為兩年的懵懂,他已經忘記了大半,可是靈智恢復之後,卻發覺這些心法幾乎是字字珠璣,他也是聰明之人,聯想到從前師尊偶然流露的心意,自己若能武道大成,果然就會承繼宗主之位,只是這些事情乃是師門隱秘,卻被吳衡說出,讓楊寧縱然是在這般窘境之下,也不由生出一絲殺機。

  吳衡雖然看在眼中,卻是笑道:「當年本王和西門先生相識之時,正是連受重挫,幾乎心灰意冷之時,便索性閉關練刀,風雪刀法剛剛有了雛形,承蒙令師不吝教益,才能終至大成,為了不忘令師恩德,這套刀法的名字改稱『烈雪刀法』,除了令師之外,再無一人知道『風雪刀法』這個名字,所以本王才會知道令師便是昔日的西門先生。」

  楊寧這才恍然,為何吳衡一聽到風雪刀法四字就知道自己是師尊的弟子,他雖然從隱帝學武,但是兩人之間的關係卻是頗為冷淡,隱帝除了傳授武藝,講解心法之外幾乎從不涉及他事,風雪刀法也是隱帝在評述天下刀法的時候提及的,所以楊寧根本不知道隱帝和吳衡的這段交情。今日聽到吳衡提起,楊寧心中頓時生出渴念,很想知道師尊的過往。他少時的記憶當中,娘親和師尊是印象最深的人,可是火鳳郡主平素待他冷漠如霜,隱帝雖然和顏悅色,但是也是淡漠疏離,即使如此,楊寧對他們仍然心存敬慕,渴盼知道他們的一切,今日有機會得知師尊往事,他自然不願錯過。

  吳衡能夠感受到楊寧沉默中的渴求,略一沉吟,道:「今日難得遇見故人之後,子靜可會烹茶麼?」

  楊寧早已望見西窗下面木榻之上的茶具,他雖然出身富貴,可是曾經為了博得娘親歡顏,跟著宮人學過廚藝,烹茶雖然不甚精通,也略知一二,離宮之後,又遇見雙絕姐妹,清絕先生喜愛飲茶,所以青萍和綠綺在烹茶一道上造詣極深,青萍閒來無事,便教楊寧烹茶,楊寧當時雖然失去了記憶,卻並非瘋癲,所以記得很是清楚,聽出吳衡有意和他長談,他心中歡喜,不由露出純真的笑容,連連點頭。

  吳衡失笑搖頭,轉身上了木榻,拿起裝茶的錫罐道:「這裡是寧郡守家中珍藏多年的普洱茶,希望你烹茶的本事不會浪費了這絕品好茶。」

  楊寧接過錫罐,打開之後細細的看了茶膏成色,又放到鼻端嗅了一嗅,露出欣喜的神色,道:「青萍姐姐常說陳年的普洱茶是很難得的,她那裡最好的也只是存了三十年,可惜前次都沉到湖底了,這罐定是女兒茶,恐怕已經秘藏了百年以上。」

  吳衡聞言笑道:「你倒是識貨,這是寧郡守家中秘藏的名茶,普洱茶乃是武侯遺種,色澤烏潤或褐紅,滋味醇厚回甘,香氣馥郁,飲後令人回味無窮,雙絕已經隨燕王世子北上,既然青萍小姐也是烹茶好手,本王就忍痛割愛,送你一兩,請你帶給青萍小姐,也算是本王的一番心意。」

  楊寧面上一紅,低聲稱謝,取水淨手之後,從几案上取了玉刀切了少許茶膏,又取了碾羅器細細碾磨,手法從容細緻,面上神情專注,不多時茶沫已經碾好,然後點燃紅泥茶灶,從木榻一角放置的的水罐中選了一罐將水倒入茶釜之中,將茶釜放到火上,靜待水沸。

  吳衡淡淡瞥了一眼,笑道:「二十四年前,本王和西門先生烹茶論武,尊師特意取了玉龍山上終年不會消融的冰雪為烹茶之水,今日賢侄也選了冬日密藏的雪水,看來果然是一脈相承。」

  楊寧眼中閃過一絲悵然,喃喃道:「夜掃寒英煮綠塵(注1)……」只是念了一句便住口不言。昔年在洛陽棲鳳宮中,他若能得到侍奉火鳳郡主兩人品茗的機會,總是珍惜無比,自然將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其時宮中品茗喜用天下名泉,常用驛馬千里迢迢地送到洛陽,唯有火鳳郡主愛用無根之水,尤其是隆冬之際,定要用雪水烹茶,楊寧記憶極深,方才便下意識地選了剛從地底取出的雪水烹茶。

  吳衡自不會錯過這一細節,心靈的一絲最細小的縫隙,都可能影響武道上面的進境,若是敵對,那一線破綻,很可能就是生死分際,雖然此刻他對這少年已經生出親切之感,但是身為武者的習慣,仍然讓他沒有錯過楊寧流露的這一絲軟弱,神色上卻不曾流露出一絲破綻,側耳聽著水響,他淡淡道:

  「本王剛到而立之年,便已經手握大權,平定南疆,不論是權勢聲名,都已經極為顯赫,可是本王最得意的卻是我這一身藝業,本王十二歲學刀,十八歲刀法初成,憑著一柄長刀往來商道之上,縱橫捭闔,無人敢攘鋒芒。後來本王為解民之倒懸,在南疆起義軍抗暴,衝鋒陷陣,馬前無三合之將,也憑得是手中長刀。本王能以寒微之身平定南疆,多仗這身武藝,所以一向十分自負,自認刀法天下無雙。可是世人稱我『天南刀尊』,卻譽楊遠為『刀王』,其中含義自然是說本王只能在南疆稱雄,本王當時雄心萬丈,自然不肯心服,很想和楊遠一較高下。可是本王裂土南疆,楊遠身在三秦,自然無緣相見,本王也只能扼腕不已。

  或許是天遂人願,那時天下大勢已經漸漸明晰,關中楊氏和幽冀許氏,兵精甲銳,冠絕天下,幽冀暫且不說,關中楊威有併吞天下之心,可卻在爭奪并州的時候輸給了幽冀,雖然得到了上黨之地,可是北方四郡和晉陽卻都被燕王所據,既然不能盡得并州,便生出侵奪益州之心。益州李子善素來懦弱,世人多半以為他能夠佔據益州肥沃之地,是仗著他宗室的身份,不過益州沃土千里,人口百萬,楊威也擔心不能一舉攻下,便有意和本王結盟,欲和本王平分益州。當時本王剛在南疆站穩了腳跟,還無心取岷蜀,雖然良機難得,但是計較一下厲害得失,戰與不戰都在兩可之間。於是本王就對使者說,若是刀王楊遠肯屈尊到南寧一趟,此事才有商量的餘地。

  楊遠那時雖然還沒有宗師之名,可是已經是天下有數的高手,能與賀樓啟一戰,雖敗尤榮,更何況他敗而不餒,刀法越發精進,名動天下,本王雖然自負刀法出眾,也知道名聲還差得很遠,本來未必有資格向他挑戰。可是這權勢地位,當真是重要得很,楊遠既然是楊氏子弟,也不能擺脫家族的約束,所以他親來南寧,和本王比刀。

  本王和楊遠這場決戰外人並不知道,本王的刀法雖然不錯,可是比起楊遠的神刀,還是相差甚遠,唉,一刀既出,威凌天下,見者傾服,那一日本王才知道為何楊遠被稱為『刀王』,雖然我們兩人只是交手一招,可是本王自愧不如。敗也就敗了,本王不是輸不起的人,可是這楊遠為了不傷及本王,竟在最後關頭強行收刀,以致被反噬的刀氣所傷,本王心中愧疚,所以也就答應了結盟出兵之事。一月之後,楊威兵出散關,進攻河池郡,本王也依約進攻清溪關,兵壓臨邛郡。」

  吳衡雖然語氣淡淡,可是說得卻是罕為世人所知的隱秘,若是旁人,稍知天下大勢,必然連一字一句都不敢錯過,只有楊寧,除了在吳衡提及和楊遠一戰的時候,分外留心之外,其餘的話語,便如清風過耳,全無痕跡,只是此刻他已經將吳衡當成師尊故友,所以仍是恭恭謹謹地聽著吳衡講述。

  恰在這時候,水沸如魚目微有聲,是為一沸,楊寧忍不住歡呼一聲,伸手取了鹽粒加入水中,手勢輕巧,鹽粒飄落如雪,寂寂無聲,沒入沸水當中,然後才抬起頭看向吳衡,眼中滿是期待之色,倒像是昔日在棲鳳宮中聽娘親和師父品茗閒聊一般光景。

  這極為孩子氣的神情讓吳衡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他身份尊貴,身邊的人對他都是必恭必敬,兒女又還年幼,倒是很少有這樣和樂融融的時候,所以也不禁微笑道:「結果不用本王細說你也應該知道了,若是本王勝了,今日也沒有漢王了,說起來也是本王低估了李子善,他一個宗室能夠在前朝崩潰之時割據益州,也是難能可貴,雖然他沒有什麼爭雄天下的野心,也沒有顯露出什麼鋒芒,甚至內政上面也被益州的世家左右,可是說句實在話,他是前朝宗室,這個身份有好處也有不好處,不知道多少人想把他除掉,免得他名正言順的復辟前朝,能夠坐穩益州之主的位子,這人必定是不簡單的。可惜本王輕視了他,他竟是腹有山川之險,在北面嚴防死守,在南面卻是示弱於我,連連敗退,誘敵深入,本王見益州南面兵力不足,也不虞有詐,輕騎突進,不料本王卻料錯了一件事情,以致中了圈套。這世上想要爭霸的諸侯雖然數不勝數,可是若是出身寒微,縱然一時得勢,多半不能長盛不衰,能夠成就霸業的便如浪裡淘沙,萬中無一。益州世家本就排拒守舊,都是絕不願意看到本王入主益州的,所以在有心人攛掇之下,各出私兵和本王連場血戰,結果兩敗俱傷,益州世家實力大損,本王平白替李子善做了惡人。待本王人困馬乏之後,李子善才伏兵四起,奪回滎經,益州軍斷了本王糧道歸途,將本王困在嚴道。」

  聽到此處,楊寧雖然不知道實際的形勢,也明白當日吳衡為何說與師尊相遇之前連受重挫,想來一個白手起家,成就諾大功業的人物,卻在最得意的武功和軍略上連受挫折,怪不得他要心灰意冷,雖然知道吳衡定然是安然而歸,卻也不禁問道:「王爺是怎樣突破重圍的?」

  見楊寧雖然神色極力維繫沉靜鎮定,可是眉宇間憂慮之色卻是難以掩飾,饒是堪稱一代梟雄的吳衡,也不覺心中一暖,卻是笑道:「緣邊如湧泉連珠,已是二沸了。」楊寧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忘記了留心釜中水沸,連忙從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邊攪邊投入碾好的茶末,他心知自己方才分了心,險些錯過了火候,所以此刻分外用心。偏偏就在這時,吳衡已經繼續說道:「其時天下諸侯多半都有一統野心,就是本王也不例外,大概唯有李子善無心爭霸,他派遣心腹和本王密會,若是本王同意結盟,便可息兵罷戰,本王心知南疆仍有不服膺南寧統治的勢力,雖然明知道李子善是不想和本王拚個魚死網破,才有意求和,也不得不同意了這個城下之盟,否則就是本王能夠突出重圍,實力大損之下,南疆也會風雲再起。」

  吳衡說來雖然輕描淡寫,但是嚴道之戰乃是他生平奇恥大辱,事後為了安撫境內各家勢力,幾乎是費盡了心思,如今他威震南疆,已經幾乎無人敢提及當日的城下之盟,但是他此刻說來卻是雲淡風清。若是別人聽到,定會敬佩吳衡的胸襟,偏偏楊寧對這些征戰殺伐之事茫然無知,只聽明白了誰勝誰敗,全不知這一戰的凶險。

  昔日關中、南寧兩家攻益州,而李子善雖然名義上掌控益州,但是實際上岷蜀和漢中都有許多世家割據地方,天下人都以為李子善必敗無疑,想不到原本才能平庸的李子善卻是毫不含糊,先集中精兵拒楊氏於散關,然後在南線示弱誘敵,利用南寧兵馬消滅了表面臣服,實際上擁兵自重的世家勢力,迫使南寧罷兵之後,又挾大勝餘威敗退楊氏,一舉奪得益州的全部軍政大權。大局已定之後,天下人無不驚歎李子善的隱忍韜晦和一鳴驚人,雖然自此之後李子善依舊安守疆土,不思進取,可是再也沒有人敢輕視於他。

  益州之戰的直接後果便是李子善穩穩佔據了益州,楊氏沒有能夠得到益州,并州之爭又失利於幽冀,關中雖然勢力最強,卻錯失了一統天下的契機,導致了天下分崩離析的複雜局勢,若非如此,兩年之後的洛陽會盟,楊威也不會被迫接受了帝藩分庭抗禮的局勢,這樣的結果在益州之戰時就已經決定了。

  楊寧一邊全神貫注地烹茶,一邊卻又認真聽著吳衡的說話,不知不覺間,心明如鏡,身外之物雖然纖毫必現,卻如明月照影,不曾在他心湖中掀起半分波瀾,雖然這樣的情形不過維繫了片刻,但楊寧卻在頃刻間邁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數年的厚積薄發,接連的挫折傷痛,吳衡高深莫測的修為的沖激,再加上無意而為的神來之筆,終於讓他破繭而出。

  他心境修為上面的變化不曾瞞過吳衡的雙目,吳衡不動聲色,心中卻是狂瀾滔天,只是在片刻之間,這少年竟然突破了武道路程之上最艱難的一關,雖然不過是剛剛突破,境界還不穩定,但是已經可以察覺這少年眉宇間的氣質有了輕微的變化,多了些從容淡漠,少了些戾氣桀驁,若是此刻他再和平煙交手,想必不會是那般慘烈的結局了,至少也能夠在兩敗俱傷之後安然退走吧。

  楊寧無意之中修為精進,自己卻是懵懂不覺,畢竟這樣的境界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所以隱帝在授業之時並沒有詳細說明,所以仍是專心致志地留意著釜中水勢。他明明知道吳衡定會安然無事,但是聽到吳衡安然南歸,還是心中一寬。恰在這時釜中的茶湯氣泡已經如同騰波鼓浪,已是「三沸」之時,他便加進「二沸」時舀出的那瓢水,使沸騰暫時停止,以育其華,又過了片刻,他取下茶釜,然後取了一個雪白的瓷盞,分了第一盞茶,雙手奉給吳衡。

  吳衡接過茶盞,見盞中茶沫如同雲霧蓮花,不由歎道:「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注2)子靜的烹茶手藝倒也配的上這絕品名茶。」說罷先是聞了聞雋永的茶香,然後舉起瓷盞分三口喝下茶湯,嘗味,品香,回味,沉吟片刻,又道:「陳年普洱茶果然不凡,若不飲此茶,便不能知道什麼是『無味之味』,子靜莫要拘束,也品一下你親手烹製的名茶吧。」

  楊寧也不推辭,便取了茶盞分了一杯,他卻是倣傚娘親的模樣,一口就將滾熱的茶湯全部喝了下去,熱茶將肺腑熨貼得十分舒坦,卻覺得口中茶湯淡而無味,渾然不似尋常普洱茶初入口時候的苦澀,他不由一怔,卻立時覺得一絲甜味彷彿從胸腹中升騰起來,流連在唇舌之間,沁人心脾,經久不散,直達肌骨,他這才覺出這陳年普洱茶的好處,饒是以他的心堅如鐵,也是神色震動,再想到吳衡答應送青萍一兩普洱茶,更覺心中狂喜。

  吳衡神目如電,將楊寧的神色變化都看在眼中,他特意在敘說自己與西門烈相識經過之前,先講了這兩件隱秘,因為這兩件事情一來的確和他與西門烈結交有所關聯,另一個緣故卻是趁機試探楊寧的來歷。楊寧這次行刺羅承玉,在吳衡看來,背後定然有某一方勢力指使,他雖然不想涉入幽冀的權位之爭,可是若說不想知道其中隱秘卻是虛詞。只是吳衡心機深沉,再加上早已判斷出楊寧不是武力可以脅迫的,就是想要言辭試探也未必能夠讓他開口,所以才設下了水閣之局。先是替楊寧療傷,然後又聲明要將楊寧交給幽冀,暗示了自己無心從他身上知道什麼隱情,去其心防,然後再用言辭刺探,這本是他打定的主意,即使意外得知了楊寧是昔日故舊的弟子,也沒有改變他的決心,反而更是方便他著手試探,更是特意選了這兩件事情。

  這兩件事情其中盡有不為人知的隱秘,又涉及到了皇室、益州漢王和南寧滇王三家,若是楊寧果然是任意一家所屬,斷然不會不動心,憑著吳衡的眼力,若是楊寧心情浮動,必然能夠看出蹊蹺,甚至有可能看出楊寧究竟是哪一家的人,這原本是萬無一失的法子。只是吳衡卻想不到楊寧除了武道之外幾乎並無所求,對於世間權勢之爭更是不放在心上,除了對於吳衡與楊遠比武的那幾句話特別留心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是聽聽罷了。吳衡雖然用心觀察,卻也只能得出楊寧並非其他勢力所屬的結論。

  不過這其間也有許多陰差陽錯之處,其實吳衡提到楊遠之時,楊寧並非不動心,畢竟那人乃是自己的堂叔祖,又曾經見過師尊與楊遠比武,皇室之中給楊寧留下印象的不過寥寥數人,楊遠便是其中之一,只不過吳衡誤解了楊寧心緒動搖的緣故。

  另一方面如果吳衡仍然是抱著開始的試探心情,楊寧雖然不懂得鉤心鬥角,可是對於別人的真心假意卻有著野獸般的直覺,偏偏吳衡得知了楊寧是故人弟子,又發覺這少年性子如同渾金璞玉一般,卻是有五分懷舊,三分喜愛,一分賞識,只餘了一分試探,所以楊寧也是真性情相待,沒有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這身份年紀相差甚遠的兩人卻是當真偷得平生半日閒,度過了愜意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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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謝宗可《雪煎茶》

  注2: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6
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四章 半刀傾城

  一釜茶湯最多可分七盞,一般來說只是分五盞,飲完兩盞茶湯之後,吳衡卻沒有讓楊寧分第五盞,回味著腹內繚繞不絕的清香,吳衡雖然是意猶未盡,卻依然笑道:「凡事不可盡絕,須留有餘地,這最後一盞茶不喝也罷,昔年本王和令師品茗之時,令師便是如此說的。」

  楊寧聞言不由心神略一恍惚,想起昔日侍奉火鳳郡主和隱帝兩人品茗之時,果然第五盞從來都是廢棄的,便是有時自己可以分到一盞的時候,也不會是第五盞,這果然是師尊的習慣。

  吳衡卻似未覺他失神一般,又說道:「本王連遭挫敗,心中忿然,便索性帶了幾個侍衛去了玉龍雪山,本王的刀法便是觀看雪峰飛雪所成,雖然敗給了楊遠,可是本王卻覺得並非我的刀意輸給了他,而是本王參悟不深,所以便再上雪山,希望能夠從風雪之中得到些明悟,令本王的刀法再上一層樓,比武較技,勝負不過是尋常事,但是敗了卻不可洩氣,本王實在是不甘心刀法輸了給人,便趁機閉關練刀。」

  聽到此言,楊寧只覺深有同感,便連連點頭道:「王爺說得對,輸就輸了,下次再打過就是了。」心中卻是想起了平煙,在他心中,平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高手,那場酣然暢快的決戰,至今仍然在他心中一幕幕回放,這次兩人既然都沒有死,那麼有機會定要和她再比過。

  其實吳衡在這裡卻沒有完全說真話,他當時放下軍政大事,登玉龍雪山閉關修煉,除了想要提高自己的刀法之外,卻是因為他在岷蜀敗退之後,南疆有不穩之勢,他也想趁機將那些不穩的勢力趁機剷除,便隱瞞了實力並未大損的真相,又離開了曲靖奔赴玉龍雪山,留下了讓那些心存異志的野心人物蠢動的空隙,事實上,他從雪山返回曲靖之後,大開殺戒,除去了數十家不穩的世家和一部分軍中的將領,若非這一次他鞏固了對南疆的統治,建平十三年的叛亂也不會輕易平息,寧素道也未必會大義滅親。只不過這等心計卻不能對人說起,所以吳衡才會掩飾過去。只是想起昔日之事,仍覺心中悵然,自己一身已經被權勢富貴所羈絆,身不由主。卻是這不解世事的少年無牽無掛,可以率性而為,想要和平煙比武就可以上門挑戰,不必顧慮重重。他何嘗不想再和楊遠比刀,只是兩人如今身份不同,一個是皇室第一高手,一個是坐鎮南疆的藩王,如果真想決鬥,皇室縱然不想放過這個良機,只怕自己麾下的文武都要死諫了。

  想到此處,吳衡不由心中黯然,卻是轉瞬就按下心中惆悵,面上流露出回憶神情,用一種近乎憧憬的語氣道:

  「玉龍雪山乃是南疆第一名山,又名雪嶺,自北向南十三座主峰綿延百里,積雪千年,似一排玉柱立地擎天,峰峰秀麗挺拔,皎潔如玉,峻挺皎潔,如美玉晶瑩,如利劍穿雲,勢如玉龍飛舞,故此又名玉龍山。若是陰雲密佈,可見雲蒸霞蔚,玉龍乍隱乍現,若是晴空萬里,可見群峰如玉,璀璨耀眼,若是明月如輪,可見月光溶溶,雪峰朗朗,若是春夏之交,雪線之下可以看到滿山滿谷的杜鵑,燦如雲霞,風姿萬種,深谷險壑之中更有上百種各品蘭花,仙姿幽然,目不暇接。但本王卻以為,雪嶺最美之時,便是立在雪峰之巔,俯瞰積雪冰川,仰望連天飛雪,你若能親眼見到,才知道什麼是瓊樓玉宇,什麼是冰封雪飄,這般風雪,就是比起朔風飛雪的胡地大漠,也未必遜色多少。

  雪嶺十三峰,主峰名叫白雪山,又名雪斗峰,險峻無比,壁立萬仞,直入雲霄,山頂積雪,經夏不消,千里望之,若在咫尺,雪斗峰飛鳥難渡,人跡不及,山嶺谷壑之間,更有數十里冰川阻道,雪嶺的冰川外凝內融,若是陽光直射下來,甚至可以看見近乎透明的冰川內部蔚藍的冰液緩緩流動,稍不當心,就有可能陷落其中,當地人稱之為『冰魂獄』,意為一旦身落其中,不僅性命不保,就是連魂魄也不能轉世投胎,便是本王,雖然自負武藝,在山中練刀七年,雖然試過幾次,卻都是半途而廢,不曾登上峰頂。

  其實論情論理,本王都不該以身犯險,可是那一日本王苦思一式刀法,卻是遇到了瓶頸,無論如何也不能想通,廢寢忘食也無濟於事,本王一怒之下,便想到雪斗峰上觀看漫天飛雪,期望能夠豁然開朗,便索性甩開了侍衛,向峰頂攀登而去。當時本王心中除了刀法之外,再無他物,別說本王的性命,就是如畫江山,軍民百萬也都已經拋在腦後。只可惜人力有時窮盡,天險絕難飛渡,若非中途遇見令師,只怕本王未必能夠生還。」

  見吳衡終於說到了和師尊相識的經過,楊寧眼中閃過激動的光芒,更是凝神傾聽。

  吳衡卻是幾乎忘記了楊寧的存在,只是回憶著深藏的往事,淡淡道:「西門兄比本王年長三歲,他登上玉龍雪山,卻是為尋一個人,據他說那人生性喜歡尋幽訪勝,最不耐煩和人相交,那人無故失蹤之後,西門兄為了尋找他,越是艱險絕地,就越是要去探尋。為了尋找那人,西門兄的足跡幾乎走遍天下,那一次就是因為得知雪斗峰的凶險瑰麗,才孤身犯險的。西門兄性子謹慎周密,在登山途中尋了數處安營,不辭辛苦造了冰屋御寒,屋中更是儲存食物火種,一旦前途凶險,或者遇上風雪,就先回到前面的營地休息,這樣徐徐前進,雖然登山的速度極慢,卻是安全了許多。不過那些冰屋營地都在隱秘安全之處,本王一路疾行,卻沒有瞧見,要不然早就知道山中還有別人了。遇救之後,本王便請和西門兄一起登山,西門兄的輕功舉世無雙,雖然雪斗峰凶險非常,卻也難不住他,本王熟悉雪山地勢,我們兩人同心協力,終於在九日之後登上了雪斗峰頂。到了峰頂,恰好天降大雪,我和西門兄就建了一座冰屋,在峰巔住了三日。西門兄喜愛烹茶,便將山頂千載玄冰削成杯盤茶釜,以雪底野生的雪蘭葉為茶,棄山泉而不用,就以千載不化的積雪為水,用雪山青松燒製的松炭烹茶,這般逸事,也只有西門兄可以親歷親為,本王卻是坐享其成。那三日之間,本王一邊觀雪,一邊和西門兄焚香論武,當真是受益匪淺,原本只是剛剛成形的『風雪刀法』,也就變成了今日的『烈雪刀法』。」

  吳衡說到這裡,只覺心中暢快,當日他從雪斗峰上下來,和西門烈分手之後,重新見到已經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侍衛之後,幾乎是被那些侍衛明著勸諫,暗裡責備了好幾日,事後凡是知道他輕身犯險的屬下官員,或者委婉,或者直率,或者苦口婆心,總之沒有一個贊同的,從此吳衡徹底明白了什麼是「身不由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他從不提及雪斗峰之事,更何況西門烈臨別之時,雖然沒有明言,卻也暗示了不願意為人所知的意思,兩人同行結交,前後將近二十天的時間,吳衡心中已經將他當成世外知交,若是要提到雪斗峰之事,自然避免不了提到西門烈,所以他二十多年緘默不語,今日對著故友的弟子,可以暢所欲言,自然心中痛快非常。

  楊寧原本聽得悠然神往,但是他更加渴望的卻是見到吳衡的刀法,這本就是他最初的目的,若非為了這個緣故,縱然吳衡是師尊舊識,他也不會這般俯首帖耳,所以他急切地道:「師尊曾言,王爺的刀法共有七路,分別是小雪初晴、踏雪尋梅、回風舞雪、寒江釣雪、朔風飛雪、轅門暮雪、雪擁藍關,這些年來,王爺想必精益求精,不知道今日還是這七路麼?」

  吳衡眼中閃過一絲玩味,道:「如今已經是九路了,還有兩路是六月飛霜和烈雪無名,子靜可是想要一觀麼?」

  楊寧眼睛一亮,這許多時候吳衡一直沒有正面答應讓他一觀『烈雪刀法』,他早已心中惴惴,此刻覺得有了希望,縮在袖中的雙手忍不住輕輕顫抖,一想到能夠眼見師尊都衷心讚譽的刀法,他便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只是楊寧卻對吳衡的一句話存疑,吳衡曾說逸王楊遠的刀法威凌天下,為何自己卻不覺得,雖然楊遠和西門烈兩人使用的招式都是那般洗練精絕,只是那四散的罡風殺意,就足以讓自己被雙方交戰的氣勢迫得昏迷過去,可是自己卻沒有見到那所謂「威凌天下」的驚天一刀。他倒沒有懷疑吳衡說謊騙他,只是懷疑自己的眼力不足,或者當初昏迷過早,沒有看到那威凌天下的刀法,若是如此,如今想要管中窺豹,便只有通過吳衡的刀法了。吳衡既然是刀法大家,又敬佩楊遠的刀法,那麼他的刀法中必定會有楊遠神刀的影子。只是如何說服吳衡呢,這卻是一個難題,不過雖然楊寧因為不解世事,平時總是顯得有些愚笨,可是在有關武學的方面,他卻是十分聰穎,為了想要盡觀吳衡的刀法,他腦中靈光一閃,已經想出了一個法子,也不起身,化掌為刀攻向吳衡。

  吳衡眼中先是寒光一閃,可是接著又是一聲輕咦,他一生浸淫在刀法上,眼力何其高明,只覺得楊寧已經使出的半招刀法乍看上去普普通通,但是仔細想來卻是變化無窮,更令吳衡心動的是,這一式刀法雖然平和中正,可是轉折之間卻是微露崢嶸,刀勢雖然藏鋒不露,卻有令人服膺的威凌之勢。吳衡目中煥出奇彩,正欲仔細觀看後面的半招,卻見楊寧突然停下動作,面上露出尷尬之色,為了打動吳衡,他卻是使出了四年前親眼見到楊遠使出的刀法,只是他記憶最深的一招卻偏偏只看到了前半招,然後便只記得滿眼儘是刀光,接著就昏迷了過去,後來每每苦思,想要補上後面半招,卻是無論如何都覺得是狗尾續貂,總也不滿意,而在吳衡面前,他無論如何也不願使出來獻醜。

  吳衡初時誤會楊寧暴起行刺,已經是心中一怒,隨即發覺楊寧不過是演示一式刀法給他看,便生出好奇之心,這少年的武功他是知道的,他既然趕在自己面前使刀,必定是這一招刀法有不凡之處,可是偏偏楊寧只使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先是以為楊寧有意如此,不由越發慍怒,但是看到楊寧滿面通紅的尷尬的模樣,心中立刻明白這一招刀法必然是他偷學的,可惜卻不完全,心中怒火瞬間轉化為不可言表的遺憾。

  想他這樣的刀法大家,若是見到了出色的刀法,便如酒鬼見到了陳年美酒,定要暢飲才能快意,若是喝到一半有人中途奪去了酒瓶,這般痛苦更勝過沒有美酒喝的時候。長歎了一口氣,雖然是盡力隱忍,吳衡仍覺心癢難耐,在心中反覆思索這一刀的下半招應該是如何模樣,以他的本事,幾乎轉瞬之間就想出了幾種刀式,但是卻覺得似是而非,就是他自己也不會滿意,忍不住狠狠瞪了楊寧一眼,轉身進到內室取了長刀,冷冷道:「隨本王去演武廳,若是你記不起來那下半招,本王就將你斬殺在『烈雪刀』之下。」

  楊寧心中憂喜交加,欣喜能夠一觀吳衡刀法的同時,頭上的冷汗已經涔涔而下,更是狠狠地大罵自己糊塗,其實他身為武道宗弟子,見過的刀法數不勝數,雖然他向來喜歡赤手空拳,可是卻非是不通兵刃,只看他能夠在刀法上和練無痕鬥個旗鼓相當,就知道他在這上面的造詣已經是非同尋常,可是那一刻他想要施展一招能夠吸引吳衡的刀法,心中竟是只想起了那半招刀法,那是他數年來耿耿於懷的心病,卻在此刻發作出來。想到若是吳衡心願難以得償,只怕自己便要吃苦頭了,若非是心中對「烈雪刀法」嚮往非常,只怕他已經沒有勇氣跟著吳衡去演武廳了,無關勇氣,他縱有天下最桀驁的性情,也沒有法子對著師尊的故友惡言相向。

  吳衡提刀而行,而哪原本被提到水閣的刺客卻緊緊跟在後面,這樣的景象無論如何也太蹊蹺了,那些護衛雖然不敢動問,卻是暗自派人去通知了這郡守府內地位最高的兩人,所以當吳衡走到演武廳的時候,便看到段越肅手立在門邊,寧素道卻是在外未歸。吳衡也沒有在意,看到段越卻是笑道:「你來得正好,若是有本事在演武廳裡面呆著,就好好看看本王的刀法,你在回風舞雪、朔風飛雪、轅門暮雪、雪擁藍關這四路刀法上已經有了些成就,也可以開始習練小雪初晴、踏雪尋梅、寒江釣雪這三路了,今日我拿這小子試刀,你在一邊參悟,能夠領會多少卻看你的造化了。」

  段越聞言喜出望外,他雖然從吳衡學刀,卻並非是入室弟子,所以只學了烈雪九刀之中的四刀,卻是不敢向吳衡相求,今日有機會能夠一觀吳衡刀法,原本想要勸諫吳衡的心思竟是放下了,連忙拜倒道:「臣口謝王上恩典。」

  吳衡卻不理會段越,轉頭看向楊寧道:「子靜,本王有意讓段越在旁觀戰,你可有異議?」雖然楊寧依舊是階下囚,可是此時吳衡卻是以武者身份向楊寧說話,若是楊寧不願自己的武功落入外人眼中,自然可以拒絕。

  段越心中一顫,立刻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剛將這人鞭傷,此刻卻要經他同意才能觀戰,雖然知道吳衡既然先說出這個要求再問楊寧,多半楊寧不會拒絕,可是心中還是惴惴不安,唯恐這少年為了報復不肯點頭,也顧不得失禮,抬頭看向楊寧,眼中流露出急切之色。其實若以他的心智,若有所求,原本應該不會讓人輕易發覺,可是能夠學全「烈雪刀法」是他心中最深的渴望,此刻卻是無法遏制激動的心情。

  楊寧聽到吳衡的要求之後,原本心中不願,並非是忌諱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武功,武道宗從來就是兼收並蓄,並沒有敝帚自珍的準則,他所以不願是因為今日必然要被吳衡狠狠教訓一頓,若給外人瞧見,便是以他的冷面冷心,也會覺得有些尷尬的。所以段越若是按照常理隱藏焦急的心情,楊寧是一定會拒絕的,可是他一眼看去,卻見段越神情緊張非常,想到自己方才絞盡腦汁想要說服吳衡的心情,再想到這人雖然對自己用了重刑,可是受刑之後對自己倒是頗為禮遇,令他心中的殺意淡了許多,至少已經不會想將來一定要殺了此人了,終究是心中一軟,幾乎不可察覺的微微點頭。段越自然是心中狂喜,吳衡卻也暗暗點頭,心中頗為喜愛楊寧的大度,他卻不知若非段越情急的模樣牽動了楊寧心緒,楊寧可絕非海量寬容之人。

  寧素道出身世家,方今亂世,沒有哪一家會忽略武力,所以雖然郡守府中的演武廳比不上曲靖寧家的演武廳規模完善,可是也是頗為宏偉壯麗,橘黃橙綠掩映下,一座面闊進深皆有五間的磚木廳堂便矗立在橘園一角,黑底金字的匾額上面卻是「演武廳」三字,端凝厚重,卻是寧素道的親筆。

  楊寧隨著吳衡走入演武廳的大門,只見空曠寥廓的大廳之內,除了西側牆壁一字擺開五個兵器架,上面放著精鋼鑌鐵打造的鞭、槍、劍、戟、矛、斧,林林種種,樣樣皆全。東側牆壁上卻懸著十幾柄形狀各異的佩刀,雖然刀鞘刀柄多半黯然無光,可是卻掩不住透鞘而出的隱隱殺氣,這般景象卻讓楊寧想起了昔日在棲鳳宮練功密室中的景象,禁不住便是眸子一黯,但是他心中戰意正盛,不過彈指一瞬,便平靜下來。

  吳衡提刀走到演武廳中央,淡淡道:「你用什麼兵器?」

  楊寧知道吳衡的意思,雖然他素日多半空手對敵,可是對著吳衡這樣近乎宗師級數的高手,若想用拳掌對付寶刀,還不如乾脆一些,自己抹了脖子算了。楊寧目光先落到一個兵器架上,那上面擺的全是鋼槍,丈二大槍,八尺二寸的中平槍,七尺花槍,五尺五寸的短槍,樣樣俱全,每種槍都有輕重粗細不同的幾桿,十分全備。楊寧緩步走到兵器架前面,伸手取了一柄大槍,那密佈著細緻螺紋的槍桿一落到手中,楊寧便覺舒適非常,輕輕磨娑了槍身片刻,目光在原本應是烏黑色,如今卻被打磨得雪亮的槍尖,以及烈馬紅鬃製成的紅纓上反覆流連,眼中透出複雜的情緒。

  吳衡一皺眉,雖然槍是百兵之王,可是今日楊寧想要看的是『烈雪刀法』,而吳衡也是想要迫得楊寧回想起那半招刀法的後續,所以心中不願楊寧選擇用槍,可是若是出言阻止,卻又不妥當。段越自然不明白吳衡的這番心意,對楊寧選擇用槍並沒有什麼牴觸,只是他的目光落到楊寧背後的時候,只見楊寧拿著大槍的傲然英姿,不像是江湖高手,反而像是一個身經百戰的驍將,不由心中一動。

  不過出乎兩人的意料之外,楊寧雖然依依不捨,卻是放下了手中的大槍,走到吳衡身前,微微一笑,然後伸出右手向東面牆壁探去,一聲刀鳴如同龍吟虎嘯,彷彿有一條無形的細線牽引一般,一柄厚背單刀脫鞘而出,落到楊寧手上,楊寧神情肅然,抱刀一揖,一種慘烈的氣勢從他身上潮湧而出,身在其中的吳衡神色絲毫沒有變化,倒是站在廳門邊上的段越被那冰寒冷冽的刀氣震得面色一白,眼中流露出震驚的神色,此刻他才知道那一日是多麼的僥倖,暗自敬佩的同時卻覺得心中不甘,雖然刀氣如潮,他卻咬牙屹立不動。

  段越只看到楊寧背影,自然不知道楊寧略現蒼白的清秀面容上紅霞一閃而過,吳衡卻是看在眼裡,皺眉道:「本王與你試刀,卻非是要加重你的傷勢,你卻也無需為了爭得先機而牽動內傷。」

  楊寧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波動,不知不覺間週身的氣勢漸漸減弱,就在他將內力控制在不會觸動內傷的那一刻,廳中閃過一道雪亮的寒芒,等到楊寧看清楚的時候,吳衡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寶刀。那是一柄五尺長刀,其中刀身長三尺八寸,刀柄長一尺二寸,刀寬一寸二分,略帶弧形的刀身暗合天地至理,握刀在手,吳衡再不是方才和藹親切的長輩,也不是雍容端肅的滇王,而是足以橫掃天下的刀法大家,吳衡低頭瞧著手中愛逾性命的長刀,那種禍福與共、血肉交融的感覺清晰地湧上心頭,便是以他的修為,也不禁感慨萬千,彷彿是呼應著他的心情一般,寶刀的寒芒也開始有些伸縮不定。

  楊寧雖然也能感覺到吳衡激動的心情,楊寧甚至能夠感覺到吳衡在逐步降低內力,但是他更是發覺雖然如此,吳衡週身的氣勢沒有半分減弱,他的人與刀彷彿已經渾然一體,精神已經融入刀鋒之中,再也不能分割,楊寧的目中煥發出奇彩,一聲厲嘯,刀化長虹,向吳衡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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