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 隨波逐流之神龍傳奇 作者:隨波逐流(連載中)

sintanrove 2008-12-3 21:00:0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 59610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2
第九卷 神龍見首 第八章 風雨下鍾山


  時值秋末冬初,江水以北已經花殘葉落,可是一水之隔的南岸仍然帶著幾許秋意,尤其是龍蟠虎踞的江寧城仍然處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再過十天半月,要進入最難耐的冬季了,陰寒潮濕的冬天永遠是六朝古都中居住的縉紳百姓的痛苦,即使如此,在棲霞山的紅葉尚未褪盡的今時今日,雖然雨後初晴,仍然有許多人登山遊歷,而風光旖旎的莫愁湖,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上,都是遊人如織。

  當然江寧城內最熱鬧的地方仍然是秦淮河沿岸的酒樓曲坊,車水馬龍,畫舫遊船游弋往來,臨水人家紅袖招,曲徑通幽有歌聲,當真是十丈紅塵,軟玉溫香,縱然是青天白日,也洋溢著紙醉金迷的氣息。

  江寧本是吳主孫權建鄴所在,諸葛孔明譽為龍蟠虎踞之地,歷來被視為帝王立業之處,二十年前本名金陵,在越國公唐康年納土歸陳之後,為了表明心跡,更名江寧,除了五千家將之外,再不留一兵一卒,雖然人人都知道江東的水軍幾乎都是唐家的嫡系,但是這等姿態也足以讓皇室放心一二了。

  江寧的地位雖然被削弱了,但是繁華卻只有更勝,楊威為了表示對唐康年的優容,將江寧給了越國公為世襲封邑,雖然是順手人情,但是畢竟確保了唐康年的絕對權力,和那些名義上歸屬朝廷,實際上被唐氏控制的郡縣不一樣,唐康年治理江寧的方略十分寬鬆,降低各種不得人心的苛捐雜稅,商稅只有其他各地的三成,憑著江寧扼守江水要道的重要位置,以及四通八達的驛道水路,江寧成了天下最繁華的所在,尤其和江南許多民生凋敝的州郡相比,更是如此,這些年來東南的米糧絲綢食鹽茶葉等等大宗貨物都是通過江寧向洛陽、長安、成都、岳陽甚至信都、范陽轉運的,而在這其中,唐家所攫取的財富車載斗量,已經是富可敵國,而江寧城中聚集的富豪也是天下之最,這也是萬寶齋的集珍大會在江寧舉行的首要原因。

  萬寶齋的主人萬如意出身不詳,身份不明,就連相貌也未必有人見過,但是這人手段高明,門路極廣,十八年前在江寧設立總店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奉上兩成干股給越國公。其後生意越做越大,幾乎是有些地位的都邑都有他們的分店,不過因為只熱衷於買賣珍寶古玩,所以縱然有人妒嫉萬寶齋的富貴,卻也不會過分忌憚。就是有人紅了眼想要計算萬寶齋,也要找得著它的七寸才行。因為萬寶齋各地的分店裡面其實除了屋舍擺設之外並沒有更有價值的東西,所有收買出售的珍寶都是另有暗舵收藏,而除了各地的主事之外,其他夥計幾乎都是當地僱用的,並不知道其中機密,如果遭遇官府豪門欺壓,主事之人只需當機立斷,決然而去,那些分號就成了無源之水,只有任其枯竭。而這些真正的主事之人,幾乎都是文武兼備的精明人物,在這樣表面鬆散,實際上卻又嚴密的機構設置下,剷平萬寶齋成了不可能解決的難題。除非是各家諸侯互通消息,一起動手,否則誰也不能保證可以將萬寶齋一網打盡,可是如今這等情勢,想要各家諸侯通力合作,只怕比登天還難。所以萬寶齋就這樣矗立不倒,和那些在強權武力的威脅下曇花一現的商家比起來成為了難得的異數。

  萬寶齋的江寧總店位於秦淮河靠近朱雀門的御街上,連雲廣廈,奕麗堂皇,前後十幾進的宅院不像是收買出售珍寶的店舖,倒像是公侯將相的宅邸,若在洛陽或者長安,這多半會被處以僭越之罪,但是在江寧,這卻十分正常,別說是名動天下的萬寶齋,就是尋常商賈,只要出得起金銀,也都可以這麼做。其實若論富麗堂皇,萬寶齋算不上最出類拔萃的,只是若論園林建築,倒是算得上少見的精巧秀麗。

  這樣的萬寶齋舉行的集珍大會,又適逢漢王郡主選婿的大好時機,這一次的集珍會可謂十分成功,不僅各地商賈雲集,就是各大諸侯都有使者前來,就是和越國公極其不合的幽冀也有人前來參與集珍會,更別說洛陽前來的貴客了。已經舉行了四天的集珍會原本應該到了最火熱的時候,可是第五天午時之後,萬寶齋的總管事萬旒,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卻望著熙熙攘攘的廳堂直皺眉頭。

  萬寶齋唯一可以容納數百客人的滄海廳內部的格局倣傚了梨園的設計,對著大門搭建了一座平台,上面可以陳設要出售的珍寶,下面是一張張酸枝木的圓桌,上面鋪著織錦紅緞,可以供客人坐下慢慢欣賞珍寶,而在大廳四角都有樓梯可以上樓,樓上是用鏤空的屏風和錦障隔開的一個個包廂,其中位置最好的幾個包廂外面有獨立的露台,沿著連接露台的迴廊,可以走回事先訂下的樓閣,若想隱秘身份,這些帶有露台的包廂是最好的選擇。舉行集珍大會之前,這些包廂就已經都被預訂下了,那幾間隱秘的包廂更是如此,而這四天不僅大廳裡面人山人海,就是包廂之中也多半客滿,卻只有今日,已經過了午時,所有的包廂卻都空空如也,這怎不令人心焦呢?畢竟真正的珍品,只有這些包廂裡面的客人才有能力購買。

  正在萬旒皺眉尋思的時候,一個衣著整潔,但是神情略顯陰森的漢子低著頭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萬總管,今日只怕不會有人來了,東陽侯到新林浦迎接貴客去了,很多人都聞風而去了,據說那位威震赤壁,血洗烏江柳林的魔帝今日就要到咱們金陵來了。你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東陽侯在魔帝身上吃了大虧,自然是恨不得報復回來。可是集珍會舉行之前,越國公府已經承諾不追究前來金陵的八方客人的身份過去。如果違背約定,只怕越國公在江南的聲譽就蕩然無存了,這位魔帝別說還沒有正式被官府通緝,就是真的被通緝,這一次東陽侯也不敢隨便動手,所以大家都說,東陽侯是要在城外截住那位子靜公子,解決之前的恩怨,這樣也勉強說的過去,不算是違背了承諾。不管東陽侯能不能得手,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一窺春水堂甚至越國公府的實力,還可一睹魔帝風采,只怕金陵稍有地位的人物都去鳳台了,哪裡還有心情來參加集珍會呢?」

  萬旒扼腕歎惜道:「本總管這幾日忙著和各方相識商量收買出售珍寶的事宜,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竟然沒有留心這樣驚天動地的大消息,當真失策了,早知道如此,不如尋個借口暫歇半日,也免得浪費時間,罷了,安排一下,今天下午五萬兩以上的珍寶就不要擺出來了,賣不出好價錢,我們也撈不到分成。」

  正在他連聲下令吩咐夥計管事的時候,一個管事匆匆走到萬旒身邊,喜道:「總管,那位預訂了雪松閣的客人已經到了,請總管過去商量生意呢。」

  萬旒神色不動,但是眼底深處卻漏出一抹瞭然的光芒,不過表面上卻只是喜笑顏開,跟著那管事走出大廳,七繞八繞,走到了一處隱蔽在雪松林之後的樓閣之前。這座樓閣的露台之上也有迴廊和滄海廳相連,但是現在露台門緊閉,顯然裡面的客人無心往滄海廳一行。而閣門之外,幾個護院保鏢打扮的壯漢正抱肘而立,雖然這些人衣著尋常,而且顯得風塵僕僕,兵刃都隱在外衣之下,不漏鋒芒。可是只見這幾人流露在外的彪悍氣息,就知道這幾人絕非尋常護衛,多半是殺人如麻的死士。萬旒神色不卑不亢,和那幾人見禮之後,便邁步走進了雪松閣,含笑抱拳對那黑漆描金的屏風之前負手而立的黑衣男子施禮道:「伊會主大駕光臨,萬某迎接來遲,還請會主勿要見怪。」

  那人轉過身來,正是滿面風塵之色的伊不平,他略帶歉意地道:「萬總管恕罪,在下原本希望按照約定昨日趕到萬寶齋,想不到途中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煩,所以不得已遲了一日,不過第一批需要估價的珠寶就在這裡,還請總管按照約定立刻交付黃金,如果有所礙難,價格上伊某可以再讓半成,不知道總管意下如何?」

  萬旒哈哈笑道:「會主言重了,遲上一日也不算什麼,價格方面更是不用相讓,這一次萬某縱然吃點小虧,會主日後想必也是定有所補償的,更何況如今會主手握精兵,又有魔帝為後盾,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萬某還希望付之驥尾,青雲直上呢,只盼我們雙方日後繼續合作,一起發財,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呢?」

  伊不平聞言顏色略為緩和,他也想不到離開烏江不過半日,就聽到了血洗柳林的傳聞,這樣一來,楊寧和青萍不僅不能繼續在商隊前後保護,還要設法惹些是非,將世人的目光徹底引開,再加上沿途黑白兩道風聲鶴唳,窺伺左右,為了保密和安全,商隊的行程慢了許多,到達金陵之日也晚了一日。再加上擔心流言殺人,不留血痕,顧慮到萬寶齋撕毀協議的可能,伊不平心中還真是有些忐忑不安。幸好萬旒果然如同傳言一般貪財好利,而又豪爽膽大,竟然沒有在這個時候為難錦帆會,要知道商人重利,在這種時候,縱然讓伊不平再折價兩三成,他也多半不會峻拒的,畢竟這些珠寶只有換成金銀才能購買戰船,南閩俞家可不認這些首飾珠玉。出售了這些珠寶,銀錢基本差不多已經夠了,剩下的只看是否錦上添花了。有這樣的結果,也不枉楊寧和青萍明修棧道,從新林浦張揚聲勢的入城,而自己卻暗渡陳倉,繞道聚寶山入城的舉動了。

  在伊不平沉吟的時候,萬旒已經將箱子裡面的珠寶打量了一番,看到那些珍寶古董,眼中帶了失望之色,不由偷窺伊不平的臉色道:「伊會主遣來的使者曾說有幾樣特別的珍寶,可是還在路上麼?」

  伊不平淡淡一笑道:「自然還有幾樣珍貴的寶物,伊某帶了不便,還沒有入城,萬總管別怪伊某謹慎,那幾樣珍寶的價值可以比得上眼前的全部了,甚至是有價無市,自然不敢就這麼送上門來。」

  萬旒赧然道:「是啊,謹慎自然是好的,倒是在下心急了,不妨不妨,等到眼前的生意談妥之後,再說不遲,再說不遲。」

  不過這些詳細的估價自然不用萬旒這樣的人親手負責了,喚來幾個夥計之後,兩人就相攜上樓敘談去了,不過即使是以伊不平這等人物,也沒有發覺萬旒眼底深藏的憂慮,他奉了齋主之名舉行集珍會,表面上只是中介買賣,實際上主要是在收買贓物,低買高賣,而和他們有緊密聯絡的上家就有南閩俞氏,事實上,他根據萬寶齋的情報網早已經知道了錦帆會向俞氏購買戰船的事情,若是從前也就罷了,錦帆會縱然聲名遠播,也不過是盜匪而已,根基不深,利用起來不必擔心後患,可是如今錦帆會不知為何得到這許多金珠,可謂兵強馬壯,再加上有魔帝作為後盾,將來必定不可收拾,萬寶齋和俞家關係密切,是聯合俞家將錦帆會趁早剷除,還是利用錦帆會,將越來越尾大不掉的俞家除去呢?雖然這些不是萬旒可以做主的,但是他心中還是不免思慮重重。

  想到目前金陵已經千頭萬緒的混亂局勢,再加上馬上就要入城的魔帝劍絕,萬旒頭痛的發覺只怕狂暴的風雨即將到來,而萬寶齋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中能不能站穩腳跟呢,萬旒也沒有了把握,不由懷疑為何齋主要在這個時候開什麼集珍大會,這不是自尋煩惱麼?

  「當真是自尋煩惱啊。」青萍立在船頭抱怨道,雖然是含嗔帶怒,但是手中卻在把玩著一支酷似牡丹,又非牡丹的碗口大的經霜紅花,雖然帶了幾分蕭瑟,卻依舊是重蕊疊瓣,艷麗無雙。楊寧立在她對面,輕輕揮動著手中的馬鞭,雖然手腕只是微微顫動,烏黑泛金的馬鞭在空中幻化出淡淡的影子,拂動之時鞭梢將紅花的花瓣一片片擊落,卻是絲毫不傷花蕊,這等精妙手法,落入人眼,當真是匪夷所思,只是駕舟之人根本不敢正眼去看這對少年乘客,與兩人之間又隔著兩匹一黑一白的駿馬,卻是無此眼福。當最後一片花瓣飄落的時候,青萍終於歡喜地將紅花拋入江中,得意地道:「好了,子靜你已經替我將這朵可恨的凌霜花凌遲了,總算讓我出了口氣。」

  楊寧聽到此處不禁翻了個白眼,好端端的坐船渡江,偏偏在經過新亭之時,青萍一眼瞧見峭壁籐蘿之上染霜綻放的無名紅花,一時興起給它取了個「凌霜」的名字不算,還要親自攀崖去採摘,原本自己要替她去折花,她卻偏偏不肯,說什麼定要親手採摘下來才能盡興,結果花倒是採到了,自己卻一失足從峭壁上跌落下來,幸好被自己從半空中接住,否則豈不是會跌落江中,這樣的天氣,這樣寒冷的江水,若是跌進江中,雖然憑著她的水性絕不會喪命,但是也必定要吃些苦頭,前幾日在巢湖被迫下水也就罷了,可沒有平白無故浸水的道理。回到船上,青萍卻又不依不饒,卻將跌進水裡的責任全怪到那朵凌霜花上,思來想去,竟然要自己用馬鞭將花瓣一片片卷落,也不知道是要考較自己的鞭法,還是故意讓自己不得空閒,更說什麼凌遲之刑,這個詞自己偶然聽過,卻不知道到底是一種什麼刑罰,莫非也是用馬鞭將人身上的骨肉一塊塊擊碎卷落麼,若要殺人,一刀兩斷或者用掌力斷其經脈不是很好麼,這樣凌割碎剮豈不是麻煩透頂。

  心中這樣想著,楊寧無意中目光一掃,正看到青萍眼中深藏的憂慮不安,這幾日來青萍總是胡攪蠻纏的舉動突然有了答案,楊寧心中豁然開朗,想到青萍的苦心,不禁柔聲道:「姐姐,你不用逗我開心,我沒有難過,也沒有生氣,不過是一件小事,我都沒有放在心上,你就更不用在意了。」

  青萍聽到楊寧的話語,知道他察覺了自己的心事,只當他是安慰自己,不禁心中更加難過,即使原本是堅強剛烈的性子,此刻也不禁泫然若泣,長歎道:「都是我不好,將秘藏給伊叔叔本來已經功德圓滿,卻偏偏多此一舉,和伊叔叔訂下了合作的盟約,其實我們兩人縱橫天下,何須什麼金山銀海,都怪我偏要自尋煩惱,答應和伊叔叔合作,更要你暗中支持錦帆會。要不是為了送這批秘藏到金陵,我們也不會經過烏江,不會遇到林群,更不會害你莫名其妙地成了兇手。現在人人都以為是你殺了林群和那些無辜旅人,想要替你聲辯都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當日的事知情的人恐怕都已經死了,除了兇手之外,恐怕只有練無痕還活在世上。但是練無痕肯替你辯解,只怕別人也以為是你和他串通一氣呢。這也難怪,誰讓綠綺姐姐至今好端端的在信都郡主府裡作上賓,世子殿下又寬宏大量不肯和你為難,縱然有赤壁下那場惡戰,別人也只當是咱們是做戲呢,如果說練無痕也在場,說不定別人還會以為他是你的幫兇呢。」

  楊寧淡淡一笑,道:「那些人既然不是我殺的,我們又何必急於聲辯。反正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練無痕和伊會主他們都知道人不是我殺的,這難道還不夠麼,其他人怎麼看法又有什麼關係,縱然人人都說是我殺的,又有什麼要緊?雖然我們知道是有人刻意陷害,但這也不算是什麼稀奇事,我武道宗歷代宗主難道當真全是心狠手辣,殺人盈野麼?其實也未必如此,其中自然也有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之事,只不過若有資格繼承宗主之位,又豈會在意別人的看法呢。別說這件事未必沒有水落石出之日,就是終究無人知道真相,也不要緊,難道我還怕有人前來報仇麼,別說未必有人敢來冒死尋釁,縱然當真有人來報仇,也不過多幾個試招的對手罷了。姐姐何必為這種小事憂心不已,也不必再費心替我洗刷清白,縱然想要聲辯,也沒有人可以替我作證,伊會主他們說話也無人相信,更何況現在他們避人還來不及呢。至於練無痕,他不推波助瀾就已經算是估計情誼了,哪裡還有可能替我聲辯呢。更何況你也說過就是他肯說真話,也是無濟於事。」

  青萍聞言只覺難過,人生在世,怎可任由別人誣蔑,可是楊寧的表現卻是理所當然,莫非他曾經受人陷害過麼?心中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青萍竟然無意中問了出來。楊寧默然良久,才歎息道:「我從前沒有見過幾個人,哪裡有人顧得上陷害我呢。只是娘親說過,天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縱然存心是好的,也未必會有好結果,人生在世,越是木秀於林,越是容易給人陷害誣蔑,芝蘭當道,也是不得不鋤,何況是有缺點的平常人呢?縱然想竭力擺脫這種悲劇,也不過是越陷越深,徒費氣力罷了。倒不如守住自己的一顆心,為所當為,無須顧忌天下人的口舌,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問心無愧,縱然白璧墮入污泥,洗淨之後仍然是美玉無瑕。」這番話本來是火鳳郡主思及往事,自言自語之時被楊寧聽到的,平日見慣了娘親的冷漠神情,火鳳郡主偶然流露的悲愴自然被他牢牢記在心裡,故而楊寧轉述這番話時,眉宇間不禁也流露出相似的神情,清秀冰寒的面容上透出無盡的淒愴悲涼,這樣的神情若是出現在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身上也還罷了,出現在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身上,卻是令人痛心不已。

  幸好這樣的神情不過瞬息而逝,楊寧言罷竟是展顏一笑,這宛若破雲而出的一縷陽光般鮮明的笑容似乎驅散了所有的悲傷,伸手輕握青萍的纖手,溫和地道:「姐姐,這件事情不要再想了,好麼?別人害我恨我,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與我有什麼相干呢?若是我連這樣的事情都應付不來,娘親和師尊也白費了這十幾年的心血栽培我了。」

  青萍聽著楊寧從容道來,只覺這番話裡仍然有著無盡的悲愴意味,但是字字珠璣卻也是真知灼見,只是世上又有幾人當真可以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縱然是自己,一向自詡灑脫,不也是憂慮這濫殺無辜的罪名麼?比起這個學問才識都不如自己的少年,自己卻還是太過拘泥了,這哪裡像是清絕先生的弟子,又哪裡像是尹天威和娘親的女兒呢?爹爹在世之時,可從來沒有忌憚過別人的言語看法,娘親雖然柔弱,卻也不曾為了別人的言語折腰,若非如此,她怎能在那些譴責她紅顏禍水的流言蜚語中活到報仇雪恨的那一日。想到此處,青萍只覺心中煩憂一掃而空。只是她還是有另外一層憂心,便反手挽住楊寧的手臂,故意高聲道:「好啊,若是有人敢來向你興師問罪,你也不必顧慮,就放手處置,要殺就殺,要廢就廢,讓他們到九泉下去瞭解真相好了,總之讓他們都不敢再來囉嗦,最多我陪你一起挨罵好了。」

  楊寧雖然不在意別人的誣陷,但是聽到青萍這般支持自己,仍然覺得心中一暖,只不過他雖然不解世事,對青萍的心思卻是能猜到十之八九,知道青萍實際上是擔心自己一怒之下大開殺戒,反而正中了別人詭計,所以正話反說,勸自己忍耐一二,所以淡淡一笑,並不言語,卻是將輕握青萍的手緊緊一握,唇邊露出一縷明悟的微笑。雖然沒有交談,但是青萍卻能夠理解楊寧的心意,也露出真正的笑容,倚在楊寧肩頭閉目養神。楊寧只覺心神一蕩,雖然心中並不知世俗男女授受不親的限制,但是仍然過了片刻才鼓起勇氣伸手將青萍擁在懷中,軟玉溫香,鬢角廝磨,只覺這旅途竟是越長越好,最好永遠也不到江寧,不必去面對那些勾心鬥角的人和事。

  兩人意亂情迷之時,卻絲毫沒有留意那駕舟的船夫已經渾身發抖,正透過兩匹名駒之間的縫隙,瞠目結舌地望著青萍發呆,他運氣不好,那麼多艘渡船,偏偏那傳言中的魔帝劍絕選了自己的船,不敢拒絕之下只能提心吊膽地送兩人過江。只是卻怎麼也想不到這如同花朵一般秀美的女子竟然比魔帝更加凶狠,想到那女子所言,他真的期望不要有人多事,免得金陵血流成河,反正那烏江他從未去過,也不認得什麼飛鴻劍客,反正如今這世道,別說是死上百多人,就是被盜匪軍隊屠村滅鎮的也不在少數,若想多活幾日,最好還是別和這對心狠手辣的少年少女為難了。

  船上三人都是默默不語,靜默之中不知過了多久,那船夫突然歡喜地道:「前面就到鳳台了,鳳台後面就是我們金陵的瓦官閣了,公子小姐在鳳台前面的港口下船就可以了,那裡可以僱傭馬車進城。」若是從前,他定會滔滔不絕地向客人介紹這金陵的名勝,可是今次卻是歡喜終於可以讓這兩個魔星下船了,一般來說,渡船將客人送到鳳台就可以了,當然也有客人喜歡多付一些船資,乘船從水門進城,但是這可不是他的打算,想必這兩個明顯是第一次來金陵的客人也不知道還可以如此吧。

  楊寧和青萍自然不知道船夫的心思,只是仰首望著那高崗之上高可入雲的壯美樓閣,大江前環,平疇遠映,富麗堂皇,平旦時影落江水,日暮時則返照人郭,管中窺豹,只見這瓦官閣的宏偉壯麗和閣前的車水馬龍,就知道金陵的繁華的確是天下無雙。

  青萍賞心悅目之餘,指著瓦官閣替楊寧惡補道:「據聞從前曾有鳳凰落於高崗,引來百鳥朝鳳,所以當時的權臣起台於山,稱鳳凰台,也叫做鳳台山,然後這權臣以此為吉兆,悍然受禪稱帝,又在鳳台山上建立了瓦官寺供奉佛祖,替萬民向上天乞福,不過現在時過境遷,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倒是這高達三百四十丈的瓦官閣成了金陵名勝。(注1)」

  楊寧聽過之後淡淡道:「是不是名勝倒也無關緊要,不過這瓦官閣如此之高,若能登上閣去,仰望浮雲,俯瞰江流,想必倒是人間一大快事,姐姐,我們上岸去吧。」

  青萍聽楊寧雖然語氣淡然,也是仍有一絲興奮之意,知道楊寧終究是少年性情,難免好動愛玩,只是大概被人強行壓抑住了,才會這樣好奇歡喜的時候仍然隱忍不肯流露出真正的情緒,心中一痛,這一刻青萍心中將那令這少年受盡痛苦的罪魁禍首罵得狗血淋頭,不管那人是不是楊寧的血親,不管那人心意如何,沒有人有權利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之子,若是定要如此,那人便不配為人父母。

  渡船將要靠近江岸,看到了嚴陣以待的一行人,這其中有太多熟悉的面孔,楊寧和青萍同時神色微變,雖然早已料到不會瞞過他人耳目,甚至刻意洩漏行蹤將他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但是卻仍然想不到竟會面對這樣的盛況。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楊寧不待船隻到岸,便縱身掠上岸去,負手立在鳳台之上,將瓦官閣前站立之人一一看過,若有實質的目光幾乎可以透穿肺腑,良久,楊寧才森然道:「你們擺開這樣的陣仗,是想和我決死一戰麼?」

  那些人原本各具心思,但是此刻凡是撞見他森寒酷厲的目光的人都不由心中劇震,就連為首的師冥一時也被他的目光所懾,原本準備好的千言萬語都好像僵住了一般,胸口更是氣悶起來,好像就連週身氣血也不受控制了,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茫然中只覺楊寧此刻睥睨天下的英姿將永遠也不能從心底磨滅。

  青萍立在船上,仰望著楊寧睥睨天下的孤傲身影,只覺得心中驕傲無比,這個少年是自己親如骨肉的知己至交,他的榮辱悲歡,自己都是感同身受。那船尾的船夫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岸上寂靜的古怪,急著擺脫惡客的他無意中望見遙遠的天際,脫口說道:「小姐,東北的鍾山方向烏雲越來越重了,看來今天傍晚一定會下雨的,小姐和公子還是快些下船投宿吧,要不然就會被秋雨阻住行程了。」

  青萍微微一怔,她自然明白船夫的心思,卻也想不到他會有這樣的聰明借口,不由微微一笑,也不想楊寧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繼續對峙下去,看看船首近岸,也不用搭上跳板,輕輕一縱,宛若飛花一般落到楊寧身邊,嫣然一笑道:「子靜,看來要下雨了呢,我們快些進城吧,別理會這些無聊的人,難道我們是欽犯麼,要他們在這裡擋道。」

  楊寧聽出了言外之意,只覺心中好笑,臉色不由緩和下來,淡淡瞥了眾人一眼,冷然道:「如果不敢出手,就都滾吧,今日我姐姐心情好,我也不想和你們為難。」

  師冥這時候氣血已經平復下來,他這次出面不過是想要表明立場,卻不想真的和楊寧交手,所以含笑上前道:「帝尊見諒,師某攜諸位有心的朋友前來迎駕,不過是想要瞻仰帝尊風采,並無惡意,失禮之處還請帝尊海涵。赤壁一別,雖然只有寥寥數日,但是一日三秋,在下思慕帝尊,心意至誠。從前不過是有人從中挑撥離間,才令雙方起了衝突,如今事過境遷,想必帝尊不會因為昔日的過節,存心和越國公府為難吧?今次萬寶齋舉行集珍盛會,金陵城中群英雲集,難免有不長眼的人得罪帝尊,還請帝尊手下留情,在金陵城中不要擅開殺戒,否則越國公府為了維護法紀以及百姓平安,就只能向帝尊請教一二了。」

  青萍聽到此處已經知道師冥之意,的確如果楊寧在金陵大開殺戒,丟顏面的可是越國公府,縱然率眾圍剿,以楊寧的武功,想要脫身不過是輕而易舉,想必是不願在自己的地盤上動手,免得殃及池魚,所以原本理所當然不會和楊寧干休的師冥竟然主動示弱求和,雖然不屑師冥的軟弱,但是本來就不想在金陵惹出麻煩壞事,青萍淡淡一笑,朗聲道:「東陽侯親自前來迎接子靜與小女子,這等厚愛不敢愧領,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無人生事,我們姐弟也不會手癢的去殺人。」說罷她瞥了楊寧一眼,只見楊寧神色淡漠中帶著讚許,知道自己並未理會錯楊寧的心意,不由嫣然一笑。

  這時候兩人的坐騎已經被船夫牽上岸來,兩人也不再理會那些神色各異的人物,各自騎上駿馬,馬鞭揮舞,竟雙雙縱馬向城內奔去,路上雖有行人,但是兩人的坐騎都是神駿無比,竟然如入無人之地一般,不過片刻,兩人背影就已經消失無蹤。

  師冥鐵青著臉傳令下去,令人密密監視這兩人,不可有絲毫鬆懈,心中卻知道,這將要來的風雨終究是難以抵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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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瓦官閣和鳳台的傳說都是根據傳說再創作的,不要和真正的歷史搞混。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3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一章 故人重逢


  楊寧和青萍策馬入城,一路快馬加鞭,並不顧忌路上行人,雖然兩人騎術未必出類拔萃,但是兩人都武功高強,若有人不及避讓,只需馬鞭出手,就可將其人捲走,再加上這兩匹駿馬都是久經熟練的良驥,不需騎手命令,就熟練地自行避讓障礙,而且金陵外城畢竟行人不多,所以不過半個時辰,就已經到了橫跨秦淮內水,直對御街的鎮淮橋,過了鎮淮橋就是金陵的都城範圍。在都城之內,街道雖然寬闊非常,朱雀大街更是可供十馬並行。但是中間的御道除了傳遞皇命鈞旨或者加急軍報的驛馬之外,無人可以策馬狂奔,而御街兩側連雲廣廈,店舖雲集,行人如織,想要策馬狂奔更是殊不可能。所以入城之後,兩人還是放緩了馬速,只是並轡而行,一路上對道路兩邊的景物指指點點,只是卻仍然不肯和人群混雜在一起,便在御道當中旁若無人地前行。只是巡城的軍士見兩人衣著華貴,坐騎神駿,青萍秀美嬌艷,楊寧也是容貌清秀,氣度凜然,將兩人當成了哪家權貴的子女,所以雖然不知兩人身份,也並沒有人敢過來阻攔。

  前朝覆亡之時,正值塞外胡蠻入侵,內憂外患,山河破碎,中原乃是百戰之地,大陳立國之時已經是滿目瘡痍,東南雖然沒有經過百戰,但是也是受損不小,縱然是經過了二十年的休養生息,但是在戰亂的陰雲下依舊有著疲弊之色,兩人一路行來,所過之處大多都曾經過戰火匪盜侵擾,可謂滿目荒涼。今日所見卻是截然不同,金陵城本是東南形勝之地,又經過越國公多年經營,可謂集中了東南一地的精華,繁華興盛之處,可謂天下無雙。楊寧只覺視力所及,皆是衣錦繡,騎肥馬的顯貴人物,縱然是平民百姓,也是衣著不俗,就連空氣中都透著奢華氣息。只是這等富麗堂皇之處,卻令楊寧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覺,只因他敏感的發覺不論是百姓還是商賈,面上的笑容裡面都隱藏著茫然無措的情緒,反而不如自己在岳陽之時,百姓面上那滿足平和的笑容看起來舒服。青萍卻沒有這些感觸,她畢竟是個少女,見到街道兩邊種種精美貨物,滿眼的服飾、首飾、胭脂脂粉諸般店舖,只覺目不暇接,若非忙著去事先約好的客棧,等候伊不平前來相見,只怕已經恨不得下馬遊玩了。正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不急不緩地穿過人聲鼎沸的人群,在兩人身邊響起道:「子靜公子、青萍小姐,兩位別來無恙,可否到樓上一敘。」

  楊寧和青萍不約而同抬頭看去,只見道路一側的一座酒樓上,二樓窗子後面立著一個俊美如玉的藍衫青年,正在含笑相邀,眉峰如劍,殺氣縱橫,神情卻和煦如春水,這般風采相貌,兩人一眼認出正是岳陽劍派的少主人雷劍雲。說起來雷劍雲和兩人都是舊識了,岳陽樓上楊寧曾經和此人一起觀戰,可以說他恢復神智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雷劍雲,後來楊寧在刺殺羅承玉之前,曾經將雙絕托付給雷劍雲照料,雖然後來他在羅承玉逼迫下將雙絕拱手送上,但是念及他當時的處境,以及畢竟是楊寧洩露了雙絕的藏身之地,不論是楊寧還是雙絕,都不曾埋怨過他,異地相逢,這人的確勉強可以算上故舊了。楊寧和青萍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一起翻身下馬,向酒樓走去。

  楊寧一邊將馬韁丟給過來迎接的小二,一邊向樓內走去,口中不忘記囑咐道:「夥計,我們這兩匹馬的脾氣都不好,不要和別的馬拴在一起,記得用最好的馬料,還有順便刷洗一下,這一路上都沒有時間停下來,馬身上都是灰土了。」一邊說著卻忍不住微笑起來,這番話當日他在岳陽樓做廚子的時候,經常聽到客人這麼說,今日心中一動,竟然自己說了出來,想到岳陽樓那兩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楊寧只覺心中悵然,不知道自己現在這般輾轉風塵,是否比那兩年快樂一些呢。

  這時候雷劍雲正下樓來迎接,聽到楊寧這番話語,想起從前往事,不覺一陣茫然,第一次見面,眼前這清秀少年,不過是個卑微廚子,自己甚至還曾動過殺機,想不到其後風雲突變,這少年竟然是絕世高手,若非他手下留情,自己只怕死在岳陽樓上了,如今再見,這少年已經名動天下,貴為魔帝,身份更是天淵之別,其中變故想起來當真令人歎息不已。

  不過雷劍雲畢竟是心志堅毅的少年英傑,心中雖然千回百轉,但是表現在外的不過是腳步一頓而已,幾乎是立刻清醒過來,疾步走下樓來,在兩人面前長揖到地道:「子靜公子,青萍小姐,劍雲聽聞兩位將要到金陵一遊,特意在途中等候,就是想要請兩位喝杯水酒,多謝兩位肯賞光。」

  青萍念及雷劍雲昔日仗義援手,雖然為德不終,但是對著身份貴重的燕王世子,明知對方只需向滇王說一句話,就可以將岳陽劍派連根剷除,這等局勢只怕換了任何人都只能黯然退讓,當下斂衽還禮。楊寧卻是坦然受了雷劍雲一禮,他雖然不重視禮節,但是以他的身份,不管任何人對他行禮,他心中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不過這般情形落在別人眼中,卻只會以為他太過傲慢,雷劍雲本是高傲之人,若是從前,縱然表面不說,心中也會記恨,但是經過了這許多事情,他已經沉穩許多了,所以只是輕輕一笑,就伸手肅客,請兩人上樓。

  這座酒樓既然能夠在御街立足,自然有獨到之處,雖然格局不甚廣闊,但是收拾的窗明几淨,幾乎雪洞一般,只有左右的牆壁上各自懸著一幅山水畫軸,一邊是秦淮十里,一邊是皓月蘆花,筆法清麗細膩,整個二樓只有五六副座頭,清一色的黃楊桌椅,纖塵不染,更將靠窗的一角空了出來,擺上琴台笙簫,選了秀麗少女,彈吹一些古樸雅致的曲調,鬧中取靜,當真是閒來小聚的好去處。而且因為不喜歡俗人叨擾,這樓上只賣素席,就連酒也只賣一些清淡的果酒,免得有人酒醉鬧事。這樣一個所在,令人一走進來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清逸之氣,而且雷劍雲想必已經將整個二樓都包了下來,所以樓上並無他人,更顯得靜謐安寧。

  上樓之後,便有兩個青衣侍女上前相迎,其中一人引著青萍走到樓梯旁邊的角落,那裡用桐木鏤空屏風隔出一個小空間,裡面放著銅盆方巾等洗漱用具,只看見那清亮明澄的滿盆清水,青萍就覺得滿面風塵,在侍女伺候下解下披風,洗漱了一番,重新整理過儀容才轉過屏風,卻見楊寧也已經在屏風外邊梳洗過了,兩人皆是面目一新,不由相視一笑,攜手走到窗邊座頭坐下,雷劍雲已經吩咐開宴,清一色的白瓷菜盤盛著綠色猶新的精緻菜餚,銀壺翠盞裝滿淡紅如胭脂的酒漿,這一桌酒席可謂賞心悅目。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賓主盡歡,雷劍雲令人撤去酒菜,換上清茶點心,又點了一支簫曲,一個面蒙輕紗的黃衣少女婀娜亭亭地走上樓來,取了一支洞簫吹奏起來,簫音清麗如水,將氣氛烘托得如夢如幻,令人沉醉不已。

  揮退了黃衣少女,青萍品了一口香茗,含笑望了一眼滿面笑容,待客慇勤的雷劍雲一眼,狀似無意地問道:「雷少門主,青萍在洞庭的時候,曾經聽說每年這個時候,正是岳陽劍派門中弟子比武較技,決定位次尊卑的重要時機,怎麼少門主不在岳陽主持大局,卻到金陵來遊歷?而且少門主乃是白道俊傑,這種時候對我們姐弟不是視若仇讎,也應該敬而遠之,怎麼卻會主動相邀,慇勤款待呢?」

  楊寧聞言神色微變,他沒有想過這些,只當雷劍雲是一個從前的故舊,此地重逢,令他回憶起往事,這才欣然赴約,莫非此人也有不軌之心麼,雖然沒有感覺到惡意,但是一雙眼睛已經冰冷如霜。

  雷劍雲卻是神色不變,坦然笑道:「雷某還在想青萍小姐什麼時候會將疑心表露出來呢?想不到卻在酒闌興盡之後,看來在下的福分不淺,就連女中豪傑的青萍小姐,也不願意立刻和在下反目呢。不過這一次小姐卻是過慮了,雷某並無絲毫惡意,這次相邀除了念及昔日情份之外,也是想替王上傳言警告子靜公子,翠湖平仙子已經得知子靜公子殺死其尊長的消息,想必指日就會找上門來,公子武功雖然高絕,但是比起平仙子仍然稍遜一籌,還請公子小心一二,若有為難,可以到岳陽暫避,想來平仙子也不會在岳陽大開殺戒。還有一件事,也請公子當心,當日王上礙於盟約,再加上燕王世子曾言不念舊惡,才會將公子交給西門凜送到信都。想不到西門凜竟然意圖謀害公子,王上三思之後,疑心是燕王世子懷恨行刺之事,又不願損及禮賢下士的聲名,才會假手西門凜為此不義之事。如今公子既然已經脫身,就要小心燕王世子借綠綺小姐之名繼續脅迫公子,還請公子和青萍小姐凡事都要當心才是,前些日子流言四起,說不定就是燕王世子的陰謀,公子不妨先設法救回綠綺小姐,若有為難,在下說不定可以相助兩位一臂之力。」

  青萍聞言就是心中一沉,懷疑羅承玉的用心本就是她的心結,但是這件事情還可以當作滇王吳衡過慮了,平煙之事卻是沉重的打擊。她和子靜重逢之後,自然發覺了子靜身上沒有褪盡的傷痕,心痛之下連連追問,當然得知了子靜與平煙湖上決鬥的事情,赤壁之戰後,又得知了那無色庵主竟然是平煙的引路人,早就暗自憂心,聽到雷劍雲的警告,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是想到楊寧胸前那宛然的劍痕,仍然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湧出,忍不住伸手握住楊寧的手臂,眼中儘是驚惶之色。

  楊寧卻是神色淡漠,彷彿雷劍雲不過說了幾句笑話而已。和青萍不同,他早已經知道平煙是絕對不會放過自己的,但是卻也從來不曾畏懼過,和平煙命中注定的牽絆早已深繫於心,他不會後悔殺了平月寒,也不會因為愧疚而不敢面對平煙,兩人的決戰遲早都會發生,所以這件事情他並不曾放在心上,反而是雷劍雲提醒的有關羅承玉的事情,引起了他的興趣。略一思索,他淡淡道:「你投靠了滇王吳前輩麼?」

  雷劍雲微微一愣,料不到楊寧不問平煙的事情,反而追問自己的處境,心中不禁一暖,笑道:「正是,當今世上,不論是何等超卓人物,若不能和一帝三藩,或者江寧的越國公府扯上關係,就是驚才絕艷,天下無雙,也免不了西面楚歌,生死操於人手的命運。雷某從前自視甚高,直到經歷過燕王世子殿下的教訓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月前向滇王殿下投誠,蒙王上不棄傲慢,收歸麾下,今次正是奉命到金陵公幹,昨日接到王上傳書,得知公子將到金陵,念及舊情,再加上王上授意,才會中道相阻,轉呈王上心意,還請公子明鑒,雷某並無他意。」

  楊寧深深地看了雷劍雲一眼,冷然道:「你恨羅承玉,是麼?」

  雷劍雲心神微顫,強笑道:「子靜公子說笑了,世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昔日一面之緣,雷某親見殿下風采,至今念念不忘,若非岳陽劍派根基在巴陵郡,雷某說不定還會前去相投呢,怎會怨恨世子殿下,公子可是誤解了什麼?」

  楊寧緩緩搖頭道:「你不必瞞我,當日我生命垂危之際,只記得告訴羅承玉你可以帶他去尋兩位姐姐,卻沒有告訴他如何取信於你,再加上兩位姐姐也不甘願隨他離去,你雖然不是恪守信諾的人,甚至也算不上威武不屈的人,但是你生性高傲,心機深沉,縱然不得已向人屈服,事後卻也會想方設法地挽回顏面的。當日我以生死迫你,你雖然一時屈服,卻仍然想方設法向我示好,不就是為了扳回局勢麼?羅承玉身份尊貴,身邊高手如雲,再加上心急之下對你必定是不甚禮貌,得罪你一定比我還多,所以你才會懷恨在心,甚至放棄獨樹一幟的野心,轉而投效吳前輩的吧?」

  雷劍雲只覺得冷汗涔涔,謹慎地道:「公子怎會如此想,我若真的懷恨世子殿下,為什麼不投靠皇室或者越國公呢,誰不知道他們才是和世子殿下勢不兩立的仇人,滇王殿下卻和世子殿下結盟,我縱然想要報仇,也不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情吧?」

  楊寧漠然道:「我清楚你的性子,你若有了仇人,不會是明著和他作對,一定是想方設法接近他,尋找他的弱點,謀求一擊得手。當日你明明怕我恨我,卻千方百計和我接近,想必就是這個道理,雖然不知道你後來為什麼真的沒有了敵意,但是你若是仇恨羅承玉,報復的方式一定是先接近他,投靠吳前輩是第一步,今次主動邀請我們是第二步,你想必以為我與羅承玉已經結下深仇,才會拉攏我想要對付他是不是,吳前輩心胸磊落,他縱然疑心羅承玉,若無真憑實據,也不會隨便出口的,但是羅承玉這樣的人,縱然真的做了什麼,難道還會留下證據給人麼?如果不是吳前輩的傳言,你擅自挑撥離間,目的為何,還用我說的更清楚麼,還是要我當面去問吳前輩?」

  雷劍雲臉色已經變成了鐵青,他萬萬想不到不過是昔日岳陽樓上的短暫相處,這個少年竟然將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來說想必是洞若觀火,這少年的性子他也能夠明白一些,這樣孤高桀驁的性情,既然知道自己有心欺瞞利用,對他來說,多半會殺之而後快吧,只覺最深的恐懼從心底湧起,不禁手臂輕顫,就連茶杯幾乎都握不住,若非心底最深處還有一絲驕傲,只怕已經要屈膝求饒了。

  楊寧瞥見雷劍雲的神色,只覺心中茫然,這些日子以來經歷諸般勾心鬥角,雖然無心於此,但是有許多原本看得清楚卻不明白的心思如今卻是瞭若指掌,只是雖然明白,他卻只覺得厭倦,就像眼前這人,憎恨懼怕一個人卻偏偏要和他接近,這種行為當真是令他猜想不透,甚至還想利用自己,難道他不知道什麼是與虎謀皮麼?其實自己原本可以不拆穿他的,無論如何,這人當日在危難之際也真心相助自己照料過兩位姐姐,這點情分他絕不會忘記。可是他可以容忍別人當面挑釁,卻不能容忍暗中的謀算,所以這一次,雷劍雲當真是做錯了,心中微微一歎,他冷然道:「你自絕吧,我不會告訴吳前輩你的用心,也不會牽連你岳陽劍派。」

  雷劍雲聞言心中一慘,欲要設法辯解,卻見楊寧目光森寒如冰雪,這一次他為了行事方便,根本沒有帶上心腹的屬下,如果楊寧想要殺他,無人相助,別說反抗,就連逃走也做不到,想到這裡,只覺心灰意冷,抬頭道:「公子明察秋毫,雷某的確是自作聰明想要蒙騙公子,只是雷某雖然貪生怕死,卻不是自尋短見的人,如果公子想要殺死雷某,還是自己動手吧,只是在下也不會束手待斃就是了。」說罷已經握緊腰間劍柄,眼中閃過凌厲之色。雖然仍是坐著,但是姿勢卻已經變成了將欲縱身而起的虎踞模樣,顯然有著決死一戰的決心和勇氣。

  楊寧自然不會在意雷劍雲的反抗,眼前這人的武功深淺他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伸手輕撫純鈞劍柄,雖未拔劍,但是劍氣已經絲絲縷縷地湧出,將對面那人鉗制其中,就在將發未發之際,卻有一隻纖纖素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接下來拔劍殺人的動作。楊寧疑惑地轉頭看去,正瞥見青萍若有所思的明眸,自從楊寧恢復記憶以來,青萍幾乎從來不過干涉他在這方面的決定,今日這番舉動讓楊寧不禁迷惑起來,他知道青萍斷然不會因為心軟求他手下留情,那麼定然是自己有些過於魯莽了,心念一轉,殺意漸漸淡了下來,直到他的眸子恢復了平靜,雷劍雲才覺得高懸的心弦一鬆,週身的冷汗湧了出來,他方才一時激動,竟是忘記了眼前這個少年絕對不是會因為對手的傲氣而心折的人物,若非青萍攔阻,自己此刻只怕已經死了,不由將感激的目光瞧向青萍。

  青萍卻是視若無睹,對楊寧甜甜一笑之後,才轉頭對雷劍雲說道:「雷少門主有些事情還沒有說出來吧,如果這樣子死在子靜手中豈非太過冤枉了。」

  楊寧和雷劍雲聞言都是微微一怔。楊寧想不出來有什麼是自己沒有發覺而青萍卻能夠發覺,要知道如果是綠綺在此,楊寧或者會相信綠綺看到了什麼蛛絲馬跡,但是換了平時有些粗心大意的青萍就不同了,如果給青萍明確的情報和目的,那麼青萍可以策劃出類似赤壁之戰一般的深遠佈局,但是如果面對一團迷霧的局勢,青萍既沒有綠綺抽絲剝繭的本領,也沒有自己洞穿本質的直覺,多半是雲裡霧裡,不知所以的。而雷劍雲更是驚奇,即使是他自己也想不出有什麼可以辯解的理由,他本來就是這樣刻薄小氣的人,若是吃了虧,是一定要想方設法報復的,而且最喜歡的也就是偽裝善意接近敵人的辦法,雖然他對楊寧和青萍的確有幾分好感,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他有心利用楊寧這殺人利器的事實,終究是犯了這少年的大忌。

  青萍見狀心中暗笑,微笑道:「雷少門主無論如何都是一門之主,這身份尊卑,勢力高低,心中自然有一本賬,如果是子靜得罪了少門主,少門主想法設法報復是應當的,但是燕王世子這樣的人得罪了少門主,少門主應該能忍下這口氣,轉而謀求更多的利益,而不是這般不顧一切的報復,別說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對上信都這樣的敵人,即使有滇王殿下為後盾,也很難有勝算,其中進退少門主不會沒有計較。但是如今少門主卻是執意報復,甚至不惜利用子靜,難道少門主當真不知道子靜的性子,世人都說魔帝桀驁不馴,睚眥必報,這倒也有幾分實情,不論十年二十年,如果被子靜得知少門主的心意,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少門主的性命。是什麼緣故讓少門主如此仇恨世子殿下,甚至不惜性命,想來想去,少門主和世子殿下沒有殺父之仇,滅子之仇,那麼就只有一個答案,不知道少門主是否嫉恨世子殿下將我姐姐留在信都呢?」

  雷劍雲聽到此處,玉面頓時漲得通紅,轉瞬又蒼白如紙,紅白交錯之間,令人覺出他心中莫名的痛苦和茫然。這是他心頭最深的執念,就連對至親的父母也不曾言及,岳陽樓一面之緣,七星塢數日相處,他對纖弱清麗如白蓮一般的綠綺已經情根深種。當日他堅決不肯承認自己知道雙絕的下落,直到羅承玉不耐之下以整個岳陽劍派相脅,他才不得已屈服。眼看著意中人被羅承玉帶走,雷劍雲心中的屈辱痛恨不能言表,這才立誓定要報復,也就是因此,才會讓他改變岳陽劍派一向不涉入權勢之爭的立場,主動投入滇王吳衡的麾下。但是這樣的心思他卻絕不會透漏出來,給青萍揭破,已經令他羞愧欲死,更別說用這個理由求得楊寧諒解了,即使是生死關頭,也做不到。

  青萍見狀知道自己果然猜對了,不由歎息道:「若是青萍所料不錯,少門主對我姐姐實在是傾心相愛,所以更加不能容忍燕王世子的行為,只是少門主也知道我姐妹和皇室、江寧自然是水火不容的,如果投了他們就算將來救出姐姐,也是沒有可能一償相思之苦,所以才會投奔滇王殿下,一來為友可以便於少門主計算燕王世子,二來如果救出姐姐,燕王世子看在滇王殿下的面子上,也不能強迫你交人,我想你假傳滇王鈞令,就是為了讓我們盡快救出姐姐吧。」

  雷劍雲心中千回百轉,終於點頭道:「不錯,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和幽冀到底關係深淺,但是只憑清絕先生的淵源,想必綠綺小姐在信都就可以有驚無險,所以你們才可以毫無顧慮地遊山玩水,但是我卻不願意坐視綠綺小姐的芳心被人奪走,若是能夠令你們懷疑羅承玉的用心,然後將綠綺小姐救出信都,我的願望就達到一半了。你們想必不知道,我派去信都的心腹傳來訊息,現在信都人人都知道燕王世子府中住了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羅承玉對綠綺小姐的寵愛無微不至,人人都說世子殿下會將綠綺小姐納作側妃,雷某雖然自慚形穢,知道難以匹配綠綺小姐這樣心如晶玉的佳人,卻也不容羅承玉用卑鄙手段玷污了她,所以不論你們要如何處置我,都一定要答應迅速將綠綺小姐救出來。」

  楊寧和青萍面面相覷,雖然青萍猜到了雷劍雲因妒生恨,可是卻也想不到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楊寧想起練無痕語氣曖昧的那番話,有些猶豫地道:「青萍,你說這是真的麼,綠綺姐姐當真會嫁給羅承玉麼?」說出最後幾個字,楊寧臉色已經十分難看,綠綺若是嫁給別人也就罷了,如果嫁給羅承玉,那麼楊寧可是不甘心的。他性子桀驁,又是無拘無束,毫無顧忌,正可快意恩仇,若是有厭煩之人自然可以殺了洩恨,惟有羅承玉他不能殺,所以這世上他唯一真正怨恨的人可能就是羅承玉,如果綠綺當真嫁給了他,讓他日後時時刻刻都想著自己最尊敬親近的姐姐竟然和自己的仇人成了鴛侶,不如讓他死掉算了。

  青萍自然知道楊寧心中對幽冀的複雜情緒,雖然不解詳情,但是綠綺姐姐如果真的嫁給了羅承玉,只怕楊寧一怒之下可能會終生不再與自己姐妹相見,想到若是從此以後都不能見到這個讓自己擔憂心痛的少年,青萍只覺得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黯淡了下去,不過若是姐姐當真愛上了羅承玉,自己又如何忍心損傷姐姐的幸福呢?想到此處,只覺得愁雲慘霧籠罩在心頭,竟是無論如何也驅散不開。

  雷劍雲這時候已經從死亡的陰影擺脫出來,恢復了原本的聰明機智,見楊寧的神色雖然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更加陰沉了一些,一雙眼睛更是已經幽深冰寒的如同無底的深淵一般,就連青萍清麗娟秀的容顏上也是愁容凝結,就知道自己的這一貼猛藥下對了,連忙趁熱打鐵道:「綠綺小姐白璧無瑕,清靈秀麗如水中白蓮,若是陷身燕王府,豈不是明珠投暗,而且帝尊的義姐,如果屈為側室,也未免有損帝尊顏面,縱然不便立刻接取回來,也要兩位將局勢告知綠綺小姐,想來以綠綺小姐的清高傲骨,是絕不會讓羅承玉得逞心願的。」

  青萍聞言卻心中一動,想起昔日姐妹相處的情景,頓時愁雲盡散,不過卻故意鎖緊了入鬢雙眉,越發露出愁容來,直到雷劍雲眼中透出忐忑之色,才歎息道:「這件事情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我雖然很是討厭羅承玉,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龍章鳳姿,頗有王者氣象,令人一見心折,我姐姐是這樣的人品才貌,這世上能夠匹配她的男子當真不多,這羅承玉也算是不錯了,如果姐姐當真動心,我這作妹妹的也只能祝福於她,不過若是姐姐不曾動心,那麼就是羅承玉將來奪了天下,將皇后寶座雙手奉上,也是不可能娶到我姐姐,唉,如果有人能夠給我姐姐傳遞個訊息就好了,只可惜我和子靜都不能去信都,否則那羅承玉就會為難我姐姐了。」說到此處,以幽怨的目光瞥向雷劍雲。

  雷劍雲心領神會,雖然明白青萍是有心利用自己,但是想到有法子避免綠綺當真愛上羅承玉,他就是被利用也認了,所以連忙說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在信都還有幾個朋友手下,而且王上的消息渠道也可利用一下,兩位如果有口信或者信物需要傳遞,雷某就是捨生忘死,也要完成兩位交付的任務。」

  楊寧聽到此處也明白了青萍的用意,對青萍淡淡一笑,青萍會意,知道楊寧已經答應不殺雷劍雲,也是微微一笑,繼續對雷劍雲道:「我一會兒修書一封,你只要送到我姐姐手中,想必我姐姐就不會被羅承玉的甜言蜜語欺騙了。」

  雷劍雲心中大喜,連忙親自出去要了筆墨紙硯過來,青萍略一思索,便在特製的綿紙上寫了密密麻麻的一封長信,然後用蠟丸封住,遞給雷劍雲,仔細叮嚀道:「這蠟丸一定要親自給我姐姐,這信上密語只有我姐妹知道,到時候我姐姐看了信自然有回書,你要完整無缺地交給我,如果你中途搗鬼,可別怪我直接寫信給我姐姐,讓她答應嫁給燕王世子算了,反正我們的師尊從前就說過,我們姐妹的終身若能嫁給從前故人之子最好不過,那羅承玉可不就是故人之子麼?」

  雷劍雲初時還有笑容,聽到最後一句話臉色大變,雙目怒火熊熊,若非顧忌楊寧警告的目光,只怕要發作起來了,但是他縱然醒悟得快,知道縱然綠綺離開了幽冀,自己想要追求佳人的話,青萍也是萬萬不能得罪的,所以強忍怒氣連聲稱是。

  解決了和綠綺音訊斷絕的煩惱,青萍更是看重雷劍雲的作用,此刻雙方已經有了共同的秘密,更是不需要矜持,青萍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對了,雷少門主,還有一件事我可想不通,你來金陵做什麼,如果要和越國公談判,想必你初來乍到,還不夠資格,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出來,還有什麼事情,滇王殿下會派你一個堂堂的少門主,南寧新貴親自出馬呢?」

  雷劍雲聽到青萍毫不客氣的問話,只覺得眉心直跳,只覺得這麼無禮的話,應該是楊寧問出來的才對,但是轉眼望去,只見楊寧眉宇間滿是專注傾聽之色,心知自己的想法毫無意義,只怕這對少年少女已經不分彼此,這樣的問題多半是楊寧想要知道,青萍替他問出來罷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高估了楊寧的智慧,楊寧可沒有想過雷劍雲為什麼會出現在金陵的問題,只不過青萍既然問了,他也覺得有些意思,所以等著雷劍雲回答而已。

  心中暗自歎息,雷劍雲不敢得罪這對小情侶,當下坦然道:「兩位想必聽說過漢王錦繡郡主招親之事,在下是奉命到萬寶齋選購珍寶作為禮物的,兩位可知道萬寶齋的集珍大會麼?」

  聞言楊寧和青萍頓時心中微動,不過楊寧只是悶聲不語,只當作沒有興趣,青萍也沒有去看楊寧,只是故作好奇地道:「集珍大會自然是聽說過的,可是這和錦繡郡主選夫有什麼關係,難道滇王殿下府中沒有拿得出手的禮物麼?」

  雷劍雲自然不會將這件並非秘密的事情看得很重,所以毫不諱言地道:「兩位自然不會關心這些無謂的事,其實是因為錦繡郡主招親關係到諸侯勢力的消長,所以我南寧也遣使前去成都,在下便是請婚使——」剛說到此處青萍已經柳眉倒豎,一拍桌子起身道:「姓雷的,你說什麼,剛才你還說對我姐姐一往情深,怎麼現在又要去向什麼錦繡郡主提親?」

  雷劍雲苦笑道:「青萍小姐,你等我說完好不好,這不是沒有法子麼,坦白說,南寧不是沒有合適的請婚使,就是滇王殿下的幾個弟子和世族中的一些英傑身份地位都強過雷某,只是南寧和益州當年屢次征戰,彼此之間仇恨糾結,再說這些人如果當真求親成功,反而會破壞南寧內部的平衡,可是如果南寧派去的使團連一個求婚的都沒有,又未免太過失禮,所以滇王殿下才會讓雷某濫竽充數,只因雷某初入王上麾下,並無後台,而且岳陽劍派也算小有聲名,在下求婚雖然也是高攀,卻不會那麼明顯,其實雷某心中明白,我們這一次不過是攪局去的,只要錦繡郡主沒有嫁入楊唐兩家就成了。」

  青萍聽到這裡怒氣才消去,卻又問道:「既然你不想求婚成功,為什麼又要親自來置辦禮物呢?」

  雷劍雲歎了口氣道:「這件事說來話長,都是那位錦繡郡主的緣故,原本預定的日期是十一月十五日,可是前幾日從成都傳來訊息,那位錦繡郡主傳言天下,說是雖然品貌粗陋,但是不願讓火鳳郡主專美於前,昔日火鳳郡主選婿之時,只因沒有中意之人,便裂裳拒婚,如果今次求婚之人都不中意,也是誓死不嫁。」

  聽到此處,楊寧目中寒芒電閃,冷冷插言道:「火鳳郡主是何等樣人,也是她可以相比的麼?」語氣冰寒刺骨,殺氣縱橫,令人只覺如墜冰窟。

  雷劍雲身子被殺氣所驚,不禁輕輕一顫,轉頭奇怪地看了楊寧一眼,婉言解釋道:「錦繡郡主這樣說,可能也是傾慕火鳳郡主往事吧,應該沒有不敬之意。」

  楊寧森然不語,只是用目光催促雷劍雲繼續說下去。

  雷劍雲暗自苦笑,繼續說道:「漢王聞言就問郡主,要何等樣的男子才能合意,郡主便提出了三樁條件,並且將時間推遲到十二月月初。這三個條件如下:

  其一,求婚之人必須送上世間絕無僅有的奇珍作為聘禮,這件禮物不拘價值出處,卻一定要是珍貴無雙之物。

  其二,求婚之人必須是風流儒雅的才子,諸般才藝,琴棋書畫皆可,總之要當場獻藝,若是不能讓郡主滿意,眾人心服,就沒有資格求婚。

  其三,求婚之人必須與郡主對弈一局,能夠破解郡主的擺下的玲瓏棋局之人,就是郡主的乘龍快婿。

  這三樁條件能夠滿足一樁的已經是當世無雙的人物了,雷某心中並無自信,但是後面兩件事也就罷了,如果第一個條件都不能滿足,只怕不僅是雷某顏面盡失,就是王上也會汗顏無地,所以在下才會奉命到金陵來參加集珍大會,希望能夠選到一件合乎郡主心意的奇珍作為聘禮。」

  青萍聽到此處,雖然明瞭雷劍雲的為難之處,卻仍覺悻然,不由嘲諷道:「希望你心口如一,那錦繡郡主既然敢提出這些條件,想必本身也是一個才貌雙全的美人,雷少門主武功才貌都是一流,如果能夠得到郡主芳心,從今後定可以青雲直上,只怕早就忘記了我姐姐是誰了。」

  雷劍雲正色道:「青萍小姐放心,雷某心中只有綠綺小姐一人而已,不論綠綺小姐心意如何,雷某之心至死不變,若違此誓,當五雷轟頂,死在亂刃之下。」

  青萍神色震動,只見雷劍雲眉宇間神色堅毅,知道這男子果然是癡心一片,想到昔日姐妹相處時綠綺曾經說過的言語,只覺得心中愧疚,忍不住歎息道:「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你何必如此認真,如果我姐姐對你無心,你難道還要終身不娶麼?」

  雷劍雲心中微微一痛,他自幼看重的只有聲名權勢,就是苦心練劍,也不過是為了爭名奪利罷了,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對一個女子鍾情至此,只是他也明白,相處數日,那女子眼中從未有過自己的影子,自己的這一番癡情,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是即使如此,他也絕不後悔,微微一笑,他從容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或許綠綺小姐會顧念雷某一番深情也未可知呢。」

  青萍暗自歎氣,卻只能隱忍不言,心中一動,暗道,不如我和子靜幫著他贏了招親,說不定他會移情別戀,看中那錦繡郡主呢,也免得他將來傷心,想到此處,她含笑道:「你幫我送信,我也不會沒有回報,既然這樣,我就送你一件堪稱天下無雙的奇珍,想必郡主見了,一定會欣然接受的,不知你想不想要呢?」

  雷劍雲半信半疑地道:「青萍小姐所謂的奇珍想必定然不凡,卻不知道是什麼寶物?」

  青萍明眸流轉,望著楊寧道:「子靜,你猜我說的奇珍是什麼呢?」

  楊寧自然知道青萍所說的奇珍,一定是從秘藏中取出的珍品,可是除了那柄純鈞劍之外,他不覺得什麼珍寶天下無雙,如果是那尊最顯眼的玉佛,雖然堪稱珍寶,但是未必算得上天下無雙吧,至少當年在棲鳳宮中見到的那尊翠玉佛像,雖然沒有這麼光芒奪目,但是無論是雕工還是玉質,只怕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想了片刻,他突然靈機一動,抬頭道:「莫非是那副美人圖麼?」

  青萍拊掌道:「子靜,你這次還算識貨,不過名字記錯了,什麼美人圖,那是畫聖畢青雲的《簪花美人圖》,乃是工筆畫的絕世之作,應該算得上天下無雙了。」

  雷劍雲愕然道:「青萍小姐可是說那幅畫聖歷經三十年,走遍天下繪製的長卷麼?」

  青萍得意地道:「自然是的,畫聖畢青雲畢生東奔西走,就是想要尋求天下美女,將之繪入圖卷,最後完成的簪花美人圖一共繪製了十二位絕色美人,其中有后妃命婦,也有舞姬名妓,個個都是傾國傾城,凡人能夠見到其中之一,已經是三生有幸,若能攬此畫卷,可以看盡天下美人,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而且畢青雲筆法細膩傳神,就連美人的衣飾花紋都歷歷在目,更別說神情容貌了,可謂栩栩如生,其中繪製的美人不像是畫圖中人,倒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我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自慚形穢,只怕世上除了我姐姐之外,還沒有別個女子可以和畫上的美人相比呢。也只有子靜你這呆子,才會無動於衷,輕描淡寫看過一眼就算了,那錦繡郡主若是真有些才慧,應該笑納這副畫卷才對,否則只怕也是難脫女子嫉妒之心,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已。」

  楊寧莫名其妙地聳聳肩,雖然那幅美人圖裡面的女子的確仙姿國色,自己生平見過的女子若論姿色氣質,還真是很難和畫中美人相比,但是在他心目中,縱然容色再美,又如何能夠和心中至親至愛之人相比,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青萍相貌最合心意。

  雷劍雲卻歎氣道:「《簪花美人圖》乃是天下男子夢寐以求的珍品,送給錦繡郡主只怕可惜了,如果將它送到洛陽,只怕可以換來數座城池呢?不過雷某怎麼記得二十多年前,這幅畫被人當做貢品呈送前朝皇帝了呢,據聞途中遭劫,怎麼如今卻在青萍小姐手上呢?」

  青萍撲哧一笑,道:「如今我們是攻守同盟,我也不瞞你,這幅畫自然是貢品,不過中途卻被人劫走了,劫貢品的人就是我爹爹,如今又落到我手上,而且除了這幅畫,當時一併失蹤的還有幾副名家字畫,只要拿出一副來賣,只怕下輩子都可以吃穿不窮了。說不定過幾日就要在集珍會上出售,你若喜歡可以去見識一下。」

  雷劍雲搖頭歎息不已,過了片刻,卻突然道:「既然青萍小姐還有別的字畫,不如隨便選一幅其他的送我吧,這幅《簪花美人圖》不妨到集珍會上拍賣,想必除了雷某之外,還有人會中意這幅畫當做聘禮的,反正我也不想獲勝,如果能夠讓越國公或者洛陽來客多花上十幾萬兩銀子,想必不論是在下還是王上都會更加高興的。」

  這個主意讓青萍不禁眉梢輕揚,和楊寧對視一眼,兩人都確定這主意不錯,這裡是金陵,想必越國公近水樓台,這幅簪花美人圖最後一定是落入越國公府。想到師冥在赤壁的咄咄逼人,以及方才鳳台上的警告暗示,兩人就是心中不快,如果用一幅畫逼迫師冥大出血,可謂大快人心。更何況還有雷劍雲可以推波助瀾呢。只怕為了不讓雷劍雲得到奇珍,越國公府就不會輕易放棄這幅畫。想到此處,兩人眼睛都是閃閃發亮,對如今的他們來說,越多銀兩,代表可以購買的戰船越大,越多,這可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啊。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3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二章 琴棋書畫


  楊寧無奈地瞧了正談得火熱的青萍和雷劍雲一眼,這兩人正以筷子當做算籌,在那裡策劃著如何拍賣那批珍貴的秘藏,如何虛張聲勢,如何水漲船高,如何一唱一和,不像是堂堂岳陽劍派少主,南寧新貴和名揚天下的將軍愛女,清絕弟子,倒像是兩個沆瀣一氣的奸商。這些事情楊寧實在不感興趣,看青萍興高采烈的模樣,不由微微一笑,自己卻起身走到窗前,向熙熙攘攘的御街望去,窗前懸掛著草編的淡黃簾子,透過密密麻麻的孔眼可以瞧見外面的景致,雖然人物景觀都如霧裡看花一般影影綽綽,卻勝在隱蔽,何況對於旁人來說可能會阻礙目力的草簾對楊寧來說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從楊寧清醒開始,不是殺戮囹圄,就是旅途匆匆,當真還沒有多少這樣清閒的時候,悄立在簾櫳之後,打量著形形色色的行人,楊寧不知不覺失了神。對面是懸掛著黑底白字匾額「翰林軒」的店舖,出入的都是些文人墨客,還有許多小廝老僕,經常是空手進去,捧著一大堆筆墨紙硯出來,雖然隔著十幾丈遠,但是隱約可以聽到高談闊論的聲音,甚至可以聞到淡淡的墨汁清香。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不小心在門口摔了一跤,手中捧著的一刀宣紙散落在地,沾染了泥土,那少年只顧著抹眼淚,直到旁人提醒,才將還沒有弄髒的宣紙收攏起來。旁邊是一家糕餅店,掌櫃和夥計抬著新出籠的點心放到門口,一湧而上的人群迅速將兩人淹沒,直到那掌櫃連聲吆喝,才排成了一條長龍,這裡面有口水直流的少年,也有牽著孩童的婦人,甚至一個有一個讓小孫子騎在頸子上的老頭,每個人都拿著油紙包笑著離去,生意如此興隆,讓那掌櫃肥肥胖胖的白臉上堆滿了笑容。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有孩童央求的呢喃聲,有父母逗弄兒女的聲音,雖然這些人多半衣著尋常,容顏上帶著歲月艱辛的刻痕,可是這一刻他們卻是盡享天倫之樂的幸福之人。

  咫尺天涯,楊寧卻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有那樣單純的快樂,自從一個人孤孤零零地被拋棄在這世上的時候,他就已經離快樂越來越遠,殺戮和陰謀總是如影隨形,就像自己剛才放過的雷劍雲,就像街頭小巷裡面正在窺視自己的那兩個暗探,就像御街之上迤邐而來的香車寶馬,在過酒樓的剎那,輕紗飛揚,半張輪廓秀美的臉龐仰頭望來,一隻宛若夜空星子的明眸若有玩味地凝目瞧來,透過簾櫳,正與楊寧的目光相撞,火光迸濺中透出一縷冰寒的敵意,然後紗簾垂落,遮住了一切。

  楊寧心中一沉,那璀璨的目光彷彿可以透穿他的五臟六腑,車中之人微不可聞的呼吸讓他頓時心生戒備,更令他猜疑的是,那目光凝視帶來的壓力自己似乎曾經感受過,正在他心頭疑慮的時候,耳邊傳來雷劍雲的聲音道:「咦,竟然是沉香閣的素娥小姐到了金陵,不知是何人有這樣的情面,可以請動素娥小姐離開巴郡到江南來。」

  楊寧聞言目光一掃,果然瞧見那穹頂飛簷的香車四角懸掛的粉紅輕紗織就的宮燈,上面用月白絲線繡著「沉香瀉玉」四個娟秀小字,現在宮燈沒有點亮,光天化日之下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如果到了晚間,必然可以被從裡面透出的燈光渲染得清清楚楚。

  青萍這時候已經到了窗前,掀起簾子看去,卻已經遲了一些,只看見那輕紗飛揚的香車絕塵而去的背影,不禁歎息道:「唉,久聞巴郡沉香閣的素娥精通琴棋書畫,尤其是琴道之上極為精絕,綠綺姐姐還曾經說過若有機緣想要和她切磋琴藝呢,只是聽說素娥輕易不見客,又不喜歡離開蜀中,這才作罷,只可惜今日陌路相逢,姐姐卻偏偏遠在信都,當真令人扼腕不已。」

  雷劍雲笑道:「說起來當真令人遺憾,綠綺小姐有琴絕之稱,昔日岳陽樓前已經令在下心悅誠服,而素娥小姐雖然是蜀中名妓,據說清高絕艷,素來不以真面對人,一張古琴據說可以引來百鳥朝鳳,雖然傳音未必是真,但想來也是造詣不凡,如果兩位小姐能夠一較琴藝,必定是琴道盛會,只可惜雷某未必有緣見到了,誰讓綠綺小姐身在龍潭虎穴呢。」

  青萍不由翻了個白眼,道:「姓雷的,你還真的不忘挑撥離間啊,雖然我姐姐在信都有芳心陷落的危險,可是還算不上龍潭虎穴吧,再說我就不信還有人在琴道上能夠勝過我姐姐,這次既然狹路相逢,我就先替姐姐去見識一下這沉香素娥的琴技,若是徒有虛名也就罷了,若當真是真材實料,我必定替我姐姐向她下戰書,約期斗琴,我姐姐這琴絕之稱可不是平白得來的,若不能冠絕天下,豈非名不符實。」

  雷劍雲絲毫沒有被揭穿心思的尷尬,反而連連點頭道:「青萍小姐所言極是,素娥小姐雖然才藝冠絕蜀中,但是怎可和綠綺小姐相提並論,若論琴道,技巧為次,心境為先,所謂琴如其人,正是如此,那素娥小姐縱然琴技上可以和綠綺小姐相比,若論心境人品,當世又有哪個女子可以和綠綺小姐這樣絕世脫俗的仙子相比呢?」

  青萍笑顏如花,道:「雖然姐姐聽見多半要謙虛不認的,但我聽來卻是歡喜得很,這世上本就沒有多少可以和姐姐相比的女子,我便不信那素娥也能彈出姐姐那樣清絕的琴音,子靜,改日我們去見見那位素娥小姐好不好。」

  楊寧目中寒光一閃,冷冷道:「這女子不簡單,青萍不可輕忽,琴藝尚不知如何,但是她的內功已經可以和綠綺姐姐一較高下了。」

  青萍聞言神色微動,雷劍雲卻是驚呼道:「這怎麼可能,沉香閣的花魁素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雷某雖然不曾親眼見過此女,但是門中有這方面的資料,應該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楊寧冷冷瞥了雷劍雲一眼,完全沒有解釋的打算,他不喜歡有人質疑自己的眼光,尤其是在武功上面,雖然那車中女子修習過隱藏實力的心法,但是在他的眼前,卻是一覽無遺,這世上能夠瞞過他眼睛的人,只怕惟有宗師級別的高手,在他未曾留心的情況下可以隱匿住修為深淺。

  雷劍雲話一出口,已經發覺失言,這些日子他也通過許多渠道收集關於楊寧的情報,這些訊息裡面無一不指明眼前這少年在武學上面已經蔚然大家,他既然這樣說了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以他的閱歷,也知道風塵中的確有許多文武雙全的女子,但是那些常年沉迷於琴棋書畫或者歌舞音律的女子,縱然會些武功,卻也多半只是二三流的水準,而琴劍雙絕雖然也曾躋身風塵,卻不過是為了掩飾清絕弟子的身份罷了,那麼一個聞名天下的蜀中名妓,為什麼也會有一身如此驚人的武功呢?這其中可以揣摩的隱秘太多了,雷劍雲眼前卻也顧不上多想,只是暗暗記在心裡,歉意的一笑,然後轉移話題道:「子靜公子,青萍小姐,兩位既然在這個時候來到了金陵,就要清楚現在金陵的局勢,不知道兩位可有什麼想知道的消息麼,在下畢竟已經來了幾日,定然全盤托出,毫無隱瞞。」

  青萍對雷劍雲的心思心知肚明,卻自然不會和他計較,反而是對雷劍雲的建議很感興趣,雖然伊不平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安排,但是想必不會比滇王在這裡的暗探探聽到的多,所以含笑問道:「方纔在鳳台,我和子靜見到了很多在赤壁見過的人,不知道金陵如今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物麼?」

  雷劍雲正色道:「這一次雖然不過是萬寶齋舉行盛會,但是因為錦繡郡主招親之時,幾乎一帝三藩都有人前來,更不用說這裡本是越國公的地盤了。現在鎮守金陵的越國公世子唐伯山,此人相貌氣度都不如其弟唐仲海,但是心機陰沉,手段高明,頗有乃父之風,所以坐穩了世子之位,不可動搖。其次就是海陵郡主儀賓東陽侯,春水堂堂主師冥,越國公次子唐仲海,也就是今次的請婚使,當然還有越國公的親弟唐康時在後面坐鎮。越國公府中更是高手如雲,在鳳台露面的不過是奉越國公為主的二流江湖人物,真正的高手是不會在這種場合露面的,所以兩位不要因此看輕了越國公的實力。這一次他們不和兩位為難,多半是因為集珍大會正在舉行,不願出爾反爾,違背了唐伯山對外的承諾,其次也是擔心兩位痛下殺手,損及越國公府在金陵的統治根基,但是卻絕不是怕了兩位。

  至於別處來金陵的勢力,首先說我們這邊,王上這次雖然派在下前來選購奇珍外,卻令荊南將軍段越為正使,前來和越國公世子唐伯山商議兩家在江水上的一些紛爭,段越是子靜公子見過的,應該知道他的能力,雖然他武功不如公子,但是如果真的存心為難,越國公府就可利用這個借口堂而皇之的對付兩位,所以子靜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他起了衝突。

  其次信都也有使者前來,此人可不尋常,竟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西席先生,名叫吳澄,雖然雙目不能視物,但是據說此人才華過人,甚得羅承玉信重。而且此人據說是信都郡主府中鳳台閣的閣主,鳳台閣是羅承玉掌握權力的機構,身為閣主的吳澄想必定是腹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深的人物。只憑他隨行帶著的燕山衛高手,就知道恐怕羅承玉沒有正式繼承王位之前,身份貴重之處還未必及得上此人呢。他身邊的護衛我知道身份姓名的只有幾個,其中一人是多年前縱橫北疆的獨行盜笑面閻羅邱生,此人手中雙鉤,曾經殺過無數高手,後來被火鳳郡主設計誘捕,卻沒有處以死刑,反而留在身邊做了侍衛,還有兩人是當日曾經跟著羅承玉到過七星塢的,一個使用血紅短弓,一個使用折扇,其他的人姓名暫時難以查出來,但想必也是身份相當之人。其中還有一人名叫戰惲,就是這次準備去提親的人選,此人是幽冀左將軍方桓的義子,未來燕王妃的兄長,今年二十三歲,卻已經是幽冀右衛殿中將軍,官居二品。幽冀軍制本來是郡主親自製定,設龍驤府統管軍事,其下設左右將軍統管十軍。除此之外抽調精銳組建護佑燕王的親衛軍,左右兩衛各設殿中將軍,所以這戰惲的身份權勢可算重中之重,再加上他相貌俊偉,文武雙全,也算得上郡主招親的有力競爭人選。

  還有洛陽也有使者前來,想必青萍小姐也聽說過豫王楊鈞,他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又是素有賢孝之名的親王重臣,一向深得群臣擁護,不論身份地位都是顯赫無比,此次到金陵來聽說幾乎萬人空巷,許多未出嫁的女兒家都攔路去看這位貌如潘安宋玉的豫王殿下呢。」

  說到此處,雷劍雲語氣中帶了幾分妒意,顯然那位豫王殿下對他的壓力不小,即使沒有抱著求婚成功的打算,但是男子之間的競爭本來就不比女子稍弱。雷劍雲這裡侃侃而談,卻沒有留意到楊寧眼中掠過的一抹古怪神色。青萍雖然無意中注意到了,但是卻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打趣道:「想不到有資格去求婚的四家先在金陵就碰面了,說不定集珍大會上就要鬥個你死我活呢。對了你說一帝三藩都有人來,那麼漢藩也有人來麼?你們來是為了求購聘禮,漢王的人到金陵來難道是要準備嫁妝麼?」

  雷劍雲聞言不禁大笑起來,道:「說不定正是如此呢,不過想必那錦繡郡主的十里紅妝早就預備妥當了。只是漢王一向精兵簡政,蜀中又是富庶之地,漢王只怕是天下最富貴的人之一,怎會不派人參與集珍大會呢?這一次漢王派來的使者李溯,據說是漢王自幼一起長大的親信侍從,想必能夠秉承漢王的心意,在這集珍會上展現財勢吧。」

  青萍仔細將這些人盤算了一遍,道:「這一次我要出售的都是真正的奇珍,必然有幾件能夠入了他們的眼,你我合作之下,應該可以讓師冥大吐血,但是也不能便宜了豫王楊鈞和鳳台閣主吳澄,我們方才不過是商量著如何聯手算計師冥,有沒有法子讓他們兩個人也入彀呢?」

  雷劍雲皺眉道:「這可難了,除了那幅《簪花美人圖》之外,其他的東西雖然珍貴,卻也不是他們誓在必得之物,畢竟除了越國公和漢王之外,也沒有人有不顧一切購買這些珍寶的勇氣,要知道洛陽和信都都在厲兵秣馬,恐怕都缺錢的很,不會花上幾十萬兩銀子去買一些不能用的破銅爛鐵的。」

  青萍聽到雷劍雲直指自己所提供的珍藏是破銅爛鐵,雖然古董是多了一些,但是仍然忍不住一皺眉,楊寧卻已經搶過話頭道:「那本梵文金剛經若是拿出去拍賣,豫王楊鈞一定會費盡心思買下來的。」

  雷劍雲聞言一怔,不知道楊寧為何會有這樣的看法,一本經書,又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什麼藏寶圖,為什麼豫王會重金收購呢?只是他剛想要追問,卻見楊寧眉宇間隱隱浮現出古怪意味,心中一凜,知道這多半是楊寧心中之謎,只得按耐疑慮,卻仍忍不住偷眼望了青萍一眼,希望她出言詢問。

  楊寧雖然留意到了兩人神色,卻是別過頭去,完全沒有回答的意思。他之所以知道楊鈞會看重金剛經,自然是因為他的身世,雖然少年時長年避居棲鳳宮不見外客,但是有一人即使是火鳳郡主也不能堅持拒之門外的,那就是刀王楊遠。楊遠身為四大宗師之一,又是皇室親王,曾經與隱帝以比武較技為名進出棲鳳宮數次,而最後的一次,楊寧也得到允許觀戰。雖然和刀王只是一面之緣,但是楊遠何等人物,在楊寧心中早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記憶最深刻的就是楊遠那一身灰色的僧衣雲鞋,手中的經卷和佛珠,在未曾出刀之前,只像是一個居士,但是神刀一出,便已經威凌天下,令人渾然忘卻他眉宇間的疲憊之色,已經手腕上始終不曾摘落的檀珠。楊寧記得後來師尊曾對自己說過,刀王這一生陷於權勢之爭,卻非是本心,不過是為親情血緣所羈絆罷了,雖然這破綻不是尋常人物可以利用的,但是自己日後若與刀王對敵,應記得刀王心中仍有破綻可乘。這原本是西門烈指點他對敵的話語,楊寧自然謹記在心,更牢記住刀王幾乎手不釋卷的經文正是金剛經。雖然不知道三哥豫王在宗族中的地位如何,但是楊寧心中明白,除了自己之外,凡是楊氏的子弟想要爭權奪利,最重要的一個步驟就是討好楊遠,楊鈞當年既然有膽量偷入棲鳳宮,今日怎會沒有討好刀王的勇氣,所以楊鈞會買下梵文的金剛經的判斷也不僅僅是子靜的憑空臆想了。只是這樣的猜測,卻是基於楊寧通過對這兩個血親的僅有認知所得來的,其中悲愴血淚彙集,所以楊寧卻是絕對不肯說明其中原委的。

  青萍終究是對楊寧有著異乎尋常的信賴,對他說出的話一向是深信不疑,此刻見楊寧無意透漏真相,卻也不急著追問,反而轉身拉著雷劍雲商量起來,跟他敲定如何拋出消息,如何豫王試探意向,如果果然豫王有意,又該如何誘使豫王入彀。只是兩人都覺得還是勢單力薄,如果還有旁人可以相助就好了,只是江寧城中真的有膽量有能力相助兩人的就只有與滇王、越國公勢均力敵的其他三家帝藩勢力,可惜子靜和這三家不是有仇,就是毫無往來,想來想去,竟是只能勉強一試而已。不過兩人商量了半天,卻是說定暫時不要拍賣舍利子,那樣的東西若當真出售,只怕天下佛門弟子都要火冒三丈了,倒不如暫時收藏起來,將來拿去做人情也好過真金白銀出售給人。只不過兩人在這裡卻是諱莫如深,將來這舍利子到底是便宜何人,都沒有透漏出口風。

  拍賣父親秘藏的事情說定之後,青萍又對集珍會上可能會出現的奇珍異寶生出興趣來,不禁笑著追問雷劍雲道:「其實我這幾樣東西不過十錦上添花,想必集珍大會上還有其他奇珍異寶,值得這幾家搶購吧?」

  青萍這個問題問得恰好,雷劍雲在這上面早已經用了心思,此刻略帶傾羨地道:「自然還有別的奇珍異寶,其實兩位未來江寧之前,在下意中原本已經有了三樣奇珍,不過眼前應該是四件了,而且巧得很,這四件奇珍正是琴棋書畫之屬,件件都是可以當做聘禮的寶物。」

  青萍聞言眼睛一亮,她和綠綺跟在清絕先生身邊數年,對琴棋書畫都是造詣頗深,自然知道能夠在這方面能夠稱得上奇珍的,多半都是令人夢寐以求的寶物,不禁來了興趣,略帶興奮地道:「這畫想必就是《簪花美人圖》了,卻不知道其他三件寶物又是什麼呢?」

  雷劍雲道:「這琴,是昔日蔡中郎的焦尾琴,琴音絕妙,當世無雙,這棋,是一副墨玉水晶棋子,價值連城,這書,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書聖的得意之作,是縱有黃金萬兩,也未必可以買到的真跡,這畫,自然是小姐的《簪花美人圖》了。錦繡郡主既然以琴棋書畫考較求婚之人,又設玲瓏棋局相待,若能夠據有這四件奇珍當做聘禮,必定可以獨佔鰲頭。只是這四樣奇珍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縱然是富可敵國,也未必能夠全部據有,想必集珍會上定有一番龍爭虎鬥,多半是各擅勝場吧,只怕雷某的實力能夠拍下一件,已經是捉襟見肘了。」

  青萍沉吟道:「琴瑟和諧,美人傾城,若是當作聘禮,還是焦尾琴和簪花美人圖最合適,若是師冥放棄這幅畫,傾全力求購焦尾琴,又該怎麼辦呢?怎麼方才少門主沒有提過這一點?」

  雷劍雲歎息道:「這自然是有緣故的,只因想要獲得焦尾琴,縱然有潑天之富,也是白費。若是當作聘禮,這焦尾琴自然是很好,可惜出售焦尾琴之人有言在先,壯士須烈馬,名馬飾金鞍,名琴也不可入庸人之手。所以焦尾琴雖然只售黃金千兩,但是想要購買焦尾琴,就必須當眾展露琴藝,力壓群英。若是琴藝當真不如人,縱然有萬兩黃金,也是無濟於事。這世上精通琴藝之人雖然不少,但是能夠有如此造詣的又有幾人?方纔我還在奇怪為什麼素娥小姐到了金陵,現在看來說不定是為了焦尾琴而來的呢,只是我疑心是有人請她出面求琴,最後這琴多半會轉手他人呢。」

  青萍聽到此處已經是目光灼然,急切地道:「竟有此事,唉呀,如果早知道有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要設法讓姐姐到金陵來,這世上若論琴道,有幾人可以和姐姐相比,日後若是姐姐知道今日之事,只怕會痛悔萬分呢。」

  雷劍雲也是惋惜地道:「我也這樣想,若是有能力,我定要取得焦尾琴送給綠綺小姐,只可惜不論是錢財還是琴道,在下都沒有把握可以得手,只能扼腕不已,不知道青萍小姐有什麼法子沒有,這樣的名琴,如果落在別人手裡,當真是暴殄天物。」

  青萍眼珠轉了半天,卻也想不到什麼法子,她的琴藝有綠綺的五成就不錯了,想要奪琴,多半是不可能的,思之再三,終於搖頭歎息,總不可能讓子靜去搶吧,那樣得來的琴,只怕綠綺也不會要的。

  見青萍和雷劍雲在這裡唏噓不已,絲毫不覺得綠綺當真會為了一具什麼焦枯的古琴惋惜的楊寧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疑問,打斷兩人道:「青萍,你想和他合作騙錢,那麼別人知道你們今天見過面都沒有關係麼,有些事情,寧為人知,莫為人見,就不怕漏出破綻麼,而且雷少門主還不是正使。何況那批貢品難道當真沒有人知道是誰劫走的麼?就算別人都不知道,萬寶齋也會知道這些東西是錦帆會出售的,現在只怕已經懷疑到你我身上,如果消息走漏出去,只怕會惹來許多麻煩。再說若是別人當真發覺咱們合作,滇王殿下知道這件事情不會惱怒麼?」

  青萍和雷劍雲聞言都是神色一怔,迅速將楊寧的問題回想了一遍,這次會互相合作,是兩人事先都沒有想到的事情,雷劍雲生性好高騖遠,青萍卻是大而化之,不免忽視了某些細枝末節。不過兩人都是聰明過人之輩,不過片刻,就已經想通,還沒有等楊寧繼續追問,青萍已經先道:「不要緊,如果當初很多人知道這批貢品是我爹爹劫的,我爹爹也不能被越國公招安做將軍了,如今事過境遷,誰敢來尋麻煩,最多子靜你送他上路就是了。再說萬寶齋如果連這等事情都不能保密,也就算不上天下第一珠寶行了。不過原本咱們當算使用伊叔叔訂下的包廂,現在卻是不成了,免得漏出破綻,最好還是弄一張大廳的帖子,到時候咱們參加集珍大會別人也不會引人疑竇,還可以和雷兄一唱一和,這豈不是更好一些。」

  雷劍雲心思電轉,倏然笑道:「子靜公子儘管放心就是,這一次雷某邀請兩位來此見面,雖然此刻多半已經人盡皆知,但就是段越也以為在下是奉了王上的諭令想彌合南寧與兩位的關係。畢竟青萍小姐和綠綺小姐是燕王世子從岳陽帶走的,而子靜公子也是王上親自交給西門統領的,王上因此心有不安也是理所當然,不論誰結下兩位這種仇敵都會睡不安枕的。所以縱然我們耽擱的時間長了一些,別人也只會以為在下奮力周旋,卻不會想到在下和青萍小姐合謀的,至於將來會有什麼樣的流言傳開,我想王上都不會介意的。不過為了穩妥起見,在下還是盡快離開的好,就當是在下竭力討好兩位,兩位卻是若即若離,最後還下了逐客令的吧。不過萬寶齋的帖子要不要在下相助呢,畢竟按照萬寶齋的規矩,兩位現在想要帖子未免不大容易,即使有生意的緣故,萬寶齋也不會就這麼幫助兩位避人耳目的。」

  青萍搖手道:「帖子的事情你就不用費心了,如果還要通過你,豈不是欲蓋彌彰,這樣吧,今晚我們就可得到集珍大會的目錄,該出現的時候一定會在場的,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到時見機行事就行了。倒是雷兄到時候可以完全做主麼,段將軍終究名位在你之上。」

  雷劍雲略一沉吟,道:「段將軍雖然沒有這方面的興趣,但是卻也不能不防,不過我至少可以做一半主的,小姐放心就是。」

  聽到此處楊寧卻冷冷一曬,道:「段越麼,你不妨告訴他,當日岳陽他給我的大禮我還沒有還贈,若是他聰明的話,最好別在我面前出現,否則我可不知道是否會給他些小小教訓。」

  聽到楊寧這番話,青萍微微一怔,楊寧在郡守府受刑之事並未詳告青萍,但是青萍留意到楊寧身上鞭痕,早已追問過數遍,只是沒有答案,不知是何人下手,此刻聽到楊寧這麼一說,青萍心中一動,一雙鳳眼彷彿烈焰升騰,想到那段越多半就是刑訊楊寧之人,轉瞬間已經想出了七八條報復的計策,若是楊寧懶得出手,那麼不管是伊不平、褚老大,甚至青萍已經準備親自出手,一定要給那段越一個教訓才行。

  雖然不知楊寧所指,且不解青萍為何有這樣明顯的氣憤神情,但是雷劍雲立刻猜到了一二,畢竟楊寧這般傲氣的少年,階下之辱並不是容易忍受的。不過他自然不願惹怒了兩人,反正該交待的已經交待了,索性趁機起身告辭,匆匆付了酒資之後,雷劍雲就離開了酒樓,而理所當然的,、三人分道揚鑣的消息很快就被其他勢力知道了。

  幾乎就在雷劍雲的背影消失在人海的片刻之後,店掌櫃就誠惶誠恐地送上了幾張大紅帖子,這卻是有些出乎兩人的意料之外,這種名帖一般來說要等兩人有了固定的下處才好投遞,這個時候呈上,卻是明顯的挑釁了,彷彿是暗示楊寧和青萍的行蹤始終在他們眼中。雖然這是事實,但是也不該如此明目張膽地行事。一時之間,兩人的面色都沉了下去。其實楊寧早已感覺到幾股不同的監視力量了,要不然以他的見識也不會想到提醒青萍和雷劍雲兩人小心形跡。其實要不是這些人忌憚楊寧的實力,離得很遠,只怕青萍和雷劍雲也不可能安心地討論這麼長時間。

  揮退那掌櫃,反正雷劍雲已經包下了這酒樓到晚上,兩人也不急著離去,青萍微皺眉頭拿過幾張帖子,一一檢視。首當其衝的就是越國公世子唐伯海的帖子,上面的言辭謙恭,先替赤壁之戰婉言解釋,又替師冥鳳台相阻之事告罪,然後誠邀兩人前去做客,不過一封短箋,卻是文辭華美,言簡意賅,卻帶著難以爭辯的意味,令人可以感受到越國公府的囂張氣焰,卻又只能暗自吞聲。青萍看了自然是一肚子氣,恨恨將帖子丟給楊寧,又撿起第二張帖子看去,卻是漢王使者李溯的名帖,雖然寥寥數語,只是表示了敬重之意,但青萍見了仍然眉頭緊鎖,畢竟漢王與楊寧無怨無仇,這張帖子不應該這麼快到來的。思量半天,搖頭放下,又拿起第三張帖子,青萍不禁神色一怔,這張帖子竟然是萬寶齋送上的集珍大會的請帖,上面有萬寶齋的銘文花押。

  想必是萬寶齋得知兩人進城就準備好請帖,不過兩人是否有金銀在手,這樣的盛會卻不能不邀請魔帝和劍絕出席的,當然萬寶齋的總管到底如何想法,和兩人是否賞臉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不過兩人還沒有落腳,就收到了請帖,和那兩張帖子不同,不見威壓,倒顯得慇勤周到,萬寶齋做生意到了這種地步,可算是爐火純青了。青萍不禁嫣然一笑,將集珍帖遞給楊寧,道:「好了,這次我們不用費心去尋帖子了。他們也真識趣。」

  楊寧將三張帖子也一一看過了,原本絲毫不以為念,但是見到萬寶齋的帖子也不由神色微動,只不過他生性淡漠,只是略看了一眼就放下道:「那麼我們先去客棧投宿吧,今夜不是還要將那幾樣珍藏運到江南來麼?想必伊會主他們也等著呢。」

  青萍沉吟道:「子靜,這件事情我們不妨再考慮一下,我總覺得江寧的局勢比我們預料的要緊張,師冥、漢王使者還有雷劍雲,都這麼匆忙地找上門來,如果我們今夜出城,難免給人發覺行蹤,不如從長計議的好,你說呢?」

  楊寧微微點頭,想起一路上的明樁暗探,沉思了許久,眉峰微揚,如利劍出鞘,森然道:「既然這些人這般緊張,不如讓他們雞飛狗跳一番,今天晚上我就四下看看,反正還有一些人我正想去親眼看看,他們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伊會主他們就可以順利成事了。」

  青萍聞言眼中一亮,拊掌道:「好主意,今晚我就和你一起行動,免得他們疑神疑鬼,你是想去越國公府闖闖,還是去見見那鳳台閣主呢?」

  楊寧還未答話,那掌櫃的又匆匆跑了上來,這次手中又是一張明黃帖子,楊寧伸手接過便是一顫,打開之後,臉色越發深沉,鳳目更是幽深如冰,冷冷道:「姐姐,我要去赴一個約會,不能陪姐姐去客棧了,如果姐姐不介意的話,不妨現在就去萬寶齋看看吧。雖然集珍會上未必有什麼出色的奇珍,但是想必也能消磨一些時光。」

  青萍從未見過楊寧在自己面前神色如此森寒,心中一凜,目光不由一掃,只見那張帖子上面卻是豫王名諱,心中更是一沉,只覺得自己即將接觸到楊寧從未明言的隱秘,若照她的性子,自然是想要問個究竟的,可是不知怎麼竟然躊躇起來,欲言又止,猶豫片刻,終於輕輕一歎道:「既然子靜你這樣說,我自然不會違逆你的意思,我會在萬寶齋等你,不管多晚,你都要來接我,如果你不來,我就是將金陵鬧得天翻地覆,也絕不善罷干休。」

  楊寧目中閃過感激之色,他心知自己心神的動搖可以瞞過別人,卻瞞不過朝夕相處的青萍,如今青萍輕輕放過,並不苦苦追問,讓楊寧暗自鬆了口氣,沉吟了片刻,他淡淡道:「我若是一心脫身,天下還沒有人可以將我困住,你放心,我定會去尋你。」說罷將那張明黃拜帖塞到袖中,然後站起身來,青萍眼中光芒一閃,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將剩下的帖子收起,還以明麗的笑容,然後也站起身來,隨著楊寧走下樓去。

  兩人相攜走出酒樓,楊寧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覺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經被陰雲染成了潑墨山水一般的畫卷,想起下船之時那船夫曾說過今夜必定有雨,心中陡然生出淡淡的悲意,雖然還沒有去見送來帖子的人,但是心中卻已經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

  青萍翻身上馬,目光在楊寧身上停駐了片刻,終於嫣然一笑,道:「快些來尋我,若是遲了,我可要不理你了。」

  楊寧也牽過自己的坐騎,卻沒有騎上去,只是將馬韁塞到青萍手中,然後淡淡一笑,向青萍揮了揮手,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幾乎在他移動步子的同時,一個身著赭衣的青年已經走上前來,向楊寧躬身施禮,引著楊寧轉向旁邊的巷子,兩人身影不多時就消失在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陣悸然,微闔雙目凝神靜氣了片刻,才問過路人方向,策馬向萬寶齋而去。

  幾乎是三人相繼消失在人群中的同時,人群中不同勢力的密探已經不顧形跡暴露的可能匆匆跟蹤而去,青萍還是按照原來預定的路線,倒還可以捕捉行蹤,但是子靜和那赭衣人消失的巷子卻是一個死胡同,跟進去的人幾乎是愕然地望著連一個鬼影都沒有的小巷,子靜和赭衣人轉瞬之間已經脫離了這些人的監視,雖然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通過兩邊的屋舍離去,可是這附近都是一些頗有勢力的人家,就算想要追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3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三章 血濃於水


  金陵城曾經是歷朝都城,所以這城中有許多宮苑,吳帝孫權初建太初宮,晉代衣冠南渡之後在太初宮的遺址上重建了建康宮,經過歷代的增建修補之後,建康宮華麗豪奢,天下罕見,比較而言,洛陽的帝宮不過是在舊址上勉強修整起來的,卻是遜色許多。除此之外,建康宮東南的昭明宮與建康宮隔秦淮相映成趣,原本是俗稱的動工,還有莫愁湖畔的莫愁殿也是有名的宮苑之一。

  越國公納土歸陳之後,為了表示臣服之意,將建康宮的大部分當作了皇帝行宮空置起來,而建康宮外圍的一部分宮苑則做為有司衙門使用,昭明宮則改建成越國公府用來居住,又把建康宮的北苑華林園獨立出來,作為唐氏中人以及金陵權貴遊玩之處。比較而言,昭明宮雖然佔地遠不如建康宮,但是清新秀麗之處卻在建康宮之上,更何況還有華林園相輔,所以唐氏在金陵的享受不比帝王遜色。

  這一次集珍會舉行期間,當今皇弟豫王楊鈞親來金陵,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住在當作館驛的莫愁殿,也不好住在昭明宮,所以是住在了行宮臨時整理出來的顯陽殿之內,雖然這些年來少有人住,但是越國公府每年都會對建康宮進行修建,所以顯陽殿並不顯得荒涼,樹木叢深中反而透出一種深沉的底蘊,令人感覺到這江南古都的名不虛傳。

  夕陽低垂,宮苑寂靜無聲,嬌語呢喃的江南女子充任的宮女早已經被遣退,燈火通明的大殿上,除了四個身著淡黃衣衫的侍衛之外,就只有兩個容貌秀麗,身材修長的宮妝少女侍立在階下,這都是隨郁王前來的人員。殿中金磚鋪地,雕樑畫棟,輕紗飛揚,四壁或是織錦壁衣,或是琳琅滿架,階上正中的金交椅之後擺著一架金陵八景的蘇繡屏風。階下金磚之上鋪了紅氈,擺了兩張相對的梨花長案,上面已經各自擺了幾碟新鮮果品。殿角的香爐中燃著檀香,幽香四溢,令人生出心平氣和的感覺。

  突然,一個中年侍衛匆匆走入,對著那空著的椅子施禮朗聲道:「稟報殿下,客人已經到了,卻不肯進來,他要殿下親自前去相迎。」

  屏風之後傳來朗朗的笑聲道:「蘇守義,這就是你的錯了,既然是貴客到來,原本就已經稟明本王前去相迎的,如今可不是給人怪責本王失禮了麼。」話音未歇,已經走出了一個身著明黃親王服飾,頭戴二龍奪珠金冠的青年,這青年身姿俊偉,方面大耳,眉目清秀俊朗,雖然只是緩緩行來,卻已經隱隱有龍行虎步之姿,神采照人,令人不敢逼視。

  那中年侍衛蘇守義下意識地垂下頭去道:「屬下知罪。」

  黃衣青年微微一笑,負手走向殿外,只見一覽無遺的宮苑之內,已經有一頂隨處可見的青布小轎停在了階前,轎夫單膝跪倒,不敢仰首窺視,而轎子旁邊,一個赭衣青年肅手而立,頭上隱隱有著汗濕的痕跡。

  黃衣青年走到轎前,微微一躬身道:「帝尊,這裡已經是深宮內苑,不會有外人在場,賢弟還是不出來麼,莫非當真要為兄給你請罪麼?」

  轎簾微微一動,一張帖子彷彿有人托著一般緩緩飄來,黃衣青年伸手去接帖子,孰料原來輕飄飄的帖子一落到手上就變得重若千鈞,黃衣青年玉面上飄過一抹紅雲,卻是神色不動,接下了帖子,笑道:「賢弟是想給為兄一個下馬威麼?」

  轎簾挑起,一個青衣少年邁步而出,正是楊寧,只是此刻的神色已經冷漠如冰,一雙沉凝的鳳眼幾乎看不出任何波瀾,目光卻已經冷冽得如同利劍一般,只淡淡瞥了黃衣青年一眼,就旁若無人地邁步走進了大殿,目光一掃,毫不猶豫地揀了一張案子,坐在案後的坐席上,冷冷環視了四周眾人一眼,才冷冷道:「說吧,你邀我來做什麼,可別告訴我你只是惦記著舊日情誼,這樣的謊話,我十年前就不會信了。」

  黃衣青年眉宇間閃過緬懷之色,笑道:「賢弟還是這樣直率的脾氣。」說罷在少年面容上流連了許久,坐到了楊寧對面的長案之後,然後才輕輕一揮手,兩個宮女深深一揖,然後飄然走下殿去,不多時端著酒菜上來,梅花穿竹一般地佈滿了兩張梨花長案。不多時酒菜齊備,兩個宮女和殿中的侍衛告辭退去,只將兩人留在了殿中。

  楊寧正眼也不看滿桌的酒菜一眼,只是冷冷道:「三哥,現在已經沒有人了,遍插茱萸少一人,若非你在帖子上寫了這句暗語,我根本不會來見你,只是我怕若是不來,明天人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如今已經有很多麻煩,可還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煩呢。」

  黃衣青年苦笑道:「不是為兄不想承認九弟的身份,可惜只要我說出了隻言片語,我這幾個心腹侍衛都別想保住性命了,九弟當日既然離開了洛陽,連父皇和大皇貴妃的大殯都未露面,就是已經絕情絕義,若不得允許,為兄豈敢洩露九弟的身份行蹤。今日邀請九弟前來,一來是重敘兄弟之情,二來是有一言規勸,九弟說我虛情假意也好,說我多此一舉也好,有些事情,為兄實在不能坐視不理。」

  楊寧冷然不語,恍若未聞,黃衣青年歎息道:「九弟,你的出身是何等的顯貴,這天下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和你相比,縱然不能繼承大統,只要你存了三分心思,就是我皇室的未來擎天之柱,六堂叔祖何等的高傲,也曾經說過九弟你將來的成就必定勝過他,九弟,只要你肯,未來的大宗正之位就是你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樣的榮耀莫非你當真不動心麼?」

  楊寧冷冷一曬,眼中掠過譏誚之色,道:「三哥說笑了,當年我雖然足跡不出棲鳳宮,可是也曾聽說過一些事情,父皇平日對其他皇子公主都是頗為冷淡,惟有對三哥器重非常,堂叔祖雖然癡迷刀法,但早就一心向佛,若非三哥再三敦請,也不會到棲鳳宮來和師尊比武。娘親昔日就曾經和師尊說過,諸位皇子之中,惟有三哥有帝王之姿,只是時機未到,才蟄伏不起,一旦風雲變化,必定破土而出,我當時雖然不懂,但是現在卻明白了,什麼是帝王之姿,甫一相見,三哥就以富貴相誘,莫非這就是帝王心術麼?」

  黃衣青年眼中閃過一抹寒光,口中卻道:「九弟莫要見怪,為兄知道賢弟並不重視榮華富貴,若當真想要這些,九弟只要到幽冀振臂一呼,就可以得到潑天富貴,只是為兄實在放心不下,九弟縱然不愛富貴,難道就不愛聲名麼?昔年火鳳郡主名震天下,英雄豪傑誰不景仰,九弟如今卻是凶名遠揚,莫非九弟就不覺得有辱門庭麼?魔帝位分雖尊,卻畢竟是千夫所指,劍絕青萍小姐本是蘭心蕙質,如今也蒙上了凶名,賢弟身為親王,何必如此受屈,不如名正言順地縱橫天下,縱然行止桀驁一些,也無人敢過問,還請九弟斟酌再三,不要誤人誤己才是。」說罷,舉起酒杯道:「為兄先乾為敬,若是九弟肯答允為兄的提議,就請滿飲此杯。」

  楊寧冷眼瞧著黃衣青年喝下了杯中佳釀,眼中寒光愈發凌厲,淡淡道:「三哥或者還沒有說全,若是我接受了三哥的勸告,最好還要聽三哥的話,勸外祖和義兄放棄報復,若是義兄不肯,不妨在三哥支持下打回范陽去,是不是呢?」

  黃衣青年微微一笑,道:「故所願也,不敢請爾,不過這一點自然可以從長計議,有些頑疾與其隱忍,不如剷除為妙,燕王世子羅承玉憑著和大皇貴妃的舊日恩義,不僅奪走了九弟的地位榮耀,而且野心勃勃,謀求大位,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九弟縱然不喜為兄,也該知道血濃於水的道理,一旦羅承玉得償宿願,不說我楊家煙消雲散,宗廟不保,就是九弟的母親、外祖也未必有什麼好下場。無論如何,羅承玉都是姓羅的,他要供奉的是生身父母和羅氏的祖宗,不是沒有血緣的許家和令堂,九弟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楊寧默然不語,黃衣青年的言辭頗為淺顯,他能夠聽得一清二楚,而且每一句話都是道理十足,親疏之別,血濃於水,這些道理他雖然從前懵懵懂懂,但是見到這黃衣青年之前就已經感覺到了,雖然想到此人只覺漠然,並無情義,可是不知怎麼,依舊是因為那一句其實算不上威脅勸誘的隱語前來赴約了,只是因為那句話是昔年第一次見到三哥的時候他吟詠給自己聽的,如此而已。只是這並不能說服他同流合污。心思數轉,楊寧冷冷搖頭道:「你們爭奪霸業的事情我不管,我的聲名也不用你們擔心,只要別對人說起許子靜就是楊寧就行了,反正除了你之外,別人也未必還記得我這個人。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要走了。」

  話音剛落,楊寧突然覺得一陣疲憊的感覺從心底湧起的,竟然生出了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心中一驚,雙手支在梨花長案上,就欲起身,但是略一動作,就覺得雙膝發軟,不禁冷冷道:「三哥,你竟然對我下毒,這莫非就是你所謂的血濃於水麼?」

  黃衣青年含笑道:「九弟過慮了,你我乃是骨肉至親,我怎會對你下毒,不過是在檀香裡面放了一些安神靜心的香料,我平日公務繁忙,因為每每難以安眠,所以所到之處必定點燃這種香料,用來安神養性,我身邊的人也都習慣了,竟然忘記了今日有貴客到此。可能是這種香料對於武功精深之人的作用明顯一些,所以九弟才會有這樣的錯覺,如果九弟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只需喝杯酒,就可以抵消這長眠香的效用了,就算不想喝酒,只要過上一柱香的時間,也會恢復正常,而且今夜還可得到一個酣暢的睡眠呢。九弟若是有興趣,不妨試試這種長眠香,翌日醒來定是精神抖擻,更勝平常。」說罷又舉杯喝了一杯酒。

  楊寧心知自己可以算得上百毒不侵,縱然有些厲害的毒藥不能完全避過,憑著他精湛的內功,也能運功逼出毒去,此刻運氣調息卻是毫無作用,唯一的可能就是這香果然並非毒藥,多半只是令氣血舒緩的藥物,最多的作用不過是讓人好好睡上一覺,想到此處才能確定黃衣青年並沒有惡意,心中一寬之下,便端起酒杯喝下了杯中瓊漿。畢竟以他的性子,是不喜歡五感受到干擾的,事實上,他永遠也不能理解憑借外物影響情緒心神的作法。

  黃衣青年眼底深處閃過惋惜之色,他刻意佈局,更是一改平日滴酒不沾的習慣連喝了兩杯酒,就是要讓楊寧毫無顧忌地喝下杯中瓊漿,香中的確無毒,但是酒中卻有一種特製的劇毒「纏綿」,卻也沒有別的作用,只會將人的一身真氣全部毀去而已,而且只要沾上一滴,就絕對不可能逼出毒去,縱有絕世武功暫時壓製毒性,也終將受害。而那香料的另外一個作用就是讓人五感麻痺,才會令楊寧這樣的高手忽視毒發初期的異狀。這種劇毒珍貴非常,一滴就價值千兩黃金,皇室多年也不過煉製出了三份「纏綿」。他對楊寧並無惡意,這種劇毒雖然可怕,但是卻不會傷害身體的元氣,只需過上幾年,若有恆心毅力,毒素除盡之外還可以重新練武,他只是希望將這個弟弟控制在自己掌中,若是楊寧肯屈服,日後他必定將富貴榮華不吝賜予,只是此刻卻要苦了這少年呢,他苦練得來的一身修為眼看就要失去了。想到此處,縱然是他心性如鐵,也覺意興闌珊。

  可是出乎黃衣青年的意料,喝下杯中酒之後,過了毒性發作的期限之後,楊寧並未驚慌失措,只是一皺眉,繼而抬起頭冷冷道:「原來如此,三哥是想要我自動喝下毒酒,其實三哥何必如此費心,只要不告訴我酒中有毒,只怕我多半就會喝下的。」

  黃衣青年略一皺眉,對楊寧的沉穩有些奇怪,口中卻從容道:「九弟還請原諒為兄的不得已,為兄雖然有意用『纏綿』毀去九弟的真氣,但是絕無傷害之心,只是想九弟做一個快樂無憂的安樂王,不想九弟在江湖上受苦而已,九弟若是不肯諒解,等到天下平定之日,為兄也願自廢武功,好讓九弟消了這口惡氣,不知九弟意下如何?」

  良久,楊寧黯然道:「三哥,以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記得是重陽佳期,你對我說,兄弟們一起去登山賞菊,可是卻獨缺我一人,所以心中不安,才特意來見我,不僅帶來了重陽糕和新采的茱萸,還教了我一首詩,所以我見到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就知道三哥的心意,即使後來娘親重重懲罰我,雖然知道三哥並非真心待我,我也不曾後悔過,因為我第一次明白了什麼是兄弟手足。可是後來,我又知道原來骨肉手足,也未必能夠真情相對,所以大哥二哥手足相殘,所以三哥對我下毒,三哥,你是文武雙全的楊家麒麟兒,想必是知道七步成詩的典故的,那是前些日子我剛剛聽說過的故事,可是裡面的詩文我不記得了,還請三哥教我。」

  楊鈞目光低垂,吟哦道:「煮豆燃豆萁,漉豉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注1),陳思王七步成詩,乃成千古絕唱,道盡兄弟反目的悲苦,只是生在帝王家,這本就是不得已的事情。何況九弟心中只有娘親,別說兄弟手足,就連父皇也未必放在心上,更別說這大陳江山,宗廟社稷,楊鈞今日做出這樣親痛仇快的事情,實在是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實在不願見生靈塗炭,血火交織的慘劇在中原大地上重現,如果九弟恨我,也不必隱忍,只要能夠完成一統天下的心願,為兄就是斷情絕義,又有什麼不捨。」

  楊寧聞言突然仰首發出冷冽的笑聲,笑聲就如鋼針一般,刺痛了楊鈞的心房,更令他震驚的是,楊寧中氣充足,完全沒有散功的徵兆,楊鈞心中警兆頓起,翻身一滾,轉身魚躍而起,向殿門撲去,毫不猶豫的高聲喝道:「來人。」話音未落,只覺得一股壓力當面撲來,頓時週身氣血翻湧,胸口抑鬱非常,竟然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楊鈞竭力再欲閃躲,已經被楊寧鎖住了咽喉,觸到楊寧冰冷的肌膚,楊鈞識趣地停止了反擊。其實以他的武功本不會如此倉促落敗,但是他從未想過楊寧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出手,所以才會一招落敗。

  「砰」的一聲,直到這時候,那四個侍衛和蘇守義、赭衣人才衝進殿來,看到自家王爺被人挾持,紛紛喝罵,可是剛罵了一句,就撞上楊寧森寒的目光,竟然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楊鈞卻十分冷靜,他心中明白,如果楊寧要殺自己,不是這幾個侍衛可以相救的,反而他們的存在只會引起楊寧的殺機,所以一揮手,做出揮退侍衛的手勢,蘇守義等人還要猶豫,楊寧適時的鬆了一下掌中的力量,楊鈞劇烈地咳嗽了幾下,厲聲道:「都退下,就是本王死了,也不關你們的事情。」

  這些侍衛這才緩緩退出,直到殿門重新關閉,楊寧的神色也沒有一絲變化,只是冷冷瞧著楊鈞,好像手中並沒有掌握著親生兄長的性命似的,眉宇間更是一派淡漠冰寒,令楊鈞原本生出的幾分希望幾乎也冰凍成灰。

  楊鈞盡力維繫冷靜的心緒,苦笑道:「這纏綿為何失去了作用,莫非武道宗的心法當真有如此神效麼?」

  楊寧淡淡一笑,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纏綿』,但是無論如何我想都不是『鶴頂紅』對不對?天下劇毒無數,我雖然不是每一種都可以抵禦,但是這鶴頂紅可是昔年我練功的時候常用的毒藥,如果連鶴頂紅都不能抵抗,我也算不得武道宗的嫡傳弟子了。」心中存了戒備,楊寧沒有說及自己百毒不侵的本領,反正這番話也不算是假的,當年為了激發他的潛力,這鶴頂紅就是最常用的藥物之一。

  楊鈞自然料想不到,卻神色古怪地道:「鶴頂紅,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用的是可以消散真氣的『纏綿』,這『纏綿』之毒並不會傷害九弟的身體性命,為何會變成了入口即亡的鶴頂紅?莫非是有人想要趁機加害九弟麼?」

  雖然得知楊鈞並不想殺了自己,但是楊寧並沒有一絲歡喜,無論如何,至親手足的背叛都是人生最深刻的痛楚,不論這樣的背叛是好意還是惡意,不論是否損及性命,不知道娘親昔日讓自己修習「動心忍性」的心法,是否早已預料到了今日,血濃於水比不上利益衝突,為了不讓自己心碎腸斷,才會讓自己斷情絕義。

  輕輕一歎,楊寧淡淡道:「娘親生平大恨,就是被親近之人出賣,以致大業成灰,身受奇恥大辱,所以娘親平日耳提面命,教給我一個道理,世上最不可饒恕的罪行就是背叛,尤其是親近之人的背叛,更是絕對不能原諒。一向以來,我都謹記娘親的教訓,可是綠綺姐姐卻也曾經說過,人心本就難測,若是並無情誼,為了利益背叛也算不上什麼大錯,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今日對我下毒,我是應該殺了你的,可是仔細想起來,你我不過是流著相同的血液罷了,彼此之間比起陌生人來也不多幾分情誼,我若殺你,豈不是太看得起你了。」說罷鬆開扼住楊鈞咽喉的右手,眉宇間閃過一抹厲色,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既然你想要廢了我的武功,我就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廢了你的武功吧。」說罷,一掌向楊鈞的丹田拍去,這一掌下去,楊鈞的丹田經脈將盡毀,從此再也不能練武,而且身體也會因此受到重創,後半生幾乎可以斷定將要纏綿病榻,楊鈞心中生出強烈的恐懼,下意識地想要閃躲,但是楊寧這一掌幾乎籠罩了所有逃避的方向,讓楊鈞全無逃脫的可能。

  幾乎是在楊寧手掌將要觸及小腹的剎那,楊鈞突然低聲嘶喊道:「九弟!」和原本雍容親切的語氣不同,這一次他的語聲充滿了絕望和懇求,他的聲音並不高,事實上除了兩人之外,別人都無法聽到這聲懇求,並非是無力高呼,雖然咽喉上的壓力剛剛散去,混合著檀香的空氣直撞入胸腔,讓他一時間根本難以高聲說話,但是只要他願意,仍然可以驚動外邊的侍衛,只是這已經是他的底線了。若是眼前之人是仇敵,縱然千刀萬剮,楊鈞也萬萬不肯示弱,這是身為皇子親王的驕傲,惟有對著這個血肉相連的弟弟,楊鈞頭一次低下了頭顱,祈求著楊寧的寬恕原諒。

  心中一顫,楊寧的掌勢停住了,那一聲呼喚硬生生印在了他的心底。按照他的性子,對人對事一向是遵循著公平的原則的,楊鈞無心殺害自己,只是想要廢了自己的武功,所以他也不殺楊鈞,只要奪取他的武功做為懲罰,可是楊鈞的一聲呼喚,卻讓他記起無論眼前這人對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卻畢竟還是自己的兄長,而且也是過去十幾年來唯一對自己表露善意的手足,自己當真要廢了他麼?

  一向以來,楊寧在外人面前都表現得狠毒無情,可以隨時隨地翻臉無情,所以能夠毫不手軟地殺了照顧自己兩年的陳氏夫婦,不知道羅承玉的真正身份的時候,他已經可以毫不猶豫地對剛剛相識的朋友痛下殺手,可以在轉瞬之間和師叔西門凜反目成仇,毫不顧念同舟共濟的情誼,可以對陌路相逢的越氏主僕心存殺機,不管這對主僕的熱誠厚誼。可是楊寧自己卻清楚,他的殘酷狠辣不過是因為信奉以血還血的準則,他的喜怒無常不過是因為不喜歡壓抑天性,而他所有的軟弱情感並非消失殆盡,而是被多年修習的密宗心法冰封住了。若是天生無情,他為何還要對娘親孺慕至深,若是當真絕情絕義,他又何必放過唯一可能將羅承玉置於死地的機會,只不過他的情至深也至純,只有別人的真心才能換取他的真情,容不得一絲瑕疵的存在,情到濃時情轉薄,如此而已。

  心思千回百轉,良久,楊寧終於輕輕一歎,收手而退,原本冰封的容顏有了些許解凍,別過臉去,他冷冷道:「你我兄弟之情,今日一刀兩斷,今次留手,全當抵償昔日三哥對我的情誼,從今而後,你若再敢冒犯,別怪我心狠手辣。」

  楊鈞抹去一頭的冷汗,絕地逢生的強烈喜悅從心底湧起,果然眼前這個稚嫩的少年雖然外表冷酷無情,但是內心深處仍然是十年前那個渴望親情的孩子。有著這樣一顆柔軟的心靈,難怪火鳳郡主要費盡心機將這個弟弟教養成現在的模樣,只可惜冰川之下仍有泉流,岩石深處不乏璞玉,無論何等神奇的功法,還是後天的訓練,都不可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本性,楊寧心中終究有一線破綻可尋。將滿腹心機隱藏起來,楊鈞站起身來,走到楊寧面前深深一揖道:「九弟,這件事情是為兄的錯,雖然為兄的確是一片好意,但是不曾顧慮到九弟的心思,又給人利用,幾乎損及性命,為兄在這裡向你謝罪,從今之後,斷然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如若再犯,九弟儘管取我性命就是,至於那下毒之人,為兄必定查出來,也好給九弟一個交代。」

  楊寧自然不知道剛剛逃過一劫的兄長仍然在盤算著如何對付自己,可是方才收手之時,他已經將這份從前在心底深藏的兄弟之情拋開,沒有了親情的障目,直覺自然靈敏了起來,雖然因為楊鈞善於隱藏心事,並沒有察覺多少端倪,但是楊寧仍然感覺到楊鈞並非真心誠意,但是他沒有揭破楊鈞的心思,只是略帶嘲諷地道:「這是你的事,也不必給我什麼交待,不管是誰下的毒,都是弄巧成拙,那所謂的纏綿之毒,想必很有些效力,說不定我的真氣當真會被廢掉也不一定,幸好有人換了毒藥,要不然我可就麻煩了,你若查出來是誰,不妨代我謝謝他吧。」

  聽到楊寧滿懷譏諷的一番話,楊鈞只覺得玉面如火燒一般,想起那換了毒酒之人,當真是切齒痛恨,若非那人多此一舉,自己又怎會陷於如此窘境。按耐住心中羞惱,楊鈞誠摯地道:「九弟如此說話,當真令為兄無地自容。這樣吧,九弟到江寧來,想必有什麼事情要辦,如果有為難之處不妨說出來,為兄竭盡所能,也要助九弟心願得償,就當是我向九弟謝罪。」這幾句話卻是真心真意,楊鈞心知這一次得罪了楊寧,可謂後患無窮,自然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表示歉意,免得將楊寧推向了幽冀一方。

  楊寧本來無意索取賠禮,但是聽到楊鈞這番話突然心中一動,想起來今日青萍和雷劍雲談了幾個時辰的事情,他雖然只是旁聽,但是仍然記住了其中梗概,知道兩人有心計算前來參與集珍會的諸侯,尤其是師冥、楊鈞和吳澄,只是力有未逮,只能見機行事。此刻楊鈞自動將把柄送到自己手上,怎能不利用一下呢?想了片刻,他含含糊糊地道:「我與青萍有意參加萬寶齋的集珍會,青萍十分喜歡集珍會上將要出售的一些珍品。」

  楊寧雖然言辭模糊,楊鈞心中卻是豁然開朗,他也知曉楊寧和青萍的傳聞,不論兩人是否如傳聞一般親密,但是少年人喜歡討好美麗的女子卻是常事,想必楊寧想要買些東西送給劍絕,這不過是花些銀兩的小事,倒也不算為難,還可以消除兄弟之間的芥蒂,當真是美事一樁。當下,楊鈞失笑道:「沒有問題,這樣吧,九弟若有中意的珍寶,只要傳個消息給我,為兄一定買下讓九弟送給青萍小姐,好讓她心中歡喜。」

  聽了楊鈞大包大攬的回答,楊寧也沒有露出什麼歡喜神色,只是淡淡一笑,便走向殿門,絲毫沒有留戀之意,楊鈞自然隨後相送。殿門一開,兩人這才發覺夕陽早已被重重陰雲遮掩,暮靄沉沉中不知何時飄落了如絲如霧的雨線下來,秋風中斜斜地飛舞著,如泣如訴彷彿心頭垂淚。雨霧中那幾個侍衛正憂心忡忡地立在殿前,絲毫不顧及衣衫被雨水浸透,死死地盯著殿門,直到看到兩人出現,才鬆了一口氣,但是仍然毫不鬆懈地監視著楊寧,唯恐他暴起出手的模樣。

  楊寧旁若無人一般走下玉階,邁入雨中,幾乎是轉瞬之間,冰涼的雨水已經順著他的脖頸向衣衫裡面流去,縷縷雨絲帶著初冬的陰寒,即使是以楊寧精深的內力,也不禁想要打幾個冷戰。絲毫沒有運氣抵禦寒雨的打算,楊寧回頭望了楊鈞一眼,目中儘是疏離之色,也不行禮告辭,就這麼從容離去,身影剛剛離開廊前燈光的範圍,只見青影倏然閃動,就已經消失在雨幕之中,宛若鬼魅一般,無聲也無息。

  直到楊寧離去之後,楊鈞才徹底鬆懈下來,劍眉一軒,寒聲道:「雲蘭,雲秀,你們奉命上酒,可是按照本王的吩咐行事,從箱子裡取出那壺酒的?」

  兩個侍女互視一眼,誠惶誠恐地走出廊下,在階前跪倒,不顧地上的雨水浸濕了雙膝,齊聲道:「啟稟殿下,奴婢不敢有違殿下鈞令,兩壺酒都是按照殿下事先吩咐擺上的。」

  楊鈞冷冷道:「是麼,那又是何人竟敢在魔帝的酒中下了劇毒,以致子靜誤會本王好意,更險些因此害了本王性命。」

  兩個侍女大驚失色,她們雖然是侍奉楊鈞多年的心腹侍女,仍然不知道楊鈞在酒中下了「纏綿」的秘密,更不知道有人將酒換成了內含鶴頂紅劇毒的毒酒,嚇得連連叩首,膽子稍大一點的雲蘭鼓起勇氣道:「殿下明鑒萬里,奴婢等實在不知酒中有毒,若是有人動了手腳,想必是九公子做的,奴婢開鎖取酒之後,路上就只撞見九公子,並沒有見過別人。」

  楊鈞聞言心中一動,繼而佯怒道:「胡說,你們不知道就說不知道,還敢陷害九公子,他的短長也是你們可以胡亂議論的。本王令你們取酒待客,這是何等的信任,你們枉費本王寵愛,竟然在酒中下毒,若非本王解釋明白,只怕早已經死在了魔帝手中,本王雖然素來寬容,但是也容不得你們這樣欺主,如今又以下犯上,攀污他人,本王當真寵錯了人,罷了,蘇守義,將她們拉下去重責二十杖。」說罷打了一個手勢,蘇守義見狀神色有些驚訝,卻不敢怠慢,連忙吩咐侍衛將兩個侍女拖下去。

  兩個侍女花容變色,連連叩首懇求,楊鈞拂袖而走,絲毫不理兩個侍女的苦苦哀求,不多時,殿外傳來兩個女子被堵住嘴後哭泣之聲,和刑杖落在人身的聲響,兩個侍女都是不懂武功的弱女,行刑的侍衛卻都是臂有千鈞之力的男子,這二十杖可以輕而易舉取了兩女性命,不過十餘杖,殿外已經只能聽見行刑之聲,兩個侍女已經再無聲息。

  楊鈞沉著臉坐在椅中,仔細想著是何人將纏綿換成了鶴頂紅,是有心殺害楊寧還是存心陷害自己,那人是否知道「纏綿」之事,越想越是頭痛,直到蘇守義走進來才被驚醒。只見蘇守義垂首道:「啟稟殿下,雲蘭和雲秀已經昏迷過去,不過守義冒昧,示意他們手下留情,只是皮肉之傷,修養幾日就可恢復如初,請殿下示下,是將兩個丫頭送回房裡,還是逐出門去?」

  蘇守義心中洞若觀火,楊鈞方纔已經動了殺機,不是因為兩個侍女送上了毒酒,而是因為兩女牽扯到了那位昨夜剛到行宮的九公子,九公子的身份諱莫如深,就連他這樣的心腹侍衛都不敢多說,這兩個侍女卻說出這樣的話,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大忌,若非楊鈞最後改變了主意,用手勢示意他不要下殺手,兩個女子現在已經芳魂渺渺了。他在楊鈞身邊多年,知道這位殿下雖然性子寬宏,但是一旦事關緊要,殺伐決斷之處不遜古今名將,所以反而疑惑楊鈞為何留下兩女的性命。

  楊鈞自然將蘇守義的神色看在眼中,不過以他的御下之道自然不會全盤托出,所以他只是淡淡道:「罷了,本王一向賞罰嚴明,既然刑也受了,就不要為難她們了,告訴她們,不是本王無情,她們都是本王心愛的侍女,如今犯了大錯,若不受些懲處,本王日後要如何管教他人呢?讓她們好好養傷,傷好了之後也不用再到本王身邊伺候,九公子房中還沒有人,就把這兩個丫頭送給他侍寢吧。」

  聽到這裡,蘇守義已經心領神會,知道楊鈞不知不覺間已經將兩個眼線放到了九公子身邊,九公子無論有沒有在酒中下毒,為了避嫌都不得不容下這兩個女子,而這兩個女子因為九公子的事情受過責罰,心中必然有怨,再加上殿下的不殺之恩,自然成了最好的密探,不動聲色間可以覆雨翻雲,這等手段不愧是當朝重臣,天子親弟。

  就在蘇守義準備下去安排的時候,殿外卻傳來一個驕縱的聲音道:「好啊,這主意不錯,雲蘭、雲秀兩個丫頭平日眼高於頂,幾乎不將小弟看在眼裡,這兩個丫頭姿容不俗,我可是早就看中了,如今心願得償,可要謝謝三哥美意呢。」話音未落,已經走進一個白衣少年,儀容秀美,玉冠佩劍,風度翩翩,雖然面色蒼白憔悴,但是仍然可以算得上是個丰姿如玉的美少年,這人正是柳林和楊寧發生衝突的楊影,卻原來他無牽無掛,一路狂奔,居然趕在楊寧前面到了江寧。

  揮手讓蘇守義退下,楊鈞忍住心頭驚詫,他萬萬想不到楊影竟敢來見他,便冷冷問道:「你為什麼要在酒中下鶴頂紅?」

  楊影冷冷道:「自然是要殺了他,這世上有他一日,我就只是他的影子,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九公子,他若死了,我楊影就是當今皇上的九弟,信王楊寧,我與他勢不兩立,有這樣的機會自然要殺他,只可惜這鶴頂紅竟然徒具虛名,根本不管用。」

  楊鈞怒道:「豈有此理,你的名字雖然不在宗譜上,但畢竟也是皇室血脈,怎可手足相殘,作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何況我已經下藥準備將他制住,你為何多此一舉,用鶴頂紅害他,『纏綿』是天下奇毒,還有幾分希望,鶴頂紅雖然毒性劇烈,但也算不上什麼稀罕的東西,別說楊寧這樣的絕頂高手,就是一個尋常一流高手,也未必不會發覺鶴頂紅的味道氣息,你,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楊影冷笑道:「那又如何,你當我不知道麼?你用纏綿要廢去楊寧的真氣,不就是想要用一個廢人取代我,既可以如臂使指,達成你削藩的心願,又可以保全楊寧的名位權勢,成全你們兄弟之情,可是你這樣做又將我置於何地,我這些年所學的東西都是為了冒充楊寧,這個真正的帝室貴冑,天之驕子,若是被你得逞,我這些年的辛苦犧牲又算什麼,你讓我如何甘心?」

  楊鈞愣了半晌,歎息道:「你這又何苦,其實我現在想起來,縱然廢了楊寧的武功,保全他的名位,對他來說也是一件殘忍的事情,一個武功堪比四大宗師的少年,若是因為本王而變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從此再也得不到他人的尊重信賴,這樣的損害只怕比殺了他還要殘忍。而且到時候雖然本王可以用他代替你,但是你也可以名正言順的列入宗譜,豈不是勝過現在這般只能做楊寧的影子,你,唉!」

  對楊鈞的誠意置若罔聞,楊影眉宇間浮現出戾氣,寒聲道:「那又如何,父皇列名宗譜的子女四十七人,沒有名分的私生子女也不止我一人,我的生母早已經死了,又是沒有位分的宮女,縱然成了皇子,恐怕就連一個郡王封號也未必到手,若是我取代了楊寧,先不說到手的信王爵位,將來若能成就大功,縱然不能當真裂土封疆,也可以憑此大功威震朝野,我除非是瘋了,才會放棄這樣的良機。明白告訴你,如今他來了江寧,就是來到了我的地盤上,我會盡我一切力量,取他性命,你若顧念大局,不如助我一臂之力的好,也免得壞了你苦心經營的大事。你最好想想清楚,楊寧不僅僅是你的九弟,他還是心狠手辣的魔帝,你當他是手足,他未必還當你是兄長。」

  楊鈞冷然道:「不行,這件事情牽扯極大,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我們可以控制楊寧,甚至也可以廢了他的武功,將他囚禁起來,但是絕對不能傷害他的性命,否則這後果你我都承擔不起,這件事情你不妨去問一下越國公世子,我猜他也會拒絕你的。」

  楊影聽到此處心中激怒非常,越國公世子唐伯山知道他私自南下的消息之後,帶著親衛將他救下,又幫他殺人滅口,陷害楊寧,但是即使如此,卻堅決不肯答應幫他圍攻楊寧,若非如此,他何必要用下毒的手段對付楊寧呢?想到此處,他憤然轉身向外走去,心頭的怒火迅速將理智淹沒,想起了那兩個遍體鱗傷的女子,心中生出邪念,要將滿腔的憤怒在這兩個女子身上發洩出來,就當作是報復身後這個滿口仁義道德的賢王吧。

  楊鈞在他身後欲言又止,只看楊影的神色,他就猜到了一二,只是他方纔已經將雲蘭、雲秀兩女送給了楊影,此刻雖然已經失去了作用,但是要是反悔也是得不償失,他終究是顧念大局的人,所以只是輕輕一歎,並未阻止楊影離去,畢竟對於他來說,現在既然不可能掌握楊寧,那麼楊影就是最重要的棋子,為了削藩,別說是兩個侍女,就是心中傾慕的女子,不也是必須放棄麼?

  盡量不去想楊影此刻的所作所為,楊鈞用心去想著多年籌劃的大計,如何一舉兩得,將虎踞幽冀的燕王勢力瓦解,如何趁機讓有心謀奪青州的唐家賠了夫人又折兵,如何重振朝廷威儀,如何收服幽冀人心,想到心中期望的太平盛世,楊鈞的目光彷彿凝結在寒雨燭光的深處,久久不能自拔。他少讀經史,最嚮往的就是文治武功冠絕歷代的秦皇漢武,可是也每每扼腕歎惜大秦二世而亡,漢武窮兵黷武。可是看到如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的局勢,卻覺得猶有過之。大陳僥倖而得天下,雖然三代經營,但是景皇帝刻薄寡恩,父皇軟弱不能,皇兄也是唯唯諾諾,只聽外戚擺佈,以致皇位不穩,藩王觀望,更有幽冀這樣的強敵虎踞北疆,局勢凶險,歷朝歷代聞所未聞,天下暗流洶湧,眼看刀兵再起,恐怕還不如大秦崩潰的形呢。漢武窮兵黷武,卻也逐退匈奴,開疆擴土,可是現在天下的諸侯都是虎視眈眈神器所在,厲兵秣馬,皆是對著自己人,早已忘記了胡蠻的威脅,若是再有十幾年的戰亂,軍民死傷無數,國力大損,縱然天下一統,也會難免胡馬渡江的舊事。想到百年來胡蠻南侵的慘狀,他便覺得不寒而慄,他既然是大陳的皇子,就一定要力挽狂瀾,蕩平天下,禦敵於外,甚而開疆拓土,為了這個目的,就是自己的禍福安危都可以不顧,又何況那血濃於水的兄弟之情呢?

  只覺心中疲憊至極,楊鈞長歎而起,透過殿門向外面看去,燈光掩映下,細雨斜飛,遮掩了視線,卻也滌清了人心。良久,他沉聲道:「縱然千夫所指,本王也要削藩平叛,一統天下,讓天下百姓再不受戰亂之苦,九弟諒我,為兄只能利用你的名義對付幽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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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曹植《七步詩》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3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四章 淒風苦雨


  入夜之後,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風月場所的街道上依舊是車如流水馬如龍,銀燈高照,燭影搖紅,絲竹管弦,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躚,似月裡仙姝,十里秦淮,珠圍翠繞,不啻人間仙境,縱然是越來越急促的雨簾也擋不住尋花問柳之心。可是在背人之處或者小巷之內,卻是黑暗淒涼,偶然有一兩盞懸在門前的燈火,也在夜雨中漸至熄滅,星月無光,偶然有人影飄過,倒像是鬼魅一般。繁華與淒涼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糾纏,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畫卷。

  楊寧獨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識地避開燈光,任憑雨水順著自己的衣裳滴落,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這樣的時候,他恨不得能夠倚在娘親膝下哭訴一番,縱然事後要被娘親責罰教訓,也心甘情願,可是娘親卻不知在何處,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陽的聖烈大皇貴妃墓裡是否娘親的骨骸,更不知道娘親和師尊如果沒有死,他們到底身在何處,為何將自己孤零零拋在世上,讓自己飽受手足相殘的痛苦。只覺得自己被無邊的孤寂徹底淹沒,楊寧腳步一滯,突然嘔出一口鮮血,那鮮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隱若現的燈光下竟然呈現青黑之色。

  楊寧心中一驚,這才知道方纔的心亂如麻並非僅僅是受到楊鈞所為的刺激,多半是因為經脈受創,真氣動盪不安,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壓制心靈的傷痛。心中了然之下,楊寧連忙退到巷子深處,閉目運氣調息,經過反覆探察奇經八脈,竟然發覺一縷陰寒的氣息不知何時糾纏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壓制住,準備用來磨礪真氣的鶴頂紅劇毒竟然蠢蠢欲動起來。楊寧雖然不懂多少岐黃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嚴峻。也顧不得身在暗巷之中,連忙盤膝坐在地上,專心運氣驅毒。

  不知為何,這一縷陰毒竟然糾纏不去,而且接觸到真氣之後,內力竟然有動搖的跡象,而原本視若尋常的鶴頂紅竟然也趁機囂張起來,楊寧心中一寒,知道自己這一次當真太過冒失了,只因無視鶴頂紅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卻想起昔日師尊曾經說過的話,所謂的百毒不侵,不過是因為身體經過毒物的磨礪,可以承受劇毒的藥性,並在毒物真的發生作用之前驅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經脈裡。所以如果是某種特殊的藥物,最多只是多些抵抗力罷了,就如同楊鈞加在檀香裡面的長眠香,或者,還有此刻纏綿體內的陰毒,不知是否楊鈞說過的「纏綿」,這當真是化解真氣的奇毒,如果當時酒中的毒藥是「纏綿」的話,自己可能真的武功盡廢了。心中靈光電閃,憶起楊鈞曾經說過有人換了毒酒,現在看來多半是殘留了一絲「纏綿」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視了這縷陰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緒激盪,可能還不會發覺,天長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毀,心中既是慶幸,又是悲哀,楊寧好不容易平心靜氣下來,使用龜息秘法,專心致志地開始驅毒。

  時光漸漸流逝,夜色越深,寒風愈冷,不知何時,已經是呵氣成霜,這紛紛揚揚的雨絲裡面也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霧漸起,數丈之外已經看不清人影,這日間都幾乎無人行走的小巷更是連老鼠都不見一隻。楊寧在這裡運功驅毒,自然是無所顧忌,只是衣衫已經盡被雨雪浸透,他正處在龜息狀態,體溫幾乎已經察覺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髮鬢間不肯消溶。

  就在這時,和小巷相連的大街上出現了一頂青氈小轎,四個黑衣轎夫抬著轎子,頭上戴著雨笠,腳下雖然步履從容,但是行程卻是極快,不多時已經走到巷口,轎子兩側,各有一個白衣書僮跟隨,這兩個少年都是十五六歲年紀,卻都生的眉清目秀,聰明外露,手中各自帶著一柄湘妃竹傘,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樣。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個黑衣男子,身材魁偉,既沒有打傘,也沒有戴著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貼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偉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這男子面部,大多數人都會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這男子左頰有一道醜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幾乎將容貌全部毀去,一雙眸子更是殘忍冷厲地如同荒野的惡狼一般,令人一見膽寒。這樣一個人物,不是盜匪也是殺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金陵街頭,當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腳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並不用他吩咐,後面的轎子和兩個少年書僮都停了下來,兩個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個轎夫擺出六合陣,將轎子護在當中。黑衣男子猶豫了片刻,揮手示意繼續前行,這時從轎子裡面飄出一個溫和的聲音道:「邱護衛,發生了什麼事情?」

  黑衣男子轉身施禮道:「先生,方才經過巷口的時候,我突然嗅到裡邊有異樣的氣味,疑心是有人窺視,準備行刺先生,不過等我停下來之後,卻發覺那味道轉瞬即逝,而且仔細聽去,除了風雨並無呼吸之聲,所以想必是我弄錯了,或許是擔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轎子裡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護衛出身邊疆,曾經常年和狼群為伍,五感靈敏之處不遜狼王,本座聽說邱護衛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體最輕微的味道,我並不以為邱護衛是太過小心了,說不定巷子裡面真的有人,這樣的時候,若真有人櫛風沐雨,必有緣由,事情反常即為妖,我等身在虎穴,豈可漠然視之,勞煩邱兄進去看看,不過要小心一些,提防變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肅然道:「屬下遵命,請先生小心暗算。」

  說罷拔出背上雙鉤,緊握手中,緩緩向巷子裡面走去,小心謹慎之處,不啻身入龍潭虎穴,這條巷子不過百丈之深,不過片刻,他已經走到了巷子中間,目光一閃,已經看到了風雨中盤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腳步,眼中閃過駭然之色,雖然和那少年相距不過數丈,但是竟然感覺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連一絲氣味也聞不到,令他懷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過這黑衣男子素來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細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縷異味從鼻前掠過,他心中一動,已經明白這少年多半是正在驅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劇毒鶴頂紅的氣味。那麼這少年並非屍體,只不過多半他功力精深,不僅呼吸心跳不可察覺,就連週身氣味也收斂起來,這樣的武功,可謂驚世駭俗。黑衣男子迅速將眼前這個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較,心中突然生出難以相信的念頭,魔帝竟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小巷來,而且身負毒傷,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這個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覺一陣為難,他正是幽冀燕山衛天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鳳郡主親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門凜、凌沖不同,他的長處在於多年歷練出來的追蹤匿性之術,所以幾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訓練密探和斥堠,對於其它的事情他很少關心,除非火鳳郡主重現,否則他的忠心只會給掌控燕山衛的人,不管那人是羅承玉或者其他人。在離開幽冀之前,吳澄就已經告訴他魔帝就是火鳳郡主的親子,並且問他如果楊寧和羅承玉相爭,他的抉擇如何,左思右想之後,他的選擇是旁觀,既不想幫助羅承玉壓制甚至傷害楊寧,也不想幫楊寧反抗羅承玉,或許正是因為他的態度,燕山衛中吳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這次更是帶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楊寧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徹底無用,無論如何,他不可能眼看著這個少年在風雨中掙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轎子裡面等他回復的吳澄,他又遲疑起來,雖然吳澄信任他,但是卻並不代表吳澄就會公平地對待楊寧和羅承玉,無論如何,吳澄都是羅承玉的先生,更是鳳台閣的閣主,如果他要替主分憂,趁人之危,自己又該怎麼辦呢?是冷眼旁觀,還是出手相阻,無論如何楊寧的身份不能洩露,這是他在吳澄面前許下的承諾,這樣一來,自己縱然想要攔阻,也會被當成叛逆對待,這不是他願意見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際,小巷之外突然飄來若有若無的銀鈴聲響,雨夜鈴聲,聞之斷腸,更添幾分悲涼。邱生身子微震,知道這是吳澄以鈴聲傳訊,詢問自己的安危,輕輕一歎,伸手向腰間一探,取出一串銀鈴,搖動幾下,用富有節奏的鈴聲傳達了自己的平安無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訊息。是生是死,只能看著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會插手的,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強食的準則。

  傳遞消息之後,邱生伸手去探楊寧內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時不能打擾,但是他也知道楊寧的出身,無論如何,他不相信,身為魔帝的楊寧會將自己的安危付諸上天,所以自己觸及他的身體應該無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雖然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觸到楊寧身體的一剎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閃,深夜寒雨之中彷彿亮起一道青色長虹,邱生雙鉤硬生生接下了春雲乍展的一劍,飛身後退,肩頭衣衫零落,鮮血從裂縫中滴落,轉瞬被雨水洗刷乾淨。

  邱生低頭瞧去,只見楊寧正緩緩抬起頭來,四目相對,邱生心中劇震,只覺那清秀少年的一雙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卻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絲人類的情緒,這時候的楊寧,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一尊無情無愛的魔神。而且隨著楊寧抬頭的動作,一縷黑色的血水正從唇邊緩緩淌落,楊寧卻是恍若未覺,週身仿若繃緊了弦的強弓,左手緊握的輕薄劍刃上沾滿了雨水,卻絲毫不能減損一分青蓮也似的劍光。

  邱生知道自己還是莽撞了,心中雖然生出退縮的念頭,可是卻偏偏不敢移動腳步,只因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緊盯的青蛙一般,被對手的殺氣震懾,竟連一根手指也不敢輕易移動。他心中有數,此刻的楊寧恐怕並沒有完全清醒,不過是憑著直覺反應和自己對峙罷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經趁勢猛攻了,這樣狹窄的巷子,實在不是邱生擅長的戰場,如果楊寧出手反擊,只怕自己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寧願面對一個清醒可怕的對手,而不是眼前這個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沒有辦法對眼前的楊寧解釋清楚自己並無惡意,恐怕只要自己現在稍動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結果了。不知不覺間,滴滴冷汗從邱生額頭滾落,心中的無奈越發濃厚,卻是毫無辦法可想。

  就在兩人劍拔弩張的時候,從巷子外面突然飄進錯落有致的鈴聲,鈴聲時強時弱,若有旋律,聽在耳中只覺得一顆心都隨著鈴聲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動,曾經聽聞鳳台閣主有一門絕藝「懾魂鈴」,可以用鈴聲迷惑神智,只是這些年來從未親眼見過,想必此刻吳澄已經發覺了巷子裡面的不妥,正用最乾脆的手段要將兩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歎,這下自己可是連保護眼前這個少年的可能都沒有了,微微合上了雙目,毫無抗拒之意。迷濛中,只覺得那鈴聲斷斷續續,婉轉低回,竟似越來越遙遠,不知不覺中,邱生鬆開了雙手,銀鉤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鈴聲的催眠下,楊寧也漸漸合上了雙眼,僅存的神智能夠從連綿不絕的鈴聲中感覺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識地將身軀蜷縮起來,這是最令他感覺安全的姿勢,只是在闔目之前,無神的眸子上映射出了被巷口燈光拖得長長的三條人影。

  吳澄緩緩走進巷子,巷子裡面並無星月之光,不能及時排出的雨水已經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裡面行走也會十分艱難,可是雖然他的雙目已經看不見,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邊的兩個白衣少年步履艱難,這兩個少年一個打著傘替吳澄遮擋風雨,另一個提著燈籠,他們自己都已經換了雨笠。雖然如此,不過是短短一段路程,兩個少年的下半身幾乎已經全部浸濕了,雖然都沒有抱怨,卻是一副不甘不願的模樣。倒是吳澄雖然鞋襪也沾了水,衣衫倒還乾爽,臉上反而帶著輕鬆的笑意,絲毫沒有煩惱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兩人身邊,提著燈籠的白衣少年條理清楚地將眼前情勢說明,吳澄一邊聽著一邊輕輕點頭,似乎心有所悟,側耳聽了片刻,取了一根銀針,在邱生身上刺了幾處穴道,雖然是看不見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際卻是駕輕就熟,完全沒有一絲窒礙。

  低低一聲呻吟,邱生清醒過來,毫不意外地看到吳澄儒雅的面容,和那雙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聲謝,起身撿起雙鉤,施禮道:「先生,不知要如何處置子靜公子呢?」

  吳澄微微一笑,道:「子靜公子雖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見如故,和信都從前雖然有些誤會,但是現在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再說殿下也有吩咐,不許我們再和子靜公子為敵,彼此既然不是敵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難,本座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探楊寧的腕脈,觸及楊寧冰冷的肌膚之後,兩人都是輕輕一顫。吳澄是因為觸手冰寒,楊寧卻是自衛的本能。

  匆匆檢查過楊寧的狀況以後,吳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靜公子這是中了毒了,不過現在毒已經驅散了,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調息,雖然身軀受凍,但是這雨水卻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將他驅散的劇毒洗刷乾淨,不至於有餘毒殘留在身上,現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調理血脈,大概再過兩三個時辰,就可以徹底清醒過來了。不過既然讓我遇見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這些苦頭,若是受了風寒,只怕也難免留下一些後患。這樣吧,用我的轎子將他帶回去,等我給我施一次針,開些藥服下,再讓他好好睡一覺,就可以完全康復了。」

  邱生心中一寬,低聲道:「先生仁慈,屬下敬服,就讓屬下將他抱到轎子裡吧。」

  吳澄搖頭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懾魂鈴將他的外識封閉,你身上殺氣太重,只怕驚擾了他,還是讓我來吧。」

  說罷吳澄上前伸手將楊寧抱起,隨手解下大氅,將楊寧濕透的身軀裹住,兩人身軀接觸,只覺得這少年身軀頗為單薄,想到這少年的身世,吳澄不禁微微一歎,轉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雖然外識被封閉住了,但是楊寧的內識仍然維繫著一定程度的知覺,只是他雖然能夠感覺到身邊發生的一些事情,卻不足以讓他清醒過來。模模糊糊中,他感覺到有人用類似披風的東西將自己包裹起來,在經歷過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穩的路途後,自己被人帶到了一個溫暖的房間,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後有人用針刺進自己的穴道,幫助自己恢復氣血,將最後一點殘餘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後,嘴邊多了一個瓷碗,有人將滾燙的藥湯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後意識開始慢慢渙散,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舒適,裹在溫暖的錦被中,耳邊傳來若有若無的旋律,彷彿是綠綺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當然在這期間,楊寧不是沒有想過戒備反抗,但是每當他心緒動搖的時候,總有一個溫暖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有一隻溫暖的手不時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試探額頭的溫度,或者讓自己握著他的手,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寧,楊寧不知不覺地收斂了身上的利刺,在寧神靜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燭光之下,望著楊寧安詳的睡容,邱生終於鬆了口氣,望了一眼正在撫琴的吳澄,心中生出莫名的敬佩,低聲道:「先生,您也累了一個晚上,要不要早些去休息一下,現在子靜公子已經沒有事了,我守在一邊就行了。」

  吳澄停下撫琴的雙手,微笑道:「現在還不能休息,子靜的武功如何你我心中應該有數,他竟然會中毒倒在巷子裡,這件事情我們不該查個水落石出麼?無論如何,子靜都是殿下的朋友,我們若是不助他一臂之力,將來殿下責怪起來,我們豈不是無話可說。」

  他的話語雖然溫柔,但是邱生卻能夠感覺到隱隱的警告,知道吳澄是暗示自己不要因為子靜的身份而有過分的舉止,心中輕歎一聲,道:「是,屬下這就去查清楚,不過先生還是去休息的好,如果擔心子靜公子醒過來之後有所疑心,不妨讓花無雪或者山駿在這裡守著。」

  吳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在搖曳的燈光下煥發出些許光彩,站起身來,在書僮攙扶下向外走去,口中道:「雖然要查,但是不能驚動別人,還有,我們得到的消息不是說子靜公子接了幾張帖子之後就和劍絕尹姑娘分開了麼,這麼長時間不見人,只怕青萍小姐也會憂心的,遣人去通知一聲吧。」

  邱生雖然知道吳澄思慮周密,但是這種詭譎的情況下還能想到一個女子,卻也不能不佩服,當下連聲應諾。剛走到門口,耳中響起一聲囈語,回頭看去,卻是楊寧面上浮現出悲楚之色,口中低呼著「娘親、三哥」等字眼。邱生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去看吳澄,只見吳澄俊雅的面容上浮現出一抹瞭然的神色,然後露出一縷苦笑,淡淡道:「這件事情不用去查了,我想答案已經很清楚了。」

  楊寧沉浸在夢鄉中的時候,金陵城的另外一邊,也有人在惦念著他。

  因為這場風雨,原本要持續到子夜的集珍會在酉時末就結束了,可是萬寶齋的滄海廳內卻依舊燈火通明,原本應該人去樓空的大廳裡卻坐著四五個神色各異的人。一張靠近門口的圓桌旁,一個紅衣少女怔怔望著洞開的廳門,沉默不語,一雙明媚的鳳眼彷彿要看穿這連綿不絕的雨霧,不知何時,緊握著劍柄的纖手已經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筋絡,彷彿有無名的火焰從這個少女身上湧出,將從門外飄進來的冷氣和霧水燃燒殆盡。而在另外一張桌子後面,卻坐著一個藍衫青年,相貌俊朗,風姿疏闊,和他一起坐著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神色中帶著幾分不耐和迷惑。

  遠處傳來更夫的呼喝聲,已經是三更天了,聲聲更鼓在夜雨中越發淒清,令人從心底生出寒意,紅衣少女的嬌軀似乎開始顫抖起來,那藍衫青年一眼瞧見,只覺心中一痛,終於忍不住再度上前道:「青萍小姐,想必帝尊有事他往,未必會前來赴約了,夜深雨寒,小姐不如暫時隨在下到俞氏金陵別院休息,等到明天雨過天晴,定能尋獲帝尊的下落的。而且這滄海廳畢竟是萬寶齋的地方,小姐在這裡苦等,只怕也為難了別人。」

  青萍冷冷瞧了藍衣青年一眼,寒聲道:「俞公子,你我昔日江上曾有一面之緣,所以青萍將你當成朋友看待,我在這裡等候子靜,是我與他的事情,他是否違約不來,和你並無關係,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既然覺得不耐煩,公子自便就是,至於萬寶齋肯不肯讓我在這裡等,這也是我與萬寶齋的事,最多我到外面等候,公子就不必費心了。」

  藍衣青年聞言苦笑,他是南閩俞家的少主俞秀夫,在南閩之時地位尊貴有如王侯,即使到了江南中原,也是人人另眼看待,更難得的是,他不僅文武雙全,堪稱俞氏宗主地臂柱,性情又是豁達疏闊,最好結交朋友,所以雖然僻處南疆,卻有小孟嘗的雅號,所經之處,皆受人尊敬,想不到今日卻在這個女子面前受盡白眼,偏偏他又甘之如飴,竟然捨不得離去,想到此處,他自己也不禁苦笑起來。

  俞秀夫今日也像別人一樣好奇地在鳳台附近等著一窺魔帝形容,並非是當真相信傳言,只不過懷疑魔帝就是昔日自己在彭澤見到的少年,所以想要見到念念不忘的意中人而已。那天在彭澤拒絕柳天雕的賭約之後,他便匆匆離開是非之地,不久之後,他就得知了彭澤發生的慘案,當然那時候他已經在途中見過了楊寧和青萍。當時他並不知道那個平凡無奇的少年就是聲名遠揚的魔帝,而用易容術掩飾真容的少女就是敢向翠湖弟子挑戰的劍絕尹青萍,但是青萍吹奏的陶塤令他動容,明明是悲愴淒涼的樂聲,卻洋溢著明亮的希望,一點一滴幾乎可以滲透人心,聞音知人,那一刻他就對隔水相望的少女動了心。之後傳來的消息讓他漸漸猜測出那少女的真正身份,這讓他舉棋不定。在傳聞中,魔帝與劍絕姐弟相稱,但是並無血緣關係的少年男女,劍絕在赤壁竭盡全力襄助魔帝,而魔帝對劍絕也是言聽計從,若說沒有兒女私情,只怕無人肯信,更何況當日自己見到那對少年男女相依相偎的模樣,不也是有了這樣的懷疑麼?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可以鼓起勇氣爭奪一個平凡少女,此刻他卻很難追求魔帝的愛侶,清絕先生的弟子——劍絕尹青萍。

  可是原本強行壓抑的情意在今夜卻又爆發出來,當他見到青萍獨自出現在集珍會上,目光就沒有在那些所謂的奇珍異寶上停駐片刻,而當青萍焦慮地等待楊寧出現的時候,他心中的束縛鬆動了,所以才會刻意留下來陪伴青萍,只是青萍初時還敷衍他幾句,夜深人靜之後,楊寧始終不見蹤影,她的態度就變得焦躁非常,根本不願意和他多說一句話,讓他失望非常。

  因為青萍的冷言冷語,使得滄海廳中的空氣變得十分尷尬,正在俞秀夫想要設法轉換氣氛的時候,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含笑走進廳中,一邊走一邊向三人抱拳施禮道:「呵呵,失禮失禮,萬某有事耽擱了,不知道俞公子和青萍小姐在此,兩位在此等候多時,可是萬寶齋有什麼疏漏之處,令兩位貴客想要向本總管興師問罪麼?」

  俞秀夫微微苦笑,他知道這位萬旒萬總管最善於笑裡藏刀,偷梁換柱,所以不敢怠慢,起身施禮道:「萬總管言重了,誰不知道萬寶齋的名望,俞某只是陪伴青萍小姐在這裡等人,若有得罪之處,俞某日後定當圖報,還請總管行個方便。」他這樣說話禮數已經十分周到,萬寶齋既然是出售天下珍寶,那麼身在南閩,和南洋多有貿易的俞家就是它的大客戶之一,所以俞秀夫的這個承諾份量之重不必多說。

  出乎俞秀夫的意料,萬旒並沒有故作為難的接受這個交換條件,反而對著神色冰冷的青萍笑道:「原來是青萍小姐在這裡等候帝尊,青萍小姐既然是我萬寶齋的貴客,別說用一下滄海廳,就是在萬寶齋住上一年半載,萬某也是心甘情願,怎麼敢讓俞公子費心呢?如果將來給帝尊知道,我們萬寶齋讓小姐在這冰冷的大廳裡面等了這麼長時間,只怕萬某的性命都要交待在帝尊手裡了。不如這樣吧,青萍小姐不妨到客房暫時歇息,萬某這就派人去打聽一下帝尊的消息,若有所獲必定前來相告。」

  聽到萬旒的聲音,青萍才清醒過來,她心中明白,萬旒多半是因為伊不平的請托過來照料自己的,沒有了自己和楊寧攪亂視線,也不知道原本準備今夜將珍藏運到江南的行動又沒有順利進行。但是她實在顧不上這些事情了,今夜的苦苦等候讓她想起在七星塢的往事,那時候她也是等著子靜平安回來,只是心中全無憂慮,總以為人生會一帆風順的進行下去,卻想不到得來的就是子靜重傷失蹤的訊息,過去的夢魘如同雨雪交加的陰冷夜晚一般,讓她如墜冰窟,如果子靜不能平安歸來,她該怎麼辦?她能夠再度承受和子靜分離的寂寞和悲苦麼?不知什麼時候,那麼寂寞茫然的少年已經成了她心中難捨的牽掛,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和子靜再也不能相見,她這一生將是何等的孤寂淒涼。

  良久,她艱難地道:「萬總管,我聽姐姐說過,萬寶齋樹大根深,枝繁葉茂,不管在何處都是不可輕視的力量,尤其這金陵城中是貴號總店所在,想必更是手眼通天,我們姐弟人生地不熟,兩眼茫茫,如果萬總管肯相助小女子一臂之力,日後洞庭雙絕必有重報。」

  萬旒眼中閃過一抹古怪的神色,肅然道:「能夠得洞庭雙絕的讚譽,萬某愧不敢當,萬某不過是主上身邊一個下人罷了,哪裡有什麼本事,不過青萍小姐既然有此重托,明日清晨之前,無論如何,萬某定會有消息奉上,只是現在小姐還是到客房休息片刻吧。如果帝尊當真出了什麼意外,小姐若是不能維持最佳的狀態,又如何能為帝尊盡力呢?」

  青萍聞言神色微動,正欲答應,只聽見外面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一個萬寶齋的夥計跑了進來,高聲道:「總管,總管,幽冀燕山衛的山駿山護衛求見青萍小姐。」

  聽到這句話,眾人皆是神色微變,青萍眼中更是閃過一縷光芒,緊緊握住佩劍的劍柄,她厲聲道:「請他進來。」

  那個夥計偷眼去看萬旒,萬旒微微點頭,那個夥計轉身出去,不多時已經帶了一個黑衣青年進來,這青年相貌俊秀,手中把玩著一柄折扇,顯得分外儒雅風流。

  見到青萍,他躬身一揖,淡淡道:「山駿拜見青萍小姐,黎陽一別,小姐風采依舊,山駿卻已經憔悴多矣。」

  青萍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道:「原來是山護衛,青萍當日蒙騙山護衛,趁機脫逃,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山護衛見諒。」

  山駿笑道:「小姐奇謀脫逃,卻連累在下降級罰俸,這也不必說了,山某這次前來是奉了吳先生之命,向青萍小姐致意,還有一件事,就是子靜公子正在我家先生的下處休息,還請小姐放心,明日午時之前,子靜公子就會前來和小姐相見的。」

  聽到這句話,青萍只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下來,若是幾日之前,她多半會懷疑子靜受了幽冀所害,可是和練無痕見過之後,她卻已經隱隱相信了羅承玉的誠意,就算並非如此,落到幽冀的手中,似乎也比落到別人手裡好些。忍不住露出一縷微笑,她釋然道:「原來如此,那就好了,你告訴子靜,我在萬寶齋等他,他又失約了,明日若是回來,一定要帶些謝罪的禮物才行呢。」

  山駿目光閃動,心中生出敬佩之意,他自然知道青萍之所以不要求和自己一起回去見子靜,一定是因為擔心受了欺騙,落入人手,反而成為威脅子靜的人質,所以她忍住心中的渴望留在萬寶齋。這樣一個聰明果決的女子,怪不得可以得到魔帝的青眼。再想到信都郡主府中宛若出水白蓮的纖弱女子,洞庭雙絕,果然都是難得的奇女子,自己因為這兩個女子的計謀而被貶斥的怨憤不知不覺間,似乎已經消失無形了。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4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五章 良師益友


  感覺到清晨的陽光照射在身上,淡淡的藥香縈繞在鼻端,只覺得週身都暖洋洋的,楊寧醒來之後並沒有急著睜開眼睛,反而運了一遍功探察身體的情形,終於確定昨夜內外交攻,陰毒入侵的窘境已經成了過去,另外,楊寧還驚異地發覺,週身氣血不僅沒有如預料的一般有所虧損,反而越發顯得充盈活潑起來。心中生出疑惑,楊寧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掠過青羅紗賬,落在坐在窗前椅子上正細心給血紅色短弓上弦的花無雪身上,憶起那個青年的身份,楊寧微微一皺眉,掀開厚厚的棉被,起身就要下床。他略顯粗暴的動作觸動了紗賬四角的風鈴,陣陣悅耳的鈴聲在清寒的早晨越發顯得縹緲悠遠,驚動了全神貫注的花無雪。

  花無雪有些失神的目光落到楊寧身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古怪的神色,起身施禮道:「子靜公子已經醒了,昨夜休息的可好麼?不知道公子的毒傷可全部痊癒了麼?」

  楊寧瞧了一眼這個曾經射了自己一箭,險些要了自己性命的花無雪,原本心中深藏的報復之心已經煙消雲散,無論如何,此人昨夜沒有趁人之危,那麼他也不必惦記著那點芥蒂了。低頭看了看身上披著地雪白寢衣,他淡淡道:「已經沒事了,我的衣服、佩劍和其他隨身物品呢?」

  花無雪微微一笑,道:「公子的衣衫已經被雨水浸透,又沾上了泥沙,雖然已經令人清洗熨燙過了,但是還沒有完全乾透,在下已經令人準備了替換的衣衫,至於公子的兵器和隨手物品,都被吳先生收在他那裡,等公子更衣用過早膳之後,在下陪公子去見先生,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

  楊寧皺了皺眉,雖然見到花無雪之後就知道自己昨夜被何人所救,但是真要去見鳳台閣主吳澄,他心中還是生出一絲不安,不知道吳澄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不知道也就罷了,如果知道,他對自己又是作何打算呢?是要憑著這一點恩惠向自己示好,還是另有目的,無論如何,經過西門凜的事情,他已經不相信羅承玉身邊的人會因為自己的身世而對自己另眼看待了。再度運氣內視,確定自己體內沒有多出比「纏綿」更麻煩的隱患,楊寧才勉強答道:「好吧,我去見他。」

  見楊寧答允,花無雪這才一拍手掌,從門外走進兩個清秀侍女來,一個手裡捧著托盤,上面放著一套潔白如雪的內衣,淡藍色的絲綢中衣,以及一套青緞外袍,另外一個侍女則端著銅盆方巾等物。兩個侍女熟練地伺候楊寧洗漱之後,又幫著他穿衣束髮,楊寧雖然不懂得女紅,也能夠察覺出來,這幾件衣服分明是連夜做出來的,熨燙過的料子仍然有些硬挺,但是摩挲著肌膚的感覺舒適非常,顯然是上好的質地。尤其是那件外袍,不僅筆挺合身,而且下擺上繡著疏疏朗朗的幾竿雪竹,不論是繡工還是意境,都是出類拔萃,即使是昔日在宮中衣必錦繡的時候,也未必總能見到這樣的女紅。

  楊寧掩去心底感觸,將侍女端上的清粥小菜一掃而空,意猶未盡之時,花無雪卻又令人端上一碗滾燙的湯藥,說是吳先生吩咐讓他一定要服用的。望著烏黑的湯藥,聞到那濃厚的藥香,楊寧忍不住想起幼時天天灌藥的日子,只覺得胃裡面翻江倒海一般,下意識地別過臉去,喃喃道:「不用了,我的毒傷已經沒事了,這藥不喝也沒關係。」

  花無雪初時以為楊寧擔心藥中有什麼蹊蹺,不由暗笑,如果自己想要對他做手腳,昨天晚上灌下的幾碗湯藥已經足夠了,何必還要在這個時候引人疑竇,若非吳澄擔憂這少年風寒入骨,何必千叮嚀萬囑咐要自己看著他喝藥呢?正想委婉措辭向楊寧解釋清楚的時候,花無雪無意中發覺楊寧飄忽的眼神中帶著一抹懼色,像極了自己體弱多病總是不願吃藥的幼弟,心中一動,差點笑出聲來。他萬萬想不到這桀驁不馴、殺人如麻的少年竟會懼怕喝苦藥,強忍著笑意道:「子靜公子,在下這就吩咐他們準備蜜水,等公子喝藥之後再用好不好。」

  楊寧聽得這句話,只覺得耳根發熱,悶聲道:「不用了。」說罷搶過藥碗一口氣喝得乾乾淨淨,略顯蒼白的清秀面容上掠過一抹紅霞,花無雪瞧在眼中,只覺得原本的戒備疑雲一掃而空,無論這個少年出手是何等狠辣,卻終究只是一個大孩子而已。只覺心底的柔軟被觸動了,花無雪決定不再去想楊寧的真正身份,也不去揣測為什麼當日自己一箭射傷了這個少年,明明是救主心切,到頭來卻被調職改任吳澄的侍衛,不知不覺中,心中的一絲怨恨消洱無形,含笑令侍女遞上蜜水,楊寧猶豫了片刻,終於不耐口中彌久不散的苦澀喝下蜜水,冷凝的雙眼卻忍不住透出一絲天真無邪的歡欣。

  邱生站在門口,唇邊露出一縷笑意,看著房內溫馨又好笑的一幕,昨夜以來令自己輾轉反側的愁緒似乎也消散了許多,雖然吳澄對楊寧的照拂令他都覺得心中感動,但是他卻知道吳澄是一個心思莫測的人,他可以在對你親切相待之後,立刻翻臉無情,也可以在將你丟落泥潭之後,再輕輕扶起,誰知道他昨夜的善意在今天不會變成陷阱呢?只是礙於身份立場,他最多只能暗中阻止吳澄某些過分的舉動,卻不能限制其他無傷大雅的小手段。但是見到眼前楊寧毫不設防的模樣,他相信,縱然吳澄鐵石心腸,也斷然不會做出親痛仇快之事。

  邱生的長處之一就是善於隱匿自己的存在,即使是楊寧,在不曾用心設防的情況下,也是在邱生想到吳澄莫測的心思之後神意激盪,才若有所覺地向門口望去。一眼瞧見邱生,楊寧下意識地瞳孔收縮,緩緩放下蜜水,眼中閃過凌厲非常的寒芒,帶著戒備敵意的目光瞪向邱生。並非是因為邱生形容冷峻,也不是因為他形容醜陋,而是楊寧一見到他,就隱隱想到了昨夜驚動自己的那人,立時心中就生出了敵意。

  邱生心中瞭然,昨夜之事,他並不以為自己有什麼錯失,所以只是傲然一笑,便走進房內,也不施禮,神色溫和地道:「子靜公子已經用過飯了,想必精神體力都已經全部恢復,吳先生正在書房等候公子,如果公子已經準備妥當,就請隨在下前往相會吧。」

  花無雪聞言就是心中一動,他知道邱生是天組之中性情最古怪的一個,若論身份地位,他不高也不低,在天組中位列第六,可是對著後來居上的練無痕等人,從來也只是維持著表面的禮節,卻對燕山衛中一些地位較低,資格卻老的同僚頗為敬重。漸漸的,人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除了在他投入火鳳郡主麾下時的同僚外,他對其他人總是冷淡多過親近,無禮多過恭敬的。此人性情竟是重情重義,只不過若要得到他的認同,卻是艱難無比。方才楊寧透漏出敵意,如果是往常,邱生縱然不願違背吳澄的命令,也會冷言冷語,話帶譏諷,可是今天邱生雖然表面上一樣冷傲,言語卻溫和多禮,顯然對楊寧有一種特別的敬意,這一點十分值得玩味。他正在深思之時,卻見楊寧冷凝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起身對邱生深深一揖道:「昨夜在下忙於療毒,出手未免有些魯莽,不敬之處還請閣下見諒。」

  這下花無雪更是吃驚不已,他和楊寧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知道這少年桀驁不馴,絕非禮數周到的人,就是對著世子殿下也是傲不為禮,想不到對邱生卻是如此禮敬。用心看去,卻見楊寧和邱生兩人四目相對,雖然目光深邃不可見底,但是都流露出相同的暖意,不由心中驚訝無比。

  楊寧心中卻沒有那麼複雜的想法,他釋放出敵意之後,被邱生輕描淡寫地化解,就已經知道眼前這個人武功雖然不如自己,但是心志堅毅淡漠,並不比自己遜色多少。昨夜那種情況下,如果這人當真有心加害,自己絕對是有死無生。想到自己現在平安無事,自然要謝上一謝的。更何況兩人本質上都是喜歡依靠直覺而非智慧判斷形勢的人,既然沒有反目成仇,難免就會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所以楊寧這一禮倒是真心誠意。邱生自然能夠感覺到楊寧的心思,通過表象直指內心,本就是他的長處,心頭忍不住一陣溫暖,不知怎麼竟然想起了當年被火鳳郡主生擒之後,原以為必死無疑卻被開釋的往事來。姑且不論郡主對他的恩義,比起羅承玉的溫文儒雅,禮數周到,他似乎更喜歡眼前這個少年的單純直率呢。所以縱然要和整個燕山衛的同僚為敵,他也要盡心竭力護著恩主唯一的血脈才行。

  想到此處,邱生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向楊寧伸出手去,雖然因為臉上的刀疤的緣故令這個笑容顯得扭曲可怖,但是楊寧仍然能夠感受到這個神色冷峻的男子心中的善意,若是換了別人或者會還以相同的善意笑容,然後把臂為禮。但是楊寧雙目閃過一縷寒芒,不僅沒有伸出手去相握,反而負手在後,眉宇間閃過冰冷的敵意。在這短短一瞬間,他已經記起眼前這個男子的身份,雖然羅承玉表現了無可挑剔的誠意,而且昨夜鳳台閣主吳澄以及眼前這些分明是羅承玉親信下屬的這些人並沒有乘人之危,但是這樣並不能讓他就此和羅承玉化敵為友,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給自己增加情感上的桎梏呢?難道昨夜的教訓還不足夠麼?如果不是因為那一份兄弟情誼,自己又怎會冒然喝下那杯毒酒,落到險死還生的窘境,更讓自己欠下了眼前這些人的恩情。

  心中拿定了主意,低垂眼簾,楊寧漠然道:「相救之恩已經謝過,不過有一件事情我也要問個清楚。昨夜想必就是你在多事吧?要不然也不會有人在雨中還能發覺我在暗巷裡面驅毒。若非你驚動了我的行功,也不會拖到今天早上才寒毒離體。說起來閣下也不過是功過相抵,日後若是閣下再多管閒事,就未必只是一劍了事,憑我掌中凝青,若不能取閣下性命,我也枉稱魔帝了。」

  花無雪原本正在猜疑楊寧和邱生的關係,但是聽到楊寧這番帶刺的話語,不禁替邱生難過起來,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這個一向傲慢有餘,不喜歡和人接近的同僚是真的對眼前這個少年生出了好感,想不到楊寧這麼快就流露出了桀驁孤傲,不近情理的本性。心中激怒之下,花無雪忍不住冷哼一聲道:「子靜公子未免太過分了,若非是邱兄發現了你,只怕現在公子已經倒斃在寒雨之中了,公子昨夜神志不清,以利劍相向也就罷了,不僅邱兄不會在意,就是花某也能想得通,可是方才公子這一番話卻比利劍還要狠毒,莫非是魔帝身份,就可以將恩作仇,不分是非黑白了麼?」

  楊寧仿若未聞,看也不看花無雪一眼,一張清秀略帶稚氣的面容已經凝結了嚴霜,只是淡淡瞧著邱生,彷彿看著沒有生命的木石。邱生沒有惱怒,只是略帶憐憫地望著這個故作冷峻的少年,長年生活在山野中的他,經過千錘百煉的直覺,並不比楊寧與生俱來的天賦遜色,所以縱然楊寧疾言厲色,他也能夠感覺到這個少年心底的柔軟,更何況昨夜在這個少年最脆弱無助的時候,兩人之間的接觸已經讓他明白了許多東西。邱生暗自輕歎一聲,轉身道:「邱某受教了,日後自然不會再多事,不過現在還是請公子去見見吳先生吧。吳先生是世子殿下的西席先生,性子雖然平和,但是對禮數尊卑最是看重,公子雖然與世子殿下訂交,但在吳先生面前畢竟是晚輩,邱某不過是個護衛,公子這樣說話倒也無妨,在吳先生面前卻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將來在世子殿下面前也不好看。」

  楊寧眉梢揚起,除了在火鳳郡主和隱帝面前,還沒有誰要求過他畢恭畢敬,雖然能夠感覺到邱生滿含警告意味的話語中隱藏的善意,但是楊寧心中仍然生出一縷衝動,並沒有說什麼,但是一雙眸子已經冰火交融,生出無窮的鬥志,若能折服這位吳先生,是否說明自己強過羅承玉呢?

  隨著邱生走出房門,沿著雪泥混雜的林間小徑,走了一拄香的時間,才看到林木漸漸稀疏起來,轉過最後一個彎,楊寧只覺豁然開朗,眼前竟是一個寬百十丈,長達半里長的小池塘,塘邊皆是殘蓮衰草,但是在岸邊白茫茫的霜雪襯托下,倒是野趣橫生。小徑盡頭是一個小碼頭,碼頭上鋪著的木板清潔無塵,不染一點雪泥。碼頭邊上停著一艘黑色的畫舫,細長的船身纖巧秀美,船身上用白色清漆繪製著花木圖案,船艙兩側的舷窗都垂著繡簾,簾角墜著輕盈的銀鈴,雖然隔著一段路程,仍然可以看到上面梅花挑月的精緻圖案,在寒風吹拂下,那朵朵紅梅都似乎鮮活了起來,伴隨著一聲聲悅耳的銀鈴聲響,令人整個心靈都覺得空靈起來。

  楊寧不由停住了腳步,不知怎麼竟然生出膽怯的念頭,可是這時,艙中已經傳來一個清雅雍容的聲音道:「是子靜麼?請過來一敘如何?」楊寧略一沉吟,終於走向畫舫,邱生則停住了腳步,立在岸邊,望著楊寧的背影,目中閃過一縷憂心的神色。

  楊寧低頭走進艙門,抬眼望去,只見艙內素淨的有如雪洞一般,左右各鋪著一張竹蓆,上邊各自放著一個草編的蒲團,艙角放著一個黑木箱子,上面放著一副茶具,除此之外再無他物。目光落到坐在左手的吳澄身上,楊寧不禁微微一愣,雖然艙內光線暗淡,但是並不妨礙他將吳澄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雙黯淡無光的眸子,雖然顯得空洞呆板,但是當他轉頭望來的時候,楊寧仍然生出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覺。

  呆了片刻,直到耳中再三傳來吳澄請他入座的聲音,楊寧才清醒過來,略一遲疑,在吳澄對面的蒲團上坐了下來。

  吳澄起身拿起放在箱子上的茶壺茶杯,然後回座坐下,倒了兩杯清茶,都有九分滿,沒有點滴茶水溢出,舉起自己面前的清茶喝了一口,舉杯向楊寧示意,楊寧望著吳澄行雲流水一般的動作,下意識的喝了一口清茶。

  吳澄彷彿可以看見楊寧的動作,雖然楊寧舉手投足之間輕若葉落花飛,露出喜悅的笑容,轉身將一條細索從池塘裡面提了起來,卻是一個密封的竹筒,隨手取出一塊方巾,將竹筒上面的水珠擦掉,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柄銀刀,輕輕一劃,將竹筒分成兩半,裡面卻是一些過季卻依舊新鮮的瓜果。

  吳澄隨手取出一條蓮藕,用銀刀切成薄片,然後挑起一片蓮藕遞給楊寧道:「這些都是特意保存在冰窟裡面的,今早才用塘水化開,雖然少了幾分新鮮,但是甘美一如秋日的新藕,子靜想必會喜歡吧。」語氣淡漠中帶著親切,卻沒有一絲不確定。

  楊寧想要反駁自己從來只吃最新鮮的蓮藕蓮子,但是一觸及那雙黯淡的眸子,竟然心中一軟,有些鬱悶地道:「很喜歡。」說罷咬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清新冰冷的氣息在口中徘徊,雖然少了幾分新鮮,卻又多了些清涼,竟然覺得心曠神怡,忍不住幾口將切好的藕片吃掉了。

  吳澄微微一笑,又用銀刀挑起一隻醃好的青梅道:「這青梅剛剛採摘下來的時候自然很好,不過卻多了幾分苦澀,反而是醃製之後,清澀中更添幾分甜美,子靜不嘗嘗麼?」

  楊寧微微一怔,他雖然廚藝非凡,但是真還沒有領略過青梅滋味,畢竟他自出生以來就長在宮廷,雖然各種珍稀的食材唾手可得,但是這些山野趣味卻是很少能見,更何況洛陽本就少有青梅,小心翼翼地捻起梅子放進嘴裡,先是感覺到一縷香甜,然後青梅固有的清澀味道洋溢在口中,兩種味道矛盾而又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只覺得五感都似乎靈敏了幾分。

  雖然目不能視,但是吳澄似乎能夠感覺到楊寧微皺的眉頭,以及眼中難以掩飾的驚喜,隨手拿起一個橙子,用銀刀破開,白皙修長的手指襯托著黃金色的橙子,透出從容淡定的美感,這一次不等他說話,楊寧已經接過橙子,用鮮美的汁水淡化青梅留下的濃厚味道。

  推拒了吳澄再度遞過的梨子,楊寧盡量冷淡地道:「清茶瓜果都已經用過了,想必閣下應該有話要說,我想羅承玉的恩師不是一個只懂得享盡口福的書生,昨夜閣下援手之德,若希望在下有所圖報,儘管說出來無妨。但是閣下最好識趣一些,如果你們真有敵意,昨夜最多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所以我不認為欠你們什麼,所以條件最好不要太過分。吳先生還請諒解在下出言唐突,我不喜歡拖泥帶水,所以就直言無忌了。」

  吳澄微微一笑,沒有動怒,反而又轉身從艙內一角的一個黃楊木箱裡面拿出一個覆蓋著黃綾的托盤,放到兩人中間的甲板上,掀起黃綾,裡面放著純鈞、凝青兩柄劍,以及一個陶塤,一塊燕山紅玉的令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個明黃荷包,裡面放些散碎金珠當做盤纏。

  楊寧目光閃動,伸手拿起凝青劍繫在小臂上,然後收起陶塤和荷包,目光在令牌上停留了片刻,卻沒有伸手去拿。

  吳澄唇邊露出一縷笑容,將令牌拿起,用手指撫摸著溫涼適度的紅玉牌身上面鐫刻的銘文,一字字念道:「燕山勒石,易水歌悲。燕山衛天組第四練無痕。好一個練無痕,不知道他將燕山衛當作了什麼?子靜可知道若是失去令牌,練無痕在幽冀的所有努力都將化為烏有,按照郡主定下的鐵律,燕山衛屬下若將令牌轉贈他人,則那人自動成為幽冀的客卿,可在天下各處獲取鳳台閣的助力,但是本人卻要接受世子殿下、燕山衛統領和鳳台閣主三方的質詢,如果有一人不肯赦免其罪,就是身死名滅的下場。」

  楊寧隱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緊了凝青劍,當時練無痕將令牌相贈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的神色,他也就沒當一回事留下了,只想著縱然有些不妥,也不過是給練無痕甚至羅承玉添些小小的麻煩罷了,想不到練無痕竟然是冒了這麼大的危險,心中千回百轉,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如果練無痕因為此事被懲處,自己也還罷了,青萍定會因此抱憾終生吧,畢竟自己這位義姐雖然性烈如火,心地卻實在很是善良。但是此刻將令牌還給吳澄,不知道是否來得及呢?

  吳澄微微一笑,隨手將令牌塞給了楊寧,笑道:「好了,這件事情你放心,練無痕既然有這樣的膽量,就有承擔後果的勇氣,更何況他雖然膽大包天,但卻不是魯莽之人,既然這樣做了,就有把握可以逃過一劫,再說世子殿下想必不會難為親自招攬的心腹,西門統領如今職權受限,正在閉門思過,應該也不會違背殿下的意志,吳某素來與人為善,更不會因此為難練侍衛,所以子靜只管放心收下這塊令牌,將來若有用到的地方也不必顧忌,無論如何,做不成朋友也不該做敵人,是麼?」

  楊寧接過令牌,眼中閃過寒芒,雖然不擅勾心鬥角,但是吳澄的言外之意他卻仍然聽了出來,如果自己不接這塊令牌,那麼練無痕的生死可能就不在他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如果自己接過這塊令牌,則是承認了某種約定,無論是哪種選擇,都不是他願意接受的。心中猶疑片刻,他終於將令牌收到懷中,無論如何,和練無痕的三次見面,雖然有衝突,卻沒有反感,如果當真因為練無痕的另眼看待而害了這樣的高手,他是極不情願的。不過也不能就這麼收下,心中略一沉吟,他拿起純鈞劍,淡淡道:「此劍名純鈞,吳鉤越棘,純鈞湛瀘,皆是當世名劍,我願以此劍交換這塊令牌,請閣下轉送羅承玉,就說這柄寶劍就當是償還從前恩義,軒轅台舊誼就此斷絕,今生今世,只盼永不相見,如若他日相見,我與他誓不兩立,到時候分出勝負生死,叫他不要怨天尤人。」

  吳澄沉默了片刻,伸手接過純鈞歎息道:「贈劍還情,也算有始有終。此劍我代世子殿下收下,我也盼你們永不相見,否則反目成仇,徒令親痛仇快,這又何苦來哉。」

  歎息之後,吳澄拔劍出鞘,劍光如秋水芙蓉,將昏暗的船艙映射的猶如日中時分,只是那清冷的光華卻令人汗毛倒豎,吳澄吟哦道:「揚其華,如芙蓉始出,觀其紋,爛如列星之行,觀其光,渾渾如水之溢於塘,觀其斷,巖巖如瑣石,觀其才,煥煥如冰釋,此所謂純鉤耶。(注1)古人想必不會欺我,只可惜吳某目不能視,竟不能一觀名劍風采,可謂遺憾終生。」

  楊寧聞言忍不住道:「你當真看不見麼,可是我見你行動自如,在下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你,真是覺得不敢相信你竟,竟是盲人。」

  吳澄歎息道:「在下的雙目在十歲的時候被毒藥所毀,從此目不能視,這些年來已經習慣了,其實子靜行動輕巧,縱然我這個瞎子耳力通神,也是幾乎聽不見,可是子靜想必是心中不寧,人心變化可以影響周圍的氣流,所以我能夠從細小的氣流變化中察覺你的動作神情,就連你的心思也能夠猜到一二,這正是我選擇了這個封閉的環境見你的緣故。而且這舷窗之外垂簾上繫著的銀鈴隨風作響,也是我精心安排,這些銀鈴的音量其實有輕微的不同,所以雖然同時震動,卻自有宮商角徵羽的變化,我雙目不明,所以最擅以音律制人,而最常用的就是銀鈴,這一座銀鈴懾魂陣可以隱隱折服被困之人,子靜不覺得今日情緒很易動搖麼?」

  楊寧心中微震,連忙運起「動心忍性」的心法,不過片刻已經心境冷若冰雪,握緊凝青劍,他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我原本奇怪你竟是個瞎子,才對你頗為恭敬,想不到你竟然趁機暗算於我,莫非以為我殺不得你麼?」

  吳澄並無懼色,淡淡道:「並非不怕,只是我卻知道子靜公子是下不了手的。自從進入艙中,子靜公子雖然心中不滿,但是卻沒有用瞎子這樣的詞語攻訐我,我便知道子靜雖然性子剛烈孤傲,但是卻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子靜修習的武功必然有一些刻意強化心靈的秘法,而且平日所受的教導也是偏於絕情絕義,如果子靜公子果真是冷酷無情之人,又何必苦苦修煉這樣的功夫呢?」

  若是一天之前聽到這樣的話,楊寧多半會嗤之以鼻,可是昨夜發生的一切,已經讓他有所領悟,想到昨夜自己的懦弱行為,此刻聽來有如耳邊驚雷,竟然不能辯駁。

  吳澄舉起清茶一飲而盡,笑道:「老子有言,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就是說最潔白的好像最污濁,最方正的好像沒有稜角,最大的器具最晚完成,最大的音樂沒有聲響,最大的物體沒有形象。世事正是如此,所以情到濃處可以淡薄如紙,恪守忠義可以顯得無心無情。子靜,承認心中有情,並非真正的軟弱,反而是嘴硬心軟最要不得,你若不能看透這層迷障,終生都會受制於此,回去之後,好好的想一想,不要誤人誤己,遺恨終生。」

  見楊寧陷入沉思,吳澄又笑道:「其實不論四周迷霧重重,如果本質如玉之堅,又有何懼,就如子靜你,雖然昨夜受了些風險,但是憑著一身武功,不還是履險如夷麼,就是昨夜我有心加害,難道真的可以傷害你麼?不過這些事情現在想不通就不要想,不經歷紅塵十丈,又如何能夠看透愛恨情仇,別說你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就是吳某,已經將近知天命的年紀,不也是兢兢業業,輾轉徘徊在俗世繁華中麼?」

  說到此處,似乎察覺到楊寧的若有所思,吳澄突然失笑道:「罷了,說得太多也沒有益處,子靜,你以後可要記得什麼事情都要三思而後行,若是想不明白就秉承本心而行,千萬不要隨便相信別人的話。縱然是並無惡意,也未必不會欺騙你,就像我方才跟你承認,雖不能視物,卻可以行動自如,但是當真能夠如此麼?你看看這裡。」

  楊寧疑惑地望去,只見吳澄指著鬢角髮絲,仔細看去,竟然有些焦枯,不由一愣。吳澄哈哈笑道:「其實能不能看見東西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昨夜回來,想到如何面對你,不由輾轉反側,卻一不小心打翻了燭台,雖然肌膚沒有傷到,卻將頭髮燒焦了少許,還有這外面的銀鈴懾魂陣,若非你心中存了憐憫之意,我又並無惡意,難道真的可以折服你麼?我若是有那樣的本領,也不會僅僅只是一個鳳台閣主了,只怕四大宗師中也有我吳澄的名字了。」

  聽到此處,楊寧雖然並非豁然開朗,但是心中也有了一些明悟,不知怎麼心中對眼前這個眼盲心明的男子生出敬意的同時,竟也有了一絲妒念,此人正是羅承玉的師父,有這樣的名師,怪不得羅承玉器宇才學皆皎皎不群,自己縱然學了一身絕藝,卻也比不上羅承玉有這樣一位先生吧。

  想到此處,只覺悵然若失,楊寧起身長跪施禮道:「子靜多謝先生教誨,日後若有寸進,也當銘記今日之情,雖然很想聽先生的教益,但是青萍想必已經等得很急了,我這就告辭了。」

  吳澄微微一笑道:「這是自然,昨天我已經令人去通知青萍小姐了,想必她此刻正在等你去萬寶齋接她,佳人情重,不可輕易辜負,子靜要再接再厲啊。對了還有一件事情,這次你們來金陵必有所為,這純鈞劍雖然早已失傳,但是據吳某所知,此劍的來歷可是很有趣,如果有什麼贓物要出售的話,只要能夠雙方得益,吳某不會拒絕幫忙的。」

  聽到這裡,楊寧只覺臉上發燒,心中越發佩服吳澄,今次來金陵的目的竟被吳澄猜中,這等心智無人能及,怪不得可以執掌鳳台閣多年,幸好這人並無惡意,要不然只要幾句流言就可以壞事了,便含含糊糊道:「這都是青萍在安排的,如果有所借重,必然不會忘記先生的。」吳澄聞言又是微微一笑,楊寧尷尬之餘,竟沒有發覺吳澄笑容下隱藏的心事,就連那雙黯淡的眸子裡似乎也透出了濃重的悲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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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越絕書·外傳記寶劍》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4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六章 癡情不悔


  萬旒匆匆走到萬寶齋的客院的時候,正瞧見太湖石堆積成的假山頂部的小涼亭裡,一個紅衣少女憑欄而立,青絲披散在雙肩,如煙如墨,黛眉微蹙,發稍染上了幾縷寒霜,顯然昨夜並沒有在房中休息,寒風捲起落在假山石上的雪花,將她婀娜秀麗的身影籠罩在漫天雪霧之中,可是她卻恍若未覺,好像絲毫沒有感受到冬天的寒冷。這樣的景象落到萬旒眼中,縱然一向缺少憐香惜玉的習慣,也不免有些心痛,不禁有些後悔昨天忙著和伊不平一起運送秘藏,竟然沒有吩咐侍女好好照顧這位劍絕尹小姐。

  正當萬旒想要上去安慰一下青萍,雖然有些話不便說,但是至少他可以說服青萍相信子靜並沒有遇到什麼危險,這才是待客之道麼,他可沒有忘記這個少女手中掌握著一批價值連城的珍寶呢。但是萬旒還沒有來得及移動腳步,便覺得一股威壓從身後傳來,幾乎是轉瞬之間,冷汗從他頭上涔涔流下,在他的記憶中,不是沒有遇見過這樣強大的高手,但是除了齋主萬如意之外,他還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感受到這樣的壓力。下意識地繃緊了身軀,一雙匕首滑落到萬旒掌中,正在他想要不顧一切地發動攻擊的時候,微微聳動的雙肩已經被人按住,耳邊更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你是什麼人,為何盯著青萍不放。」質問的語氣顯得有幾分稚氣,但是那其中的威脅和怒氣卻絲毫不假。

  萬旒聽到這個聲音,先是心中一寬,雖然是個陌生人,但是從語氣中卻可以知道來人並非不知來歷的敵人,多半就是那位早聞其名,未見其人的魔帝了。想到此處,萬旒不免有些興奮,一時間竟然忘記了答話。

  似乎是因為萬旒沒有立刻回答得緣故,身後那人冷哼一聲,手上用力,萬旒只覺得肩痛欲裂,差點慘叫出聲,想起有關身後這人的傳聞,只覺得頸子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連忙小心翼翼地道:「啟稟帝尊,青萍小姐身在萬寶齋中,萬某自然要負責照料她的起居,如果等到帝尊前來,發覺不過一夜之間,青萍小姐已經芳容清減,只怕我這個萬寶齋都會被人翻過來的,在下不過是想上去勸解青萍小姐一下罷了,而且今天下午的拍賣有幾樣珍品,想必青萍小姐會感興趣,在下也想向潛在的客人介紹一下呢。」

  楊寧眼睛一亮,和吳澄告別之後,他按照吳澄提供的簡圖趕來萬寶齋,一路上幾乎都是高來高去,到了萬寶齋也沒有想過和這裡的主人打個招呼,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靈覺感覺到了青萍的氣息,他幾乎立刻找到了青萍的所在。幾乎是望見窈窕倩影的一瞬間,他的整顆心都被悵然的情緒填滿了,不知怎麼,竟然呆立著不敢上去見她,而且在看到萬旒癡癡望著青萍,一股強烈的憤怒從心底湧起,才會悄無聲息地逼近萬旒身邊,雖然他自然還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吃醋,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向討厭的人痛下殺手,如果不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楊寧的脾氣多少有了些軟化,再加上眼下和萬寶齋還有一樁生意要做,只怕方才就已經當真動手了。

  幸而萬旒解釋得巧妙,楊寧聽到萬旒的解釋之後,心中的怒意消散了許多,鬆開手,看了看手中的糖果盒子,露出歡欣的笑容,不再理會轉過身堆笑行禮的萬旒,身形微動,就如一縷輕煙般掠到涼亭裡。他刻意沒有收斂真氣,勁風震盪下,捲起數丈雪霧,青萍聽到衣袂聲響,瞪大眼睛轉身回顧,一瞧見楊寧,美目中頓時迸射出驚喜至極的神采,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楊寧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想要將飛來的仙子攬入懷中,豈料青萍一聲冷哼,纖纖玉手已經重重敲在他的腦袋上,然後青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著楊寧的鼻子大罵道:「子靜,你是怎麼回事,也不跟我說清楚就去和別人見面也就罷了,怎麼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一晚上都沒有音訊,讓我在這裡胡思亂想,如果不是有人報信,還以為你給人害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什麼魔帝,武功有多高明,以後一定給我小心謹慎,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就別說我是你姐姐,我可沒有你這麼笨的兄弟,還有,我說過你回來要帶禮物的,怎麼沒看見呢?」

  聽著青萍連珠炮似的質問,楊寧可是徹底呆住了,正在絞盡腦汁想要解釋清楚,卻覺得無話可說。難道自己能夠說是自己的異母兄長相邀,而且差點害了自己,還是說自己被那位眼盲心明的吳先生忽悠了半天,別說對幽冀的敵意消除了兩三分,就是連青萍送給自己的純鈞劍都送了人,想來想去,這些說出來多半是自討苦吃。摸了摸鼻子,楊寧將手中的糖果盒子舉了起來,裡面都是臨走時吳澄送給他的蜜餞,含含糊糊地說是讓他帶給青萍,他原本還覺得奇怪,聽了青萍這番話才知道多半就是吳衡替他準備的禮物了,想必是知道他必定迫不及待地趕到萬寶齋和青萍相見,多半沒有時間去準備別的禮物吧。

  青萍接過糖果盒子,好奇地將盒蓋打開,看到這些精巧的蜜餞,她這般年紀,本就是喜歡零食點心的時候,連忙取了一顆醃好的青梅塞到口中,感受到甜美清澀的味道,不知怎麼,兩行清淚已經滾滾而下。楊寧一驚,正要相問,青萍已經撲到他懷中,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將面孔埋在楊寧胸前,含糊不清地道:「你回來了,太好了,再也不許你離開我。」說到最後幾個字,已經細如蚊蠅。接著,一滴滾燙的液體滴落下來,不過片刻,楊寧已經發覺胸前一片濕潤。

  楊寧下意識地伸開雙手將青萍攬在懷中,只覺得懷中冰涼,不覺心中一痛,低頭在青萍耳邊細語道:「是我不好,不該拋下你一個人,以後不管到哪裡去,我們都不分開了。」青萍沒有回答,只是抓住他衣襟的雙手更緊了些,埋在楊寧懷中呢喃了幾句,聲音輕細得卻連楊寧都聽不清楚了,只是此刻懷中的佳人嬌軀已經漸漸酥軟下來,更有一縷如馨如蘭的清香從青萍身上飄來,令平素不解風情的楊寧也有些神魂顛倒,哪裡還顧得上去分辨青萍在說些什麼呢?

  萬旒在假山下面抬頭望去,只見這一對名震天下的少年少女正在雪影寒風中相依相偎,一個嬌俏如紅梅綻放,一個如霜染翠竹,雖不似金童玉女,卻也是珠聯璧合,不覺微微一笑,看看天色,還未到午時,離集珍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便也不準備過去打擾,轉身向外走去。還未走出院門,耳邊便響起一縷悲愴淒婉的塤音。

  洞庭波兮木葉下,這一縷塤音初時如無邊黃葉,在秋風中蕭蕭而舞,繼而如一道秋水,在雲煙裡滾滾東流,萬旒精通音律,很快就聽出這是古曲《湘妃》,不過那吹奏之人顯然欠缺了幾分技巧,令得塤音略顯平實,少了幾許清麗婉轉,但是那人必然氣息綿長,令得塤音連綿不絕,宛若江潮海浪,無休無止。一段序曲過後,一縷清麗的笛音輕輕巧巧地加入了進來,婉轉唱和,高昂處如鳳鳴岐山,低徊處若冰下幽泉,輕快飛揚,在塤音的空隙間纏繞隱現,就像是一個明麗的少女在情郎身邊嬉戲一般,笛塤相合,天衣無縫,盡述相思之苦,思慕之情,悲愴明麗,慷慨婉約,兩種不同的音色溶合在一起,令人渾忘了一切。

  萬旒駐足聽了良久,直到笛塤之聲漸漸低落下去,才長歎出聲,正要轉身離去,卻見院門處悄然立著一個藍衣青年,原本略顯微黑的面色更顯得有些陰沉,清朗俊逸的眉目間帶著無限惆悵,身後立著兩個青衣僕從和一個屬下,卻不見昨日陪他前來的中年管事。萬旒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之事,顯然這位俞公子對劍絕尹青萍有了情意,這才苦苦尋來。

  如果青萍的情侶不是魔帝也就罷了,憑著俞秀夫的相貌才學,地位身家,縱然是公主郡主也未必不能娶回去,何況一個江湖女子,縱然已經有了意中人,想要橫刀奪愛也未必沒有可能。可是偏偏青萍與魔帝子靜明顯是兩情相悅,這位俞公子如果介入,別說多半不能成功,就是青萍能夠移情別戀,恐怕也會遭到殺身之禍吧。他和俞秀夫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是和俞氏的宗主俞濤卻是舊識,如果俞秀夫因為爭風吃醋而死在萬寶齋,可讓他怎麼向俞濤交待呢?想到此處,他疾步走上前去,先揮手讓苦著臉的小夥計退去,然後躬身施禮道:「俞公子今日來的可真早,可是有什麼要吩咐在下麼?」

  俞秀夫神色黯然,遙遙望著雪煙散盡之後,相依相偎的一雙人影,輕歎道:「萬總管,你我雖然是初次相見,但是南閩俞家與萬寶齋多有生意往來,萬總管與家父也算是故舊知交,在下就是稱呼總管一聲伯父,也是理所當然。萬伯父,請您指點一下小侄的迷津,秀夫若論身份地位、相貌才學,可有什麼不如那魔帝許子靜之處,為何尹姑娘竟連一點機會也不肯留給我呢?」

  萬旒微微一怔,繼而會心一笑,想不到這位身份尊貴的俞公子為了兒女私情,竟然和自己套起近乎來了,心中思緒千回百轉,卻毫不遲疑地道:「說起來,這位魔帝雖然武功奇絕,氣度不凡,但終究年紀還輕,少了幾分雍容大度,再加上出身魔門,所作所為均與天下豪傑為敵,所以身份雖然高崇超脫,但是和富可敵國,貴比王侯的南海霸主,南閩第一世家的俞家少主相比,最多也不過是分庭抗禮。若論相貌,青萍小姐艷如春花,皎如秋月,堪稱世間絕色,而那魔帝不過清秀而已,也不如俞公子俊秀疏朗。若論才學,在下久聞俞公子在南閩有神童之譽,不僅熟讀經史,而且精通詩詞歌賦,下筆千言,倚馬可成,就是諸子百家,琴棋書畫,也都有不淺的造詣,可謂南閩才子,與青萍小姐可謂相得益彰。而那魔帝質樸無華,除了一身武功之外顯然並無什麼才學,雖非粗魯不文,和公子比起來卻是相差甚遠。只是青萍小姐雖有傾城之姿,卻獨對這魔帝一往情深,不管是日久生情,還是因憐生愛,情勢已定,縱然公子有心介入,恐怕也沒有後來居上的可能。再說魔帝那一身武功驚世駭俗,只憑這一點,世間又有幾人可以和他相提並論,縱然少些才學,天長日久,未必還是吳下阿蒙。俞公子天南貴冑,將來自有良緣匹配,不妨想開一些吧。」

  俞秀夫淡淡一笑,他昨夜回去別館,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今日未到時候就匆匆趕來,心中既盼望子靜沒有如期返回,免得青萍傷心欲絕,又隱隱希望子靜再不露面,讓自己可以有機會親近佳人,心亂如麻,情緒紊亂。可是趕到客院之後,他卻一眼見到意中人依偎在情敵懷抱,當時真是妒火中燒,一顆心痛得無法形容,可是之後卻聽到兩人笛塤唱和,只覺這一曲《湘妃》纏綿悱惻,水乳-交融。他是知音人,從樂聲中早已發覺那對少年情侶生死相許,兩心如一,自己萬難介入,心中一時失落,才會向萬旒提出那樣魯莽的問題。不過他畢竟是南閩俞家的少主,一曲未終,心中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只覺自己的問題當真可笑,情之所鍾,本就沒有道理可講,縱然富可敵國,貴比王侯,美如潘安,也未必能夠佳人芳心,更何況自己若論氣度身份,還不如那個尚顯幼稚的少年子靜呢。他是性情疏闊之人,轉瞬間已經放開胸懷,語氣變得明朗,含笑道:「萬總管說的是,是俞某強求了,不過今日俞某冒昧前來,卻是還有一件事和萬總管商量,這次在下帶來的貨物當中有一斛南海檀珠,原本已經在今日出售,現在俞某想要撤回,不知道可否行個方便?」

  萬旒眉梢緊鎖,道:「俞公子,這斛南海檀珠不僅品相上乘,而且大小均勻,已經有數家珠寶行有心求購,如果貿然撤下,只怕不妥,縱然萬寶齋不介意信譽受損,恐怕俞家也會有所不便,畢竟公子並沒有要求保守秘密,所以有些人已經知道這批珍珠是俞家準備出售的了。」

  俞秀夫從容道:「不妨事,這斛檀珠在下已經有所安排,不會出現在市面上了,想必各家珠寶行不會因此心生芥蒂的,而且在下這次還帶來了一批沉香木和龍涎香,原本準備留著自家用的,如今在下願意作為補償,拿出來出售,想必可以抵得過這斛珍珠了吧。」

  萬旒心中一動,沉香木中原絕跡,只有南海諸國才有少許,其香悠遠,千年不散,可以養心調神,龍涎香更是價值勝過等量的黃金,歷來都是外邦貢品,俞家把持南海貿易,將這些千金難求的珍品當作交好諸侯的厚禮,從來不曾公開出售,如果能夠在集珍會上拍賣,萬旒只覺得滿眼都是元寶,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檀珠,當下連連答允,卻忍不住問道:「不知道俞公子想要留下這批檀珠,可有什麼特殊用處麼?」

  俞秀夫淡淡道:「也沒有什麼,俞某有心令能工巧匠編織一件珍珠衫,全部都用南海檀珠,若是女子夏日穿著,不僅可以養顏祛暑,還可寧神清心,驅邪避凶。」說到此處,俞秀夫眼神已經有些迷離。

  萬旒聞言只覺興奮不已,若是真正造出這樣一件珍珠衫,若是拿出來拍賣,只怕能賣出一百萬兩的天價,不過這世上也只有南閩俞家,才有可能做到吧,畢竟南海檀珠非是尋常明珠,除了俞家之外,就是十年八年,也未必有人能夠積攢這麼多大小適中的檀珠,怎生將這件珍珠衫拿到萬寶齋拍賣呢,萬旒心中開始打起了算盤,一雙眼睛異彩迸現,只怕此刻讓他從中轉圜,幫著俞秀夫追求青萍,他也當仁不讓了。不過幸好他還有幾分理智,堆笑道:「原來如此,我們萬寶齋還留有一批檀珠,如果俞公子中意,在下可以暫時借給公子。」俞秀夫眼睛一亮,他正覺得手中的檀珠不足,聽到此處只覺心花怒放,也顧不得矜持,拉著萬旒就要取貨。萬旒連忙引路離開,一邊走還一邊嘀咕道:「我手上還有半斤烏金絲和二兩天蠶絲,用來當作編製珍珠衫的絲線最好不過,若是不想耽擱時間,金陵的能工巧匠萬某都可以請來,只需三四天就可以製成珍珠衫,說不定還能趕得上集珍會的最後一天呢。」

  楊寧和青萍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別說青萍,就連楊寧也忽視了周邊的環境,更不知道有人在不遠處流露出妒意癡情,直到耳邊傳來伊不平的輕咳聲,這才清醒過來,青萍臉一紅,心中既然已經有了私念,也就不像從前那般問心無愧了,連忙推開楊寧,轉過身去嗔道:「伊叔叔怎麼總是這般不正經,總在旁邊偷看。」

  伊不平苦笑道:「二小姐,這不是馬上就要上陣了麼,還沒有聽過你的意思,為叔也不敢擅自決定啊,萬總管建議我們今天出售那尊玉佛,不知道二小姐意下如何?」

  青萍又是一陣心虛,昨天的事情她還沒有和伊不平通過氣呢,略一沉吟,笑道:「好吧,不過要加上那本金剛經才行,子靜,你說今天我們可會大發利市麼?」

  楊寧想了一想,冷冷道:「將佛像和金剛經一起出售,會有人買的。」他已經拿定主意,昨天楊鈞差點害死他,那麼只要自己暗示一下,想必楊鈞就是苦著臉,也會把墨玉佛像和金剛經買下吧,這樣一來,至少可以勒索他三十萬兩,想必青萍會滿意的。

  青萍眼珠轉了轉,心知楊寧這樣說定有把握,想到楊寧昨天多半是在豫王手中吃了虧,定要出氣才行,立刻打定主意讓雷劍雲推波助瀾,說不定幽冀也可以利用一下。

  伊不平自然不知道兩人的心意,但是只見青萍胸有成竹的膜樣,就下定了決心這樣辦理,反正最多就是底價售出,難道沒有人中意那尊價值連城的福像麼?要知道這天下,信佛至誠的豪門世家,可是數不勝數啊。

  商議妥當,伊不平匆匆離去,楊寧和青萍兩人又流連了片刻,才攜手回房,直到午時將盡,才在萬寶齋的侍女引領下走去滄海廳。當兩人身形出現在廳門的時候,原本嘈雜的大廳頓時鴉雀無聲。無數道目光落在楊寧身上。昨日楊寧入城的時候,知道烏江柳林的傳聞的還只有部分消息靈通的門派和家族,可是從昨天晚上開始,這件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金陵,這其中自然是有任推波助瀾,但是效果卻是十分明顯,如今這滄海廳之內,縱然是最孤陋寡聞的客人,也已聽過了經過無數渲染的血腥版本,所以這些目光除了少數好奇之外,竟然多半是驚恐畏懼,還有些許厭惡退縮。只是楊寧本就桀驁不馴,哪裡會在意別人的目光,青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她容顏秀美,氣質清麗,比起昨日又添了幾分纖弱憔悴,別人見了她多半都在懷疑傳言是否屬實,或者只是受了蒙騙脅迫,所以投向她的目光多半存有善意,所以這一對少男少女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入,卻無人敢仗義執言,當眾叱責這對「雙手血腥的殺星」。

  青萍一走進滄海廳就發覺今天的格局和昨夜相比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廳內所有的圓桌鋪了兩色的錦緞,大部分仍然是紅色,還有幾張圓桌上面鋪著明黃色的錦緞,分為紅席和黃席,雖然大陳朝沒有明確的限制服色佩飾,但是約定俗成,只有極其尊貴的身份才可以使用明黃色。所以當青萍看到黃席上那幾張熟悉的面孔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十分奇怪,而且她發覺這些黃席的位置安排得十分巧妙,雖然混雜在其他的紅席當中,卻又和周圍的席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既可以確保了這些貴客與他人隔絕的心理需要,又不會令其他客人覺得自己受到輕視。

  兩人在萬寶齋總管萬旒的親自引領下走到其中一張黃席旁邊,青萍含笑四顧,發覺以兩人的位置為中心,其餘五張黃席隱隱形成梅花狀,將這裡包圍起來,而且自己和其他幾張黃色的桌子中間,竟然沒有任何直接阻絕視力的障礙,青萍略通奇門陣法,心中略一計算,竟然發覺即使那五張桌子之間,也是如此,不由心中一動,能夠完成這樣微妙而隱晦的佈置,令滄海廳中不可控制的人物彼此牽制約束,這萬寶齋果然名不虛傳,想到自己昨夜多有輕慢,倒是有些不安起來。

  楊寧雖然對奇門陣法並不精通,但是卻對身邊的威脅最是敏感,自然發覺一旦變起,這個位置將是四周眾人圍攻的所在,心中立時生出戒備之念,不禁將具有威脅的位置掃視了一遍。最先撞上的就是吳澄黯淡的眸子,雖然目不能視,可是幾乎在楊寧瞧過去的瞬間,吳澄就已經還以微笑,楊寧幾乎下意識地想要避開那溫暖如春的笑容,不知怎麼,他和吳澄接觸的時間越長,心中對幽冀的排拒和恨意就淡上少許,在他來說,這種溫情的力量比仇恨更加令他不安,所以他極力將目光移開,卻又落在了坐在吳澄左側的那個俊秀青年身上。

  一瞥之下楊寧不禁心中一動,乍看上去,這個青年相貌俊秀英武,五官輪廓鮮明,一雙眼睛深邃如海,身穿一襲半舊不新的灰袍,卻是漿洗得乾淨筆挺,週身上下就是一根頭髮都梳理得一絲不苟。若僅只如此,楊寧或者會將這個青年當成尋常書生幕僚之類的人物,可是在這青年身姿挺拔如孤松,不經意間已經令人生出仰視之感,而且他身上更帶著一種淡淡的戰意和歷經生死重劫的冷靜氣息,這樣的氣息讓他和周邊的人和物都有了一種無形的距離,就連那雙深黑如淵海的眸子,也是蕭瑟而疏離的。如此種種,都令這個俊秀青年具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雖然初時難以察覺,但是看得久了,卻越發察覺到這青年的不凡之處。

  雖然如此,但是楊寧何等身份,所見過的人雖然不多,卻不是一方諸侯,就是絕世高手,這青年之所以令他矚目的緣故是因為他對這種氣質耳熟能詳,這是他在棲鳳宮中的宮女和侍衛身上經常見到的一種氣質。棲鳳宮和其他內宮殿宇不同,裡面的宮女和侍衛都是火鳳郡主昔年的舊部,或者他們的後輩,其中有許多人曾經跟著火鳳郡主縱橫沙場多年,所以無一例外地都具備這種特異氣質。楊寧隱隱知曉這是長年在戰火中縱橫的軍中健兒,尤其是身經百戰,劫後餘生的勇士才能具備的獨特氣質。見到這個青年,楊寧恍惚中彷彿回到了棲鳳宮一般,不禁有些迷惑悵惘,不過他的失態並沒有表現出來,在外人眼中不過覺得他眼神微凝,知道那青年身份的人,都以為楊寧不過是顧忌這青年的身份罷了。事實上,這滄海廳中有幾人會不忌憚幽冀的右衛殿中將軍戰惲呢?姑且不論他是幽冀左將軍方桓的義子,只憑他是近年來幽冀首屈一指的青年將領,以及這一次信都派去蜀中的請婚使,就不會有人放棄對他的提防和戒備了。

  感覺到楊寧炯炯的目光,那俊秀青年側過頭來,正好瞥見楊寧眼中一閃而過的悵惘之色,幽黑的眸子裡不禁閃過一縷寒光,然後略一點頭當作致意,卻神色淡漠如初,沒有一縷笑容,卻也沒有什麼敵意,彷彿只是見到了一個陌生人,需要維繫表面的禮節而已。

  楊寧移開目光,不想讓自己再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轉過頭看向另一座黃席上神色雍容平和的楊鈞。楊鈞這次並沒有穿著明黃色的親王服飾,但是他頭戴玉冠,一身紫衣高貴優雅,腰間一塊和田玉珮細膩潤澤,不論服飾氣度,都是卓絕當世,一見便知道是身份貴重的人物,而且又坐在最前面的黃緞席位,所以旁人望著他的目光都是尊重而傾羨的。不過他似乎有些心事,談笑宴宴之際始終在把玩著手中一柄湘妃竹扇。感覺到楊寧的目光,他也舉目望來,兩人目光接觸,楊鈞眼中閃過一縷愧色,繼而是無比的關切,轉瞬將人淹沒。

  楊寧的目光卻黯淡了下來,他絕不會忘記,就是剩餘的那一點「纏綿」,差點讓他吃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苦頭,如果他真的毫無戒備地喝下了所有的「纏綿」,只怕自己現在已經是一個廢人了,他絕不會原諒楊鈞,在他心目中,有人想要用劇毒毒害自己,不過是另一種生死相搏,若是自己當然無法察覺毒藥的存在,那麼也是咎由自取,無怨無尤,但是如果有人想要廢去自己苦心修煉的武功,令他失去唯一可以倚仗的力量,就是他切齒痛恨的仇人,昔日的一點兄弟之情,早已在昨夜的寒雨飛雪中消磨殆盡。抬起頭來,楊寧眼中閃過一抹譏誚,不過,至少這個人還可以幫自己一點小忙吧。想到此處,他毫無顧忌地傳音對楊鈞說道:「三哥,我和堂叔祖很久沒有見面了,上次得到天南刀尊吳前輩指點刀法的時候,我用了堂叔祖的刀法,才勉強抵擋得住。現在回想起來,其實當初堂叔祖對我也是很好的,這次聽萬總管說今天有一本梵文的金剛經,我記得堂叔祖很喜歡讀經的,你替我買下來送給堂叔祖當作六十大壽的賀禮可好?」

  楊鈞聽見耳邊飄來的語聲,先是眉頭微皺,目光一瞥,見別人都沒有察覺,這才鬆了口氣,知道楊寧是用了傳音之法,心中略一思索,昨日他已經得罪了楊寧,在不能控制楊寧的行動之前,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懷柔。別說楊寧只提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就是再難上十倍,他也要想辦法做到。更何況聽楊寧的語氣,對自己這個兄長還有幾分手足情誼,而且對逸王楊遠也是頗為尊敬,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好現象。想到此處,楊鈞微微一笑,狀似無意地輕輕點了一下頭,他完全沒有考慮過楊寧會說出口不對心的虛偽謊言,不管是當年第一次見到這個九弟,還是昨日的他鄉重逢,他心中都有一個明確的觀感,這個九弟全無心機,表面上雖然冷淡,骨子裡卻是重情重義,尤其捨不下親情血緣,所以楊鈞暗中已經拿定主意要盡力拉攏楊寧。而且楊寧話中還透漏出來了一些未知的信息,例如楊寧和滇王吳衡之間必然關係頗佳,否則一個堂堂的藩王,一個階下之囚,怎會有比刀的可能,而且楊寧和堂叔祖逸王之間似乎也不是自己預料中的疏遠,這些信息都在楊鈞心中沉積起來,到了必要的時候就可以發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沒有理會楊鈞的心思,楊寧早已料定自己這一番言語,絕對可以讓這個自負聰明的三哥上當,更何況他也沒有說什麼謊言,只不過忘記告訴豫王楊鈞,那金剛經並非單獨出售,而且還有人準備和他爭奪,如果楊鈞不存了拉攏自己的心思,也不去想討好堂叔祖,那麼就不會受騙的。

  楊寧又留意了一下其它三張黃席,不用看也知道應該分別是滇王、漢王、越國公的席位,上面的人他居然認得大半,滇王麾下的段越、雷劍雲,越國公府的師冥、唐仲海和女扮男裝的秋素華,只有漢王席位上的一老一少他不認得,不過那少年膚色如玉,相貌秀美,一雙水靈靈的星眸滴溜溜直轉,十分討人喜愛,看到楊寧向他望去之後,不僅還以燦爛的笑容,還輕輕揮動了幾下手臂向他打招呼。其他人也大多一一回禮,只有師冥身邊坐著的唐仲海不僅沒有還禮,眼中反而透出嫌惡之色。

  楊寧對唐仲海並沒有深刻的印象,事實上,當日岳陽樓上,楊寧剛剛恢復記憶,正是心神最不穩定的時候,所以徒有外表的唐仲海早已經被他忽視掉了,所以對於唐仲海的敵意,他不由覺得有些奇怪,在他的想法裡面,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就應該向師冥和秋素華一樣,心裡仇恨再深,也要笑顏相對,這樣才配做他的敵人,所以只是淡淡瞥了唐仲海一眼,就轉過頭來不想再理會這些人。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4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七章 連橫合縱(上)


  青萍原本還在猜疑為什麼這些應該選擇樓上包廂的權貴全到樓下來了,但是看到楊寧和他們之間的暗流洶湧,再瞥見漢王席位上那少年對楊寧的親切神態,不知怎麼竟覺心中一酸。仔細看去,只覺那少年骨架纖細,耳環痕跡還沒有掩飾周全,心中一動,頓時明白過來,不由撲嗤一笑,故意揚聲道:「子靜,你瞧今天這裡可真熱鬧,想必有心求凰的各方俊傑今日都在這裡了,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想在求婚之間先較量一番。對了,如果漢王殿下那位錦繡郡主也到這裡來看上一看,豈不是可以事先考察一下求婚之人的品貌才學,豈不勝過昔日的卓文君,不必僅憑琴音和簾下偷窺就選定了才郎。」她的聲音宛轉清脆,宛若冰玉相擊,落入耳中只覺得從心頭透出一縷涼意,這番言語雖然是憑空猜測,卻也有幾分切合當前情勢,所以大多數人都是會意的一笑,滄海廳中不禁響起低微的聲浪,更有人趁機偷眼打量起楊鈞、唐仲海、雷劍雲和戰惲四人來,畢竟這幾人平日縱然出席集珍會也多半在包廂裡面,哪有這樣的好機會聚在一起讓大家有機會對他們品頭論足呢?

  聽到青萍的話語,楊鈞等人還真是有些尷尬,坦白說,他們選擇在今天亮相,表面上的理由多半是要近距離接觸一下這位似乎來意不善的魔帝,看一下有否拉攏或者消滅的可能。但是真正的理由還是因為從今天起,有幾件適合當作聘禮的珍品要陸續出售,如果繼續躲在包廂裡,縱然匿名買下將來也會公開,這樣一來,隱秘身份已經沒有意義了,倒不如公開出現,互相比拚一下財力,名正言順的買下來,還可以順便在眾人面前明爭暗鬥一番。還有一個理由更是隱晦,他們早已發覺這兩日隨同漢王親信李溯前來參加集珍大會的少年,不僅相貌秀麗,而且骨架纖細,明顯是個俏麗女子,一個少女女扮男裝出現在這種地方,而且又是他們四人都出現的地方,其中含義不可不深究。他們幾乎都懷疑這女子是錦繡郡主的親信侍女,說不定是刻意前來,趁著集珍大會這樣的好機會從側面考察一下求婚者的氣度本領。就為了這個目的,也會讓他們主動露面了。其實這一層隱衷,許多人都心裡有數,不過卻沒有人像青萍一般有膽量揭破罷了,但是即使心中尷尬,這些人卻也不能對青萍惡言相向,畢竟青萍身邊還有一個魔帝,真要衝突起來,只怕有損無益,更何況真要對青萍這般蕙質蘭心的少女動武,豈非有焚琴煮鶴之譏,根本不是他們能夠做出的劣行。

  見他們神色尷尬,尤其是漢王黃席上的那個易釵而弁的少女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和楊寧,而楊寧就連眼皮都沒有多抬一下,青萍心中好笑,那一縷妒意也不知不覺地消散了。其實她這麼做的主要目的還是要把水搞混,以便更好的達成自己的心願,所以對那少女還以甜甜的一笑,這才毫不在意地打量起這幾名將要去向錦繡郡主求婚的青年俊傑。

  左右顧盼,青萍只覺那有份求婚的四人各有千秋,若論相貌俊秀,自然是滇王使者雷劍雲首屈一指,但是若論身份尊卑,雷劍雲卻是最弱的一個,所以多半要吃些虧的。而其他三人,楊鈞相貌俊朗,威儀天生,氣度雍容,頗有王者風範,唐仲海英武俊逸,氣度雖稍遜半分,卻也是風采非凡,只是比楊鈞多了幾分傲氣,戰惲在相貌上比其他三人顯得有幾分粗獷,但是身具將軍風範,卻也是別具一格,一時之間竟是難分高下。

  楊寧見青萍目光灼灼地打量著楊鈞、雷劍雲等人,不知怎麼心頭不大舒服,低下頭去,眼中閃過煩惱之色,卻在這時一隻柔軟溫潤的玉手在桌下握住了他垂落的右手,楊寧只覺心頭一顫,抬起頭來,正撞見青萍笑意隱隱的目光,只覺心頭湧起一股暖流,四目相對,再也轉移不開自己的目光,幽深冰寒的鳳目中閃現柔情萬縷。青萍被他熾熱深情的目光鎖住,羞澀地低下頭去,她方才發覺了楊寧的不快,下意識地想要安撫於他,想不到卻激起了楊寧烈火般的滿腔情意,眾目睽睽之下,既捨不得推拒,又不願失態人前,一時間心亂如麻,竟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解圍的人來了,耳邊傳來雲板數聲,眾人都不由抬頭看去,只見萬旒與一個身穿淡藍衫子的秀麗侍女已經站在平台之上,兩人身前放著一張梨花大案,上面放著一個用紅絹覆蓋的托盤,還有一具古香古色的銅鐘,那侍女手中拿著一副象牙雲板,方才正是這侍女敲動雲板提醒眾人。楊寧和青萍都是心中一驚,連忙各自移開目光,只是緊握的雙手卻誰都不忍放開,兩人這般兒女情懷其實並未瞞過他人耳目,只是誰敢在這樣的時候驚動這對小煞星呢?故而都集中注意力向台上望去,等著萬旒宣佈集珍大會的開始。

  萬旒抱拳施了一個羅圈揖,然後揚聲道:「諸位貴客久等了,今日是集珍大會第六日,前幾日已經成交了一千二百七十六件珍寶,萬寶齋從中獲益不淺,萬某在這裡多謝諸位抬愛之情,今日在下奉齋主之命,取出一件敝齋珍藏多年的寶物,供諸位賞鑒,以表萬寶齋上下崇敬之心。」說罷,萬旒親手掀開紅巾,卻原來托盤上放著兩個玉竹棋筒,一個裡面放著黑色的墨玉棋子,一個裡面是晶瑩剔透的水晶棋子,平台之上的屋頂在建築的時候就已經刻意拆開,換上半透明的琉璃,所以白天日光可以直射而下,此時正是午未之交,耀眼的陽光斜射進來,正好映在那副棋子上,遠遠望去,只覺美玉生煙,奇光異彩。

  一看到這幅圍棋子,廳中眾人都是眼睛一亮,尤其是青萍和雷劍雲,兩人都想起了昨日的籌劃,青萍原本沒有留意今天要出售的珍品都有什麼,但是看到這副棋子,立刻猜到是萬寶齋利用今天楊鈞等人公然露面的機會,要掀起一次高潮了,畢竟這副棋子,是呼聲最高的珍品之一,所以在這一瞬間,她下意識地轉頭向雷劍雲看去,兩人四目相對,目光卻都沒有停留,只是漠然移開,又向其他有可能爭奪這副棋子的人一一望去,但是目光交錯的剎那,兩人卻都已經默契在心。

  說是賞鑒,其實不過是幾個侍女各自用覆蓋著紅緞的托盤盛了幾枚棋子,分別到下面轉上一圈,有興趣的客人會將侍女招過去,拿起棋子仔細看上一看,不過這樣品質的棋子,有資格購買的人又肯花費重金的人並不多,再說事先已經有風聲,知道這副棋子已經被公認為聘禮之一,所以除了楊鈞等人之外,也只有寥寥數人有膽量看上一看,南閩俞秀夫就是其中之一。

  俞秀夫拿起一枚水晶棋子,對著從屋頂琉璃窗透下的日光看去,只覺纖塵不染,淡淡的乳白光暈在棋子內部渲染開來,越發顯得純潔無垢,目光一閃,正瞥到左前方的黃席上,青萍正捻起一枚墨玉棋子,流光四溢的棋子和她烏亮澄透的眸子相映成趣,不知不覺中,水晶棋子從他指尖滑落,無聲無息地落在紅緞的托盤上。感覺到青衣侍女的驚詫目光,俞秀夫有些慌亂地揮手讓他退下,垂下眼簾,不願讓人發覺自己的失態。

  這時候,萬旒見有意之人已經一一鑒賞過棋子,便朗聲道:「這副晶玉棋子是敝上多年珍藏,底價八萬兩,有意者可以出價,每次加價五千兩。」話音未落,一聲鐘鳴響起,楊寧莫名其妙地望著青萍手裡的錘子和那具放在桌子上的小巧玲瓏的金鐘,不知道為什麼青萍要敲鐘。青萍嫣然一笑,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萬旒已經在上面高呼道:「青萍小姐八萬五千兩。」楊寧這才恍然大悟,只是不明白青萍為何要競價買一副棋子,好像不管是青萍還是綠綺,對圍棋都是興趣淡薄得很。

  唐仲海本就看楊寧和青萍不順眼,每次想起在岳陽樓發生的事情他就怒從心起,雖然被滇王婉拒不是這兩人的緣故,但是他總以為,如果不是洞庭雙絕向顏紫霜挑戰,楊寧又異軍突起,不會讓顏紫霜放棄了極力說服滇王的努力,自己就不會灰溜溜地從岳陽無功而返,也不會讓父親對自己失望,更不會讓兄長坐穩了世子的位置。所以見到青萍出價,只覺心中一團邪火升起,便也敲鐘一響,冷冷道:「這副棋子唐某要定了,九萬兩。」

  俞秀夫見狀心中不快,目光在那副棋子上一掃而過,冷然道:「九萬五千兩。」

  雷劍雲微微一笑,也揚聲道:「十萬兩。」他是存心推波助瀾,反正即使真的買下來也不錯,反正花的是滇王的銀兩。

  感覺到其中的暗流洶湧,吳澄黯淡的眸子裡似乎也流漏出笑意,卻不作聲,只是隨手拿起錘子敲了一下金鐘,加入了競價的行列。

  李溯身邊的少女原本正在氣惱眾人看著自己的目光無禮,見狀也生出興趣來,便脆聲道:「十一萬兩。」說罷也敲了一下金鐘,鐘聲悠揚迴旋,倒像是少女的笑聲一般。

  這下子除了楊鈞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捲入了競價,楊鈞眼中閃過一縷笑意,他不願獨立特行,便也敲了一下金鐘。

  唐仲海體會不到楊鈞心意,差點氣得半死,只覺雷劍雲等人也還罷了,怎麼楊鈞還要和他相爭,無論如何,楊唐兩家可是盟友啊。他在這裡氣惱,師冥已經發覺了情勢變化,無論這樣的紛爭是誰挑起,這副棋子都是不錯的珍寶,唐仲海第一次主動叫價,唐氏又是地主,自然應該取勝才行,所以跟著敲響金鐘道:「十二萬兩。」然後目光向首先喊價的青萍瞥去。

  青萍微微一笑,她可不想真的買下這副棋子,雖然也很喜歡,放下手中錘子,左顧右盼起來。

  見到青萍「被迫」放棄,俞秀夫只覺她受了唐仲海、師冥兩人欺辱,心中不忿之下,也不顧忌和唐家的良好關係,敲動金鐘一響。雷劍雲猜透唐仲海、師冥心思,趁熱打鐵,再度敲了一下金鐘,絲毫不理會唐仲海瞪視過來的熾熱目光。

  那漢王席位上的少女明眸滴溜溜地一轉,拿起錘子也敲了一下鐘聲,嬌聲道:「十三萬兩。」聲音如燕語一般,卻讓唐仲海差點氣死。

  吳澄聽到此處已經失笑搖頭,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再淌這趟渾水,但是戰惲卻毫不動容地拿起錘子敲了一下金鐘,他是身經百戰的將軍,自然精通兵法,已經發覺眾人隱隱在圍攻唐仲海,以他的性子自然會乘勝追擊,而不是縱虎歸山。

  唐仲海此時已經氣得差點吐血,目光一瞥,卻見到青萍和楊鈞都拿起了錘子把玩,只當他們還要出價,心中激動之下,奪過師冥手中的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金鐘,厲聲道:「十五萬兩。」

  這一次再沒有其他鐘聲響起,不過那小女孩卻是拿起錘子對著金鐘裝模作樣地比劃了幾下才放了下來,令唐仲海提心吊膽了許久。

  萬旒見無人再喊價,便一揮手,旁邊的藍衫侍女見狀敲響了銅鐘,洪亮的鐘聲在滄海廳中生出迴響,一聲聲連綿不絕,鐘聲中萬旒朗聲道:「恭喜唐二公子,以十五萬兩購得晶玉棋子。」這時,自有夥計將棋子用錦盒盛好,送到唐仲海的身前。唐仲海以冰冷的目光環視眾人,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以超過原本價值將近一倍的價錢買下了這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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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七章 連橫合縱(中)


  想到此處,唐仲海有些惱怒地向給他最後一擊的三個人看去,只見戰惲神色淡漠,正接過侍女送上的香茗,好像方才沒有趁人之危,而楊鈞感受到他充滿敵意的目光卻是有些迷惑,事實上他當時拿著錘子只是忘記放下而已。青萍卻是還以燦爛的笑容,一想起這個唐仲海當初和顏紫霜一起出現,她就已經十分氣惱,再想到後面師冥等人在江上攔截子靜的事情,想起對方苦苦相逼之下差點害了自己和子靜性命,新仇舊恨一起發作,只覺得方才最後的舉動十分得意。

  看到青萍挑釁的笑容,唐仲海心中更加震怒,但是他畢竟是聰明人,惱怒到極處反而冷靜下來,更知道此時此刻不是出手的最佳時機,當前第一要務就是要在眾人面前樹起聲威,更不能給李溯和那個女扮男裝的少女留下什麼壞印象。只要娶得錦繡郡主,那麼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可以提高到和大哥相提並論,那麼為了一些恩怨而破壞自己的形象實在不值得。更何況他的敵意剛有洩漏,楊寧冷漠的目光已經將他牢牢鎖住,楊寧的武功是他親眼見識過的,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是不會輕易發難的。

  徹底冷靜下來之後,唐仲海勉強微笑道:「多謝諸位承讓。」他的語氣平和,雖然略帶幾分驕傲,卻是一個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常見的特質。楊鈞、雷劍雲等人不管有心無意,都是含笑致意,表示恭喜之意,就連幽冀的吳澄和戰惲也維繫了表面的禮貌,只有楊寧和青萍依舊無心理會他,楊寧也還罷了,只是漠然以待,青萍卻是故意轉過臉去,絲毫不想給唐仲海一個好臉色。

  只是青萍雖然無禮,但她昨夜今日經歷了大悲大喜,和楊寧之間朦朧的感情也開始明晰起來,此刻正是十分她緊張之後極為歡喜放鬆的時候,所以她著意表現出的無禮不屑反而有幾分不真實,倒是那種輕嗔薄怒的動人風姿,不僅令楊寧、俞秀夫這般對她情有獨鍾的人心動,就連原本對她怨恨極深的唐仲海也覺得心中一蕩,更別說其他尋常男子了,一時間滄海廳中寂靜得似乎只剩下急速的心跳聲。

  感覺到廳內氣氛的不妥,萬旒立刻令侍女敲響雲板,然後高聲道:「下面拍賣的是萬寶齋代為出售的一批沉香木,總重五斤,按照香料拍賣的慣例,分成十份,每份底價五千兩,諸位可以競價了。」

  眾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轉移了回來,只見兩個夥計抬著十個尺半大小的匣子上面,裡面各自放著一些烏黑的木炭,顏色如同墨玉一般,其中甚至還有幾塊拳頭大小的完好木塊,單獨用一個匣子盛著,不過片刻,一縷幽香已經飄滿了整個滄海廳,令許多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沉香木是南洋特產,堅如鋼筋,香若麝鹿,投入香爐,香氣可以沖天而起,經久不沒,若是當作藥材,不論是當作藥材還是香料,都是珍貴無比,尤其是用沉香木雕成的佛珠或者酒樽,幽香入骨,萬年不散,最是受權貴青睞,往往耗費千金,也不過得到銖錢半兩而已。這一次萬寶齋一次性出售五斤沉香,可謂難得。考慮到購買者必定很多,如果一起出售,大部分都購買不到,未免對萬寶齋失望,所以萬旒才會將這批沉香拆分成十份,這樣想要獨得全部沉香的人等於是和全天下所有的富豪敵對,倏不可能成功,但是如果只想取得其中一份,雖然不免貴上許多,卻不是不能辦到的事情。如同萬旒的預計一般,每一份沉香都賣出了高價,不過並沒有發生方纔那樣龍爭虎鬥的局面,只因人人有份,所以實力相當者自然而然的避開鋒芒,幾乎是默契十足地依次競價,最後都是心願得償,而經過這樣一番你揖我讓,廳內的氣氛變得和平起來。

  接下來出售的多半是些古董字畫,或者奇珍異寶,但是這些東西雖然貴重,卻也不會被楊鈞、唐仲海等人放在心上,最多是隨口品評幾句,卻都輕易不肯出手,倒是那女扮男裝的少女,興致勃勃地競了幾次價,攪得風生水起的時候便撒手不管,不知讓幾人平白多花了些銀兩,不過投鼠忌器的情況下,倒也無人敢得罪於她。青萍倒是不時推波助瀾,讓夾雜在其中的幾樣屬於自己的珍寶賣出了不錯的價錢。

  楊寧對這些都不感興趣,索性閉目調息起來,其實這樣的環境並不適合當眾練功,但是楊寧所修習的心法不同,坐立臥走均可運氣行功,而且只需留心一些,就可不露端倪,雖然效果要差些,卻也聊勝於無。楊寧原本以為經過昨夜之事,雖然有吳澄援手,真氣雖然沒有多少損耗,但是氣機難免要受些影響,但是這一運功之下,只覺氣機流暢,如線如珠,奇經八脈之中,內力川流不息,生機盎然,而且心意稍動,氣息便隨即而至,如臂使指,快意非常。楊寧心中大喜,這段時間以來他多遇強敵,真氣屢獲突破,但是也未免有些太過急進,內息增強太快,控制能力反而有些減弱,這樣一來,如果遇到強敵,反而不如從前那般神意相合,落敗的可能反而增大了,所以楊寧這些日子經常暗自練習真氣控制,只是進展不大。可是昨夜經過纏綿的淬煉,真氣雖然受損,但是那一番生死之搏,反而讓楊寧突破了真氣控制的瓶頸,而其後吳澄的相助,又讓他避免了真氣消損,所以現在反而是因禍得福,修為上升了一個層次,此刻的他再遇到平煙,也有一戰的實力了,不至於非得以死相拼,才能搏一個兩敗俱傷。心中歡喜之下,楊寧繼續催動心法,真氣流轉變化,便如周天斗數,千變萬化,其樂無窮,不知不覺中時光飛逝無蹤。

  楊寧突然莫名其妙練起功來,最為清楚的當然是坐在他身邊的青萍,雖然表面上楊寧只是閉目養神的模樣,但是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青萍自然知道楊寧究竟在幹什麼。雖然很是不滿楊寧在眾目睽睽這樣托大,單是青萍還是下意識地戒備起來,唯恐有人趁機偷襲。幸好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前方的平台上,而且楊寧外表也沒有流漏出明顯的練功跡象,這才讓她能夠安心靜候,不過卻也顧不得那些自己有份的珍寶了,只能漸漸沉默下來,幸好剩下的幾樣古董字畫都賣出了不錯的價錢,畢竟都是難得的珍品。

  漸漸的,日影西斜,眼看天色將晚,萬旒揮汗如雨地道:「酉時將到,今日下午最後要出售的是一件墨玉佛像,底價十八萬兩,另外,物主尊崇佛法,若有購得這佛像的,願以梵文原本的金剛經相贈。」

  聽到這句話,原本一直從容淡定的豫王楊鈞撲哧一聲噴出了口裡的茶水,顧不得眾人驚異的目光,他轉頭向楊寧望去,卻見這個九弟不知何時已經低著頭昏昏欲睡,想起今日中午楊寧一番輕描淡寫的話語,楊鈞差點苦笑起來。如果要買一本佛經,最多不過千把兩銀子,可是加上一尊墨玉佛像,可就截然不同了,想不到自己一向以為天真質樸的九弟,竟然會設下這樣一個計謀讓自己上當。可是偏偏楊鈞知道,如果楊寧沒有說過那番話也就罷了,自己還可考慮一下放棄這個討好刀王的機會,但是現在若是自己現在撤手,不僅僅是得罪了楊寧,以後如果逸王楊遠知道此事,也會以為自己輕慢於他,這竟是個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踩的圈套。想到此處,楊鈞搖搖頭,揚聲道:「十八萬五千兩。」

  楊鈞一時不慎,流漏出異樣的情緒,自然也落入了他人眼中,雖然不知此事和楊寧有什麼關係,但是眾人立刻都提起了戒心,唐仲海略一遲疑,便敲響金鐘道:「十九萬兩。」話音未落,早有準備的雷劍雲已經敲響了金鐘,含笑道:「十九萬五千兩。」

  吳澄是最快明白其中關節的人,他知道昨夜楊寧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知道不是任何人都有機會加害魔帝的,所以楊鈞的一絲失措就讓他猜到了真相,明白這多半是楊寧的報復之後,他毫不遲疑地推波助瀾,直接喊出了二十萬兩的出價。接下來漢王席位上的小女孩也開始加入進來,青萍見獵心喜,卻也喊了一次出價,帝藩之間,本是貌合神離,都是步步緊逼,再加上唐仲海記恨楊鈞先前迫他高價買下晶玉棋子的事情,也是興風作浪。和上一次眾人聯手進逼唐仲海類似,只不過這一次倒霉的變成了楊鈞,最後楊鈞被迫以三十二萬兩的天價買下了這一尊墨玉佛像,只能是哭笑不得,徒呼奈何。

  等到楊寧被青萍推醒的時候,已經曲終人散,空空蕩蕩的滄海廳裡一個人影都沒有了,青萍興高采烈地道:「子靜,你是不是動了什麼手腳,要不然楊鈞怎麼會如此聽話,竟然都沒有猶豫呢?這可是三十多萬兩銀子啊。」

  楊寧淡淡一笑,這可是他第一次動用心機,想不到果然奏效,這一刻,他才發覺其實不用武力也可以淋漓盡致地報復對手呢。不過心中千回百轉,最後楊寧只是淡淡道:「他設謀害我,只讓他破費些金銀,已經很便宜他了。」青萍心中一顫,眸光低垂,良久,終於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問道:「子靜,為什麼你要去見他,為什麼他要害你,為什麼幽冀的人要救你,為什麼你竟然不殺楊鈞,到了現在,你還是不肯告訴我麼?」

  若是從前,楊寧還會沉默不語,可是經歷過昨日的變故,他心目中親情血緣的牽絆已經淡了許多,不過過了多久,他終於輕輕伸手將青萍攬入懷中,感覺著青萍有些加快的心跳,淡淡道:「娘親喚我子靜,但是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楊寧,排行第九。」

  青萍先是有些茫然,漸漸的,她的一雙鳳目明晰起來,前因後果終於連貫起來,她忍不住驚呼道:「你是郡主的兒子,你是信王九殿下楊寧?」

  楊寧收緊了手臂,低聲道:「青萍,不要像娘親一樣拋下我,好麼,要不然,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今後的人生。」

  雖然楊寧語氣極其淡漠,但是青萍卻能夠感覺到楊寧靈魂深處的顫抖和畏懼,這個無畏無懼的少年,是當真害怕自己捨棄他。青萍只覺心中一團亂麻也似,從前她因為視火鳳郡主如神明,所以下意識地忽略一切郡主身上的陰影,例如那莫名其妙消失的九殿下,那個明明是郡主骨血,卻似乎微賤如沙礫,從未在人前露過面的少年。可是忽然之間,她卻得知如同自己骨肉手足一般的子靜,竟然就是那個身份無比尷尬的九殿下,她立刻想起了過去的兩年裡,子靜是怎樣懵懵懂懂地活在世上,想到了子靜身上永遠難以消退的冷漠和孤寂,想到子靜這些日子以來的苦痛,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刺殺羅承玉,又是怎樣躊躇才將自己姐妹托付給天生的仇家,又是怎樣心痛地面對西門凜的背叛,又是如何承受親生兄弟的謀害。不知不覺中,兩行珠淚滾滾而下,再也壓抑不住從心底湧出的悲愴,青萍反手抱緊了楊寧,不能自已,終於放聲慟哭起來。不需言語,立刻明白了青萍不離不棄的心意,楊寧只覺早已冰冷的心田似乎也被滴滴甘露浸染,水氣在眼中聚集,一滴滴熱淚沾染在青萍如墨的青絲上,順著白玉一般的臉頰滑落下去,兩人的淚水在心口相撞,互相溶合滲透,就像兩顆年輕的心靈一樣,漸漸合二為一。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5
第十卷 雲湧金陵 第七章 連橫合縱(下)


  當兩人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是日暮西山。雖然楊寧從來不以為自己對雙絕姐妹有所欺騙,但事實上依舊是刻意地隱瞞了身份,現在終於將一切都告訴了青萍,他只覺心情前所未有的輕鬆,鬆開雙手,看著青萍梨花帶雨一般的嬌麗容顏,楊寧有些茫然地道:「青萍,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會不會怪我不去救綠綺姐姐,其實不管羅承玉將綠綺姐姐強行留在辛都,多半就是要我不與他相爭,如果我肯正式答應他,或者他就會放過綠綺姐姐了。」

  青萍取出一條翠綠的絲巾,拭去臉上的淚痕,歎息道:「我怪你做什麼,現在想起來,姐姐多半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要不然怎麼會極力鼓勵我南下尋你,又拼了性命幫我逃走,就連我需要動用秘藏都想到了,事先給了我寬心丸,讓我不必愧疚。姐姐是冰雪聰明的人,勝過你我百倍,你那些關於身世來歷含糊不清的說法也就只能瞞過我這個粗心大意的傻丫頭,哪裡能夠瞞過她。不過這樣一來,姐姐的安危我就更加擔心了,從前以為羅承玉如此重視你不過是愛才心切,雖然像他這種身份的人物多半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但是他若聰明的話,就該知道與其和咱們為敵,不如敬而遠之,我怎麼看他都不是不識時務的蠢人,所以我相信他不會傷害姐姐,和你我結下深仇大恨。可是現在不同了,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相讓的,縱然是至親骨血,也敵不過權位之爭,如果他擔心你和他爭奪王位,不管你如何許諾退讓,他都不會相信你會放棄的,除非你整個人都在他掌握之中,否則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脅迫你的把柄。我猜現在他用姐姐脅迫你遠離幽冀,只是因為不願把這件事擺上檯面,免得人心動盪,一旦等到他繼承了王位,將幽冀大權掌握在手裡,甚至雲龍變化,奪得那至高無上的尊位,你對他的威脅就再也沒有了。到時候他必然窮天下之力追殺你這個心腹大患,為了打擊你的意志,可能姐姐就是第一個犧牲者。」

  楊寧皺眉道:「我既然退避三舍,擺明了不會和他爭奪權位,難道羅承玉還不肯放過我麼?」

  青萍搖頭道:「方纔我不過是按最壞的可能去猜想,所謂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子靜你既然有資格和羅承玉爭奪王位,那麼這就是你天生的罪孽,若不斬盡殺絕,誰知道你將來是否會後悔,你是可以動搖他大業根基的人,他怎會容許你的存在?當然如果往好處想,如果羅承玉不是那樣心狠手辣,還念著恩義二字,可能開始的時候會將你禁錮起來,等到有朝一日他的地位已經無可動搖,而你也不能損害他的大業了,或許會表現得大方一些,換你自由,給你富貴,甚至待你如手足至親一般,免得落個忘恩負義,手足相殘的罵名流轉千古。」

  楊寧想了片刻,有些猶疑地道:「我想他應該不會斬盡殺絕,幽冀的吳先生是羅承玉的西席,想必是他的心腹之人,如果羅承玉當真要害我,他怎會不知道,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恐怕昨天晚上他們就可以如願以償了。」

  青萍眼中閃過一縷寒芒,道:「今天我也見過那位吳先生了,雖然這人表面上和和氣氣,可是我師父常說,這樣的人最擅長扮豬吃老虎了,他既然是羅承玉的先生,羅承玉心機那樣深沉,他又能好到哪裡去。他現在不殺你,說不定是欲擒故縱,還有用你之處,畢竟現在燕王還在世上,而且多半別人知道你的身份,為了以防萬一,脅迫不如羈絆,再說你這樣天真,只怕被他賣了還要替他數錢呢。遠的不說,就說昨天你受了吳澄的恩惠,偏偏你的性子又是恩怨分明,以後如果他替羅承玉收服了你,說不定你這堂堂正正的郡主親子就成了羅承玉的左膀右臂了,到時候這世上還有誰能夠動搖羅承玉的地位。就是沒有騙到你,也給自己留下了一個護身符,就算你將來發現吳先生對你不起,以你的性子一次兩次也不忍心為難他的。我只怕那吳先生早已經策劃好如何利用你了,其實要我說,不管他們怎樣待你好,都是理所當然的,是他們虧欠你這個少主人,你可沒有虧欠他們。」

  楊寧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青萍,你想的太多了,羅承玉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很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為羅承玉看不出來麼?他若要害我,絕不會用什麼陰謀詭計,更不會玩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就是西門凜要害我,也是真刀真槍,可沒有用什麼不入流的卑鄙手段。而我這一生絕不會對任何人臣服,這是娘親自小就教我的,現在我既然已經離開了娘親獨立,就絕不會任憑他人擺佈,就是娘親現在站在我面前,要我向羅承玉臣服,我也絕不會改變心意。所以羅承玉如果真的要害我,吳先生昨夜就不該縱虎歸山,其實昨天是我有生以來最危險的時候,如果吳先生想要害我,我恐怕當真逃不過一死,雖然我自信可以讓他們付出天大的代價,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值得的。青萍,吳先生當真是很好的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可以有那樣一位先生,教我讀書明理,為我解除疑惑,你知道麼,我比從前更加嫉妒羅承玉,為何他擁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如此遙遠。」

  青萍緊緊盯著楊寧的眼睛,只覺得那雙幽深冰寒的鳳目前所未有的堅定澄淨,不知過了多久,青萍終於點頭道:「姐姐說過,你雖然不解世事,可是攸關生死的大事,你的直覺絕對勝過反覆揣摩之後得到的結論,既然你說羅承玉不是那樣險惡的人,我就信你,不過你要答應我,如果以後有一天,你發覺羅承玉當真有殺你之心,一定要全力以赴地脫逃,如果我和姐姐妨礙了你,你不許為了我們而屈服,更不要為了替我們報仇而犧牲自己的性命。你要記著,只要你活著,我和姐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你若死了,就是錦衣玉食,富貴無雙,我和姐姐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快樂。」

  望著青萍因為激動而有些漲紅的臉龐,楊寧心中千回百轉,有些遲疑地道:「青萍,綠綺姐姐當真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現在你也知道了,你們待我這樣好,是因為我娘親麼?我知道兩位姐姐最尊敬的就是娘親了。」

  青萍聞言只覺眼前一黑,差點氣得昏倒,突然掄起胳膊,什麼也不想地狠狠給了楊寧一記耳光,楊寧若要躲開,本是輕而易舉,可是看到青萍憤怒欲狂的眼神,只覺得週身上下都反應不過來,竟是毫無反抗地挨了這記耳光。青萍原本的怒火在看到楊寧臉上明顯的五指掌痕和眼中的無辜表情之後消散無蹤,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算你聰明,知道自己該打。苯蛋,難道你以為我們是愛屋及烏麼,如果你不是和我們姐妹一起待了兩年,如果不是我們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誰會管你死活,別說你是郡主的兒子,羅承玉還是郡主的養子呢,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的時候,可沒有幫著他對付你。」

  楊寧心中一暖,喃喃道:「是,姐姐,我知錯了,以後再也不說這樣的混帳話。不過姐姐,你也不要為了我怨恨羅承玉和吳先生,其實他們並沒有虧欠我。幽冀的天下是娘親打下來的,娘親要將這片天下給了羅承玉,這是娘親的自由,我從來沒有踏上幽冀的土地,沒有替他們做過一件事,他們不願意接受我也是有情可原的。羅承玉就不同了,他才是幽冀需要的主上,如果我是幽冀的子民,也希望是他,而不是像我這樣什麼都不會的人做他們的王爺。」

  青萍歎了口氣,道:「罷了,就知道拗不過你,不過我是小女子,不是大英雄,生平最討厭的一句話就是『大義滅親』,我不管羅承玉是明君聖主,還是叛逆反賊,他若待你如兄弟,我就當他是好人,他若對你無情無義,就是你不怪他,我也決不原諒他,哼,害不死他,我就害他的妻妾子女,害他的股肱心腹,就是拼了一生一世,我也要害得他成了孤家寡人,讓他死也不能瞑目。你可別忘了,我爹爹是強盜,我師父是謀士,我只要學了他們七成本領,想要害一個人生不如死,還不是易如反掌麼?」

  楊寧聽得啞口無言,冷汗直流,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青萍竟有這麼暴戾可怕的一面,可是不知怎麼,他卻覺得兩顆心前所未有的契合,忍不住再度將青萍擁入懷中,兩人身影被透過屋頂影射下來的夕陽餘暉拖得長長的,相依相偎,再不分離。

  暮色低垂,萬旒緩步向滄海廳走來,下午的集珍會上,萬寶齋獲益匪淺,這其中自然有其他的緣故,但是此刻仍然留在廳中的那一對少年少女的推波助瀾卻也不無關係,所以萬旒備下酒宴之後便準備親自來請,左右這兩人多半是把萬寶齋當成客棧了,既然得罪不起,自然要多多討好才是。距離滄海廳還有數丈遠,從廳內隱隱傳來的一縷低語聲突然飄進了萬旒靈敏至極的耳中。

  「子靜,你怎麼知道《蘭亭集序》那位吳先生一定會喜歡呢?雖然那字帖我師尊也是喜歡的不得了,就連手上僅有的幾幅臨摹贗品都珍若拱璧,可是未必那位吳先生也會喜歡啊。」

  聽出這是劍絕青萍的聲音,萬旒下意識停住了腳步,轉瞬之間,他的呼吸變得若有若無,幾若不聞,他可是聰明人,能夠知道更多別人的隱秘,在生意上的好處可是說之不盡的。

  廳內傳來一個淡漠清冷的聲音道:「吳先生喜不喜歡這副字帖我不知道,但是娘親是很喜歡的,我跟你說過,娘親雖然不肯教我讀書,但是卻總是督促我習字的,《蘭亭集序》我至少臨摹過幾百遍,雖然有些看不懂,可是已經可以背誦下來了,娘親既然喜歡,他肯定也會喜歡的,就是吳先生不中意,定也會買回去送給他的。」

  「哦。」廳內傳來如夢初醒的聲音,如流水一般清麗的女音迤邐飄來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是現在的局勢分明是誰想一枝獨秀,必定八方來攻,你當真以為吳先生可以輕鬆買下那幅字帖麼,如果最後價格太高了,吳先生放棄了,我們讓幽冀破財的希望豈不是落空了。」

  「沒關係,不管誰買下來,我都去搶回來,讓他偷雞不著蝕把米,然後再把畫賣給吳先生,總之都要讓他吃點苦頭才行。」少年的聲音變得冷酷橫蠻,聽得萬旒一個冷戰,差點癱倒在地。

  少女吞吞吐吐的聲音響起道:「子靜,這樣不好吧,雖然我是想過要你當強盜了,不過要是真的動起手來,只怕麻煩就大了,再說強買強賣也不成啊,反正吳先生救了你一次,最多我們就不害他就是了。」

  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些遲疑道:「可是不是說好了一個都不放過麼?」

  少女的聲音急切地響起道:「從前我以為害一害羅承玉的人沒有關係,想必他能夠容忍的,可是現在不同了,如果不想反目成仇,還是不要太過份的好。再說只要有他們想買的東西,其他人肯定會逼他吐血的,所以我們也不用太費心了。」

  少年的聲音略微顯得有些委屈道:「青萍,你說過不會怪我的。」

  少女嬌俏的抱怨聲頓時消失無蹤,良久才道:「好吧,不要緊,你若喜歡當強盜,那就多搶一些吧,現在去把那副棋子搶來也可以,我和姐姐雖然不喜歡下棋,可是將來送給師父也不錯啊,如果他老人家還健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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