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 隨波逐流之神龍傳奇 作者:隨波逐流(連載中)

sintanrove 2008-12-3 21:00:0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 59602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7
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五章 烈雪之刀


  吳衡微微一笑,出刀相迎,明明勢子極緩,可是刀光脈脈流動,猶如冬日寒江,厚厚的冰層下面隱隱可見流水嗚咽,江水將凝未凝,徹骨的寒氣撲面而來,楊寧頓覺自己勢如雷霆的一刀彷彿被寒氣凍結一般,就在他手中刀勢略挫的時候,吳衡的刀光升騰而起,反攻而來,刀勢凝結中多了靈動飄逸,就如江上飛雪一般。

  「噹」的一聲入耳,兩刀相接,楊寧被吳衡一刀震得後退了兩步,眼中不由閃過驚駭之色,方纔他刻意想要避實就虛,不想和吳衡比拚內力,可是吳衡刀上傳來的力道卻是虛實莫測,外動內凝,反而被吳衡趁虛而入,若非吳衡刻意壓制了內力,只是這一刀已經可以傷了自己。

  只在他一怔之間,吳衡已經再度出刀,楊寧鎮靜下來,方才險些一刀失手,心知自己終究是坐井觀天,終究因為吳衡聲名不如四大宗師顯赫,還是輕視了這成名多年的刀法大家,當下再也不敢全力進攻,而是依靠著「千里一線」的身法倏忽來去,手中的單刀四處遊走,伺機進攻。

  吳衡微微一曬,也不理會楊寧的避戰,只是盡情施展開刀法,演武廳中刀光流射,時而凝結如寒江,時而空靈如飛雪,有時一刀甚或流露出這兩種炯異的意味,楊寧更是能夠感覺到這如雪刀光之中流露出不盡的孤單寂寞意味,時間越久,這種感覺越是強烈,只覺得自己彷彿被流動的寒江雪影困在了中間,耳中更是傳來吳衡淡然的聲音道:「這一路刀法,就叫寒江釣雪。」

  楊寧雖然被這流轉不盡,意態無窮的刀法折服,可是他性子桀驁,豈甘心束手就擒,刀光盤旋,渾似轉輪,頃刻間斬斷四周的凝水飛雪,破繭而出。吳衡並未追擊,提刀笑道:「好,若非是抽刀斷水,也不能破去這一路寒江釣雪。」

  楊寧恭敬地道:「抽刀斷水水更流,這我也明白的,前輩若是追擊,我也免不了再落重圍。」

  吳衡不以為忤,只是輕笑搖頭道:「讓你破圍而出已經是本王敗了,豈有追擊之理,接本王的『回風舞雪』吧。」說話間,刀光乍碎,楊寧頓時只覺眼中儘是漫天飛雪,隨風飄搖,那片片雪花盤旋往復,撲面而來,震腕出刀,單刀化成匹練,絞碎了如織飛雪,只是那雪花不過是變得越發細碎罷了,卻不曾退卻。

  楊寧出刀還擊,不求有功,只求無過,卻是睜大了眼睛觀看吳衡的刀法,若是遇到險境,就倚仗身法避開,而吳衡本也不是要殺楊寧,所以即使楊寧有些疏漏,也不過是被吳衡的刀光劃破了衣裳,斬斷了幾根髮絲罷了。這一路刀法使了十幾招,楊寧已經可以開始還擊,吳衡心中讚賞,刀勢漸變,雪勢越來越急,廳中只見一片白茫茫的雪光,迅疾凌厲的攻勢就如刺骨朔風一般,不需吳衡出言,楊寧已經高聲道:「這就是『朔風飛雪』吧」,語氣中滿是激動。

  吳衡笑道:「正是,回風舞雪、朔風飛雪乃是一脈相承的兩路刀法,你能接下回風舞雪,朔風飛雪想必也難不住你。」

  楊寧聞言差點大罵出聲,這兩路刀法的確脈絡相通,可是刀意卻是迥然不同,回風舞雪綺麗優雅,卻是無孔不入,便如江南冬日的寒冷一般,待你發覺之時,已經深入骨髓,而朔風飛雪卻是凌厲狠辣,頃刻間就可以摧枯拉朽,怎會相同呢,不過幸好這兩路刀法他已經見段越使過,雖然境界相差甚遠,可是刀法的脈絡畢竟是一致的,所以楊寧依舊可以應付自如。

  吳衡也生出爭勝之心,冷然道:「看本王這招『轅門暮雪』。」話音剛落,刀法變得沉凝厚重,雪意雖然越來越重,卻是沒有了方纔的靈動,反而是無窮的殺氣從刀勢中透了出來,一層層地疊加在方圓數丈之內,不過數招,這空曠的演武廳之內已經被堅凝刺骨的寒意殺機籠罩住了,楊寧只覺自己的單刀施展的時候,彷彿是在凝滯的泥漿中掙扎,那刺骨的寒意殺機讓他幾乎都不能自如地呼吸了。

  楊寧一聲斷喝,刀光破空而起,他性子原本桀驁,這強大的壓力反而激發了他心中不屈之意,這一刀竟是有我無敵之意,吳衡見了那如同白虹貫日的一刀,也不禁心中一寒。他並不想和楊寧死戰,所以只是虛應了幾招便收刀而退,這時候演武廳中才有了幾分暖意,那無窮無盡的壓力殺機漸漸褪去。不過楊寧已經是汗透衣衫,面色蒼白,呼吸急促,顯然這一刀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不過吳衡心中也是驚歎不已,若是楊寧身上無傷,就是自己全力出刀,恐怕也會被這小子拚個魚死網破。目光一閃,瞥見立在廳門的段越,此刻已經是靠在廳門之上,容色慘淡,心中輕歎,南疆據地千里,英才無數,可是自己卻偏偏尋不到一個可以盡得烈雪刀法精髓的傳人,反而是這個自稱許子靜的武道宗弟子,顯然並未苦修刀法,方纔那一刀已經盡得慘烈刀意的精髓,怎不讓他心中惆悵呢。

  吳衡心意如此,原本接下來要演示「小雪初晴」這一路刀法,此刻卻是使不下去了,見楊寧胸口起伏已經漸漸平息,知道他已經恢復了氣力,悵然道:「下一刀叫做『六月飛霜』,乃是本王最凌厲的刀法之一,子靜可要小心了。」隨著他的語聲,楊寧只覺眼前一花,頃刻間眼前儘是雪影,可是令楊寧驚駭莫名的是,那雪影中透著慘烈淒絕之意,更有著無盡的恨意悲愴,雪光瀰漫中,竟是彷彿有血光流動的痕跡。楊寧一咬牙,捨命揮刀撲上,連續劈下了十八刀,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竟是毫不顧及自己的安危,只攻不守,廳中頓時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錚鳴聲,連綿不斷,就如同流泉飛瀑擊落在巨岩上一般。雪影散盡之時,楊寧的身軀也如同斷線風箏一般飛墜落地,楊寧只覺胸中氣血翻湧,腦子一陣暈眩,過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吳衡。

  吳衡正立在大廳中央,拄刀而立,卻是仰面朝天,面上神情竟是無比的悲憤,楊寧頓覺愕然,正在猶疑間,耳中傳來吳衡淡漠的聲音道:「這一刀叫做『六月飛霜』,鄒衍下獄,六月飛霜,這世間哪有公平可言呢!」言罷,吳衡面上越發蕭瑟。

  這一刀乃是他聞知火鳳郡主被迫嫁入皇室之時,因著心中激憤而創的刀法,雖然他與火鳳郡主一個身在燕雲,一個地處南疆,一個將門之後,一個出身寒微,可是卻有著相似的處境,他能夠鎮撫南疆,自然是用盡了心力,火鳳郡主一個青年女子,能夠贏得麾下驕兵悍將的衷心愛戴,並非是容易的事。自從七十年前,前朝發生奪嫡之爭,牽涉進去的文武官員數不勝數,寶座鼎定的時候,已經國力大損,從此對四方蠻夷便採取了防守安撫的應對之策,邊關各鎮都是只求無事,全無躍馬擊胡的勇氣。直到火鳳郡主以十六歲芳齡率五千鐵騎出雁門,轉戰草原兩月有餘,殺得草原血流成河,破去胡戎寇掠北疆的陰謀,這才重振天朝威嚴,也正是這個緣故,火鳳郡主才能以女子之身主持幽冀軍政。

  也正是那一次轉戰千里的征程,讓火鳳郡主結識了翠湖宗主岳秋心,岳秋心當時已經是中原武林的領袖人物,不知從何渠道得知火鳳郡主出塞決戰的心意,竟然隻身獨劍前往襄助,一夕深談,火鳳郡主身邊多了一個武功絕世的客卿,兩個女子竟然作出了這番大業,豈不令天下英豪欽服之餘也有些慚愧,自此之後,凡是邊關重鎮,將士們無不以出關殺敵為榮。

  只可惜世事無常,因著一統天下的雄心,已經稱帝的楊威和天下勢力最強的藩鎮發生了親痛仇快的血戰,這一戰摧毀了太多的東西,生死不渝的癡情、患難與共的友情,還有,就是天下諸侯對皇室的信心。在那之前,吳衡心中其實並沒有過份的野心,能夠博得一個世襲爵替的王位,他已經心滿意足,只要條件適合,環境許可,他並不介意放棄手中的大權,可是幽冀的激變,讓他再也沒有了任何幻想。對於火鳳郡主的遭遇,他更是激憤非常,這樣一位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卻落得折翼下場,怎不令他憤然難平。為了這個緣故,雖然明白翠湖宗主的舉動也是迫不得已,可是吳衡心中依舊存了芥蒂,也才會對顏紫霜的說辭敷衍以對。這一路「六月飛霜」,就是他憑著心中悲憤之情而創出的刀法,威力之大,僅在「烈雪無名」那一路刀法之下。

  只是這種種思緒,吳衡卻是不便隨便說出口的,再加上近日幽冀內外危機重重,必然是楊唐兩家不肯罷手,而心中念念不忘的湖上仙子,想必也會牽涉其中,這些苦惱,早已令吳衡心中沉重非常,今日藉著試刀,盡情使了「六月飛霜」出來,只是卻沒能將心中煩惱一掃而空,反而越發覺得黯然傷神起來。

  不過吳衡終究非是常人,不過片刻,他已經平靜下來,側目望著坐在地上,衣衫破碎,隱隱可見血痕,更是低頭不語的少年,吳衡心中生出歉意,方才卻是有些過分了,竟然幾乎忘記了留手,有些歉疚地道:「子靜無妨吧,卻是本王失手了,想必你也不能再戰了,這一刀是『小雪初晴』,你要看好了。」說罷手中刀光流動,便如雪霽之後的明朗模樣,這一刀寒氣漸消,卻有大地回春的暖意,將暗藏的殺機盡數掩去。楊寧抬起頭來,怔怔看著流光四射的刀影,吳衡手中刀勢一變,更是多了幾分韻致,雪影迷迭之中,多了紅梅傲然的風姿,這一刀使得柔情萬種,風流雅致。

  這兩刀雖然使得絢麗,楊寧看在眼裡,卻是不同,他在武道上面的修為本已極深,吳衡又刻意使得極慢,自然看得出這刀法的厲害之處,心中揣摩之下,這兩招凶險之處卻是更勝方纔的「六月飛霜」,只不過發覺之時往往已經太遲了。只是他的性子卻是不肯服輸,若是別人得此良機,定會仔細觀看這絕世的刀法,他卻是在腦海中想著如何對敵。這樣實際上比真刀真槍的比武更加凶險,若是當真比刀,若是不敵還可以避讓,在腦海中比試的時候卻是只有破了對方的招數才算成功,楊寧苦思冥想,只覺得所知的刀法在腦海中亂成一團,卻是想不出什麼法子可以破解吳衡的刀法,只想了片刻,就覺得頭暈目眩。

  楊寧雖然心志堅忍,可是終究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岳陽樓大夢初醒,心中仍有母子乖離之恨,卻又與羅承玉邂逅相逢,聽濤閣血戰,不僅重傷了他的身軀,也令他心靈再受重創,再加上和平煙幾乎同歸於盡的苦戰,幾乎令他氣散功消的鞭刑,這種種事端都令他心靈備受摧折,幾乎是傷痕纍纍,在吳衡絕妙刀法的逼迫之下,楊寧又殫精竭慮地思索破解的招數,此刻就如繃緊的弓弦從中折斷一般,楊寧的神智再也不能維繫清明,無邊的殺意和仇恨一瞬間侵佔了原本冰封的心靈,不知不覺間雙目內竟是多了一抹血紅之色,只是卻是無人發覺。

  幾乎是在吳衡長刀劃出最後一瓣寒梅的時候,楊寧挺身而起,揮刀直撲而上,這一刀凶悍殘毒,刀光如虹,流光暴射,配合武道宗絕世無雙的身法,楊寧彷彿化身千萬,在吳衡身邊留下一串串虛幻的身影,更加令人瞠目結舌的是,楊寧和這些虛幻的影子一起,竟然隱隱形成了暗合八卦之數的乾坤陣法,竟將吳衡困在當中。

  吳衡心中巨震,手中的長刀化成雪影雲霧,將週身護得銅牆鐵壁一般,這是他刀法之中防守最森嚴的「雪擁藍關」,空氣中響起無數激越的撞擊聲,聲聲刺耳,罡風刀氣四逸橫飛,整座演武廳似乎都在顫抖。

  「噹噹噹」,廳中接連響起金玉也似的聲音,吳衡眼力如電,接連數刀劈在楊寧手中單刀上,更是刻意劈在同一個位置,楊寧手中的尋常鋼刀,本就抵不住寶刀的鋒銳,再加上功力不如,「錚」地一聲竟是從中折斷。可是楊寧卻沒有絲毫氣餒,眼中寒光暴射,面上露出冰冷殘忍的笑容,握著斷刀用力一揮,正擊在前半截斷刀的尾部,半截霜刃激射而出,就如流星電虹一般穿破重重雪影,劃向吳衡脖頸,而他自己卻是身形倏忽一轉,轉眼之間已經到了吳衡身後,刀光吞吐,只在吳衡脊背間繚繞。

  吳衡怒極反笑,改單手握刀為雙手握刀,幾乎是毫無花巧地一刀劈出,擊落劃向脖頸的斷刀,毫無停頓之意,繼而旋身出刀,當頭劈向楊寧,白茫茫的刀氣雪影匯聚成龍卷模樣,吞吐不定的刀芒如同雪中燃燒的烈火,暴烈的火焰中帶著冷酷的肅殺,那種慘烈無比的氣勢迅速淹沒了演武廳的所有角落,刀勢狂烈中帶著凍凝的寒意,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吳衡已經存心要將楊寧斬於刀下。

  在一邊觀戰的段越原本早已神智昏昏,以他的修為,能夠堅持看到現在已經是極不容易了,原本他還在心中佩服,楊寧居然能夠支持到現在,甚至還能反擊,但是楊寧殺意縱橫的最後一刀卻令他不由皺眉,他也算是青年一輩的高手,自然看出楊寧已經非是比武試刀,竟是想要殺死吳衡,雖然如此,可是吳衡的絕情一刀卻令他心中巨震,他畢竟是個將軍而非純粹的武者,想到楊寧身份的特殊,以及不知何時就會到達的幽冀使者,若是吳衡就這樣殺了他,那麼許多後招就不能使用了,終於忍不住竭力大叫道:「王上手下留情。」

  吳衡這一刀如果毫不猶豫,只怕楊寧必然死在刀下,楊寧的狀況原本就非是最佳,更何況吳衡的修為本就在他之上,可是吳衡幾乎在出刀的同時,也想到了楊寧的身份,心中便有些猶豫,聽到段越的喊聲的時候,楊寧正是出刀攻來,吳衡清清楚楚看到了楊寧那雙血紅的、充滿戾氣的眸子,心中一動,手下又是略略一緩。

  高手過招,勝負之間往往只有一線之差,吳衡手下一緩,自然露出了少許破綻,而在刀氣壓迫下瀕臨絕境的楊寧此刻卻是心中靈光一閃,當年在棲鳳宮中親眼所見的情景和眼前重合起來,生死關頭,竟是將那一刀完完整整想了起來。也無心思索,楊寧手中斷刀劃出,前半招平和沉凝,後半招卻是風雲突起,就如同久被馴服的猛獸突然露出猙獰的面貌,如同方才平靜的海面,突然巨浪滔天,刀勢如山嶽一般威嚴,如海浪一般奔放,和那撲面而來的雪龍刀影糾纏在一起。

  吳衡原本就已經心中猶疑,再加上這一刀的後半招那種威勢喚醒了他的記憶,戰意一消,手中的刀光頓時被攪得粉碎,雪影紛紛墜落,如同玉龍重傷之後落下的鱗片一般。「噹」一聲巨震,霎時間所有的刀光全部消散,就連四散的刀氣罡風,也是無影無蹤,演武廳中央,就只有吳衡和楊寧兩刀相交,楊寧手中只有半截斷刀,而吳衡手中長刀卻是五尺長短,形勢強弱,一見可知,可是楊寧神情傲然,神宇氣度竟是沒有一絲示弱,而原本已經憤怒地生出殺意的吳衡,此刻卻是神情怔忡疑惑,兩人四目相對,竟是誰都沒有再出刀攻擊。

  楊寧此刻的眼睛已經是清明如冰,心中的種種負面情緒早已在這一刀之中全部發洩出去,雖然週身衣衫破碎,不知何時已經被汗水浸透的散亂黑髮更是被刀光削得七零八落,可是他神色間沒有一絲懊惱,除了略顯蒼白的面容上露出一絲不正常的嫣紅之外,露出內傷略有加重的徵兆之外,眉宇間反而是神采飛揚,原本平凡清秀的容顏,此刻卻是光彩照人。

  吳衡眼中神采變幻萬千,先是驚訝,繼而疑惑,然後是恍然,再然後,卻已經是幽深莫測,他伸出手去,從楊寧手中接過那柄斷刀,楊寧原本已經幾乎無力握刀,更無心抗拒,任憑吳衡取過斷刀,然後他的身形搖搖欲墜,索性不顧一切地坐在地上。吳衡將手中長刀歸鞘,對著站在廳門,早已經面無血色,衣甲零碎的段越淡淡道:「你先出去吧,好好參悟今日所得,不要浪費了這機緣。」

  段越聞言,雖然依舊心中不安,可是卻也無力多想,踉踉蹌蹌地退出演武廳,自去冥思苦想了。

  在廳門合上的一瞬,吳衡臉上的神情柔和了許多,失笑道:「這就是子靜你方才只使了一半的刀法,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使出這樣的神刀,這些年來,楊遠的修為想必大有進境,已經可以將鋒芒藏在平淡之中,想來當他神刀突然使出的時候,必然是奇峰突起,威凌天下,不愧宗師之名,本王終究是甘拜下風,你這一刀也使得很好,若非我可以肯定你是西門先生的弟子,只怕還會以為你是楊遠的門人呢。」

  楊寧抬頭看向吳衡,欣喜地道:「那一刀定是這個樣子的,雖然未必形似,但是神韻至少有五六分相像,只是真是奇怪啊,我明明記得沒有看到那一刀的全貌,為什麼竟會突然想了起來?」楊寧自然不知道,他當日神智不清的時候,距離完全的昏迷本就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其實已經將楊遠那一刀全部看在眼裡,只不過後半刀雖然在他的潛意識裡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卻是並不能讓他回想起來,若非是吳衡含怒的那一刀「烈雪無名」,喚醒了他潛意識中的記憶,恐怕一生也不會想起這一刀的全貌,只是這樣的道理,卻非是世人所知。

  見楊寧答非所問,吳衡不由苦笑,知道這少年根本沒有聽進自己的話,思緒依舊糾纏在那刀法之上,不過他的這個問題,吳衡也是答不出來的,所以只能微笑敷衍過去,出言問道:「令師是什麼時候和楊遠比武較技的,為何從未有人知曉此事,就是令師謙抑隱忍,楊遠也不肯多說,但是也不可能一點消息都不洩漏的?」他提這個問題原本是想轉移話題,但是話一出口,卻是自己也覺得蹊蹺起來,忍不住盯著楊寧的眼睛,希望能夠得到一些實情。

  楊寧目中神光一黯,四年前,刀王楊遠和隱帝西門烈,就在棲鳳宮中以切磋為由進行了一場不為人知的決鬥。雖然楊寧當時還不明白其中緣由,可是他卻能夠感覺到楊遠身上的殺意,也知道那一場決戰和自己息息相關,要不然縱然是宗師級別的對決,師尊也不會讓自己在一邊旁觀,更是違背了娘親不許自己隨便和外人相見的諭令。而數年之後,平煙的提點,加上心智的豁然開朗,楊寧已經隱隱知曉當日決戰的真相,若非師尊迫退了自己那位堂叔祖,只怕自己如今已經身不由主了。

  那時皇帝楊侗的身子漸漸不妥起來,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楊侗可能活不過三五年了,這種情況下,皇室爭取楊寧的動作就大了起來,畢竟控制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可以影響到幽冀的歸屬,怎會有人不動心呢?若非這個緣故,原本在長安隱修的楊遠,怎會悄然來到洛陽。雖然當日勝負未分,可是楊寧卻記得戰後數日師尊神情黯然,想來必然是落了下風,現在想來,棲鳳宮遭火劫多半也有楊遠插手,若不是如此,娘親怎也能在師尊的護送下回到幽冀的。

  只是這些事情,他是絕對不願說出口的,雖然他已經不再排斥自己的身份,可是除非被當面揭破,他還不想讓別人知道,尤其眼前這人還有一個身份是割據一方的藩王,便是再無知,他也知道什麼是梟雄心術,所以楊寧微微移目避開吳衡探詢的目光,答道:「晚輩也不清楚,想必師尊和逸王殿下有什麼約定吧?」

  吳衡看了楊寧一眼,知道他所言不盡不實,卻也沒有惱怒,反而笑道:「這些姑且不論,子靜你可知道為什麼本王讓你盡觀烈雪刀法?」

  楊寧見他不再追究,心中一寬,聽到吳衡的問題卻是猶豫起來,就是以他的不解世事,也知道不能挑明了說是吳衡見獵心喜,可是他又想不出如何回答,眉宇間不由多了煩惱之色。

  吳衡也不想難為他,淡淡笑道:「你或者以為本王只是貪看你的刀法,不過這卻是輕看本王了,原本本王的心思或者就連自己也不甚明瞭,可是此刻卻是明白的很,令師可是對你頗為疏遠,除了傳你武藝之外很少和你親近,你的父母親人之中可有人性子剛烈非常?」

  楊寧聞言不由冷汗涔涔,怔怔地望著吳衡,心道,莫非此人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否則怎會知道的這樣清楚,心中生出殺機,卻是隱藏起來,就連目光也變得毫無一絲情緒外洩,只是默默點頭。

  吳衡卻是沒有看穿楊寧心思,只道他心中黯然,便長歎道:「果然如此,西門兄果然是不世奇人,本王佩服,當年本王和西門兄相遇,就發覺他的秉性和武功有著很大的衝突,雖然西門兄天資稟賦都是不作第二人想,可是這天生的衝突差異卻是最大的隱患,若是遇上尋常對手,倒還罷了,若是遇到相同級數的高手,必會在關鍵時候露出些許破綻,這一線破綻就是生死分際。所以令師遁世隱修,不求揚名天下,實在也是有著不得已的苦衷,當年本王和令師切磋武技,令師武功在我之上,卻經常在勝負將分的關鍵時候住手罷戰,就是因為這天生的破綻。我想令師對貴門傳承十分重視,為了將武道宗發揚光大,必然要選一個資質天賦性情都十分適合的弟子,你今日有這樣的成就,想必入門極早,只是若是年紀太小,資質根骨還可以看出優劣,性情卻是難測,令師又是深受其苦,必然不願弟子重蹈覆轍。他選了你為弟子,必然是因為你有骨肉至親性子剛烈堅忍,子女往往酷肖父母,所以我猜令師定是因此收你為徒。子靜你性子桀驁堅忍,手段狠辣,更有一種天生的剛烈性情,實在是武道宗難得的傳人,令師擇你為徒,一定是費盡苦心。我想令師為了你的成就,定然不願影響了你,若是平日定然是對他疏離冷淡,免得你沾染上他與世無爭的性情,你說本王猜測的是不是有幾分道理?」

  楊寧只覺心中巨震,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望著吳衡,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吳衡又歎道:「我見賢侄性子未免過分孤傲,所以才會知道你恐怕幼時受盡冷遇,心中不免常常懷恨吧,其實令師這樣做,定然是想你成為新一代的武帝,令師這般苦心,想必賢侄是不明白的,今日我說的不論對與不對,但是令師對賢侄你必定給予眾望,你若不能重振武道宗聲威,豈非辜負了令師一片苦心。本王今日和你試刀,卻也不是全無所求,世間四大宗師,別人也就罷了,唯有刀王楊遠,我是絕對不服氣的,若是本王能夠放下軍政大事,潛心練刀,未必沒有勝過他的一天,可是本王自知沒有這樣的可能,我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偏偏南疆百萬軍民,我竟是挑不出一個可以青出於藍的弟子,可以完成本王挑戰楊遠的心願。今日讓你觀我刀意,卻是為了兩個緣故,一來,本王見你在刀法上面資質不凡,你身為武道宗弟子,將來必會向楊遠挑戰,我只盼你到時候能夠用上本王的刀法,也算是完成了本王的心願,二來,我擔心烈雪刀法沒有好的傳人,恐怕終究會湮沒無蹤,能夠傳給你一些精髓,將來便是當真失傳了,也會留下一些影子給後人知曉。」

  楊寧目光流轉,竟是幽深如寒潭,良久,他俯身下拜,只是卻沒有說一個字,有些事情,他是寧可去做,也不會說出口的。

  吳衡卻也明白他的心意,不願讓他覺得身有重負,便笑道:「子靜也不必看得太重,這不過是本王一點私心,原也沒有什麼要緊,本王如今已經是一方諸侯,還有什麼必要定要和一個武夫過不去呢?說不定本王的子嗣弟子中就有可以承繼本王刀法的英才,你卻不必太放在心上。」

  楊寧明白吳衡不願為難自己的心意,心中生出感激之意,恭謹地道:「能夠親眼見到王爺的刀法,在下已經是足慰平生,挑戰刀王本就是晚輩心中執念,只是晚輩有自知之明,如今還沒有挑戰當世四大宗師的資格,不過今日得以見識烈雪刀法的精髓,將來挑戰刀王又多了幾分把握,他日在刀法上若有所成就,全拜王爺厚賜。時間已經不早了,晚輩也該回去調息養傷了,若是不快些參悟今日所見的刀法,只恐會忘記了,在幽冀來人之前,晚輩想要閉關一段時間。」

  吳衡聽到「幽冀」二字,突然覺得無比刺耳,原本想要利用這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時已經淡了,猶豫了片刻,他看向楊寧那雙烏黑澄亮的眸子,道:「本王與燕王世子還有些交情,若是放你離去,雖然有些麻煩,但是想來燕王世子應該不會因此生事,子靜你可想離去麼?」他的語氣還是有些猶疑,畢竟將刺客交給羅承玉,已經是決定了的事情,一旦放走楊寧,只怕會影響頗大,可是此刻楊寧在他心中已經是個晚輩,讓他生出不忍之情,畢竟楊寧一旦落入羅承玉之手,終究是生死未卜。

  楊寧聽到這裡,身軀輕顫了一下,低頭想了片刻,抬起頭來,一雙眸子已經淡漠非常,從容道:「王爺傳刀之恩,晚輩還沒有報答,若是再承活命之恩,只怕這一生也沒有法子報答王爺的恩情了,請恕晚輩無禮,不能接受王爺的好意。」

  聽到楊寧的回答,吳衡竟是愣住了,仔細地看去,只見這少年眉宇間氣質泠泠,便如誤落凡間的龍鳳一般高華孤傲,這樣的人,原本就不會平白接受別人的恩惠,接受自己的傳刀,不過是因為愛武之心,而且也是通過交手觀摩自己的刀意,想來若是自己當真拿著刀訣認真教他,他反而不會輕易接受吧?

  心中黯然長歎,吳衡搖頭道:「是本王多事了,你去吧。」楊寧再度拜了一拜,才起身向外走去,他的步子緩慢非常,雖然在吳衡的刻意留手之下,他的內傷並沒有加重多少,可是幾乎所有的精力都耗盡在最後那一刀上面,此刻的楊寧,當真是舉步唯艱,只是他的心中卻是非常輕鬆。方才吳衡之言對他並非沒有誘惑,雖然他並非懼怕前往幽冀,更是念著托付給羅承玉的雙絕,可是若能夠自由的前去,終究勝過作為階下囚而去,雖然他未必有這個勇氣。可是他卻能感覺到吳衡的猶豫,明白或許是一件非常為難的事情,略一思索,終於放棄了這難得的機會,不願再受吳衡恩情。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負手默默立在演武廳中的吳衡耳邊傳來寧素道的聲音道:「王上,子靜公子已經自行回到牢中,並未有逃脫之意,幽冀方面有書信來,燕王世子派了心腹重臣前來提取刺客,看來對此事重視非常。」吳衡沒有回頭,他能夠聽得出來寧素道語氣中淡淡的埋怨,呵呵,自己沒有令侍衛給那少年戴上枷鎖,送回牢中,想來自己的心腹臣子已經明白了他的縱容之意,吳衡唇邊露出一絲苦笑,就是自己想要網開一面,卻還有人不肯領情啊。

  片刻,吳衡斂去笑容,冷冷道:「傳書給七殿下,讓他仔細查訪這些年逸王楊遠曾和什麼人交過手,楊遠此人,乃是楊氏的忠臣,除非是為了楊家的事情,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出手的,西門斷水乃是本王舊識,生性不愛爭鬥,既然和楊遠決鬥,那麼必然也是這天下紛爭的局內人,本王要知道他是歸屬了哪一方的勢力,武道宗的力量不可輕忽,這件事情要下禁口令,不許外傳,除了本王之外,我不希望別人得到武道宗的助力。」

  寧素道眸子裡面閃現出一絲殺意,道:「燕王世子羅承玉雄才大略,若是子靜公子落入他手中,只怕有五分可能會降了羅承玉,王上仍然要聽之任之麼?為了穩妥起見,至少也要確保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

  吳衡淡淡一笑,道:「這個你就不必擔心了,這世上若還有人能夠收服這桀驁少年,便是讓本王納土歸順,本王也是甘之如飴,天上的龍鳳,豈會做別人的臣屬。」說罷,目光變得飄渺遙遠,彷彿透過重重雲山,看向黃河以北,太行之東的土地。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7
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六章 塗水之戰


  塗水匯入江水之地,江夏城西南九十二里,驚磯山頂,一個青衣女子負手立在西側臨江絕壁之上,時而遠眺對岸小軍山的秋葉,時而俯瞰大江,意態閒適,彷彿閒庭信步。只是今日狂風大作,這絕壁之上已經是風吼如雷,這令人幾乎難以睜目的狂風吹得這女子一身青衣獵獵飛舞,若是遠遠看去,令人懷疑這女子將會乘風而去。

  這女子雖然立在險地,又被狂風襲擾,可是她的形態氣度卻有著說不出的閑雅風流,她一雙明晰沉凝的眸子凝望著江心來往穿梭的船隻,眼中透出複雜的光芒。落日漸漸西沉,此刻已經是酉時初,正是行路商旅應該尋客棧休息的時候了,若是陽光落到江水之下,再趕路可就是得不償失了。

  就在夕陽半沉入江水,江上已經帆影稀疏的時候,青衣女子眼中突然一亮,只見一葉扁舟張著滿帆逆流而上,在這樣波濤迅激的江面上竟如離弦之箭一般破浪疾馳,當真是匪夷所思。雖然隔著數里距離,又是從高處下望,可是那青衣女子仍然將那駕舟之人看的清清楚楚。只見這人三四十歲年紀,身材魁偉,相貌頗丑,黃面細眼,穿著灰色的袍子,衣襟之上尚有污跡,腰間布帶之上繫著一柄破舊黯淡的古劍,一手控舵,一手掌帆,宛若神意控舟,在他腳下卻放著一個足有半人高的紅漆葫蘆,那大漢不需掌帆的時候,卻是不時地舉起葫蘆,仰頭暢飲,即使在駕舟穿越江心激浪的時候,仍然不曾放下葫蘆,氣度豪邁風流,令人一見心折。這女子眼中流露出欽佩之色,卻又迅速被淡淡的惆悵淹沒。然後她便將氣息斂藏起來,更是後退了幾步,這個位置,她還可以勉強看見江心的景象,可是下面的人卻是看不見他了,更何況誰會平白無故向山頂張望呢?

  就在輕舟即將穿過兩山之間的狹窄江面的時候,三艘輕舟成品字形自上游迎面而來,一個華服玉冠的英俊男子負手立在為首的輕舟船頭,這男子略嫌清瘦的俊逸面容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身上披著雪白的披風,但在江風吹拂下,露出金絲繡麒麟的黑色錦衣,頭上玉冠,腰間錦帶,身上繫著綠色鯊皮鞘的短刀,刀柄上明珠璀璨,這男子一身裝束華貴非常,理應是乘著樓船在江水中遨遊才對,此刻卻是輕舟犯險,令人心中生出古怪的感覺。

  可是這青衣女子看到這華服男子,面上卻露出慎重神色,目光炯炯,不願錯過這男子任何輕微的舉動,那華服男子自是不知還有旁人在左右窺伺,目光炯炯地望著那灰衣男子,這時候兩葉相對的小舟都在江心停住了,江水滔滔,江風浩浩,這兩艘靜止的小舟越發顯得詭異。而另外兩艘小舟則一左一右包夾而來,站在左側船首的是一個修眉俊眼的儒服書生,只不過這書生膚若凝脂,明眸流轉,嫵媚含情,一看就知道是個易釵而弁的女子,而右側船首上則是一個白皙瘦弱的青年男子,雖然不過三十一二模樣,但是精神萎靡不振,彷彿是大病初癒一般。

  那被三人圍住的灰袍大漢,目中寒光一閃而逝,大笑道:「凌某何幸,承蒙海陵郡主儀賓,東陽侯師冥看重,就連胭脂書生秋素華、破浪神蛟居重也來關顧,真讓在下倍感榮幸。」

  那錦衣男子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朗聲道:「兩年之前,閣下大展神威,率領鳳台閣白虎司在清河、平原、渤海三郡大肆屠殺,盡破我春水堂十六處秘站,本侯精心訓練的諜探,被你殺得乾乾淨淨,本侯師弟血手神刀宣泌被你陣斬長街,此役之後,閣下在燕山護衛之中升任副統領,自然是洋洋得意,可是我春水堂上下卻是將閣下恨之入骨,若是你老老實實躲在燕山也就罷了,只是閣下未免將本侯太不放在眼裡了,竟敢孤身南下,經江夏而赴岳陽,深入春水堂腹地,若是本侯不將你截住,只怕天下人不僅看輕了春水堂,就連家岳的面子也要被閣下掃落在地了。」

  凌沖聞言大笑道:「師侯爺未免太自說自話了,春水堂既然是越國公所屬,就應該在東南耀武揚威,卻不該窺伺青州,宣泌在平原、海陵殺死五品以上的官員武將十七人,白虎司監察使四人,其餘無辜牽連之人不下百人,凌某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將其當眾殺死,乃是理所當然之事,若非看在侯爺的面子上,也不會將他屍骸送歸江寧,至於其他的小嘍囉,可惜凌某殺的還是太少,至少有十幾個聰明人逃到了齊郡,奉了殿下之命,凌某可沒有趕盡殺絕。」

  師冥聞言怒極而笑,道:「好,好,既然如此,本侯今日也不會斬盡殺絕,此地十里之外,前後水路,皆被本侯設下了埋伏,若是凌統領能夠衝出本侯這一關,那裡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可是如今本侯給你一個機會,若是你能夠突破本侯的攔截,那麼本侯就放你一條生路,不令屬下攔截於你。」

  凌沖冷冷一笑,面上露出譏誚之色,包括皇室在內,天下諸侯無不收羅爪牙,召納亡命,燕山護衛雖然天下聞名,可是春水堂卻也是毫不遜色,如今堂中三大高手一起出馬,更有精兵前後設伏,地利人和全部欠缺,自己根本沒有機會衝破這一關,這所謂的一線生機和沒有一樣,這人如此說,不過是想消減自己的鬥志罷了,想到此處,凌沖傲然道:「你們春水堂只曉得耍弄些陰謀詭計,就是凌某想要和你們真刀真槍的廝殺,卻也沒有機會,今日難得侯爺有膽子露面,凌某若是不笑納了爾等的大好人頭,豈不是可惜得很。」言罷,單手舉起葫蘆,倒轉過來,澄黃的酒液如同流泉一般傾下,凌沖仰面朝天,盡情暢飲,葫蘆中還剩下的十幾斤美酒竟是全部被他喝下。

  師冥面上閃過一絲異色,卻沒有趁這機會出手,幽冀勢力與唐家在青徐犬牙交錯,對於彼此的實力就算不全然知曉,可是也能知道十之八九,在他得到的情報中,無一不說這燕山護衛的副統領魯莽衝動,當日此人奉命清洗青州三郡,卻是不善隱忍,過早發動,雖然春水堂損失不小,可是卻令許多中堅分子都逃了出來,事後雖說被遷升為副統領,可是據說燕王世子對其頗為不滿,將其閒置下來,若非是燕王許彥親自出面,只怕此人已經被踢出燕山衛了。此人乃是燕王親信,至今仍然能夠留在被世子羅承玉掌控的燕山衛中,無非是雙方不想撕破臉皮,更何況此人雖然粗疏,但是武功的確是極為出眾,只不過因為忠於燕王才被閒置一旁罷了。

  今次得知此人南下,師冥之所以設伏攔截,卻並不是為了替屬下報仇,兩家乃是你死我活的仇敵,若是自己站在對方的位置,只會做得更狠,更不留情面,他的目的卻是要生擒凌沖。此人的存在,雖然不過是為了照拂在燕山衛的爭奪中處於劣勢的燕王的面子,而且他雙手沾滿了皇室和唐家秘諜的鮮血,這般孤身南下,只怕是有來無回,這樣的情形別說自己看的明白,只要是稍微有些聰明的人都不會看錯,聯想到日前得到的關於幽冀內部不穩的情報,師冥斷定這是燕王世子想要借刀殺人。師冥他能夠以一個庶民之身,成了堂堂的郡主儀賓,一手掌控唐家對外的情報網,自然不是甘心被人利用的人物,雖然殺了此人能解心頭之恨,但是若能生擒此人,卻有可能得知燕山衛的內部隱秘,一個曾經擔任過燕山衛副統領的叛徒,會給這個和自己多年對峙的組織帶去什麼樣的危害,師冥心知肚明,所以才沒有急著攻擊,以免凌沖絕望之下自盡身亡,師冥希望這人能夠始終保留一分希望,這才能讓自己有機會擒住這殺星。

  最後一滴酒液落入口中,凌沖哈哈大笑,隨手一擲,那幾乎蓄慢了千鈞之力的酒葫蘆凌空拋出,砸向那白皙瘦弱的男子,伸手向腰間一摸,一道如雪的劍光破空而起,連人帶舟向師冥撞去,師冥微微一笑,短刀出鞘,勢如長虹,刀光劍芒撞擊在一起,發出無數細碎的錚鳴之聲,兩隻輕舟船頭相抵,竟是僵持在了一起。與此同時,那白皙男子一掌擊碎了葫蘆,卻是不曾上前夾擊,反而將小舟退後了丈許,倒是「胭脂書生」美目流轉,長袖之中飛射出三丈紅綾,捲向凌沖的雙足,口中卻嬰嚀一聲道:「哎呀,凌統領做什麼這樣拚死拚活,一起坐下來喝杯酒不好麼?」她的語聲分外的嬌柔嫵媚,充滿了惑人的魅力,可是那三丈紅綾卻是變幻莫測,只是向凌沖手足纏去。

  師冥與凌沖兩人兔起鶻落,出手都是迅捷無倫,攻防趨守,師冥手中雖然只是一柄尺許長短的短刀,刀法卻是剛猛非常,進攻之時有如電閃長空,防守之時竟如一夫當關,數丈方圓之內到處都是銀光流射,刀勢落處如同疾風驟雨,大有橫掃天下的氣勢,凌沖一向以劍法威猛著稱,可是在師冥的刀勢下居然只能堪堪抵住,雙方的招式都是兇猛凌厲,刀芒與劍氣時常纏雜在一處,發出嗤嗤之聲。而秋素華的紅綾卻是將四面八方圍得水洩不通,化成紅雲三丈,將凌沖的退路阻住。紅綾就在刀光劍影之間盤旋往復,只要凌沖稍有鬆懈,就向他的手足纏去,師冥彷彿能夠預測紅綾的攻勢一般,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將凌衝向絕境之中逼去,師冥和秋素華兩人配合得如此默契,就是武功高過他們的人也很難相抗,更何況凌沖的武功和師冥不過是伯仲之間罷了。其實他能夠在百招之內不落下風,已經出乎了師冥和秋素華的預料,師冥心中滿是嫉妒之意,這樣的高手寧可在幽冀受盡冷遇,卻不肯投效春水堂,心中怒火熊熊,師冥的攻勢多了三分殘狠,令得凌沖漸漸有些招架不住了。

  又過了片刻,師冥察覺凌沖已經守多攻少,眼中閃過得意之色,朗聲道:「凌統領何必還要掙扎,你在燕山衛中雖然身居高位,卻是得不到信任倚重,如今又被派來此地送死,不如棄劍投降,本侯一向喜愛天下豪傑,越國公對於屬下也是恩遇非常,閣下若肯投了江寧,榮華富貴,權勢地位,唾手可得,燕王世子既然不看重閣下,你又何必替他殉死呢?」

  此言一出,秋素華配合默契地放緩了攻勢,而居重則是再度駕舟遠離了丈許,目光炯炯地望著交戰的三人,若論水性,居重乃是東南第一人,自然不會讓凌沖有機會從水路脫逃。

  聽到師冥的話語,凌沖面上的神色明顯的一變,雖然手上並未放緩,可是卻明顯地多出了一絲猶疑的意味,雙目之中寒光閃爍,突然怒喝一聲,身劍合一向師冥撲去,師冥眉頭一皺,他能夠感覺到凌衝劍意之中一往不回的絕決,在這種絕對優勢下,他自然不會想和凌沖同歸於盡,刀勢一轉,轉攻為守,想要磨去凌沖的鬥志,而秋素華更是手腕一抖,紅綾如同靈蛇一般向腳下纏去,卻是看準了凌沖拚命之時少了防範。兩人聯手對敵已經有數年經驗,疾緩之處拿捏妥當,毫無破綻可尋。

  刀風劍氣相撞的一刻,師冥只覺對方的劍勢軟弱無力,心中一驚,正欲收招,凌沖卻已經借力飛退回去,師冥心知不好,高聲喝道:「素華,退。」他剛喊出一個「素」字,凌沖已經倒翻過身去,一張口,一道雪亮的酒箭向秋素華射去。秋素華長袖揮舞,卻是流雲飛袖的功夫,想要擋住酒箭,但是只聽見嘶嘶之聲,儒衫長袖已經被酒滴射穿,心知凌沖乃是將丹田罡氣混入了酒箭之中,秋素華不顧一切地翻身落水,在她入水的瞬間,聽到打擊在船身上暴雨驚雷一般的急促聲響,心中一寒,若是這酒箭射到自己面上,只怕自己的容顏定會被毀去,心中不由生出無窮恨意,聽得聲音已經停止了,秋素華浮出水面,纖手一抖,三縷銀芒向凌沖的背影射去。

  用腹中積蓄許久的酒液化成箭矢逼退秋素華,凌沖毫不猶豫地撲向江岸,此地江面並不寬廣,若能上岸,便可以覓地躲藏,此地距離唐家和滇王吳衡勢力的交界處的嘉魚縣,不過一百六十里,若能突圍,仍有生望。在他身後,怒火沖天的師冥凌空撲來,距離凌沖還有數丈距離的時候,便已經揮手出刀,短刀宛若電閃雷鳴一般射向凌沖後頸,凌沖反手一劍,劍刀相擊,短刀激射而還,師冥揮手發出擒龍暗勁,短刀盤旋著回到他手中。而凌沖也趁機身形一沉,向水中墜去,幾乎是與此同時,秋素華的銀針已經無聲無息地射入了凌沖肩背,這還是因為凌沖身形下沉的緣故,否則必然已經射中他背心要穴。

  凌沖只覺右臂一麻,便再無知覺,也顧不得檢視,單臂用力逕自向岸邊游去。豈料水下黑影一閃,有人向他雙足扯去,心知那人定是居重,凌沖身子一蜷,避開居重雙手,在水中一個翻轉,已經交到左手的長劍向居重刺去,卻正和居重手中的分水刺撞個正著。凌沖借力潛行,一口真氣未濁,已經前進了十數丈距離,可是就在他仰面出水換氣之時,身前卻有人破水而出,那人正是居重。

  居重手裡的分水刺逕自刺向凌衝前胸,凌沖無奈之下,只得運氣下沉,身形自然蜷縮,避過居重之後,雙足舒展,一腳踢向居重手腕,居重眼中閃過讚佩之色,在水中身軀一扭,輕輕巧巧地脫出了凌沖的攻擊範圍,卻如游魚一般潛入水底,頃刻之間,兩人都是再次沒入水中,交戰的情形皆被起伏的江面掩蓋,他人竟是無法知曉戰況如何。

  望著起伏不定的江面,師冥俊逸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這時候秋素華也已經出水登船,看看週身上下如同落湯雞一般的模樣,怒道:「堂主,這人太可恨了,等到問出了口供,就將他交給我吧,我要讓他這輩子都記得我秋素華。」秀美的容顏上露出恨恨之色,可是卻絲毫不減嫵媚嬌柔,令師冥心中一蕩,卻是不著痕跡地將目光從她曲線畢露的嬌軀上移開,淡淡道:「你別看輕了他,我們三人在水上圍攻,才能將他困住,如今還沒有擒住他呢,若是被他逃走了,只怕我們的面子都丟盡了。」一邊說著,一邊解下披風罩在秋素華身上,秋素華眼中波光瀲灩,顯出無限柔情,卻只是低頭將披風繫好,默默不語。

  師冥凝視著江面,心中也有些不安,不過他深信居重的水性無人能及,所以按耐著性子等候,又過了片刻,有人破水而出,卻是居重扯著半昏迷的凌沖游了上來,他神色疲憊地將凌沖推到船上,喘了口氣才躍到船上,道:「他的水性也不錯,如果不是秋姑娘的毒針奏效,只怕還得花上半天時間。」

  秋素華笑道:「這是當然,本姑娘的毒針暗器,初時不覺的什麼,等到毒性深入血脈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只要他中了我的毒針,就別想逃走,若非怕他沉到江底,其實居重你也不用去擒他。」說罷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居重苦笑搖頭,他知道秋素華的性子,也不與她爭功,飛身入水,片刻出水登上他那原本已經漂遠的船隻,朗聲道:「堂主,是否可以下令讓伏兵撤退了。」這時候紅日已經沉沒,只有一線餘暉還在江面上沉浮,師冥讓秋素華解去凌沖身上的劇毒,然後又在昏迷的凌沖身上加了禁制,這才下令道:「我們到塗口鎮住一夜,讓他們先退吧。」

  居重點頭應諾,放出火箭傳令退軍,然後駕舟跟著師冥、秋素華兩人向驚磯山南面數里的塗口鎮駛去。

  塗口鎮乃是塗水與江水會合之處,乃是商旅往來的要害之地,鎮中設有春水堂的分堂,乃是春水堂刺探滇王境內情報的總秘站。不過師冥卻早已令人安排了一處農舍,並不準備到秘站住宿。今日攔截凌沖,師冥是存心暗中行事,並未調動堂中好手,就是兩面截住江面的精兵,也是借用了搜檢水匪的名義,因為凌沖之事,他是存心要推到滇王身上的,只要捉到凌沖,他就會派人扮成凌沖形貌,到了臨湘之後,再讓這人神秘失蹤,臨湘已經是滇王轄地,到時候幽冀就是想要問罪,也沒有理由向春水堂為難了。雖然這多半是掩耳盜鈴,但是師冥心知兩家本就是敵對,只要不將把柄落到對方手中即可,更何況根據他的判斷,這凌沖多半已經是棄子,只要自己作出這人已經沉沒江底的假相,恐怕燕山衛不過會表面上追查一下,根本不會多費心思的。

  三人趁著夜色,掩入鎮中,豈料還未走到鎮口,就見前面道路上立著一人,背對著三人,雖然夜色昏暗,可是三人仍將這人形貌看的清清楚楚,只見這人身姿峻挺,一身黑色綢衫,腰間繫著同色腰帶,雖然只是負手而立,可是三人卻都覺得彷彿那人腦後有一雙眼睛正望著自己。

  師冥心中一震,上前一步冷冷道:「何人阻攔道路,莫非是想攔路行劫麼?」

  那人朗聲笑道:「東陽侯師冥,越國公愛婿,怎會有人敢打劫閣下這樣的人物,只是閣下將我的兄弟生擒活捉,這就未免太過分了,在下西門凜,忝居燕山護衛統領之職,見過師侯爺。」說罷那人轉過身來,黯淡的星光之下,只見那人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相貌端正溫文,一雙眸子比星子還要明亮。目光清澈透明,看上去毫無危險可言。

  但是師冥三人卻覺得一陣心寒,這人乃是十五年前正式接任燕山護衛統領一職的西門凜,自此以後,幽冀幾乎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死地,若非是這兩年燕王許彥和燕王世子羅承玉之間生出嫌隙,只怕春水堂也沒有膽子插手青州,這人的手段和狠辣他們最是瞭解,一看到這人,師冥只覺自己的推斷全部失去了根基,若是此人真要借刀殺人,為何又要親自前來救人呢?

  師冥眼珠一轉,也不需言語,只是輕輕彈指,一縷指風擊在秋素華身上,悄無聲息,秋素華會意,輕輕移動步子,準備一旦動起手來,就要發出信號,召來鎮上分堂的人馬,若能將西門凜圍殺在此地,這可是天大的功勞。

  西門凜明察秋毫,將三人舉動看得清清楚楚,微笑道:「師堂主是想召幫手麼,那卻不必了。」說罷隨手一拋,卻是幾塊銀牌丟在師冥腳下,師冥目光一閃,頓覺遍體生寒,這幾塊銀牌乃是負責塗口分堂的幾個得力手下的身份令牌,牌在人在,如今不問可知,此刻塗口分堂已經是一片血海了,心思一轉,師冥已經明白過來,冷冷道:「原來凌副統領南下卻是用來掩護閣下行蹤的幌子,只是為了一個小小的分堂,閣下卻要犧牲一個副統領,這般慷慨還真讓師冥汗顏。」

  西門凜神色淡漠,毫無變化,微笑道:「自然是值得的,春水堂塗口分堂收買刺客行刺世子殿下,如今又中道攔截前往岳陽提審刺客的凌副統領,可見狼子野心,罪惡昭昭,天人共憤,本座殺之,正是順應天理人心,有什麼不妥麼?」

  師冥聞言立時怔住,待他明白過來,只覺心中怒火熊熊,天下誰不知道燕王世子遇刺之事,多半是他們幽冀內亂引起的,怎麼西門凜卻怪罪到春水堂身上,若是自己想要刺殺羅承玉,千里迢迢,何處不可,怎會在岳陽動手,但是他也是聰明人,很快就想通這是羅承玉不願和燕王翻臉,想必也不會願意推到滇王身上,若是將事情推到皇室身上,難免會掀起滔天巨浪,在羅承玉即位之前,卻是不會那麼冒失的,那麼最好的替罪羊就是唐家了,兩家本就仇恨似海,不誣賴唐家倒是沒有天理了。但是雖然想通了,卻不代表可以接受,平白無故背上這樣的黑鍋,師冥是斷然不會接受的,狠狠道:「若是閣下能夠生離塗水,再去顛倒黑白吧。」

  聲音方落,紅綾化作雲彩,秋素華卻是搶先出手,她深知西門凜的厲害,所以爭著出手攻擊,這番心思其他三人都是看得清清楚楚,西門凜緩緩道:「癡心女子負心漢,當真是可憐可歎。」剛說完七個字,三丈紅綾已經纏繞在他身上,秋素華雖然知道必然有詐,可是仍然忍不住心中狂喜,下手收緊紅綾,瞬間兩人之間的紅綾已經崩直收緊,卻只覺得紅綾末端有種空空蕩蕩地感覺,還未等她醒悟過來,繼而一道強力透過紅綾傳來,秋素華只覺心頭如受重擊,然後便覺眼前一亮,一道丈許長度的銀芒轉眼間破縛而出,三丈紅綾化作片片蝴蝶。秋素華吐出一口鮮血,那道匹練也似的銀光席捲而來,秋素華只覺得週身無力,竟是不能避開,卻只覺得腰間一緊,等她清醒過來,卻發覺自己倚在一個溫暖的懷抱當中,她能夠感覺到那熟悉的氣息,不知怎麼,珠淚順著雙頰滾滾而落。

  師冥卻顧不得溫存,望向對面的西門凜,只見他手中把玩著一把奇特的緬刀,此刀寬窄只有寸半,長度卻有丈二,柔韌如帶,鋒利無比,這種緬刀名叫「一丈紅」,乃是兵器之中最狠毒的一種,可鞭可刀,出手即可傷人,更令人膽寒的是,若非心狠手辣之人,是練不成這樣的兵刃的,只因此刀的招式古怪,一旦出手,哪怕稍有差錯,就會傷了自己,若沒有狠絕的心腸,焉能拼著傷痕纍纍,練成這樣的兵刃,只看此刀,師冥就知道西門凜的心狠手辣,絕非是傳言而已。

  西門凜見師冥有了怯意,冷笑道:「早就聽說胭脂書生秋素華癡戀東陽侯,為了兒女私情甘心投入春水堂,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否則怎會如此郎情妾意。」此言一出,師冥下意識地推開懷中顫抖的嬌軀,秋素華心中卻是一寒,想到自己癡戀之情外人都已知道,唯有師冥始終裝作不知,自己一個江湖女子,終究是不如堂堂郡主得他愛重,一念之間,只覺百無聊賴,意冷心灰。

  西門凜目光一閃,緬刀抖出,瞬時間刀光如雪,向師冥撲去,師冥此刻心中怔覺愧悔,見西門凜步步進逼,他也生出不屈之心,寶刀出鞘,化作長虹,向前攘戰,秋素華愣愣站在一邊,卻是沒有出手襄助,居重自知武藝相差甚遠,無法加入這兩人的戰鬥,只能在一邊焦急地望著。

  鬥了百八十招,師冥只覺四周都是西門凜的刀光,近乎實質的刀風凝結成令人寸步難行的漩渦,心中生出陷入絕地的念頭,師冥心情變得焦躁起來,怎麼秋素華還不發出求援的信號,縱然分堂之中已經沒有援軍,但是鎮上還是有一衛駐軍的,若是能夠驚動他們,無論如何也能尋到逃跑的時機。但是他目光一掃,卻頓覺心寒,只見凌沖早已被人奪了去,而秋素華和居重兩人竟被不知何時來到的幾個黑衣人圍攻,能夠保住性命已經是因為秋素華的暗器非常厲害的緣故,更別提招來援軍了。心知今日多半是有死無生,師冥心中生出絕決之意,再也顧不得保留幾分餘力,刀勢一變,光華頓時大盛,彷彿長空電閃一般,左衝右突,比起先前和凌沖交手之時威勢有如天淵之別,不過數刀已經撕破了重重羅網,一時之間竟是勢均力敵的格局,攻勢受挫之下,西門凜的眼中卻是憑添了幾分異樣的神采,目光更是變得犀利非常。

  師冥再也顧不得掩飾自己的來歷,被迫施展出了師門秘傳的《大光明刀》,當他破去西門凜緬刀布下的殺局的時候,卻沒有一絲欣喜,他能夠感覺到內力正如同春雪一般消融,他現在還沒有這個實力將這刀法運用自如,但是若不如此,他就連突圍的力量也沒有了。果然只施展到第七刀,暴射的刀光就將西門凜的守勢摧枯拉朽一般破去,西門凜被迫後退數步,師冥一聲長嘯,趁機撲向已經瀕臨絕境的秋素華和居重,將圍攻兩人的黑衣人一刀迫退。秋、居兩人都強提真氣,跟著師冥破圍而出,轉瞬就消失在夜色當中。

  那幾個黑衣人正要追擊,卻聽到西門凜冷然道:「罷了,讓他們去吧。」這幾人才停住腳步,這些黑衣人共有八人,都是青巾蒙面,看不清相貌,但是只看他們矯健的身姿和富有朝氣的雙眼,就知道這些人必定年輕得很,而看他們一舉一動之間幾乎脫體而出的殺氣,便會明白為什麼春水堂兩大高手竟會被他們困住。

  西門凜吩咐不再追擊之後,便逕自負手立在路口邊上,眉頭緊鎖,眼中神采變化萬千,這些黑衣人看得莫名其妙,彼此交換了半天眼色,終於推舉了一人上前。那人抹下面紗,露出略帶稚氣的年輕面容,躬身施禮道:「統領大人,為何要將這三人放過,春水堂這些年來和我們針鋒相對,我們不少尊長都吃過他們的苦頭,這一次大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將他們的首腦都圍住了,為何卻要放他們生路呢?」

  西門凜收回思緒,望了一眼那個神色迷惑的少年,微微露出笑意,今次南來,他並沒有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組裡面選派人手,只是挑了些演武堂裡面的少年子弟隨行,這些少年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九歲,或者是幽冀將門世家中選出的俊才,或者是戰死的將士遺孤,在演武堂經過燕山衛訓練之後,才會根據才具或者從軍,或者從政,甚至還有可能直接選送鳳台閣。這一次西門凜南下,便選了這八個少年隨從,也有讓他們見見世面的意思。

  所以雖然他們的問題有些魯莽,西門凜卻是絲毫沒有怪罪的意思,畢竟這幾個少年天分驚人,只不過終究太年輕,少經風浪,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問題,若是他們再年長幾歲,就不需要問這些問題了。

  其實就是西門凜真的有機會將這三人都殺了,也斷然不會這麼做的,駕禍春水堂的目的已經達到,若是過分得罪越國公,只會便宜了別人。只是這些事情西門凜卻也不想和他們明言,只盼著他們自己領會,所以他只是淡淡道:「這裡還是越國公的地盤,我們也不能太囂張了,回程的時候還要走江水呢,現在不過是重重打擊春水堂一下,讓他們蟄伏一段時間,也免得他們在青州興風作浪。」

  他雖然說得模糊,其中有幾個思維敏捷的少年已經明白了西門凜的用意,今次世子殿下遇刺,有流言說是王上主使,而春水堂在青州的眼線幾乎是竭盡所能地挑撥離間,散播流言,想必是激怒了世子殿下,所以統領才會誣陷春水堂指使刺客行刺世子殿下,一來消洱流言,二來也是給春水堂一個教訓,如果僅是如此的話,春水堂未必會極力辯駁,大可一推了事,畢竟兩家仇怨極深,辯駁無用,反而顯得示弱,反正這種無憑無據的事情,多半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若真的殺了春水堂堂主,東陽侯師冥,越國公的愛婿,那可就是不死無休之局了。

  幾個明白過來的少年崇敬地看著西門凜,越發敬佩統領的心機,西門凜卻不理他們胡思亂想,轉身走到凌沖身前,一探他的脈息,發覺師冥在他身上所下的禁制極為歹毒,這也是他們三人等人不顧而去的原因之一。若非是他們自信無人能夠救治凌沖,也不會這般輕易放手,就是逃走,也會在臨走之前先殺了凌沖再說,正是因為知道凌沖無法救治,才會不願當場動手,免得激怒西門凜,越發難以脫身。不過西門凜見到師冥最後的幾招刀法之後,對師冥的出身早已心中有數,師冥定是魔門光明宗的嫡傳弟子。想不到這魔門之中最喜歡爭權奪利的宗派,竟然已經滲透到了唐氏一族的核心,魔門雖然四分五裂,卻仍然有著不為人知的默契,不論是各為其主,還是彼此敵對,都不會當真斬盡殺絕,其實西門凜對於是否殺死師冥原本就在兩可之間,若非見到他使出了《大光明刀》,還不會這樣輕易放手呢,至少也要毀去他的大半功力才行。正是因為認出了師冥的來歷,西門凜才沒有著意攔截師冥,畢竟魔門諸宗的武學之秘,武道宗都有記載,師冥所下的禁制雖然陰狠,卻仍然沒能脫離魔門的範疇,所以西門凜不過略一思索,便伸手解開了凌沖身上的禁制。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7
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七章 西門統領


  感覺到身下輕微的晃動,耳邊可以聽到水聲滔滔,凌沖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正在船上,想必已經落入春水堂之手了。出奇的,他心如古井,竟是絲毫不生波瀾,竟連雙眼都不願睜開,整整七年了,自從他奉了燕王之命進入燕山衛之後,每日裡都如芒刺在背,竟是一刻也不得安寧。燕山衛之內陞遷自有定規,看的是才智武功,憑的是實在功績,差一點都不行,雖然他是燕王薦入燕山衛黃組的,可是也沒有特權可言。凌沖能夠在五年之內,從一個尋常黃組護衛,遷升到天組之首,實在是艱難非常,在重重阻力下,若非凌沖智勇雙全,只怕絕無可能,當然這也是因為西門凜對他尚能公平相待的緣故。可是這一切在兩年前卻發生了改變,火鳳郡主未能重返幽冀,生死不明,這令燕王許彥和世子羅承玉之間的失去了緩衝,兩人的矛盾開始爆發出來。燕山護衛本是火鳳郡主的力量,如今更已經轉交到了羅承玉手中,所以身在燕山衛,卻是心向燕王的凌沖便首當其衝,承受了雙方交惡的苦果。

  兩年前江寧唐家趁著幽冀內部不穩之時,春水堂侵入青州數郡,意圖擾亂人心,西門凜派自己圍剿,取得大勝,更是按照計劃,故意縱放了春水堂的餘孽,趁機完成了對春水堂的滲透,可是事後西門凜便藉著賞功之名,增設副統領一職,讓凌沖擔任。可是凌沖身為天組之首的時候,不僅有臨機決斷之權,更可以下令調用燕山衛上下大半的力量,副統領一職名義上是輔佐統領的要職,卻幾乎不能離開燕山衛總堂,只能遵從西門凜的命令行事,這分明是明升暗降的手段。只是凌沖卻是無可奈何,只因西門凜在燕山衛中一言九鼎,威勢無人能及,雖然凌沖也是自負不凡,可是在西門凜的強勢下幾乎很難有作為,若非是礙著燕王的面子,只怕自己早就被逐出燕山衛了。兩年來凌沖不知道遇上了多少明槍暗箭,這種種難言之苦,早已經令凌沖意冷心灰。

  罷了,今日自己就如了他們的願吧,若是死在春水堂之手,也好過日後同室操戈,死在同袍之手。心意已定,凌沖這才感覺到體內雖然空乏,但是真氣卻暢通無阻,不由睜開眼睛,想看看自己身在何處,竟是沒有被禁制起來,豈料一睜開眼睛,凌沖險些驚叫出聲,只見自己身在一間艙房之內,躺在軟榻之上,而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淡淡瞧著自己的正是他最忌憚的燕山衛統領西門凜。

  凌沖愣了半晌,才訥訥道:「西門統領怎會在這裡?」

  西門凜淡淡一笑,道:「凌副統領可是以為本座這次用的是借刀殺人之計,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麼?」

  凌沖沉默片刻,才開口道:「不瞞統領,這次統領命屬下南來,又特意要求屬下自江夏登船西行,屬下就不曾想到還有生還的希望,三日前在江夏,屬下曾經和一人晤談,她勸我索性抗命,不要自尋死路,還說就是越國公下令,春水堂也絕不會放過凌某,畢竟兩年前我殺了春水堂太多精英,幾乎超過歷年總數。」

  西門凜彷彿早已料到,道:「可是翠湖顏紫霜出面示警?」

  凌沖絲毫不覺得西門凜知道此事有什麼奇怪,點頭道:「正是顏紫霜,凌某雖然對翠湖沒有什麼好感,卻也知道若非真有其事,她是不會前來示警的,雖然她未必安著什麼好心,不過統領大人一向將凌某當作眼中釘,就是這次趁機取了凌某性命也沒有什麼奇怪,今次殿下遇刺的事情,早已有傳言是王上所為,凌某是絕對不信王上會作出這樣不智的舉動的,只是恐怕世子殿下不會這樣想,若能趁機給王上一個警告,想來世子殿下應該不會顧惜凌某這條性命的。」

  凌沖如此直言不諱,卻是有趁機發洩心中激憤的意思,這些年來他為著能夠在燕山衛支撐下去,監視燕山護衛的動向,可以說是受盡了委屈,如今已經雙方已經攤牌,自己又是落在了下風,想來沒有什麼生望,自然是沒有忍讓的必要了。

  見凌沖悲憤的神情,西門凜心中也生出一絲歉意,當初郡主遠嫁之後,燕山護衛的前任統領頂不住燕王的壓力,燕山護衛勢力倒有大半被燕王控制,十五年前,他臨危受命,以弱冠之齡奉火鳳郡主之命接任統領之職,幾乎是用盡了手段,才將燕山護衛的掌控權奪了回來,這其中自然是有不少不可告人之處。燕山衛名義上雖然只是護衛,但是實際上就如同火鳳郡主在幽冀的眼睛和利劍,方桓和其他火鳳郡主的嫡系將領掌控著大半軍權,雖然實力龐大,卻是不能輕動,無論如何幽冀還是燕王的幽冀,所以燕山衛的重要性就越發明顯了。為了維繫郡主對幽冀的掌控,西門凜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違心之事,而這其中,最令他心中不安的就是凌沖。

  七年之前,燕王在徹底放棄對燕山衛的控制之前,將凌沖安插進入燕山衛,權衡利弊之下,火鳳郡主同意了此事,根據燕王與火鳳郡主的密約,西門凜是不能明著為難凌沖的,而凌沖,一個原本縱橫沙場的勇士,就這樣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若論武功,除了天組一二人之外,凌沖的武功在燕山衛中罕有敵手,若論才智,凌沖雖然懶讀兵書,但是他所行之事,往往暗合兵法,若論為人,這人坦坦蕩蕩,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君子,在自己的壓制下仍然能夠遷升到天組之首,就知道此人實在是難得的人才。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被自己生生折斷了鋒芒。七年的壓制,足可以消磨掉一個英雄豪傑所有的銳氣,可是偏偏這人忠心燕王,精誠不懈,至今不肯向世子殿下效忠,今次自己讓他擔任誘餌,實在也是存心害他,但是在得知此人明明已經得到警示,卻依舊按照計劃南下的情報之後,西門凜終於不能狠心下手,故此提前出手救了凌沖,若是按照原來的計劃,應該是在凌沖自盡之後,他才會出面問罪的。無論如何,西門凜都不會以為凌沖會背叛幽冀,既然不肯背叛,那麼在師冥的威逼下,那麼自然就只有一死而已。

  想到此處,西門凜不由長歎道:「凌兄人品才華,本在凜之上,只是凌兄也太固執,若是你肯效忠世子殿下,你我當為手足同袍,怎會到了今日水火不容的境地,只是凌兄,我記得你當日也曾得郡主指點軍略,為何竟是如此絕決,世子殿下乃是郡主親選的繼承人,又是雄才大略,英明果決,明年就可繼承王位,你為何始終不肯歸順?」這是他心中多年疑問,此刻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凌沖聞言卻是週身一顫,目光也變得迷離起來,良久才道:「凌某先父乃是王上親衛,為護衛王上死於軍中,凌某承蒙王爺愛護,養於府中,只是凌某才疏學淺,沒有機會跟隨郡主征戰沙場,但對郡主也是心中欽服,只是凌某卻更不能忘記王上的恩德。雖然世子殿下乃是郡主所立,又是賢明之主,可是凌某效忠的只有王上一人,只是我太無能了,辜負了王上的厚愛,今日你要殺就殺,也不必多說,若是凌某肯背棄王上,七年來早就可以改弦易轍了。」

  西門凜望著凌沖,神色數變,終於歎道:「罷了,你既然如此固執,我也不難為你,本來這一次我已經準備送你上路了,可是昨日接到殿下傳書,你看一下吧。」

  凌沖一愣,下意識地伸手接過西門凜遞給他的絹書,只見上面的字跡鐵劃銀鉤,正是羅承玉的筆跡。

  「郡主在日,從不曾枉殺忠良,凌卿擇善固執,孤心甚慰,右北平郡近日戎人有異動,若卿有心殺敵,自岳陽歸後,可轉任遷西校尉。」

  看畢之後,凌沖只覺雙手顫抖,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校尉之職在幽冀已經是頗高的軍職,任職校尉就可以獨自帶軍征戰,實權極重,遷西又是邊關重鎮,這任命實在是極合他心意,可是為何世子殿下要這樣做呢,當真只是為了不肯枉殺忠良麼?

  凌沖心中一片茫然,耳邊只聽見西門凜淡淡道:「凌兄不可怪殿下多年來將你閒置,燕山衛內部之事,一直是本統領作主,若無非常之事,世子殿下是不插手的,本統領羈絆凌兄至今,不願重用,也不肯索性放了你出去,一來是免得王上錯怪殿下不能容人,二來也是在下的私心,唯恐凌兄一飛沖天,將來難以收拾。其實凌兄昔日在居庸關為司馬之時,就已經是軍中有數的勇士,若非是調入了燕山衛,只怕如今就是將軍也做得了。王上和世子之間無論如何相爭,終究是他們之間的私事,凌兄何必要參與進來,好男兒理應上陣殺敵,博得一個馬革裹屍,青史留名,凌兄不可拒絕殿下好意才是!」

  凌沖心思潮湧,竟是不能決斷,無論是西門凜對自己下手,還是世子殿下將自己調任邊鎮,都說明幽冀的內爭即將爆發,自己承受燕王恩德,若是這樣離去,豈不是辜負了燕王,可是想到能夠重新披上戰袍,凌沖竟覺得不能自已,這拒絕的話語竟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西門凜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掙扎,笑道:「此事也不急,這一次凌兄就跟我一起到岳陽去接人,都等到回去信都之後再決定不遲。」

  凌沖聞言也岔開話題道:「對了,不過是一個刺客,殿下為何如此重視,竟然派統領前去提人,原本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統領派遣屬下前去岳陽,不過是借刀殺人的手段罷了,想不到統領大人竟然要親自去岳陽,莫非那刺客很重要麼?」

  西門凜歎道:「自然是很重要,那人很可能是本座大師兄的弟子!」

  凌沖聽得怔然,忍不住開口問道:「怎會如此,屬下雖然常年尸位素餐,也聽說過統領的師兄似乎原本在郡主身邊充任客卿,也因為兩年前的大變消失無蹤,他若有弟子,怎會和幽冀作對?」

  西門凜歎道道:「家兄出身的門派聲名顯赫,收徒寧缺勿濫。家兄乃是師尊門下第二弟子,上面原有一位大師兄,資質人品都是繼承宗主的不二人選,不料卻突然失蹤,從此沒有了消息,家兄心性淡泊,與本門武功不甚相符,難以繼承道統,令先師十分憂慮。本座生母乃是先父續絃的妻子,與家兄本是同父異母。在本座四歲之時,父母雙雙病故,家兄聞訊回來,料理喪事之後,因為家鄉無親無故,不得已便將我帶回了師門。先師見我孤苦,又將本座收錄為記名弟子,不過那時候先師已經沉疴難愈,所以本座的武功多半是家兄所傳,只是雖得明師,本座卻是資質平平,心性不專,雖然得兄長悉心教導,卻仍然難以領會本門武學的精髓。我入門不到一年,先師就亡故了,臨終之前,命家兄接任宗主之位,只是家兄自慚不能將本門武學發揚光大,始終不肯以宗主自居,更是遊歷天下,希望能夠尋找到大師兄的下落,也好將宗主之位交還。

  二十五年前,兄長與郡主相識,郡主天縱英姿,與家兄一見如故,家兄正嫌我拖累了他,便將本座交給郡主照顧,十五年之前,本座又蒙郡主信重,接任燕山護衛統領之職。那少年刺客在逃走之時施展了我門中秘傳身法,孟老知道家兄已經收了一位弟子,所以懷疑那刺客就是家兄門下,我卻因為一些緣故,很懷疑那刺客的身份並非想像的一般,可就算不是家兄的弟子,也很有可能是那位素未蒙面的大師兄的傳人,否則他絕對不可能施展那式身法,不過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親眼看看,根據我所知的情況,那少年若是本宗弟子,定然是能承繼本宗道統的最佳人選,所以決計不能讓他流落在外。」

  凌沖神色有些茫然,他並非火鳳郡主心腹,自然不知道西門凜的兄長便是隱帝,更不知道隱帝收了火鳳郡主之子楊寧為徒的隱秘,不過聽到西門凜自承和刺客有淵源,便是他原本對刺客的事情並不看重,此刻也不由留心了起來。

  其實西門凜心中也是猶豫難決,如果那少年刺客子靜是武道宗弟子,既然多半不是九殿下楊寧,那麼極可能是大師兄宣頡的傳人,若是兄長知道此事,定是歡喜不盡。如果大師兄還在人世的話,甚至會將宗主之位相讓,可是西門凜卻不能想得這樣簡單。自從宮變之後,兄長也再沒有消息傳來,令西門凜心中忐忑不安。若是兄長真有不測,那麼傳承道統的責任就在西門凜的身上,如果確定那子靜果然是武道宗傳人,只是根據耳聞,西門凜就相信此子有繼承道統的資格。可是如果兄長安然無恙,那麼數年前兄長曾經傳書相告,已經決定立九殿下楊寧為宗子的事情又怎麼辦呢?更何況現在初步判斷九殿下楊寧還在長安,楊寧和子靜,這兩個少年誰更合適繼承道統呢?這更是西門凜難以決定的麻煩事,想到此處,西門凜便覺頭痛。

  西門凜滿心期望是孟湫看錯了,那子靜並非武道宗傳人,那麼事情就好辦多了,其實他很懷疑孟湫的判斷,畢竟大師兄宣頡生死不明,怎會突然有了傳人呢?如果子靜真是武道宗傳人,還要先確定他不是楊寧才行,西門凜心中猶豫難決,所以他始終沒有給羅承玉一個回復,更在得到滇王傳來消息,得知刺客已經被擒之後自告奮勇南下,就是想要確定這刺客的身份。無論如何,他要親自看一眼這個少年,才能決定該如何做。若非是他心中紊亂,雖然他並未透漏最關鍵的信息,也不會輕易將這些事情向凌沖述說,畢竟凌沖是燕王的忠臣,而非是郡主或者世子羅承玉的忠臣。

  其實不論是年齡,武功還是他對羅承玉的態度,子靜的身份幾乎已經是昭然若揭,可是西門凜甚至羅承玉都懷疑他的身份的原因,是因為根據朱雀司得到的情報,九殿下楊寧如今正在長安逸王身邊,雖然得到的消息十分模糊,可是那在長安的少年不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有六七分和火鳳郡主相似,而那少年被楊遠收留在身邊的時候,正是宮變之後,若說他不是楊寧,可不會有人相信刀王楊遠這樣的人物會將一個冒牌貨留在身邊兩年,眾人本就覺得,如果就連火鳳郡主都沒能安然返回幽冀,那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被皇室控制起來,當真是最正常不過,所以就算深知武道宗密辛的西門凜,也不相信子靜就是楊寧。

  兩人心思各異,卻都是沉默下來,凌沖固然煩惱自己將來的道路,西門凜卻也是憂心忡忡。有一件事情他並沒有告訴凌沖,劍絕青萍已經逃離了幽冀的掌握,根據事後得到的情報,此女竟然在夜晚渡過了黃河,可見水性卓絕,其後更是和白馬守軍沿河巡視的軍士發生了衝突,單人獨劍突圍而去,幸好她沒有洩漏身份,白馬守軍只當是幽冀的斥候,只是照例搜檢了一番也就罷了。

  若是那少年刺客知曉此事,只怕更是不會願意和自己同返幽冀。根據西門凜得到的情報,子靜性情桀驁不遜,縱然他真是自己的師門晚輩,也不會聽從自己的命令,能夠掌控此子最大的籌碼已經失去,除非是使用武力才有可能迫他留下,可是西門凜卻知道,若是如此將會後患無窮,武道宗絕沒有甘心受制的弟子。可是無論如何,除非能夠肯定子靜不是九殿下,否則他是萬萬不敢讓子靜脫離自己的控制的,面對這樣的兩難之局,就是西門凜也覺得十分頭痛。

  還有一點令西門凜不願相信子靜便是楊寧的緣故,卻是因為西門凜的私心,雖然當初西門凜是奉了火鳳郡主之命統領燕山衛,按理說他只應尊奉火鳳郡主的命令,可是人心並非那麼單純,隨著對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認識漸漸加深,他已經正式向羅承玉效忠,羅承玉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而如今對羅承玉威脅最大的就是九殿下楊寧,那個唯一承繼幽冀許氏血統的少年,如果燕王和皇室勾結,改立九殿下為世子,那麼雖然西門凜自信可以扶保羅承玉登上燕王位,但是這其中的損失必然十分慘重。

  而西門凜依靠的除了燕山衛的武力之外,就是幽冀軍方的支持,當年火鳳郡主被迫嫁入皇室,幽冀將士無一不感到是幽冀男兒的奇恥大辱,事實上,羅承玉能夠以一個外姓人的身份得到幽冀軍民支持,最主要的緣故就是幽冀人不肯接受一個流著皇室血統的繼承人。

  只是這樣的心態卻並非能夠維持下去,火鳳郡主歿後,對於皇室的痛恨漸漸被對郡主的懷念而取代,此刻如果九殿下楊寧真的要入主幽冀,在得到燕王的支持後,只要安排妥當,未必不能成真。所以對於西門凜來說,最好的境況就是楊寧身在長安,那麼幽冀軍民絕對不能接受一個被皇室控制的傀儡承繼燕王王位。如果子靜當真是楊寧,那麼一個父母雙亡,飄零天下的少年在幽冀軍民心目中,同情必然多過懷恨,這對於羅承玉的威脅就太大了,而且在羅承玉對其深懷好感的情況下,這種威脅就更大了,所以對於西門凜來說,他潛意識地就不肯相信子靜便是楊寧,這才盡量想著種種疑點。當然若非他對楊寧本就毫無所知,又過分看重楊遠的舉動,也不會任由自己的疑心蒙蔽了雙目。

  安置妥當了凌沖,西門凜走上船頭,負手立在風中,微闔雙目,領略著清冷的江風,仔細地思索著下一步應該如何做,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少年匆匆走到他身後,低聲稟報道:「統領,衛爺到了,在下面等候統領召見。」

  西門凜眉梢輕揚,神色不變,但是一雙透徹明晰的眸子卻瞬間爆發出怒意,冷冷道:「讓衛白過來。」

  不多時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消瘦青年隨著那少年匆匆走了過來,一見到矗立在寒風中的峻挺背影,心中就是泛起一絲慚愧,也不等西門凜出聲,趨前幾步,單膝跪下,黯然地道:「衛白叩見統領,未能完成使命,請統領治罪。」

  西門凜微微擺手,那少年連忙退了下去,更是傳下令去,不許任何人接近船頭,他自然知道西門凜的脾氣,在他向下屬問罪的時候,是不許其他人旁觀的,燕山衛所屬雖然多半懼怕西門凜的殘酷手段,可是對於這個善於顧全下屬的面子的統領卻是衷心愛戴的。

  西門凜見已經沒有了旁人,便冷冷道:「本座一向覺得你精明能幹,所以這一次才會派你前來清查西南郡司的紕漏,可是你卻一事無成,不僅西南郡司的司馬明舒廉、在君山幫的暗子賀丙雙雙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辦得好差,你可知道軍情司年校尉就差沒有指著本座的鼻子說我們沒本事保護殿下,卻拿他的屬下當替罪羊,王上也幾次傳書申斥殿下,你當真令本座失望。」

  衛白面上雖然有愧色,可是他明白西門凜的性子,卻也不辯駁,等到西門凜不再申斥,而是轉身看向他,的時候,他才解釋道:「統領,都是屬下無能,屬下得知明舒廉駕舟出遊的時候已經太晚,雖然猜測他定是要和賀丙相會,多半會殺人滅口,可是想不到他竟會突然失蹤,屬下也曾盡力查找,可是八百里洞庭湖,茫茫無蹤,實在是沒有辦法尋到他們,但是屬下可以保證,這兩人一定是死了,如果他們活著,絕對逃不過屬下的追緝。屬下後來不得已,只能刑訊明舒廉的幾個心腹,但是他們知道的不多,但是可以確定,脅迫刺客行刺殿下的,正是賀丙在君山幫的心腹屬下。」

  西門凜心中掂量了半天,歎道:「明舒廉已死,就是有了口供,也不能取信於人,罷了,殿下既然想息事寧人,我們也只能遵命行事,不過裁撤西南郡司的事情不能延緩,殿下已經吩咐下來,這件事還是由你主持,朱雀司的人很快就會到,這件事情刻不容緩,你不要懈怠才是。」

  衛白大喜,叩首道:「屬下多謝殿下、統領栽培,必然盡心竭力,不敢懈怠。」

  西門凜揮手讓他起身,淡淡道:「罷了,不必這麼多禮數,還有一件事情,那個刺客你如何看?」

  衛白聞言,面上閃過一絲凌厲的殺機,道:「統領,此人最好快些殺了,若是將他帶回幽冀,恐怕會後患無窮。」

  西門凜聞言神情一愕,目中泛起古怪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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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龍落淺灘 第八章 夜氣寒無色


  「砰」師冥終於支撐不住,跌倒在地上,方纔他使用了尚未完全練成的《大光明刀》,僥倖擊退了西門凜,可是體內真氣賊去樓空,卻是再也支持不住了,秋素華一路疾馳,她的內力本就弱些,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但是見到師冥栽倒,仍然竭力想將他攙住,卻是兩人一起跌倒。居重連忙停下腳步,反而是他消耗少些,此刻還有餘力,奔過來道:「侯爺沒事吧?」

  秋素華只覺的手足發軟,怒道:「哪裡還會沒事,居重,我不走了,若是那西門凜真的要斬盡殺絕,只怕此刻已經趕上來了,我看他不會追來了。」

  居重也是聰明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在春水堂身居高位,也頗為贊同秋素華的看法,目光一轉,道:「我們到附近尋個棲身之所,等到侯爺恢復之後再走不遲,想來西門凜必然已經啟程西去了,絕不可能在這裡和我們周旋到底。」

  秋素華微微點頭,道:「你可熟悉這裡的路途,我卻是有些迷糊了。」

  居重常年在江水兩岸往來,對此地的地形最熟悉不過,計算了一下現在的位置,道:「我們這一路狂奔,應該是跑出了二三十里了,我記得往東五里左右有一個庵堂,不如就去那裡休息一下吧?」

  秋素華點點頭,想要扶起師冥,卻是手足酥軟,眼波流轉,狠狠瞪了居重一眼道:「還不過來幫忙。」

  居重見她嬌嗔模樣,卻是心中一蕩,縱然原本無心,此刻也不免心動,暗道,侯爺真是好福氣,海陵郡主已經是天香國色,又有這樣一位紅粉知己捨命相隨,當真是令人羨煞。卻是不敢多言,上前將師冥背起,帶路向東走去。

  雖然不過五六里路程,若是換了往日,憑著幾人的身手,當真是須臾可至,可是如今師冥傷重昏迷,秋素華也是手足無力,只有居重一人尚可支撐,竟是走了許久才看到昏黃的燈光。秋素華一路上暗中調息,此時已經是體力漸復,低聲吩咐道:「居重,你背著侯爺慢慢走,我先去叫門。」她揮袖拭去了額上汗珠,施展輕功,不過瞬息之間就到了庵堂門前。

  這座庵堂並不大,門首懸著一盞白紗燈,光芒雖然微弱,但是秋素華仍然可憑著昏暗的燈光將方圓十數丈之內看的清清楚楚。庵門上的懸著一方黃楊匾額,上面鐫著「無色庵」三字,這三個字寫得秀麗飄逸,秋素華也是精通琴棋書畫的才女,一眼便看出匾額上面的筆法學得是衛夫人書法,雖然不若衛夫人的真跡那般「婉然若樹,穆若清風」,但是卻別有一種疏朗出塵的風骨,令秋素華心中微動。

  舉目四望,只見除了那方匾額略現新色之外,竟聽在耳中是觸目可見破敗之景,山門破舊,門前石階縫隙之內野草橫生,左右疏林,落葉成泥,庵後則是清溪潺潺,夜色之中水聲嗚咽低徊,令人生出淒涼之感,這小小庵堂雖然荒涼破敗,卻是頗有遺世獨立的意味。

  秋素華心中暗覺這庵堂頗有不凡之處,便也不敢使起嬌縱的性子,伸手叩動門環,不多時,門內傳來細微的腳步聲,聽在秋素華耳中,只覺得若有若無,「吱呀」一聲,庵門洞開,只見一個中年女尼走了出來,淡漠的目光在秋素華身上輕輕一掃,道:「貧尼忝為無色庵主,女施主形容狼藉,可是途中遇到什麼匪患了麼?」

  昏暗的燈光下,秋素華定睛瞧去,心中便是一震,只見這無色庵主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年紀,緇衣圓帽,雖然韶華已退,但是容顏端麗,且又劍眉星目,雖然神色淡漠,卻是威勢隱然,因此雖只是淡淡一問,卻令秋素華生出不能不答的感覺,連忙襝衽施禮道:「妾身與同伴途中遇險,不得已奔逃至此,尚請師太收容,明日就當離去,還請師太慈悲為懷。」

  這時候,居重已經背著師冥走到近前,他雖然也是同樣狼狽,但是氣力還足,居然還能對著無色庵主施了一禮,恭敬地道:「師太萬安,弟子這次落難,不得已前來求師太庇護,我等不敢打擾您老清修,只是請師太念在菩薩大慈大悲的份上,請容許我等三人在此借宿一晚。」

  無色庵主看向居重的目光依舊沉靜淡漠,默然半晌,道:「貧尼這裡原本是不接待外客的,不過夜深露重,貧尼也不能將客人推拒門外,罷了,就請三位到庵中暫住一夜吧。」說罷,那女尼雙手合十,略略頷首,輕念佛號,轉身領著三人向內走去。

  秋素華只聽了這幾句話便知道居重和這無色庵主竟是認識的,心中生出怒意,居重怎麼原先不說清楚,可是此刻她也知道不能放肆,只能壓著怒火跟著居重向內走去,這座尼庵並不大,只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院落,正房辟做佛堂,東側是兩間雲房,西側是一間廂房和香積廚,院子中間則開著一個小小的菜園,旁邊還有一眼古井,在昏暗的夜色下只能隱隱看清一個輪廓。

  無色庵主將西側的廂房打開,進去點燃了桌上的油燈,淡淡道:「居施主兩位今夜就在這裡休息吧,廚下有米面和菜餚,可以自行取用,女施主請隨貧尼到雲房休息。」

  居重連聲道謝,秋素華心中卻有些梗刺,所以只是匆匆一禮,鄭重其事地囑咐了居重半天,才依依不捨地隨著無色庵主走向對面的雲房,東側的兩間雲房,北面的那間房門半闔,昏暗的燈光從房內透了出來,暗影綽綽,秋素華暗中瞧去,卻是只看見一張木桌,上面放著攤開的經卷。跟著無色庵主走進旁邊另一間雲房,等到油燈點燃之後,秋素華心中卻是一動,只見這間雲房和方纔那間無色庵主自己居住的樸素雲房完全不同。

  床上的被褥紗帳雖然只是尋常布料所制,但是針腳細密,手工精緻,一見便是良工精製,一個白木書架上面擺著些詩詞歌賦的書卷,旁邊的彩繪花缸之內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書畫卷軸,窗下的酸枝木書案上放著文房四寶,皆是難得的精品,這間雲房倒像是一個蘭心惠質的小姐的閨房,別說這荒涼簡陋的尼庵,就是尋常中等人家,也未必能有這樣一間雅致的閨房。

  秋素華越發生出疑心,但是她原本就心計深沉,早已看出這無色庵主行止不凡,便覺有些蹊蹺,但此刻也只能暗暗留心,畢竟她還是相信居重不會出賣自己兩人的。

  無色庵主對秋素華閃爍的目光恍然未覺,只是漠然道「這裡是貧尼一個俗家弟子到此小住的房間,女施主今夜可以在此休息,姑娘衣衫恐怕需要更換,我那弟子在這裡還有留下的衣物,若是女施主不嫌棄,就請先換上吧。」

  秋素華原本還不覺得,此刻一聽到無色庵主這句話,頓覺面紅耳赤,方才心中只是切切念著師冥,再加上暗中揣測這女尼的身份,竟是忘記了如今自己的狼狽模樣,向身上看去,只見一身又是塵土,又是泥水,當真是難以見人,就連原本一塵不染的地面上此刻也被自己身上的泥水弄得慘不忍睹,心中生出無比的羞慚,秋素華連忙道:「妾身失禮,還請師太見諒,多謝師太美意,妾身這就沐浴更衣,請師太自去休息吧,妾身自會料理一切。」

  無色庵主聞言唇邊閃過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心覺這女客雖然煙視媚行,倒也知書識禮,不是尋常江湖女子,微微頷首,便自行走回雲房去了。

  秋素華原本就在留心觀察,見這女尼神態微變,不似方纔的淡漠疏離,饒是以她的嬌縱性子,也覺得心中一寬,不由暗暗驚心無色庵主身上那種難言的威勢。但是此刻她卻也顧不得了,女子沒有不重視儀容相貌的,何況是秋素華這等美人,所以她匆匆跑去香積廚,生火燒水,這時候居重也到了廚下,原本也是為了取水,見秋素華在此,兩人便分工合作,燒水煮飯,不一而足。不過秋素華卻是一等水開,便先取了水回到雲房裡面,草草沐浴之後,換上了無色庵主放在床上的一套青色衣裙,然後才回到廚下幫忙。

  這些廚下的瑣事,居重不過是一知半解,畢竟他是個男子,倒是秋素華雖然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是聰明靈巧,在居重指點下不過片刻就應付自如,燒了足夠的熱水備用之外,又煮了些清粥小菜,直忙了小半個時辰,才捧了托盤走向廂房。剛走進昏暗的廂房,秋素華便看見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正含笑望著自己。

  這時候師冥已經清醒過來,倚在床榻之上,他定定地瞧向秋素華,原本喜歡穿著儒衫,令人雌雄莫辨的她今日竟是換上了女裝,雖然不是什麼華麗服飾,只是尋常女子常穿的衣裙,一頭烏髮也只是用一根荊釵鬆鬆綰住,更可笑的是,衣衫下擺和面容上都有依稀可見的煙灰痕跡,整體來說,恐怕這些年來秋素華從未如此狼狽,可是奇異的,師冥不知不覺間,心中竟是柔情萬縷,想到這女子只為了一點癡戀,便跟著自己出生入死,更是為自己做盡了剷除異己的種種秘事,原本堅冰般凝固的心防終於崩潰,他向秋素華伸出手中。

  秋素華只覺腦中轟然,師冥此刻的目光柔情熾烈,還帶著幾分歉疚,那是她夢寐以求的目光,渾然忘卻一切,秋素華手一鬆,然後便如飛蛾撲火一般投入師冥張開的手臂,師冥再也沒有退拒,而是緊緊將秋素華嬌軀攬入懷中。

  秋素華只覺得全身彷彿都在融化一般,櫻嚀一聲,一張美艷的臉龐已經通紅,媚眼如絲,情焰如火,完全忘記了根本沒有聽到碗筷杯盤落地的聲響。師冥伸手輕撫著烏亮柔軟的青絲,目光落到出手搶救了托盤的居重身上,露出古怪的笑意。

  居重不由苦笑搖頭,無聲地翕動嘴唇道:「侯爺,此地是屬下長輩靜修之處,還請侯爺謹慎。」

  師冥精通唇典,讀懂之後忍不住一瞪眼睛,眼中滿是慍怒,居重只得輕手輕腳地將托盤放到桌上,自己悄然退了出去。直到他走了出去將門合上,師冥才搖頭輕笑,暗道,他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本侯豈是那樣急色的人,更何況內傷未癒,我若不想武功大損,怎會在這個時候作些風流勾當。不過他心中剛生出此念,手臂卻感覺到秋素華嬌軀的輕顫,兩人身軀緊緊貼在一起,他甚至能夠感覺到秋素華的體溫在漸漸升高,忍不住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師冥心道,這柳下惠可是不怎麼好當啊。

  走到院子裡面,居重才煩惱起來,看來今夜自己是沒有法子進房休息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對面那兩間雲房除非是自己活膩了,還是不用妄想進去休息的好,可是總不能在院子裡面站一夜吧,想了想,目光落到佛堂之上,暗道,就在那裡面將就一晚吧。

  豈料他剛剛移動步子,耳邊就傳來若有若無的聲音道:「重兒過來。」

  居重心中先是一顫,繼而狂喜,他原本以為今日無色庵主不會召見,所以才沒有膽子去驚擾,如今聽到熟悉的語聲傳喚,連忙轉身走向對面的雲房,在門前整理了一下衣裳,這才叩門而入。

  這間雲房和讓給秋素華使用的那一間不同,除了桌椅床榻之外再無別物,整間雲房非常空洞素淨,除了壁上一管竹簫之外,就連一幅白描觀音畫像都沒有,每次走進這裡,居重都覺得自己彷彿能夠看到這裡的主人寂寞孤獨的心靈,這空蕩蕩的雲房,彷彿昭示著主人沉寂如同古井之水的內心也似。

  此刻無色庵主並未就寢,端坐在桌前,正執筆急書,雖然看不到內容,但是只見她握筆的姿勢,便覺得她手下必然是落筆如雲煙。此刻無色庵主已經摘下了圓帽,露出一頭已呈深灰色的秀髮,披落雙肩,她原本是個帶髮修行的女尼,但是只看她如同山川起伏的清麗輪廓,便令人覺得這空洞的雲房彷彿變成了世外仙境一般。

  居重走進雲房,只是匆匆望了那女尼一眼,便不敢多看,俯身拜倒道:「弟子冒昧前來,請師太恕罪。」

  無色庵主也不言語,只是繼續寫字,居重也不敢抬頭偷看,只是聽著紙張偶然移動的輕響,苦苦思索著如何求得寬恕,不知跪了多久,膝蓋已經又酸又麻,耳邊才傳來淡漠的聲音道:「起來吧,過來看看貧尼這幅字寫得可好?」

  居重連忙站起身來,移步上前,只見那粗木方桌上面卻放著品質極佳的紙墨,雪白的宣紙上面儘是行雲流水一般的字跡,只是自己卻是一個都不認得,但是放眼看去,卻只覺得那一個個古怪的字輕重緩急無不適當,竟如流水一般直入心底,看著看著,便覺今日慘敗的屈辱感覺不知不覺間已經消失無蹤。居重只覺心中波平如鏡,忍不住懇請道:「弟子雖然不認得上面的字,但是看了之後卻覺得心神一暢,求師太將這幅字賜給弟子吧。」

  無色庵主淡淡一笑,眼中掠過一縷惆悵,道:「也好,這幅字就給了你,貧尼明日就要離開此地,想必今後也沒有什麼機會見面了,這幅字就當作一個紀念,重兒以後也不用到這裡來了。」

  居重聽得心中巨震,瞠目結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雙膝一軟,竟是跪倒在地,苦苦懇求道:「師父,弟子知道不該帶外人到這裡來,實在是因為我們驟遇強敵,侯爺力竭昏迷,弟子心中十分不安,想到師父武功絕世,這才前來托庇,若是師父生氣,不論如何懲罰弟子都好,千萬不要這般決絕,再也不給弟子贖罪的機會。」慌亂之下,他已是違背了無色庵主昔日的嚴令,重新稱呼起師父來,無色庵主聞言不禁心中一痛,淡漠疏離的神色已是劇變,目光流轉,想起往昔之事,竟是有些不捨,哪裡還能出言呵斥。

  居重雙目含淚,他在江水之上成名,素有心狠手辣之稱,後來被師冥招攬,在春水堂中位高權重,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是若非無色庵主傳授的武功,他只怕早已沉骨江中了,哪裡還有今日的地位權勢,故而他是絕不願無色庵主就這樣離去的,只是無論他如何苦思冥想,竟是一個挽留的法子也想不出來,淚水濛濛之間,竟是忍不住想起從前往事來。

  他原本不過是個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的孤兒,親戚雖然並沒有對他酷待,可是也沒有多少溫情,他自七八歲起就經常出去遊蕩,只要不惹了麻煩回去,便無人關心在意,久而久之,他也將心門閉鎖起來,小小年紀便玩世不恭,成了同村父老眼中的不肖子弟。但是這等渾渾噩噩的生活在他十歲的時候便徹底結束。

  那是建平元年,大陳皇朝剛剛建立,正是百廢俱興的時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日益降低的租稅,和漸漸安定的生活並沒有帶給他過多的感觸,只不過長輩對他的管束越發鬆懈,也無需為了時時飢餓的腸胃發愁,有了許多自由,他便可以整天出去玩耍.

  時值盛夏,他經常在午後到江邊玩耍,若是不願回家,就脫衣下水抓幾條肥魚,在岸邊洗剝乾淨烤著吃了,他雖然小小年紀,可是水性已經出類拔萃,全然不懼江心水險。偏偏有一日,烤魚還沒有下肚,他就聽見遠處傳來一縷簫聲,那簫聲本是頗為清麗動人,但是不知怎麼回事,居重聽來卻是覺得淒傷悲涼,竟是想起早已亡故的父母,生出無家可歸的苦楚,心緒大亂之下,也顧不得填飽肚子,就順著簫音尋去。只是那簫聲雖然清晰可聞,卻是縹緲莫測,居重尋了半天才找到吹簫人,卻是一個青衣女子倚在臨江的巨石上弄簫。居重雖然年幼,但是飽經憂患,留心之下,便發覺那青衣女子神色淒楚,似有無限愁苦,就疑心那女子要投水自盡,當下便大呼小叫地奔了過去,想要勸解那女子不要自尋短見,結果自然是鬧了一個大紅臉。可是那女子也頗為欣賞他的膽量心性,反而溫和地詢問了他的身世來歷,並沒有怪責他失禮。

  之後幾天,居重鬼使神差一般到江邊等候,總是不等日上三竿,就會看到那青衣女子盤膝坐在石上吹簫。居重喜歡聽她的簫聲,雖然每次都會讓他心中有些難過,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夢見雙親,害得他醒來之後總是發覺淚流滿面,但是他還是喜歡聽她吹簫,常常藉故逡巡不去。

  又過了幾日,居重發覺似乎總也看不到那女子進食,便將烤好的魚和野味送給那女子,那女子先是有些怔忡,然後便笑著接受了。漸漸的,那女子每次見到他都會露出笑容,居重不知怎麼,越發覺得這女子孤苦可憐,就每每在她身邊呼叫玩耍,然後給她講述些得意的事情,例如和同村夥伴打架,諸如此類的小事,那女子總是含笑聽著,有的時候還會問上幾句,令居重越發喜歡和她相處。日子久了,那女子面上的愁容也漸漸散去,不像初見時候那般悲苦,簫聲一如既往的清麗,卻是多了幾分歡愉,在居重心中,更是隱隱將這個美麗的青衣姑姑當成了娘親的化身,為了享受從未領略過的親情,幾乎搜腸刮肚地想出一些好笑的事情講給那女子聽,生怕她厭倦了,從此不再到江邊來。

  至今居重仍然記得忽然有一天那女子沒有出現,之後自己在江邊接連等了三天,卻都沒有看到那女子的蹤影,當時心中的失落和悲苦,令他終生難忘,就在他灰心失望,想要放棄離開的時候,卻看到夕陽之下那女子緩緩而來,相別不過三日,那女子卻已經換上了緇衣圓帽,竟然已經不再是紅塵中人,可是她看著自己的目光卻依舊和藹,從那一日,自己便成了她的記名弟子。雖然這女子前前後後總共只教了自己兩年,可是卻讓自己受益匪淺,今日他能夠躋身一流高手的行列,都是多虧了無色庵主的指點。

  思前想後,居重幾乎痛悔不已,如果不是自己性子太野,十六七歲就忍耐不住,跑到外邊去闖天下,怎會令師父惱怒,甚至不讓自己再稱呼她師父,眼淚汗水涔涔而下,他跪伏在地上的身軀變得越發佝僂,心中隱隱傳來的痛楚讓他幾乎不能自已。

  不知何時,無色庵主已經站起身來,一手撫著他的髮髻,低聲歎道:「癡兒,癡兒,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我能夠有緣相會,已經是前世修來的機緣,這些年來,貧尼已經孤獨慣了,若非還時常記掛著你和煙兒,我早已不見世人了,你放心吧,貧尼今次是要赴南海朝聖,此去萬里路遙,道路險阻,只怕要花上幾年時間,到了南海之後,貧尼或者就不會再回來了,並非是惱怒你帶了外人來庵中,只不過鄉關路遠,你又在人海飄零,想來日後沒有機會見面了,你不要胡思亂想,貧尼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居重聞言越發驚愕,他和無色庵主相識多年,早已知道她的性子,知道她生性好靜,躋身尼庵與其說是潛心向佛,倒不如說是不願沾惹紅塵俗事,二十多年來,幾乎沒有離開無色庵百里之外,怎會想到去南海朝聖呢?

  就在居重心中疑慮重重的時候,無色庵主突然眉梢微蹙,揮袖輕拂,一縷無聲無息的暗勁透過緊閉的房門而出,房門紋絲不動,但是居重卻知道,這暗勁足可以令門後偷聽的人粉身碎骨,豈料暗勁彷彿泥牛入海一般,毫無聲息,無色庵主面色一寒,舉手似要出招,但是似乎想到了什麼,竟是停住了攻擊,冷冷道:「是何人前來驚擾貧尼清修之所?」

  門外傳來一個清越如同冰玉相擊的聲音道:「弟子顏紫霜冒昧前來拜見師伯,還請師伯不要怪罪弟子失儀之罪。」隨著語聲,一個青衣少女緩緩走入,襝衽為禮,居重愕然抬頭望去,正望見那少女一雙秋水明眸,那溫柔的目光中滿是悲憫慈和之意,居重不由心中巨震,竟是幾乎忘記了身在何地。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7
第四卷 蛟龍出水 第一章 還恩美玉


  無色庵主神情變幻良久,才冷冷問道:「貧尼早已不問世事,紫霜師侄乃是入世之人,為何到我這無色庵一行?」

  顏紫霜明眸顧盼,含笑道:「師伯雖然是出世之人,可是卻是平煙師姐的引路人,若是有人令平煙師姐身負重傷,險些葬身洞庭,莫非師伯就不想替平師姐討還公道麼?」

  無色庵主神色劇變,身上衣衫無風自動,刻骨的寒意殺機透體而出,竟是有不能自持之態,嘶聲道:「煙兒武功高強,能夠將她重傷的不過十數人,可是這些人不是她的長輩就是宗師級的人物,怎會和她過不去,你莫非是胡言亂語麼?」

  顏紫霜肅容道:「弟子怎敢欺瞞師伯,平師姐是和一個名叫子靜的少年比武時候受了重傷,唉,也是平師姐心軟,喜愛那人一身絕藝,惺惺相惜,手下留情,才會被人所乘,否則同輩之人,有誰能夠將平師姐傷成那個樣子呢?師伯若是不信,過些日子那叫做子靜的少年就會被燕王麾下的燕山衛大統領西門凜押解到信都去,原因是他竟然行刺燕王世子不遂潛逃,到時候師伯可以去問問子靜,弟子所說是否實情。」

  無色庵主聞言神色先是震怒,但是過了片刻卻又平靜下來,淡淡道:「紫霜身負重責,一向忙碌得很,怎會為了煙兒受傷這種小事前來打擾貧尼的清靜,你若有什麼事情不妨直言,同為翠湖弟子,貧尼自然有守望相助的義務,只是貧尼避世已久,只怕不能遂了你的心願。」

  顏紫霜也不掩飾,含笑道:「弟子想求師伯出手,在江水之上截殺幽冀燕山衛統領西門凜一行,旬月之內,西門凜就要接了子靜返回信都,若是師伯肯出手,不僅可以替平師姐報仇雪恨,紫霜還願以此玉珮相贈,不知道師伯意下如何?」說著,雙手奉上一塊晶瑩美玉,神態極其鄭重。

  居重早在顏紫霜進來之時便知道自己竟然得知了不該知道的隱秘,若依照他的心意,應該避開才是,可是偏偏顏紫霜有意無意擋住了門口,而無色庵主卻沒有任何示意,更何況他對無色庵主敬重非常,若能知道庵主一些往事也是心中之願,所以只是避讓到一邊,卻是豎耳聽著,渾然未察顏紫霜唇邊露出的一絲別有深意的笑容。

  聽到顏紫霜以美玉相酬之時,他心中便覺蹊蹺,仔細看去,那塊美玉雖然貴重,單最多不過是千金之物,別說師父從不在意這些世俗之物,就是自己從前費盡心思弄來送給師父的書畫字帖,早已經價值連城,居重完全不以為無色庵主怎會將這塊佩玉放在眼裡。

  豈料就在他心中腹誹之時,無色庵主那一雙原本幾乎毫無感情的眸子突然寒光四射,不僅雙手接過那塊羊脂美玉,神色間竟是激動非常,忍不住摩娑片刻,神色才終於恢復平靜,淡淡道:「還恩令珍貴非常,理當珍如拱璧才是,想不到宗主竟會給了你動用還恩令的權力,你應該知道就是宗主一生之中也只能動用三次,如果貧尼記得不錯,宗主為宗子之時就已經用過了一次,這次機會你便這樣浪費麼?」

  顏紫霜恭謹地道:「弟子縱然膽子再大,也不敢擅自動用還恩令,若非得到宗主許可,弟子絕對是不敢勞動師伯的,實在是這次的事情弟子力有未殆,只得請師伯出手,其實就是師伯拒絕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還恩令的機會只有一次,若是師伯失手,紫霜的一番好意就反成了歹意。」

  無色庵主揚眉冷笑道:「你也不必學著你師尊的性子,用什麼激將法,若是貧尼以為此舉不妥,縱然可以輕易得手,卻也不會貪圖這塊還恩令。

  顏紫霜微笑道:「此事不妨,不若等到師伯殺了西門凜一行之後,再收下這塊還恩令不遲,如果師伯不幸失手,或者不願下手,就當作沒有這回事如何?」

  無色庵主雖然聽出顏紫霜話語中的激將之意,卻也不惱怒,淡淡笑道:「你的性子倒是和秋心相似,只不過卻是少了幾分火候,宗主若是用起人來,便是佔了你的便宜,也往往令人覺得反倒是她吃了虧,便是我和她生來不合,相對之時,也常覺如飲醴酒,你卻是差的遠呢。你的好意貧尼領了,不過規矩就是規矩,殺幾個人便可得回還恩令,這已經是天大的美事,貧尼也不是心慈手軟的人,這令牌你先拿著吧,待貧尼取了那兩人的人頭之後,就會來收取這塊還恩令。」

  說罷手掌微動,那塊美玉已經緩緩飛出,顏紫霜伸手接過,面色卻是一變,只見原本潔白無瑕的玉珮上已經多了龍飛鳳舞的三個章草字跡——「平月寒」,方才明明未見無色庵主有何動作,卻無聲無息地在這羊脂美玉雖然外表溫和圓潤,內在卻是至堅至剛,無色庵主只以內力在上面鐫字,卻又絲毫不帶煙火氣息,這等功夫就是比起宗主也是相差不遠,若是她能夠學全太陰劍經,必然勝過宗主幾分。怪不得當年失去宗主之位,就以這位師伯最為激憤,更是不願接受翠湖外圍弟子的奉養,而是孤身到了此地,甚至出家為尼,可見她心中激憤,若能夠得到還恩令,從而得以提前返回翠湖,必然能夠滿足她生平夙願,翠湖得一大助力,這塊還恩令使用起來也是物有所值了。

  想到此處,含笑收起還恩令,顏紫霜按劍施禮道:「師伯既然已經願意收下還恩令,弟子就不再打擾了,時機一到,弟子便來敦請師伯出手,想必師伯也有些事情要和這位居兄說,紫霜就不打擾了。」

  無色庵主似乎是心中暢快,聞言微笑道:「你也別和貧尼使手段,貧尼明白得很,你要想在江水上截殺幽冀重臣,自嘉魚而下,若沒有唐家相助是萬萬不行的,你想必是想和那位師侯爺商量一下吧?」 雖然是疑問的語氣,可是只見她神色之間的篤定,便知道她深信必是如此。

  顏紫霜自然也不會在師門前輩面前矯飾,望了居重一眼,淡笑道:「師伯說得是,如今春水堂只怕更想殺了西門凜呢,就是殺不成西門凜,能夠殺了子靜,讓西門凜完不成上命,也是天大的好事,就是再花些代價,想必東陽侯也是情願的,只不過弟子還要和師堂主仔細商量一下,說不定他驚破了膽子,沒有膽量再次出手也是可能的。」

  居重聽了只覺怒火中生,在顏紫霜進來之時,他便已經暫時起身,此刻上前一步就要出手,雖然師冥在外人眼中不過是攀龍附鳳之輩,而且心狠手辣,無所不為,可是在居重眼中,卻是賞識提攜他的恩主,縱然是翠湖當世傳人,也不能這般侮辱於他,故而雖然明知不敵,居重卻依舊憤然欲出手。豈料他身形一動,便覺身前的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別說上前動手,就是想要開口說話,都是有所不能。居重眼中不由閃過驚駭之色,便是無色庵主面上也露出一絲驚容。

  顏紫霜有意無意地又望了居重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轉身走出門去,居重眼中閃過驚惶,此刻師冥武功未復,秋素華也是筋疲力盡,若是顏紫霜有意脅迫兩人,只怕大事不妙,這樣一想,脫身之念更切。雖然覺得身前阻力仍然十分強大,他也顧不得性命,強運丹田真氣,一聲怒喝,強行全部逼出體外,空氣中傳來畢畢剝剝的聲響,猛然之間,週身的束縛突然消失無蹤,居重早有準備,也不收勢,逕自撲向門口。他心中只當是顏紫霜是威脅,全沒提防敬若神明的無色庵主,豈料身軀稍動,就察覺一縷指風擊中他的後腰,渾身真氣不受控制得一瀉而出,居重身子一軟,跌倒在地。居重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掙扎翻身而起,抬頭看向無色庵主,目光中卻沒有一絲怨恨,只是靜靜的等待無色庵主的處置。

  其實居重並非是沒有想到無色庵主會出手,雖然他心中將無色庵主當成親人,可是卻也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未必有多少份量,方才顏紫霜攔住房門,卻又故意說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機密,單是無色庵主翠湖弟子的身份,以及那從未聽說過的還恩令,就已經將居重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憑著居重多年闖蕩天下的經驗,再加上見過無數殺人滅口的手段,並不會因為翠湖的俠義聲名而將顏紫霜當成善男信女,就是無色庵主,何嘗又不是殺伐決斷之人呢。只不過他自知在無色庵主面前沒有半分勝算,所以也就不做反抗,更何況多年恩義,對於無色庵主,他本就提不起反抗之心。

  見了居重的神情,無色庵主雖然的確動了些許殺機,也不覺心中有些悵然,淡淡道:「重兒可是以為貧尼要殺你滅口麼?」

  居重差點就要點頭,但是看到無色庵主的目光,不知怎麼想起昔日初見之時,那坐在江邊石上獨自弄簫的寂寞身影,心中一團熱火升起,他一字一句地道:「弟子相信姑姑絕不會傷害重兒的性命。」

  驟然聽到舊日的稱呼,無色庵主心中輕顫,那原本就有些動搖的心意再也堅持不下去,恍恍忽忽,她彷彿回到了二十一年前那生不如死的日子。

  翠湖出世入世之爭自從從來沒有停息,上一輩的宗主乃是出世一系,被宗主親自收養帶回翠湖的平月寒自然成了宗子的熱門人選,她也不負大家厚望,不到二十四歲,武功就已經冠絕同躋,可是當她埋頭苦練的時候,入世一系的精英岳秋心已經在江湖上博得赫赫聲名,與殺遍中原無敵手的賀樓啟焚香論武,綰回中原武林的面子,縱橫天下,扶危救困,隨軍出塞,護衛燕軍主將火鳳郡主,在大草原上殺得血流成河,全身而退,這種種功績卻都及不上她親手促成的洛陽會盟。令天下戰亂平息,百姓得以休養生息,這樣的功績遠遠勝過閉門造車的自己,所以宗子之位就這樣落入了岳秋心囊中。

  其實岳秋心繼位宗子之後,仍有數年緩衝,平月寒原本無需立刻離開翠湖,可是她性子激烈,竟然是第二天就不告而別,其實翠湖未能承繼宗主之位的弟子每一輩都有許多,若是隨隨便便棄置不顧,豈不是自減羽翼,所以翠湖多半都會有所安排。有些弟子原本就是出身翠湖旁系,自然可以直接回去,若是有無親無故的,和翠湖有干係的產業也可接納,這些被遣出的弟子既充實了翠湖旁系的力量,也讓她們有所依靠。偏偏平月寒心中懷恨,就沒有接受師門的安排。

  平月寒和居重相遇之時,正是她最低潮的時候,年幼的居重卻在那時撫慰了她的孤寂,所以她才會將居重收為記名弟子,斷斷續續傳授了一些尋常武功給他,這並不受翠湖門規限制,平月寒更是索性沒有將身份告訴居重,就算是居重少年時候自己出去闖蕩,做了水匪,後來被春水堂招納,這些事情平月寒都沒有過問,一來是因為居重並非是翠湖旁系,不過是她偶然傳授了一點武功的外人,二來也是因為不願居重受到翠湖約束。

  雖然平月寒並未將居重正式納入翠湖一系,但是患難之時結下的師徒情分,卻不是可以輕易一刀兩斷的,雖然居重知道了許多不該知道的隱秘,可是平月寒想到自己方才失神,忘記將他趕了出去,方是罪魁禍首,尤其是聽了居重斬釘截鐵的話語之後,這殺人滅口一事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心中猶豫片刻,無色庵主終於淡淡道:「重兒你已經聽到了許多隱秘,若是你肯立誓永不洩漏出去,貧尼便捨出面子去,不讓他人為難於你。」

  居重聽得心中一寬,但是他和無色庵主相識之時,正是其最脆弱的時候,所以他對於揣摩無色庵主的心思最有心得,只見無色庵主神色雖然漠然,但是雙眉微蹙,似有無限隱憂,便知道無色庵主替他擔待的必是極為為難的事情,既然不憂慮生死,轉瞬之間他便靈思泉湧,想到了解決眼前此事的關鍵。

  心思電轉之下,居重肅容問道:「姑姑好意,重兒銘感五內,但是弟子也知道輕重,既然弟子不慎得知翠湖隱秘,雖然姑姑有心庇護,但是一旦到了利害關頭,只怕就不管用了,重兒也沒有什麼宏圖大志,待在春水堂也不過是為了榮華富貴,只要不是迫弟子背叛侯爺,盡有可以商量的餘地。姑姑不妨揀能說的說上一些,如果重兒不覺得拘束,就是如了顏仙子的意也無妨,顏仙子和越國公也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前些日子她不就是和二公子一起前去長沙了麼?」

  無色庵主聞言冷冷一笑,道:「重兒要記住,這世上或者會有表裡如一的人,可是絕不是岳秋心和顏紫霜師徒,為了她們心中的大業,她們是可以犧牲一切的,別說是犧牲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就是犧牲手足至交,她們也不會心中稍動。既然重兒你有這樣的想法,貧尼也不必矯情,翠湖之中自有隱秘,除了像顏紫霜和煙兒那般光明正大在江湖上行走的弟子之外,還有許多旁系弟子也在各地行事。

  這些弟子的來歷各種各樣,有的是像你一樣被翠湖嫡系弟子收錄門下的記名弟子,有的是嫡系旁系弟子的兒女骨肉,總之只要能夠尋出和翠湖的淵源的,都可以算作旁系弟子的備選,之後只要經過兩位或者以上的嫡系弟子的認可,許下尊奉翠湖歷代宗主的誓言,便正式成為翠湖的旁系弟子,並不計較身份家世。雖然旁系弟子多半不能得到翠湖真傳,但是只要隨便學幾種翠湖收藏的絕技,也足夠縱橫天下了,更何況若得宗主允許,還可以修習一兩項翠湖絕學,自然有絕大的好處,但是最大的好處卻是你將來的子女門徒,若是有資質絕佳的女孩,便可列為嫡系弟子的優先備選。

  重兒你不過隨貧尼學了些微末武技,原本貧尼無意將你牽涉進來,無奈今日你得知了翠湖這些隱秘,若是不肯立誓尊奉翠湖歷代宗主,我要袒護你,也是很為難的。身為翠湖旁系弟子,倒也沒有什麼限制,只有三條戒律,其一便是所作所為不能有虧道義良心,其二是守望相助,禁止同門相殘,其三是嚴守門中隱秘,不得洩漏外人知曉。這些規矩你若願意遵守,貧尼就正式將你收錄為弟子,雖然礙於資質,你又是男子,不可能成為嫡系弟子,但是依照慣例,有一些貧尼自行參悟,脫胎於翠湖秘傳的武技,卻已經可以作主傳你。」

  居重仔細想了一想,發覺這些條件雖然寬鬆,但是操作起來卻也有許多漏子可鑽。不能有虧道義良心,說來容易,人生在世,又有誰沒有做過幾件虧心事呢?禁止同門相殘,既然允許門下嫡系旁系弟子各行其是,在各為其主的情況下又如何處置呢?就如同現在,自己是春水堂所屬,如果顏紫霜有朝一日和越國公翻了臉,那麼自己該如何做才不算同門相殘呢?倒是嚴守秘密這一條乃是題中應有之意,說起來也是無可厚非。

  考慮了厲害得失之後,居重再拜叩首道:「能夠拜入翠湖門下,是弟子的榮幸,居重本是資質粗陋之人,幸得姑姑收留教導,才有今日的小小成就,怎能為了居重一己之私,令姑姑為難,不過弟子可不喜歡受那顏紫霜擺佈,既然煙妹也是嫡系弟子,不如等到哪一日您和她都在的時候,弟子再立誓如何?」

  無色庵主聽得心中一快,她本就憎厭岳秋心,連帶著將顏紫霜這宗主親自收入門下的得力弟子也當做了眼中釘,而平煙既是她親自引入翠湖的心愛弟子,性情稟賦和她又是極像,居重這樣的偏私自然十分得她歡心,愉悅之下,無色庵主笑道:「這卻無妨,你心意既明,顏紫霜又要請我出手,這點小事諒她也不會放在心上。」

  聽到這裡,居重心中疑竇再起,忍不住出言問道:「師父,您原本已經準備去南海隱居,為何只為了一塊什麼還恩令,就放棄了既定的行止,莫非那還恩令威勢如此之高麼,師父不是說翠湖對門下弟子的約束並不強烈麼?」

  無色庵主神情微變,欲言又止,良久才漠然道:「這還恩令對於有些人來說倒也無所謂,可是對大多數翠湖弟子來說卻是夢寐以求的恩德,重兒你也是孤苦之人,可知道這世上有什麼痛苦時時魂牽夢縈,縱然是繁華深處,也不能消退半分?」

  居重聞言一怔,他自是不會敷衍無色庵主,冥思苦想片刻,世事每不如意,人間的痛苦多種多樣,卻是哪一種痛苦如此深重呢?心念千回萬轉,居重不由陷入了苦思,他在江湖上闖蕩的時候,自然有放蕩不羈的時候,在春水堂之中,更有縱情聲色的機會,但是每每酒後夢醒,那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痛苦,卻始終縈繞在身邊。只不過從前他卻不曾留意罷了,今日無色庵主提起,居重心中頓時明瞭了昔日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神色迷茫地道:「重兒明白,那便是天涯孤蓬,無家可歸之痛,縱然是富貴榮華,名動天下,這一種苦痛也是難以排遣。」

  說到此處,居重眼中已是有了淡淡的水氣,無家可歸,自己不就是無家可歸之人麼,當年收養自己的親戚,早已經用金銀做了報答,卻也從此互不往來,唯一勉強可以令自己稍有慰藉的,便是無色庵主,只是無色庵主素來冷漠疏離,相處之時也是威嚴多過慈和,少有真情外露之時,越想心中越是苦痛沉重,居重連忙收斂思緒,低下頭去。

  無色庵主聞得這錐心之語,縱然是早有準備,仍然覺得心中刺痛,卻是不肯流露出來,只是淡淡道:「貧尼自幼被先宗主收錄門下,本就孤零一身,除了翠湖之外,再沒有棲身之處,貧尼心中早已將翠湖當成了家,貧尼一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能夠重回翠湖,若是生前不能如願,便是死了也希望能夠歸葬翠湖,只是這簡單的願望卻是翠湖弟子最難達成的奢望,千百年來,能夠返回翠湖或者歸葬翠湖的不過十之二三。」說到此處,無色庵主眼中閃過黯然之色,陰鬱的目光彷彿是想起了那許多同病相憐的長輩姐妹。

  片刻,無色庵主恢復平靜,緩緩道:「這還恩令便是可以返回翠湖的信符,為了這塊還恩令,別說是南海之行可以暫緩,就是作些違心之事又有什麼要緊!」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8
第四卷 蛟龍出水 第二章 依依惜別


  當寧素道還未走近平煙養傷的庭院之時,耳中已經聽到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麗簫音從花木扶疏掩映的小樓之中傳出,絲絲縷縷,如同瀟湘夜雨,悄然入夢,令人不知不覺間已經陷入到無盡的迷夢當中。寧素道本是世家子弟,對於音律本就頗為精通,聞得簫聲卻也不禁動容,卻非是因為弄簫之人技藝精湛,而是因為那清麗婉轉的簫音之中透露出的無奈悲愴。洞簫音色低沉,所奏簫曲往往淒迷低徊,這淒婉簫音本是尋常之事,可是寧素道卻已經猜到這吹簫之人正是平煙,所以才會這般驚訝。

  平煙乃是翠湖年輕一輩數一數二的高手,生性又是冷漠孤傲,這些日子她在府中養傷,幾乎是與世隔絕,除了調理傷勢之外,閒來便是臨帖讀經,對黃夫人送去的琴簫棋坪之類用來消愁解悶的物事並不留心,諸人包括寧素道都只當平煙不精音律,饒是如此,今日聽到簫音,最多也不過是一笑了之,唯有這簫音中的絲絲愁緒才令寧素道動心,以他對音律的熟諳,自然知道這非是簫曲應有之意,而是吹簫之人心情的體現,但是什麼事情能夠讓平煙這樣的女子如此愁苦呢?想到此處,寧素道心思千回百轉,直到簫音漸漸低了下去,繼而無聲無息之後,才邁步走到樓下,通名求見。

  不多時兩個侍女稟報了平煙之後,出來相迎。寧素道隨著兩個侍女走入小樓,這座小樓原本是吳衡寵妾黃夫人的住處,此刻已經是讓給了平煙,花廳的陳設素雅,正中擺著一張棗木方榻,階下左右擺著淡黃色的古籐太師椅和青竹台幾,方榻背椅上面的墊子都是粗麻的面料,雖然看著粗陋,可是配合廳內的陳設,卻是有著說不出的韻味,時值暮秋,廳中更是擺了幾盆各色菊花,沁人心脾的香氣溢滿小廳。令人心曠神怡。雖然不是第一次走盡這間小樓,素日吳衡也在這裡召見過他,平煙暫住此地之後,寧素道也曾前來拜見,可是今日前來卻仍然覺得清幽閒適,心中原本的煩惱竟是也消散了許多,坐在一張籐椅上,接過侍女奉上的香茗,等著平煙下樓。

  只等了片刻時間,便見到平煙拾階而下,身上穿著一件青緞寬袍,卻沒有佩劍,反而腰間雪亮的絲帶上插著一支淡黃色的竹簫,青絲如瀑,只用一根玉簪綰住,容色略顯憔悴,但是或許是內傷未癒的緣故,勝雪的肌膚上帶著淡淡紅暈,竟是憑添了幾許艷光,若非是她面上神情淡漠冷凝,就是鐵石心腸也會不禁動心。

  寧素道起身溫和地道:「見平仙子的氣色,傷勢想必已經好很多了,不知道仙子召寧某前來有何見教?」

  平煙漠然道:「也沒有什麼要緊事情,聽說幽冀的使者已經到了臨湘,想必明日就會到達岳陽,他們若是到了,滇王想必就會將他交給幽冀使者吧?」

  寧素道心中一顫,雖然按照道理說,平煙和子靜兩敗俱傷,被王上所救,那麼平煙自然也沒有理由干涉南寧如何處置子靜,更何況子靜又是在南寧屬地行刺滇王貴賓,如今又是盟友的燕王世子,無論滇王是處死子靜還是將子靜交到幽冀手上,別人都沒有理由過問。可是無論如何,寧素道不會忽視子靜的武道宗傳人的身份,只憑著這個身份,身為翠湖出世一系的平煙,就有無數理由不會讓南寧趁人之危的手段得逞。所以不論是吳衡還是寧素道,都有意無意隔絕了平煙養傷的住所,而平煙又出乎意料地全無向門中通風報信的舉動,才令兩人漸漸放下心了,可是今日平煙突然發難,卻令寧素道措手不及,心中盤算著深居小樓,不與外人相見的平煙是如何得知此事,寧素道謹慎地道:「此事的確是有的,許子靜雖然年少無知,可是他行刺燕王世子之事已經天下皆知,王上為了向燕王世子有所交待,只能如此做,其實王上已經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只憑著此子殺我南寧諸多勇士的大罪,就應該將他斬首示眾。」

  他話語中暗藏鋒芒,若是平煙反對將子靜交給幽冀,那麼就會面臨滇王處死子靜的結局,反而不如坐視幽冀使者帶走子靜,若是有心相救,千里迢迢,總有可乘之機,若是在這裡翻臉,別說平煙傷勢未癒,雙手筋骨也正在恢復之中,根本不可能握劍殺敵,就是她全無傷損,也不可能有三成勝算。

  孰料平煙神色淡漠,竟似是全然沒有聽出他言外之意一般,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在幽冀使者抵達之前,我想再見見子靜,若是沒有問題,還請郡守向王爺稟明此事。」

  寧素道心中一寬,若僅只如此,就是自己也可以作主,不過他心中有些疑問,便含笑問道:「多謝平仙子體諒王上的難處,只是這等要求仙子為何不直接向王上提出,不知道仙子是如何知道幽冀使者將要到此的,不是這兩個丫頭多嘴吧?」說到此處,冷冷瞧了兩個在一邊伺候的侍女一眼。

  這兩個侍女都是心驚膽戰,一瞬間臉色變得蒼白如紙。她們都是寧素道家中的侍女,原本被撥給黃夫人使用,這次又被遣來伺候平煙,對於家主自然是畏懼萬分,更何況寧素道雖然平日雍容儒雅,但是御下治家卻是極嚴,對於犯錯的侍女家奴一向是毫不容情。她們原本是去向黃夫人稟報事情的時候無意中從黃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女芸兒口中得知的,因為平煙不喜歡身邊有人服侍,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召喚她們上樓,所以她們便在樓下竊竊私語,想不到卻被平煙聽在耳中。此刻這兩個侍女生恐平煙說出真相,那麼她們縱然不死也逃不過寧素道的家法,便都忍不住用懇求的目光望向平煙。

  平煙卻似乎毫無所覺,只是淡然道:「平煙雖然在郡守府中養傷,卻非是與世隔絕,自然有同門傳來訊息,幽冀使者之事所知者甚多,又怎瞞得過我,只不過此事平煙也不想過問,子靜的生死榮辱,自有他自己承擔,只是若是不能在他離開之前見上一面,卻是平煙心中莫大的遺憾,滇王殿下也是武人,當不會拒絕才是,只是平煙卻不願用這樣的小事麻煩王爺,若是寧郡守肯成全此事,平煙感激不盡。」

  寧素道心中一跳,他雖然覺得平湮沒有機會和外界接觸,可是畢竟沒有十足的把握,翠湖弟子有多少手段,不是他可以揣測的事情,平煙自承仍和同門有消息往來,他聽來也是將信將疑,但是目光無意中瞥見兩個侍女略帶驚慌的面色,就知道多半和她們有關,心中不禁生怒,但是既然平煙掩飾了過去,他也不好當面揭穿,略略沉思了一下,覺得不能拒絕平煙的要求,便起身一揖道:「平仙子言重了,此乃易事,不需向王上請示,寧某便可作主。若無意外,片刻之後,侍衛就會將人送到此處。」

  平煙漠然道:「多謝郡守大人寬宏,在幽冀使者到來之前,可否讓平煙和那人獨處一段時間?」

  寧素道略一猶豫,便欣然答允,他雖然非是專心武道之人,也知道平煙多半是想和子靜再作切磋,這樣的事情他自然是不會阻止,畢竟他也看得出吳衡對那少年刺客的另眼看待,更何況得罪平煙也是不智之舉。

  送走了寧素道,平煙轉身上樓,這座小樓的二層乃是黃夫人的寢居,也是頗為淡雅精美,只不過平煙毫不放在心上,她對身外之物本就看得淡然,伸手推開另一扇房門,外面卻是一個露台,四處樹木環抱,將這露台和周邊隔絕開來,別有一番幽靜。平煙將足上絲履丟棄到門邊,只穿了白色錦襪,赤足走到纖塵不染的露台中間,那裡鋪著一張竹蓆,上面放著兩個蒲團,一爐清香,平煙坐在一個蒲團之上,解下腰間竹簫,心中生出淡淡的惆悵,將簫就口,緩緩吹奏起來。雖然她的手傷還沒有完全痊癒,還不能活動自如,但是一些輕巧的動作已經無礙,寫字吹簫都無妨礙,她也喜歡藉著臨帖鍛煉雙手,加快恢復的速度。

  平煙少時隨著無色庵主,便學過弄簫,她在這上面天分非常,一曲洞簫幾乎出神入化,但是後來卻覺得玩物喪志,以致耽擱了練劍的進度,所以便不再弄簫,到了今日,便是翠湖同門,也多半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簫藝,只是這幾日她心中鬱結,所以才重新揀起竹簫,不過是為了消解心中塊壘罷了。

  一曲終了,耳中便傳來沉凝微弱的腳步聲,細細聽去,平煙心中泛起一個清秀少年孤傲凌雲的身姿,唇邊露出一縷微笑,轉瞬逝去,冷冷道:「子靜既然已經來了,就過來坐吧。」

  身後傳來楊寧同樣淡漠的聲音道:「你為什麼要見我?」

  平煙不需回頭也能夠猜到楊寧眼中的神色,此刻必然是幽深冰冷得如同寒江一般模樣,心中輕歎一聲,微笑道:「自然是替你送行,此地一別,再見已是遙遙無期,莫非你還記恨我麼?」

  楊寧聽到平煙的話語,身子便是一震,就連足上的鐐銬也發出輕響,他並非是不再怨恨平煙,當日他甚至寧願同歸於盡,也不肯偷生,就是因為恨極了平煙,可是今日一見,卻聽到這樣的話語,他心中隱隱覺得平煙的性子執拗高傲之處和自己頗為相似,若是自己,就是知道錯了,也斷然不肯隨隨便便向人承認,這樣的軟弱言語,已經很隱晦地流露出了歉意。楊寧對平煙本就沒有什麼惡感,不過是痛恨她的行為才會生出怒意,今日見到平煙心意改變,恨意不由淡了,再想到自己差點將這女子拖著一起上了黃泉路,心中反而生出一絲歉意來。他手段雖然狠辣,但是心性卻是單純,心中敵意散去,面上便不由露出一絲赧然來,便也端端正正坐到蒲團上,目光落到那爐清香上面,岔開話題道:「平姑娘也想和我焚香論武麼?」

  平煙淡淡一笑,若有意若無意地道:「焚香論武雖然是雅事,可是平煙自然還沒有這樣的造詣,若是你已經達到這樣的境界,倒令平煙自愧不如呢。」

  楊寧被搶白的面色一紅,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平煙卻也不為難他,神色轉為嚴肅,冷冷道:「九殿下想必已經不想隱遁江湖了吧,否則怎會向滇王殿下自承姓許,只不過若非有心人,恐怕很難想到許子靜便是楊寧,殿下倒是不如乾脆說出真實姓氏,說不定還會令人更快地發覺殿下的真正身份呢?」

  看到平煙露出的嘲諷神色,楊寧卻沒有發怒,敏銳的直覺令他感受到平煙真正的心情,平煙當真是為了他的安危著想,只不過他早已經想通此事,便坦然笑道:「姑娘過慮了,這時節能夠猜到我身份的不過是寥寥數人,便是當日的燕王世子,不也是茫然不知我的身份麼?」一邊說著,卻忍不住側耳傾聽,提防隔牆有耳。平煙見狀微微一曬,嘲諷地道:「你放心吧,你我兩人雖然都傷勢未癒,但是耳力卻不會減弱半分,除非是滇王吳衡,岳陽城中誰能夠在一旁偷聽呢?而滇王殿下乃是天南刀尊,堂堂的南疆之主,就是再緊要的事情,也不會作出這樣失禮的事情。」

  楊寧不禁聯想到吳衡在一邊偷聽的詭異景象,忍不住笑道:「平姑娘說得是,吳前輩那樣的人物,怎會作出那樣有失身份的事情,若是小子倒還罷了,人微言輕,武學衰敗有損師門尊嚴,就是平姑娘,身為翠湖出世一系的第一高手,想必也是做不出這種事情的。而且我不過多說了一個姓氏,縱然天下人都是睿智英明,也不可能通過一個姓氏就猜測許子靜便是楊寧吧?若是那些知道師尊和娘親的關係,知道楊寧乃是武道宗傳人的有心人,我縱然不說姓氏,他們難道還想不到我的身份麼?更何況楊寧非是藏頭縮尾之人,雖然無意宣揚自己的出身,卻也沒有必要掩飾隱藏,若是有人想要利用我的身份行事,我自會給他終生難忘的教訓,以血還血,不過如此。不論是娘親還是父皇,他們都不曾辱沒了楊寧,縱然人人都知道我是楊寧,那又有什麼要緊?」

  平煙用嶄新的目光定定瞧著楊寧,不過是些許時日不見,楊寧在她眼中已經是氣度大變,從前的楊寧給她的印象是冷傲孤寂,便似受傷的獨狼,離群的孤雁,縱然是桀驁不遜,也有幾分難言的傷痛,可是此刻在她眼中的楊寧,雖然孤傲依舊,可是眉宇間卻多了自信的光芒,不再有那份隱晦的軟弱,不再有被拋棄的激憤,而是自信坦蕩的少年英傑。平煙眼中閃過一絲欣然,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令這少年心境上的修為有了飛躍似的進步,可是她仍然樂於看到這樣的結果,這少年的前途本是荊棘處處,若沒有足夠寬廣的心胸,平煙真的不知道他能否堅持到最後。

  將千萬種思緒化作一聲輕歎,卻又吞入腹中,平煙淡淡道:「九殿下許我為翠湖出世一系第一高手,這我可不敢當,雖然平煙自負在這一輩中可以獨佔鰲頭,但是我出世一系本就實力強大,雖然這三十年來給入世一系壓了過去,可是平煙的前輩之中,武功超絕的不在少數,即使失去終年研讀劍經的機會,卻往往能夠別出蹊徑,自行開拓新的境界,就是沒有這樣的才能,也能夠精研自身所學,縱然勝不過宗主,不能名列宗師之列,武學造詣上卻也是相差無幾。平煙若是和她們比起來,便如螢火之光與皓月爭輝,不說別人,便是平煙的引路人,啟蒙恩師,她的劍法就是孤懸天外,自成一家,子靜若是遇見她們,可要小心翼翼,若是不敵可要記著逃走,她們的輩分功力都在你之上,輸給她們也不是什麼丟面子的事情。」

  楊寧聽得迷惑,忍不住問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定會和貴宗長輩交手似的,你我兩宗雖然世代相仇,卻並非是為了世俗恩怨,當日既然我們選擇了決戰,今生注定,你我便是宿命的對手,除非你我之中死了一人,否則斷不會更換對手,武道爭鋒非是群毆,平姑娘你的長輩怎會向我出手呢?」

  平煙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她心中明白,雖然自己多日來不和宗內聯絡,隱下和楊寧交手之事,可是有些事情卻往往是欲蓋彌彰,和顏紫霜匆匆一面之後,便多日不見音訊,以顏紫霜的聰明,必會仔細察訪,滇王吳衡雖然也有意隱瞞平煙在郡守府中養傷之事,可是為了避免翠湖誤會,定然不會真正阻止,一旦顏紫霜查到真相,必然發覺自己種種行為的不妥之處,更會想到若非子靜的身份有些問題,自己是不會這樣行事的。

  而顏紫霜一旦生出疑心,必定會向宗主稟報,宗主一向偏愛紫霜,縱然心中尚有顧忌,不會揭破楊寧的真正身世,可是也難免會洩漏片言隻字。而顏紫霜一向聰明穎悟,就是不能猜到子靜便是九殿下楊寧,也會想到武道宗和幽冀必定大有淵源,為了提防楊寧回到幽冀之後會增強羅承玉的勢力,必定不會讓楊寧這樣子去到幽冀。

  而在平煙心目中,顏紫霜雖然表面上似乎心慈手軟,但是一旦到了關鍵時候往往殺伐決斷,心狠手辣之處無人能及。楊寧雖然無心世事,可是一身行止卻關係天下大勢,除非是能夠將楊寧控制在手中當作影響幽冀局勢的棋子,否則她是萬萬不會將楊寧放任自流的。既然不能明著從滇王吳衡或者幽冀使者手中索要刺殺燕王世子羅承玉的刺客,那麼途中設伏,利用其他的勢力截殺便是唯一的選擇,想必江水之上已經是羅網重重,而在洛陽、南寧、江寧勢力犬牙交錯的江水之上動手最是符合她的利益。為了一舉得手,不僅顏紫霜可能親自出手,就是再請出一兩位師門長輩也不是什麼難事,而這其中,專志於武道修行的翠湖出世一系的高手,最適合被她利用。因為翠湖入世一系的上一輩弟子,多半都有自己的勢力和特別的身份,調動她們出手,往往關係甚大,不便使用,而翠湖出世一系則羈絆少得多了,尤其是距離最近的恩師無色庵主,就是最合適的人選。更何況既然顏紫霜察覺自己對翠湖有了不滿疏離之意,反而和翠湖的「敵人」走得頗近,那麼這件事情若不讓出世一系也淌入混水,那麼平煙倒真會看輕顏紫霜這個宗主親信的嫡傳弟子了。

  只可恨平煙雖然明白其中因果,卻是無能力挽狂瀾,她能夠對翠湖隱瞞楊寧的真正身份,已經是最大限度的幫助了,若是還要用謊言欺瞞,就是顏紫霜肯不追究,岳秋心也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而顏紫霜若是真的請動了翠湖出世一系的師門長輩,平煙更是無能阻止,縱然是宗主,對於已經離開翠湖的同輩師姐妹,也只有建議之權,沒有任意指使的可能,更何況她一個尋常的翠湖弟子呢?不過平煙卻知道自己請不動的人,顏紫霜卻未必請不動,一來這個師妹最是能言善道,二來她手中還有宗主賦予的權力,自己唯一能夠盼望的也就是恩師不會介入此事,一旦恩師真的有意出手,那麼自己縱然在當面,也是萬萬不能阻止的。

  心中千回百轉,終究化作一聲嗟歎,平煙漠然道:「我這裡有一式劍招,想要向你挑戰,下次相見之時,你若能破去此招,便是你贏了一局,不知道你可願意接受我的挑戰?」

  雖然有些疑惑平煙為何不肯回答自己的問話,可是對於挑戰楊寧是斷然不會拒絕的,因為平煙手傷未癒,因此只是以簫代劍輕描淡寫地演示了一招劍法,可是看在楊寧眼中卻是身軀巨震,那一式劍法如同孤懸天外的絕峰,雖然平煙只是隨便使來,可是楊寧卻覺得殺氣撲面而來,左思右想,竟是沒有法子防住那一劍,不由陷入深深的苦思之中。

  也不理會怔在那裡苦思冥想的楊寧,平煙拿起竹簫就口,吹奏起了簫曲,初時簫音婉轉悠揚,便如秋夜寒雨,絲絲縷縷滲透了人心,楊寧漸漸放下心緒,凝神聽著洞簫之聲,平煙見狀微微一笑,簫音一變,卻是多了幾分劍氣殺機,抑揚頓挫之間,便如招式變換,楊寧雖然不通音律,可是跟在雙絕身邊也是常常聽兩女弄簫撫琴,卻是能夠品味到音律起伏的妙處,再看到平煙挑釁的眼神,竟是理會到了她以簫音挑戰的心意。不由心中豪氣頓生,伸手一扯,竟是已經用上了全力,那精鋼鑄成的鐐銬居然如同紙糊泥塑一般,被他扯得粉碎,微微一笑,楊寧已經直身而起,便在露台之上揮袖起舞,雖然手中沒有兵刃,可是如同利刃一般的勁氣隨著他的動作四處飛揚,只不過除了絞碎了露台四周的一些秋葉枯枝之外,倒是沒有造成更大的損害。

  平煙的簫音卻是越來越縹緲難測,竟是在楊寧招式轉折的空間繚繞進退,幾乎是楊寧的招式稍有空隙,那簫音就趁勢而入,簫聲時而高亢激昂,時而幽怨低回,倒像是別開生面的爭鬥,而非是弄簫起舞的雅事。

  正在簫音越發急切,宛如急雨切切之時,平煙和楊寧卻同時微微皺眉,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錚鳴,一抹掣電驚虹向楊寧激射而去。

  楊寧的身形略一折轉,已經將那柄長刀接到手中,目光在站在門口的段越身上一掃而過,他方才正覺手中空空,不能如同青萍一般舞劍為樂,此刻手中多了一柄鋼刀,卻也差強人意,便無心多想,手腕一震,刀光如雪,瞬間籠罩了整個露台。這時候平煙已經避到露台一角,微闔雙目凝神弄簫,簫聲便如一線細絲,無論如何摧折,卻是毫無斷折之意,便在那刀聲錚鳴之中若隱若現,無論刀風罡氣如何強勁,卻也壓不過那連綿不絕的簫音。

  楊寧心念一動,手下的刀勢卻是緩慢了下來,刀光緩緩流動,宛如流水繞孤村,竟是說不盡的悠閒自得。平煙的簫音不由也變得嗚咽低沉下來,便如寒泉冰凝,步步艱難,楊寧眼中閃過一縷寒芒,刀勢突變,便如鐵騎突出,簫音被刀聲攪得支離破碎,彷彿是鐵蹄踏碎了寒冰一般模樣。平煙一怔,雖然是輸了一招,卻是沒有心情再爭鬥下去,目光在段越身上一掃而過,心知這青年將領突然來到,更是不尊禮法直接上樓,想必已經有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心中輕歎,放下竹簫,輕輕撫摸著光潔的簫身,卻是漠然不語,只用一雙冰冷的眸子向段越望去。楊寧也收刀住手,雖然僥倖佔了些許便宜,不過他仍是意猶未盡,所以他看向段越的更加冰寒。

  段越微微苦笑,一揖道:「幽冀使者已經到了郡守府,王爺吩咐,請子靜公子過去。」

  平煙神色一變,冷冷道:「幽冀使者不是還在臨湘麼?怎會現在就到了?」

  段越答道:「這次奉命前來拜謁王爺的使者乃是燕山衛統領西門凜,隨行的還有副統領凌沖,路上遇到了春水堂偷襲,損失頗重,故而西門統領為了以防萬一,先來岳陽求援,西門統領身手卓絕,所以沒有消息傳來,此刻就是西門統領想先見見子靜公子,還請平仙子見諒。」

  平煙向楊寧望去,只見他神色凝重,眼中更是暴射出寒芒異彩,卻是沒有畏懼不願之色,輕輕一歎,道:「子靜,你去吧,你若是能夠安然無恙,三年之內,我必定前去尋你比武,到時候你若是沒有寸進,可別怪我出手無情。」

  楊寧只覺得心中激動難抑,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幽冀來人,可是這一次卻是不同,雖然仍覺前途茫茫,可是他心中卻有著更深的渴望,抱拳一揖,他對平煙深深施禮道:「多謝平姑娘替我送行,今次是我對不住你,以怨報德,用了無賴的法子和你同歸於盡,姑娘並不怨恨在下,臨行又蒙姑娘傳劍,將來若有爭執,在下必定相讓姑娘一次。」

  平煙聞言不由好笑,但是目光落到楊寧面上,只見他神色稚氣中帶著無比的鄭重,就知道這樣的承諾已經是令他極為為難的了,便也起身還禮,卻沒有任何言語。

  楊寧微微一笑,轉身將長刀還給段越,逕自走了出去,望著楊寧孤傲寂寞的背影,平煙心中生出一縷悲意,卻又轉瞬逝去,玉容變得沉靜冰冷,再無一絲情緒流露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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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蛟龍出水 第三章 暗波洶湧


  吳衡放下羅承玉親筆書信,目光在西門凜面上停了片刻,卻見這個男子面色始終沉靜冰寒,縱然在自己炯炯目光下仍然沒有半分動搖,心中不由輕歎,若論人才,燕趙之地卻是勝過南疆偏僻之地,就是中原之地也未必及得。

  吳衡心中雖然思如潮湧,面上卻是分外平和,笑道:「本王已經遣人去提那刺客,一個小小的刺客竟然勞動西門統領親來岳陽,想必世子殿下對那人重視非常,幸好本王擒住了他,若是他鴻飛冥冥,只怕本王也沒有機緣見到西門統領這等人物了。」

  西門凜起身一揖道:「王爺言重了,在下不過是個護衛統領,既無文武官職在身,也無什麼可以見人的功績,能夠拜見王爺,才是西門凜的榮幸,這次在下前來,提取刺客確實是一項重任,另一件事情卻是更為重要,不知道王爺可知曉錦繡郡主將在十一月中旬設宴選婿,此事關係重大,殿下遣在下前來也是想問問王爺的意見。」

  吳衡略略一怔,卻也覺得合情合理,在他看來,為了一個刺客,即使是武道宗傳人,堂堂的燕山衛統領親自前來,也是有些太過了,心中正在猶疑,聽到西門凜說還有要事,這才寬下心來。但是想到西門凜提起的事情,卻是沉吟起來,良久才道:「西門統領親自前來,可見世子殿下對此事重視非常,本王並無適齡子侄,這次漢王愛女錦繡郡主的選婿盛典,我南寧只能旁觀了,這卻也是無奈之舉,只可惜世子殿下不便西行,否則必定獨佔鰲頭,獨佔花魁,錦繡郡主據說乃是品貌雙全的好女子,若是世子殿下遣媒成都,說不定倒有幾分希望。」說到最後,言語中已經有了幾分笑謔,但是神色卻是越發凝重,顯然他的心情並沒有那麼輕鬆。

  西門凜搖頭歎道:「世子殿下的婚事早已定下,是當年郡主的鈞命,未來的世子妃便是幽冀左將軍方桓的愛女方雁方小姐,待到殿下即位之後,也是殿下守制期滿之時,便會大婚,雖然錦繡郡主也是德容雙馨的好女子,卻是漢王正妃所出,備受漢王寵愛,別說萬萬不會允許這樁婚事,就是漢王和錦繡郡主有意,世子殿下也沒有委屈方小姐的道理,只怕若是世子當真去求親,縱然不會激怒漢王殿下,方將軍也會勃然大怒。我家殿下的意思,只要錦繡郡主選中的夫婿不是楊、唐兩家的人選,那就無妨了,只可惜這兩家前去求親的人選都是出類拔萃的佳子弟,我家殿下為此十分憂心。不過漢王屬地和幽冀並不接壤,倒是王爺和益州屬地毗鄰,又有諸般舊恨,一旦益州被楊唐兩家唆使,那麼南疆即將刀兵再起,王爺想要向瀟湘發展的努力只怕就前功盡棄了,所以這件事情,對南寧的影響,只怕更勝過對幽冀的影響呢。」

  看著西門凜似笑非笑的面容,吳衡心中一陣煩惱,益州形勢的變化對於強勢的皇室自然影響不大,而幽冀和江寧距離成都也頗遠,果然是對於南寧影響最大,可是偏偏自己卻無能為力,明明知道錦繡郡主的婚事可能會改變益州的對外戰略,可是南寧卻沒有合適的人選去提親,為了此事,吳衡早已盤算許久。雖然早有明悟,但是被西門凜說穿之後,吳衡也不免心中惱怒。

  看到吳衡面色陰沉,西門凜也是見好就收,含笑道:「其實王爺也是太光明磊落了,我們兩家只不過不希望益州不會發生改變天下局勢的變化,既然我們兩家都沒有合適的人選前去提親,何妨遣使前去道賀,只要能夠擾亂楊唐兩家的求婚,不論錦繡郡主選了何人為婿,又和我們有什麼相關呢?」

  吳衡歎道:「只怕不容易,皇室派去成都的請婚使是豫王楊均,豫王乃是當今天子的皇弟,不論相貌英俊,文治武功都是楊氏中的佼佼者,如今已經是手握實權的朝廷重臣,更難得是為人至孝,天下皆聞,又兼尚未婚配,當世能夠和他相提並論的本就不多,就是唐氏的請婚使唐仲海,雖然有些少年意氣,可是也算得上少見的青年英傑。更何況這兩家必然都會派出高手護衛請婚使,縱然我們想要搗亂,只怕也很難得手,就是想要擾亂錦繡郡主招親的盛事,只怕也很難得手,畢竟楊、唐、李這三家都不是容易對付的。卻不知世子殿下準備派誰前去道賀呢?」

  西門凜微微一笑,道:「錦繡郡主選婿,自然是難得的美事,幽冀自然要派重臣前去祝賀,這次的道賀使者乃是我家世子的先生,鳳台閣主吳澄,與王爺份屬同宗,奉了世子之命前去成都賀喜,不知道王爺準備派何人為使,到時候也好互相照應。」

  吳衡眼中光芒一閃,暗自沉吟不語,鳳台閣原本只是信都郡主府所設的尋常職司,掌管府中文書往來,如今卻已經是羅承玉控制之下的信都權力中心。鳳台閣下轄四司,青龍司主文書往來,白虎司主內部靖安,朱雀司主探察敵情,玄武司主護衛刺殺,這都是已經被天下諸侯察知的秘密,可是鳳台閣主卻始終隱在暗處,不為人知。今次羅承玉居然派了此人前去成都賀喜,不僅是預示著鳳台閣即將浮出水面,也宣示著羅承玉即將完全掌握幽冀大權,這其中自然涉及幽冀的內部紛爭,而且明顯羅承玉越發佔了上風,否則派去成都的使者就會是燕王許彥的親信了。

  不過在吳衡來說,這倒是個誘惑,若是趁機瞭解一下這位鳳台閣主,自是最好不過,這位鳳台閣主乃是可以影響幽冀策略的重臣,又是羅承玉的先生,想必可以看出一些羅承玉行事作風的端倪。既然如此,他派去的使者就不能是敷衍了事的尋常人選了。想了片刻,下了狠心,吳衡正色道:「既然世子殿下都派了自己的先生前去道賀,本王和益州毗鄰,更不能擔上輕視漢王的惡名,巴陵郡守寧素道乃是本王心腹,這次本王會派寧郡守前去成都道賀,你我兩家可要戮力同心啊!」

  最後一句話尤其意味深長,西門凜聞言微微一笑,他自然知道吳衡心意,不過這次錦繡郡主招婿之事事關緊要,除了吳先生可以隨機應變,代世子殿下作主之外,就是自己也不能夠勝任這個重要的任務,更何況自己若是去了益州,只怕一出了什麼事情,別人的目光都會立刻擊中在自己身上。比較而言,吳衡雖有些私心卻也無妨,若是他派了寧素道出使成都,寧素道這樣的人物必定不會碌碌無為,兩家聯手盡情施為,至少也能攪亂錦繡郡主選婿的盛事。

  事情已經商量妥當,西門凜又起身下拜道:「這次在下雖然是奉命前來和王爺商量成都之事,但是提取行刺殿下的刺客也是至關緊要的,殿下在途中也是頻頻傳信,令在下定要將人一併帶回,也好追查刺殺殿下的主謀,蒙王爺應允此事,在下代殿下深深拜謝。」

  吳衡連忙扶起西門凜,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承玉在本王屬地遇刺,本王縱然問心無愧,也是蒙上了不小嫌疑,這次蒼天見佑,本王得以將那刺客生擒,這些日子,本王並未拷問過此人,只待世子親自審問,想必這會兒人很快就要到了。」口中雖然這樣說著,吳衡卻是心中冷笑,原本他還以為燕王世子果然是對子靜重視無比,竟是特意派了燕山衛統領前來提人,想不到竟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想必提取此刻不過是個遮掩門面的借口罷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將子靜留在岳陽,慢慢用水磨功夫馴服,但是雖然有些後悔,畢竟已經來不及了,吳衡也只能心中嗟歎而已。

  西門凜雖然看不透吳衡心事,可是只看到吳衡略帶嘲諷的神色,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只不過吳衡卻是猜錯了,西門凜因為得知刺客可能是武道宗傳人,不免有些心急火燎,因此急急南來,雖然趁機安排了凌沖之事,卻不過是習慣上不喜歡浪費時機罷了,而成都之事卻是在路上接到了吳先生的書信,這才順便辦理了。在吳衡看來,成都之事是裡,子靜之事是表,而在西門凜心目中,卻是成都之事是表,子靜之事是裡,只不過他也不會介意吳衡的誤解,畢竟那對於他和羅承玉來說更為有利。

  兩人又閒話了幾句,正在話裡藏鋒,鉤心鬥角之時,耳中同時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兩人都是不禁停住了話語,目光落到了石徑盡處。西門凜左手垂落,衣袖掩飾之下,已經是緊握成拳,面上卻是絲毫不露聲色,反而越發添了幾分從容。

  楊寧站在橘園門口,怔怔望著前方,一條石徑蜿蜒在滿園橘樹從中,一陣秋風吹過,枯黃的橘葉隨風飄落,或者落在樹根旁邊,終將化作泥土,或者落在石徑之上,將一條青石小徑全部掩在層層秋葉之下。楊寧知道石徑盡處就是幽冀來人,縱然心如鐵石,此刻也不禁心旌動搖。

  段越目光在楊寧身上一掃而過,心裡盤算著是否還要弄副鐐銬給他戴上,否則恐怕讓西門凜誤會滇王對刺殺燕王世子的刺客過分寬宏,可是這樣的心念一動,卻見楊寧已經舉步向院內走去。段越正要招呼他暫住,正好一陣蕭瑟秋風吹過,捲起無數的秋葉,打在楊寧身上,可是楊寧卻仿若未覺,只是緩緩而行,秋風捲著秋葉,秋日的陽光映射在他清秀的面容上,煥發出異樣的神采,段越一個字也喊不出來,甚至忘記了跟上去押送。

  楊寧走到石徑盡頭,他的性子本就是越到緊要關頭越是冷靜,駐足立在樹後,明明知道轉過去便可見到幽冀使者,心中雖然寧靜如水,可是他的步子卻始終邁不出去,那一步之隔對他來說終究如同天塹之隔,而在橘林之後,楊寧能夠感覺到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雖然極力抑制,但是仍然不能改變那躍躍欲試的暴烈和刺骨的陰寒,楊寧眼中不由閃過一縷寒芒,思索片刻,終於邁步走出了石徑。

  西門凜的目光在楊寧腳步停在林後的時候便越發緊縮,只從那若實若虛的腳步聲裡面他便可聽出很多東西。例如那少年刺客的武功與自己已經在伯仲之間,或者尚不如自己火候深厚,但是若是當真動手,自己或者可以擊敗他,卻不可能擒殺他。而原本得到的消息是說那少年身受重傷,但是在西門凜聽來,或者那少年曾經受傷極重,但是外傷不知如何,但是內傷必然已經痊癒十之八九。根據他得到的情報,以這少年身受的重傷,這短短時日,不應痊癒得這麼快,唯一的解釋便是滇王吳衡親自出手,否則只怕現在這少年多半還只能勉強行動呢。想到此處,西門凜心中生出淡淡的戒備,不由想起臨行前衛白那一番誅心的話語。只是此刻自然容不得他細想,心念一恍惚之間,便覺眼前一亮,已經看到一個清秀少年從橘林後面轉了出來。

  楊寧原本應邀去見平煙,在平煙面前他總是存著爭勝之心,縱然是形容,也不願過分狼狽,更何況吳衡令人替他準備的衣物都是上好的質地,所以今日卻是穿著一件雪緞長袍,領口和袖邊用金線繡著四合如意雲紋,衣擺上面更是繡著一叢褐色斑竹,更是銀冠束髮,全不似以往只是用頭巾布帶繫住烏髮而已。原本就是人憑衣裳馬憑鞍,楊寧雖然相貌只是中等,但是今日換上華貴衣衫,再加上他畢竟是當了多年的皇子,又是武道宗的嫡傳,所以雖然並未刻意而為,那一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已經脫體而出,再加上他本身孤傲冰寒的氣質,當真是讓人刮目相看。縱然是吳衡,心中也感覺他今日氣度頗不尋常,更何況初見楊寧的西門凜呢?只不過吳衡心中並無什麼特殊的想法,在他看來,楊寧既然是武道宗弟子,又是故友西門烈愛徒,有這般風采才是理所當然,可是看在西門凜眼中,卻是又添了幾分疑竇。當然這兩人卻是誰都沒有理會楊寧為什麼沒有戴著鐐銬,這一點卻都被他們忽略了,事實上這樣的楊寧,若是身帶重鐐,才會令人覺得古怪不協調呢。

  楊寧沒有察覺吳衡和西門凜的目光有什麼異常,在他看來,別人如何看待他本就沒有什麼要緊,所以只是上前深深對著吳衡一揖,淡淡道:「許子靜拜見王爺。」

  吳衡微微一歎,強笑道:「子靜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吧,來見過燕山衛統領西門凜西門大人,西門大人,子靜乃是武道宗傳人,正是名門子弟,性子是傲了些,你可不要過分為難他呀。」說罷站起身來,卻是不想再打擾西門凜,畢竟這件事情他還是想避嫌的。

  楊寧漠然,低頭不語,西門凜卻是起身相送吳衡,直到兩人看到吳衡的背影消失在橘林之後,楊寧才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向西門凜望去,他早已知道師尊有一位親弟,既是自己的師叔,又是娘親的心腹重臣,所以心中自然有些親近之意,可是兩人四目相對,楊寧一雙原本熾烈的眸子瞬間冰冷下來,縱然西門凜早已練就聲色不動的本事,可是眼底的冰寒和殺意,卻是瞬間刺入了楊寧的心底。

  楊寧與人相處原本就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雖然西門凜極力掩飾,但是卻瞞不過他的眼睛。彷彿一頭冷水從頭澆下,楊寧只覺得心中的一點期望火焰被寒冰冷雪徹底淹沒,按照他的想法,西門凜既然是武道宗弟子,自己的師叔,在得知自己是武道宗弟子之後,理應想到自己的身份才是,在他想來,無論如何西門凜應該歡喜才是,縱然不甚高興,也應該有些和緩之色。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西門凜不禁沒有一絲喜色,竟是生出殺意。楊寧只覺心中劇痛,仰起頭來,眼角已經隱隱有了水氣,原來自己不過是一廂情願,那自己心中嚮往的幽冀之土,竟是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不過楊寧的失態並未太久,幾乎是瞬息之間,真氣略一運轉,已經將溢出的淚水蒸去,堅心忍性的心法再度起了作用,楊寧垂首深深一揖,道:「見過西門大人。」這般禮數鄭重卻是因為西門凜畢竟是他的師叔,可是楊寧心中卻已經如同千年寒冰,再沒有一絲軟弱的情感,身上更是透出拒人於千里之外之意。

  西門凜目光如電,再加上一直留心楊寧的神情變化,自然將這樣的改變全部看在眼裡,可是他卻顧不得嗟歎,這一刻他已經想明白,不論長安那個九殿下相貌和郡主又多相似,但是真正的九殿下只可能是眼前這個少年,那一刻的真情流露絕難虛假,更何況這少年絕非是會演戲的人。憑著武功淵源和方纔的蛛絲馬跡,再加上那種從骨子裡面透出的桀驁孤絕,西門凜自覺今生除了火鳳郡主,再未見到一人有這樣的氣勢,縱然他心目中的主上,燕王世子羅承玉,也是少了幾分鋒芒銳氣。

  按理說見到這樣的楊寧,火鳳郡主的親子,又是武道宗嫡傳弟子,西門凜心中應該歡喜才對,可是不知怎麼,卻從心底生出無窮的殺機來,即使以他的修為,也難以抑制,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容易被楊寧看出端倪來。

  若是楊寧不過是個尋常少年,西門凜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縱然楊寧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西門凜也不會在意,畢竟他相信羅承玉自然有法子駕馭劣馬,不論楊寧如何才華,只有他有野心,有所求,那麼西門凜就可以確保將楊寧當成棋子使用。可是只是匆匆一面,西門凜便看出眼前的這個少年心中並無任何貪念,卻是有著難以約束的桀驁和野性,無慾則剛,若是楊寧到了幽冀,必然會無法約束,若是這少年存心和世子作對,那麼幽冀即將大亂,世子殿下苦心維繫的幽冀局面即將被破壞。西門凜不會相信,這個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漠視的少年會真的將奪走郡主愛寵的世子殿下當作兄弟朋友,西門凜也不會相信,原本已經和世子殿下形同陌路的燕王會改而支持義孫,而非是血肉相連的親生外孫。只要想到幽冀可能會發生的變故,西門凜就生出殺機,若是殺了這個真正的九殿下,那麼就可以保住幽冀安寧。

  可是殺機甫生,西門凜卻又猶豫下來,一旦殺了真正的楊寧,那麼刀王楊遠身邊的那個冒牌貨就成了真正的九殿下,想必皇室既然苦心弄了個假貨,必定費盡心思,很難揭穿,到時候麻煩未必能夠少多少。更何況令他憂慮的是,世子殿下似乎對這個自稱許子靜的少年分外器重,在知道子靜可能便是自己的義弟後,卻是越發緊張,但是在西門凜看來,絕非是想要斬盡殺絕的意思,縱然不忌憚皇室的陰謀,西門凜也不想過分違逆羅承玉的心意。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現在動手,西門凜也沒有十分把握可以殺了楊寧。

  心思千回百轉,西門凜已經是有了主意,淡淡一笑,上前伸手扶住楊寧手臂,笑道:「果然是好人才,就是太傲性了,怪不得我的屬下都說你野性難馴,你行刺我家世子那場廝殺,可是觸目驚心。雖然世子殿下沒有怨恨你,可是我那些屬下的護衛都是切齒痛恨。這次殿下令我將你帶回信都去,臨行囑咐再三,讓本座好好照應你,可是那些小子卻是攛掇著殺了你,生怕你哪天再動了殺心,若是給你傷了世子殿下性命,我們就是全部自盡謝罪,九泉下也無言面對郡主。不過現成自是不成了,你竟然也是武道宗弟子,武道宗雖然人才凋零,可是卻也有直系旁係數脈流傳,本座雖然也是門中弟子,只可惜未得真傳,不過在下兄長卻是真正的嫡系傳人,不知道你的師尊是哪一位,說不定本座還認得呢?只可惜家兄未有傳人,要不然像你這樣的人才,本座早就招攬到燕山衛替殿下效力了。」

  西門凜這番話雖然半真半假,卻是說得情真意切,便是楊寧一時也聽不出真假來,更何況楊寧心中本就有不願承認的期望,便是西門凜露出些破綻楊寧也未必能夠察覺出來。一時之間,楊寧心緒潮湧,莫非師尊真的沒有向師叔說過自己的事情,想到娘親不願自己返回幽冀的意願,再想到師尊的淡漠性情,眼前的師叔又是幽冀重臣,竟是有些半信半疑,雖然有些心寒娘親的絕情,可是卻又生出一絲希望來,或者幽冀仍然值得前去一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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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蛟龍出水 第四章 舟行水上


  江水之上,船舸往來如梭,其中有一艘樓船正順流而下,風帆盡張,順風順水,一艘諾大的樓船卻是疾馳如奔馬,頗有一日千里之勢,船頭懸的是幽冀燕王的旗幟,可是在船尾臨風飄舞的卻是一面烈焰旗,黑色的旗幟上,一片火焰如火如荼地燃燒著,彷彿要將整個世界都化為灰燼一般。來往的船隻看到這面旗幟,都是紛紛避讓。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面烈焰旗乃是火鳳郡主昔年在軍中的旗幟,而如今唯一能夠使用這面旗幟的自然只有燕王世子羅承玉,而羅承玉手掌幽冀大權,乃是天下三大諸侯之首,信都的屬下往來天下從無人敢侵擾,這些年來,敢於冒犯烈焰旗的膽大妄為之徒,都已經被信都鳳台閣殺得乾乾淨淨,更何況天下百姓對於昔年鎮守幽冀拒胡戎於邊關的火鳳郡主自是衷心敬佩,對著這烈焰旗,就是天下有數的豪傑,也會低頭避讓。

  其實當初擬定的旗幟圖案本是浴火鳳凰,又稱飛鳳旗,每當火鳳郡主親率親兵,殺入敵陣的時候,那飄揚在戰場上的飛鳳旗便是三軍魂膽所繫。可是後來,火鳳郡主嫌繡制一面飛鳳旗耗費的人力物力太多,索性只令繪染上火焰即可,除了中軍大纛的那面主旗,被眾將勸阻,沒有除去之外,軍中便只見烈焰旗,罕見飛鳳旗了。不過後來火鳳郡主也令人制了一些飛鳳旗,賞賜給作戰勇敢的將領或者軍士,軍中皆以能夠使用飛鳳旗為榮。

  在羅承玉主掌信都郡主府軍政大權之後,便對麾下眾將自承不可僭越郡主儀仗,所以除了郡主府之外,只使用烈焰旗,幽冀除了原本郡主親賜的飛鳳旗之外,基本上再也看不到浴火鳳凰飛舞的場面了。

  這艘明目張膽在江水之上行駛的樓船共有三層艙房,最上面的一層只有兩間最為寬敞豪華的艙房,除非燕王直系親眷乘坐此舟,可以使用之外,其餘時候基本上都被閒置,便是這次也不例外,西門凜雖然是幽冀重臣,卻只在第二層的艙房裡面選了一間最大的住下,只不過西門凜卻以監押的名義將楊寧也安排在了這間房內。

  這艘樓船雖然外表華麗,但是內部的格局裝飾卻是幽冀風格,粗獷豪放,堅固耐用,西門凜所選的這間艙房也是如此,寬闊的房間內對著門口是一張寬大的木榻,床頭放著一個紅木衣箱,合上箱蓋便可當作几案使用,臨窗擺著一張黃楊方桌,兩張椅子,除此之外,在桌子對面,又塞進了一張軟榻,卻是西門凜命令臨時搬進來的。一路水程,西門凜便睡在軟榻之上,好監視楊寧的動靜。只不過雖然是這樣說,在眾人看來,倒覺得西門凜像極了不放心子侄的長輩,除了呵寒問暖之外,卻是看不出監押犯人的模樣。

  此時,西門凜正在臨窗攬卷,閒坐品茗,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楊寧卻是坐在另一邊,此刻他的身份是被押解的刺客,所以身上只穿著青色便裝,手足之上更鎖著一套精巧的金色鐐銬,一條細細的金鏈將手足鐐銬之間連接起來,但是楊寧偶然移動手足的時候,卻沒有絲毫聲響,可見打造得極為精巧。這金色鐐銬看上去單薄易折,實際上卻是名匠精心打造的鎖鐐,一旦被它縛住,縱然是絕頂高手也不可能在一時半刻之內拗斷,再有西門凜這樣的高手監押,被鐐銬束縛了行動的楊寧絕對不可能逃出去。

  只不過在眾人眼裡,楊寧似乎沒有逃走的意思,便是此刻,他也不過是坐在榻上,著迷地看著手裡的一本書卷,他看得十分認真,半天才會翻動一頁,時而看得眉飛色舞,時而看得緊皺眉頭,有的時候更是怔忡發呆,此時的楊寧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尋常少年,全沒有以往的孤傲面貌。

  西門凜看著好笑,笑道:「子靜,也不必這麼認真,這本山海經雖然是當世奇書,但是內容多半是荒誕神秘,並沒有多少憑據,不過是看著好玩罷了,你文字功底太淺,若是看不懂就慢慢看,或者讓本座給你講解,別一個人在那裡冥思苦想,為了一本閒書,弄得殫精竭慮,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楊寧臉上一紅,他雖然識得許多字,甚至書法也頗得火鳳郡主和隱帝神髓,但是這些字連在一起,若是武功心法也還罷了,若是文章經史,他就多半看得糊里糊塗,不明白其中含義,這原本是所知太淺的緣故,所以雖然這本《山海經》令他看得入迷,卻是似懂非懂,囫圇吞棗一般,不過他記憶力極好,竟是生生背了下來,想著將來慢慢去想,卻沒有想過問西門凜,畢竟他從來沒有向人求教的經驗。但是西門凜的神色雖然依舊冰冷嚴肅,但是眼中卻帶著輕鬆的笑意,看向自己的目光更是越發溫和,楊寧心中一暖,走到西門凜身邊,指著書上的文字問道:「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注1)這是什麼意思,竟還有人去追日頭麼?」

  西門凜笑道:「這是上古神人誇父的故事,誇父是水神共工的後裔,共工曾經為了和黃帝后裔顓頊爭奪天下,失敗之後一怒撞倒不周山,令得天下洪水滔滔,生靈塗炭。誇父既然是共工的後裔,自然也有著相同的傲性,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看太陽不順眼,定要追上去,結果在禺谷這個地方追上了烈日,禺谷乃是日沒之處,又稱做虞淵。可惜只可惜他太疲勞了,離太陽又太近了,結果口乾舌燥,很想喝水,將河水和渭水都喝乾了,依舊不能止渴,便去北方尋找大澤,卻是沒有找到便渴死了。」說到此處,西門凜的目光多了幾分幽深,肅容道:「雖然誇父壯志未酬,卻是留下手杖,化作桃林,以勵後人,便是死了也不會白死。有些人就是如此,縱然她不幸身故,但是她的遺志卻仍然可以激勵後人,終焉不忘。」

  楊寧目中神光閃爍,他雖然沒有什麼心機,可是卻也聽出西門凜話中有話,但是他卻是不明白其中真意,只是以他的性子,卻也不會出言詢問。

  西門凜似乎沒有察覺楊寧心中的迷惑,反而站起身來,繞過方桌,手拄舷窗目框,望向滔滔江水,朗聲吟道:「誇父誕宏志,乃與日競志。俱至虞淵下,似若無勝負。神力既殊妙,傾河焉足有!餘跡寄鄧林,功竟在身後。(注2)」略一回首,見楊寧仍自迷茫,西門凜便又逐字逐句給他講解,楊寧聽得似懂非懂,但是眼睛卻是漸漸模糊起來,他努力睜著眼睛,不願讓淚水溢出。十七年的歲月,能夠領略到的只有寒霜,便是冬日斜陽的一絲餘溫都能夠令他歡喜無盡,更何況西門凜這樣諄諄教導,不知不覺間,楊寧心中最後的戒備漸漸鬆懈下來,看向西門凜的目光也是多了幾分信任。

  西門凜話中雖然有些深意,卻並非是針對楊寧的,同行數日,他早已知道楊寧是不會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的,非是楊寧愚笨,而是他眼界不寬,所知不多的緣故。數日相處,他已經知道楊寧的性情,心中添了幾分喜愛,這樣桀驁而純真的性情,對於武道宗來說,自然是絕佳的子弟,可是若是想和羅承玉爭奪權力卻是相差甚遠。可是雖然如此,西門凜心中的憂慮卻是越來越深,若是楊寧真的只是想奪權,那麼所作所為便有一定之規,不論是光明正大,還是陰謀暗算,只要楊寧做的出來,他便有應對的法子,可是楊寧卻偏偏沒有奪權之心,再加上那酷似其母,若遇艱難,寧可玉石俱焚,也不肯苟且偷生的心性和傲氣,以及渾金璞玉的資質和與生俱來的血緣優勢,楊寧在西門凜眼中便如洪水猛獸一般。

  心意越來越堅決,西門凜已經下定了殺死楊寧的決心,但是這個決定雖然是因為西門凜的忠心已經傾向於羅承玉,卻並非說明他已經忘記了火鳳郡主的威嚴和恩義,在他說及誇父之時,西門凜想到的便是火鳳郡主。當年火鳳郡主忍辱嫁入皇室,便是立下了玉石俱焚的決心,那高傲不可侵犯的女子,情願受和親的屈辱,便是因為火鳳郡主心目中的仇人並非楊威,甚至也不是岳秋心,她心中的仇人乃是整個天下,唯有傾覆楊氏皇朝,蕩滌整個天下,才能消減她心中怒火。當然在這其中,火鳳郡主也真心希望幽冀能夠入主洛陽,但是西門凜心中清楚,若是局勢不許可,那麼火鳳郡主是寧願粉身碎骨,拖了天下人陪葬,也不會放棄復仇的計劃的。

  雖然傾慕著,尊重著這樣的郡主,但是並不代表西門凜可以接收另外一個人有這樣的心思,尤其是一個心地如同白紙一般,卻有著狠毒心腸和手段的少年高手,他相信,若是郡主當真死了,那麼她在天有靈,也會希望自己的遺志有人承繼,而非是被親生骨肉破壞殆盡。

  不論是公心還是私心,西門凜在橘園之內已經決定了定要在途中殺死楊寧。只不過楊寧的身份特殊,雖然西門凜已經決定隱藏這個秘密,可是卻不能保證不會為人所知,所以他即使要殺楊寧,也要殺的光明正大,殺的無聲無息,不會令人發覺其中蹊蹺,便是為了這個目的,他才會暫時摒去殺意,專心致志的親近楊寧,為了得到殺死楊寧的機會,他已經設下重重陷阱。

  西門凜再度望了一眼再度將精力投注到那本《山海經》上面的楊寧,看著他赤子笑容,心中頓時絞痛無比,可是縱然如此,他還是那樣溫和地笑著,盡力地博取楊寧的好感,這完全不用虛情假意,雖然只是短短時日,可是在他心目中,早已將楊寧當成了真正的子侄,只不過無論他如何喜愛這個少年,他也已經下定決心必要在渡過黃河之前殺掉楊寧,他意志的堅定,並不遜色於那追日的誇父。

  雖然西門凜心中殺機始終沒有散去,可是憑著他並非刻意裝作的熱誠關切,再加上楊寧驟得親人關顧的失措,那原本有著野獸一般直覺的少年,竟是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向深淵走去。

  不知不覺間,專心讀書的楊寧和心中波瀾跌宕的西門凜都沒有再言語,兩人都沉浸在艙內靜謐而安寧的氣氛當中,時間緩緩流逝,艙中只聽見楊寧輕輕翻動書頁的沙沙聲響。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艙外傳來歡呼之聲,縱然在滔滔水聲之中,也聽得清清楚楚。

  西門凜神色一動,向下望去,只見凌沖站在船頭,身邊簇擁著兩個演武堂的少年子弟,這兩個少年原本是西門凜派去照顧凌沖的隨從,其中一個正趴在船頭探頭向外望去,不時地發出驚訝的歡笑,另一個卻正提著一條肥美的鯉魚嘖嘖稱讚,依依不捨地放入身後的魚簍當中。而凌沖單手執著長長的釣竿,透明而柔韌的絲線向下直直垂去,雖然樓船正在順流急馳,而且江面上風勢頗驟,但是那魚線卻絲毫沒有飄動之意,可見凌沖必然是用了內力控制魚線,才不會讓那些魚蝦受驚逃開。

  西門凜見狀微微一笑,倒也佩服凌沖這門功夫,他正看得有趣的時候,楊寧已經站到他身邊來,也好奇地向下望去,恰好這時凌沖手臂一甩,收起魚線,魚鉤上面竟然又是一條赤鱗金尾的大鯉魚,遠遠看去,那正在掙扎的鯉魚活潑非常,魚尾在陽光下竟是金光閃爍。楊寧不由一聲驚呼,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凌沖卻有意無意地微微抬頭,看到西門凜和楊寧並肩站在舷窗的情景,凌沖會心地淡淡一笑,便低下頭去,出言指點那個少年隨從如何在盡量不傷害鯉魚的情況下解下魚鉤,而另一個少年則是拿出新的魚餌,接過同伴遞過的魚鉤裝上。而凌沖卻是拿起放在一邊淡黃色的酒葫蘆,仰面朝天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只是喝完之後卻是忍不住嘟囔了幾句,眼中還流露出遺憾的神色。楊寧凝神聽去,但是風勢極大,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個字眼,似乎是凌沖在抱怨什麼「丟了葫蘆」的事情,而那兩個少年卻是朗聲大笑起來。

  聽著下面的笑語歡聲,楊寧怔怔望著那三人,一雙澄透明晰的幽深黑眸流露出欣羨的神采,西門凜心中一動,笑道:「這江水裡面的鯉魚雖然不錯,可惜比起黃河鯉魚來說卻是差得遠了,不過嘗嘗鮮也不錯,子靜可想試試身手,若是能夠多釣幾條上來,今晚也好加餐。」

  楊寧聽得興起,卻是赧然道:「我可不會釣魚。」

  西門凜笑道:「那倒不要緊,不如我們打個賭吧,就在船頭,你我兩人都不許用魚餌,不過是用什麼法子,甚至等著鯉魚自動上鉤也好,誰若能全然無損地釣上一條金尾鯉魚來,便是贏了。我若贏了,就罰你做一日小廝,你若贏了,本座就做主取下你身上的鐐銬,不知道你覺得這個條件怎麼樣?」

  楊寧認真地想了一想,雖然若是輸了不免丟些面子,但是這人既然是自己的師叔,就是給他做一日小廝,卻也不會太難堪,反而若是能夠趁機解下,倒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他早已暗中試過,縱然是用足了力道,也沒有法子扯斷那細細的金鏈和手足上面的鐐銬,雖然他並沒有逃走之意,可是卻絕對不喜歡自由被限。而且聽西門凜的意思,並不是真的比釣魚,而是比試內功手法,在這方面,楊寧一向自信不弱於人。

  見楊寧躍躍欲試,西門凜心中不免覺得好笑,轉身走出房去,楊寧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心中癢癢,跟著西門凜走了出去。初時腳步還是十分矜持,倒是到了快要走出艙門的時候,卻已經變得十分輕快。西門凜聽得清清楚楚,唇邊已經露出一絲微笑。

  他這般做法並非是為了想要試探楊寧的武功,一來是看出楊寧幾乎從沒有過嬉戲玩樂的經驗,有意帶他鬆懈一下,另外一個目的卻是存心要去掉楊寧身上鐐銬。在西門凜看來,這些有形的鐐銬除了昭示殺機和戒備之外,並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縱然是再堅固的鐐銬,也不可能束縛住人心,只不過若是一開始就不用鐐銬,楊寧就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若是先顯露出公事公辦的模樣,再用些手段心計,去除楊寧身上的鐐銬,才更容易博取楊寧的感激和信任。

  兩人走到船頭,凌沖見到西門凜面色就是一變,勉強施了一禮便告辭了,那兩個跟在凌沖身邊負責照料他的傷勢,但是同時也肩負著監視之責的少年都是興趣未盡,看到凌沖離去,兩人互視一眼,都是滿臉的失意,但是被西門凜冷淡的目光一掃之下,都是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拿著魚簍釣竿匆匆施禮退下。拿著釣竿的少年剛剛要離開,身後卻傳來西門凜冷淡的聲音道:「志恆,等一下。」

  那叫做志恆的少年身軀一個踉蹌,連忙站得筆直,肩背已經變得緊繃繃的,幾乎是有些僵硬地轉過身來,或許是心中有些緊張的緣故,聲音也變得十分急促,他戰戰兢兢地道:「請統領大人吩咐。」

  西門凜一皺眉,這個少年叫做林志恆,也是幽冀將門之後,不論是武功還是才智都是上上之選,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平常在同伴面前倒是揮灑自如,一到了自己面前就變成這副模樣,這次將他帶來,也是存了磨練他的意思,只是這少年始終沒有什麼進步,此刻西門凜倒是覺得自己應該嫉妒凌沖,至少這少年在凌沖面前倒是活潑開朗的模樣。心中一聲輕歎,西門凜下令道:「將釣竿留下,你再去取一付過來。」

  林志恆只覺得臉上的肌肉都變得僵硬了,此刻他萬分痛恨為什麼自己要拿著釣竿而不是魚簍,可是卻也不敢違背西門凜的命令,只得慌張地答應了一聲,然後匆匆忙忙跑了下去,完全忘記了可以先放下手上的釣竿。西門凜微微搖頭,心道,若是再這樣下去,不論林志恆的資質如何,都得放棄他了。

  過了片刻,林志恆拿了兩把釣竿奔了過來,雙手捧著遞給西門凜,西門凜接過一桿,遞給楊寧,自己又取了一桿,笑道:「日頭快偏西了,我們也不要浪費時間,便以一拄香時間為限,各自要釣起一條金尾鯉魚,不許傷損鱗片,志恆,你來計算時間。」

  林志恆原本已經想著可以退下,聽到西門凜的命令,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卻是高聲答道:「屬下遵命。」用脈搏和呼吸計算時間,本就是練武之人必會的技巧,他自然也不例外,也不用去取沙漏或者日冕,便默默計算起時間來。

  西門凜輕甩魚桿,長長的魚線墜入水中,因為已經去除了魚鉤,所以近乎透明的魚線在水中漂浮不定,似乎西門凜也無意用內力定住魚線,楊寧輕輕一甩,魚線卻沒有甩出去,反而被風吹了回來,若非楊寧及時捉住魚線,差點被細長堅韌的魚線纏在身後,楊寧一皺眉,這時身後傳來一聲竊笑,楊寧回頭望去,卻看見林志恆一臉的莊重,絲毫沒有偷笑的破綻。

  楊寧憋悶地回過頭去,目中寒光一閃,右手輕輕劃去,已經斬斷了那根魚線,將魚線一頭纏在手中,信手一揮,魚線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如同靈蛇一般蜿蜒前進,不過片刻已經沒入江水之中,林志恆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發生讚佩的輕呼,楊寧神色不變,但是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歡喜得意之情。

  江水滾滾,樓船急馳,浪花之間不時看見鯉魚躍出水面,映著漸漸西斜的陽光,越發顯得肥美,但是想要尋到赤鱗金尾的鯉魚,卻是頗為費力,就是十條八條裡面,也很難看到一條金尾鯉魚,兩人的魚線都在水中漂浮,等待著金尾鯉魚進入魚線周圍的機會。西門凜的魚線幾乎是毫無力道,在水中漂浮不定,若非是還有西門凜的釣竿繫著,只怕就跟水中浮沉的異物一般模樣。而楊寧的魚線卻幾乎是筆直的垂入水中,縱然水流船動,也沒有發生絲毫改變。

  雖然方才凌沖釣魚的時候,魚線也是幾乎沒有偏斜,可是看在西門凜眼中,卻知道兩者之間的明顯不同。凌衝不過是用內力抵禦外力在魚線上的影響,只需偶然渡過一道真氣即可,對於他們這等級數的人,這是輕而易舉,毫不費力的事情。而楊寧卻是始終將真氣貫注在魚線之中,將魚線便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如臂使指,這不僅需要內力始終不停,真氣必須圓潤平和,控制手法更需要妙到峰巔。這要的要求並不容易達到,西門凜也是武道宗之人,自然知道這門的功夫偏於陽剛,除非是真氣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否則絕無可能做到這樣的程度,當然即使如此,若非魚線的堅韌和纖細,也未必有這樣的效果,但是無論如何,管中窺豹,憑此已經可以知道楊寧的真氣精純已經不在自己之下,所差的無非是內力深淺罷了。

  西門凜心中雖不平靜,但是表面上卻是看不出來,不過是手上暗暗加強了內力,不知不覺間,他控制的魚線已經在水中繞成了一圈圈的模樣,只不過這些圈套並不規矩,倒像是魚線糾纏在了一起。

  時間緩緩過去,就在即將到一拄香時間的時候,水波湧動,一群鯉魚游過船邊,其中有四五條金尾鯉魚,當它們躍出水面的時候,金光閃爍。楊寧和西門凜眼中都是射出光芒,這一刻兩人都沒有想要輸的意願,便是本已有心放水的西門凜,也早已忘記了原先的決定,武道宗弟子,沒有不喜歡爭強好勝的。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楊寧和西門凜同時動手,只是兩人的方法卻是截然不同,楊寧手中的魚線就如同蟄伏的靈蛇一般瞬間襲出,刺穿了一條肥大的鯉魚的魚腮,一縷血絲滲出,瞬息消散在水中,魚線穿過魚腮之後並沒有停止,幾乎是立刻折轉方向,纏在了後面的魚線上,竟是結成了死結,楊寧只需輕輕一提,那尾金尾鯉魚已經身不由己地被拽離了水面,落入了楊寧手中。西門凜手中的魚線原本就已經結成了一個個線圈,卻是絲毫不露殺氣,楊寧動手之前,一尾金尾鯉魚已經游進了魚線漂浮的範圍之內,只不過那些既沒有力道,又沒有鋒刃的魚線絲毫沒有令它覺得危險,還是搖頭擺尾地向前游著,飄飄蕩蕩的魚線順著水勢,向那尾鯉魚身上纏去,直到纏了足夠多的絲線之後,西門凜才微微一笑,一縷真氣順著魚線傳去,原本毫無威脅的魚線彷彿突然變成了緊密的羅網,緊緊將那尾鯉魚纏繞住,雖然那尾鯉魚費力撲騰,濺起水花,可還是被西門凜提上了水面,並在同時傳過一縷真氣,震暈了那條正在掙扎的鯉魚,雖然略微磨損了一些鱗片,可是已經可以勉強算得上是完好無損了。

  西門凜和楊寧幾乎是同時得手,楊寧看了看自己這條被戮瞎眼睛的鯉魚,再看看西門凜手中那條幾乎並無損傷的鯉魚,楊寧的幽黑的眼眸瞬間變得黯淡下去,西門凜卻也有些尷尬,畢竟他原本是準備讓著楊寧的,想不到卻是一時衝動,這豈不是弄巧成拙麼?

  楊寧歎了一口氣,正欲認輸,西門凜心中一動,轉頭看向身軀僵硬站在後面的林志恆,笑道:「志恆,還沒有超過時間吧?」

  方纔林志恆雖然看得發了呆,卻是忘記了宣佈時間已到,但是他自然知道兩人「釣」上魚的時候還未到時間,正欲答話,卻看到西門凜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林志恆嚇得心口砰砰直跳,他雖然對西門凜畏懼極深,可是卻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西門凜是不許自己說真話,雖然不明白西門凜的用意,卻也只能訥訥道:「啟稟統領大人,已經超過一拄香時間了,您和子靜公子都沒有取勝。」

  西門凜滿意地點點頭,心道這小子果然識趣,為了這個緣故,自己便要多考慮一下,是否還要將他逐出演武堂,轉頭微笑看向楊寧笑道:「我們都輸了,就算是平手吧。」

  楊寧面上冰寒如水,一雙眸子卻是變幻莫測,像他這等級數的高手,怎會對時間發生錯覺,雖然他專心在釣魚上面,可是完全沒有忽視時間的流逝,所以他很清楚林志恆說了謊。他雖然單純,卻不過是少些見識罷了,人卻並不愚蠢,自然領會到了西門凜有意相讓。可是他怎會接受這樣的平手,勝便是勝,敗便是敗,冷冷望向林志恆,他淡淡問道:「果然是已經過了時間麼?」

  楊寧的聲音冷淡漠然,林志恆卻覺得彷彿就像是一支利箭刺穿了自己的肺腑,那雙冰寒如水的眼眸卻似乎燃燒著熾烈的火焰,如山的威勢撲面而來,林志恆只覺得冷汗淙淙流下,他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不知怎麼,彷彿意志已經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般,脫口而道:「沒有。」話一出口,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膽怯地看了西門凜一眼。只見西門凜面色沉凝,一雙眸子神色變幻,卻是看不出絲毫情緒。

  楊寧卻是沒有理會西門凜的反應,定定地看向林志恆,冷冷道:「你既是學武之人,將來想要做些什麼?」

  林志恆只覺得自己的反抗意志被那雙如同冰火輝映的眸子淹沒一般,幾乎毫無反抗意識地道:「志恆想要做大將軍,將來上陣殺敵,為國血戰!」這一句話他說得堅定無比,竟是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絲毫沒有平時的怯懦。這原本是他深心中的想法,可是他天性中有幾分怯懦,往往說出口來,都會遭人嘲諷,久而久之,竟是連自己也不敢再想了,今日卻被楊寧氣勢一迫,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話一出口,林志恆意志略微清醒,又是愧疚,又是自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一個囚犯面前這般馴服。

  林志恆自然不知道楊寧已經自然而然用上了武道宗秘傳的心法「明王怒相」,這是武道宗弟子不戰屈敵的絕學,在他的聲音和神態中,都暗含震懾精神的秘法,這本是從天音宗的絕技中化用出來的,若是意志薄弱之人,往往會在這種威勢下崩潰,不戰而潰,翠湖也有類似的心訣,但是形式上卻是截然不同,一個像是雷霆閃電,另一個卻像是潤物春雨。

  這種心法西門凜自然也是會的,若非如此,他怎能在弱冠之齡接掌燕山衛,將一干飛揚跋扈,各有所能的護衛管教的戰戰兢兢,林志恆之所以畏懼西門凜就是因為曾經見過西門凜施展這門心法折服屬下,他天性怯懦,所以受其影響一直到現在。不過西門凜雖然發覺了楊寧用了這種心法,卻沒有阻止,在他來說,如果能夠增強對楊寧的瞭解,他是不會介意犧牲一個林志恆的。不過他越看越是心驚,因為他一向使用這種心法,總是有些刻意的痕跡。可是楊寧施展起來卻是不同,西門凜能夠感覺出來,楊寧早已經將這種心法融會到心靈之中,只需一動念,便可自然而然地使用出來。西門凜掩住目中的驚色,心中明白,若論資質天賦,這個師侄比自己不啻天淵之別,現在自己尚可壓住他,是因為自己多了十多年的修為,只是若論修為的精純,自己是遠遠不及他的。

  楊寧卻是不曾理會西門凜的感受,只是淡淡道:「你既然想要上陣殺敵,怎可以這般怯懦,任人欺凌擺弄,枉你生作幽冀男兒。我雖然不過個草莽中人,也曾獨自殺破重重護衛,衝進聽濤閣,差點將你們的世子殿下斬於刀下。可是他身邊的護衛沒有一個退後,玄組的周雲、焦平,明明知道勝不過我,可是死也不肯放我進去,還有那個文弱書生,明明是螳臂當車,可是卻敢當著我的面侃侃而談,我殺的人雖然很多,可是卻還沒有遇見幾個軟骨頭,尤其是幽冀的勇士,個個都是鐵骨錚錚,便是做錯了事情的人也是如此。你這般軟弱,怎配做幽冀的將軍,更別提想要統領火鳳郡主親手打造的勁旅了!」

  林志恆只覺得五內俱焚,別人看他的目光雖然往往帶著鄙夷和惋惜,可是他卻總是裝作不知,到了後來,甚至他已經習慣了別人的輕視,總是安慰自己,將來做個小官吏也好,縱然是原本心存厚望的父兄,也已經對他失望,可是今日被這個囚犯凌辱責罵,他還是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湧起,忍不住握住雙拳,抬頭瞪視楊寧,他恨恨地道:「你一個階下之囚,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我能不能做將軍,也不是你可以決定的。」

  楊寧聞言眼中閃過血紅的光芒,若是給羅承玉或者當日聽濤閣中其他人看見,必然會發覺楊寧此刻的神情竟是像極了當日幾乎發狂的模樣,只怕已經嚴加戒備了,便是西門凜在旁邊看見,已經提起真氣開始戒備了,船艙門口,更是已經出現了凌沖的影子,他原本就沒有走遠,此刻見到這般境況也不由現出身形。西門凜和凌沖四目對望,都顧不得還沒有解開的心結,各自交換了一個眼色,已經是準備聯手出擊了,畢竟和這樣一個少年高手單打獨鬥,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還有林志恆的安危也要留心呢。西門凜甚至已經在盤算,是否要趁機除去楊寧,能夠將忠於燕王的凌沖牽扯進來,倒也是不錯的選擇,也未必還用動用衛白布下的那一招棋子。

  可是這時林志恆卻已經被憤怒和屈辱所控制,怒不可遏地衝上前去,一把去拽楊寧的領子,楊寧雙手微動,繫住手足鐐銬的金鏈輕輕顫動,西門凜和凌沖都是身形微動,便要出手。可是看到林志恆變得血紅的眼睛,以及憤怒而絕望的目光,楊寧卻是想起了聽濤閣那一日,自己在制住羅承玉的時候,在對方明亮鑒人的眼瞳裡面,看見的自己,也正是這樣的目光。不知怎麼,楊寧心中的震怒竟是漸漸平息了,終究是沒有出手,西門凜和凌沖兩人見狀也都是強行抑制住了出手的衝動,只是更加緊張地盯著兩人。

  楊寧原本不過是瞧不起林志恆的懦弱,在他心裡,早已經將幽冀當成了心靈寄托之地,見到幽冀也有這樣的膽小鬼不免氣憤非常,所以才會怒斥林志恆,他本就是率性而為的人,根本沒有任何顧忌,此刻見到林志恆這般激怒,在自己面前竟是沒有一絲懼意,反而生出好感來,輕而易舉地掙開林志恆的雙手,他冷冷道:「懦夫,我問你,今日我和統領大人的打賭,是不是我贏了。」

  林志恆聞言神智一清,凝神看向楊寧,只覺得他的神情雖然已經沒有那麼猙獰可怕,可是身上的光芒卻彷彿是出鞘的名劍一般耀眼,他張開嘴想要說話,卻覺得彷彿有一柄無形的劍抵住他的咽喉一般,可是他心中波濤洶湧,怒意不減,竟是彷彿感覺不到死亡的威脅一般,高聲斷喝道:「自然是你輸了!」

  西門凜和凌沖雖然覺得頗為欣賞林志恆勃發的勇氣,卻是擔心楊寧發怒出手,各自又是前進了一步,豈料楊寧聞言不怒反笑,繼而冷冷道:「在我的面前,就是你們世子殿下和那些天組、玄組的護衛,也沒有一個敢這般放肆的,就是你最怕的西門統領,何嘗又不是小心謹慎,你既然有這樣的膽子說我輸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可怕的?」

  彷彿醍醐灌頂一般,林志恆聞言卻是愣住了,目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看到已經接近兩人身邊丈許的西門凜和凌沖,都是神色凜然,便知道楊寧所說不虛,再望向,竟覺得從前莫名的畏懼,竟是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他本是天分極高的人,心中迷障一破,頓時靈思潮湧,冷靜非常。

  這時,楊寧已經收斂了威勢,也不理會眼前眾人,逕自向艙門走去,他原本就是桀驁不遜,目中無人的性子,就是對西門凜親厚,也未曾將他看得多重。西門凜和凌沖都在細細思索著眼前的局勢,只要楊寧沒有出手的意思,他們也不會多事。

  反而林志恆心中感激非常,竟是幾步向前,拜倒在地,恭謹地道:「志恆多謝公子教誨!」這句話他說來摯誠無比,竟是幾乎忘記了眼前這人乃是刺殺世子殿下的兇手,也忘記了這種不妥的舉動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影響。嗯,

  楊寧聞言身形一滯,卻是沒有回頭,逕自走進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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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山海經•海外北經》

  注2:陶淵明《讀山海經其九》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8
第四卷 蛟龍出水 第五章 內爭愈烈


  當楊寧的背影消失在船艙之內的時候,林志恆這才完全清醒過來,看到西門凜沉冷的容顏,他卻是沒有從前的戒懼,上前施禮道:「屬下失禮,請統領大人責罰。」西門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卻是沒有責怪的意思,無論這件事情的起因是什麼,都有可能替幽冀造就一位英才,雖然心中有些隱憂,可是西門凜並沒有表現出來,而只是安慰了幾句,便讓林志恆下去了。

  等到林志恆退去之後,西門凜的眼中越發多了幾分深邃,微笑著看向凌沖道:「多謝凌兄仗義援手。」

  凌沖的神色卻是有些古怪,冷笑道:「統領大人想必心中很是後悔吧?」

  西門凜似是微微一怔,目中閃過異樣的神采,若有所思地問道:「凌副統領何出此言,本座不過是奉命前來提取刺客許子靜,返回信都聽候殿下處置,怎會說到什麼後悔不後悔呢?」

  凌沖冷冷笑道:「我也知道統領南下除了對付凌某之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什麼刺客。這倒也罷了,若是世子殿下看重此事,勞動統領大人南下一趟也沒有什麼要緊。只是見了這個刺客我才有些奇怪,不論這少年武功如何高強,畢竟只是個年輕識淺的小孩子,殿下心中都是軍政大事,怎會掛念這樣一個小小的刺客。這幾日看統領大人對他十分親厚,才讓凌某茅塞頓開,想必統領大人是想利用這樣一個無知少年前來為難王上吧?」

  西門凜似笑非笑地道:「副統領何出此言?王上也是本座的恩主,更是殿下的外祖,本座怎會有什麼不敬之舉,更何況王上是堂堂正正的幽冀之主,本座又哪裡有什麼本事為難王上呢?」

  凌沖神色凜然道:「這一次殿下在岳陽遇刺,幽冀內外流言四起,都說是王上指使,春水堂趁機興風作浪,統領大人雖然下令嚴禁,可是卻也藉著這個理由清洗異己,軍情司在岳陽的眾多人手,如今大半是生死不知,衛白在岳陽都做了什麼,這些難道還要凌某直說麼?原本凌某以為這個刺客多半已經被你們收買,甚至可能早已是殿下的屬下了,若非是擔心統領大人是設下了圈套,想要借刀殺人,利用凌某之手殺了他,然後就將這不可推卸的罪責加諸到王上身上,凌某早已經出手了。」

  聽到此處西門凜冷笑道:「凌副統領只怕是糊塗了,縱然查出刺殺殿下的主謀乃是王上,只怕我等也只敢敷衍過去,難道還會當真冒犯王上,讓殿下擔上逼迫義外祖的不孝之名麼?」

  凌沖寒聲道:「別說這件事情必然和王上無關,就是當真有關,凌某也知道世子殿下不會將之公開,甚至還會多方掩飾,這一次統領大人不是已經將這件事情推到了春水堂的頭上麼?可是統領大人絕對不會介意幽冀內部之人知道乃是王上有意謀刺世子殿下的。如今幽冀內部雖然有王上和世子殿下兩方勢力,可是除了少數重臣之外,其他人的立場其實並不明晰,有些人願意尊奉王上的命令,可是也不會排斥殿下繼承王位,還有些人雖然服從殿下,可是也不會聽從殿下的命令反對王上。統領大人不就是想要王上名聲掃地麼,對於幽冀男兒來說,支持郡主親立的世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王上雖然堅決反對,他們卻也會理解王上的苦心,但是只要王上光明正大地和世子殿下相爭,他們多半只會旁觀,若是王上用了陰謀詭計加害世子殿下,那麼就會引發昔年王上放棄對郡主支持的舊恨,西門統領心腸之狠毒,當真是無與倫比。」

  西門凜聞言又是淡淡一笑,但是俊朗的面容卻是越發陰冷冰寒,雙目閃動著淡淡的殺機,右手已經按在腰間「一丈紅」纏著烏金絲的劍柄之上。

  凌沖似是恍然不覺西門凜的殺意,依舊朗聲道:「可是不論流言如何猖狂,若無真憑實據,西門統領的目的是絕對沒有可能實現的,所以統領才會對這個刺客如此禮遇,想要利用他指控王上,或者還不需牽扯王上,只要除去幾個支持王上的重臣,統領的目的就達到了。」

  西門凜目光變得清澈透明,甚至多了幾分柔和,原本就堪稱英俊的容顏上更是笑容可掬,他輕笑道:「原本副統領是這樣聰明的人,凌兄可聽過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殿下對凌兄頗為看重,更是安排凌兄前去邊關鎮守,免得凌兄大好男兒,糾纏在權力之爭的泥潭裡面,可是凌兄卻是這樣不識進退,莫非當真是不想活了。」明明說著狠毒的話語,可是卻是面帶微笑侃侃而談。

  這本是燕山衛大統領含笑殺人的真面目,凌沖不知道多少次見過西門凜殺伐決斷,自然知道此刻若是一言不慎,便再也沒有生機,卻是毫不顧忌,坦然直言道:「殿下厚愛,凌沖銘感五內,可是若有人想要損害王上聲名,便是凌沖粉身碎骨,也不能容許那人得逞。原本凌某見你和許子靜親近無比,只道無法可施,只能強顏歡笑,希望能夠尋機逃回去,讓王上早做準備。可是今日見到子靜公子氣度風采,才知道凌某乃是小人之心,縱然西門統領有這樣的打算,子靜公子這樣的人物也是萬萬不會違心而言的,他連小小的打賭勝負也不肯敷衍,何況是有關別人聲譽名望的大事呢。」

  西門凜目中多了幾分冰寒,卻是少了幾許殺意,淡淡道:「你縱然當真這樣認為,也該含糊過去,為何卻在這個時候挑明了呢,莫非就不怕本座殺了你麼?」

  凌沖冷笑道:「大統領心機深沉,多少聰明人都不免墜入你的彀中,何況是子靜公子這樣的少年人,你們兩人賭鬥釣魚,他不過是用力強取,雖然出手無情,卻是男兒本色,大統領卻是設伏而待,魚兒入羅網之後仍是茫然不覺,這不就是大統領一貫的作風麼?凌某拼上一死,不讓一個鐵骨錚錚的少年受了你的蒙騙,豈不是也很值得麼?」

  西門凜輕輕磨娑著劍柄,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他在來之前,倒是真的想過利用刺客的口供將行刺之事安到燕王身上,不論是真是假,總要讓許彥辯無可辯,縱然一時之間令得幽冀內部不穩,卻可加快羅承玉奪權的速度,縱然付出些代價也可以接受。只不過這樣的做法卻有一個前提,便是刺客不是九殿下楊寧,燕王許彥真正的血親。

  所以在知道楊寧的真正身份之後,西門凜不僅想要設計殺了楊寧。更要令其他人都不會想到楊寧的真正身份,所以他故意通過那些少年隨從透漏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訊息給凌沖,果然讓凌沖以為他對楊寧的親切乃是為了謀算燕王,全然不知道西門凜最重要的目的卻是要殺了楊寧。這樣一來,不論是世子殿下還是其他人都不會懷疑自己已經確定了楊寧的身份,畢竟如果知道了楊寧的真正身份,按照道理西門凜是不會笨到想要利用外孫陷害外祖父的,日後便不會有人懷疑羅承玉謀害義弟了。雖然凌沖沒有依照西門凜的盤算行刺楊寧,但是這樣當眾宣揚出來,自己若是再設法殺了楊寧,別人只會以為自己覺得不能利用這個刺客,所以不留心之下才出了事端,至於這個大放厥詞的凌沖麼,只要加一個挑撥離間的罪名,不論是燕王還是世子殿下羅承玉,都不能怪罪於他。

  雖然西門凜也有心依照羅承玉的命令,安排凌沖好去好散,可是他本就並不放心,今次是凌衝自己尋死,卻也怪不得他了,何況若是現在不殺凌沖,將來難免有人會懷疑他始終都準備暗害楊寧。至於楊寧會否聽了這番話懷疑自己,西門凜卻是不擔心的,楊寧性子單純,只會以為自己看在師門之誼,他又隱瞞了自己的真正身份,還以為自己不知道他便是九殿下呢。就是有所誤會,也只會以為自己真的想要利用他陷害自己的外祖。如果楊寧存了這樣的錯覺,自然就更加不會以為自己對他有殺意,反倒可以借此降低楊寧始終維繫的戒備之心。

  想到此處,西門凜心中殺意熾烈起來,卻是沒有絲毫怒意,頷首道:「既然你不怕死,那麼本座也不怕殺一個挑撥王上和世子殿下副統領。」說完這句話便驀然出手。

  凌沖眼前只見到銀光一閃,匹練也似的刀光便席捲而來,他也沒有反抗之意,只是靜靜等待著死亡的來臨,他今日激怒西門凜,一來是為了想令西門凜被迫取消那狠毒的計謀,二來卻也是有心尋死,這些日子,他思來想去,總是不能拋下處境越發險惡的燕王,自去邊關逍遙,但是世子殿下的誠心厚愛卻也令他無法堅拒,想來想去,若是想要恪守忠義,竟是唯死而已。

  西門凜的緬刀如同毒蛇一般纏繞在凌沖頸上,只需輕輕一拖,便可取了凌沖性命,西門凜卻是莫名停住了手,厲聲問道:「凌沖,我再問一次,你可願接受殿下好意,去任遷西都尉,殿下惜才愛才,你當真一點也不感動麼?」

  凌沖眼中閃過一絲感動,他很清楚西門凜的心狠手辣,可是上一次西門凜原本可以任由自己死在春水堂,卻是及時出手救了自己性命,這已經是難得之舉,今日在生死邊緣,再度手下容情,便是凌沖一向不喜西門凜狠毒無情,也是心中有些震動。只不過他心意已決,只是微微搖頭不語,隨著他的輕微動作,一縷鮮血已經沿著細長的鋒刃淌落下來,一滴滴墜落在甲板之上。

  西門凜微微一歎,便要下手,他並非有著婦人之仁,若非是世子殿下的囑咐,他也不會對凌沖這般寬厚,所以對於殺死凌沖,他心中並沒有多少障礙,雖然難免有些惋惜,這樣的人物,本應該血濺沙場,馬革裹屍,如今死在自己的手上,不免是太屈辱了,只可惜便是他自己,此刻也尋不到台階下,想要饒過凌沖都沒有法子,除非是——,唉,心中再度深深歎息一聲,西門凜便要震腕出手。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道:「住手!」,西門凜心中生出異樣的感覺,雖然是藉機住手,但是眼中卻是寒光閃爍,他方才見到楊寧不過三言兩語,便去除了林志恆心中魔障,更是得到了那少年的感激和尊重,便令他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覺。當年的火鳳郡主便是如此,不喜使用什麼羈絆懷柔手段,只憑天生的器宇風標,便能夠博得屬下的赤膽忠心。楊寧不愧是郡主親子,也有著不遜色火鳳的魅力,雖然楊寧似乎看上去更加桀驁乖僻,可是憑著他的身份,若是存心和世子殿下相爭,必然會造成極大的損害,甚至可能分裂幽冀。

  他就在光天化日下要對凌衝出手,卻也是因為知道楊寧必然可以見到這情景,猜測如果楊寧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有心收買人心,必然會出手阻止,雖然他已經決定殺死楊寧,但是畢竟還未走到最後一步,如果能夠發覺楊寧對幽冀並無太大的損害,便是中途撤手也還來得及。可惜楊寧終究還是出面阻止了,不管楊寧是有心還是無意,這一刻,西門凜心中的決定再也不會改變。

  面上恢復冰冷的神色,彷彿是殺氣消退一般,其實含笑殺人不過是西門凜刻意做成的一個面具罷了,他當真殺意已決的時候,卻是一點徵兆也不會顯露出來的。轉過頭去,西門凜對著站在艙門口的楊寧說道「這些事情和你無關,子靜為何插手我幽冀內務?」故意露出幾分不悅之色,但是這般直率譴責卻是顯得更為親切,不像是責備一個階下囚,倒像是責備不聽話的子侄一般模樣。

  楊寧卻沒有像西門凜所想的那樣出言求情,他眉宇間有幾分迷惑,望著凌沖道:「你就是因為軍情司死了一些人便懷疑西門大人想要利用在下誣陷燕王麼?」楊寧並未察覺,他仍然稱外祖做燕王,沒有稱作王上,還是沒有將自己當成幽冀中人,畢竟多年的隔閡不是那麼容易就消除的,他至今尚未揭破身份,也是顧慮幽冀是否當真會接納自己。

  凌沖負手立在甲板上,也不顧及自己鮮血流淌的淒慘模樣,略帶嘲諷地道:「西門統領在郡守府的時候,凌某也沒有閒著,卻發覺白護衛的本事果然不小,除了幾個外圍人員之外,堂堂的一個西南郡司,竟是一個有份量的屬下都沒有留下,便是西南郡司眾人當真和殿下遇刺之事有關,難道就連事後遮掩都不會麼,統領大人可別說是王上滅了口,以王上的本事,若是真想滅口,決不會弄得這般欲蓋彌彰。西南郡司的明司馬乃是王上親信,就是他當真和此事有關,只怕也會等到接受了衛白的質詢之後,再從容自盡,多半還會留下遺書鳴冤,絕不會這般悄無聲息地死了,讓你們將罪名胡亂加諸在他身上。」凌沖始終將楊寧看成羅承玉一方的人,否則一個刺殺世子殿下的刺客,怎會受到西門凜如此禮遇,縱然現在認為楊寧不會誣陷燕王,卻也不能讓他對於楊寧多些好感,所以幾乎是句句話裡藏鋒,竟是沒有一句示弱的言語。

  在凌沖自然以為定會激怒楊寧,就是西門凜也知道楊寧的性子冷傲,萬萬容不得別人指斥凌辱,也存了冷眼旁觀的心意,只等著看楊寧的笑話,猜測楊寧究竟如何才能折服一個敵意甚深的俊傑人物。凌沖這樣的人可不同於林志恆那樣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心中早已經有了自己的是非黑白,除非楊寧透漏了自己的身份,因著燕王的緣故,凌沖或者會多聽進幾句去。

  楊寧卻是沒有理會凌沖的「無禮」,他雖然只有十七歲,可是自幼卻是見慣了親人的冷漠無情,就是流落在岳陽的兩年,他也沒有少見別人的白眼,凌沖雖然言語激烈,但是楊寧只需見到他眼中深藏的苦痛,便不會責怪他了。

  楊寧微微一笑,向前走了幾步,恰好赤艷的霞光映在他面容上,這一刻,他的神情說不出的淡漠冰寒。他一字一句道:「你錯怪西門大人了,那些人都是我殺的。」

  楊寧這句話一說出來,別說凌沖,便是西門凜也是神色大震,他怔怔望著楊寧,想不通楊寧為何會殺了燕王一方的人,如今又當眾說了出來,這樣一來,他親手殺了幽冀許多得力諜探,若是傳揚出去,就是他的身份昭示了出來,也是萬萬不能被幽冀中人接受的。

  在西門凜心中千回百轉的時候,凌沖已經是額頭上青筋暴起,怒斥道:「你說什麼,你殺了明司馬,是誰指使你的?可是羅——羅——主使你的?」

  這一刻凌沖可是沒有再懷疑西門凜,雖然和楊寧的接觸不過是方才短短的片刻,可是他卻莫名的相信這個少年不會說假話,但是懷疑之心卻是更重,開始疑心是否羅承玉的示意了,畢竟人人都知道楊寧刺殺羅承玉,殺得聽濤閣血流成河,但是羅承玉卻全身而退,而且西門凜如此厚待楊寧,必然是羅承玉下令不可慢待,否則西門凜縱然有些自己的打算,也不會這樣公然維護刺殺世子殿下的兇手的。

  楊寧雖然單純,但是卻也聽明白了凌沖未盡之意,眼中閃過怒意,身形一閃,已經逼近凌沖,一掌按在凌沖胸前,凌沖只覺得眼前一花,等他定睛再瞧的時候,楊寧的身形已經退回了原處,彷彿從未移動過的模樣,直到這時,凌沖才覺得心口劇痛,肺腑中翻江倒海一般,一腔熱血再也忍耐不住。不過凌沖本是傲性之人,眼角無意中瞥見西門凜驚詫的神情,揮袖掩口,一口鮮血正傾吐在衣袖上,待他放下衣袖之時,血跡散落,混合著甲板上方才點點滴滴墜落的血跡,已經凌沖週身的鮮血,倒像是血戰了一場的模樣。

  這時候從緊閉的幾處舷窗之內,幾乎同時傳來驚呼之聲,除了閉目緩緩調息的凌沖之外,西門凜和楊寧自然都聽在耳中,只不過楊寧全沒有在意,西門凜卻是眉頭一皺,雖然他和凌沖在甲板上面爭執,也沒有避人的意思,不過這些演武堂的少年子弟,偷聽也就罷了,居然還露出聲息來,卻是不可原諒,心裡面打著回去之後要好好教訓這些後輩的主意,口中卻冷冷道:「好身手,怪不得子靜你可以擊敗無痕,就連孟老也不能勝過你,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只不過你似乎太不把我們燕山衛看在眼裡了,既然如此,就讓本座代凌兄向你請教吧!」西門凜心中清楚,無論如何,既然楊寧自承殺死了西南郡司眾人,至少凌沖已經不會懷疑自己有意構陷燕王了,何況自己如今已經沒有那個打算了,那麼自然該趁機拉攏凌沖才是,只不過他每一句話都是合情合理,縱然是有人覺得他反覆無常,也不會以為他這麼做有什麼不對,他可是在替被楊寧打傷的屬下出頭啊。當然他也留心沒有出言不遜,免得破壞了自己在楊寧心中的地位,別說楊寧沒有什麼心機,就是楊寧心機再深沉一些,也只會以為西門凜不過說些場面話,免得雙方下不來台罷了。

  楊寧自然不能領會西門凜深意,只是冷冷道:「我傷得是他,西門大人做什麼多管閒事,他難道不該打麼,西南郡司那些人是我殺的,他要怪在統領身上,這也就罷了,居然還敢懷疑羅承玉主使我這個外人殺人,只憑這個,我就是殺了他也沒有什麼要緊。」

  凌沖神情冷肅,道:「凌某縱是懷疑世子殿下,也沒有什麼不對,就是有罪,這裡也有西門統領大人在,自有他來處置凌某,子靜公子既然承認自己是外人,又有什麼資格來責怪凌某呢?」

  西門凜聞言眉頭一皺,知道凌沖這是在質問楊寧,唯恐楊寧洩漏了身份,不便於行事,便要上前解圍,豈料楊寧神色淡漠,毫不動容地道:「羅承玉是什麼樣的人,我只見他一面就知道了,難道你還不知道麼?枉費了他對你那般器重。他就是要殺人,也會殺得光明磊落,就是不願給人知道,難道放著練無痕那樣的高手刺客不用,卻要用我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麼?我雖然不懂得什麼是識人用人,也知道斷然沒有用外人替代心腹人做事的道理。岳陽的事情和羅承玉都沒有任何關係,刺殺羅承玉,血洗聽濤閣是我做的,明舒廉是我殺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不管,只是你在我面前詆毀羅承玉卻是不行,他縱然有千般不好,你也不配指責他。」 這一刻,楊寧眼中的神采比起晚霞還要絢爛璀璨,他眼中的堅毅神色,令人不能不相信,也令人不能不欽佩。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2:18
第四卷 蛟龍出水 第六章 步步荊棘


  凌沖被楊寧目光所攝,雖覺心中有無數言語辯駁,咽喉卻彷彿被堵塞住一般,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只覺得縱然是千言萬語,也不能改變這少年心志,雖然有心置疑楊寧說得是假話,可是一撞見這少年如燕山的冰雪一般清冷純淨的目光,便覺得任何懷疑都是一種侮辱。可是若是相信了楊寧所說,那麼自己豈不是無事生非,險些成了挑撥離間的小人,更令他心慌的是,他心中竟然開始不安起來,想到世子殿下對自己的寬厚恩遇,自己不領情也就罷了,反而污蔑世子殿下的賢孝之名,想到此處,只覺心中愧悔交加,胸中氣血翻湧,再也不能支撐,竟是再度一口鮮血吐出,眼前一黑,已經向下栽倒。

  西門凜在凌沖身軀搖搖欲墜之時,已經上前一把攙住,趁勢替凌沖把了一下脈,先是眉頭微皺,然後便舒展開來,伸手點了凌沖幾處穴道,笑著對楊寧說道:「你倒是面硬心軟,這傢伙的性子就像是糞坑裡面的石頭,又臭又硬,便是本座,見了他也是一肚子怒氣,你卻不嫌麻煩用了震穴之法,逼出他肺腑中淤血,救治了他身上的暗傷,若非如此,只怕他縱然傷勢痊癒,也會留下後患無窮。其實本座當日也知道凌沖身上仍有暗傷,只是無計可施,原想回去之後再尋歧黃聖手慢慢醫治,想不到賢侄卻有這樣的手段。這套震穴手法繁複無比,當初本座雖然也曾學過,只可惜資質淺陋,竟是只學了三四分,若是用來傷人制人倒是可以,想用來救人卻是火候不夠。賢侄卻連『流火回春』都能夠隨手使出,想必這門功夫已經是爐火純青了,當真讓本座佩服!」

  聽到這句話,楊寧卻是面上一紅,他聽出了西門凜語氣中的疑惑,忍不住避開了西門凜的目光。西門凜見狀心中一動,已經知道楊寧心中有鬼,面上不由露出哭笑不得之色。

  武道宗武功博大精深,尤其是點穴手法,更是博采眾家之長,分為震穴、封脈、斬經、點穴四門,這裡面尤其是震穴手法,精妙非常,只需將一縷真氣送入敵人體內,便可隨意制住任何穴道,手法千變萬化,繁複無比,可以傷人也可以救人,乃是天下最精妙的武功,只是學起來也當真是非常辛苦,西門凜一來是記名弟子,二來是因為性情天賦,所以對於其中傷人的手法十分精通,但是想要救人就是有心無力了。可是他雖然學的不深,但是所知卻是不少,自然知道救人的手法分為數種,而楊寧所用的這種「流火回春」卻是最難學的一種手法,這種手法的好處是立竿見影,收效極快,壞處卻是過於霸道,雖然可以救人性命,但是若是救治的人身子太弱,只怕反而會雪上加霜。按理說楊寧既然會用這種手法,那麼另外幾種較為緩和的手法必然也是會用的,現在似乎時間也不急迫,楊寧是沒有必要使用這種有利也有弊的手法的,既然想要救治凌沖,就沒有必要反而讓別人誤會他痛下毒手。

  不過西門凜見到楊寧的神色,卻是想通了其中原委,這少年既是有心相救忠心於自己外祖的凌沖,又是惱怒他出言不遜,所以索性用了這樣最霸道的手法,聊做薄懲,不過這樣未免有些太過幼稚,就是楊寧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難怪西門凜要哭笑不得了。不過經過發生的這些事情,西門凜心中突然有了明悟,這個被他當做世子殿下最大的障礙的少年,心中卻是沒有絲毫奪權之心,否則就是再笨的人也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說出殺死明舒廉等人之事。心中突然生出最深的疑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應該,但是西門凜轉念就堅定了心志,有些事情無關涉入其中的棋子怎麼想,局勢會決定許多事情,便是自己,現在想要收手也太晚了。

  西門凜平靜了一下心緒,招來幾個早在一邊逡巡的隨從,令他們將凌沖送回去好生照顧,自己卻是拉著楊寧走回艙房,不由分說先解開了楊寧身上的鐐銬,也不容楊寧拒絕,正色道:「好了,你也別鬧小孩子脾氣了,這鐐銬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你若是真想逃走,豈是這鐐銬可以鎖住的,本座見你雖然言語放肆,可是對世子殿下倒是頗為尊重的,想來這次你定是願意跟著本座去信都的,也就不費這些事情了。」

  楊寧看著西門凜莊重而又嚴厲的神色,心中覺得一陣溫暖,一時之間竟是說不出話來。楊寧恢復神智之後,不僅想起了從前的事情,就是兩年渾渾噩噩的日子,竟也能夠記得十之六七,這陌生的氣氛令他恍惚間想起在洞庭湖邊的時候,偶然見到一個漁夫拿著船槳追打自己頑皮的兒子的好笑模樣,當時不知怎麼,自己竟是看得淚流不止,那時候他還是神智不清,甚至不明白為什麼哭泣,陳嫂勸哄了半日也沒有用處,還是青萍大怒,拿起寶劍追殺他,才讓他止住淚水。想到已經被自己親手殺死的陳嫂,和遠在幽冀的綠綺青萍兩位姐姐,竟是差點落下淚來。

  就在這時突然心中生出徹骨的寒意,楊寧的神色突然凝結住了,自己怎會這般容易受到感動,那一日在湖上自己還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曾經相處兩年,待自己猶如子侄的陳嫂,那麼這些日子自己竟是變得這樣心軟。楊寧自是不會明白,他在聽濤閣一戰身心受到重創,之後偏偏又連遭摧折,更是遇到平煙、吳衡這樣武功才智都在他之上的人物,心中難免壓力重重。西門凜趁虛而入,又憑藉著先天的身份優勢和動之以情的手段,終於讓楊寧放下了心中的戒備。原本西門凜已經接近成功了,可是無意中的氣氛卻令楊寧警惕了起來,火鳳郡主的教誨如同驚雷一般迴響在耳邊——永遠要記得提防身邊親近的人,不可輕信。

  幾乎是轉瞬之間,楊寧的心靈恢復了冰冷沉靜,他抬起頭,看向西門凜的目光已經變得淡漠無比,淡淡笑道:「師叔可是想問弟子為什麼要殺西南郡司的明司馬和那位賀舵主麼?」

  西門凜並沒有感覺到楊寧這幾乎不可察覺的變化,畢竟剛剛發生的事情吸引了他的全部思緒,楊寧不過是眼神添了幾分冷漠,和他平時的神態並沒有太多的不同,所以他只是斟酌了一下應該如措辭,便坦言問道:「正是,此事本座實在不能相信,子靜你和幽冀有所關聯,只是因為刺殺世子殿下一事,怎會涉入西南郡司上下被殺之事呢?本座實在是萬分不解!」即使在試探的時候,西門凜也絲毫沒有露出一絲他已經知道楊寧身份的破綻。不過他已經將事情想了一個通透,他已經從衛白處得知賀丙可能就是遣人脅迫楊寧行刺的主使,當日被派去的人皆已被殺,此事楊寧曾經向羅承玉親自承認過,所以此事應該沒有問題。但是楊寧為何會承認殺死明舒廉和賀丙呢?賀丙必然和刺殺世子殿下之事有關,這已經沒有問題,明舒廉身為西南郡司司馬,若是不知道此事才是反常,但是明舒廉究竟牽涉多深,還需仔細探究,所以在衛白得出明、賀二人已死的結論之後,他仍然下令追查到底是何人殺人滅口。如今得知是楊寧下的殺手,西門凜並未感覺到心中明朗,反而更加糊塗起來,據他所知,在楊寧刺殺羅承玉之前,與幽冀並無任何聯繫。

  楊寧也不去看西門凜眼中的疑惑之色,毫不在意地說道:「我在湖中養傷,遇見了明舒廉和賀丙兩人,聽他們說話才知道他們是西南郡司的人,不小心給他們發覺了我也在那裡,他們想要殺人滅口,反而被我殺了,屍體就沉在湖裡,你是找不到了。」

  西門凜眉頭一皺,楊寧的回答他並不意外,明、賀兩人最後就是消失在湖中,楊寧逃離聽濤閣之後在湖中養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是楊寧是聽到了什麼,才會讓這兩人殺人滅口呢?想到這裡,西門凜再度問道:「原來如此,不知道子靜聽到他們說些什麼呢?」

  楊寧眉頭一皺,道:「我沒有留心,只是聽見他們爭吵得很厲害,多半都在抱怨什麼朱雀司、鳳台閣。」

  西門凜眉頭深鎖,楊寧的答案並沒有什麼幫助,他並沒有懷疑楊寧說了假話,這幾日他已經試探過了,知道這少年對於世事當真是十分無知,縱然他當真聽到了什麼秘密,恐怕還是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更何況楊寧的性子淡漠,恐怕也不會用心去聽些「廢話」。因此西門凜只能暗暗嗟歎,這樣的結果,也不能證明明舒廉和刺殺世子之事有關,就是賀丙,因為已經死去的緣故,最多只能存疑罷了。不過西門凜想到燕王若是得知殺人兇手是自己的嫡親外孫,想必也沒有法子責備世子殿下了吧。若非是他不準備讓楊寧活著到達幽冀,那倒是最好的解決法子,雖然是一個平手,己方卻沒有什麼損失。

  便是西門凜也沒有想到楊寧一力承擔殺人罪名的真正原因。這些日子楊寧經常想起那日湖上的事情,有些事情原本不甚明白的,也漸漸想明白了七八分,他已經明白若是此事傳揚出去,明、賀兩人都會成了幽冀的叛臣,縱然是以他的無知,也知道背叛者的下場。他心中對明舒廉有三分敬意,就是對賀丙也沒有什麼惡感,一念之下,竟是將真相遮掩了過去。若是別人,西門凜自然不會輕易相信,可是對於毫無機心的楊寧,就連西門凜這樣的人物,也是輕忽了過去。

  西門凜安撫了楊寧幾句,便走出房門去了。楊寧放下心思,再度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山海經,繼續讀了起來,雖然他依舊看不大懂,但是西門凜不在,他也沒有人可以問,索性就一字一句細細研讀,想不通就接著看下去,讀得久了,只覺得那些語句彷彿清泉一般在心中流淌,雖然不甚明白,卻能夠從心底感覺到那些文字的活潑優美,便索性取了桌上的筆墨,將那本書從頭到尾抄錄了一遍。長久沒有動筆,初時筆劃轉折之間還有些艱澀之處,但是只寫得千百餘字,筆下已經流暢自如,只覺得落紙如雲煙,等到落下最後一筆之後,更覺得心中暢快無比。

  直到他放下手中紫毫,方發覺艙房之內已經一片昏暗,書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一片,眼睛也覺得有些酸澀起來,忍不住揉了揉手腕,將筆放到青瓷筆架上面,幾步走到舷窗之前,伸手推開,撲面而來的便是一陣冰涼的江風,楊寧覺得精神一振,舉目向窗外望去。

  不知什麼時候,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已經沉沒在江水之下,原本天邊堆積的晚霞已經湮沒無蹤,眼前唯有江水如練,明月如鉤,楊寧便立在窗前深深呼吸著清冷的江風,夜色越來越深,月輪漸漸升到中天,不知何時幾縷陰雲飄來,將月光遮住了五六分,星光卻是越發明亮起來,在沉謐寧靜的夜幕之下,星月之光淡然地映照在滔滔江水之上,只覺得流動的不是江水,而是天上的星辰,這般迷離美景,彷彿茫茫星河墜入了凡間一般。

  好像許久沒有看見這麼美麗的夜景了,楊寧突然微笑起來,想起了在深宮中度過的無數個日子,雖然那時候他只能坐井觀天,但是那靜謐的星空常常給他最深的安慰。在那處堪稱人間仙境的華麗宮院之內,他卻總是能夠感覺到蕭殺和孤寂,縱然是炎熱的夏日,棲鳳宮裡面的空氣彷彿也凝結著秋日的寒霜。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會忘記曾經有過的美好時光,雖然對他來說,幸福歡樂總是短暫無比,但是他卻始終一點一滴記在心裡,早春折梅寄塞北,盛夏荷池聽蛙鳴,仲秋簪菊賞明月,冬日烹茶掃綠英,雖然當日那雙幽深璀璨的鳳目中未必有自己的存在,可是能夠陪在娘親身邊共渡日月晨昏,他已經是心滿意足。

  楊寧努力地想著過去的日子,一點一滴地回憶著娘親的音容笑貌,雖然已經過了兩年,但是他卻發覺自己的記憶竟是越來越清楚,就連許多以前不記得的細節,此刻也都一一想了起來,雖然越想越是心痛,但是他卻情願承受這痛苦而甜蜜的折磨。

  就在楊寧深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之時,突然一聲慘叫從江面上遙遙傳來,夜深人靜,那聲音雖然是從數里之外傳來,但是聽在耳中卻是清晰非常,楊寧略一皺眉,心中生出戾氣來,極為惱怒有人打擾了他的思緒,但是喧鬧並未立刻平息,耳中又傳來刀劍錚鳴,勁風激盪的聲音,慘叫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楊寧凝神聽去,這些聲響竟是從四面八方傳來,最遠的一處乃是從岸上群山之中傳來,回聲如雷鳴,據此判斷遠近,竟是有十里之遙。

  又過了片刻,蒼蒼暮靄之中,顯出數條人影,都是駕舟飛馳,不多時,已經到了船邊,楊寧藉著月光看去,只見那些小舟新舊不同,顯然是匆匆奪來使用的,而那些駕舟之人都是十八九歲年紀的少年,這些原本看來天真稚氣,只知道跟在西門凜身邊凜然聽命的小隨從,此刻卻是個個神采飛揚,身上的夜行衣都是血跡斑斑,更有幾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顯然是在江水裡面浸過的。這些少年到了船邊,吵吵嚷嚷地用繩索將那些明顯是搶來的小舟繫在船尾,然後上了大船,一個個興奮的互相爭論著誰殺的人最多。

  楊寧看到這樣的情景,不由愣住了,正在怔忡之間,已經看到西門凜步出艙門,朗聲笑道:「好,好,你們做的不錯,也讓這些敢在四周窺伺的老鼠見識一下我們燕山衛的手段,大江上下,雖然不是我們的天下,可是若有不長眼睛的盜匪想要在太歲頭上動土,可別怪我西門凜來一次犁庭掃穴,血洗長江!」

  八名跟隨西門凜南下的演武堂少年都是高聲應諾道:「敢犯燕山虎威者,殺無赦!」乳虎一般的聲音響如雷霆,在寂靜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西門凜面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也是朗聲大小起來,聲震雲霄,楊寧甚至能夠聽到十里方圓之內,傳來驚慌失措的種種聲響,想必是那些漏網之魚正在四下逃竄。

  看到這般景象,楊寧便是再單純也明白了其中原委。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自從座舟離開洞庭之後,前後左右就經常有不知來歷的小舟倏忽來去,夜晚停舟在江邊的時候,也能夠感覺到岸上有人窺伺,這種情況越來越猖獗,甚至有著明目張膽的趨向。只不過楊寧並沒有理會這些,他只將自己當成階下囚,這些事情自然有西門凜等人去操心。只是西門凜一路上都是沒有任何舉動,更是刻意放慢了行程,走了三日,還沒有到嘉魚,便是楊寧,也看出蹊蹺來,更別說那些探子了,不過想必正因如此,他們才故意不掩飾什麼行跡,想要看看西門凜的反應吧?

  不過即使如此,想必這些人也絕對想不到西門凜會在今日「內訌」餘波未息的情況下突然派出隨從西面出擊,大肆殺戮,這些少年雖然武藝不過是一二流之間,但是都經受過嚴格的密諜訓練,對付這些不過是三四流身手的探子,卻是易如反掌,不過是片刻時間,就將四下的那些「老鼠蒼蠅」殺了十之八九。

  在楊寧怔然立在窗前的時候,西門凜已經遣散這些隨從,安排他們各自去休息了,他自己卻負手立在月下船頭,望著沉寂無聲的四野,面上露出冰寒的笑容,似是有意無意地一抬頭,正看見楊寧怔忡的目光,西門凜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暖意,微笑道:「今天晚上這些小子忙得很,都沒有給你送飯吧,你餓不餓,我已經讓船夫去生火造飯了,等會先炒上幾個小菜送上來,我們喝上一杯如何?這大好月色,滿天星斗,如此良辰美景,最好的消遣就是喝上幾杯美酒,一醉方休。」

  楊寧縱身躍出舷窗,身如輕塵一般落在西門凜身邊,淡淡問道:「今日的事情你早就知道會發生麼?」見到方纔的情景,楊寧心中不由生出古怪的念頭,今日的事情不會是西門凜安排的吧,凌衝突然發難,令得船上一團混亂,必然會令那些探子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會因此放鬆一些警惕,而這些看起來還不像殺人老手的少年演武堂弟子,正可以趁機發難,西門凜所選擇出擊的時機,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更是深合兵法之要。楊寧雖然不懂其中妙處,但是他武學天賦出類拔萃,對於選擇出手的時機和形勢的判斷也有著獨到的見解,這些事情他還是能夠看出來的。

  西門凜失笑道:「子靜未免將本座看得太厲害了,這等事情怎可能事先預料到,你今日對志恆說得那番話才會引動凌沖心中的魔障,本座就是料事如神,也沒有法子猜到今日的事情,只不過因勢利導罷了,子靜可知道這一路上將有許多險阻,本座解開你的束縛,也是想你助本座一臂之力,雖然這有些難以出口,但是今次北上之路乃是步步荊棘,高手無數,對於你來說,乃是難得的歷練機會。子靜可不能錯過啊!」

  楊寧聞言,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心中的幾許疑慮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對於武道宗弟子來說,轉戰天下,乃是武道修煉途中的必經之路,歷代弟子,往往有因此而結仇滿天下的,若是一路上有人前來攔截挑戰,他們乃是主動挑釁,就是殺得血流成河,也沒有人可以說出不對來,縱然是毫不忌諱結怨天下的楊寧,也覺得這實在是最好的消息,

  楊寧興奮之下,卻沒有留意到西門凜眼底深處的一絲倦意,朱雀司在大江上下布下的諜探,早已打聽出來,這一次春水堂糾結高手,準備沿途截殺西門凜一行,西門凜早已得到風聲,不僅許多白道名宿參與了進來,就是黑道盜匪也是蠢蠢欲動,但是西門凜不僅沒有改變主意,化妝北上,而是選擇了堂堂正正沿江而行,除了要趁機打壓中原江南武林人物的氣焰,為幽冀燕山衛樹立無比的威勢之外,另一個目的就是趁機斷送楊寧的性命。楊寧武功高強,又是生性單純,正適合被他利用一路血戰,但是無論楊寧是如何的厲害,卻終究也會走上死亡之路,且不說一路上高手如雲,就是這些人都失手了,還有他布下的最後一招棋子。無論如何,楊寧終究是難逃一死,想到這幾日的相處,西門凜心中竟也生出不忍之情,只是這淡淡的惆悵卻迅速被心中熾烈的野心火焰所湮沒,任何人都不能阻攔世子殿下前進的路程,就是西門凜自己,也不能例外,更何況是可能會傾覆大業根基的九殿下楊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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