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 隨波逐流之神龍傳奇 作者:隨波逐流(連載中)

sintanrove 2008-12-3 21:00:0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 59612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0
第八卷 與子偕行 第四章 一石激起


  岳陽城巴陵郡府,竹園水閣之內,吳衡微闔雙目坐在方榻之上,細細品味著面前的香茗,寧素道立在榻前,將赤壁之下的血戰娓娓道來,雖非親見,但是其中梗概倒也周全。吳衡唇邊露出一縷輕笑,淡淡道:「好一個師冥,好一個西門凜,好一個伊不平,這一番龍爭虎鬥,倒也是熱鬧得很,只不過此一番鷸蚌相爭,倒讓漁人得利,想必江寧和信都都是忿忿不平吧,這個伊不平如今何在呢?」

  寧素道苦笑道:「這一點想必師冥和西門凜也希望知道吧,暗探回報,錦帆會和骷髏會都已經無影無蹤,萬里江水,茫茫無際,沿途河流湖泊星羅棋布,兩艘三桅戰船不過是滄海一粟,想要隱藏起來不過是輕而易舉,更何況伊不平和褚老大都是身經百戰的出名水寇,對於江水上下的河流港灣只怕比自己家裡的後院都熟悉,真要躲藏起來,就是派出幾十萬大軍窮搜江水,也未必能夠如願,更何況一旦他們棄舟登岸,匯入茫茫人海,更是不可能找到他們了。」

  吳衡歎息道:「這可真是可惜了,江南水網縱橫,若想奪取半壁天下,必須有一支強大的水軍,可是我們起步太晚了,若論水軍,不論是漢王還是越國公,都比本王強上百倍,即使是仗鐵騎縱橫北疆的幽冀如今不也在謀求建立一支強大的水軍麼,本王不相信那京飛羽會無緣無故投向幽冀,若能得到伊不平,不啻得到三分江水,更何況錦帆會還能運用七煞魚龍陣,這個消息若是傳出去,只怕動心的不止本王。」

  寧素道也歎道:「想要招攬伊不平並不容易,伊不平一向個性桀驁不馴,既然敢得罪燕王世子和越國公,也未必會看重王上,更何況縱然他有心投靠,我們也要顧忌重重,即使不擔心燕王世子因此心生芥蒂,還要顧及越國公呢。越國公如今身為丞相,在朝廷掌握大權,氣焰囂張,江東又和我方接壤,一旦雙方起了衝突,越國公可以藉著朝廷名義問罪,而且剿滅水寇是名正言順的理由,我們卻難免理屈詞窮。除非等到燕王世子起兵之後,天下大亂,我們才可對江東蠶食鯨吞,所以伊不平縱然人才難得,七煞魚龍陣縱然可以蕩平江東,我們也不可輕易插手。」

  吳衡聞言神色黯然道:「是啊,素道你說的不錯,本王也知道現在時機未至,還是靜觀其變的好。只是有一件事情本王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西門統領要和東陽侯聯手對付子靜呢?如果燕王世子想要殺死子靜,只需一紙文書,本王縱然不忍,也難以拒絕他的要求,恐怕思忖再三,也會將子靜的人頭封上信都,如果他想親自報復,只要子靜到了信都,還不是生死由之,為什麼卻要在途中殺死子靜呢?」

  寧素道猶豫了一下,稟道:「王上,這一點臣曾經細心探查過,只是卻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而且西門凜在江夏稍作休整就已經連夜北上,並沒有留下來追殺子靜,反而是越國公下了清剿令,嚴命剿滅江上水寇,伊不平就是位列榜首的通緝要犯,也未曾提及子靜公子,所以臣想這一次多半是西門凜和師冥兩人聯手對付江寇,各謀其利,子靜公子多半是因緣際會,這少年性子孤傲剛烈,多半是看不慣這些詭譎行徑,所以插手其中,說不定錦帆會能夠順利脫險,除了七煞魚龍陣之外,恐怕子靜公子也是一大助力呢。臣想以他們的聰明,應該不會和他為敵的。」

  吳衡所有所思地道:「素道說的有理,不過我想他們未必會真的放手,良材美質,不可輕拋,子靜如此年輕,已經有這樣的身手,凡是梟雄霸主,豈有放過的道理,就是本王,如今仍然扼腕不已。雖然如此,其實也不必太在意,既然子靜已經脫身,憑著他的武功,想必世上也沒有幾個人可以傷到他,既然越國公已經有意清剿水寇,這倒是我們的好機會,即刻傳令下去,外鬆內緊,縱容那些水寇逃到轄境之內,掌握他們的行蹤,然後設法招攬收編,充實水軍實力。與其在這裡質疑為什麼信都會和江寧暗中合作,還不如實在一些的好。」

  寧素道微微點頭,正要說話,吳衡卻眉頭一皺,一揮手阻止了他,冷冷道:「誰在外面,莫非不記得本王諭令,不得傳召不得擅入清水軒。」

  門外傳來一個柔媚入骨的聲音道:「王上,妾身有急事稟告,平仙子請我轉告王上,她傷勢已經痊癒,馬上就要走了,妾身不便攔阻,只得來稟報王上。」話音未落,一個素衣麗人挑簾而入,正是吳衡的寵妾黃夫人,只是素來明眸善睞的一雙秋波卻已經帶了驚惶,顯然是被吳衡語氣的冷厲所震懾。

  吳衡聞言神色舒緩下來,目光在愛妾身上流連片刻,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一向謹慎,這次竟然會違背本王的諭令,這次記你一功,素道,隨本王去送送平仙子,你不是說翠湖似乎也有人參與了那件事,如果問問平仙子的話,或許能夠得到一些訊息。」說罷起身向外走去,寧素道連忙緊緊跟上,兩人步伐極快,不過片刻已經走得很遠。黃夫人聽到吳衡的稱讚,這才露出一絲喜色,含笑斂衽相送,直到兩人背影消失,她才舉步向外走去,絲毫沒有走入清水軒的意思,一叢修竹之後,閃現出段越的身影,目光落到黃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瞬間由凌厲冷酷變得溫柔如水。

  吳衡匆匆走入別院之時,一眼便瞧見平煙負手立在階前,正淡淡瞧著那一叢經霜更艷的翠菊。平煙身著青衣青裙,樸素無華,雖然只是尋常布料,但是針腳細密,做工精良,顯然是巧匠縫製,極為合身,更襯得長身玉立,丰姿如玉,流瀑也似的三千青絲鬆鬆散落,只用一根錦帶束住,腰間繫著一條淺碧色的細帶,接帶處銀絲纏繞,精美絕倫,帶上只懸著一支淡黃竹簫,除此之外,再無長物。即使是以吳衡的養氣功夫,一眼瞧見平煙那清冷如冰雪的美麗容顏,也覺得心中一動。

  含笑走到階前,吳衡朗聲道:「平仙子傷勢已經痊癒了麼,岳陽風光如畫,何不盤桓一段時間,仙子武功高強,吳衡也是練武之人,還想和仙子切磋一番呢?」

  平煙神色雖然淡漠冰冷,但是依舊拾階而下,微微躬身,抱拳一揖道:「王爺救命之恩,平煙必有所報,只是平煙有急事在身,不得不匆匆告別,若有失禮之處,還請王爺海涵。」她雖然用的是男子禮節,但是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令人覺得牽強彆扭。一直以來,平煙雖然在此地養傷,但是吳衡心細,知道平煙乃是性子高傲之人,必然不願在弱勢之下和自己相見,所以不曾前來拜訪,這次兩人還是初次相見,雖然心中有些謀算,但是吳衡畢竟性情爽朗豁達,一見之下便覺平煙傲然不群,心中頗為欣賞,上前伸手虛扶,笑道:「平仙子不必多禮,吳某雖然如今已經是一方諸侯,但始終不曾忘記自己也是個江湖人,臨危援手,正是俠者當為,仙子若是定要相謝,豈不是在諷刺吳某麼?」

  平煙對吳衡本來並沒有什麼印象,方才相謝也不過是依禮而為,只想將來回報一次便再無瓜葛,但是見到吳衡之後,卻也覺得此人雖然貴為王侯,但是不論是衣著還是言語都不顯得高高在上,雖然外貌平凡,氣神內斂,但是蘊含在身體的強大力量就如同冰川下面的河流一般,縱然不能眼見,也可清晰地感覺到,若非她心中有事,只怕還真想留下來和吳衡較量一下,但是想到前幾日心中莫名的不安,還是冷冷道:「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王爺氣度非凡,他日若有機緣,願意領教王爺的刀法,平煙告辭。」

  平煙雖然並不客氣,但是吳衡卻不氣惱,同為翠湖弟子,比起心機深沉的顏紫霜,直來直去的平煙更令他覺得順眼,因此反而和顏悅色地問道:「看來平仙子當真是有急事,不知道是否可告知本王,若是本王力所能及,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平煙目光微微一動,但終究歸於平淡,她只是心中不安,想要趕到無色庵探望恩師,卻也用不著別人相助,更何況她性子高傲,縱然是力所不及,也不會請求別人相助,再度躬身一揖,便走向院門,雖然看似無禮,但是她一舉一動都是極為莊重,卻令吳衡和寧素道兩人都生不出惡念,只能苦笑一路相送。

  平煙雖然輕功高強,但是若是飛身離去不免失禮,再加上她性子沉穩冰冷,即使是心中憂慮,也不會有倉促之行,故而三人緩行到中門,吳衡這才停住腳步,拱手相別。

  平煙離開巴陵郡守府,還未走出幾步,卻突然身形凝住,怔怔瞧著擋在身前的一個青衣女子,正是師妹顏紫霜,只是素來淡雅從容的顏紫霜今日卻是顏色如雪,眉宇之間悲愴淒涼,雙目微紅,顯然是長時間哭泣的結果,平煙只覺心中一沉,竟然生出莫名的淒惶。這時候寧素道仍然在後相送,見狀心中一驚,連忙揮手令守門的軍士迅速清場,不許行人逗留。平煙卻是絲毫不覺,只是死死望著顏紫霜,緊咬銀牙,唇邊吐出一個個墜地成冰的字眼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顏紫霜剛要開口,兩行清淚已經滾滾而落,單膝跪地,淒聲道:「師姐,都是小妹的錯,平師伯她,她過世了。」平煙只覺得如同五雷轟頂,嬌軀顫抖起來,伸手握住腰間劍柄,素手之上青筋迸現,良久,她才平靜非常地問道:「恩師,她,她是怎麼死的。」

  雖然平煙的語氣絲毫聽不出一絲波動,但是顏紫霜卻明白平煙已經失去了理智,否則在自己面前,她絕不會冒大不韙稱呼平月寒為恩師,而非其他的稱呼,畢竟她們名義上的師尊只有翠湖宗主岳秋心一人而已。早已思索好應該如何說法,顏紫霜顫聲道:「是小妹之錯,為了一己之私,請師伯出手對付子靜公子,師伯愛惜他的人才,手下留情,豈料此子心狠手辣,竟然以怨報德,令師伯身負必死之傷。只恨小妹事務繁忙,竟然不在當場,未能提醒師伯小心那小魔帝的卑鄙無恥,也未能即時救援,以致師伯不知去向,小妹犯下不可彌補的大罪,情願任憑師姐責罰,是打是殺,小妹都甘心領受。」

  平煙心中靈光電閃,已經猜到師父為何會死,多半是見到了自己傳授給子靜的那一招劍式,為了自己才會手下留情,但是子靜不明真相,才會絲毫不曾留手,其中不知有多少轉折,才會有這樣的結果。仰首望天,雙目早已盈滿淚水,卻強行忍耐,不讓它們滴落下來,語氣卻依舊冰冷淡漠,森然問道:「師父為什麼會出手,輩分有別,師父何等身份,豈會以大欺小?」

  顏紫霜垂首道:「也是小妹一片孝心,知道師伯眷戀翠湖故舊,故而誠心邀請師伯返回翠湖,也好成全師姐承歡膝下的心願,想不到竟有此變,都是小妹之錯,師姐也不必怨恨子靜公子,他雖然心狠手辣,不念恩情,但是畢竟是為了苟活殘喘,而非存心和師伯、師姐作對,要怪就怪小妹不該打擾師伯清修吧。」

  平煙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連還恩令都用上了,怪不得師父會出手。」一邊說著,兩行珍珠也似的淚滴終於沿著冰雪一般的臉頰垂落,但是她迅速扭過頭去,不肯給人看見自己的軟弱,也不再追問,一跺腳,身形已經化作淡淡青煙,轉眼間已經消失無蹤。

  顏紫霜緩緩站起,螓首低垂,雙肩抖動,顯然也是悲傷難忍,良久才抬起頭來,看向遠遠站在一邊,看似避嫌,但是目中滿是古怪之色的寧素道,淡淡道:「請郡守大人轉告滇王殿下,莫怪紫霜過門不入,紫霜實在有難言之隱,將返宗門待罪,他日若再見殿下,必定親自謝罪。」

  寧素道連稱不敢,顏紫霜斂衽為禮,翩然而去,寧素道將方纔聽到的話語反覆思忖,眼睛一亮,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那位出身翠湖的無色庵主和平煙關係密切非常,想到當日親見平煙和子靜的血戰,只覺得心中一寒,隱隱覺出不祥的徵兆。

  一過黃河,景物風光已經是截然不同,深入北地之後,更是可以感受到深秋的蕭瑟。西門凜和凌沖都沒有在黎陽逗留,而是連夜啟程,從黎陽沿驛道北上,一路上快馬加鞭,日以繼夜,這一段路程將近六七百里,但是驛路寬闊平整,每隔五十里都有驛站,兩人都是幽冀重臣,身上有可以一路暢通無阻的令牌,又可以在驛站更換馬匹,得到食物飲水,所以兩天兩夜就到了信都,只是到了城下的時候已經是塵土滿面,頗為狼狽。

  其實兩人原本不需要如此日以繼夜的趕路,但是一行人剛到黎陽就收到了信都的諭令,雖然只是要西門凜一人前去謁見,但是凌沖心中有許多疑惑不滿,所以堅持要一同回去。無論如何,凌沖還是燕山衛的副統領,西門凜也不好阻止,所以才會一同上路,即使如此,一路上兩人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自從赤壁敗退之後,凌沖就沒有給過西門凜好臉色,當日的情景他都看在眼裡,雖然不得已救了西門凜一命,可是卻不能苟同他忘恩負義的行為,而且西門凜那番說辭他也聽清楚了七八分,對西門凜自然是更加鄙夷,雖然他忠於得是燕王,但是並不會因此欣賞西門凜欺上瞞下的行徑。他對楊寧頗有好感,所以不願西門凜在羅承玉面前搬弄是非,這才不惜傷勢未癒,堅持隨行,只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快馬疾馳,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疲憊之色形之於外。

  到達之時正是夜裡子時,城門早已經關閉,西門凜在城下勒馬停住,揚聲道:「今夜是何人巡城,本座西門凜,與副統領凌沖奉殿下之命連夜返回,請開了城門,讓本座進去。」

  守城軍士不敢擅專,不多時已經請來了巡城將領,卻是一個頗為陌生的青年校尉,他向下張望,西門凜已經點燃了火折子,容貌清晰可見,那校尉朗聲道:「請統領出示信物,否則末將職責所限,不敢輕易開城。」

  西門凜微微一笑,輕喝道:「小心。」說罷從懷中取出一隻描金錦囊,這錦囊不過手掌大小,但是入手便是一沉,顯然頗有份量。西門凜也不等城上放下竹籃繩索,一抖手將錦囊當作暗器擲了上去,信都城高十五丈,這麼高的城牆,他能夠將錦囊擲上城去,即使是凌沖和他素有心結,也覺得暗自欽佩。城上的巡城校尉接住錦囊,取出裡面一塊令牌,只見令牌顏色緋紅,材質非金非銀,觸手冰涼,正是燕山紅玉洞所出的玉石製成,令牌材質獨一無二,一眼便可分辨出來,不過這青年依然小心查看上面的銘文,確認的確是統領令牌之後才匆忙走下城樓,不多時沉重的城門就開了一線縫隙。

  那青年校尉出城相迎,躬身行禮道:「統領大人,世子殿下已經傳下諭令,大人一到就請立刻前去信都郡主府相見。」

  西門凜略一點頭,目光在那青年校尉臉上一掃而過,狀似無心地道:「你是張舜卿,原本不是在安樂郡駐防麼?我記得南城校尉應該是任盛任校尉啊?」

  那青年校尉臉上閃過一抹紅潮,興奮地道:「統領大人還記得弟子,舜卿是半月前才遷升到信都擔任南城校尉的,上任任校尉已經調任清河郡了。」

  西門凜目光一沉,口中卻笑道:「原來如此,說起來你也是很難得,離開演武堂還不過三年時間,就已經升任校尉,軍中陞遷必須要有軍功,這些年邊境還算平安,你能夠立下這等軍功,倒也是頗為難得。」說罷一揮馬鞭,在馬上抱拳一禮,便已經策馬入城,只留下那青年校尉仍然在那裡興奮不已。

  凌沖也策馬跟上,眼中閃過深思的光芒,他在燕山衛雖然是龍困淺水,但是畢竟待過多年,這個張舜卿他卻已經沒有了印象,西門凜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雖然也是因為他當年對演武堂並沒有多少插手的餘地,但是西門凜的用心之深,記憶之佳也是令他深自敬佩。但是更深層的思索卻讓他察覺到了一絲不祥的端倪。一般來說,除非是特殊情況,將領士卒的調防是每年春季才會發生的,信都的中級將領在這個時候突然調防,如果是針對燕王,那麼西門凜不會在自己面前揭破,除非這件事情他事先並不知道,那麼是否世子殿下果然已經對西門凜生出忌憚了麼?

  入城之後,西門凜卻緩轡而行,似乎是不想驚破夜色的清冷靜謐,凌沖心中疑惑,卻也不好獨自策馬,只能和他並轡而行。只因原本接到諭令返回信都的是西門凜,如果他貿然獨自前去求見世子,只怕未必能夠見到羅承玉,還不如跟著西門凜前去,或者能夠趁機見到羅承玉。

  西門凜面沉如水,心中千回百轉,雖然早已經有了準備,但是事到臨頭還是惴惴不安,如果世子殿下真的誤解了自己的心意,那麼該怎麼辦,突然,他心中恍然,或者自己擅自作出那樣的決定,也有要試探世子殿下心意的心思吧,誰不畏懼鳥盡弓藏的下場,誰不憂慮功高震主的處境,可是這一刻,他突然後悔起來,如果羅承玉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樣豁達寬容,那又該如何是好?路雖然長,但終有盡時,西門凜心中正在七上八下,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座熟悉的府邸。

  信都郡主府位於信都中央,佔地將近百畝,雖然不是金磚鋪地,雕樑畫棟,卻是清一色的青石建築,格局廣闊,恢弘壯麗,正是北疆常見的建築式樣,外牆高達五丈,上面和城牆一樣有垛口、箭孔,每隔二十丈還有碉堡望台,倒像是縮小的城池,若是據而守之,縱有千軍萬馬,也未必能夠攻破。每次立在信都郡主府的大門之前,西門凜都會感慨萬千,也只有那樣剛強的女子,才會將自己的府邸修建成堡壘吧,不愧是一生心血都放在軍旅中的火鳳郡主。

  郡主府邸在過去的十餘年一直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居所,如今更是幽冀實際的軍政中心,不僅要提防朝廷和其他藩王的窺伺,還要防備燕王的勢力,自然是戒備森嚴,巡視的軍士往來如梭,牆壁之內漆黑一片,牆壁之外則是燈火通明,絲毫沒有留下一絲刺客進出的空隙。在府門下馬,將馬韁丟給守門的軍士,西門凜斂去心中所有的紊亂思緒,邁步向內走去。跟在西門凜身後的凌沖卻是步子略緩,和西門凜不同,這裡對他來說不啻是龍潭虎穴,但是不知怎麼,他腦海裡卻響起了昔日楊寧的話語。「羅承玉是什麼樣的人,我只見他一面就知道了,難道你還不知道麼?」想到這裡,凌沖只覺心中頓時安定下來,便也邁開大步,走進了府門。

  兩人剛剛走入府門,已經看見了含笑而立的莫青雲,西門凜略一皺眉,冷冷道:「莫先生,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有休息,如果累壞了身子,本座可擔待不起。」

  莫青雲知道西門凜對自己一向不喜,或許是自己進入世子殿下幕府之後,不免削弱了世子殿下對他的的寵信,所以才會如此冷淡,他深沉多智,縱然不滿,也不會因此形諸於色,只是輕描淡寫地道:「何止在下沒有就寢,殿下估計你今夜會到,此刻仍然在萬松軒等你呢,統領大人還是快些前去吧。」

  西門凜神色一驚,也顧不得和莫青雲多說什麼,匆匆忙忙向書房的方向走去,凌沖略一猶豫,已經被莫青雲擋在身前,莫青雲從容道:「凌副統領旅途勞頓,青雲已經為統領準備了客房,不如先去沐浴更衣,如果世子殿下想要接見副統領,也可不失禮儀,不知道副統領意下如何?」凌沖輕輕一歎,道:「如此也好,還請先生替凌某向殿下陳情,凌某一定要謁見殿下,以免殿下誤聽了一面之詞,平白結下不應輕易得罪的強敵。」莫青雲聞言神色微動,卻只是吩咐下去安排凌衝到客房小憩。

  郡主府邸廣廈連綿,西門凜常來常往,也不必有人引領,不多時已經來到了一座壯麗雄偉的樓閣之前,閣門之上高懸的匾額上面正是「鳳台閣」三個大字,雖然是子夜時分,但是樓閣上下燈火通明,人影閃爍,顯然並沒有因為夜晚而沉寂。西門凜的腳步在閣前只是稍一停頓,就轉而向旁邊青松林間的青石路走去,剛走出幾步,那座樓閣門內已經走出一個黑衣秀士,並且開口喚道:「是西門統領麼,請留步。」

  西門凜微微一愣,停住了腳步,目光盯在那黑衣秀士身上,竟然露出了慌亂之色,那黑衣秀士大約五十多歲年紀,容貌儒雅,雙鬢星霜,雖然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可是依舊可以看出他年輕時候的優雅風姿,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雖然直直望著西門凜,卻不曾有一絲漣漪。

  似乎是感覺到西門凜開始紊亂的呼吸,那黑衣秀士拾階而下,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但是西門凜卻是彷彿置身冰窟,不由後退了一步,或許是步子邁得有些急促,黑衣秀士身子一個踉蹌,險些跌倒,西門凜不及多想,已經飛身撲過來將他攙住,剛觸及到黑衣秀士的身體,他就已經後悔起來,自己明明知道這人雖然一雙眼睛不能視物,但是卻感覺靈敏,上山下水,如履平地,小小几級台階怎能絆倒他,卻還是被他騙了,但是心中千回百轉,卻只能低聲抱怨道:「吳先生,你怎麼自己出來了,怎麼沒人服侍你?」

  原來這黑衣秀士正是鳳台閣主吳澄,也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西席,這些年來,在羅承玉未能親政之前,他就是信都郡主府的實際掌權人,如今雖然權力有些削弱,但依舊是首屈一指的重臣。這吳澄性子平和,事必躬親,周到細緻,待人接物也是溫和有禮,甚至給人有些迂腐的印象,不論是任何人,面對他的時候,都會放下戒心。但是只有西門凜這等身份的人才知道這個男子隱藏在溫文儒雅的外表下面的可怕之處。或許是因為雙目不能視物的緣故,吳澄遇事的反應總是慢上三分,但卻在不知不覺間布下重重羅網,並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發難,雷厲風行,斬草除根,那種酷厲的手段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每當那個時候,親眼見到他溫文外表下面隱藏的冷酷無情的任何人,都會從心底生出徹骨的寒意,可是一旦事過境遷,卻又不知不覺地被他的和善外表迷惑。

  雖然不知道火鳳郡主是在何處發掘出此人,但是這些年來,上至羅承玉,下至尋常士卒,在吳澄面前都是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失禮,即使是西門凜也是不敢有絲毫怠慢的。更何況兩人都是受命火鳳郡主輔佐羅承玉的重臣,吳澄更有約束西門凜的權力,而今次西門凜卻是獨斷專行,所以一見吳澄,西門凜尤其忐忑不安。

  似乎沒有感覺到西門凜的心情,吳澄輕笑道:「統領來得正好,我也正想去見殿下呢。」西門凜剛要推辭,卻覺得手腕被吳澄緊緊握住,西門凜微微抬頭,只見吳澄那雙茫然黯淡的雙目中竟似乎露出了冰冷的光芒,心中一寒,只得道:「是,在下遵命,吳先生請。」說罷攙扶著黑衣秀士向林間小道走去。

  松林之內並無燈火,兩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只聽見松濤陣陣,宛如天籟,西門凜覺得太過沉默,不禁隨口問道:「吳先生,萬松軒一向無人居住,怎麼世子殿下會在那裡召見在下呢?」

  吳澄微微一笑,道:「萬松軒本來是無人居住的,如今已經有了客人,那人統領也應該知道的。」

  西門凜心中一動,脫口道:「是綠綺小姐麼?」

  吳澄頷首道:「不錯,綠綺小姐蕙質蘭心,深得世子敬慕,這些日子,世子殿下若有閒暇,便到萬松軒聽琴,今夜世子殿下不知道統領何時能到,不願在鳳台閣或者書房等候,所以就到萬松軒和綠綺小姐下棋品茗去了。」

  西門凜聞言不禁一皺眉,卻沉默不語,但是吳澄似乎能夠看透他的心思,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綠綺小姐既然是難得的才女,性情也是沉靜嫻雅,雖然曾經涉足風塵,但不過是權宜之計,又是清絕先生的弟子,不論身份品貌,都堪匹配世子殿下,雖然殿下的正妃已經選定方小姐,但是若將綠綺小姐聘為側妃,想必誰都說不出話來的。我看殿下已經是頗為心許,只是綠綺小姐未必肯屈就呢,呵呵。」

  西門凜只覺得心中一沉,他可不會忘記楊寧和洞庭雙絕之間的情誼,尤其是青萍,為了楊寧更是不惜生死,若是羅承玉真的和綠綺生出情意,那麼就更麻煩了。

  正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溫和中蘊藏著冷酷的聲音道:「西門統領,那位子靜公子是不是九殿下呢?」

  西門凜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對吳澄根深蒂固地信服,信口道:「是!」話一出口,臉色蒼白如雪,更是鬆開了攙住吳澄的手臂,停住了腳步。吳澄仿若未覺,繼續向前走去,走了幾步,似乎才發覺西門凜沒有跟上來,這才停下腳步道:「不過這件事情你我知道就可以了,殿下重視情誼,對郡主視若親母,對九殿下也有兄弟之情,除非是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存心傷害九殿下的,更何況他對九殿下一見如故,更是不會擅動殺機,所以這件事情還是不要告訴殿下為好,也免得亂了大局,你說是不是。」

  西門凜茫然跟在吳澄身後,只覺得自己所有的聰明才智好像都不見了,雖然他從未想過瞞過世人一輩子,但是仍然不能明白為何吳澄竟然如此肯定楊寧的身份,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到了松林的中心,在一片空地上有一個小小院落,雖然樸素無華,但是卻別有洞天,清幽非常。

  兩人剛剛走到院門,就聽到從院內傳出清越琴音,不由駐足傾聽,吳澄本就是琴棋書畫皆有不凡成就的絕代才子,自不必言,就是西門凜,也是文武雙全的人物,不過片刻,兩人都聽出彈奏之人技藝平常,只不過寄情極深,所以將一曲尋常的《蒹葭》彈得纏綿悱惻,動人無比。聽到琴音,吳澄眉宇間閃過一縷笑意,西門凜卻是眉頭緊鎖,這裡是萬松軒,能夠在這裡撫琴的,除了暫時身為主人的綠綺之外,就只有羅承玉了,這琴音明顯不是有「琴絕」之稱得綠綺彈奏,那麼自然是羅承玉所彈,此曲本就是表現對一個美麗女子的思慕之情,又是羅承玉彈奏,那麼羅承玉的心意顯而易見。吳澄似乎對此樂見其成,西門凜卻是不能甘心的。琴聲停止之後,吳澄才上前叩門,院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守在門前的正是血箭花無雪和千手唐平,兩人施禮之後,吳澄和西門凜先後走進院內,院門在兩人身後悄然關閉。

  這座院落之內青磚鋪地,一塵不染,除了一間純以松木搭建的敞軒之外,再無他物,但是松濤陣陣,卻令人覺得此地清幽非常,不再覺得過分空曠。軒門外肅立一人,長髮披肩,身負長刀,神色冷峻,正是擔任世子近衛的練無痕,他身份不低,故而見到吳澄和西門凜只是微微躬身,然後朗聲道:「殿下,吳先生、西門統領請見。」

  門內傳來羅承玉清朗雍容的聲音道:「吳先生,西門統領,什麼時候這麼拘束,快進來吧。」

  西門凜還是第一次進入萬松軒,一走進軒內只覺得撲鼻一股松香氣息,不僅是萬松軒本身由松木搭建,軒內的一桌一椅,一榻一幾,都是松木製成,雖然樣式並不十分精美,但是古意盎然,野趣橫生,鼻中嗅著松香陣陣,耳邊聽著松濤隱隱,清幽雅致,勝過洞天福地。西窗之下的琴台之上放著一具古琴,羅承玉一身深藍色寬袍,越發顯得風流閒適,此刻正坐在琴後,一隻手還放在琴弦之上,偶爾輕輕拂動琴弦,耳中不時傳來「仙翁、仙翁」的琴聲,顯然剛才果然是他撫琴。正對著軒門的方榻之上,放著一方棋枰,上面仍有一局殘棋,黑白交織,勝負還未分明。綠綺倚在棋枰之前,手中把玩著一枚黑玉棋子,似乎正在揣摩棋局,她身子單薄,雖然軒內溫暖非常,卻仍然披著一件雪白的錦緞披風,將她的嬌軀遮住大半,越發顯得弱質纖纖。聽到西門凜進來,她似乎是受到了驚動,轉過頭來看向門口,明亮的燈光之下,西門凜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秀麗絕倫的容顏。其實若論容貌,綠綺並非傾國傾城,就是比起青萍來,也少了幾許嫵媚風姿,但是她那一種遠離塵囂的泠泠風標,卻讓任何男子都不禁生出愛憐之意,也難怪羅承玉這等人物會在短短時間深陷情網。

  深吸一口氣,西門凜上前單膝跪倒,誠惶誠恐地道:「臣未得殿下諭令,擅自調動京飛羽所部,以致殿下在江水之上的經營化為烏有,更有許多獨斷專行的行為,自知罪責非輕,請殿下按律處置,不論是生是死,臣都毫無怨言。」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西門凜雖然有三分試探之意,卻也有七分真情,他今次這番作為,雖然還看不出來是輸是贏,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是己方事先能夠想到的,只要想想將來可能面臨的險惡局勢,西門凜就覺得氣短幾分。

  聽到西門凜這番話語,綠綺也不需羅承玉暗示,站起身來,向羅承玉斂衽一禮,轉身走向方榻東側,在屋角有一扇簾櫳低垂的房門,房門並未合上,綠綺挑起竹簾,走進內室去了,顯然並沒有興趣介入幽冀的內部事務。

  羅承玉向綠綺點頭還禮,便疾步上前,親手將西門凜攙起,微笑道:「這是什麼話,我已經得到了相關的情報,這一次江寧主動挑釁,而且有意藉機清剿水寇,如果統領不聞不問,只怕我們布下的棋子就被他們連根拔起了,雖然統領受到小挫,但是江寧也未得到好處,而且錦帆會奇峰突起,將江水上的局勢徹底攪亂,對我們有利無害,統領何必耿耿於懷,只不過本世子有一事不明,為何統領竟會和子靜反目成仇,子靜到底是不是本世子的義弟,還請統領給我一個清楚明白。」

  西門凜早已料到羅承玉會這樣問,心裡已經有了準備,恭恭敬敬地道:「啟稟殿下,子靜的確是我武道宗嫡傳弟子,但是他並非殿下所想像的那人,而是臣大師兄宣頡的傳人,他雖然不肯詳說身世,但是臣已經可以肯定他的父母是死在郡主手上的前朝將領,故而才會對殿下極為懷恨。也是臣胸襟不廣,覺得他實在是個隱患,所以想要將他除去,想不到卻失手了,平白失去了化解仇怨的良機,這是臣的罪責,還請殿下寬恕。」

  羅承玉聞言只是神色微動,並沒有流漏出明顯的情緒,似乎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西門凜的解釋,這樣的反應反而令西門凜心中生出不安,連忙繼續道:「臣這樣做也是情非得已,子靜公子性情桀驁不馴,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極難拘束,如果真的到了信都,只怕是近則不馴,遠則生怨,這等人物,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羅承玉聞言不置可否,忽然笑道:「這件事也就罷了,卻不知道本世子什麼時候開始忌憚西門統領了,而且還選了接任之人,西門統領這是想蒙蔽何人的耳目呢?」

  西門凜心中一寬,雖然羅承玉未必真的完全相信,但是至少已經不會再追究楊寧之事,這件事情只要拖延下去,等到羅承玉正式繼承燕王之位,就是不慎洩漏也不要緊了,至於羅承玉是否會因為這件事對自己不滿,這就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了,而羅承玉毫不避諱,直接追問關於他那番可以說是叛逆罪證的言辭,正說明羅承玉對他依舊信任,所以心境豁然開朗之下,唇邊不覺漏出一縷笑容,欣然道:「殿下既然已經知道了,想必這次的調防就是為了配合臣靈機一動想出的計策吧?」

  羅承玉卻淡淡道:「那可未必,或許你弄巧成拙,我本來已經對你生疑,否則怎會這麼快就進行將士調防,若非早有準備,豈會如此有條不紊呢?」

  西門凜聞言愕然,舉目望去,只見羅承玉神色從容淡定,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時之間竟是判斷不出羅承玉到底心意如何。恍惚之間,耳邊已經傳來羅承玉淡淡的語聲道:「西門統領,你這一次不經本世子允許,擅自調動京飛羽所部,更是走失了行刺本世子的刺客,其罪非輕,念你一向有功於幽冀,本世子不會嚴懲於你,待我上書王上,除去你燕山衛統領之職,權掌統領令牌,戴罪立功。」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0
第八卷 與子偕行 第六章 不系之舟


  距離赤壁之下發生的血戰不過六七日,雖然江東水軍依舊在四處圍剿水寇,但是江水之上往來的行旅客商已經恢復了平靜,而且因為這些日子江水之上總有水軍往來,許多後台強橫的商人趁機將原本因為水寇阻撓而積壓的貨物一次性發運,所以江水之上呈現出不同尋常的繁華,當然那些小客商還是要冒著被水軍當成水寇餘孽的危險的,不過利之所在,許多人都顧不得潛伏的危險了。

  這一日清晨,素有吳頭楚尾之稱的九江城,沿江的碼頭上將要離岸的船隻遮天蔽日,碼頭之上人聲鼎沸,雖然已經是初冬季節,但是摩肩接踵之下,人人當真是揮汗如雨,而在這樣擁擠的地方,仍然四處都可以見到九江郡府的衙役來回巡視。而在碼頭外邊不遠處有幾間整齊的屋舍,原本是負責管理碼頭的官吏辦理公務的所在,如今已經被郡府的主簿大人佔用。天還沒亮門外就已經排了長長的隊伍,只因現在碼頭外面,早已經被鄱陽水軍封鎖住了,所有的客貨船隻都需要在這裡取得文書才能出港。這樣一來,不僅船隻進出港口緩慢無比,還連累的這些船主貨主也只能枯等在外。當然,有些地位顯赫的商行就不需要在外等候,一張帖子遞上,再加一些賄賂,就可以直接取得文書出港。其他人只能在一旁看著氣悶,對於這些人來說,就是送上金銀賄賂,也是無濟於事,最多不會被惡意留難罷了。

  將近正午時分,一個斯文俊秀的青年從門裡面走了出來,手中除了一份文書之外,還拿著一條已經濕透了的汗巾,一邊擦拭著頭上的汗水,一邊對迎上前來的從人說道:「總算拿到了,唉,花了二百兩銀子才順利拿到文書,不過他們還要一一核對船上客人的身份真偽,小三,你快些去請差爺上船檢查,這是茶錢,再這麼拖下去,只怕天黑了也不能啟程。」

  那從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滿臉的聰明靈巧,接過青年遞給他的碎銀子,連聲道:「二公子,您先上船去吧,詹管事已經將船上都安排好了,只要等到那些黑心狼下船之後就可以上路了。」

  那俊秀青年一瞪眼,低聲道:「胡說八道,也不看看什麼地方,若是你再這麼沒有規矩,小心被外面的將爺把你當成水寇的眼線給押起來。」

  那少年也覺得自己失言,吐了吐舌頭,連忙鑽進人群去了,那青年苦笑搖頭,然後匆匆向江邊走去,江邊船隻幾乎船舷擦著船舷,他雖然對自家的船隻萬分熟悉也是眼花繚亂,找了一會兒才看到自家的船隻,連忙緊走幾步上了跳板,邊走邊笑道:「詹叔,你的風寒好些了麼,怎麼不到艙中休息呢?」

  船頭上站著一個精明幹練的中年人,正是等候多時的詹管事,這人的相貌因為長年奔波而顯得有些蒼老,但是雙目神光奕奕,步履沉穩,一雙手筋骨虯勁,顯然藝業不凡,畢竟在江水之上行走,如果沒有一身武藝,只怕就連三腳貓的小賊也敢前來騷擾,能夠身為管事,至少也要有一身不錯的武藝的,只是此刻這人面上有些潮紅,顯然當真是病勢不輕。

  詹管事看見青年,微笑道:「這些事情原本應該詹某親力親為的,如今詹某身子不爭氣,反而讓二少爺來回奔波,如果連在這裡等候都不肯,豈不是太過失禮麼?」

  那青年上前一把攙住詹管事的手臂,將他向艙內推去,口中道:「詹叔這是說什麼話,爹讓我跟著您歷練一下,不正是應該跑上跑下麼,再說您受了風寒,如果這麼去見那個封主簿,只怕他還要以為咱們越氏船行瞧不起他,小侄不管怎麼說也是越家的公子,親自去請文書也是應當的。」詹管事聞言不由欣然開懷,越氏船行不過是吳郡一個中等規模的商號,實力不夠雄厚,能夠往來江水全憑著上下同心,他雖然是僱傭的管事,但是和越家已經不分彼此。在越家十幾年,他是眼看著越家兩位公子成人的,大公子越伯元已經是青出於藍,二公子越仲卿雖然對生意不是很用心,卻是個讀書種子,前年已經中了舉人,若是入京參加科考,金榜題名也應該有望,只可惜現在世道不靖,老爺不許二公子晉身仕途,故而二少爺堂堂的舉人也只能躋身船行做些雜事,雖然如此,也沒有看出二少爺有什麼不滿,反而總是竭盡所能,毫無怨言,怎不讓他心中感慨呢。

  兩人一邊說著閒話,一邊向艙內走去,此刻已經是萬事俱備,只要等到負責查驗的官吏到船上一一核對過船行夥計和客人的身份文書,就可以啟錨了,這多半是例行公事,畢竟這大半天,那些官吏差役幾乎已經巡查過兩三遍了,若有什麼身份不妥的人物,也早就被發覺了。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脆悅耳如同銀鈴一般的聲音道:「這是越氏船行往吳郡去的船隻麼,聽說你們的貨船還載客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我們姐弟搭船到吳郡去?」

  越仲卿只覺心頭一顫,那動人的聲音宛若清泉一般流淌到心裡,不由回頭,神色卻是一怔,原本聽到那美好的聲音,他還以為說話之人定是一位美麗的少女,縱然不是天姿國色,也當是清麗可人,誰料落入眼中的卻是一個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令人過目即忘,只是一雙鳳目明眸善睞,眉眼間更帶著生機勃勃的神采,令人頓生好感,而在她身後則站著一個相貌清秀略帶病容的少年,眉宇間神色淡漠,一雙眼睛更是宛若寒潭深淵。

  越仲卿微微一笑,道:「抱歉,兩位來得太晚了,在下已經請過文書,如果再要增加客人,又需要重新查驗,我們的行程已經耽擱了不少時候,恐怕不能讓兩位搭船了,如果不介意的話,在下有熟識的同行,可以介紹兩位前去,不知意下如何?」

  那少女蹙眉道:「唉呀,恐怕來不及了,小女子前些日子到九江來看姑媽,沒想到娘親突然生了重病,讓舍弟前來接我回去,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天人永隔,現在碼頭上這麼多船隻,如果是還沒有查驗的客船,只怕明天早上也不能啟錨,還請公子行個方便,如果讓小女子能和娘親見上最後一面,小女子來世結草啣環,也要報答公子的大恩。子靜,還不給這位公子磕頭,求他仗義援手。」說到這裡,已經是珠淚在眼中打轉,泫然欲泣。那清秀少年聞言神色一怔,似乎很不情願,直到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屈膝欲拜,卻沒有人瞧見他垂下的眼底深處突然迸現的一縷寒芒。

  越仲卿飽讀詩書,最是看不得這等慘事,連忙上前伸手相攙,口中急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和這位小兄弟都是至孝之人,越某萬萬不敢受此大禮。」豈料手還未觸到那少年身軀,那清秀少年雙膝不過略屈就已經站了起來,根本沒有沾到地面。越仲卿又是一怔,仔細看去,卻見到清秀少年低頭不語,似是十分靦腆委屈,越仲卿這才釋然,心道,這少年大概是很少出門,有些不敢見人,猶豫了一下回頭對詹管事道:「詹叔,我和你擠一下吧,也好照顧您老的身體,我的房間就讓給他們兩人吧,現在先讓他們到底艙躲一躲,等到了彭澤我們再想法子補上他們兩人的文書,小心一些應該不會有大礙,再說他們姐弟無論如何看上去也不像水寇。」

  詹管事微微皺眉,他久經滄桑,自然不會因為這對姐弟的言辭所動容,猶豫了一下,道:「二公子,這一次越國公明顯是要清洗江水,若是我們行止有了差錯,只怕要連累船行,二公子若是可憐他們姐弟一片孝心,不妨替他們找船隻,還是不要魯莽行事的好。」說罷,又將越仲卿拉到身邊說道:「二公子,我看這姑娘雖然悲慼難耐,可是那少年卻不像是憂心母親的模樣,可別上了當,如果他們只是想要搭船也就罷了,如果他們是水賊的眼線那可就麻煩了。二公子可別忘記了,雖然越國公府聲稱六大寇已經大半冰消瓦解,可是錦帆會和骷髏會不是還逍遙法外麼,而且聽說還跑了不少武功高強的水賊,他們如今雖然人單勢孤,不能肆虐江水,可是對付咱們這種船隻,只要有十幾個高手出馬,也未必不能得手,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越仲卿猶豫了一下,道:「詹叔,話雖如此,可是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我們如果將他們拒之門外,豈不是因噎廢食,再說如果真的因為我們的小心翼翼,結果讓這位姑娘不能和母親見上最後一面,豈不是罪莫大焉,詹叔,你放心,我會小心他們的,無論如何,小侄的武功也是說得過去的,他們兩個弱女稚子,小侄難道還應付不來麼?」說罷越仲卿揚聲道:「表妹,表弟,你們怎麼才來啊,如果再晚一些,我可就白替你們兩個交了乘船的稅銀了,還不快進去。」一邊說著一邊眨著眼睛。

  那清秀少年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越仲卿為何要這樣做,那少女卻是聰明,連忙斂衽道:「二表哥,都是小妹不好,路上走得太慢了些,我和小弟這就進去。」說罷扯著那清秀少年就走向船艙,和越仲卿擦身而過之時還點頭致謝,眼中儘是感激之色。

  看到事已至此,詹管事也只能搖頭苦笑,這時候,小三已經找來了官差上船做最後的查驗,在詹管事的一錠銀子的魅力下,他們只是草草轉了一圈就下船了,終於這艘客貨兩用的大船駛出了九江,在鄱陽水軍的監視下順利出航了。

  離開九江三十餘里,越仲卿就到底艙將那兩姐弟叫了出來,底艙貨物堆積如山,氣味難聞的很,不過那對姐弟出來之後倒沒有說什麼,只是千恩萬謝一番,當然在那裡連連道謝的是那個少女,而那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邊,什麼都不肯說。越仲卿將兩人帶到上面的客艙,客艙分為上中下三層,每層都有二十多間客艙,越氏船行原本是主要是載貨的,只不過江水不靖,旅人如果想要平安無事,只能依托有實力的船行,所以載人的收益反而比裝載貨物更大,所以才將上面的三層艙房重新分隔,用來載客。其中下層客艙後面十幾間都是船上的夥計在使用,詹管事也住在這一層。反而是詹管事為了照顧越仲卿,將他安排在最上面的一層客艙,這一層的客艙分為兩種,一種是單身客人居住的,一種是攜帶家眷的客人居住的,其中都有床榻桌椅,乾淨雅潔,每一間至少也要百兩紋銀,就是平常的殷實人家也都住不起。越仲卿將兩姐弟引到自己居住的那間單人客艙,雖然只有一張床榻,但是頗為寬敞,原本越仲卿住在這裡的時候,他的貼身小廝小三就是在這裡打地鋪的。這對姐弟看了都是十分歡喜,那少女更是取出一錠二十兩重的金子當作船資。越仲卿雖然不看重銀錢,但是既然這少女出得起船資,也就沒有拒絕,笑納之後請兩人好生休息,就自行離去了。

  直到越仲卿離開之後,那一直悶聲不響的少年才漏出極不情願的神色,冷冷道:「青萍,為什麼這麼麻煩,還要我給人行大禮,除了娘親和師尊之外,我從未行過如此大禮,哼,幸虧他攔阻得快,如果真讓我膝蓋沾地,等到了厲陽,我定要取了他性命才成。」

  卻原來這兩人正是青萍和楊寧,只不過青萍將天生麗質用易容術掩飾了起來,至於楊寧就更容易了,見過他的人本就不多,他的相貌又不過清秀端正而已,只需略加修飾眉梢眼角,再用藥粉將面色略微染黃,就成了一個平凡無奇,病弱內向的尋常少年。青萍的易容術雖然大半是自行研究出來的,但卻是幾乎天衣無縫,別說越仲卿這樣的書生,就是換了眼光犀利的名捕暗探也未必能夠識破兩人的偽裝。而且江寧大舉剿殺水寇,為的是當日逃脫的餘孽,至於青萍、楊寧兩人,根本就沒有被列入通緝名單之內,就是兩人明目張膽地露面,那些水軍士卒和差役也絕對不敢當真上前緝拿,若依著楊寧,根本不願這樣藏頭漏尾,幸好青萍聰明,知道縱然無人敢公然發難,只怕也會暗地裡偷襲暗算,與其敵暗我明,不如易容行動。當然,這也是因為青萍和伊不平還有約定,還要將秘藏交給伊不平作為酬勞,原本伊不平是想兩人和他一起行動的,偏偏青萍另有打算,堅持拉著楊寧另道前往目的地,為了掩人耳目,免得將春水堂或者鳳台閣的密探引去,這才易容而行。方才為了騙取越仲卿同情,青萍逼著楊寧偽作屈膝,雖然沒有當真跪下,但是對楊寧來說已經是奇恥大辱,自他出生以來,除了對著火鳳郡主和隱帝,就是他的生身父親,也沒有受過他的大禮,所以即使他和青萍情誼極深,也不免心生怨懟。

  青萍自然知道楊寧心中所想,按著他坐在榻上,將熱茶倒了一杯,雙手捧著高高舉到額頭,柔聲道:「子靜,你別生氣麼,這也是不得已,如果他當真任由你下拜,你殺他的時候我一定不會攔著,而且還可以親自動手替你出氣,你就不要怪我了,現在我們都已經上船了,你只要稍稍忍耐一下,等到了厲陽,你想要做什麼都可以。」

  楊寧對她一向敬愛,但是這一次青萍當真險些觸動了他的逆鱗,所以板著臉半晌,才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然後又忿忿地將茶杯放到桌上,別過臉去,還是不肯理會青萍。但是青萍已經聽出他放下茶杯的時候幾乎悄無聲息,知道他氣已經消了,現在不過是在使性子罷了,雖然這個少年武功高強,又是未來魔帝的身份,就是面對無色庵主那樣的宗師級數的高手,或者滇王吳衡那樣裂土封疆的諸侯也不會稍有示弱,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再加上長年與世隔絕,人情世故上就如同白紙一般,和自己相處的時候尤其如此。雖然成功地消除了楊寧的怒氣,但是青萍不但沒有得意,反而從心底生出憐惜之意,楊寧如此不諳世事,若是給人欺騙戲辱,甚至利用去做惡,那該如何是好,幸好自己已經在他身邊了,想到此處,當日聽了綠綺相勸,不顧一切來尋楊寧,卻將綠綺和忠伯丟在險境的愧疚之情,竟也淡了幾分。

  側身坐在楊寧身邊,輕輕扯動楊寧的衣袖,楊寧初時還在彆扭,不過片刻便已經軟化下來,習慣地伸臂攬住青萍纖腰,青萍順勢倚在他懷中,就如同昔日在洞庭湖上,畫舫之中,相依相偎,四目相對,楊寧雙眸已經幽冷如冰,只是青萍卻不會忽略那隱藏在寒冰之下的一縷溫柔,而楊寧更是怔怔望著青萍那雙明媚溫柔如春波的鳳目,不禁收緊了雙臂,這原本已經習慣的親密姿勢,不知怎麼竟讓他心跳開始加速起來,就是青萍也突然覺出不妥,原來那種心安理得的感覺似乎消失不見,一抹紅暈無聲無息地浮上雙頰。只是這一對少年少女都是不識情滋味的初哥,猶自不覺彼此已經情動。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青萍先清醒了過來,她一向率性,若是攸關生死的大事或者和楊寧相關的大小事情,自然是聰明穎悟,聞一知十,可是自己身上的小事卻總是得過且過,這裡面也有綠綺的縱容之故,兩姐妹之中綠綺尤其心細如髮,身邊的瑣事都是她輕描淡寫地處理了,故而養成了青萍大而化之的性子,自己的情緒變化一時弄不清楚索性置之腦後,轉移話題道:「其實我也不是存心讓你受委屈的,其實我在碼頭邊上等了一個多時辰,就發覺那位越公子不像是那些尋常商人,不會老奸巨滑,也不會過分老實,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又是一身正氣,我才選中他下手,相信他聽了我們的謊話,不會推諉搪塞,就是看出了什麼破綻也不會袖手旁觀,更不會當真讓你下跪,要不然我也不會千挑萬選才選中了他下手。我們沒有身份文書,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搭船,如果不用這種法子,就是再過幾天也走不了。」說罷,只覺胸口有些氣悶,不禁輕咳了幾聲。

  楊寧原本已經釋然,聽到咳聲更是神色微震,連忙握著青萍雙手,將真氣絲絲縷縷地渡了過去,不多時青萍面色才恢復正常,有些疑惑地道:「姐姐,你為什麼一定要走江水呢,雖然我也不喜歡和他們一起走陸路,你的傷勢還沒有完全痊癒,這次在江水之上你殫精竭慮為我謀劃,又主持七煞魚龍陣,內傷反而加重了一些,雖然我幫你療過傷了,但是還需要一段時間的休息才行。我們若走陸路,旅途奔波,一定會加重傷勢,走水路自然好些,等到了厲陽,你的傷勢就會全好了。可是我們路途不熟,獨自行走很是煩惱,從江夏到九江,姐姐一路上都沒有輕鬆過,光是上了這艘船,就花了半日時間,這麼一來,姐姐的傷勢好像又加重了呢?還不如跟著伊不平他們走陸路,沿途有人安排照應好些。」

  青萍聽到楊寧稱呼的轉變,心中覺得分外溫馨,青萍比楊寧大上一歲,再加上當日初遇之時,就已經這樣稱呼,所以楊寧一向是稱呼青萍「姐姐」的,可是當日在湖上,綠綺決斷讓楊寧直呼青萍名字,雖然青萍當時不肯,但是心底其實已經接受了綠綺的決定。從那以後,楊寧多半直接稱呼青萍的名字,但是偶然也會像從前一樣稱呼青萍「姐姐」,每當那時,青萍總是分外的高興,而楊寧也能夠感覺到這微妙的區別,所以雖然不肯放棄直呼名字的權利,但是每當想要讓青萍高興的時候,總會恢復舊日稱呼,當然楊寧並非存心而為,多半都是下意識地舉動,青萍畢竟是女子,卻已經心知肚明。

  忍不住輕輕一笑,青萍低聲道:「子靜,前兩日和伊叔叔分手之前,你是不是想要和他再次決鬥,而且對羿日九箭十分感興趣?」

  楊寧點頭道:「是啊,羿日九箭我只是略知一二,但是看起來很是厲害,所以很想看一下功法,如果能夠和伊不平多比試幾回,必定可以一窺堂奧。」

  青萍埋怨道:「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可是你和伊叔叔在赤壁那場比試,差點讓我嚇個半死,雖然你武功高強,可是如果再用那種法子和伊叔叔比箭,我可不情願看著你身陷險境,所以我就和叔叔打賭,如果我贏了,他就把羿日九箭的秘笈給你一個抄本,如果我輸了,就將全部的七煞魚龍陣傳授給他,我想你就是喜歡比武,和伊叔叔的神箭相抗也是沒有什麼意思吧,所以你就不要再和伊叔叔為難了好不好?」

  楊寧聽得面上一片火紅,想不到自己瞞著青萍向伊不平挑戰,還是給她知道了,自己原本擔心青萍不喜歡自己向她的長輩挑戰,卻原來青萍心中唸唸都是自己的安危,更是將七煞魚龍陣都當做賭注。雖然楊寧並不真的明白七煞魚龍陣的重要性,但是從青萍故作輕鬆的語氣,就已經知道青萍心中實在很重視七煞魚龍陣,將它當作賭注一定是很不情願的。若是換了別個心高氣傲的少年,得知心愛之人為了自己的安危犧牲巨大,必定不會開心,甚至還會惱怒起來,可是楊寧卻是不同,他雖然桀驁不馴,但是不會因為虛名面子而動怒,聽了青萍的一席話只覺得歡喜,感動她對自己的情誼,青萍也正是因此才坦然直言。

  忍不住再度環抱著青萍的嬌軀,讓她更舒適地倚在自己身上,楊寧低聲道:「不用了,羿日九箭我已經見識過了,不用你和他打賭了。」

  青萍明白楊寧的心意,歎了口氣道:「七煞魚龍陣是爹爹留給我的遺物,原本是由姐姐保管的,這件事情就連我也不知道,直到師尊失蹤之後,姐姐帶著我去了一趟爹爹的秘藏所在,取了陣圖和一些珠寶出來,買下了月影畫舫在洞庭賣藝,憑此打聽師尊的消息,又把陣圖傳了給我,其實姐姐在七煞魚龍陣上比我可要精通多了。唉,可惜爹爹當初把羿日九箭和羿王弓給了伊叔叔,要不然我就不用和他打賭了。不過現在可不成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一定要賭贏才行,要不然豈不是讓人取笑尹天威的女兒出爾反爾。你放心吧,伊叔叔名義上是爹爹的侍衛,實際上卻是爹爹的弟子一般,而且七煞魚龍陣他也知道不少,就是全部傳給他也沒有關係,難道他還會和咱們為難麼?伊叔叔雖然總是要和我交易才肯出手,可是其實他對我很好的,若是換了別人,早已經將我擒住逼問秘藏了,哪裡還會捨命相搏,替我撐腰呢?」

  其實青萍也還隱瞞了一些細節,她雖然知道楊寧對羿日九箭十分感興趣,卻還沒有為此費心的打算,卻是伊不平為了想要得到全部的七煞魚龍陣,才煞費苦心騙她立下賭約的,青萍對伊不平並無多少戒心,一時衝動落了圈套。所幸她知道伊不平那邊不僅人多口雜,而且事務繁多,自己走水路又是快過陸路,所以多半能贏,才欣然答允。當然伊不平除了對於七煞魚龍陣的野心之外,也還有他意,他知道赤壁戰後春水堂和江東水軍決不會放過自己,所以棄舟登岸,不和江寧正面衝突,但是如果楊寧和青萍跟著他同行,以楊寧的桀驁個性,絕對不肯在沿途的關卡密探面前示弱,所以才會分道而行。至於青萍會否背約的問題,他卻從未顧慮過,畢竟秘藏的大致地點他已經得知,只是由青萍引路穿過機關更方便一些罷了,更何況青萍也絕不是背信棄義之人。

  楊寧不知這些細節,聽了青萍的解釋之後,對伊不平的怨氣略略消解,青萍見他神色舒緩下來,又和他說了幾句話,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這些日子,她不是為楊寧擔憂,就是和伊不平鬥智,離開赤壁之後,又為了兩人的賭約費盡心思,實在已經是十分疲憊,要不然也不會觸動傷勢了,所以楊寧不再心存芥蒂之後,她就忍不住昏昏睡去。楊寧怔怔望著青萍沉靜的睡容,心中卻生出愧疚來,他雖然不解世事,卻也知道自己身為男子,理應好好照顧青萍才對,可是自從兩人相遇之後,卻從來都是青萍對他呵護備至,想到此處,不由下了決心,一定要學會如何照顧自己,不再讓青萍擔憂,從今以後,更要好好照顧青萍,不讓她再煩惱憂心才是。

  掃視了一眼床角,散發著皂角清香的棉被疊得整整齊齊,顯然越仲卿在將房間讓出來的時候已經更換過新的被褥了,楊寧輕輕移開身子,讓青萍在床榻內側躺好,又將被子扯開蓋在她身上,青萍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離去,入鬢長眉不禁微蹙,過了片刻,才漸漸放鬆下來,顯然已經陷入了沉睡。

  楊寧就坐在床邊凝望著青萍的睡顏,回想著青萍一路上所作的事情,思量著自己應該如何相助。首先他便想起青萍說過從江夏到九江所搭乘的那一艘客船的主人和錦帆會原本有私下的交易,不過青萍上船之後就故意和船主敘談套話,發覺現在這種情勢下,那位船主已經不大可靠了,現在只不過因為恐懼才不敢洩漏錦帆會的秘密,過些日子只怕會去春水堂邀賞呢,那麼現在這艘船上的船主會不會因為發覺兩人的破綻而告密呢?

  想到此處,楊寧打定了主意,站起身來,再度探視了一下青萍,見她已經睡得很沉,便走出艙門,將房門鎖住,免得有人打擾到青萍休息,然後就沿著舷梯走了下去,出了艙門,只見甲板上除了船行的夥計之外,並沒有任何客人的身影,想必現在都在艙內休息,畢竟上船花了許多心神。楊寧目光一掃,已經看見正站在船頭觀賞風景的越仲卿。雖然已經打定主意要試探越仲卿的為人底細,可是事到臨頭卻不知該如何做,如果讓他逼供殺人都是輕而易舉,想要套出越仲卿的口風卻是難上加難,想了一想,楊寧走到越仲卿身邊,淡淡道:「越公子,姐姐讓我來謝謝越公子援手之恩。」

  越仲卿正在出神,聽到淡漠的語聲不由一驚,回頭看見楊寧,這才釋然道:「原來是小兄弟,令姐怎麼沒有出來吹吹江風,想必方才兩位在底艙悶壞了吧?」

  楊寧見他出口就問青萍,心中不知怎麼生出一絲不快,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勉強道:「姐姐身體不舒服,正在休息,囑我前來向公子致謝。」

  雖然楊寧心中勉強,但是拜他堅忍心性之賜,語氣倒沒有什麼異常,越仲卿和他初見,自然難以發覺他情緒的變化,更何況他先入為主,只當楊寧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靦腆少年,所以不以為意,揮手道:「說什麼謝呢,你們姐弟孝感動天,在下出手相助,正是順天應人,不必言謝,你也別公子公子的稱呼我,我比你要大上六七歲,你就叫我一聲越大哥吧,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稱呼,祖居何處?」

  楊寧此時也不是初出宮門,什麼都不懂的孺子,已經知道這樣的稱呼不過是表示親近罷了,所以並沒有表露不滿,只是從容道:「小弟名叫許青,祖籍原是上黨,本是當地豪門,因避戰禍遷居無錫,已經二十多年了,今日向越大哥相求的是小弟長姐,因為姑母無子,十分愛惜姐姐,所以一年倒有大半年在九江居住。」

  越仲卿聞言暗自點頭,方才詹管事回去休息之前曾經暗示他,這對少年少女的口音不對,那少女的口音明顯倒還沒有什麼破綻,那少年口音卻明明帶著北地腔調,此刻聽了楊寧所說的家世,這才明白過來,想必這少年的口音是因為長年和父母相處才會如此,那少女卻是長年離家,所以沒有受到影響,而且這對少男少女心中有重金,卻不曾聽過有許姓名門,現在想來,多半是因為在江東立足未久,還不被當地豪門接受的緣故。這麼一想,心中疑念頓消,含笑道:「原來如此,上黨郡原本是富庶之地,可惜二十年前火鳳郡主率大軍追擊太祖皇帝,兵出壺關之後,沿途城關,若有抗拒,皆被血洗,以致流血千里,伏屍百萬,雖然戰火早熄,可是據說幽冀兵馬在壺關枕戈以待,朝廷刻意加強兵力,卻疏於民生,以至上黨至今仍未恢復元氣。令尊大人當日能夠毅然南遷,當真是眼光獨具,在下佩服得很。我們越氏祖居常熟,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也算是殷實人家,將來若有機會到無錫一行,必定登門拜訪,恭聆令尊大人的教誨。」

  楊寧仔細聽著越仲卿的話語,當日準備這套虛假的身世的時候,青萍曾經給他講過其中奧妙,而且他對青萍從前所講的關於火鳳郡主的往事記憶猶新,兩相對照,立刻明白了青萍所編的身世已經得到了越仲卿的認同。而侃侃而談的越仲卿卻不知道自己被照本宣科的楊寧給騙了。而且因為楊寧原本不善說謊,所以言辭不免有些欲說還休,但是那種特有的質樸和冷靜反而讓越仲卿不再懷疑他和青萍的身份。

  解開了心中疑惑,越仲卿放開胸懷,指著前面的江心洲道:「小兄弟看起來像是第一次出門,逆水而上的時候想必沒有留意這裡的風光吧?」

  楊寧順著越仲卿的手指望去,頓覺心神激盪,只見滾滾江水正翻滾著向前方一片茫茫無際的水洲湧去,而在視線所及,還有無數道水流從兩岸的河道在此地匯入長江,盤旋激盪的江水將這片水洲劃分成無數縱橫交錯的水道和蘆葦蕩,宛若天然形成的八卦陣圖。

  這時候,楊寧耳邊傳來越仲卿清朗的吟誦聲道:「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風生。浦嶼漁人火,蒹葭鳧雁聲。頹雲晦廬岳,微鼓辨湓城。遠憶天邊弟,曾從此路行。(注1)」

  楊寧疑惑地瞧向越仲卿,越仲卿仿若未覺,歎息道:「九江原名潯陽,又名柴桑,江水至此分為九道,分流三百餘里,在此地重新匯合,泥沙匯聚成江心洲,名為桑落洲,此地劃九洲,形如八卦,昔年東吳宿將程普在此地建立水營,作為後防重地,戰事未起之時,周郎更是在此地練兵,洲上至今還有兵營遺址以及點將台的存在。過了桑落洲前行三十里,就是湖口重鎮,那裡是鄱陽湖入江之處,九江、桑落洲、湖口以及下游的彭澤,這四處重鎮連成一線,江南據之則江水防線固若金湯,江北據之則東南不保,知兵事者絕不能忽略桑落洲的存在。只可惜此地雖有駐軍,卻為了防備朝廷而設,想起來也真令人扼腕不已。」

  楊寧聽得入神,他雖不明軍事,但是聽了越仲卿的描述,也知道眼前這座水洲的重要性,抬眼望去,此時雖然已經是初冬季節,但是桑落洲上的蘆葦仍然鬱鬱蔥蔥,只是大半已經變成了枯黃顏色,在艷陽照射下燦爛如金,在江流嗚咽聲響的襯托下,越發顯得華美莊嚴,只是那雄渾的氣勢中卻蘊含著濃烈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慄。

  兩人默立片刻,所乘的大船已經揚帆向南,繞過桑落洲向下游駛去,越仲卿指著水路道:「桑落洲將江水中分,靠近南岸者稱內水,靠近北岸者稱外水,內水闊於外水,我們如今所行的就是內水,前面很可能會有水軍阻道巡檢,如果問及你的身份姓名就不好了,你還是到艙中暫避一時吧,他們不會上船仔細查驗的。」

  楊寧微微點頭,長揖告退,雖然沒有探聽出什麼端倪,但是從他的語氣卻可以感覺出來,這位越公子對幽冀這樣的諸侯或者江寧這樣的權臣都沒有什麼好感,那麼縱然發覺了自己和青萍的身份,也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想到此處不禁放鬆下來,忘記了掩飾。而當他的背影沒入艙中的時候,越仲卿恰巧回頭一望,不由心中一震,只覺這初次相識的少年的背影孤傲非常,心中不覺生出一縷寒意。

  越仲卿雖然生出一縷疑心,但是立刻就看到了前面攔路的桑落洲水軍的戰船,桑落洲水軍原本只有建制而已,畢竟沒有戰事的情況在這裡安插一支水軍,也未免有些浪費,可是如今顯然此地水軍已經充實起來,江東實際的主宰,越國公唐康年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若非心存不軌,何必在此地駐下重軍,所謂的清剿水賊不過是借口罷了,誰不知道江水上的水賊不是唐氏的人馬就是得到了唐氏的縱容。

  幽冀的局勢從未得到過緩解,隨著江水之上的變化,想必朝廷也會將目光放到江寧吧,狼煙紛起,四面楚歌,想必苟延殘喘的太平歲月將要不復存在了,就連早已歸附朝廷的越國公都有了異心,更別提其他的三家藩王了。怪不得父親堅持不許自己入仕,如果自己真的入朝為官,又能夠得到重用信任,只怕自己已經遭遇滅族之禍了吧。諸侯強盛,朝廷闇弱,戰亂一起,黎民最苦,自己這樣奢望社稷安定的癡人,只怕就如同不系之舟一般,只能漫無目的地東躲西藏,再無安寧之日了吧。想到此處,越仲卿只覺意冷心灰。

  匆匆應付過巡檢的水軍之後,越仲卿仍然在船頭站了許久,貼身的書僮小廝小三前來喚他去用晚飯,他都懶得下去,只讓小三取了一壺酒,獨自在夕陽下淺斟,酒到酣處,已經是夕陽如血,紅霞滿天,如火如荼,映照著一江秋水,半江瑟瑟,半江嫣紅。越仲卿看了如此美景,不禁輕叩船舷,朗聲唱道:「已是人間不系舟。此心元自不驚鷗。臥看駭浪與天浮。對月只應頻舉酒,臨風何必更搔頭。暝煙多處是神州。(注2)」這一曲字正腔圓,沉鬱中又有逍遙縱情之樂,聽見歌聲的船上夥計以及到了傍晚出來散步的旅客都不禁側目。只覺這青年公子豪邁風流,不愧是江南人物。

  正在越仲卿覺得意猶未盡之時,耳邊卻傳來女子的歌聲道:「問君何所適,暮暮逢煙水。獨與不系舟,往來楚雲裡。釣魚非一歲,終日只如此。日落江清桂楫遲,纖鱗百尺深可窺。沈鉤垂餌不在得,白首滄浪空自知。(注3)」歌聲宛若流水瀉玉,曲調婉轉清揚,將那一種閒適安樂的心情描述得淋漓盡致,越仲卿聽在耳中,只覺得整顆心都被冷泉浸過一般,玉宇無塵。順聲望去,只見暮靄之中,立著一個女子,容顏隱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一雙眸子卻是寒星也似,身上衣裙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越發襯托出身姿如柳,婀娜秀麗。

  越仲卿心中一動,不由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了那少女容顏,卻是一驚,原來正是那許青的姐姐,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可是不知怎麼,原本並未留意的形貌音容卻在他心目中鮮明瞭起來,凝神瞧去,只覺這少女神閒氣靜,即使是平庸的容貌也掩飾不住她眉目之間的那種脫俗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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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李群玉《桑落洲》

  注2:張孝祥《浣溪沙》

  注3:劉長卿《贈湘南漁父》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0
第八卷 與子偕行 第七章 情海生波


  感覺到心臟砰砰亂跳,越仲卿下意識地以最從容優雅地語氣問道:「原來是許姑娘,想不到的歌喉如此動人,歌中意境更是令人羨煞,在下若能那般逍遙快意,就是終身無所成就,也是無憾了。」

  青萍微笑施禮道:「越公子過謙了,小女子才學淺薄,哪裡懂得這麼多,只是公子歌中有『已是人間不系舟』,『暝煙多處是神州』這樣的句子,顯然是痛惜黎民苦難,才會如此消沉。小女子雖然不懂得公子的志向,但是聽舍弟提及公子見識深遠,所以不願見公子這般消沉,所以才胡亂唱了一支曲子湊趣,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希望公子放寬胸懷罷了。」

  越仲卿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心中感慨,他才華卓著,乃是鄉里皆知的事情,人人都以為他若是入京參考,必定是取朱紫如拾草芥,就是父親也以為自己的目的是在功業富貴上,只是他覺得眼前局勢曖昧不明,不願讓自己涉入其中罷了。卻無人知道他並非奢望畫影凌煙,也不稀罕錦袍玉帶,他想要的不過是能夠在四海動盪的將來能夠接近所能,略盡綿薄之力,庇護一方百姓,保全他們的身家性命,為了這個目的,不論是為何人臣子,他都不會有什麼異議,不管是心中所嚮往的朝廷,還是權傾朝野的越國公,甚至是其他虎視眈眈的藩王,只是這層心思卻難言表,以致只能埋沒無聞。眼看著天下局勢一天天敗壞,心縱然不是枯木槁灰,卻已經如同不系之舟,無靠無依。這個初次相逢的少女,雖然並不出眾,但是通過一曲短歌識破自己的心意,當真是知己難逢,想到此處,越仲卿越發用心道:「多謝姑娘開解,在下只不過是有感而發,令弟未免謬讚了,怎麼姑娘一個人出來,令弟沒有相陪呢?」

  青萍一聲長歎,繼而誠懇地道:「舍弟正在艙內休息,小女子是獨自前來的,此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向公子致謝,並有一個不情之請,舍弟自幼受了些苦楚,因此性子孤僻,不喜和外人談話,小女子心中常常以此為憾,唯恐有朝一日我不在他身邊,他會寂寞無依,今日不知為了什麼,他竟然會主動向公子道謝,還和公子敘談片刻,小女子欣喜之餘也有了一個想法,水路雖然快捷,也需要一段時日,如果公子能夠和舍弟多多攀談,或者能夠改變舍弟的脾氣,舍弟雖然無學,但是秉性聰明,每有獨特想法,只是不喜歡說出來,公子若能和他談得來,應該不會讓公子覺得厭倦的。」

  越仲卿聞言恍然,怪不得那少年言簡意賅,自己問上三句,他也難得回答一句,果然是性子孤僻,這位許姑娘為了弟弟如此設想,當真是手足情深,自己就是沒有別的心意,也應該不吝相助,更何況這短短片刻,他已經發覺了這女子平庸面貌下隱藏的蕙質蘭心,很想和這女子多多相處,心念一轉,他欣然道:「這又何妨,旅途寂寞,若是許姑娘不嫌棄,明日兩位就可到下面的艙房中相見,在下和詹叔一路上下棋也下得膩了,不如大家一起談天說地,倒也可以消磨時光。」

  青萍聞言暗自點頭,這位越公子果然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心思細密,不著痕跡地就可以完成自己拜託他的事情,她一路上思來想去只覺得最擔憂的就是楊寧的性子,性子剛強堅忍自然是好的,可是若是凡事都不肯稍作忍讓,只怕也不妥當,剛則易折,強極則辱,想想自從在岳陽分手之後,楊寧所做的唯一事情,大概就是結仇殺人,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遭到反噬的,為了楊寧的將來打算,總是要讓他收斂一下性子才好。可是這件事情青萍卻是自知無能為力,若是自己在他身邊,不論是什麼事情,只要自己開了口,楊寧多半都會照辦,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身邊,楊寧定會故態復萌,終究是無濟於事。她也想過慢慢勸導楊寧,可是這卻更是行不通的,不知怎麼,別人將楊寧當成洪水猛獸,心中畏懼忌憚,在她心目中對楊寧卻是又愛又憐,即使楊寧當真做了什麼錯誤的決定,自己總是不忍相勸,甚至不願相勸。就像楊寧上船之後憤然提及對越仲卿的不滿的時候,自己明明知道即使越仲卿沒有及時攙扶楊寧,也是一個胸懷廣闊的俠義之士,只應尊重感激,可是不知怎麼,卻完全想不到應該說服楊寧不要「恩將仇報」,甚至為了怕楊寧不滿,就連自己動手這樣的決定也做了出來。

  在艙中醒來的時候,楊寧還未回來,她想起中午的事情卻覺得十分後怕,自己雖然一向沒有自認是行俠仗義之人,可是怎麼這樣的決定也能夠做出來,雖然那是不可能發生的預想,但對她來說也覺得有些愧疚不安,所以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要設法改變楊寧。仔細斟酌之後,她發覺其實楊寧大多數時候的決定都是無可厚非的,只不過性子冰冷孤僻,縱然是好心好意,只怕也會被人當成惡意,只要自己能夠讓楊寧習慣與人交流,那麼以楊寧的聰明才智,至少不會將朋友逼成仇敵了吧。

  而在青萍拿定主意之後,楊寧卻回來告知了發生的事情,她不知道楊寧是為了不讓自己辛苦而勉強自己和越仲卿說話,只當楊寧對越仲卿頗為賞識,喜歡與他說話,便趁著楊寧在艙中練功的時候出來請越仲卿相助,當然她隱瞞了許多細節真相,畢竟若給越仲卿知道楊寧的真正身份,以及楊寧曾經對他產生的殺機,只怕反而添了麻煩。而滿心都是楊寧身影的青萍,根本沒有發覺越仲卿眼底深處的傾慕和好奇,若是以本來面目出現,青萍還會相信有人會對自己一見鍾情,但是在易容的情況下,她根本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商量妥當之後,青萍告辭離去,匆匆回到艙房,剛走進房門,卻感到了彷彿要將自己看穿看透的刺骨目光,抬頭望去,只見楊寧冷冷瞧著自己,一雙幽深的眸子已經是冰火交融,眼中更是似有一種莫名的情緒。若是別人,在他這樣的森然目光注視下,只怕已經汗下如雨,惟有青萍,早已習慣了這未來魔帝的古怪脾氣,走到楊寧身邊,伸手就是一個重重的暴栗,惡狠狠地道:「子靜,你這是什麼表情啊?別忘了我可是你的姐姐。」

  子靜一腔的怒火在青萍粗暴的動作下不知怎麼消失無蹤,但是想起方才透過窗子看到的那一幕談笑宴宴,仍覺心中酸楚不已,忍不住別過臉去,只當看不見青萍眼中的笑意。青萍見他如此,終於心腸一軟,湊到他身邊低聲問道:「子靜,怎麼了,你在生什麼氣呢?」

  子靜猶豫了片刻,終於沒有說出心底的想法,甚至反而奇怪起來,當初和雙絕住在洞庭的時候,雙絕雖然是賣藝為生,可是也會偶然在畫舫上接待一些風流蘊籍的雅客,雖然只是賓客相待,但是並非沒有談笑風聲的時候,那時候他都沒有覺得奇怪,如今青萍不過是和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子說了幾句話,難道自己還能阻止麼?生了半天悶氣,在青萍的追問下,子靜終於勉強道:「你的傷勢還沒有好,也不披上一件衣服,就出去吹風,若是受了風寒怎麼辦,綠綺姐姐總是說你身子平常很好,一旦受寒卻經常累月不愈,我實在不放心,如果給綠綺姐姐知道我沒有好好照顧你,一定會埋怨我的。」

  青萍雖然隱隱覺得不是這樣,但是卻也不願追問下去,含笑道:「哪裡有那麼嚴重,我的內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我只是去和越公子說幾句話而已,這位越公子不僅心地善良,而且才華過人,只看他的言談舉止,就知道不愧是江南名門出來的子弟。我聽你轉述他談及桑落洲的那番話,覺得十分耳熟,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在爹爹留下的札記裡面也有類似的記載,爹爹曾說『桑落洲南臨鄱陽,中居江水,北依雷池,不論攻守,都是水軍重地,九江為噤喉之地,襟帶中流,若不得桑落洲為輔,則不能安保無恙,江南紛亂之時,桑落洲幾無寧日。』這番話是爹爹鏖戰江湖多年的體悟,越公子所言卻和爹爹暗合,可見越公子必然精通軍事,可算得上是文武雙全的俊傑。我已經和越公子約好了到他房中閒談,你也一起去吧,也好多些見聞。」

  楊寧聽得五內俱焚,只覺得懷恨不已,暗恨自己為什麼無端向青萍提及越仲卿和自己說的那番話,此刻若是越仲卿在眼前,只怕他袖中的凝青劍已經出手了,但是看到青萍眉目之間煥然的神采,終究強忍下一口惡氣,黯然道:「好的,明天一起去。」他口中答應,心中卻已經下了狠心,如果那越仲卿規規矩矩也就罷了,如果他敢冒犯青萍或者胡言亂語,就是青萍不許,也一定要殺了他才能善罷甘休。

  商量妥當之後,青萍心中開懷,她白日雖然已經休息了幾個時辰,但是仍覺疲憊,囑咐了楊寧幾句明日不可動粗的告誡之後,就和衣躺在榻上,準備好生安眠。可是這一次青萍的心情卻有些波動起來,她和子靜是以姐弟身份上船的,越仲卿將自己的艙房讓了給他們已經是十分難得自然不可能別室而居。白日也就罷了,青萍一來信任楊寧,二來疲憊不堪,沒有心情計較,所以很快就入睡了,可是如今夜深人靜,卻和一個異性這般接近,艙房內隱隱約約可以嗅到少年男子的氣息,即使這人在自己心目中地位非同尋常,青萍心中也不由生出尷尬不安來。

  楊寧這時候卻是善解人意,他能夠感覺到青萍的不安,也不出言安慰,在地鋪上轉過身去,將被子扯開蒙在頭上,不過片刻,呼吸已經若有若無,若是不留心,那微弱的呼吸聲宛若風過水面,瞬息無痕,青萍聽著聽著,只覺得一顆芳心已經沉靜如古井寒波,不多時就進入了夢鄉。

  這時,楊寧的身軀卻輕輕一動,他扯下覆面的被子,睜開了眼睛,怔怔望著艙頂,在黑暗的掩飾下,那雙幽深冰寒的鳳目透出無邊的寂寞和彷徨,若是有人此刻瞧見他的神情,斷然不覺以為這少年竟是殺人如麻的未來魔帝,那種根深蒂固的孤獨悲涼,讓他像極了失群的孤雁,無根的浮萍。

  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空虛,楊寧長跪而起,正可平視榻上沉睡的青萍,靜謐黑暗的船艙之中,雖然並無一絲光芒,可是楊寧的雙目卻已經是璀璨如寒星,正可以將青萍甜美的睡顏看的清清楚楚,伸手輕輕撫向青萍的面頰,卻在肌膚將觸之時驟然停住,可是那種溫暖和柔軟卻彷彿隔著薄如蟬翼的空氣傳遞到指尖,將心頭的寒冰都融化了少許。會不會,明日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機會和她如此接近,或者自己將再度失去心底最渴求的溫情。正在這時,青萍在睡夢中微微蹙眉,口中輕呼道:「子靜!」

  楊寧只覺得渾身一震,好像滿腔的鮮血都沸騰起來,青萍猶自不覺,翻過身去,再度低語,聲音模糊不清,但是楊寧依舊聽得出來,是在呼喚自己,強忍心中的喜悅,楊寧再度躺了下去,微合雙目,一絲一毫也不敢移動,以免驚動了青萍的安眠。又過了片刻,青萍在輾轉反側之後再度沉睡過去,耳中聽著青萍恬靜的呼吸聲,鼻子更是嗅到那若有若無的蘭馨香氣,楊寧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一夜無夢,放下大半心事的楊寧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鼻子上傳來麻癢感覺驚醒,「阿嚏」,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楊寧睜開雙眼,正看見青萍坐在自己身邊,一張亦嗔亦喜的面容擋住了透過舷窗照射進來的陽光,而她手中正拿著發稍,在自己鼻尖晃來晃去,楊寧明白了凶器是什麼東西,眼中忍不住漏出一絲笑意。青萍見他已經醒了過來,才嬌嗔道:「太陽都曬到屁股了,懶蟲,還不起來,我都已經到外面看過日出了,可惜看你睡得太香,沒有捨得叫醒你。」

  楊寧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跳起身來,將鋪在地上的被褥捲了起來放到床榻底下,然後接過青萍遞給他的熱毛巾敷在臉上,悶聲悶氣地問道:「日昇日落,天天可以看到,有什麼稀奇麼?那麼早就起來,恐怕船上都看不到人影吧?」

  青萍聞言笑道:「那怎麼同呢,曠野荒原上看日出,江水東流處看日出,高山峻嶺上看日出,海角天涯處看日出,都有不同的景致,子靜若是一一見過才知道什麼是金烏東昇,素阿西沉。再說船上可並非沒有人啊,這艘船晚上可是不停的,縱然客人都在休息,也還有船夫水手,而且越公子也是一位風流雅士,方纔我去看日出的時候,他也在甲板上呢。」

  楊寧眉頭微皺,胡亂擦了幾把臉,將毛巾扔到銅盆裡面,雖然臉上表情淡漠,但是心底卻生出一縷苦澀,青萍恍然未覺,將楊寧拉到身邊,取出身邊的牙梳,熟練地替楊寧將頭髮挽成髮髻,一邊梳著口中卻說道:「越公子還說江上看日出雖然很好,但是還不如海上看日出的磅礡壯美,還說我們若有機會去常熟,他要請我們到越家在海邊的別院去看日出呢。」

  楊寧聽得越發鬱悶,心念一轉,無意中想起從前聽到師尊和娘親的一段談話,略帶炫耀地道:「海邊看日出也沒有什麼稀奇,又不是只有常熟可以看到,我聽師尊說過,他曾經在廬山東谷含鄱嶺中段的含鄱口上觀看日出,在那裡不僅可以看到鄱陽湖的全貌,還可以遙望江水,茫茫一線,那般獨特景致,天下無雙,而且廬山風姿奇絕,除了日出之外,還有無數美景可以欣賞,只可惜我們急著去厲陽,要不然就從九江轉道去廬山一遊該有多好。」

  青萍這時候正替楊寧整理衣衫,聽到這番話手下不禁一緩,美目中露出嚮往之色,憧憬地道:「好啊,將來等到接回了姐姐,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廬山看日出,姐姐彈琴,我作劍舞,至於子靜你麼,你喜歡笛子還是簫,我都可以教你,要不然到時候你豈不是只能在一邊看著。」

  楊寧聞言目放奇光,他方才說出那番話來不過是想要吸引青萍的注意力,卻也想不到青萍竟會如此說,想到若真如青萍所說,能夠和綠綺、青萍兩人一起到廬山觀日出,那種幸福快樂想必是難描難述的吧,不過想到青萍竟要教他吹簫弄笛,卻又生出猶豫來。青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想要吹奏笛簫,無非是氣脈悠長加上手指靈巧,你的內功那樣精湛,十指更是靈活非常,想要學會一點皮毛還不容易麼,我雖然不像姐姐那樣精通音律,可是不論琴箏鼓瑟,笙管笛簫,也都略知一二,想要教你還不是輕而易舉,要你選擇笛簫,不過是因為這兩種學起來容易一些罷了,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呢?」

  青萍所說卻不是虛言,她和綠綺都拜在清絕先生門下,清絕先生杜清絕精通音律,兩人在這上面自然也是克紹其裘,只不過綠綺性子專一,除了古琴之外,其它樂器不過略知道理,並不學習,青萍卻是性子跳脫,不管什麼樂器都拿來學習一陣子,熟練之後就棄而不顧,卻是如蜻蜓點水、博而不精,楊寧縱然跟她學習樂器,目的也不過是想要學會一兩首曲子罷了,以她的本事想要教導楊寧自然是輕而易舉。

  還未等楊寧拿定主意,耳中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一人步履輕快,但是頗為沉重,顯然沒有修煉過武功,另一人步伐跳脫飛揚,落腳輕快,顯然有些內功根基,楊寧略一皺眉,已經聽出了一個人的腳步聲,便沒有回答青萍的問話,青萍也聽到了有人走動的聲音,而且明顯是向著自己這間艙房走來的,也不再追問,只是轉頭向艙門看去,果然不多時兩人耳邊同時傳來叩門聲。

  楊寧上前開門,一眼就看到了越仲卿俊秀儒雅的面容,便冷冷道:「原來是越公子,不知道這麼早有什麼事情麼?」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排拒,隨便什麼人都能夠聽得出來,何況是越仲卿這樣聰明的人物,但是他聞言只是微微一愕,繼而微笑道:「許小兄弟昨夜可休息的好麼?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只是再過片刻就可以到彭澤了。我們的船會在彭澤駐留到午後,許姑娘想必身子還有些不舒服吧,許兄弟卻正好可以上岸補上文書,我們越氏船行在彭澤有個分行,那裡的掌櫃是在下的堂兄,為人最是精明能幹,補辦兩張文書輕而易舉,就當兩位是在彭澤上船的就可以了。」

  楊寧原本想著如何不讓青萍去和越仲卿說話,才會主動迎上說話,想不到越仲卿卻是說了這樣一番話,即使以他的冷心冷性,也不由覺得有些尷尬,他沒有多少和人交往的經驗,一時說不出話來,青萍卻微笑走了過來,將他扯到一邊,對越仲卿斂衽一禮道:「多謝公子前來提醒我們姐弟,這件事情還是小女子前去吧,舍弟不會說話,如果得罪了人就不好了。」

  越仲卿還未說話,跟在他身後的小三卻在門口漏出了一個腦袋道:「許姑娘,您就放心吧,這麼點小事,就是我小三也能辦妥了,許公子雖然年輕,比我小三還大上幾歲呢,這點小事還辦不了麼?您放心,我帶著他上岸去見四公子,保證將他完完整整地帶回來,許姑娘您就在船上好好休息吧,我們公子那裡還有珍藏的『劍門太白』,船上還有公子來時取的揚子江南零水,名茶名水,正好可以品茗談心,豈不是好過和那些官老爺打交道。」

  楊寧還未聽完,眼光已經寒如冰雪,他雖然不懂得人情世故,但是卻也不會看不出來那精靈古怪的小三是有心激自己單獨上岸,好讓越仲卿和青萍獨處,雖然這原本是他最不情願的事情,可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過是少年,小三的一番言語都如鋼針一般紮在心裡,難道自己就辦不成這樣的小事麼,還要勞動青萍親自上岸,性子被激起之後,楊寧也顧不得不願越仲卿接近青萍的初衷,揚聲道:「姐姐,讓我去吧。」

  青萍雖然也明白小三的意思,但是她自認易容術到家,縱然昨夜和今晨兩次相談都是頗為投緣,越仲卿這樣的名門子弟也不會看中一個相貌平庸的女子,所以只當是越仲卿果然熱情周到,有心相助自己扭轉子靜的性子,所以也沒有堅拒,略一思索便笑道:「這也好,你就跟著小三一起去吧,別耽擱太久了,拿到了文書快些回來,不要惹是生非,娘親還在家裡等著我們呢?時間可不能拖延太久啊。」

  楊寧自然理會她的意思,知道青萍是囑咐自己不要惹出麻煩,以致耽誤前往厲陽的行程,至於兩人各自的安危,倒是誰也沒有擔心過,楊寧自不必說,如果真的遇上對頭,只怕需要擔心的不是楊寧,而是遇上他的人,而青萍的武功雖然不是絕頂出色,但是能夠和顏紫霜一戰,已經足以縱橫天下,短時間的分別不會有任何麻煩。所以楊寧匆匆向青萍告辭之後,就跟著小三離開了艙房。

  兩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後,越仲卿赧然道:「許姑娘,都是小三胡鬧,這孩子自小在我身邊,我縱容他慣了,也不等我說話,就胡亂插嘴,許姑娘如果放心不下,還是跟上去吧。」

  青萍抬手將鬢角的亂髮理好,笑道:「越公子言重了,其實仔細想想,小三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舍弟從前很少出門,每天除了練武就是發呆,人情世故一點不懂,這次出門,我這個做姐姐的又總是寵著他,這樣下去,只怕日子長了,想要讓他自立都不容易呢,如今他肯主動去做事,又有小三這樣的聰明孩子相陪,一定不會有事的。」

  越仲卿見青萍並沒有責怪之意,心中一寬,溫和地道:「許姑娘,船馬上就要靠岸了,不如我們到在下的艙中小坐片刻,一邊等令弟回來,一邊品茗弈棋,這也是快事一場。」青萍對越仲卿也頗有好感,當下含笑點頭,毫無忸怩之態。看著青萍落落大方的舉止,越仲卿心中只覺歡喜無限,他雖然才華橫溢,卻非是風流自賞之人,一向自律頗嚴,不曾有過心愛的女子,想不到偶然遇見這位何姑娘,雖然相貌平常,但是言談舉止進退得宜,不經意間展露出動人風華,令這一向潔身自愛的青年心中生出情意。小三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會設法調走楊寧,給兩人獨處的機會,越仲卿雖然事先不知,但是事到臨頭也沒有阻攔,如今心願得償,當真是喜不自勝。他的目光原本一直凝注在青萍身上,此刻正要轉身延請青萍出門,眼神卻是微微一怔。

  這時候東昇的陽光恰好透過窗子斜射進來,正映在青萍臉上,青萍雖然易了容,但是不過是改變了肌膚的顏色,然後用藥物略加修飾五官,給人造成錯誤的印象罷了,並非是全然的改頭換面。可是在明媚耀眼的陽光之下,未曾費心掩飾的面部輪廓纖毫畢現,心神一個恍惚,越仲卿只覺青萍的五官輪廓秀麗如同山川一般,而她伸手輕綰鬢角的姿勢更是楚楚動人,眼中不禁流露出震駭的神色。他的眼神的變化落到了青萍眼中,青萍心中一凜,隨即故作無意地微微低頭,斂眉垂首,越仲卿再度仔細看去,卻發覺青萍的相貌依舊是平平無奇。只當是自己一時眼花,越仲卿不由暗中自嘲,原本不過是對這位許姑娘的人品才情動了心,想不到卻還是奢望著她有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這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謂「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的真實寫照吧。

  兩人走下舷梯,不多時已經走到了最下面一層的船艙,其中有一間頗為寬闊的艙房,這間艙房足有尋常兩間艙房的大小,靠後壁的一側擺著一張寬大的黃楊木床榻,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頭的艙壁上固定著一盞銅燈,若是裝滿了燈油足可點亮一個晚上。在艙房的另外一邊,是兩個到腰部一邊高的櫃子,都是緊緊固定在艙壁上,櫃門都上了鎖,不知裡面放著什麼東西。床榻和櫃子中間是方圓兩三丈的空間,甲板擦得幾乎可以照出人影,中間鋪著厚厚的黃麻蓆子,蓆子中間擺著一張低矮的方桌,可以坐上三四個人,周圍散亂地放著幾個錦繡蒲團,而正對著方桌的則是兩扇窗扉,舷窗敞開,滔滔東流的江水可以一覽無遺,而在窗下此刻放了一套茶具和密封的水罐。這間艙房是詹管事所居住的,他長年往來常熟和九江之間,大部分時間都住在船上,所以才佔據了這樣一間艙房,除了居住之外,也是處理事務和招待客人的所在,櫃子裡面更是經常放著一些貴重的物品,所以寬敞堅固,雅致整潔。就是越仲卿,如果不是因為將艙房讓給了楊寧和青萍,也不會跑到這間艙房打地鋪的。

  青萍一眼看到放在方桌上面的一個白玉盒子,心中就是一動,急步上前將盒子打開,只見盒內放著少許乳白色的茶葉,份量不過八九分,看起來還不到一兩,宛若白玉蓮蕊,清香四溢,青萍不由喜笑顏開道:「果然是上好的劍門太白,此茶與黃金白玉同價,可謂千金難求,想不到越公子這裡竟然有這麼多。」

  越仲卿拿起銀筷,夾起幾片茶葉道:「劍門太白是虞山白葉茶樹新生的乳葉精製的名茶,一年也不過七八斤,的確非常難得,不過如今這劍門太白是控制在常熟蔣家的手中,除了每年進貢的茶葉之外,還能留下一斤左右,蔣家和越家世代姻親,所以家父也可得到三兩茶葉,而家父每年都將一兩茶葉賜給在下。只不過這茶葉太過珍貴,若非遇到知音良朋,我是絕對不肯拿出來與人分享的,許姑娘一看便是識貨的人,想必能夠領略這名茶的絕佳風味吧。」

  青萍眼放光芒,心道,子靜原本帶了滇王殿下送給我和姐姐的一兩普洱茶,可惜丟在幽冀的船上了,每次想起這件事,都覺得心痛無比,想不到今日有機會親手烹製這虞山綠茶中的極品,子靜啊,可別怪我不肯等你,這樣的好茶,我實在是不能忍到你回來再烹製啊。想到此處,青萍嫣然一笑道:「此茶如此名貴,若非精通茶藝之人,豈非暴殄天物,想必公子定是茶道高手,不過小女子卻也略通一二,今日不如讓我獻醜如何?」

  越仲卿聞言眼睛一亮,聽這位許姑娘的口氣,已經知道必然也是茶道高手,而且他本存了愛慕之心,更不會在這種情況下阻攔了,所以也不多說,拱手道:「那麼在下今日就等著領教姑娘的茶藝了。」

  青萍欣然點頭,將衣袖挽起,露出一雙如雪皓腕,越仲卿瞧見便是眼神微動,目光在青萍手腕和臉上的肌膚一掃而過,心中再度生出疑念,但是他生性豁達,心道,縱然這位許姑娘果然身份有些關礙,但是見她言談舉止,都不失雍容氣度,雖然有些灑脫飛揚,但絕非賊寇一流,所以仿若未見,只是欣賞青萍的茶藝。

  青萍到窗下逕自將火爐點起,將罐中的清水倒入水鐺,放到爐上加熱,口中讚譽道:「這想必是御用的銀絲木炭吧,雖然不如松炭清香,但是用來烹茶也是很好的。」

  越仲卿笑道:「這不過是將就一下罷了,這銀絲炭雖然不錯,但是畢竟沾染了太多富貴氣,我在家中烹茶常用梅花炭,便用枯乾的梅樹所制,即使是尋常的茶葉,烹出的茶湯也帶有梅香,只是此炭難得,這次沒有帶上。」

  青萍將那套精緻的紫砂茶具放到案上,笑道:「梅花為炭,想必定是風味獨特,將來若有機緣,也當一試,劍門太白是綠茶極品,最適合泡飲,銀絲炭已經足夠了。」

  不多時水已經沸如魚泡,白氣升騰,青萍也不用手巾,伸手提起滾燙的水鐺,將鐺中沸水倒入紫砂壺中,倒滿之後又將水傾入茶船,再將茶葉用銀筷子夾著放入壺中,才再度將沸水注入壺中,一時間茶香四溢,青萍將壺蓋蓋上,將滾水從壺蓋淋下,又將兩個茶杯都用沸水溫過杯,這才將茶檔放回火爐上。這一串動作嫻熟流暢,舉手投足若有韻律,毫無多餘的動作,越仲卿不禁心折。

  雖然大功即將告成,但是青萍眉宇間反而多了幾分慎重,提起茶壺,在茶船之上沿著邊緣逆行幾圈,這是茶道中所謂的「關公巡城」,是要除去壺底的水珠,然後才珍而重之地倒了兩杯香茗,茶湯黃綠澄透,葉片宛若翡翠浮沉,更是隱隱透著桂花香氣。越仲卿接過茶盞,一口將滾燙的茶水全部嚥入腹中,歎息道:「許姑娘茶藝過人,經姑娘一番烹製,才算得上未曾辜負名茶,想起越某從前,竟然多半是焚琴煮鶴了。」

  青萍淡淡一笑道:「越公子言重了,若是公子還算是焚琴煮鶴,只怕小女子就是附庸風雅了。這劍門太白據說可以沖泡多次,香氣不改,茶湯越濃,想必第二杯味道更是絕佳吧。」說著起身去看鐺中清水是否再度沸騰,越仲卿目光落到她纖細婀娜的背影上,越發柔和了幾分,他雖然並非風流蘊籍之人,但也曾見過許多名門閨秀,那些女子皆是性情溫柔,姿容秀麗的佳人,可是這些女子卻都不如眼前的許姑娘給他留下的印象深刻。雖然至今不曾將身世明言,甚至就連芳名也不曾告知,可是那一種從容淡雅的風度氣質顯然是出身不俗,再加上眉宇間那一種灑脫氣質,更令人心折,比較而言,略顯平庸的容貌反而是無關緊要了,對於這樣的女子,如何珍視都不足為奇,越仲卿心中千回百轉,終於下定了決心。

  青萍重複了一遍泡茶的過程,再度倒了兩杯香茗,這才回身坐下。越仲卿接過茶杯,卻沒有急著品味,反而微笑道:「姑娘昨夜作歌,吐氣發聲皆有法度,顯然也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刻以茶會友,不可無樂,途中沒有瑤琴,不若在下高歌一曲,為姑娘助興如何?」

  青萍聞言朗聲笑道:「無有琴簫,又有何妨,昔日曹子建酒酣耳熱之時可以擊石作歌,公子想必不會這般拘泥吧?」

  越仲卿眼中含笑道:「姑娘說的是,擊石作歌也可盡興。」說罷目光一掃,便拿起放在盛茶的玉盒上面的一支銀筷,輕輕敲擊了面前的茶杯幾下,聲音清越,裊裊不絕,覺得頗為滿意,便以此奏出節拍,口中唱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這本是昔日司馬相如向卓文君表達情意的《鳳求凰》,用來表達求婚之意自然是再妥當不過。

  青萍原本手執茶杯,津津有味地聽著越仲卿唱歌,只聽了兩句已經是神色劇變,一雙眸子更是沉積下來。越仲卿畢竟不是放蕩之人,如此當面求親,也是頗為羞赧,因此說話之時目光低垂,沒有發覺青萍神情的異樣,一曲唱罷,更是起身長揖為禮道:「許姑娘,請恕在下唐突,越某平生知交寥寥,更是從無心儀的女子,或許是前世的淵源,自從一見姑娘,只覺彼此投契。相逢即是有緣,越某雖然魯莽,也算是薄有身家才名,想必還堪匹配姑娘。只是在下有求凰之意,卻不知琴心是否有意相許,不得已冒昧開口,若蒙姑娘俯允,在下願終生以知己相待,舉案齊眉,白首可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青萍聞言神色劇變,雖然越仲卿對他溫柔有禮,甚至已經神色之間已經露出脈脈深情,可是這種局面她還是絕對沒有想到的,若是求婚的對象是別家女子,她還會敬佩這越仲卿的直率,但是換了自己,心中卻無端生出惱意,出言就要拒絕,心念一轉,卻想到一些礙難之處。如今她和楊寧都要乘這艘船到厲陽去,而且兩人雖然名義上沒有欽犯的身份,可是一旦行蹤給人知道,只怕也是麻煩無窮,就是沒有人敢來明著招惹楊寧,也會暗中監視,這樣一來定會影響行程。而兩人的身份掩飾並非完美無瑕,相助兩人取得文書的越仲卿只需多事盤詰幾句,多半就能發覺其中破綻,即使可以用武力威脅他不公然揭破,但是只要他在兩人失蹤之後洩露出去,也將風波迭起。而若要她此刻下定決心脫身之前殺人滅口,這種事情卻又做不出來,所以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現在含糊過去,等到自己兩人離船之後求婚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不了了之了。

  千種思緒一閃而過,青萍眼中閃過傲氣,她終究非是尋常女子,牽扯不清豈是她的選擇,而且她雖然對越仲卿印象不錯,但是卻也不會委屈自己的心意和他虛以委蛇,緩緩放下茶杯,冷然道:「越公子以知己相待,小女子幸何如之,只是蒲柳之姿,難登大雅之堂,雖說相逢有緣,但是緣聚緣散,不過是過眼雲煙,公子還是看開些好。這些魯莽話語我只當作沒有聽見,舍弟脾氣不好,若是聽見必有得罪,還請公子慎言才好。」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越仲卿想不到方纔還在言笑晏晏的青萍聽到自己的求婚竟會如此震怒,彷彿一頭冷水潑了下來,頓覺心底冰涼。反思回想方纔的言語可有過分唐突之處,卻怎麼想來都非如此,那麼就只有許姑娘並不喜歡自己這個理由了,可是想起兩人相處之時的默契和睦,並無什麼異樣,而且難道以自己的才貌,竟還得不到她的芳心麼?突然之間,越仲卿想到了關鍵所在,不由失聲驚叫,反手一掌拍在額頭,自己怎麼忘記了許姑娘此行是為了回家探望重病的母親,這樣的時候在旅途上對著自己這個恩人還可強顏歡笑,但是怎能談婚論嫁呢?想到這裡,心中再度生出一縷希望。暗道若是自己相送他們姐弟返家,待到合適的時候才正式提親,想必以越家的家世和自己的人品才貌,許姑娘的父母不會不同意的,縱然有所礙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想必終能如願以償。

  不過眼前最重要的卻是解決當前的難題,就是向許姑娘請罪才是,不過這種當面求婚的事情雖然唐突魯莽,但卻是自己的真心誠意,他卻也不願當真認錯,思來想去,還是通過中間人轉圜為好,順便將自己的心意再度婉轉表達出來,而這個中間人自然是被自己的書僮小三激了出去的許青最合適,若想成就鴛夢,小舅子可是不能不討好的。想到此處,越仲卿終於露出笑容,並且迅速想好了無數討好那孤僻少年的法子。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0
第八卷 與子偕行 第八章 積毀方銷骨


  楊寧自然不知道船上發生了可能會令他火冒三丈的事情,跟著詹管事和小三離開了客船之後,他就悶聲不語,跟在兩人身後亦步亦趨,不多時三人到了越氏船行彭澤分行,詹管事自去和此地的掌櫃越千帆商量事務,有一批數量不大的貴重貨物要從彭澤運回常熟,要不然這艘客船也不會在彭澤這樣的小縣逗留,當然這些粗笨的工作自然有分行的越掌櫃和夥計負責,詹管事只需露面即可。小三則按照越仲卿的吩咐將楊寧和青萍姐弟兩人的事情和越掌櫃說了。越千帆雖然年紀比越仲卿不過大上五六歲,但是他的江湖經驗可就豐富多了,自然對兩人的身份存疑,但是這種時候再拒絕相助也不是越氏的家風,所以他只是略微皺眉就讓另一個心腹管事帶著兩人前去辦理。這種事情縱然是身份足夠,金錢也是不能少的,不過幸好楊寧沒有省錢的打算,再加上越氏的關係,不到半個時辰兩份文書已經準備好了,雖然那些官差趾高氣揚,令楊寧屢次動了殺機,不過卻始終忍耐著沒有發作,直到取到了文書,楊寧才發覺有的時候適當的隱忍倒也是成功的保證。

  辦完了事情,楊寧和小三離開了縣衙,小三誇張地伸出舌頭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做出苦臉道:「許公子,小的都要渴死餓死了,不如我們到酒樓吃點東西吧,公子爺總該請我喝頓酒吧。」

  楊寧看著小三這幅好笑模樣,嘴角不由微翹,他原本對這少年存了恨意,只因他存心激得自己下船,讓青萍和那越仲卿獨處,但是方才在縣衙,他卻是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少年諛詞滔滔不絕,雖然竭盡奉承拍馬之能事,卻又自然無比,絲毫不漏諂媚心虛之色,將那負責簽署文書的師爺哄得心花怒放,才沒有在這明顯有些問題的文書上多加盤詰,畢竟現在可是風聲正緊的時候,即使有越家的關係,也不是十分穩妥的。就在縣衙外面,楊寧就看見了四五個被指稱有通寇嫌疑的人犯被官差和軍士推推搡搡地關入大牢的情形。

  靜心一想,這樣的事情即使他再努力也是做不來的,所以小三在他眼中的形象不免高大了許多,即使明知道小三拖著自己上酒樓多半是想拖延時間,楊寧也沒有十分惱怒,畢竟他雖然對越仲卿頗為嫉妒,卻還不會相信短短幾個時辰,青萍就會棄他而去,大不了回去再想法子算賬,報了這種念頭,他不僅沒有反對小三的意見,還特意選了一家門面堂皇的酒樓進去,準備好好大吃一頓犒勞一下自己。

  小三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個圈,他是越仲卿的心腹,看出了越仲卿的心意,才會趁機促成越仲卿和青萍的獨處,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當真公子如願以償,那麼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許青就是公子的小舅子,所以也不敢過分冒犯,上了酒樓之後,更是慇勤周到地點了幾樣精緻的酒菜,雖然自己大快朵頤,但是不時地幫著楊寧布菜倒酒,倒像是楊寧的侍從一般,其實他的衣衫比楊寧的還要光鮮幾分,這種矛盾的情景讓酒樓之內許多人都不禁側目。

  楊寧自然不會理會別人的目光,他不喜歡待在廂房裡面,就在窗邊選了一個座頭,隨便吃了幾口菜,就放下了筷子,然後就倚在窗邊觀看下面的風景,偶然拿起酒杯啜上一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小三的慇勤伺候在他看來卻是理所當然,所以只做未見,反而想著一會兒回到船上如何對付那有勾引青萍嫌疑的越仲卿。陷入了沉思之後,楊寧不自覺地放開了靈覺,周圍百餘丈之內就是飛花落葉也不能瞞過他的耳目,這原本是他無心而為,可是聽到一些閒言碎語之後,他反而生出了興趣,更是將靈覺放開,偷聽起別人的談話來。

  各種紛雜的語聲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十分突出,只聽見那人略帶炫耀地說道:「老兄,你可沒有見過那位魔帝,年紀不過十幾歲,手段可是比閻羅王還要毒辣幾倍,就那麼一來一回,青龍堂的顧堂主就成了一灘爛泥了,這還罷了,殺人如麻的人物咱們誰沒有見過,那魔帝可是不同,心性乖戾囂張,喜怒無常,行事沒有一點禁忌,好好的一次赤壁會盟,最後被他攪局成了修羅屠場,當真是血染江水,死傷無數。據說這魔帝乃是百年一現的白虎凶星,據說此星一旦出現,就是亂世即將出現的徵兆,本來老子還不信什麼凶星魔星,可是你看這魔帝出現在江湖上不過數月,已經攪得天下大亂,恐怕這凶星之說還真是不可不信。」

  楊寧聽到此處更是興趣大增,不知何人如此編排自己,目光一掃,只見屋角的一張方桌坐著幾個武人打扮裝束的漢子,個個相貌矮小精悍,神完氣足,顯然不是尋常人物,方才語聲粗豪的正是其中一人,相貌憨厚,滿面鬍鬚。

  這時候那漢子越說聲音越大,酒樓之內許多人都因為聽到這漢子描述而心生好奇,一個身穿綢衫的富商揚聲問道:「戚老二,你可別是胡說八道吧,就憑你這半瓶子醋的身手,也配參加赤壁會盟麼,只怕多半是臆測之語,那魔帝若果真只有十幾歲年紀,豈能作出這樣的驚天大事?」

  那滿面鬍鬚的大漢冷笑道:「胡老爺可別小看人,你怎麼知道我姓戚的沒有資格與會,老實告訴你,老子還真去了,說起來不怕你笑話,老子的拜把兄弟在飛魚堂當個小頭目,老子就是跟著他去開開眼界的,原本以為我們江東黑白兩道聯手對付那西門凜,不過是牛刀小試,老子這種小人物不過是捧個場罷了,可是想不到那西門凜膽小如鼠不敢出頭,居然讓個階下囚出戰。老子問過我那兄弟才知道,原來那魔帝就是前些日子在岳陽行刺燕王世子的兇徒,大家想想看,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竟敢一舉得罪滇王、燕王兩大強藩,若非是瘋了,除了是凶星入命,還有別的解釋麼?照老子的估計,那魔帝甘心被西門凜擒到幽冀去,多半是沒有刺殺得手,心有不甘,這才藉機深入虎穴呢。只不過那燕王世子洪福齊天,凶神還沒有進門,就在路上遇到了東陽侯阻截,想必這人只要能夠殺人殺得快意,也不計較對手是誰,要不然非親非故的,他憑什麼替幽冀出頭呢?若非是這人殺得忘了形,讓西門凜發覺他沒有受傷被制,只怕也不會聯合東陽侯一起圍殺那魔帝,誰不知道幽冀和江寧仇深似海,如果不是那魔帝太過扎手,就是翻天覆地,那西門凜也不會和我們江東的黑白兩道聯手對敵啊?就這樣,還被這魔帝煽動了錦帆會的好漢,差點將江東黑白兩道的英雄都葬送在赤壁,聽說這魔帝已經逃走了,不知行蹤何往,只怕此人再現之時,又是一場浩劫,胡老爺別看縣衙裡面的差役在那裡搜捕水賊,誰不知道這是堅壁清野,唯恐魔帝在咱們江東大開殺戒呢?」

  那富商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道:「若非戚兄說得繪聲繪色,胡某可是絕對不信,你既然當日在場,可知這魔帝生得什麼模樣,可是三頭六臂,還是凶神惡煞,若是我們這些尋常百姓遇見,也好退避三舍啊。」

  那大漢連連搖頭道:「只怕說了你也不信,這魔帝不過十六七歲,相貌清秀端正,一眼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一點也不出眾,殺人之時神色不動,好像切菜切瓜一般,令人見了都覺得心寒,我可是求了諸天佛爺菩薩,可千萬別讓老子遇見那魔帝,否則老子就是有九條命,也得葬送在那魔帝手中。」

  那富商聽得冷汗直流,訥訥道:「如果那魔帝果然如此相貌平常,豈不是身邊時刻都可能埋伏殺機,說不定哪天胡某得罪了一個小孩子,就是報應臨頭呢。」

  那大漢同情地道:「誰說不是呢,只盼那魔帝看不上江南煙雨,最好去和那野心勃勃的燕王世子為難,免得我們這些小人物提心吊膽,不過老子額外告訴你一個消息,這魔帝據說不是獨自行動,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子,據說那女子貌美如花,可是心狠手辣,這一次那魔帝能夠將南北雙方玩弄於股掌之上,都是那女子從中作怪。聽說那女子名叫尹青萍,原本是洞庭雙絕裡面的劍絕,曾以劍舞揚名天下,可是誰也想不到那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是昔年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兒,咱們江南人誰不知道,當年的尹大將軍凶名可以止小兒夜啼,他的女兒想必也是一個貌美心毒的女修羅。老天爺,出了一個魔帝也就罷了,還有一個女修羅做他的幫兇,如果這兩人真的如傳聞一般已經到了江東,只怕真要天翻地覆了。」

  這時不從哪個角落裡面傳出一聲怪笑道:「天翻地覆有什麼不好,自從越國公納土歸陳,自己是享盡了榮華富貴,可是江南的百姓可都遭了殃,朝廷不將江東當成自家疆土,只知道刮地三尺,敲骨吸髓,與其苟延殘喘,還不讓魔帝將江南的貪官污吏殺得乾乾淨淨,老百姓說不定還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呢。」

  聽到那陰陽怪氣的語聲,那幾個大漢和那個富商同時臉上變色,四處尋找說話人的蹤影,可是方纔的語聲飄浮不定,竟是判斷不出從哪裡傳來。

  這時候那語聲再度響起道:「也不知是誰家的走狗,在這裡亂吠一通,魔帝許子靜,一介少年,未及弱冠年級,力抗江東、幽冀高手圍攻,這是何等的威風,就連翠湖的前輩高手平月寒,也敗在魔帝手上,此人小小年紀,武功已經可以和四大宗師並駕齊驅,到了你們口中,怎麼就成了凶狠歹毒呢?就說那劍絕尹青萍吧,一個弱女子就敢挑戰翠湖的顏仙子,如今又力挽狂瀾,相助魔帝脫出生天,這是何等的聰明才智,就說是女諸葛也不算過分,卻以修羅之名強加其身,東陽侯的心胸也太狹小了吧。」

  那幾人臉色越發鐵青,目光四下打量,卻完全聽不出語聲來自何處,面孔上都是汗如雨下,顯然緊張無比。這下不必那人拿出證據,酒樓上也人人知道這幾人乃是存心散佈流言,雖然心中不恥,但是畏懼春水堂的恐怖勢力,卻都不敢漏出絲毫異色。

  看了這番鬧劇,楊寧頗為開懷,他雖然不甚重視名聲,可是給人這般胡亂誣蔑,仍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更何況還牽扯到青萍身上,只不過他雖然氣惱,卻也知道就算出手殺人最多也不過坐實自己的凶名,所以只能悶頭生氣,這暗中發言之人卻是讓他開心不已。不過他可不比那幾個散佈流言的密探,不多時已經鎖定了那說話之人,卻是一個相貌消瘦如猴的小老頭,在那裡瞇著眼睛品嚐美酒,一副醺醺然的模樣,卻無人發覺是他用腹語將語聲傳到別處。雖然不知那人為何要維護自己,楊寧卻不由將注意力凝注在他身上。

  不過楊寧畢竟沒有什麼經驗,目光凝聚之下,不過片刻,那小老頭已經是芒刺在背,他卻是老奸巨滑,目光略閃,已經發覺了兩個十幾歲的少年坐在窗邊,其中較為年長的那個清秀少年正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他經驗老道,立刻看出那個即使在狼吞虎嚥過程中也不忘替同伴倒酒的靈秀少年雖然有一點武功底子,但是不過是會些粗淺功夫,並不要緊,而這個清秀少年卻令他生出難以看透的感覺。第一眼看上去還覺得平凡無奇,第二眼看去卻覺得這少年的眉宇間帶著一種淡凝從容的氣度,令人不敢小覷。而且不論他如何打量研判,也看不出這清秀少年是否身具武功,若說不會武功,尋常人若是到了十七八歲,雙眼多半已經有了混濁之色,但是這少年雙目幽深冰寒,透徹明晰,彷彿一眼可以看到眼底深處,若說會武功,這少年身上沒有絲毫真氣外洩,手足也沒有修煉過外家功夫的老繭傷痕,而小老頭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個少年小小年紀就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

  那小老頭一雙鼠眼滴溜溜轉了幾圈,已經想出了一條計策,故意以腹語長聲道:「赤壁遺雄烈,青年有俊聲。當年的周公瑾就是因為氣量狹小才敗給了諸葛孔明,今日東陽侯在赤壁之下折戟沉沙,好好的一盤棋,被人家殺得七零八落,已經丟盡了江東豪傑的臉面,今日還要暗中令人詆毀對手的聲名,這般氣量狹窄,只怕下場還不如被氣死的周公瑾呢。」他這番話不僅說得惡毒,而且語聲飄渺迴盪,巧而又巧地從小三身後透了出來,當下不僅是那幾個已經怒髮衝冠的大漢,整個酒樓的人都將目光盯到了楊寧和小三身上。

  那個原本已經火冒三丈的鬍子大漢滿腔怒火立刻找到了發洩的地方,一個箭步上前一把仍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正在那裡悶頭啃雞腿的小三給提了起來,厲聲問道:「是你這小混蛋在這裡胡說八道,污蔑東陽侯的名聲麼?」

  小三雖然聰明靈巧,但畢竟年紀還小,方才別人說得熱熱鬧鬧,他只當是在看戲,哪裡想到事到臨頭戲會唱到自己身上,嚇得瞠目結舌,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楊寧見狀眉梢微皺,已經瞭然了那小老頭的嫁禍陰謀,想必是發覺了自己正在注意他,便令人誤以為這番話是小三所說,至於未曾將音波折射到自己身上,多半是不知自己深淺,不敢冒險一試,想到此處不禁冷冷瞧了那小老頭一眼。

  楊寧的神色雖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一個眼神已經讓那陰謀得逞的小老頭覺得心中冰寒,只因他突然發覺那個清秀少年原本略顯黯淡的一雙鳳目,突然生動了起來,彷彿是深邃靜謐的夜空深處,那光芒淡渺冰寒的星辰,終於穿越了難以企及的距離,將一縷星芒終於照射到了亙古的冰川之上。即使是以他的閱歷眼界,也從未見過這樣一雙淡漠無情的眼睛,不由突然覺得心虛起來,開始思忖自己是否犯下了大錯。

  就在這時,問不出所以然的戚姓大漢已經忍耐不住,翻手就是幾個耳光將小三打得口角溢血,小三隻嚇得魂飛魄散,只懂得連聲喊冤,大漢不耐之下將他丟在一邊,伸手去抓旁邊彷彿呆住的楊寧。

  楊寧見到那大漢伸手來抓,心中立刻閃現出無數種可以將這大漢殺死的招式,但是電光石火之間,他卻想起了許多事情,方才不出手搭救小三,一來是想要藉機懲戒一下這個刁滑少年,另一個原因就是不願當眾出手,洩漏了身份,以免阻礙自己和青萍的行程。若是現在悍然出手,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右手只是輕輕抬起就放下了,任憑那大漢抓住自己的衣領,只是淡淡道:「閣下想必是誤會了,那句話不是我們說的。」

  見到楊寧束手就擒,而且語氣從容淡定,在想到方才小三的懵懂模樣,那大漢也是聰明人,立刻發覺自己可能上當了,眼前這兩個少年多半是哪家的少爺帶著書僮出來玩耍,聽這年長一些的少年的語氣,顯然是大家口吻,不是尋常百姓,更不可能是水賊密探一流的人物。但是春水堂在江東囂張慣了,這大漢雖然知道錯了,卻不肯認錯,一揮手,冷冷道:「把這兩個小水賊給我壓到縣衙去,居然在老子面前公然替那和水賊勾結的魔帝說話,帶回縣衙去先打一頓板子,然後押到大牢裡面等待秋決。」

  這時候小三已經從突然的驚嚇中清醒過來,連滾帶爬地撲到大漢腳下慘叫道:「大爺容稟,小人不是水賊,小人是——」那大漢不耐煩地一腳踢去,小三的乾嚎聲中途斷絕,只見這滿臉血跡的少年身軀一軟,昏倒在了地上,那一腳卻是挑中了小三的軟麻啞穴,想必這大漢還是有點顧忌,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傷害人命,即使如此,楊寧眼中仍然閃過一縷寒芒,原本屈起的手指再度鬆開,然後任憑那大漢伸手點了自己的穴道。

  那胡姓富商原本皺眉冷眼旁觀,見情況已經不可收拾,歎口氣轉身走下樓去,而另外幾個大漢紛紛起身向外走去,其中兩人走了過來,一人一個將兩個暈倒的少年挾起來走了出去。

  這些人背影一消失,酒樓上立刻響起了議論紛紛的聲浪,尤其是提到兩個明顯無辜的少年,都是搖頭歎息,那幾個密探不管是什麼身份,只怕這兩個少年都不可能活著回來了。尤其是那個小老頭愁眉深鎖,他原本是存心和那幾個胡言亂語的密探開個玩笑,想不到存心試探卻讓兩個少年背上了黑鍋,如果那兩個少年真的有什麼長短,豈不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到此處,那小老頭匆匆結了酒帳,走出酒樓,問清楚路人之後就向縣衙方向走去。

  直到那小老頭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群裡面的時候,酒樓上一間竹簾低垂的雅間裡面,一直透過竹簾觀看外面的鬧劇的兩名客人才不約而同地收回目光,舉杯相邀。這兩名客人年歲相差懸殊,其中一人大概二十多歲年紀,身材略矮,相貌俊朗,膚色微黑,一身磊落藍衫,倜儻不群,腰間佩著一柄普普通通的佩劍,劍鞘凹凸不平,色呈褐赭,劍柄上嵌著鴿卵大的一顆黯淡無光的黑色珍珠。而另外一人是個老者,一身黑袍,鬚髮如霜,顯然已經年過古稀,只是面色紅潤如嬰兒,精神矍鑠,顯然是老當益壯的人物,放在桌面上的雙手白皙如玉,兩手拇指各自戴著一枚珊瑚扳指。

  舉杯勸酒之後,那青年微笑道:「倒是一齣好戲,只是不知柳爺爺要我留心這些人的動靜有何緣故?」

  那老者捋著鬍鬚笑道:「這也沒有什麼,只是老夫想到你我所談的生意既然在條件上難以達成一致,不如換個方向考慮,或許還有路可通也不一定。方纔的情景你都看到了,我們打個賭如何,如果秀夫輸了,就到老夫別院逗留一段時日,等待令尊改變決定。如果老夫輸了,這件事情不論結果如何,老夫都不再插手,不知道秀夫意下如何?」

  那藍衣青年心生好奇,雖然明知道這老者之意是要軟禁自己,但是如果自己贏了,卻可以得到這老人的退讓承諾,自己的父親之所以不得不和這些人虛以委蛇,不過是礙著眼前這位柳姓老者,想到此處,他出口問道:「不知柳爺爺想要賭什麼呢?」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就賭方才離去的三撥人,最後是誰勝出如何?」

  藍衣青年略一思索,已經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道:「柳爺爺是說,讓晚輩猜測,究竟是那出言嫁禍之人殺了春水堂的密探救了那對少年,還是春水堂設下釣餌,生擒那人麼?」

  黑衣老者淡淡道:「那也未必,說不定那對少年主僕是扮豬吃老虎也不一定。」

  藍衣青年失笑道:「那怎麼可能,那對主僕明顯不是江湖中人,若是在下預料不錯,那出演嫁禍之人此刻想必頗為後悔,所以正在設法相救,有心算無心原本勝望不小,可是春水堂也不是易與之輩,多半已經設下埋伏,這一次那人多半是自投羅網,還白白搭上了那對無辜主僕的性命。」

  黑衣老者搖頭道:「老夫看來卻是不然,春水堂亂入認罪,那嫁禍之人居心歹毒,只怕雙方都會遭到懲處,秀夫,如果你輸了,老夫其實也不願意費心拘禁你,你就當是留在柳某身邊歷練幾年吧,將來封妻蔭子,出將入相,也不辱沒了你閩南俞家的聲威,至於朝廷所要的戰船,俞家必須秘密建造,如果再要推三阻四,那麼老夫就殺上南閩,不知道你們俞家真的能夠抵擋天威麼?」

  藍衣青年聞言神色凜然,起身一揖道:「柳爺爺,不是晚輩推三阻四,只是這樣的渾水,我們俞家實在不願牽涉其中,將來一旦東窗事發,就是再大的榮寵也未必及得諸侯的利劍,不論是越國公還是滇王,對俞家都是早已垂涎三尺,俞家實在不敢冒上滅族之禍。」

  黑衣老者搖頭道:「你父親的擔憂我何嘗不知,否則我也不會到這個地方和你暗中見面,就是不想別人知道你和本座的淵源,只是有些事情容不得俞家置身事外,你放心,如果沒有把握,我又何必將故友之後扯入這團亂局,三年之內,俞家的威脅至少可以除去一半,你若真的不放心,可以轉告你的父親,最多你們俞家替朝廷效力這件事情不讓外人知道也就是了。」

  藍衣青年其實早就得到密令,這件事情既然朝廷已經找上門來,躲是躲不過去,即使吃些虧也要得到保密的承諾,只要風聲不外洩,將來就可以有轉圜的餘地,可是這黑衣老者一直堅持要俞家全力協助,直到現在才漏出口風,同意俞家隱秘行事,不必公開支持朝廷,所以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笑道:「多謝柳爺爺手下留情,在下必定轉告家父您的意思,其實為朝廷做事也是平民百姓的福氣,只是不要弄得天下皆知,倒也不妨事。不過這個賭還打不打呢?」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道:「不論這個賭打是不打,難道你不想看看結局麼?」

  藍衣青年心中一動,卻終於搖頭道:「晚輩是借口前來祭拜外祖才來到彭澤的,不宜讓春水堂知道晚輩與柳爺爺相見之事,既然事情已經談妥,晚輩還是速速離去吧。」

  黑衣老者搖頭道:「你這孩子就是過分謹慎,罷了,謹慎無大錯,老夫索性告訴你,那兩個少年其中一人乃是老夫舊識,以他的武功,別說幾個密探,就是老夫親自出手,也是無濟於事,你日後遇見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得罪了他,罷了,老夫還是去看看結果吧,也不知道這孩子什麼時候能夠忍下這樣的屈辱了,若是從前,別說是被人生擒,只怕這些人就連他的衣衫也不配碰上一個指頭。」

  藍衣青年聽得駭然,他自然知道這老者的身份,原本是太祖景皇帝楊威的帳前親衛,然後又在先皇楊侗身前侍奉多年,先皇駕崩之後又被新君重用,三朝重臣,如今的大內侍衛統領柳天雕,以他的身份武功,這世間能夠被他如此慎重看待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想到此處,不免有些後悔沒有答應一起去看看結果,也好結識一下那個神秘的少年,不需要柳天雕多說,他已經知道柳天雕所說的定是較為年長的楊寧。不過俞家祖訓就是韜光養晦,他敏感地預感到能夠和柳天雕扯上關係的人實在是吉凶難測,與其介入此事,不小心得知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還不如快些離去,所以略一思索,他就起身告退了。

  黑衣老者失笑搖頭,再次飲了一杯酒,不過片刻,一個錦衣人匆匆走入廂房,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黑衣老者微微點頭,起身向樓下走去。兩人沿著大街小巷走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已經到了一處廢園,還未走到地方,就聽到空氣來傳來一聲慘叫,老者神色如常,走到廢園牆下,另外一個錦衣人已經等在那裡,見到黑衣老者便過來下拜,老者一揮手阻止他行禮,淡淡道:「他可出手了,是九殿下麼?」

  那錦衣人相貌威武,大概四十多歲年紀,聽到老者的問題身子輕輕一顫,才答道:「九殿下一直沒有出手,現在春水堂正在圍攻出手相救之人。」

  黑衣老者略一點頭,便走到牆邊,透過一道乾裂的縫隙向內望去,只見牆內激鬥正酣,而他關切之人卻正倚在一座殘破的亭子裡面,目光冷冷地注視著相鬥眾人,相別兩年,再次見到心中念念不忘的小殿下,雖然已經垂垂老矣,可是他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湧,雙目也開始發熱起來。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1
第九卷 神龍見首 第一章 往事如煙


  莫無憂從未想到自己竟會在陰溝裡面翻船,他原本是打算跟蹤到隱蔽的地方,出手救下兩個被自己陷害的少年的,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人中途轉入一個廢園,當時聽他們的語氣,似乎是想在途中殺了兩個少年,免得帶回去麻煩,畢竟他們也知道多半不是這兩個少年出言諷刺。而他原本不會上當的,可是聽到一個少年的高聲慘叫之時,他的腦海裡面立刻浮現出了那個清秀少年澄澈的雙眼,竟然腦子一熱就不顧一切地跳了進去。結果裡面竟是布好的陷阱,五六個一流高手坐鎮,十幾個二流高手四散包圍,在五六個春水堂一流高手的圍攻下,他引以為豪的輕功再也施展不開,莫無憂差點想要痛罵自己一頓,怎麼會平白無故地想做好人,才會讓自己這名聞天下的妙手神偷落到如今的地步。

  廢園大概有數畝大小,園中荒煙蔓草,斷瓦殘垣,卻有無數的野菊花,在經霜浴雪之後仍然抱殘守缺,在枝頭凋零,而在園中特意整理出來的一塊空地前,則有一個搖搖欲墜的亭子,殘破的台階已經被荒草淹沒。此刻在亭中負手觀戰的是一個風姿秀麗的少女,青羅衫,紅綾帶,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目光流轉柔情如水。

  而在亭子左側的草叢裡面,楊寧神色冷漠地倚在亂石之上,身上完好無損,除了沾染了些泥土之外再無傷痕,而小三胸前已經全是鮮血,正昏迷不醒地仰面躺在地上,自然不會有人再注意他們,就連想要來救人的莫無憂此刻也只有獨自逃生的念頭,所以也沒有人來給他們補上一刀。

  在別人眼中仍然被點了穴道不能動彈的楊寧此刻卻只是抱著旁觀的態度看著眼前這場在他眼裡算不上激烈的交戰,原本他打算到了僻靜地方就出手將這些敢冒犯自己的人全部殺了,然後再想法子威脅小三不敢說出去,或者乾脆一開始就點了他的昏穴,不讓他得知自己出手的經過。可是沒有想到這些人竟然主動將自己兩人帶到這個荒僻的廢園,而且這裡竟然已經設下了埋伏,而且他也察覺了有人正在追蹤自己一行人,所以才忍住沒有出手。到了廢園之後,那個主事的女子只看了他和小三一眼,就隨手一飛刀射中了小三的大腿,小三的慘叫聲引來了那個罪魁禍首的老者,然後就開始了眼前的圍攻,而自己兩人卻被所有人漠視淡忘了。到這時,楊寧已經從那些人偶然叫罵威脅的話語中得知,他們根本就是在這裡設下埋伏,存心誘惑類似老者這樣對春水堂此次赤壁會盟不滿的人物進入圈套,自己兩人卻是遭到了池魚之殃。這些人也真是小心謹慎,在圍牆外面還有人在監視。

  看著莫無憂已經漸漸支撐不住,身上受了好幾處輕傷,楊寧終於不耐煩起來,正想起身出手,解決這場無趣的鬧劇,突然,他發覺昏迷了許久的小三竟然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小三的眼神渙散無光,似乎半天才看清了楊寧的容貌,然後,這個原本機靈活潑的少年漏出艱難的微笑,張開嘴低聲說道:「許公子,你沒事就好,不用擔心,小三來救你。」

  楊寧只覺腦子裡面轟然一聲,差點是瞠目結舌,他愣愣地看著小三艱難地蜷縮起身子,將插在腿上的飛刀拔了下來,然後撕下衣襟將血流已經止住的大腿包紮好,喘了半天之後,爬過來抱著楊寧的身子,艱難地跪起身子,彎著腰拖著楊寧向亭子後面一寸一寸地移動,盡量不發出聲音,剛向前爬了幾步,地上的泥土都已經濺上了滴滴鮮血。楊寧聽到小三在自己耳邊安慰道:「幸好我的穴道不知怎麼被衝開了,許公子別害怕,他們忙著交手,不會發現我們的。」

  楊寧直到這時才完全清醒過來,腦子裡面千絲萬緒,竟然只有眼前這個受了重傷的頑皮少年。他原本是冷漠非常的性子,對於其他人的生死本就不放在心上,再加上因為記恨小三的作為,所以在酒樓上沒有出手相救,甚至就連剛才那女主事用飛刀射傷小三,他也沒有攔阻,只是事後點了小三幾處穴道,讓他不至於流血而死,解開了他的禁制也就算了。想不到這個少年一旦清醒過來,居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救護自己,沒有顧及自己比他年長高大,竟然不顧一切地向要帶著他逃走。不知不覺間,楊寧的雙目已經多了溫暖和敬意,這是第一次,他對一個身份低微,武功尋常的人起了敬意,不再是視若無物,不再是殺戮由心。

  正在這時,原本將他們擄來的那個戚老而目光一閃,無意中看到了小三移動的身形,一聲冷笑,他厲聲道:「好大的狗膽,這個時候還敢妄想逃生。」說罷疾步上前揮刀向兩個少年砍了下去,這兩個被擄來的少年不過是他們想要引來正主的誘餌,所以他也不需請示主事的喬姑娘,就出手殺人了。

  刀光一閃,戚老二高大的身軀突然停滯了一下,然後突然拋下了鋼刀,反手抓向自己的咽喉,一張面孔變得鐵青,五官突出,面容變得猙獰無比,口中發出嗬嗬的嚎叫聲,踉蹌後退了幾步,一跤跌到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終於死去,只是這個時候,他的舌頭已經伸了出來,顯然是窒息而死的模樣。

  這個驚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自顧不暇的莫無憂,都將目光移到了這個方向,只見原本倒在地上的那個清秀少年正緩緩站起,手中抱著渾身是血的小廝,神情冷峻非常,他冷冷環視眾人,凡是接觸到他那若有實質的目光的人,都覺得從心底生出徹骨的寒意。那少年緩緩走向那青衣少女站立的涼亭,點塵不驚,但是每邁出一步,都令人覺得心頭一顫。

  主事的喬姑娘若有所思地望著楊寧,冷冷道:「原來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好手,想不到本姑娘居然吊到了大魚,閣下是什麼人,為何要與我春水堂為難,莫非不怕千刀萬剮麼?」

  楊寧冷冷看了她,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身形已經到了亭中,那喬姑娘只覺眼前一花,心知不好,反手格去,卻只覺胸前劇痛,還未明白過來,就已經被一掌震飛,滾落地上,這時候,其他人早就顧不得莫無憂,只是分出幾個人圍住莫無憂,剩下的人列陣成半圓形圍住涼亭,更有幾人上前攙扶那青衣姑娘。那女子掙扎起身,伸手推開身邊的屬下,厲聲道:「你是什麼人?」話未說完,鮮血已經從嘴角淌落。

  楊寧也不理會她的叫罵,將小三輕輕放到亭子裡面的長凳上,低頭看向小三震驚的雙目,淡淡道:「你們不是在酒樓裡面罵我是魔頭兇徒麼?怎麼此刻卻還不知道我是何人?」

  耳邊傳來兵器墜落的聲音,幾個春水堂的屬下恐懼地掉落了手中的兵刃,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都是瞠目結舌,驚駭欲絕,那喬姑娘一張俏臉已經變得雪白,就連莫無憂也差點把眼睛瞪成了銅鈴大小。而小三的身軀也開始顫抖起來,望著楊寧的眼神變得異常古怪。

  楊寧低聲笑了起來,只是那笑聲中包含著殺機,沒有一絲歡意,他好整以暇地低頭對小三說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想殺你,否則看著你被砍掉腦袋不好麼?」

  小三這時候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磕磕巴巴地道:「你,你,就是魔帝,那個殺人如麻的惡魔?那,那許姑娘她,她是誰?」

  楊寧溫和地道:「自然是我的義姐,血手狂蛟尹大將軍的女兒,洞庭雙絕之一的劍絕青萍了。我在這世上沒有多少真正的親人,只有兩個姐姐,才是我生死與共的親人,若有人冒犯她們,我就要讓那人屍骨無存。」

  小三聽到此處更加懼怕,可是楊寧這番話卻並非是對著他說的,目光在那幾個在酒樓上大放厥詞的大漢身上一一掠過,仰首淡淡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辱罵在下也就罷了,還敢辱罵青萍,我今日若是不殺你們,真是對不起自己。」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經化成輕煙,在眾人眼前一閃而沒,慘叫聲此起彼伏,不過是彈指之間,已經有兩人跌落在地,除了咽喉上一點紅痕,並沒有其他的傷痕。

  那喬姑娘反應極是敏捷,高聲喝道:「大家快逃。」然後腰間紅綾已經化成雲霞,向楊寧淡淡隱沒的身影纏去,所有春水堂的屬下都在一愣之下四散逃去,卻有幾個高手向楊寧撲去,並非有取勝的希望,而是他們身份不同,如果捨棄主事而逃,就是僥倖活明也會遭到嚴懲,反而不如捨命一搏,求得一線生機。

  紅綾翻捲如龍蛇,劍影刀光向楊寧罩去,在這短短瞬間,已經又有兩人死在楊寧手上。楊寧早已經預料到這種情況,他方才刻意不殺那女主事,就是為了牽絆住其他人的腳步,見到一切如自己所願,楊寧長臂奪過一柄鋼刀,順便一掌拍碎了那人的心臟,然後雙手輕動,那柄鋼刀已經化成了無數碎片,楊寧縱越而起,從喬姑娘的紅綾上面輕輕掠過,在她香肩輕輕一點,喬姑娘一聲慘叫,肩骨粉碎,嬌軀軟倒,楊寧卻不理會那些捨命來保護喬姑娘的那些春水堂高手,連連揮手,將手中的鋼刀碎片當做暗器打了出去,廢園之中慘叫聲此起彼伏,最遠的一個已經跑到了門前,卻被深入後腦的暗器奪去了生命。

  小三茫然地望著莫無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莫無憂歎了口氣,轉頭去看那一面倒的殺戮,所有的人就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就一一被那少年輕描淡寫地取了性命,唯一倖存的喬姑娘卻成了那些人的累贅,為了保護主事,春水堂的高手前仆後繼地躍進了鬼門關,不管是捨命攔阻,還是斷臂求生,都無濟無事。一度他們想要通過部分人的拚死斷後,護著那位貌美心毒的喬姑娘逃出去,但是卻被那清秀少年輕而易舉地攔住,這原本被春水堂當成設伏的陷阱的廢園,成了他們掙扎求生的地獄。莫無憂不是不想趁機逃命,畢竟他也得罪了那魔帝,可是身為江湖人,他太清楚魔帝的傳聞,不管是哪一位魔帝,都沒有以德報怨的好脾氣,如果自己留下來,說不定還有謝罪求生的機會,如果自己逃走了,縱然一時僥倖,日後也會時刻擔憂魔帝的報復,所以他留了下來,設法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雖然還不知道楊寧和小三的關係,但是以他的閱歷,自然發覺了此刻的楊寧,似乎對小三十分關切。

  莫無憂能夠想到這一點,別人自然也能想到,只是這些春水堂的密探對楊寧的瞭解更為深入一些,自然知道挾持人質未必是個好辦法,這才沒有人過來想要挾持小三,只是到了生死關頭,什麼希望都要試一下。喬姑娘也不管痛的直淌冷汗,在屬下掩護下,逃了片刻,突然全力揮動紅綾,向小三襲來,莫無憂連忙伸手阻攔,豈料喬姑娘這一次全力出手,抖開的紅綾宛若雲龍飛舞,轉瞬將莫無憂的手臂捲住,順勢纏向小三的頸子,小三也是略通武功,竭力閃躲,但是身負重傷加上武功低微,略一移動,頸子已經被紅綾牢牢纏住,而且紅綾得手的瞬間已經開始收縮,感覺好像被繩索緊緊勒住脖子,小三艱難地呼吸著,感覺到缺少空氣的肺部好像要爆炸一般。這時,莫無憂翻腕出手,緊繃的紅綾發出裂帛之聲,原來並不用兵刃的莫無憂袖中卻藏有一柄可以藏於掌中的匕首。可是紅綾雖然大半碎裂,其中卻有一條細如髮絲的閃亮銀絲仍未斷絕,而且因為失去了綾布的緩衝,堅韌鋒利的銀絲更是在莫無憂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這還是他收手迅速的緣故,而小三的頸部卻已經有血痕出現。就在這時,喬姑娘的身軀突然僵硬住了,她感覺到一隻手掌輕輕捏住自己的後頸,那種冰雪一般的寒冷讓她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而耳中再也沒有原本連綿不絕的慘呼呻吟。

  雖然感覺到死亡的逼近,但是喬姑娘仍然忍不住從心底漏出一絲歡喜,終於把握住了唯一的生機,她是不會看錯的,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最初那魔帝任憑自己殘害那個少年,可是她清楚地記得當魔帝漏出真面目的時候,對那少年卻流露出難得的溫情,雖然隱藏在冷漠的神情之下,可是身為素女宗的弟子,最善揣測男子心意的她來說,是絕對不會誤解的。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拼著犧牲所有人的性命,得到了一個挾持人質的機會。她要的只是活命,相信魔帝不會為了自己這個小小的願望而犧牲一個頗為重視的人吧。

  可是她還未開口,身後卻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道:「你也是素女宗的弟子,怎麼武功如此差勁,紅綾之中尚混有銀絲,這般投機取巧,怪不得你的武功還不如秋素華的三成。」

  喬姑娘心中突然雪亮,她想起來臨行前秋素華的耳提面命,立刻知道了自己現在的做法實在是自尋死路,心念一轉,她玉腕輕轉,那縷銀絲以及紅綾纏回腰上,在她動手之時,她能夠感覺到制住自己後頸的那隻手微微一動,但是內力方吐即收,心知自己果然沒有猜錯那人的心思。收回紅綾之後,她也不回頭,單膝跪下道:「素女宗喬韻叩見帝尊,弟子多有冒犯,望帝尊念同門之情,寬恕一二。」

  楊寧微微一愣,雖然他對喬韻即時收手並不奇怪,事實上即使喬韻當真出手,他也有把握在喬韻殺死小三之前將她制住,之所以沒有立刻出手,不過是念在這女子也是魔門弟子的身份,所以不想迫她立刻走上極端,想不到這女子竟然如此乾脆,就連利用人質脅迫自己這個顯然有幾分勝算的法子都不用,就這麼乾脆的認輸服罪,擺出任憑自己處置的姿態,這樣的冰雪聰明,讓楊寧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當然若是換了幾個時辰之前,楊寧心目中,依舊就只有單純的黑白,不論是想要殺人還是想要救人,他根本不願理會那人的心思,只是經過小三這件事情,他卻不知不覺中有了改變,竟然對是否還要殺了喬韻生出不確定來。不過雖然心中有了猶豫,他的神情上卻沒有絲毫顯露,也不理會跪著的喬韻,逕自越過她和忐忑不安的莫無憂,走到小三身邊,探視了一下他的傷勢,這才轉過頭去,冷冷道:「喬韻,你可還有別的屬下在這裡?」

  喬韻微微一愣,抬起頭道:「啟稟帝尊,我這次所帶來的屬下都在這裡了。」說到此處,她的神色也有些黯然,雖然她心腸極狠,可是見到這麼多屬下都慘死在楊寧手上,仍然忍不住心中悲涼,只是她對楊寧很是畏懼,眉梢眼角竟然不敢流漏出恨意來。

  楊寧聞言微微皺眉,冷然揚聲道:「有膽子在外面窺伺,為何沒有膽量進來,莫非還要我出手相請麼?」

  聽到楊寧的質問,莫無憂和喬韻都是心中一驚,兩人雖然自知並非絕頂高手,但是如果外面有人窺伺,這麼長時間竟然毫無所覺,那麼那人的武功當真厲害,至少遠在他們之上,想到這裡,都覺一陣心寒,尤其是喬韻,想到若非魔帝的出現,即使自己輕易得手,可能也會被身後的黃雀暗算,更是心中暗生怒氣。

  這時牆外傳來長歎之聲道:「子靜,多年不見了,還記得當年的柳爺爺麼?」說音剛落,柳天雕已經出現在牆頭上,雙目望著楊寧,雖然強行抑制著激動的心情,但是仍然難以掩飾眼底的熱切哀傷。

  楊寧微微一愣,望著柳天雕的目光變得複雜無比,既有激動,也有戒備,然後他突然伸指向小三的穴道點去,直到小三閉上了滿是驚慌的眼睛,才抬起頭來,淡淡道:「子靜都記得,柳爺爺曾經送給子靜世間最好的禮物,兩年前也是柳爺爺送子靜離開的麼,否則只怕子靜已經和娘親一樣死在火裡了。」

  柳天雕躍下牆來,三步兩步搶到子靜身前,伸手就要將他抱住,子靜略一猶豫,竟沒有避開,任憑柳天雕將自己緊緊抱住,從前的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建平十二年,洛陽棲鳳宮的一角,年僅五歲的楊寧呆呆地站在高牆之內,仰首望著牆頭搖曳的籐蘿,想著外面的天空是什麼樣子,原本每日除了練功之外,他幾乎沒有任何自己的時間,更沒有幻想外面的世界的時間,可是前些日子師父卻說,他的奠基已經完成,接下來的修煉雖然辛苦,但是也要有張有弛,所以每隔十日,他都能夠得到一個下午的時間,可以自由行動。只是,但難得的半日閒暇,卻總是讓他更加悲傷難過,雖然是棲鳳宮的少主人,可是宮裡面的每一個人,都不會主動和他說話,如果他有什麼要求,那些人總是遵命而行,可是卻絕不會和他說上半句貼心的話語,甚至他能夠從那些人的眼裡看到憎恨和冷漠,他知道,他們都怨恨自己,因為如果沒有自己,娘親就不會這樣落落寡歡。如果自己一直練功也就罷了,至少沉醉在武學之中可以讓他無暇思索自己的處境,可是惟有這半日閒暇的時間之內,他會飽嘗種種寂寞孤獨,卻無能擺脫,只能任憑黑暗將自己吞沒。在經過了無數次的失望之後,他已經放棄了和其他人交流的慾望,除非是娘親相招,否則他就只在這棲鳳宮最荒僻的角落,望著外面的一線藍天而已。

  正在楊寧百無聊賴之際,卻突然覺得眼前多了一個人的影子,他原本以為是宮中的侍衛前來尋找自己,這個時候出現多半是師父或者娘親召喚,不由心中一喜,抬起頭來,卻看見一個陌生的男子,這人大約五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已經有些微霜,但是精神卻是極為矍鑠,正含笑看著自己,眼中儘是溫暖。楊寧卻是心生戒備,足下用力,迅速退了丈餘距離,冷冷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擅闖棲鳳宮?」

  那人蹲下身子,平視楊寧的眼睛,從容地道:「九殿下,屬下是新來的侍衛,路途不熟,所以過來想問問殿下掬影軒怎麼走?」

  楊寧心中雪亮,這宮中的侍衛宮女都是從幽冀調來的,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調整,而他活動的範圍很是狹窄,所以有不認得的侍衛並不出奇,可是這人諾大年紀卻仍然穿這低級侍衛的服飾,而且還主動和自己說話,所以他立刻知道這人沒有說出真話,可是出奇的,他卻不想高聲喚來侍衛擒住這人,或者是這人眼中的溫暖讓他心動,或者是渴望有人和自己說話,楊寧猶豫了片刻,淡淡道:「我也不記得怎麼走,你去問別人吧。」

  那人卻沒有離開,反而坐在他身邊笑道:「既然殿下也不記得道路,那麼屬下就等一會兒再去找吧,反正事情也不急,殿下可是想出去看看麼,皇宮內苑,景色非凡,棲鳳宮雖然是其中之最,但是卻太僻靜了,殿下若有機會,不妨出去走走,出了眼前的院牆,向左走上一炷香時間,就是御花園,現在正是陽春三月,杏花煙雨,雨潤紅姿,殿下的許多兄弟姐妹都在那裡游春呢,殿下若是願意,可以去那裡看看。」

  楊寧只覺得心裡冰冷,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一定是像去年見到的哥哥姐姐一樣,想要誘使自己離開棲鳳宮,可是他不會再度違背娘親的命令,絕對不會,忍住心中的痛楚,他冷冷道:「娘親不喜歡杏花,她說棲鳳宮早已經沒有了春天,子靜也不喜歡杏花,你快些去掬影軒吧,如果遲了,韓統領要重責你的。」雖然心中渴望有人陪伴,可是他的性子也是十分固執無比,如果那人不是真心來陪伴自己,那麼他情願不要。想到此處,他仰起頭,倔強地看著這個慈眉善目的老者,眼中已經是火焰熊熊。

  或許是感覺到了楊寧心情的變化,那個老者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歎道:「原來殿下不喜歡杏花,那麼殿下是否喜歡這個呢?」說罷從懷裡取出一個泥土燒製的陶馬,雖然只是泥胎土胚,可是那種昂蹄奔騰的雄姿仍然讓人心血沸騰。楊寧一看見這匹陶馬,已經十分喜歡,可是一想到這老者是存心而來,就再也提不起興致,別過頭去,不再看那陶馬一眼。

  那老者目中閃過一絲羞愧,心念電轉,隨手從旁邊的一棵碧柳上扯下一些柳枝,然後手指輕動,不多時已經編出了一頂斗笠來,柳葉嫩枝從斗笠四周垂落,越發顯得這頂柳笠如煙如霧,然後老者將柳笠輕輕戴在楊寧頭上,他特意將柳笠的中心編出孔洞,正可以將楊寧頭上的金冠露出來,然後老者笑道:「殿下想不想學習編織斗笠,很好玩的。」

  楊寧伸手摘下柳笠,只覺得枝條細密,編製的極為精巧,心喜之下,也顧不得這人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連忙點頭,那人漏出欣慰之色,又從樹上摘下一些柳條,教楊寧編製斗笠,楊寧十指靈巧,不過片刻就已經學會了,那人才告辭而去,臨別之時,那人歎息道:「九殿下或許覺得屬下不懷好意,可是屬下當真並無惡意,如果殿下願意,以後每隔十日,屬下都在這裡等候殿下,屬下姓柳,名天雕,如果殿下不肯諒解屬下,可以向貴妃娘娘說明此事,不論娘娘要如何處置,屬下都不會怪罪殿下的。」

  柳天雕離去之後,楊寧在牆角下呆到日落時分,直到暮色將他全部籠罩,負責照顧他的宮女前來尋他的時候才起身回轉寢宮,當然這個時候,那頂他愛不釋手的柳笠已經被他埋在了花叢之下,如果這樣的東西被人瞧見,他就不能不說出柳天雕來過的事情,可是心裡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要這樣做。

  十日之後,當柳天雕再次出現的時候,看到的正是楊寧極力維繫淡漠,卻難以掩飾激動的眼神,柳天雕這次拿來的是一隻剛剛捉到的蟈蟈,用草編成的蟈蟈籠子則更讓楊寧喜愛,之後的三年,兩人形成了默契,每過十日,楊寧都會和柳天雕私下見面,雖然棲鳳宮的防衛一向嚴密無比,但是或許是火鳳郡主也希望給自己的兒子一個輕鬆的天地吧,這一片被花叢樹木環繞的角落,從來沒有人打擾過。而兩人之間的稱呼也漸漸改變了,從開始的九殿下、柳侍衛到後來的子靜、柳爺爺,有了柳天雕這樣一個忘年之交,楊寧近乎空白的生命憑空添了幾許色彩。當然柳天雕也再沒有誘惑過楊寧離開棲鳳宮,每一次都只是帶來一些尋常孩子的玩具,走的時候還要帶走,因為楊寧身邊不可能出現任何這樣的物事。平靜的生活過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柳天雕提出要楊寧去和病重的楊侗見上一面。

  楊寧聽到「柳爺爺」的請求之後,第一個感覺就是如墜冰窟,對於身邊人的提防早已經成了習慣,尤其是和皇室扯上關係,他很早就已經明白,在楊家人的眼中,他不是骨肉親人,而是挾制娘親的工具和棋子,這一點從當年三哥和六姐在被娘親發覺之後就再也不曾前來的記憶,他就知道了,因為事後他曾經有一次偷偷溜出去想要看望他們,卻只見到他們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縱情歡笑,甚至提起自己的時候沒有絲毫難過。沒有等到娘親派來的人將自己抓回去,他自己懵懵懂懂地返回了棲鳳宮,接下來的三天,他不想吃飯,不想練功,只覺得被所有人遺棄。原本以為娘親會因此重重責罰自己,或者就可以從此擺脫這種被束縛的命運,可是娘親卻只是歎了口氣,在他身邊整整待了三日,和他一起吃飯,唸書給他聽,還給他講了許多從前的往事,那三天至今想起來還是如同美夢一般,只因他平靜下來之後,娘親又恢復了從前的淡漠莊嚴。

  雖然難過,雖然不開心,他還是冒著觸怒娘親的危險和柳天雕去見了當今天子,也就是他幾乎不復記憶的父皇,仍然記得那是在一間荒僻的宮室,冷清荒涼的不像是皇上應該留駐的地方,就在那裡,他見到了神色蒼白,目光黯淡的父皇,雖然有著潑天的富貴,但是眼中也有著無邊的寂寞。這是他們父子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處一室,整整三個時辰,父皇只是聽著自己結結巴巴地說著棲鳳宮裡面的生活,但是沒有多問一句不該追問的秘密,他能夠感覺到父皇只是想要和自己多說幾句話,並沒有想要從娘親身邊將自己奪走的意思,甚至在自己不得不離開的時候,還告訴自己,以後不要和皇室其他的人見面,尤其是他的那些兄弟姐妹,那是和娘親一樣的教誨。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才承認自己還有一個父親,雖然父皇的影子後來漸漸在冷酷的武道修習中淡忘,雖然在今後偶然幾次不得不出席的皇室典禮上父皇就連一個冷淡的眼神也沒有給自己,可是他卻知道父皇不是那些會利用自己的親人。

  在柳天雕的保護下回到了棲鳳宮,柳天雕卻沒有立刻離去,明明知道馬上就要有人來接楊寧回去寢宮,仍然抱著他站了好久,直到楊寧焦急起來,催促他快些離去,他才起身拜別,不像是從前那般親切隨意,而是正式地行了跪別大禮,即使是不甚懂得世事的楊寧,也能夠感覺到其中的訣別之意,所以他第一次努力地挽留,要求柳天雕一定要在十日之後再來看他,可是柳天雕始終沒有答應。

  而十日之後,楊寧在兩人從前相會之處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肯和宮女回轉寢宮,當第二天的朝陽升起的時候,楊寧臉上的淚痕已經結成了寒霜,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曾想起柳天雕這個人,直到兩年前的匆匆一會。

  將所有往事回想了一遍,輕輕掙開柳天雕的手臂,楊寧冷冷問道:「柳爺爺,當年你為什麼失約?是不是因為已經達成了任務,所以不需要再和我糾纏浪費時間了?」

  柳天雕的目光驀然緊縮,退後了兩步,目光在廢園中另外的三個人身上一掠而過,然後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一揮手,兩縷烏光脫袖若出,向喬韻和莫無憂射去。

  柳天雕的舉動雖然突然,但是莫無憂和喬韻都是老江湖,而且心機深沉,從柳天雕一出現,他們就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氣氛,雖然柳天雕和楊寧的談話含糊不清,但是只需想一想,能夠和魔帝祖孫相稱的人是何等身份,就不用懷疑殺人滅口的可能了,所以在柳天雕出手的同時,兩人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縱身躍去,但是莫無憂畢竟更勝一籌,當他的背影消失在牆頭的時候,喬韻的嬌軀從半空中如花隕落,而隨即牆外傳來一聲短暫的慘呼。在柳天雕出手的時候,楊寧默然不語,即沒有出手攔阻,也沒有出手相救,只是在莫無憂的慘呼聲傳來的那一瞬間,他的眉梢微揚,似乎有些遺憾之色。而柳天雕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楊寧在見到自己的時候只點了小三的穴道,就是說明自己只要不殺小三,其他的人是殺是放都由自己決定,只是柳天雕本就是身居高位,視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自然不會手下留情,所以原本可以逃得性命的莫無憂也遭到了池魚之殃。

  若是從前,楊寧自然不會對莫無憂的死有絲毫難過,只是今日不知怎麼,雖然想到莫無憂嫁禍小三,害得這孩子吃盡苦頭,但是畢竟莫無憂趕來相救兩人,也算是有些道義,所以竟然有些不忍起來,只是這一點慈悲之心畢竟難以扭轉多年形成的性子,所以才沒有也點了莫無憂的穴道,避免他被柳天雕殺人滅口。只是這點心思讓他對柳天雕更加生出怨望來,忍不住再度喝問道:「父皇已經不在了,娘親也被你們害死了,為什麼你還要出現在我面前,莫非想要我和你們回去做你們的傀儡麼?」

  柳天雕輕輕一歎,俯身下拜道:「殿下,屬下知道當年之事對不起殿下,可是殿下卻不知道屬下的苦衷,莫非殿下當真以為屬下能夠在長達三年的時間裡在棲鳳宮出入自如麼?」

  楊寧聞言身子一震,這一點縱然當時他不明白,但是到了今日,當年的棲鳳宮中守衛何等森嚴,他已經心中瞭然,不論是什麼人,都休想在三年之內來去自如,只是這一點他卻從未主動想起,只因他已經不敢有過多的期望。

  柳天雕繼續說道:「這件事情當年屬下不能多言,今日陛下和郡主都已經不在人世,屬下若是不說,只怕殿下不能理解他們兩位對殿下的一片苦心。陛下生前雖然妃妾無數,可是心中所愛卻只有一人,自從當年景皇帝為殿下向郡主求婚被拒之後,陛下對郡主就已經念念不忘,只是陛下自知才智駑鈍,不堪為郡主良配,所以從來不曾洩漏真正的心意。殿下縱情聲色,不過是為了沖淡心中對郡主的愛意,只是想不到終究是無用。陛下與郡主大婚之後,陛下不曾招幸任何妃妾,在棲鳳宮陪伴郡主經月,後來郡主有了身孕,便和陛下分居,從此陛下未曾有過一絲機會與郡主重聚,但是陛下從未責怪怨恨過郡主。陛下臨終之時,仍然對屬下說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日子,能與心愛之人攜手紅塵,雖然只是短暫的一場春夢,陛下已經無憾此生。

  只是陛下的心意卻不能讓任何人得知,只因景皇帝和族中宗親,無不希望通過郡主和殿下您得到幽冀,而郡主若是知道陛下的心意,若是到了關鍵時候,只怕也會利用起來,陛下在親人和愛人之間左右為難,唯一的應對之策就是對郡主和殿下視若不見,而這也正是郡主的心意,所以殿下與世隔絕,不僅是郡主的意願,也是陛下的意願。否則殿下在深宮十六年,為何就連宗廟也沒有進去幾次,自從陛下登基之後,更是暗中挫敗過許多次意圖利用殿下的陰謀。

  陛下苦心如此,卻只能黯然神傷,他最珍愛的就是殿下您,卻不能相見,屬下少年時跟隨景皇帝左右,後來因故下獄,幸得陛下相救才能保住身家性命,為了報答陛下的恩惠,讓陛下心中積鬱緩解一二,屬下才冒死到棲鳳宮和殿下相見,每一次屬下回去之後,都會將殿下的情形向陛下稟明,那是陛下最快樂的日子,陛下在朝政上受到宗族外戚的制約,為了掩飾心意又只能縱情酒色,而且還要按照景皇帝的遺命做一些對郡主和殿下不利的事情,惟有從屬下那裡得知殿下的生活情形,才能夠讓他多些笑容。

  陛下苦心郡主不知道是否瞭然,可是屬下出入棲鳳宮想必已經得到了郡主的默許,直到那一次屬下將殿下帶去和陛下相見,實在是犯了郡主大忌,屬下當時叩別殿下的時候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果然離開棲鳳宮之後就被尊師擒到了郡主面前,所幸郡主顧念屬下並非是有心謀算殿下,只是懲治一番,迫令屬下從此不得進入棲鳳宮而已。屬下失約,並非是因為不牽掛殿下,而是不得已的事情。」

  楊寧聽到此處,原本應該是驚詫無比的,可是不知怎麼,他卻覺得柳天雕所說的每一句話好像原本已經印在自己心裡,只不過被重重迷霧隱藏起來,直到今日雲開霧散,才讓他見到了昔日的真相。不知不覺間,他的雙目已經湧上了淚水,莫大的幸福感覺從心底湧起,直到今日,他才明白,父皇和娘親,對自己都不是表面上那樣冷酷無情,在他們心目中,自己的幸福快樂仍然是重要的。

  匆匆別過臉去,不讓柳天雕見到自己的淚水,他盡量平靜地道:「本王原來已經忘記了,直到前些日子才想起來,當日娘親將我逐出棲鳳宮,我意識昏沉,只記得是你將我帶去見了父皇最後一面,還將我送出了洛陽,謝謝你,柳爺爺,你平身吧。」

  柳天雕起身肅手道:「這是陛下的密旨,屬下不過是奉命行事,陛下和郡主都清楚,一旦陛下宴駕,逸王千歲和越國公都不會放過郡主的,雖然他們沒有商量過,可是郡主將殿下逐出,陛下將殿下送出洛陽,卻是心有靈犀,殿下當時過於悲痛,或者忘記了,陛下還曾經留下一些東西給你,只不過當時你不便攜帶,如今那些東西都在陛下的皇陵之內,等到殿下將來有心天下,不妨到皇陵去取出來。」

  楊寧漠然道:「父皇的心意本王明白,只是本王無心富貴榮華,將來若有機緣,我會去拜祭父皇,但是那些東西,我是不會去取的,就讓它們和父皇一起永埋黃土吧。柳爺爺,你來江東做什麼?想必不是為了我來的。」

  柳天雕輕輕一歎,道:「殿下既然無心,屬下也無話可說,陛下也知道殿下不會喜歡那些禮物,可是他常說除了這天下,他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給殿下了,殿下只要能夠領會陛下的心意,陛下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瞑目。至於屬下前來彭澤,是為了一件公務而來的,陛下臨終之時,曾將當今托付於我,所以屬下雖然已經風燭殘年,但仍然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雖然屬下原本已經得知殿下出現在江南,但是以屬下的力量,根本沒有指望能夠重新見到殿下,而且殿下的身份還是不要洩露得好,否則只怕會有更多的危險,所以屬下並沒有存心尋找,想不到卻在這裡相遇,想必是陛下在天保佑,讓屬下在有生之年,還能夠再見殿下一面。」

  楊寧神色淡漠下來,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是說皇室不會希望我出現,是麼?」

  柳天雕沒有出聲,只是默認而已,楊寧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父皇和娘親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不論是洛陽還是幽冀,都已經沒有了我的立足之地,等到江南事了,我會陪著青萍到塞外大草原去雲遊,有生之年,可能都不會回到中原,這樣一來就不會妨礙到你們了,你可以轉告皇叔祖和皇兄他們放心了。」

  柳天雕欲言又止,他自然知道楊寧這樣的選擇對皇室來說是最好不過的,沉默片刻,他再度下拜道:「殿下,屬下受命陛下輔佐當今,除非是皇上身故,否則屬下都不能離開皇室,只是和殿下相關的事情,屬下是萬萬不會插手的,請殿下小心在意,提防明槍暗箭,屬下不便久留,以免洩露殿下身份,今日一別,再見之日已是遙遙無期。」說到此處已經是哽咽難言。

  楊寧眸子越發變得幽深冰寒,良久才道:「本王明白柳爺爺的心意,除了父皇和皇兄之外,你會維護本王,效忠本王,只是如果本王和皇兄衝突,你就只能和我為敵了,你是擔心我和羅承玉聯手麼?放心吧,今生今世,楊寧絕不會屈身羅承玉的麾下,也絕不會和他結盟為友,若違此誓,就讓楊寧活著孤苦伶仃,死去也不能再見到父皇娘親。」

  聽到楊寧如此重誓,柳天雕不覺淚如雨下,匍匐在地,不能抬起頭來,心中更是羞愧難言,他自然知道這樣一來,楊寧已經不可能對皇室造成任何威脅,本是天皇貴冑,從此卻只能淪落紅塵,與草木同腐,這樣的結果,當真是令他愧對陛下於九泉。

  楊寧卻覺得彷彿脫去了身上的枷鎖,自從恢復記憶以來,他就想起了和父皇最後一次團聚的時候,父皇給自己看過的那些東西,只是一直以來,他都讓自己漠視了那份慈父的苦心,直到被柳天雕提醒,他才徹底領會到父皇對自己的疼愛,而且也越發感覺到了娘親對自己並非無情,這樣的幸福感覺已經讓他有不愧此生的感覺。至於皇權富貴,在他眼裡本就視若無睹,這個誓言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麼犧牲約束。只覺得一身輕鬆,楊寧伸手抱起小三,淡淡道:「柳爺爺,後會無期。」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經消失在廢園的另外一個方向。

  柳天雕只覺心痛如絞,雙手緊緊摳在地上冰冷的泥土裡面,竟是不敢再看楊寧遠去的背影一眼。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1
第九卷 神龍見首 第二章 有心無意


  當小三睜開眼睛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不在那血流滿地的廢園,而是躺在了船上自己的房間之內,只是原本同居一室的夥計都不在艙中,想必正在外面忙著吧,他只覺得心中一寬,再度癱倒下去,誰知這一鬆懈下來,才感覺到週身上下,四肢百骸舒適無比,好像浸在暖洋洋的溫泉當中,真是恨不得這樣躺到天荒地老,但是隨即他卻又警覺起來,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不可置信的一幕,誰會想到那文靜懦弱的許青竟然會是殺人如麻的魔帝呢?只要想到楊寧在自己面前大肆殺戮的慘烈景象,他就覺得陣陣心寒,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公子傾心的那位小姐多半是劍絕尹青萍,江湖傳言說魔帝與她姐弟相稱,卻多半是情侶身份,如果公子不識趣,當真努力博得美人芳心,只怕真是自尋死路。想到此處,小三奮力掙扎著起來,一定要趕快去警告公子不可冒犯了這對姐弟。

  剛剛坐起身來,艙門就被推開了,站在艙門口的那人背著陽光,身姿淡定冷峻,令人不敢逼視,小三連忙迷起眼睛,過了片刻才適應了強烈的目光,並且看清了來人正是楊寧。原本他心裡是很害怕的,可是不知怎麼看到這個少年淡漠的神情之後,竟然覺得不再害怕起來,知道了楊寧的身份之後,對於漏出本來面貌的楊寧,似乎比對著那副沉默孤僻的面貌的時候少了幾分恐懼。

  楊寧緩緩走到他身邊,淡淡道:「我跟越公子說是遇到了麻煩,僥倖被人所救,越公子相信了我的說法,而且急著啟程上路,如果你聰明的話,就不要告訴你家公子我和青萍的身份,否則我就只好殺你們滅口了。」

  小三聽到這裡才放心下來,掙扎著起身下拜道:「小人多謝帝尊不殺之恩,還請帝尊念在我家公子一片誠意,不要加害於他。」

  楊寧的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莫非你覺得我一定是忘恩負義,睚眥必報之人麼?」

  小三欲言又止,他常年為人僕役,自然懂得察看眼色,這少年雖然和自己相識不過短短兩日,但是見他神情冷漠,隱瞞身份毫無破綻,更是坐視自己受人欺凌,顯然不是古道熱腸的好人,更何況有關魔帝的傳聞沸沸揚揚,縱然其中有七分是假,想必還有三分是真,總之這少年絕對不是以德報怨的人物,聽這些人的口氣,魔帝對劍絕青萍十分鍾情,自己的公子明顯對劍絕有了情意,只怕這位魔帝不會因為公子昔日的一點恩惠而手下留情的。

  看到小三神色古怪,楊寧卻領會了他的心思,直到今日,他才想到利用天生的靈敏直覺探察人心,而這卻是事半功倍,只需仔細想想,就知道眼前這個少年的擔憂,淡淡一笑,楊寧寬慰他道:「你放心吧,我原本是很想殺了你們的,不過你很好,所以你的公子只要不犯了我的大忌,我是不會為難你們的。」

  小三聞言大喜,雖然不知楊寧的脾氣,但是不知怎麼,一看到楊寧淡然自若的眼神,他就知道楊寧沒有欺騙自己,正要替主人叩首拜謝,楊寧卻突然上前將他扶起,低聲道:「不要亂說話了,你家公子來了。」

  小三聰明伶俐,連忙改口道:「多謝許公子救了小人回來,要不然小人定給那些惡霸打死了。」

  楊寧微微一笑,越發覺得這小三善體人意,不由仔細打量,只覺這少年根骨雖然不過中上之資,但是眉宇間自有聰明堅毅的氣質,屈身為僕當真是可惜了,不覺竟然起了收徒之念,雖然他還沒有正式成為武道宗的宗子,但是既然得到師父允許行走江湖,那麼就可以算得上出師了,既然已經出師,就可以收錄弟子,雖然這少年年紀大了一些,但是他畢竟從前連過一些粗淺功夫,根基還算不錯,縱然不能成為嫡傳弟子,也可以成為記名弟子,而且練武的成就雖然在於天賦和名師教導,但若沒有堅毅的秉性,終究是難有大成,這少年雖然有些缺憾,性情稟賦卻可以彌補一二,想到此處,楊寧也沒有打算問過小三的意見,就已經決定要收錄第一個傳人了。

  小三自然不知道楊寧的心思,只覺得這位魔帝的眼神越來越溫和,看著自己的目光雖然幽深到了極點,卻有著一絲淡淡的暖意。這時候,越仲卿已經端著藥碗走了進來,看到兩人這般親近,還以為小三是在向許青道謝,就笑著說道:「小三,你受了內傷,不要忙著起來道謝,等到你身子好些了,再給許公子磕頭吧。所謂大恩不言謝,日後若有機會讓你伺候許公子幾日,你盡心一些也就是了。」

  楊寧自然沒有聽出來越仲卿話外之音,小三卻是明白越仲卿的心意,如果公子當真娶了許公子的姐姐,那麼作為越仲卿的書僮,他自然有機會伺候公子的妻弟,只是若是換了今日早上,小三自然沒有話說,可是想到眼前這少年的身份,只覺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卻是不敢多說,唯恐楊寧明白過來,便苦著臉道:「公子說的是,許公子有大恩於小人,就是結草啣環,也是報答不完的。」

  越仲卿不知道小三心中之苦,讓他服了藥之後好好休息,就請楊寧一起出去說話,小三怔怔望著兩人背影,越發的叫苦不已,想了一想,終究放不下公子的安危,喝了藥之後匆匆起身,忍著週身疼痛走出艙去,他現在所住的是船尾的艙房,向船頭方向走去,過了幾間房間,就聽到從詹管事的艙房裡面傳來談笑聲,連忙推門進去,只見艙中坐著四人,那位許姑娘正和詹管事在桌前對弈,而自家公子正和自稱許青的魔帝憑窗說笑。

  小三首先向許姑娘望去,心有成見之下,只覺這女子雖然容貌略顯平庸,但是仔細看去卻是眉目秀麗,而且捻棋落子的手勢宛若簪花一般,風姿動人,詹管事正皺眉望著棋盤,雖然不懂得圍棋,但是小三也知道詹管事在棋道上的造詣不淺,如今這般神情,想必這位許姑娘的棋藝更是了得。而自家公子則指著沿途風光向楊寧講述,指點江山,激昂文字,才華展露無疑,那位魔帝神情淡淡,只是偶然問上幾句,其餘時候都在仔細聆聽,顯然極是用心。小三隻覺心中一陣難過,他知道公子一向並不喜歡過分炫耀自己,今日如此暢談,如對知己,多半是想要吸引許姑娘的注意力,只可惜公子卻不知道,眼前這兩人都是江湖中絕品的人物,談笑間可以強虜灰飛煙滅,公子的心願終究難以實現,反而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聽到他進來的聲音,楊寧首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怎麼,小三覺得這人目光中隱隱有種親切之意,卻是不敢置信,然後越仲卿也留意到他,關切地道:「小三,你怎麼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小三極力維繫歡快的語氣道:「公子,就讓我在這裡端茶倒水吧,又可以養傷,還可以聽公子講那些山川地理的有趣故事,可比悶在房間裡面好多了。」

  越仲卿聽著有理,就點頭道:「也好,你也已經十三歲了,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也跟著我跑了幾回江水,見識想必增長不少,多聽一些典故地理也有好處,再過兩年就讓你做個小管事,以你的聰明才智,想必將來能夠成為詹叔第二呢。」

  雖然知道身邊的危機,小三仍然覺得很高興,幾步湊到越仲卿身邊,仰著頭道:「公子是說真的麼?我當真能和詹叔一樣走遍江南麼?」

  越仲卿和小三雖然是主僕,但是他對這個書僮一向親暱,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腦袋道:「這是當然,不信你問詹叔。」

  詹管事苦著臉放下一粒棋子,抬頭道:「小三,公子說的話豈會有假,前幾日公子就和我說過,不能讓你總做個書僮,耽誤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著我走幾趟生意,我的腿腳已經有些不行了,過上三年五載,可要退位讓賢了,呵呵。」

  楊寧聞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帶了輕蔑之意,心道,我第一個開山大弟子,豈能給人做傭僕,將來他的前程可比這要遠大多了。他對眼前的三人並沒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變化雖然細微,卻沒有可以掩飾,儘管如此,原本別人也是很難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時時刻刻惦記著討好楊寧,卻是盡數看在眼底,不覺一皺眉,以為楊寧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傾慕許姑娘,自然對她的弟弟愛屋及烏,不希望楊寧有這樣的錯誤想法,不由冷然道:「許公子可是覺得在下所說的話有什麼不妥麼?」

  聽到越仲卿的質問,楊寧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覺了出來他的心情變化,她和楊寧心意相通,楊寧雖然沒有和她說過想收小三為徒的事情,卻也知道楊寧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誤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雖然只是公子的僕童,但是小女子見他眉清目秀,聰明能幹,想必將來的成就不止於一個管事呢。縱然不能出將入相,想必也能夠博得一世榮華。」

  越仲卿聞言卻是冷冷一笑,道:「小三雖然資質不錯,只是如今的時勢,所謂的功業不過是率獸食人,與其相助梟雄之輩逞兇害民,不如放一葉扁舟,縱情山水,領略五湖明月得好,這鮮血白骨成就的榮華富貴不要也罷。」話一出口,越仲卿也覺有些不妥,若給外人聽去難免肇禍,何況難得青萍沒有因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絕相會,他有機會和青萍促膝相談,只覺心裡歡喜,更不願因為心中積鬱觸怒佳人,所以對著青萍略帶驚疑的神色,勉強一笑,便欲轉移話題,轉回頭來指向窗外道:「子靜可知眼前到了何處?」

  楊寧抬眼望去,只見數里之外,突有酷似駿馬形狀險峻山峰橫枕大江,其下回風撼浪,舟航艱阻,沿途更是洲渚縱橫,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說過的話,他雖然一知半解,卻是牢牢記著,當下略一思索,開口道:「離開彭澤不足十里,曾經經過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嶺,越公子指其為小孤山,乃是軍事要地,更說小孤山與馬當山之間水勢險要,若能據有此地,下可攻擊湖口、九江,上可攻擊皖口,乃是江水上極重要的防線。是否這裡就是馬當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縱橫萬里,其中有數處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緊要之處,不論是東西之爭,還是南北之爭,欲保江東平安,這一段江水防線都是重中之重,從前還不明顯,如今因為剿匪之事,水軍各營日夕備戰,可見兵甲精熟,訓練有素,只是軍紀不嚴,一旦戰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難免殺良冒功之事,到時候血染江水,生靈塗炭,令人想起來就是睡不安枕。」說到最後幾句,已經是唏噓不已。

  楊寧聽了這番話只是淡淡一笑,他雖然殺戮極重,但是畢竟年輕,沒有見過血火橫流的沙場凶險,更沒有見過流民輾轉求生的慘況,雖然聽到越仲卿的感歎,心中也是波瀾不起。青萍卻是心有慼慼焉,她和楊寧不同,多年的流浪讓她更對越仲卿所言更能夠產生共鳴,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見識深遠,深悉戰亂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聽公子的言談,顯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憫人的仁者胸懷,為何卻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還有些厭倦世事呢?」

  越仲卿見青萍目光閃動,知道她感覺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這些事情原本不應輕易向人洩露,否則難免引來殺身之禍,但是他絕不以為青萍會是告密構陷之人,更有在心愛女子面前顯示才華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與姑娘雖然陌路相逢,並非親故,但是只從姑娘的言談氣度來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鏡之人,卻不知姑娘以為方今天下大勢如何?」

  青萍淡淡道:「朝廷闇弱,藩鎮勢強,已呈分崩離析之勢,之所以尚能維繫表面的一統,不過是因為平衡還沒有打破,若有數點星火,就會掀起燎原之變。」

  越仲卿拊掌道:「姑娘說的精闢無比,當今天下正是如此局勢。其實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統的機會,只可惜卻毀在數人之手,如今各方勢力互相牽扯,才能勉強維繫這虛假的太平,可是一旦這一切被燎原之火摧毀,將是天翻地覆,龍蛇起陸,屍骨如山,血流漂杵,縱然最後有人取勝,也是傷痕纍纍,生靈塗炭,天下疲弊,恐怕會讓蠻夷趁勢侵入中原,可歎天下英雄無數,竟沒有人肯承認其中凶險,只為了權勢富貴,忍看神州陸沉,大廈將傾。」

  青萍聞言怔然不語,目中滿是思索神色,楊寧見狀略帶好奇地問道:「越公子既然說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統的機會,這卻是從未聽聞,不知可否為在下解惑。」

  青萍從未見過楊寧關心這些事情,如今見他突然發問,而且這也是自己想要知道的問題,心中暗覺楊寧比起前些日子似乎懂事了不少,不由暗自歡喜,也用希翼的目光望向越仲卿。其實楊寧自從在岳陽清醒過來以來,先後曾經和燕王世子羅承玉、滇王吳衡、燕山衛統領西門凜和錦帆會主伊不平這樣的人物接觸,這些人不論何等身份,無不對當前的局勢有著清醒的認識,而且這些人都沒有企圖遮掩心意,從他們偶然透漏的消息,以及青萍略略對他提及的一些梗概,楊寧已經隱隱有了天下的輪廓,雖然只是管中窺豹,卻都是關鍵精華之處,所以這個問題一下子就問到了越仲卿的癢處。

  其實這些見識是越仲卿早已在心中提煉過的,所以他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從容道:「許姑娘和許兄弟想必對二十年前的洛陽會盟並不陌生,那一次群雄會獵中原,締造了如今的大陳,只是大陳立國之初,隱患就已經暗伏其中,只因關中楊氏雖然勢大力雄,但是若論兵強馬壯,還不如幽冀許氏,而滇王吳衡和漢王李子善雖然偏安一隅,也不是易與之輩,更有唐氏虎踞江南,富甲天下。而楊氏能夠壓服群雄,登基稱帝,其故有三。其一,就是楊唐兩家的聯合,在財力兵力上佔據了最大的優勢,其二,滇王吳衡、漢王李子善,沒有奪取天下的大志和力量,甘心為藩屬,其三,就是幽冀火鳳郡主放棄了爭奪皇權的機會。」

  說到此處,越仲卿話音一頓,語氣中也帶了感歎遺憾的意味,而楊寧和青萍聽到「火鳳郡主」四字都是心中一動,青萍也還罷了,只是凝神想聽聽越仲卿對火鳳郡主的評價,畢竟從越仲卿的語氣聽來,他並非對火鳳郡主有所不敬,而楊寧雖然神色沉靜,心中卻已經是驚濤駭浪。今日和柳天雕的見面,令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認為皇室和幽冀和自己再無關係,所以對越仲卿的看法尤其重視。與此同時,詹管事也放下了對棋局的研究,轉頭專心聽越仲卿說話,就連小三,也瞪大了眼睛,他並非對時事關切,而是因為當日洞庭雙絕和翠湖顏紫霜在岳陽樓的一戰早已經膾炙人口,而這其中他記憶最深的就是雙絕對火鳳郡主極其尊重,而他卻知道自家的公子對於那位奇女子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果因此得罪了劍絕青萍,豈不是太危險了。有心想要提醒越仲卿,嘴唇稍動,卻發覺楊寧有意無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冰寒的目光讓他立刻噤聲不敢多說,幸好他還不知道楊寧的身世,只怕更會提心吊膽了。

  越仲卿自然沒有發覺艙中的暗濤洶湧,反而在青萍的目光下有些沉醉,毫不掩飾地道:「火鳳郡主女中豪傑,雄踞幽冀,手中精兵二十萬,足可馬踏中原,成就蓋世功業,只是她卻有天生的弱點,那就是她無論如何驚才絕艷,卻終究是個女子,並非在下瞧不起女子,但是不論何等英明果敢,女子終究太過重情重義,火鳳郡主若論才能實力,本有一統天下的可能,畢竟當時雖然關中楊氏和江寧唐氏合而為一,但是畢竟還未正式融合,各個擊破,並非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火鳳郡主為了重義,被翠湖宗主岳秋心說服放棄了天下之爭。

  其實翠湖宗主之所以支持楊氏也並非沒有原因,幽冀雖強,但是地廣人稀,雖然民風驃悍,但是物產錢糧頗有不如,所以火鳳郡主精兵簡政,才能維繫幽冀的強大,若要爭奪天下,惟有窮兵黷武,一旦幽冀和并州北部防線削弱,那麼戎人就可趁勢南下,這樣一來,縱然可以奪得帝位,也是犧牲了幽並百姓的福祉才能成功,而關中楊氏雖然也有外患,但是關河險阻,沃土千里,易守難攻,邊患已經不比幽冀凶險,更有江南唐氏為盟友,天下雖大,楊氏已經據有十之五六,而且太史公曾說『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楊氏既有高屋建瓴之勢,席捲天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翠湖宗主才會支持楊氏。

  楊氏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宗族強大,後力雄厚,而且楊氏久據關中,制度典章已經完備,一旦登基為帝,就可以建立一個穩固的統治中心,而幽冀許氏雖然也是世代將門,但是人丁單薄,火鳳郡主雖然有帝王之資,但是一旦有了損傷,則幽冀後繼乏人,這也是翠湖宗主選擇支持楊氏的理由,若是換了越某,也會如此做的。火鳳郡主當年放棄爭奪帝位,想必也有這樣的想法,否則縱然翠湖宗主可以舌綻蓮花,也不可能說服一個如此高傲的女中豪傑放棄天下至高的尊位。」

  青萍聽到此處,已經是柳眉倒豎,冷冷打斷道:「越公子所說或者沒錯,楊威表面上的確是最合適的君主,可是其後卻倒行逆施,趁著郡主大軍在外偷襲幽冀,又沒有本事一舉成功,險些被郡主打得退守關中,最後只能用盡了卑鄙手段威脅郡主,以至一代巾幗英雄,為了情義葬送在洛陽深宮,兩家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天下局勢的混亂,幽冀和洛陽之間的劍拔弩張,都是楊威一手造成,而且比二十年前更加凶險,越兄也是平凡百姓,應該知道這些年來帝藩之間雖然戰端未起,單是彼此摩擦不斷,而且為了整軍精武,強加稅賦,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升斗小民何曾有一日安寧。這大陳江山搖搖欲墜,若是二十年前,火鳳郡主得知會有這樣的結果,只怕絕不會接受那背信棄義的岳秋心的遊說,索性揮戈南下,雄踞中原,說不定如今已經天下一統,四海昇平了呢。」

  越仲卿歎息道:「若是當時郡主真的如此選擇,或者會有不同的結果吧,只可惜世事宛若東流水,百川到海不復歸,終究是難以挽回了。以在下愚見,火鳳郡主雖然是無雙英傑,但終究受困於情義二字,以至天下局勢演變至此。若是當初洛陽會盟之後,郡主肯接受楊氏的求婚,那麼天下最強的兩家諸侯合二為一,則北方一統,江南再無抵禦能力,這樣一來,天下便可無事,雖然仍不免有帝藩權勢之爭,卻不會如同今日一般水火不容,一觸即發了。其後楊威偷襲幽冀,導致郡主心愛之人殞身,郡主既然已經衝冠一怒,流血千里,群雄呼應,大陳根基動搖,就應該再接再勵,索性取而代之,重建新朝,而不應該為了兒女私情,向楊氏屈服,勉強維持君臣體面,若非如此,誰說今天不可能有一個新局面呢?可惜到今日,雖然大陳朝廷始終不能靖平四海,可是畢竟已經是正朔所在,再要起兵討伐楊氏,就成了犯上作亂,失去了大義聲名。最後,郡主既然已經委屈嫁入皇室,更孕育了九殿下,就應該出嫁從夫,利用這個機會將幽冀和朝廷合二為一,縱然不能令九殿下繼承皇統,也應該將幽冀權力交給九殿下,而不是將幽冀交給外姓義子,以至幽冀和朝廷仇恨綿延,勢成水火,漢藩和滇藩也因此存了不臣之心,天下動盪不安,帝藩為了保住各自的權位,都是窮兵黷武,令黎民百姓不得安寧,就以江南為例,近十年來,每年都要加收稅賦,就是為了加固北方防線,提防幽冀鐵騎南下。郡主當年既然肯為大義捨棄帝位,為何卻又不肯為了大義放棄復仇之念呢?縱然不肯放棄復仇,也應該設法重返幽冀,主持大局,而不是如今這般,徒令幽冀內部不和,將有蕭牆之變。」

  青萍神色不虞,冷冷道:「越公子這些話說起來容易,可知道其中血淚交纏。郡主昔日放棄爭奪帝位,這是郡主的大義所在,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是這一步若非英雄豪傑,豈是這麼容易放棄的。其後大陳初建,根基不穩,郡主並沒有逞強逼迫朝廷,而是安民守邊,不負社稷黎庶,可是楊威身為九五之尊,卻趁人之危,無故討伐,以至郡主心愛之人殞身,又勾結那無情無義的岳秋心,挑撥郡主父女親情,挾持郡主義子羅承玉,逼迫郡主讓步,越公子說得輕鬆,莫非只有郡主不顧父女情義,捨棄對羅將軍的深情,忍看愛人的最後一點骨血犧牲才是大仁大義麼?郡主若是這等梟雄人物,當初又何必捨棄帝位,甘心為朝廷藩籬呢?而且你憑什麼以為郡主既然已經嫁入了皇室,就應該遵行什麼三從四德,將幽冀王位雙手奉上。朝廷無義,逼迫郡主下嫁,別說是郡主這樣的奇女子,就是換成了我,也斷然不容朝廷的勢力再度侵入幽冀,以致舊恨難償,鬱鬱而終。九殿下雖然是郡主親子,若他真是孝順之人,就應該遵從母命,不要覬覦幽冀權勢,否則他也不配做郡主的兒子。」說到此處,眉宇間已經露出崢嶸鋒芒,顏色更是凜如冰雪。

  青萍心潮澎湃之下,竟是負手而起,目光越過舷窗,只見窗外江水滔滔,更覺心中悲憤,宛若東流之水,無休無止。她性子傳承自父母,既有父親的縱情任性,也有母親的剛烈果決,平日雖然是言笑晏晏,但對於在意的事和在意的人卻從來看的比生命還重,火鳳郡主對她來說雖然只是素未蒙面的傳說人物,但是自從在師尊口中得知有關火鳳郡主的點點滴滴之後,她早已經將那人當成了心中最崇敬的偶像,不論何人,都不能對其不敬,所以雖然現在她和子靜還是在隱藏身份的時候,卻也沒有隱忍不言。

  正在這時,身邊青影一閃,有人遞過一樣東西來,青萍微微一怔,低頭看去,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放著一具青黑色的六孔陶塤,形狀如梨,古樸雅致,握在手中冰冰涼涼,十分可愛。青萍順著那人手臂望去,果然看見楊寧那雙幽深冰寒的鳳目,只是那雙眼睛除了平日慣見的溫暖之外,還有幾分深沉的痛楚,雖然被流光溢彩的眸子遮掩住了,但是以青萍對楊寧的瞭解,卻知道此刻的楊寧心情也極不好受。青萍大事聰明,身邊的小事卻總是糊塗一些,至今也沒有想過楊寧的身份會有什麼問題,在她心目中,楊寧只是她至親至近之人罷了,此刻雖然見楊寧神色悲傷,卻只當他為自己難過,故此前來安慰自己。

  心中了然之後,青萍再度檢視手中的陶塤,只見這具陶塤不論是做工還是陶土上面的紋路都是十分精緻,想來不是尋常匠人燒製,楊寧多半是因為昨日自己說過的要教他樂器,才不知從何處尋了一具陶塤來,幸好這陶塤吹奏起來的技巧頗為簡單,而且自己也曾練習過幾個月,否則可真要被這小子將了一軍呢。不知怎麼,望著楊寧呆愣的模樣,青萍心中生出莫名的笑意,就連方纔的悲憤之情也淡了許多。目光在陶塤上流連了片刻,突然甜甜一笑,也不走房門,身形如飛花柳絮一般從窗子掠出,楊寧毫不思索地隨之而去。

  兩人到了船頭之上,青萍立在風中,將陶塤湊到唇邊,輕輕吹了幾下,試了一下音色,便吹奏起來。風中立時響起淒婉幽深的曲調,聽在耳中猶如秋風落葉,悲愴難言,那明亮淒婉的音色聽在眾人耳中只覺得一顆心都顫抖起來。

  楊寧沉醉在塤聲之中,心思卻已經飛到了遠處,方才青萍最後所說的那句話在他耳邊不斷的迴響著,以前青萍從來不問自己的身世,現在要不要主動告訴青萍,自己就是火鳳郡主的兒子,那個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九殿下呢?就連青萍也不喜歡自己和羅承玉相爭,如果青萍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會不會不再理會自己呢?越想越是難過,雖然早已經習慣了孤獨寂寞,可是自從他清醒過來之後,卻發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像從前那般漂泊無依,若是就連青萍也不再理會自己,那麼自己縱然連成了蓋世武功,就是將心中最為懷恨的羅承玉殺了,活著又有什麼樂趣呢?正在他暗自傷感之時,一個溫暖柔軟的嬌軀已經依偎在他胸前,楊寧低頭望去,正看見青萍那雙秋水明眸,四目對視,頃刻間彷彿已經說過了千言萬語,那種溫暖和柔情,讓楊寧再難自已,忍不住從後面伸手將青萍緊緊抱住,凜冽的寒風之中,兩人彷彿結成了一體,就連幽深淒涼的塤聲中也彷彿隱隱透漏出烈火一般的熱情。

  楊寧和青萍兩人在船頭相依相偎,旁若無人,越仲卿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他就是再沒有經驗,也知道自己恐怕是上當了,這兩人的神態舉止過分親密,哪裡像是姐弟至親,而且原本他們說是被兵災所迫句族南遷,若真是如此,身受背井離鄉之苦,這位許姑娘怎還會對火鳳郡主如此崇敬,想到自己竟然上了這對少年男女的惡當,更加一顆心都沉淪在那花言巧語的少女身上,越仲卿恨不得將他們兩人丟下江心,想到此處,越仲卿邁步就要向外走去,就是不忍這麼做,也要將那兩人痛責一番。

  豈料他身形剛動,已經被兩人緊緊扯住,回頭一看,卻是詹管事和小三,詹管事神色還算平靜,只是目中隱憂重重,而小三卻已經是滿面驚慌,緊呀著牙關抱著自己的雙腿,好像唯恐自己脫身出去一般。越仲卿心中一動,低聲問小三道:「小三,你知道了什麼?為何如此害怕?」

  小三張口欲言,但是眼前不知怎麼浮現出楊寧冷酷的眼神,雖然楊寧沒有直接說明,但是他很清楚楊寧是不允許他洩露兩人的身份的,如果他當真告訴了公子,只怕公子會有殺身之禍,在險些被春水堂所殺的時候,在他從痛苦中醒來的時候,他都沒有害怕,甚至知道了楊寧的真正身份,他所流露出來的害怕也不過是單純的畏懼,畏懼的不是死亡,而是楊寧魔帝的聲名和手段。可是這一刻他當真害怕起來,整個身體都在輕輕顫抖,他不明白為什麼楊寧和青萍會突然不在意身份的洩漏,莫非他們已經決定殺人滅口了麼?

  雖然小三沒有說話,但是詹管事和越仲卿都已經心有領悟,越仲卿只覺憤怒無比,詹管事卻已經在盤算接下來的計劃,他久經風霜,自然能夠感覺到頭上籠罩的陰雲,但是從他對這對姐弟的印象來看,又感覺不到暴戾之氣,左思右想,還是靜觀其變比較好,所以他低聲對越仲卿說道:「二公子不必擔憂,我見這兩人目正眸清,並非陰險深沉之人,或者任性縱情一些,絕非鐵石心腸,二公子與他們無仇無怨,又曾經援手於他們二人,他們並非一定會痛下殺手,事已至此,公子不妨裝作糊塗,和他們周旋下去,只要故作不知,未必沒有生機,但是此刻卻是萬萬不能再去得罪他們的。」

  越仲卿畢竟秉性聰明,詹管事略一點撥他已經醒悟過來,方才不過是被激怒沖暈了頭腦,此刻清醒過來自然明白當前的要務是將這兩人好生送到地方,最好是好聚好散,他仔細將相遇之後的事情想了一遍,發覺現在最危險的正是自己,如果自己方才沒有猜錯,那對少年男女不過是以姐弟名義相稱,實際身份多半是一對小情侶。那麼自己今日上午對那女子表露情意,只怕會犯了那少年的忌諱,而方才似乎自己又得罪了那女子,這樣看來,當真是有危險的。略想了一想,他低聲問詹管事道:「可能先下手為強?」

  詹管事略一猶豫,道:「我看不出他們的深淺,天下間有很多門派,武功可以速成,雖然他們年紀不大,但是武功未必就比不過我,而且只見他們兩人方才掠空而出的身法,轉瞬即逝,毫無煙火之氣,我恐怕就無法做到。」

  越仲卿沉吟片刻,轉頭看向小三道:「你也別隱瞞什麼了,一旦他們平安離去,難道你還會隱瞞我麼,如果不讓你說出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殺人滅口,既然那許青沒有將你丟在彭澤,反而將你帶了回來,說明他對你並無惡意,不會因為你向我透漏一些真相而震怒的。更何況,現在他們明顯已經不想掩飾身份,你若是不說個明白,一旦我們觸犯了人家的忌諱,可就悔之晚矣了。」

  小三聽了覺得有理,既然越仲卿並不害怕,他也就不擔心牽連到公子了,便將自己所見所聞全盤托出,雖然他沒有看見楊寧和柳天雕談話,但是只憑那廢園裡面滿地的屍體,就足以令他膽戰心驚了,所以言語雖然清楚明白,但是語聲卻不免有些破碎惶恐。儘管如此,詹管事和越仲卿依舊聽得如墜冰窟,尤其是越仲卿更是心中叫苦,怪不得那許姑娘拂袖而去,從岳陽樓一事,便可知道這位姑娘的傾向和性格,怪不得她竭力維護火鳳郡主,想到此處,已經覺得前途渺茫。

  楊寧距離船艙雖然很遠,但是並不妨礙他聽到裡面三人的談話,只是更為專心聆聽青萍的塤聲,所以並沒有可以留心,但是即使如此,他也聽明白了八九分。忍不住唇邊露出一絲笑容,雖然他沒有仗勢欺人的打算,但是看到原本想要和自己爭奪青萍好感的越仲卿如此驚慌,還是會令他忍不住開心的。

  正在這時,江面上卻突然傳來一縷笛音,聲如金石,高亢入雲,江浪聲聲,笛聲清越,卻和青萍所吹奏的陶塤頗為合拍,楊寧雖然對音律一知半解,卻頗能解曲中之意,這本是堪稱當世第一琴師綠綺的評價,此刻楊寧也不負綠綺青眼,只聽了片刻就已經臉色鐵青,只因他聽出了那吹笛之人中氣充足,顯然是高手名宿,而倉促加入的笛音不過片刻就已經和陶塤的旋律融為一體,無分彼此,而且原本略顯過分悲慼單調的曲調也變得婉轉低回起來,一聲聲彷彿可以透過人心。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1
第九卷 神龍見首 第四章 東海之盟


  時值初冬,江南的草木已經大半凋零,但是巢湖東南口的半陽山,卻依舊碧草如茵,紅葉如火,這座並不險峻秀麗的小山之上卻有兩座湯池,一為冷泉,一為溫泉,兩泉相匯相通,又名半湯,合流之處水溫適度,正可容人沐浴其中。半陽山腳下多有山莊樓閣,都是富貴人家修建的別院,當然大多數別院都可以私下租借給前來遊歷的豪客,只是租金不菲。當然若是支付不起租金的,也可到附近的半湯鎮裡尋找一家乾淨的客棧小住,雖然是天下將亂,但是戰雲未曾漏出端倪之前,此地還是遊人如織,絡繹不絕。

  這一夜月上中天,霜華如練,遊人早已散去,半陽山上只餘泉水潺潺,霧氣濛濛,不知何時,泉邊傳來嗚咽塤聲,似秋風蕭瑟,似潮水連綿,似壯士悲歌,似嬰兒悲啼,雖然不成曲調,但是聽在人耳中,便覺苦澀難言,淚盡成血。

  在這樣的孤寂深夜吹奏陶塤的正是一個清秀少年,高高沐浴過的肌膚白皙如玉,只披著一件寬鬆的夾袍坐在高高的樟樹頂上,潮濕的烏髮披散在雙肩,在略顯清冷的寒風中竟然染上了清霜,這少年卻恍然不覺,仍然在月下林梢吹奏著悲涼的曲調。

  過了片刻,從兩泉合流之處,明淨如雪的月光下,清澈晶瑩的泉水之中,一個原本仰身躺在水上的窈窕身影站立了起來,在她起身的瞬間,如同珍珠一般的水滴從她身上滾落,勾劃出起伏如同秀麗山川一般的動人輪廓。那女子仰起頭來,高聲笑道:「子靜,這裡的泉水這般好,聽說如果多泡些日子,就是身上的傷疤也會漸漸淡化的,你身上的鞭痕還沒有完全褪掉呢,不如下來多浸泡一會兒吧。」

  楊寧低頭看向湯池,雖然霧氣濛濛,但是卻阻不住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青萍嬌艷欲滴的面容,只覺心頭的寒冰一點點化去,微微一笑,將陶塤放到樹枝上,便如飛魚入水一般,一頭扎進了湯泉中心,他並沒有可以壓住水花,飛濺的銀浪將青萍週身上下淋個通透,青萍雖然早已週身濕透,仍然大為氣惱,手捧著泉水向剛剛浮出水面的楊寧身上潑去。楊寧撲哧一聲輕笑,也開始還擊,兩人就這樣玩起了小孩子打水仗的遊戲,銀鈴一般的笑聲和冰玉相擊一般的笑聲交纏在一起,漸漸的不分彼此。

  不知什麼時候,兩個身影出現在上山的石徑上,聽到笑聲,兩人都加快了腳步,不多時已經到了半湯溫泉的邊上,不過卻沒有繼續向前,其中一人立在一棵足可環抱的紅楓樹下,取下頭上的斗笠,露出被刀疤破壞無遺的俊逸面容,神色慵懶至極,雖然一身布衣粗服,但是身姿矯健英挺,宛若松柏一般。不過這人並未接近湯泉,只是負手而立,望著霧氣濛濛中嬉戲的兩人含笑不語。另外一人卻是彪悍高大,相貌兇惡,望著湯泉中已經合二為一的身影居然翻了個白眼,一屁股坐在樹下的青石上看起了好戲。

  楊寧和青萍兩人追逐嬉戲了片刻,都已經覺得疲乏,青萍一個閃神,已經被楊寧抱在懷中,青萍欲要掙扎,只覺得週身力量不知去了何處,竟是掙脫不開,熱氣氤氳,令她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覺,星眸半睜,不禁無意識地偎入楊寧懷抱之中,只覺得從未有過的放鬆和舒適。楊寧目光落在青萍清麗如仙的花容上,幽深冰寒的鳳目已經化成了兩潭春水,縷縷柔情不知不覺已經溢滿了天地,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渴望,輕輕吻向青萍的額頭,而那令他渴求的櫻唇,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冒瀆的。

  豈料楊寧的輕吻還未落下,耳中卻傳來一聲雷霆般的響聲——「阿欠」。那坐在地上的大漢的鼻子被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硫磺氣息弄得發癢,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這下倒好,鴛鴦驚破,青萍第一個睜開了眼睛,掙開了楊寧的手臂,一頭扎進泉水之中,再也不敢露頭。楊寧張著手臂,愣了半晌,才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目光落到了泉水邊上神色尷尬的兩人身上,一張清秀的面容忽而青黑,忽而血紅,想不到沉淪在溫柔鄉中的短暫一刻,竟讓他忽視了身邊的安危,竟然沒有發覺有人到了左近。

  眼中閃過烈焰一般熾熱的殺氣,楊寧雙手向下虛按,宛若蛟龍一般破水而出,一掌向那正在起身的大漢身上拍去,那大漢連滾帶爬地避開楊寧居高臨下的掌勢,口中亂喊道:「你這賊廝鳥怎麼二話不說就下殺手啊,老子可是一路緊趕慢趕到了半湯鎮的,聽說你小子和尹姑娘在這裡,老子和伊大當家連口熱湯都顧不上喝,就跑到這裡來見你,公子爺怎麼這麼不通情理,一見面就給老子來個下馬威。」

  楊寧出水這片刻,衣裳已經結束停當,只是依舊滴水如珠,楊寧一掌沒有得手,卻沒有繼續進攻,反而運功驅散身上的水汽,只見他身上霧氣蒸騰,不多時一身衣裳已經乾爽如故,披散的長髮也半幹起來,只是亂髮蓬鬆,越發現出幾分桀驁性情來。他漠然向前邁了一步,絲毫不理會滿臉尷尬的伊不平,一雙冰火交融的鳳目盯在褚老大身上,冷冷道:「什麼下馬威,你不記得自己的身份麼,若非我選了你為『煉金之火』,憑什麼傳授你武功,這些日子想必你的武功應該有些進步了,就讓我看看你是否有繼續活命的資格吧?」

  褚老大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如同暴雨一般的拳腳已經劈頭蓋臉的罩了下來,褚老大哪裡抵擋得住,好不容易還了一拳,自己倒挨了十掌八掌,幸好他皮粗肉厚,除了吃些不大不小的苦頭之外,倒沒有受到什麼真正的傷害。但是這樣的一輪暴打,褚老大的性子也上來了,忘記了眼前這人的武功遠遠在自己之上,竟也施展開大開大闔的兇猛招式反擊起來,一時之間兩人居然鬥了一個平分秋色。

  楊寧見狀眉峰微揚,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原本不過是洩憤之舉,此刻卻多了爭勝之心,一連幾掌都是舉重若輕,卻將內力以震穴之法灌注在褚老大體內,這原本是他上次用過的手法,並且將應對的心法也傳授給了褚老大,褚老大倒是還算機靈,被楊寧在穴道上連連得手之後,就已經開始運轉真氣,化解體內潛伏的真氣,雖然趕不上楊寧施展震穴手法的速度,但是倒也化解了大半隱患,雖然楊寧多花些時間手段,仍可得手,但是以楊寧的性子來說,卻是不會看重這種純粹以力降服對手的勝利的。所以只是試探了褚老大的進境之後,楊寧便收手後退,冷冷道:「這麼長的時間,還沒有練到意動神到氣至的境界,真是蠢才,練功也太不用心了,虧得你能夠將須彌大金剛力練到第三層。」

  褚老大揮去頭上的冷汗,聽著楊寧又像是稱讚又像是諷刺的話語,忍不住反駁道:「不管老子是不是蠢才,賊廝鳥你得手了再說,現在耀武揚威算什麼英雄好漢。」

  楊寧聞言不禁輕笑出聲,對著這個魯莽的漢子,他總是下意識地忘記了收斂自己的情緒,朗聲笑道:「你若能接下這一掌,我從此不再向你出手。」說罷縱身掠向褚老大身前,毫不留情地一掌向他胸前拍去。

  褚老大自知閃避不開,索性將真氣聚在上半身,只想著硬撐過去,真氣全力運轉之下,上身衣衫經不住罡氣激盪,化作蝴蝶片片碎裂,漏出如同精鋼鑄成一般的身軀,翕張的經脈皮膚下凸現出來,使他的身軀魁梧矯健得如同金剛神祇一般。

  楊寧眼中閃過一縷冷厲的笑意,手掌輕巧地穿過了褚老大意欲攔阻的手臂,月光下如同白玉一般的手掌輕輕印在了褚老大胸前的膻中穴上,肌膚相觸的瞬間,一股強悍絕倫的冰寒真氣湧入了褚老大週身經脈,褚老大只覺得原本緩緩流動的護身真氣突然失去了控制,竟然向自己反撲過來,猝不及防之下遭到真氣反噬,「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身軀如同飄絮一般被震得倒飛出去,週身力道如同退潮一般消逝殆盡,就連一根小指頭也動彈不得。褚老大身軀跌出去數丈,但是楊寧的掌勢卻是未熄,褚老大只覺得對面的掌風如影隨形而來,剛要高呼「認輸」,只覺眼前一黑,腦子頓時眩暈過去。半昏迷中,褚老大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狂風席捲的亂石一般跌跌撞撞得墜落下去,耳中聽到水花飛濺聲音的同時,他的口鼻就已經被溫熱的泉水淹沒。直到這個時候,褚老大才明白過來,自己竟是被楊寧一掌擊落溫泉當中,而且從沒入水中的先後次序來看,多半還是倒栽蔥的姿勢。等到他全部浸入水中之後,身軀才漸漸開始恢復部分知覺,褚老大勉強睜開眼睛,他畢竟是水寇出身,憑著水上的本領,掙動勉強可以動彈的手足,幾下划動之後,終於浮出了水面。

  褚老大又羞又氣,抬頭看去,視線卻被濛濛霧氣攔住,模模糊糊地看見楊寧立在泉水旁邊,一張清秀的面容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褚老大見狀忍不住怒罵道:「喂,你這小子用了什麼詭計,怎麼老子連一掌都接不下了呢?」話音未落,褚老大卻發覺那站在高處俯視自己的少年眼中突然透出冰寒刺骨的殺機,若有實質的目光彷彿利箭一般幾乎刺穿了自己的心臟,彷彿一盆涼水從頭頂潑下,褚老大嚇得打了一個冷顫,只覺得徹骨的寒意從心頭湧起。直到這時他才再度記起這個少年的身份,這可是傲視蒼穹的魔帝啊,豈容自己一個二流人物這般無禮。

  楊寧看到褚老大又似恐懼又似怔忡的表情,只覺得一顆心都要笑翻了出來,他方才刻意釋放出殺氣,就是要嚇這個草莽漢子一跳,其實原本被人驚破鴛鴦的怒氣早已經在這一番打鬥中消散了許多,但是若不如此總覺得不能消氣。或許是心頭的冰霜漸漸融化了吧,這些日子,就是楊寧自己,也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竟也有了戲弄人的興趣,尤其是見到褚老大的狼狽模樣,楊寧竟然覺得十分開心。不過恐嚇夠了也要安撫一下,她還不想這個唯一敢對自己大吼大叫的褚老大這麼快就變得噤若寒蟬,想到此處,楊寧板著臉道:「今次不過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若你以後還敢窺伺於我,我定要取了你的性命,如果我要殺你,可有無數種方法,不要以為須彌大金剛力就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好了,你上來吧,如果真的那麼喜歡泡溫泉,我可以讓你在這裡泡上一夜。」

  見到楊寧似乎惱怒的神情,褚老大竟然覺得頗為放鬆,他雖然魯莽,但是通過這幾次和楊寧的接觸,倒也發覺了這個少年雖然心狠手辣,但是對於自己總是情感外漏,雖然可怕一些,比起對其他人的冷漠森然來,卻是顯得親切多了,雖然不知道是否和自己的身份有關,但是他向來性子粗疏,倒也不會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游到岸上,腆著臉問道:「不知道子靜公子這一次用得什麼功夫,差點一掌就幹掉了老子半條性命,當真厲害得緊。不過公子可別這麼大火氣,老子不過是打了個噴嚏,要來偷看可是伊會主的主意,可和老子無關。」

  伊不平原本老老實實地站在遠處,一副無辜的模樣,聽到褚老大這句話可不肯承認,連忙推卸責任道:「子靜公子,伊某可不是有心的,實在是時間太緊,而且伊某和二小姐還有賭約在的,這不是忙著兌現賭注來了嗎?」

  楊寧目中閃過厲色,他本來就看這伊不平不順眼,敲詐了青萍五十萬兩銀子也就罷了,還要自己和青萍幫他取秘藏,還要一路護送,更別提利用羿日九箭和青萍打賭,令得兩人不得不利用越仲卿乘舟南下,雖然收了一個弟子令自己頗為開懷,但是想到這幾日越仲卿和青萍促膝相談的情景,仍然覺得心中不快,無論如何,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花言巧語的傢伙。

  似乎是感覺到了楊寧毫不掩飾的殺氣,伊不平深吸一口冷氣,小心翼翼地後退了幾步,還未等他再度開口解釋,身後已經響起青萍略帶羞澀的語聲道:「子靜,你剛才用了什麼功夫,一掌就擊敗了褚會主,怎麼當初在赤壁的時候,你沒有用那種功夫呢?」

  看到已經換好了衣服的青萍繞過泉水緩緩走來,楊寧目光頓時變得溫柔如水,目光在青萍微紅的玉顏上停駐,再也移動不開。青萍走到楊寧身邊,看到他蓬亂的頭髮,習慣性地在楊寧肩上輕輕一拍,楊寧才下意識地訓了一塊青石坐下,青萍站在他身後,取出一柄牙梳輕輕替楊寧梳理黑髮。這本是兩人早已駕輕就熟的舉動,直到看到伊不平和褚老大曖昧的目光,青萍才發覺不妥,但是她生性爽朗明快,雖然臉上又添了幾縷紅雲,仍然沒有推開微闔雙目,神情平靜的楊寧,楊寧更是不知兩人這般舉動太過親密,只是享受著青萍纖纖十指在頭髮上穿梭而過的舒適感覺,口中卻答道:「須彌大金剛力雖然是一等一的防守功夫,但是再堅固的盾牌對著同樣材質的劍,也只有兩敗俱傷的結果,我故意透漏殺機,迫使褚會主匯聚全部真氣,然後用自己的真氣凝聚成牆,將褚會主的真氣迫回他的五臟六腑,令他遭遇真氣反噬,自然一舉得手,只不過我這一掌也要消耗自己三成功力,實在是很不合算,如果不是要給他一個教訓,我才不會使用這門心法呢。不過褚會主也不必擔心,這一掌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施展的,如果不是清楚褚會主的內功沒有我深厚,我可不會自蹈死路。」

  聽著楊寧淡漠的語氣,褚老大武學造詣不深也還罷了,只是撓頭吐舌而已。伊不平卻是出了一身冷汗,憑他的武道修為,自然明白楊寧施展的手法厲害之處,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心法,若是遭到己身真氣反噬,不是遭到重創,也會功力受損,就是走火入魔,也是未必不可能。楊寧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掌,不論對任何玄功,恐怕都是剋星,雖然聽起來不能隨便使用,但是冷不防使出來,足以令任何高手折戟沉沙。想到武道宗不知有多少這樣的神妙武功,伊不平第一次有些後悔對這少年魔帝只維繫了表面的敬意。

  青萍感覺到眾人之間的微妙氣氛,柳眉微蹙,替楊寧結束好髮髻,起身笑道:「伊叔叔,這一次我們可是乘舟直放厲陽,過了天門山之後子靜和我才棄舟登陸,然後就直奔襄安半湯鎮,這一日夜都沒有停留,可謂馬不停蹄,怎麼伊叔叔這麼多人卻也如此快呢,居然只晚了半日。

  伊不平自嘲的一笑,從容道:「這自然是快馬加鞭,一路疾行之故,陸路雖然曲折,但是終究比水路快些,而且晉儒在江水之上布下了一些蛛絲馬跡,那些人都在水上找人,沒有想到我們棄舟登陸,伊某事先又在沿途安排好了馬匹補給,一路上暢通無阻,要不然也不可能這樣順利。願賭服輸,二小姐,翌日九箭不僅雙手奉贈,伊某還願意許諾一個條件,將來青萍小姐在海上若有麻煩,不需酬勞,伊某情願出手三次,縱然是攻略州縣也不推托。」

  青萍自然理會得出伊不平的示好之意,其實她對伊不平並沒有什麼不滿。青萍從未因為伊不平是父親的舊部而生出伊不平理應相助的想法,她很清楚當初父親不過是訓練一批死士,縱然十分重視,也不過是將他們當成棋子罷了,伊不平等人能夠顧念舊情,已經殊為不易。在這樣的亂世,任何人都要處心積慮地保護自己,無論如何,伊不平在自己有難之時,只是要求自己可以付出的報償,而非落井下石,縱然有些私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想到此處,青萍淺笑上前施禮道:「多謝伊叔叔的好意,青萍這裡先行謝過,以後若有煩勞之處,一定向叔叔求援,至於那個賭約,不過是咱們叔侄說著玩的,不管輸贏,這七煞魚龍陣的陣圖侄女都情願雙手奉贈,只不過侄女才疏學淺,這陣圖的四十九種基本陣勢和七種變陣並未學全,只能先將基本陣勢和四種變陣的陣圖傳授叔叔,剩下的變陣陣圖只有姐姐記在心裡,等到我和子靜接了姐姐出來,若有適當的時機,定然將剩下的陣圖變化全部傳授。」

  伊不平心中微喜,雖然心中不以為然,知道青萍多半是故意保留了一部分陣圖不肯傳授,但是這本是強人所難的要求,能夠學到大部分變陣,已經足以應付海上的作戰,等到雙方盟約鞏固之後,自己定然可以學到剩下的戰陣,這一點卻要看自己的努力了。所以他連忙躬身道謝,更是直率地道:「若得二小姐傳授陣法,伊某在海上若能取得什麼成就,都要仰賴二小姐的恩澤,將來子靜公子和兩位小姐若有所托,伊某無不盡力。」

  青萍知道雙方已經達成協議,不禁微微一笑,道:「既然伊叔叔有這樣的雄心壯志,侄女也不妨大膽些,原本侄女和叔叔約定以五十萬兩白銀為酬勞,只不過秘藏之中的白銀實際上不足此數,不足的部分已經約定以珠寶抵償,所以才有相助護送的約定,侄女一路上思來想去,今次我們來過之後,這處秘藏終究不能保證無人知曉,不如將所有的珠寶都取出來,剩下的部分就作為我和姐姐相助叔叔成事的資本,將來叔叔在海上若有斬獲,分給我們姐妹三成如何?」

  伊不平微微一愣,轉瞬大笑道:「二小姐果然不減主上昔日的威風,這等豪爽,當真令伊某佩服,伊某若要拒絕的話可是太矯情了,實不相瞞,伊某的確希望多些戰船資本,畢竟要奪得海王的地位,需要的金錢鮮血都不是等閒之數,不過三成之數只以金錢投入還不能輕易獲得,除非二小姐答應,如果伊某將有滅頂之災,兩位小姐和子靜公子不能冷眼旁觀,須得不吝相助才行。」

  青萍毫不猶豫地道:「這個自然,不過伊叔叔也應該清楚,我們姐妹沒有爭強鬥勝的打算,所以不會主動參與其中,另外叔叔也要給青萍一個保證才行,若有違背大義之行,請恕侄女不能倒行逆施。」

  伊不平冷笑道:「二小姐放心,伊某早已想清楚了,如今海疆無主,海盜縱橫,其中倒有多半仰著南閩俞氏的鼻息,這一次若非有幾股海寇太過囂張,犯了俞家的大忌,伊某縱有金銀,也未必能夠購買俞家的戰船。不過算人者人恆算之,伊某早就決定要和俞家一爭短長,但是卻不會冒進。現在俞家的勢力主要在南海,東海和北海大半都是高麗海盜和倭寇的天下,伊某在兩年之內必定一統東海水寇,然後再南下和俞家一戰,縱然不能一統海疆,做個海盜王,也要做個東海王才行。雖然這期間難免殺戮征伐,但是既然都是刀頭上討生活的人,生生死死早就應該看得淡了,至於那些異國的海盜,殺之又有何不妥,若是對上真正的良善商賈或者窮苦漁民,在下自然會手下留情的。」

  青萍自然知道伊不平言語中的機關,現在這種世道,真的敢在海上行商的,又有誰是良善百姓,不過她也不會計較,只要伊不平不要濫殺無辜,也就罷了,再說青萍雖然品性善良,但是畢竟有乃父的血統,自幼又在清絕先生的教導之下,對於流血千里這種事情並不真正排斥,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便舉手示意。伊不平會意,兩人便擊掌定下盟約,雖然此處只有四人,但是楊寧和褚老大一個是武道宗宗主,一個和即將重建的錦帆會有著不可割斷的聯繫,這樣的見證人自然是極有份量的。就在這三言兩語之間,未來十年之內,海疆的風雲變幻已經奠定了基礎。

  楊寧原本只是默然旁觀,聽到伊不平幾次提及俞家,不知怎麼想起了當日那個和青萍笛塤相和的男子,那人不就是俞家的子弟麼。心中千回百轉,他淡淡開口道:「俞家並不簡單,我見過其中一人,雖然不知身份,但是武功已經不在伊會主之下,所欠缺的不過是經驗氣度,三年之內,不能與俞家爭鋒,否則必然是一敗塗地。」

  聽到楊寧的判斷,青萍立刻想起了江上見過的藍衣青年,神色變得慎重起來,點頭道:「子靜說得是,我竟忘記了那人,姑且不論那人才智如何,但是看武功風采,的確已經稱得上是伊叔叔的勁敵,子靜約定三年為期,可是有什麼依據麼?」

  伊不平聽到楊寧和青萍的對話,也是皺眉向楊寧望去,雖然楊寧不喜歡言語,但是每一次出言,都是言出必中,縱然是伊不平這樣胸懷韜略野心的梟雄人物,也是絕對不會輕易忽略的。

  楊寧淡淡一笑,指向褚老大自信地道:「得我指點,三年之內,他定可以勝過那人,伊會主為帥,褚會主為先鋒,配合青萍傳授的陣圖,統率三年磨礪的水軍,稱霸海疆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們以為如何呢?」

  伊不平心中巨震,不過練箭多年修煉出來的養心功夫起了作用,克制住了機遇脫口而出的驚呼,不錯啊,褚老大身負神功,根基扎實,若得魔帝親傳武藝,必然成就驚人,三年之後,自己在海上也已經立足穩固,若得此猛將衝鋒陷陣,必然可以稱霸海疆。但是凡事有利也有弊,自己的錦帆會改組之後,原來骷髏會的勢力已經滲透進來,更有文縉儒這樣的人物為左右手,褚老大始終游離在外也還罷了,如果他真的成為錦帆會數一數二的大將,那麼文縉儒難免會傾向舊主,而褚老大豪邁闊達,卻也算得上帥才,這樣一來錦帆會等於是有了一個可以和自己對抗的第二號人物,而且這人更有魔帝為後盾,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努力被人分了一半成果去。這樣的絕妙想法不知道是那少年魔帝無意之舉,還是有心謀劃,他不是看不出來,楊寧對褚老大頗有好感,對自己卻是冷漠無視,之所以和他合作,不過是看在青萍的面子上,如果有人能夠取代自己的地位,想必那位魔帝並不會感到遺憾吧。

  想到此處伊不平不但沒有生出怨恨不滿,反而覺得心底湧起烈火一樣的鬥志來,舉目凝視著對面那少年冷漠淡然地眸子,伊不平朗聲笑道:「承帝尊吉言,三年之內,伊某必定竭盡所能,平定東海,只等褚兄來歸,兩人攜手對付俞家,然後一統海疆,笑看天下風雲變幻,權當看戲如何?」說罷轉頭望向褚老大,目中神色卻是頗為玩味。伊不平能夠縱橫江水多年,又是梟雄器量,目下他知道離不開楊寧和青萍的助力,而明著拒絕褚老大加入錦帆會也只能寒了人心,索性就坦然接受,反正三年時間已經足以讓他佔了先機,倒時候龍爭虎鬥起來,還不知道誰勝誰敗呢?更何況褚老大不像是戀棧權勢的性子,縱然容下此人,也未必當真就是禍患,更何況這樣一來,魔帝和錦帆會的糾葛也就更深了,有了牽扯不清的利益和情誼,錦帆會等於有了強大的後盾,思索起來,利弊還在兩可之間,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接受了這樣的挑戰。

  楊寧原本說出那番話初時原本無心,不過是就著眼前的人提出一個應付俞家的法子,但是看到伊不平眼底深處閃過的戒備之色,他卻後知後覺地發覺了這樣做也是牽制伊不平的手段,雖然不懂得爭權奪利的種種陽某陰謀,但是終究還明白什麼事一山不容二虎,伊不平吞併骷髏會,褚老大自動讓位的消息楊寧畢竟還是知道的。若以楊寧的性子,如果伊不平不滿,他也懶得多事,只當是不知道也就罷了,可是見到伊不平擺出的豁達模樣,反而生出好笑的感覺,索性就和伊不平為難一下,也沒有什麼不妥,畢竟青萍可是將全部身家都放在了伊不平身上,有褚老大作為鉗制也是沒有什麼不對。雖然青萍並沒有明言,但是為了什麼將秘藏的金銀送給伊不平,楊寧也想明白了一些情由,過去的事情已經難以挽回,那麼亡羊補牢總是可以的吧。所以聽了伊不平的話,不等青萍言語,楊寧已經揚眉道:「既然伊會主相請,看在青萍的面上,我答允就是,褚會主,你的意見呢?」

  褚老大聞言撓了撓亂髮,他雖然粗莽,卻比楊寧還明白這裡面的深淺,不過楊寧既然拿定了主意,似乎他要拒絕的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了,便避重就輕地道:「公子指點褚某的武藝,這是老子的榮幸,不過老子也懶得再做水寇了,這先鋒大將是不做也罷,不過老子終究是精衛堂的客卿,如果將來伊會主有用得著老子的地方,老子又方便的話,倒是情願相助的。」

  楊寧和伊不平聽了褚老大的話都覺得滿意,楊寧只要褚老大不掃自己的臉面也就罷了,伊不平卻是聽出了褚老大的弦外之音,明顯是不會和自己爭奪權勢地位,這樣一來自己也樂得有一員猛將,至於會有什麼麻煩的話,以後再說不遲,難道他還鬥不過一個魯莽的漢子和一個心智未開的少年麼?雖然忌憚青萍和遠在天邊的綠綺,不過想來雙方既有淵源在先,只要自己不存心謀算雙絕和魔帝,那麼雙方自然是可以相安無事的。和青萍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明白了對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圖。當下,伊不平含笑和褚老大擊掌為盟,訂下東海之盟,這也是三年之後東海血戰的肇因,但是其時,天下諸侯卻無人得知,不過是四個人的閒言碎語,就改變了天下一統的進程。

  大事抵定,那麼最重要的第一步就不能拖延了,青萍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開始發白了,便說道:「事不宜遲,不知道伊叔叔已經安排好了沒有,我想我們用過早膳之後就去取秘藏吧,畢竟要趕上萬寶齋的集珍大會,可不能再耽擱了,雖然會期共有十日,但是若不能在前三日趕到,只怕就不方便參與藏珍拍賣了。」

  伊不平既然已經拿定了主意,心情自然平靜下來,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清明淡定,坦然笑道:「二小姐放心,這一次我帶來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一路上已經安排妥當,只要取出秘藏,四天之內第一批珠寶就可以到達江寧,文堂主已經在江寧待命,二小姐放心就是,伊某到達碧玉山莊之前已經提前令人準備夜宵,現在想必大家都已經用過了,這幾個時辰若是好好休息,應該已經恢復體力了,等到用過早飯之後,伊某就吩咐下去,立刻啟程去取秘藏,絕不會耽誤時間的。」

  楊寧和青萍還未表示意見,褚老大已經大笑道:「太好了,老子早就不耐煩這麼藏頭縮腦的,早點辦完事情也好早點離開江南,要不然遲早會被那些天殺的官兵給圍上,咱們快下去吧,也不知道會主哪裡尋來的莊子,莊子裡面的幾個廚子都有一手好本事,昨天晚上準備的牛肉湯簡直比得上皇宮裡面的御廚的水準,要不是老子趕著上來找人,恨不得多喝兩碗才好。」

  青萍聞言笑道:「當然好吃了,那可是子靜親自指點他們做的,褚兄可別忘記了,我們子靜可是岳陽樓有名的廚子呢,他做出來的菜不說冠絕天下,也算是名震江南了,不過子靜既然說要留褚兄在身邊三年,這拿手的佳餚褚兄還怕吃不上麼,今天少喝幾碗湯有什麼要緊。」

  褚老大聽得連連點頭,忍不住舔舔嘴唇,似乎是想起了那令人難忘的美食,楊寧見狀目中閃過一縷笑意,卻轉瞬消失無蹤,只做沒有聽到。

  伊不平卻是細心,敏感的發覺青萍和褚老大的話語中刻意改變了稱呼,顯然是暗示承認自己在新組建的錦帆會的獨一無二的首領地位,投桃報李之下,也含笑道:「這個莊子和錦帆會倒沒有什麼關係,只是這莊子的主人曾經和伊某有過數面之緣,是一個不愛富貴,只愛山川的雅士,有些田地在這附近,所以這次伊某就事先訂下了他的莊子,二小姐和子靜公子放心就是,這人絕對沒有什麼不妥,就是有人尋上門來,他也可以輕易推卸責任,這附近將山莊出租的又不是他一人,以後二小姐、子靜公子和褚兄如果遊歷天下,若是還記掛此地的山川之美和溫泉魚蝦,只要到了碧玉莊,提及在下的名字,絕對可以優先租用這莊子,而且一切開銷掛帳即可,自有伊某負責。」

  楊寧和青萍聽了都是微微一笑,雖然他們不是貪圖這點小恩小惠的人物,但是這碧玉莊的確是個世外桃源,兩人都很喜歡,聽伊不平的口氣,這碧玉莊的主人和他多半有極深的交情,以後重來此地,等於是多了一處別院,兩人都不是喜歡喧鬧嘈雜的人,自然很是喜歡。就連褚老大,雖然沒有這麼多計較,聽到伊不平毫不掩飾自己和碧玉莊主人的交情,也覺得伊不平並未將自己當成外人。這樣一來,四人皆是心中滿意,就互相揖讓著下山去了。

  碧玉莊在半陽山腳下,依山傍水,莊內種滿四時花卉,此時已經是深秋初冬季節,正是萬物凋零之時,可是這碧玉莊因為離溫泉很近,地氣較熱,菊花依舊傲霜挺拔。雖然東方未明,但是明月中天,蒼穹如洗,將那莊子上下映射得纖毫畢現,四人走在山道上,正可看見那東一叢,西一叢的璀璨金菊,寒夜中清香飄來,令人頓覺心曠神怡。

  楊寧突然伸出手去,握住青萍的素手,青萍今日被伊不平和褚老大撞見自己和楊寧嬉戲,仍是羞顏未褪,欲待掙扎,一抬頭卻望見楊寧的眸子,清澈如寒冰,幽深如深潭,其中閃爍的光芒比夜空的星子還要璀璨,心中一軟,已經再也沒有力氣掙脫。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2
第九卷 神龍見首 第五章 清水碧玉


  四人回到碧玉莊內,各自回自己的房間去了,或者休息,或者安排接下來的行程,褚老大則是跑到飯廳,原本的殘羹剩飯早已經打掃乾淨,清一色黃楊木的長桌和純凳都刷洗得乾乾淨淨,五六個僕人正忙忙碌碌地將剛出爐的一籠籠的大肉包子放到桌子上,從不遠處的白布簾子後來傳來白粥的香氣,顯然莊子裡面的廚子正在忙著準備早飯。這座碧玉山莊雖然不是很大,但是卻也經常接待前來遊玩的貴客,那些達官顯貴往往帶著不少的隨從護衛,所以雖然這一次伊不平帶來的人不少,這些僕人應付起來也是綽綽有餘。褚老大也不理會忙碌得僕人,走到一張桌子前坐下,左右開弓,抓起兩個包子,開始狼吞虎嚥,他吃的很快,三口兩口就是一個,不過片刻已經吃得滿嘴流油。那些僕人司空見慣,不僅沒有指指點點,反而端了一大海碗清粥過來,褚老大一口就喝的乾乾淨淨,一定也沒有被滾燙的白粥燙著的模樣。正在吃得心滿意足的時候,身邊有人也坐了下來,伸手去拿包子。

  褚老大隨意地轉頭望去,想要看看是誰和自己一樣這麼早就過來吃飯,目光一掃,卻看到楊寧微蹙雙眉,認認真真地吃著手上的包子,目光流轉當中,帶著淡淡的喜悅和憧憬,這等乖巧模樣像極了一個不知世事的小少爺,哪裡還像是冷酷狠辣的魔帝。褚老大的目光死死盯在楊寧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怔忡,已經愣住了,就連手中的包子也忘記了握緊,不知何時已經掉到了桌子上。

  楊寧感覺到褚老大灼然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轉頭看了褚老大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神情這麼奇怪,便回過頭去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包子,只不過神情恢復了冷淡漠然,但是舉止依舊優雅從容,完全是貴冑公子的作風,和褚老大的惡性惡狀全然不同。

  褚老大發覺了自己的失態,訕笑著道:「嚇了老子一跳,想不到公子你也是吃人間煙火的。」

  楊寧聞言微微一愣,皺眉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褚老大發覺自己失言,想要搪塞過去,但是看到楊寧幽深冰寒的目光,卻覺得心中一緊,苦笑道:「公子想必不知道吧,這些日子江湖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公子是修羅轉世,殺人如麻,冷酷殘忍,壓根不是凡人呢?老子,不,我老褚雖然不信那些鬼話,可是想起來這些日子,公子除了在青萍小姐面前還有幾分笑容,平時都冷得像冰塊一樣,實在讓人想不到公子也有這麼,這麼和氣的時候。說起來公子的年紀也不大,如果不知道公子的身份,老褚還會以為公子是個沒出過門的小少爺呢。」

  楊寧略一蹙眉,懶得理會褚老大的瘋言瘋語,淡淡問道:「是麼,這麼說來,別人都很怕我,怎麼我看你從來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褚老大歎息道:「別人怕不怕的,老子也不知道,不過老子就是怕不起來,公子爺你不知道,我老褚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小時候我爹娘還活著的時候還好,基本上還能混口飽飯,後來爹娘沒了,我跑了出來,不小心跑到了江北,那幾年江北到處都在打仗,不是敗軍就是強盜,什麼慘事沒有見過,要不是老子記住了我爹娘的教訓,差點連人肉都吃了。不過幸好沒吃,要不然也不會碰見大和尚了,他教我的那功夫,若是認真練起來,好像都可以多捱幾分餓,要不然老子早就死了。說起來大陳剛建立的時候,老子也跟那些白癡一樣,真是歡天喜地,就希望能夠過上安生日子,老子別的本事沒有,打魚行船,或者乾脆做個鏢師護院,不都可以活下去麼,過幾年娶妻生子,也好給我家傳宗接代。可是這日子越過越難捱,有了皇帝,倒是不怎麼打仗了,可是那苛捐雜稅比起從前打仗的時候還重,朝廷收了,各地的貪官污吏還要再收,就像江東,朝廷的稅可以拖欠一下,越國公的稅要是敢拖欠,那官兵衙役可以立馬上門來抓人。老子脾氣本來就不好,一氣之下就從了匪,雖然天天擔心腦袋要被砍掉,可是至少喝酒吃肉都不耽誤,要不是老子嫌麻煩,不想連累了人家姑娘,早就娶媳婦了。不過現在想起來,幸好沒娶,要不然那天搞不好老子就和其他兄弟一起被公子和二小姐給一鍋端了。說到這裡,老子可得謝謝公子,要不是你,那伊不平恐怕還懶得理會老子和那些兄弟的死活呢。」

  楊寧默默聽著褚老大又像是抱怨,又像是直抒胸臆的一番話,心中千回百轉,原本以為已經不會在意的陰影再次浮現出來,半晌,他忍不住問道:「你也認為天下大亂是火鳳郡主的責任麼?」雖然不曾深信,可是越仲卿的一番話給他的影響和打擊是實實在在存在的,而通過羅承玉和西門凜的行止,即使是不懂得何謂權謀征伐的楊寧,也知道幽冀一定會再次挑起戰火,難道現在天下的紊亂當真是因為幽冀的磨刀荷荷而引起的麼?可是這個問題他現在找不到可以回答的人,青萍對娘親的仰慕甚至勝過了自己,她的答案恐怕不會太公平,而伊不平明顯的是厭惡任何諸侯,置身事外的心思昭然若揭,而其他人又多半會有自己的私心,突然之間,楊寧發覺或者只有眼前的這個人會告訴自己最簡單公正的答案。

  這個答案對於其他人來說,或許並不重要,但是對於楊寧來說,卻是無論如何都想要知道的,自從他出生之後,活動範圍幾乎就是棲鳳宮的那一方天地,不論是冷淡還是偶然的愛憐,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若即若離的母子之情,其他人,不論是師尊淡漠如水的器重,還是父皇含而不露的疼惜,即使心知肚明,終究是太過遙遠,唯有那一抹孤寂的倩影,才是他唯一的寄托。即使在對幽冀——娘親的故土失望的今日,即使是對柳天雕宣稱要遠離中原,不問世事之後,他心中仍有一絲執念。那就是娘親冷落疏遠自己,是因為那些惡人犯的大錯,自己的出生不過是錯誤和恥辱的象徵,所以娘親才會這樣冷酷無情,對一個身上帶著這樣的罪孽的孩子,娘親不論如何對待自己都是理所當然,而那一絲絲的溫情善待值得自己為之犧牲所有。如果這一貫的執念被人擊碎,如果是娘親做錯了選擇,那麼自己這些年來的苦痛又如何消受呢?他一定要確信,不論是對自己冷淡,還是對羅承玉的偏愛,不論是隔絕自己和皇室的牽絆,還是執意逐離自己的決定,娘親都沒有做錯,否則他又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呢?

  褚老大自然看不到楊寧眼底深藏的不安,他毫不猶豫地答道:「這是誰說的鬼話,老子雖然不識幾個大字,也知道什麼是血債血償,那狗皇帝楊威背信棄義,居然趁著郡主和胡人打仗的時候偷襲,別說那位羅將軍是郡主的意中人,就算不是,難道就可以忍得下這樣的奇恥大辱麼?老子不懂什麼大義,也不懂什麼大局為重,老子只知道,要是有誰敢殺了老子的爹娘老婆兒女,或者在老子背後插上一刀,就是拼上一條性命也得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再說了,天下誰不知道,當初郡主娘娘是有本事爭天下的,不過她一個女兒家懶得去爭那個龍椅罷了,到頭來那狗皇帝挾持了郡主的乾兒子,迫得那郡主嫁過去當皇妃,這是下三濫的小毛賊才會做出來的狗屁勾當,郡主娘娘不管怎麼做,總比那綁票勒索的皇帝強吧,現在郡主娘娘還被他們燒死了,這不都是那狗皇帝造得孽麼?要說咱們日子不好過,要怪的人多去了,可是不管怪誰,關一個死掉的郡主什麼事,老子可聽說至少黃河以北,燕王轄下的百姓就比江南好過多了,就是滇王、漢王那邊雖然差點,也比江東和中原強。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要我說,要反都快反,不管誰來當皇帝,都比他們姓楊的強。老子雖然不願意給那些達官顯貴賣命,可要真是哪一家佔了上風,說不定老子還真的投軍去,天下早點安定下來,老子還可以娶妻生子是不是。」

  楊寧聽得雙眼發亮,褚老大這番話可是說到他心裡去了,原本越仲卿留下的一絲陰影徹底消散,就是麼,如果換了自己,有人若是拿青萍來威脅自己,自己多半會拚個玉石俱焚,可是如果那人拿娘親來威脅自己呢,自己不也是只能認命麼?娘親為了羅承玉放棄了自由,雖然令自己嫉妒無比,可是娘親又有什麼錯,最多就是她太偏愛自己那個義兄了。既然當初是那些人不好,就怪不得義兄替娘親報復,就算有錯,也不是娘親的錯。想到此處,楊寧的目光暗淡下來,其實如果娘親肯接受自己的話,楊寧情願將那些對不起娘親的人一個個全殺了,只可惜娘親根本就不曾考慮過這一點,要不然怎麼會不許自己去幽冀呢。

  罷了,罷了,想到此處,楊寧歎了口氣,既然已經打算不再理會那些事情,自己還何必考慮這麼多呢?又拿起一個包子,狠狠咬了幾口,楊寧耳中聽到節奏宛然的腳步聲,知道是伊不平的那些屬下一起過來吃早飯了,楊寧不願和那些人見面,起身向外走去,褚老大已經吃飽了,不過剛才那一番暢所欲言,也讓他唾沫星子都要干了,連忙將僕人再次送上來的一碗粥喝掉,跟在楊寧身後就跑了出去,不知怎麼,他總是覺得和楊寧一起比面對伊不平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要舒服得多。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了菊圃之中,看似雜亂無章的菊圃,帶著天然的野趣,中間的那座木亭子更是小巧玲瓏.楊寧目中閃過異色,昨日來時他沒有顧得上細看莊子裡面的景致,直到此刻,他卻突然發覺,這菊圃和木亭竟是似曾相識,忍不住幾步走到亭前,心中才不由一寬,原來這亭子並無匾額,和他記憶中棲鳳宮的「菊影亭」雖然有七八分相似,但是細節之處頗有不同。站在亭中,楊寧放眼望去,只見簇簇金菊染成了一幅織錦畫圖,不論向哪個方向望去都是差相彷彿,楊寧心中不由更加疑惑起來,這裡和棲鳳宮中的菊圃真是太相似了。

  楊寧正在沉吟,褚老大也跟著走了過來,他可不懂這些閒花野草的風雅事,但是看到楊寧神色恍惚,卻也覺得奇怪,正想問上一問,身後卻傳來青萍略帶驚訝的聲音道:「想不到這小小的碧玉山莊竟然有人懂得陣法,這些菊花的方位暗合五行,想必是並未經常照料,所以陣法才會失去效用,若是略加修整,定可用作惑敵之用。而且設計菊圃之人不僅精通陣法,更通園林建築之學,只見他將陣法和景色融合為一體,絲毫不見端倪,就知道這人算得上風雅絕倫了。」

  楊寧聞言微微蹙眉,聽了青萍的說法,他更加懷疑這人的身份,他雖然不懂得什麼奇門陣法,也知道那些東西不是尋常人可以精通的,而且即使是另外有人精通,又怎可能和棲鳳宮中的菊圃這般相像,若說是巧合,他可是不願相信的。

  青萍走到楊寧身邊,雖然她不知道楊寧的心思,可是見到這樣秀麗清雅的景致,原本以為這裡的主人不過是個附庸風雅的鄉紳的念頭卻消失了,能夠布下這樣的菊圃,而令昨夜匆匆一瞥的自己毫無所覺,卻將山莊隨便取了一個庸俗名字的主人,必定有所隱瞞,雖然知道此地主人是伊不平的故友,青萍也不由生出疑心來。

  褚老大見楊寧和青萍都是皺眉不語,便也不敢亂說話,只覺得亭子裡的空氣十分氣悶,正在這時,他看見伊不平向這邊走來,心中一寬,連忙幾步迎了上去道:「會主,可是馬上就要走麼?」

  伊不平有些奇怪,雖然褚老大昨夜已經明白承認了上下之別,可是以褚老大的性子,是斷然不會現在就開始甘心臣服的,怎麼卻主動招呼起來,心中有些疑惑,口中卻坦然道:「還得等半個時辰,伊某聽說二小姐和子靜公子到菊圃這邊來了,便過來看看兩位是否已經準備妥當,看來褚兄也很喜歡賞菊呢。」

  褚老大赧然一笑,默然不語,青萍卻明眸流轉,嫣然笑道:「這裡的菊花如此之美,就是木石人也會動心,何況是褚兄呢,對了,伊叔叔,這裡的主人不知道是何等樣人,我見這裡的菊花不乏名種,算得上傲骨清影,能夠有這樣一處菊圃,想必是淵明一流的人物吧?」

  伊不平呵呵笑道:「二小姐這卻是猜錯了,這碧玉莊的主人雖然風雅,卻不過是個尋常人物,不過設計建造這莊子的卻不是俗流。陶淵明雖然淡泊高潔,但不過是一隱士罷了,設計這莊子的高人不僅風流儒雅,而且精通天文地理,奇門數術,若非無心天下,只怕是諸葛武侯一流的人物呢?不知道二小姐可聽說過廖水清此人麼?這碧玉莊就是他的手筆,廖先生多年來足跡遍及天下,只是每年必定到碧玉莊小住幾日,這莊子其實就是給廖先生建的,只不過他一年也難得住上幾日,所以平日才會租給遊人使用。」

  青萍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伊叔叔是說蓋這莊子的人竟是被尊稱河伯的廖先生麼?不知這裡的莊主和廖先生是什麼關係,竟然能夠得廖先生青眼相加,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可相熟麼?其實就是家師,對廖先生也是尊重非常的,曾說廖先生一生奔波辛勞,為的都是黎民百姓和千秋萬世,不像這世間的凡夫俗子,大多只理會眼前的富貴安逸,目光短淺粗鄙的很。」

  伊不平歎息道:「能夠得清絕先生這般讚譽的,除了火鳳郡主之外,恐怕就只有廖水清廖先生了吧。」

  楊寧聽得心中不解,插言問道:「青萍,你們說的廖水清是什麼人?」

  青萍含笑不語,目視伊不平,示意他回答楊寧。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子靜公子想必不知道,廖先生原本是一個富家子弟,滿腹經綸,才華絕世,雖然在這樣的亂世,原本也可博得功名富貴,可是這位廖先生卻不喜歡權勢,只帶了幾個從僕遊歷名山大川。不過別人遊歷,不過是多寫幾首詩詞,看看世間百態罷了,這位廖先生卻是與眾不同,他致力於記錄天下各地的江河湖泊的水文地勢,研究的是如何治水淤田。二十五年前,廖先生在清河郡遭遇黃河決堤,當時正是諸侯征戰的關鍵時候,哪有人顧得上嗷嗷待哺的災民和肆虐的河水呢?最後廖先生闖入火鳳郡主的大營,向她力陳厲害,得到郡主支持之後,更是親自主持修復河堤,清理河道,分流淤田等種種事務,令數十萬災民得以重返家園,這等功績誰不景仰?後來郡主也曾邀請廖先生在幽冀入仕,不過廖先生不愛權勢,終於婉拒了,但是在幽冀倒也先後逗留了五六年,將境內的大小河流幾乎都治理了一遍,不知道修了多少堤壩,清理了多少河道,至今幽冀和青州的百姓還多半供奉著廖先生的長生牌位呢。後來郡主出嫁之後,這位廖先生也離開了幽冀,據說再也沒有回去過,但是他的足跡倒是遍及天下,不管是江淮湖海,不管是南北東西,凡是有水災的地方,幾乎都能看到廖先生的身影。尤其是後來局勢漸漸平穩下來,廖先生更是費盡心思說服了朝廷、漢王、滇王、越國公,主持重修了江水上下的堤壩,這些年來江水幾乎沒有發生太慘重的災情,可以說大部分是廖先生的功勞。這樣的功績可不是那些殺戮成性的將軍顯貴可以比擬的,雖然至今朝廷也沒有給他什麼官職祿位,但是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什麼高官顯爵,都要退讓三分的。」

  楊寧聽到廖水清曾經闖入火鳳郡主大營的時候,心中已經是靈光一現,暗道這位廖先生既然和娘親有故交,那麼棲鳳宮中的菊圃也就不足為奇了,想到此處不禁輕鬆下來,也再沒有什麼疑心。聽到後來更是暗自欽佩起來,他雖然不懂得廖水清所作所為的難能可貴,但是也能夠隱隱感受到其中的艱辛險阻。只是娘親雖然對自己十分冷淡,但是偶爾也會提及一些故舊的,卻有這樣一個人,明明是娘親故交,甚至棲鳳宮中的菊圃也是此人手筆,怎麼從未聽過娘親提及隻言片語呢?

  青萍不知楊寧心思,她聽到廖水清之名,就已經相信眼前的菊圃是那人的手筆,聽伊不平的語氣,對於此人似乎極為熟悉,不由對伊不平與廖水清如何結識的經過好奇起來,便又問道:「真水無香,廖先生這樣的人哪裡需要朝廷的封賞祿位,他原是真正的君子,不求富貴榮華,只求黎民福祉,青萍恨不得親眼見他一見,想不到叔叔卻有這樣的福氣,能夠和廖先生熟識。不知道叔叔和廖先生是如何結識的呢?據說廖先生居無定所,這碧玉莊又怎會成了廖先生小住的別院呢?」

  伊不平有些尷尬地道:「說起來也讓伊某汗顏無地,五年前伊某在江上之上攔截南閩俞家的鹽船,想不到廖先生竟然隨船而行。廖先生乃是精通奇門數術的高手,我們那不成形的七煞魚龍陣在他面前真是班門弄斧,幸好我們戰力頗強,俞家又是猝不及防,差點拚個兩敗俱傷,後來幸好伊某麾下一個兄弟認出了廖先生,伊某得知之後可真是無地自容,若是這樣的人都要加害,伊某也沒有面目立足人世了,所以伊某立刻退兵罷戰,並且親自前去謝罪致歉。結果不僅結識了廖先生這樣的賢人,還和南閩俞家不打不成交,從此化敵為友,這一次能夠從俞家買海船,也是拜當日的情分所賜。後來廖先生再經過我們錦帆會活動的水面的時候,伊某多半都會前往拜會,至少也要暗中護持,一來二去,廖先生也將伊某當成朋友看待了。

  這碧玉莊之事則說來話長,廖先生經年在水邊盤桓,雖然身子還算康健,但是不免落下了一個病根,每年到了最冷的那幾日,總是四肢冰涼,臥床不起,據名醫診治之後,建議廖先生每年這個時候選個溫泉小住幾日。伊某無意得知此事之後,就想起有個朋友在巢湖邊上的半湯溫泉附近有座莊子,就邀請廖先生前往一遊,正好廖先生也對巢湖這邊的水文感興趣,所以結伴同往。當時我這老友恰好在家,見到廖先生當真是歡喜無限,更是拜請廖先生重新設計了莊院,然後又再三拜請廖先生冬至之後過來一遊。等到廖先生離去之後,我這老友就親自督工重建了碧玉莊,一切都按照廖先生的心意改建。那年冬至之後,廖先生果然應邀前來,我這老友就將這莊子送給廖先生作別院,雖然被廖先生婉拒,但是從此以後,每逢冬至,廖先生都會到這裡住上半個月的。過些日子二小姐和子靜公子不妨到這裡來拜會一下廖先生,以伊某愚見,此生若是不能一識廖先生,終生都不免遺恨無窮呢。」

  青萍聽了越發心動,她性子高傲,除了火鳳郡主和清絕先生之外,等閒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對於這位苦心孤詣,專研治水之道的廖水清廖先生,也是敬重無比,再加上親眼見到廖先生設計的莊園,雖然質樸無華,但是天然透著風流蘊藉的意味,窺一斑可見全豹,對這位廖先生越發傾慕起來,若非時日還遠,真恨不得多留一個月,也好拜會一下這位堪稱國士的廖先生。

  楊寧則是另外一番心思,這位廖水清既然當年和自己的娘親相識,想必也不是凡品,雖然自己因為出身的緣故,不能得到母親舊部的認同,那麼如果在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這位素未蒙面的廖先生,或者不會對自己視若仇敵吧?

  兩人想到此處,不由對望一眼,不需言語,都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只等到金陵事了,無論如何都要再來此地,見一下這位令人心馳神往的廖先生才好。尤其是楊寧,更想當面問一下廖水清,棲鳳宮中的那幾叢菊圃,當真也是他親手設計督造的麼,若真是如此,從此人身上,一定能夠感受到娘親的幾分神韻吧?

  正在思索間,伊不平看看天色,笑道:「時間差不多了,二小姐,子靜公子,褚兄,我們應該起程了,不知道三位意下如何?」

  青萍和楊寧聞言都是心中一顫,青萍是暗自歎息,父親留給綠綺和自己的秘藏,終於要重見天日了,楊寧卻是心中一痛,為了自己,雙絕可謂犧牲慘重,如果自己不能救出綠綺來,當真是生不如死,顏面無存。

  秘藏的存在對錦帆會所有人來說雖然不是什麼秘密,可是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候,還是不適合太多人一起出動,免得驚動不相干的人,所以除了楊寧、青萍和褚老大之外,伊不平只是帶了十個心腹屬下一同乘舟前去。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計劃,取出秘藏上岸之後,就要利用準備好的馬車直接運走,連夜趕路往江寧去。

  寒風拂面中,楊寧和青萍雙雙立在船頭,放眼眺望如畫湖景,輕舟沿著湖岸北上,一路儘是山巒疊嶂,左首青山,右首碧水,山水相映,宛若一卷八百里長短的畫圖,無一處不是美景,無一處不是仙境。遠處山光湖影中,依稀可以看見帆影點點,往來棹歌聲不絕於耳,令人渾然忘卻已經是初冬季節。

  青萍上次來取純均劍為信物的時候,心中焦慮非常,不過是匆匆而過,哪裡顧得上瀏覽此地風光,今日卻是志得意滿,此地又是父親出身之處,所以滿心歡暢地欣賞著湖上風光,耳中聽著棹歌悠揚,興致更是高昂,也不需笛簫相伴,清歌一曲道:「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雲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注1)」她的歌喉本就可稱絕江南,此時神意相合,越發的動聽起來,這一曲上半闕婉轉搖曳,下半闕流雲瀉玉,當真是字字傳神,不僅楊寧聽得心馳神往,就是褚老大這等粗魯之人,也是不知人間何世。

  一曲唱罷,青萍歎息道:「子靜,我爹爹昔日本是巢湖水寇,要不然也不會在這裡有秘藏寶庫了,只可惜我出世的時候,爹爹早已經做了將軍,常年在江陵駐守,要不然若能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想必會比將軍府裡面快樂多了吧。」

  青萍說來無意,楊寧心中卻是微微一痛,暗道,若是我能夠在燕山易水之間長大,想必娘親就不會那般待我,縱然沒有錦衣美食,也會快樂許多吧。雖然心中也有同感,但是楊寧的性子,讓他縱然在最親密的人面前,輕易也不會流漏出心思來,所以只是輕輕一歎,並沒有多說什麼。

  青萍畢竟性子爽朗,些許愁緒不過轉瞬即逝,但是卻見楊寧眉宇之間帶著一抹微不可察的惆悵之色,她不喜楊寧的愁容,便抬手指著波光如鏡的巢湖,含笑問道:「子靜,你可知道當初我爹爹為什麼選在這裡做水寇麼?」

  楊寧自然是茫然搖頭,青萍也不為難他,笑道:「我爹爹可不是胡亂選的地方,他雖然少年時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卻最喜歡聽戲文,讀傳奇,後來得知這巢湖是從前武帝曹操和東吳孫權爭奪天下的戰場,昔日曹公四渡巢湖而不成,我爹爹就說,就連曹孟德都要幾次三番的爭奪這塊寶地,那麼他佔了不是更好。」

  楊寧前些日子從赤壁經過的時候,倒也聽西門凜等人說及三國的一些故事,此刻聽來倒也不覺得陌生,只不過聽到青萍說到尹天威選擇巢湖起家的原因,仍然忍不住微微一笑,這已經是他性子冰冷的緣故了,而旁邊的伊不平和褚老大則是放聲大笑起來。

  青萍見楊寧展顏,不禁心中一寬,她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楊寧頗有心知曉一些地理掌故,所以又指點著沿途的青山道:「其實我爹爹那麼說多半是玩笑罷了。這巢湖三面環山,南北往來,都須從湖中經過,南北之爭,此地是噤喉要害,巢湖之北就是廬江郡郡治合肥,江南若得合肥,可以北向中原腹地,巢湖之南又有東關濡須口這樣的險地,北軍若得東關,可以俯瞰江南。巢湖如此重要,在當年那種戰亂情形下自然成了諸侯對峙的所在,戰時不免兵戈相接,平日則是無人管轄,所以爹爹才會選了這裡立足。其實就是太平盛世,這巢湖四周山巒起伏,湖汊連綿,最好藏身,從來就沒有斷絕過水寇盜匪。當初爹爹在這裡做了許多大案子,尤其是前朝尚未覆滅之時,曾有江南送到洛陽的貢品在巢湖被劫,那件事就是爹爹做的。只不過後來前朝亡了,那送貢品的勢力也被越國公滅了,爹爹後來又投了越國公麾下,所以就沒有人再追究此事了,其實那柄純均劍就是貢品之一,只不過過了這麼多年,恐怕已經無人記得了。」

  伊不平和褚老大等人一邊聽了都是讚歎不已,雖然都是水寇出身,可是若像尹天威那般,連貢品都敢劫奪,最後又連將軍都做了,倒也不多見,尤其是褚老大,想到此番要見識一下昔日血手狂蛟的秘藏,一雙眼睛都好像變成了元寶形狀。

  幾人談笑間,已經行了二十餘里水路,眼前現出一片山巖,崢嶸奇秀間點綴著數個洞穴,巢湖一帶的山川往往有溶洞存在,其中最奇最美者有五,仙人,紫薇,王喬,華陽,伯山,而不知名者更是數不勝數,這片山巖在這其中只怕是平庸無奇,而巖下水流湍急,亂石嶙峋,舟船難以靠近,石壁上青苔處處,顯然極少有人到此遊玩。

  看到那片山巖,青萍眼睛一亮,指著山巖上的巖洞道:「子靜,那裡就是我爹爹的秘藏寶庫了,你和伊叔叔他們先到洞裡等著,我從水路進去,才能從裡面打開洞門。」說罷令人將船停在距離山巖將近百丈遠的水面,然後輕解羅帶,將衣裙脫下,丟在甲板上,漏出裡面穿著的魚皮水靠。

  楊寧微微一愣,他知道青萍水性超絕,若是如此鄭重其事地穿著水靠,那麼接下來的行程一點危險艱難,一伸手拉住青萍手腕,楊寧淡淡道:「我們一起去。」

  青萍神色愕然,正要拒絕楊寧,卻只見楊寧清秀平凡的面容上漏出堅毅神色,目光清冷如冰,竟是絕對不容反駁的莊肅,心知楊寧擔憂自己的安危,心中千回百轉,竟是倍感甜蜜,想到楊寧的水性是自己傳授,雖然不過平平,但是畢竟楊寧武功出眾,縱然遇上一些危險,也不妨事,想到此處,終於輕輕點頭,嫣然一笑,示意楊寧鬆開手,轉身魚躍入水,幾乎漣漪不驚。

  楊寧毫不猶豫地緊跟著青萍躍下湖水,不多時兩人已經潛過百丈之遙。到了距離山巖十五丈的位置,青萍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示意楊寧照做之後,一頭紮向湖底,楊寧隨之照做。這裡的山巖略呈凹形,湖水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個小漩渦,而在湖水經年累月的沖刷下,這裡的水深甚至超過了湖心的位置,而且水中到處都是亂石,泥沙混在湖水中,使得兩人的視線不能超過兩丈方圓,一點的不慎,就可能撞在亂石上,或者被漩渦捲入湖底。青萍已經來過一次,熟稔的在亂石中選擇著路徑,大概過了兩柱香的時間,兩人才找到了一個只容一人進入的洞口。

  這個洞口外窄裡寬,是一條蜿蜒盤升的水道,裡面的湖水帶著腥氣,並沒有其他的光線,只能通過從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強向深處游去。大約又過了片刻的時間,水道再度變得狹窄起來,已經感受不到絲毫光芒,湖水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想必是被擠壓到洞裡的水質變化的緣故。楊寧只能靠著感覺跟在青萍後面,心中不禁有些擔憂,這麼長的水道,不能換氣,又是這樣冰冷的湖水,他很擔心青萍能不能支撐住,不由氣惱自己事先沒有想到這秘藏竟是需要從水底進入,否則一定要阻止青萍立刻取出秘藏的決定。

  終於楊寧眼中感覺到模糊的光線從頭頂處透射下來,又過了一會兒,青萍的身影已經隱約可見,前面的洞穴也是豁然開朗,當兩人終於破水而出的時侯,已經身在一個佈滿了鐘乳石的山洞之中,兩人出來的地方則是洞中的一眼深潭。山洞高可數丈,頂部有十幾個大小和梨子一般的空隙,陽光從空隙中灑落在滿洞的鐘乳石上,映射出光怪陸離的色彩,星羅棋布的鐘乳石或如花鳥蟲魚,或如人物山水,看在眼中令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比起那些有名的溶洞也毫不遜色。

  躍出深潭,青萍一張俏臉已經蒼白如紙,兩頰因為屏氣而籠罩著淡淡的紅暈,卻又添了幾許麗色。她一出深潭,就無力地坐倒在岸邊,楊寧雖然因為水性平平而多費了些力氣,但是因為內功精湛,反而狀況要好了許多。看到青萍這般模樣,楊寧連忙上前扶住她的肩頭,又將內力緩緩渡入青萍體內,真氣數轉,青萍才恢復了些許神采,身上也不再梭梭發抖,抬起頭來漏出一個憔悴的笑容,柔聲道:「我不要緊,你不用擔心,誰讓我爹爹選了這裡做藏寶庫呢?」

  說罷,青萍站起身來,在楊寧扶持下走向石洞深處,在一片滿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洞穴的石壁前站定身形,將手伸到其中一個洞內,不知扳動了什麼機關,耳中頓時傳來轟隆隆的響聲,石壁向內緩緩打開,這石壁卻是偽裝極好的一扇石門。石門洞開,現出一個十數丈方圓的寬敞石室,青萍拉著楊寧走了進去,反手合上石門,笑道:「子靜,這就是我爹爹留給我和姐姐的秘藏,其實我和姐姐也算是富甲一方呢。」

  楊寧抬眼望去,只見這間石室雖然是天然形成,但是後天顯然又經過人工修整,一半呈方形,一半呈半圓形,兩人走進的這道石門是在方形的半邊底端的,而在方圓相接處還有一道石門。雖然一牆之隔,但是這間石室之內卻是乾燥非常,完全不像旁邊的那間溶洞一般潮濕。方形石室這邊擺著一個個最多不過尺許大小的箱子,或者是紅木,或者是花梨木,甚至還有一些是紫檀木的材質,這些箱子都有鎖扣,鎖頭卻都沒有了。而半圓形石室那邊則擺著十二個大箱子,擺放得都比較隨意,散亂無序,不像身邊的這些小箱子,一個個都擺放的十分整齊。

  青萍隨手打開身邊的一個小木箱,裡面鋪著厚厚的毛皮,上面罩著黃綾,而在黃綾之上卻是一尊墨玉佛像,佛像的頭部更嵌著一顆血紅的寶鑽,光芒如霧如血,令人一見便幾乎失了魂魄。青萍淡淡一笑,道:「這尊佛像就是當年的貢品之一,只憑這一件,就值十萬兩白銀。不過雖然是貢品,其他的東西就很難說值多少銀子了,有些自然是非常貴重,有些雖然珍貴,但是若不逢識貨之人,也是無用,就像這副舍利子和這一部梵文金剛經,若是佛門高僧見了,自然是視若生命,若是給尋常富商見了,只怕不會看在眼裡吧。」一邊說著,青萍隨手將所有的小箱子都一一打開,其中一個花梨木的小箱子,裡面果然是用水晶盒子承載的幾顆舍利子以及一卷淡黃色的經文,而其他的箱子裡面,有的是畫卷書卷,有的是古鼎香爐,雖然說是稀世奇珍,楊寧看起來卻只覺尋常。

  青萍打開所有的箱子,待楊寧看過之後才笑道:「其實這裡邊的東西我和姐姐早就見識過了,除了那柄純均劍之外,其它的東西倒也沒有什麼,我們姐妹又不是豪門世家,也收藏不起這些古董字畫。倒是那邊的金銀珠寶,看起來實在一些。」說罷,青萍走到石室的另外一邊,將那些大箱子一一打開,除了十個箱子裡面都是沉甸甸的金銀之外,另外兩個都是些胡亂丟在一起的首飾珠寶,這一打開,石室之內頓時滿眼的珠光寶氣。

  楊寧雖然不知這些金珠寶物的價值,但是粗略一算也知道不止百萬紋銀,想起隱約聽伊不平提及,當日青萍願將全部秘藏相贈,換取錦帆會援手搭救自己,只覺自己縱然一死,也不能償還雙絕對自己的深情厚誼,忍不住走到青萍身邊,張口欲言,卻是千言萬語,無法盡述心情,半晌才訥訥道:「姐姐,真的要全搬走麼?」

  青萍歎息道:「這也沒法子,我爹爹這處秘藏,不過是仗著地方隱秘,出人意料罷了,如果有人發覺端倪,一定是能夠尋到的,以後我們也未必有機會再來,還是都搬走的好。」

  說罷,青萍走到另外一扇石門處,這扇石門外表和石壁酷似,只是顏色稍微暗淡一些,精鋼門閂粗如碗口,橫轉過來鎖住了石門,她將門閂豎起,然後扳動石門旁邊的機關,這石門緩緩向外移開,門外有人聞聲看來,正是伊不平和褚老大兩人。

  原來外面正是面向湖心的一個小溶洞,溶洞狹窄非常,只能兩三人存身,而這石門之前更是只能站立一人,這石門足有千斤之重,門內以精鋼門閂鎖住,縱有神力無敵,只要是肉體凡胎,也不可能在這麼狹窄的地方推開這扇石門,除了從裡面打開之外,就只能用斧鑿開路了,不過這麼厚的石壁,想要鑿穿談何容易,只怕還沒有得手,就被人發覺了。尹天威當初在此地藏寶,就沒有想過設計什麼複雜的機關,只是將唯一可以搬運金珠的出口從裡面封死罷了,雖然有水道可以進出,但是除非是有著青萍一般的水性,或者楊寧一般精深的功力,誰能夠穿越這樣長的水道呢?縱然無意中進入溶洞,又怎會知道入口機關的位置。雖然算不萬無一失,但是這一處秘藏也算得上十分隱秘了,若非有心人,是絕不可能被人發覺的。

  伊不平和褚老大進入山東,縱然兩人都是見慣了金銀的水寇,也不免瞠目結舌,做水寇做到尹天威這等地步,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不過兩人都不是愛財如命之人,不過片刻也就平靜下來,當下就按照計劃將秘藏搬出去。只是外面的溶洞太過狹窄,山巖又十分陡峭,太大的箱子很難直接搬運下去,更何況現在光天化日,也不方便動手。所以伊不平將所有的金銀珠寶都用事先準備好的籐籠裝好,外面用麻布纏繞,再用繩索縛住放下,那些小箱子就直接搬下去,十幾個人分工合作,不過花了三個時辰就把所有的金銀珍寶都放到了船艙裡。

  不過這些事情楊寧和青萍都不再插手了,兩人回到船上之後,青萍只覺週身上下都濕漉漉的,十分難受,連忙到後艙換了衣裳,若非事先早已約定不再返回碧玉莊,青萍甚至想再去泡泡溫泉才好,不過現在裹著大氅,又和楊寧各自喝了一碗滾燙的薑湯,躲在溫暖的船艙,倒也其樂融融。秘藏已經全部取了,兩人都覺得一身輕鬆,接下來只要護送到江寧出售之後,就可以和俞家談妥買船事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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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姜夔《滿江紅》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2
第九卷 神龍見首 第六章 金陵道上


  自厲陽郡通往江都的驛道之上,雖然是冬初時節,但是天氣並非十分寒冷,所以旅客多半趁著天氣溫暖趕路,其中能夠以車馬代步的畢竟不多,大多數人都是結伴行路,塵土飛揚中,雖然不乏笑語歡聲,只是大多數人還是悶頭趕路,就連身軀也因為所負的行囊而顯得有些佝僂,這樣的蕭條世道,平凡百姓又有幾人能夠縱情歡笑呢?當然偶然也可見到鮮衣怒馬的騎士疾馳而過,一旦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大多數人都是迅速避開,廬江、厲陽兩郡正是朝廷和越國公勢力交錯的地方,雖然越國公早已經投了朝廷,但是地方上的勢力並未全部交出,這些年來,在雙方臨近的郡縣,暗地裡的權力爭奪風起雲湧,並不比朝廷和其他三藩明目張膽的兵力對峙輕鬆一些。有膽子在驛道上快馬疾馳,又這般張揚的人物,不是當地的門閥世家子弟,就是朝廷安插的新貴,一旦冒犯了他們,為了立威,那些人多半會用一般人難以想像的雷霆手段懲治損及他們威嚴的小民。

  而在這些人其中,一對少年少女的騎士頗為引人注目,雖然這兩人所騎的馬匹不過尋常駿馬,但是衣著卻都是華貴無比,那少女穿著火紅衫子,外披一件銀白色的短披風,雖然頭上戴著帷帽,半垂得輕紗掩住了大半容貌,但是只見這少女婀娜秀麗的身姿以及握著馬韁的纖纖素手,再加上輕紗飛捲時偶然漏出的雪膚花貌,已經知道這少女必然是絕頂美人。而那少年則是一身精工製作的青色騎裝,相貌清秀平凡,身披黑色大氅,雖然略顯失色,但是有心人若是瞧見他冷漠冰寒的神情,就斷然不會輕視於他。雖然是寒風凜冽,可是這一對少年少女緩轡『而行,一路上談笑風生,好像是暮春時節,少年情侶相攜賞春一般情景。那少女手中是一條軟硬適度的深碧色馬鞭,翠玉手柄纏著銀絲,手柄和鞭身相接處是一串銀鈴,當少女擺弄手中馬鞭的時候,清脆悅耳的銀鈴聲一聲聲直入人心。那少年手中的馬鞭手柄雖然只是尋常精鋼,但是鞭身柔韌而富有彈性,色澤烏黑中透著淡金,竟看不出是什麼質地,卻是通體精緻光滑,令人愛不釋手。不看這兩人風采氣度,只看這兩條馬鞭,就知道這兩人必定是豪門子弟,別說尋常旅人不敢接近,就是那些往來的駿馬騎士也都不敢側目而視。

  距離厲陽郡烏江縣不遠處的三岔路口,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柳林之中散佈著一些酒肆旅店,從此地折向可以去往烏江縣,而繼續往東,則通往鍾離郡和江都郡,乃是通衡要道,天長日久,酒肆旅店聚集起來,就成了村鎮,其中最大的一間酒樓正矗立在三岔口的位置,不管從哪一路走來,都可以一眼看到酒樓前面的旗桿上高挑的酒幌,而在酒樓二樓臨窗遠眺,正可以將三方的道路納入眼簾,若想攔截什麼人,在這裡等待最好不過,而此時此地,酒樓之上正有守株待兔之人。

  正對著三岔口的二樓共有四扇窗子,其中一扇後面的八仙桌上坐著一個灰衣佩劍的中年人,氣宇軒昂,神定氣閒,正緩緩飲著杯中美酒。正值中午,酒樓上二十多副座頭幾乎都已經客滿,非富即貴,皆帶著刀劍,這是亂世中常見的景象,所以無人覺得有什麼異常。只是這中年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不時地向遠處眺望,顯然正在等待什麼人。和他同桌的另外兩人都是青年人,不時地替中年人倒酒布菜,顯然是門人弟子的身份,和中年人的冷靜不同,他們的眉宇間帶著些許興奮,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令人激動的事情發生。

  日上中天,遠處驛道上傳來銀鈴聲響,一個青年神色微動,略顯激動地道:「師父,他們來了。」

  中年人聞言向下望見,滿目風煙中瞧見一對璧人策馬行來,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緊,目中閃過寒芒,冷冷道:「就是他們兩人麼?」

  另一個青年興奮地道:「一定是他們,師父,顏仙子傳來的消息,魔帝許子靜和劍絕尹青萍在九江化名登上常熟越家的船隻,在彭澤屠殺春水堂分舵之後,又瞞過越家眾人繼續東行,卻在當塗趁夜離去,原本這兩人的行蹤已經沒有人知道,但是昨日有人在厲陽見到他們兩人買馬,這才知道他們要去江寧,我們連夜趕到從厲陽到江寧的必經之路等待,一定可以趕到他們前面。這兩人衣著形貌和傳言相似,一定就是魔帝和劍絕本人。」

  中年人微微點頭,目光緊緊盯著漸漸走近的一對少年少女,尤其是那個神色冷落的少年,莫非這樣一個清秀少年,就是冷酷嗜血的魔帝麼?當真是這個少年,在赤壁之下將江東黑白兩道高手殘殺大半麼?即使是名震江南的飛鴻劍客林群,也覺得匪夷所思,想到此處,忍不住外放出一縷劍氣,遙遙侵向正在樓前下馬的兩人。

  楊寧跳下馬來,不由微微皺眉,鮮衣怒馬,招搖過市,雖然是青萍和伊不平商量的計策,自己也沒有反對過,可是騎了這一路馬,總覺得比走路還要疲憊,不知怎麼,騎在馬上,總覺得十分不舒服,不知是自己匆匆學會的騎術太差勁,還是這匹馬不過表面光鮮,若非要將所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而掩護扮作商旅的伊不平,他寧可布衣粗服,徒步當車。轉身扶下青萍,觸及輕紗之下那雙溫柔含笑的鳳目,楊寧臉上不由微紅,知道這女子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中的煩悶在青萍神采飛揚的眸子面前煙消雲散,雖然青萍不論穿上何等服飾在他眼裡都是一般動人,但是也只有紅裝如火,才是更適合她的裝扮。挽著青萍的素手,正要向酒樓走去,突然之間一道飛揚的劍氣迎面襲來,幾乎是沒有任何思索,楊寧已經擋在青萍面前,輕輕揚眉,兩道冰寒的目光反擊回去。

  四目相對,林群心中巨震,這是怎樣一雙眼睛,冷峻孤潔,宛若天山之雪,幽深冰寒,更似萬古寒潭,而目中隱隱的光華,更是利如深夜雷雨裡的電光。林群下意識地將苦心修成的劍氣全力放出,但是真氣方動,沖天劍氣已經撲面而來,樓下的少年,並未挺身拔劍,甚至仍然將那少女護在身後,可是那蕭然淡漠的劍氣卻是未有絲毫減弱。兩人之間的數丈距離,瞬間被無數道劍氣淹沒。雖然不是真刀真劍地拚殺,可是將所有真氣毫不保留的外放,每一記撞擊都觸動了肺腑經脈,這樣的交鋒比什麼都要凶險,不過是片刻之間,兩人已經無聲無息地交手了百十招,只覺咽喉一甜,鮮血倒湧上來,林群緊緊咬住嘴唇,不讓鮮血溢出,劍氣頓時渙散開去,而敵人的劍氣已經毫無顧忌地觸及到自己的肌膚,就在林群瞑目待死之時,所有的劍氣卻已經煙消雲散。

  林群愕然睜開雙目,卻見樓前那對少年男女已經不見了影蹤,正想問自己的兩個弟子,耳邊卻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側目望去,只見兩個青年已經臉色青灰,卻原來他們被楊寧發出的劍氣波及,遭到池魚之殃,如今壓力驟去,不及收力之下,真氣逆轉,以經受了不輕的內傷。林群見狀越發顏色蒼白,他心中明白,雖然這番慘敗是因為貿然以尚未修練成熟的劍氣對敵,但是對方能夠收發自如,出手時風雲變色,罷手時毫無煙火氣息,其中境界差別一目瞭然,縱然當真比鬥劍術,也不過是多拖延一段時間罷了。原本自己因為不滿春水堂的霸道,而拒絕前去赤壁圍殺幽冀一行,知道江東高手損失慘重之後猶有僥倖之心,以為自己若是出戰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所以才會接受翠湖顏仙子的請托中途向魔帝挑戰,想不到今日一見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是何等聲威,自己從前當真是坐井觀天了。只是那人為什麼沒有斬盡殺絕,根據自己聽到的傳聞,那人雖然喜怒無常,但是怎麼看自己也不配他手下留情的。正在林群心中疑慮之時,楊寧和青萍已經走上樓來,感覺芒刺在背,林群下意識地回頭望去,正好撞見楊寧若有實質的冰寒目光,只覺得好像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林群心中生出無窮的恐懼來。

  楊寧淡淡瞥了林群一眼,雖然冒犯自己的人最好的處置就是一殺了之,可是對這個人他卻實在生不出絲毫殺機,方纔那一輪劍氣相搏,林群雖然是主動挑釁,可是處於劣勢的他只能全力以赴,所以劍氣變化毫無掩飾,即使是楊寧這種不解世事的人,也能夠感覺到這人的劍氣堂堂正正,沒有絲毫狡詐,向自己出手不是因為魔帝之名,就是為所謂的正義才會不顧一切,這樣的迂腐之人最是無害,就是送給他殺,他還覺得無聊呢。

  見楊寧和青萍並不理會自己,只是撿了一副靠窗的座頭坐下,林群起身走到楊寧身邊,長揖施禮道:「在下烏江林群,拜見帝尊和青萍小姐,聽聞二位途經烏江,林某擅自阻道相見,唐突之處,還請莫要怪罪。」

  楊寧神色淡漠,聽若未聞,青萍卻是嫣然笑道:「原來是林群林大俠,青萍在洞庭之時便久聞飛鴻劍客之名,據聞林大俠仗劍行俠不遺餘力,更將一身武藝傳授縣中子弟,訓練義勇衛護鄉梓,烏江方圓百里之內,青壯男子多半都要稱呼林大俠一聲師父,今日能夠親眼見到閣下風采,當真是三生有幸。子靜與我雖然有些聲名,卻不過是初出江湖,見識淺薄,若有得罪之處,還請閣下體諒。」

  青萍說話之時已經取下了帷帽,她相貌清麗秀美,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爽朗從容中絲毫不帶傲慢之色,令人一見便生好感,林群倒還罷了,隨著林群走過來的兩個青年雖然已經聽聞了有關她的種種不利傳言,說這女子竟然冒犯翠湖仙子,說這女子和水寇勾結殘殺江東高手,說這女子性子和其父一般冷酷狠毒,說這女子充身舞妓,不惜以色惑人,但是見到這女子言談舉止,這兩個青年心中不由動搖起來。

  楊寧雖然因為越不屈的緣故,已經不會對尋常人輕視,但是卻也很難當真注目一個在他眼中的平庸之人,倒是聽了青萍所說,對林群生出一絲好感,顯然林群不是那些利慾熏心,敢到赤壁圍攻的江湖人,不論此人武功高低,若是肯為鄉親盡心竭力,便是值得尊敬之人。所以目光變得溫和起來,伸手一指身邊的座位,淡淡道:「坐。」

  楊寧性情孤傲,出身又是尊貴無比,縱然不自覺,也有尊卑之別。若是換了別人,只怕林群心中定會不滿,縱然礙著面子,也難免心中疏離。可是不知怎麼,林群只覺眼前這個清秀少年雖然只是淡然示意,卻彷彿高高在上的帝王對臣下發號施令一般,但是神態卻又自然無比,林群下意識地坐下,卻毫無受人擺佈的屈辱感覺。

  楊寧見狀卻也不覺得奇怪,漠然問道:「誰讓你來的?」

  林群略一猶豫,卻不知該如何說,他並沒有受人指使,不過是聽了途經此地的顏仙子一番感歎,說道魔帝重現江湖,正逢江湖暗流洶湧,唯恐蒼生遭劫,便秉著行俠仗義之心,要以飛鴻劍法挑戰強敵,一心想和魔帝分個高下,這等心事如今怎可對人說出來,豈不是自不量力麼,想到此處,他終於微微搖頭道:「在下只是想向帝尊請教劍法,若蒙公子指點一二,也好有所進益,得罪之處,還請帝尊海涵。」

  楊寧雖然性子單純,但是這些日子經歷過不少風浪,再加上天生的靈覺,感覺林群的言語有些不盡不實,雖然覺不出這人有什麼惡意,卻也失去了繼續和他說話的興趣,便瞥了青萍一眼,示意她說幾句話將這人打發走。青萍還未有所表示,楊寧突然神色微變,也不和青萍招呼,雙手一按桌子,縱身從窗子躍下,青萍連忙撲向窗口,耳邊傳來馬匹長嘶的同時,眼中瞥見劍光閃爍,以及兩匹駿馬哀鳴到底的震駭場面。

  揮劍殺馬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白衣少年,這人身姿修偉,鳳目星眸,儀容秀美,雖然沒遇見略帶幾分陰柔,但可算得上是世間罕見的美男子,初冬季節,萬物凋零,景致蕭瑟,他卻披了一件鮮紅色的大氅,寒風冽冽中,衣袂當風,披風飛舞,宛若天地間最美的圖畫。便是青萍,一眼看到這少年,心中也不由一動,若非這少年手中還提著一柄滴血的長劍,眉目間更是帶著濃烈的殺氣,只怕青萍也不忍懷疑這少年竟會突然動手,殺了自己兩人的坐騎。

  楊寧躍到樓下,目光在口鼻之間仍然冒著熱氣的駿馬上停駐了許久,雖然並非一流的好馬,可是這也是他和青萍從幾十匹駿馬中特意選取出來的,數日相從,縱然心腸如鐵,也不免生出幾許依戀,更何況在他心目中,能夠將愛憎直截了當的表現出來的禽獸本就比尋常人都要值得重視一些。轉頭瞧向那膽大妄為的狂徒,楊寧原本冷冽的目光卻驀然緊鎖,這少年的風儀氣度,竟然令他想起了魂牽夢縈的影子,憶起棲鳳宮中,漫天飛雪裡,揮劍起舞時如火如荼的那人,若論相貌,這少年竟和火鳳郡主有著七八分相似,若論氣勢,那眉宇間縱橫的霸氣,竟也有郡主三四分影子。心中生出莫名的異樣,楊寧原本想要立下殺手報復的心意竟是漸漸淡了,將心中狂湧的激怒漸漸冷卻成冰霜一般,楊寧神色冷漠地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殘殺在下的坐騎。」

  那白衣少年品味著楊寧淡漠得彷彿聽不出殺機的語氣,面上顯出一抹傲然的笑容,朗聲道:「你別管我是何人,你一個江湖草寇,竟敢殘殺越國公麾下客卿將士,我既然知曉,就不能容你肆虐天下,你若是聰明識趣,不若束手就縛,念你武功不弱,我還可替你向越國公求情。」

  楊寧冷然瞧著這少年傲氣凌人的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縷輕笑,也不出聲,輕飄飄一掌向那少年胸前拍去,眼中原本的震撼神色更是無影無蹤,那少年早已聽聞楊寧的絕世武功,見他出掌,毫不猶豫地一劍刺出,劍勢縱橫如潑墨,山巒疊嶂中寓含著無窮殺機,明晃晃的劍尖劃出無數的軌跡,令人看不出這一劍的去向。

  樓上觀戰的青萍和林群,見狀同時高呼道:「好劍法。」他們都是用劍的高手,青萍的劍法在綠綺的琴音相助下可以和翠湖出身的顏紫霜一較高下,林群的劍法雖然不甚出名,但是法度森嚴,根基扎實,已經可以用劍氣傷人,若論劍法可算當世名家,所以這少年的劍法落在他們兩人眼裡,正如伯樂相馬一般,其中優劣一見可知,都覺得這少年的劍法可謂奇中有正,一派大家氣象。他們兩人這般替那高傲少年喝彩,林群身邊的兩個弟子以及酒樓上的客人也都高聲喝彩,當然這其中心思卻是不同,那兩個弟子不過是不忿楊寧的冷漠孤傲,所以雖然看不出其中深淺,卻也替那不知來歷的少年喝彩,而其他的酒客雖然大半是旅人,卻多半知道林群聲名,更有許多根本就是烏江人,自然也隨聲附和。

  彩聲如雷,那白衣少年越發振作精神,劍勢折轉迴旋,劍鋒所過處發出撕裂空氣的絲絲之聲,劍嘯如虎,竟有欲將楊寧一劍斬落頭顱的狠絕,可是就在這時,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掌已經輕輕按在了他的胸前,一股如冰之寒,如火之烈的真氣隨之湧入,摧枯拉朽地衝破了他的護身真氣,向他的七經八脈湧去。白衣少年眼中露出駭色,他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到楊寧出掌,這一劍更是竭盡所能也要攔阻住楊寧的掌勢,用盡了所有心血,更覺神意真氣與手中寶劍水乳交融,可謂是巔峰狀態的一劍,可是楊寧這輕描淡寫的一掌竟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毫無障礙地拍到了自己身上。

  若是任憑楊寧的內力湧入丹田,必定是經脈盡毀,武功全廢,心中了然這樣的後果,可是從這白衣少年心底湧起的卻不是恐懼和絕望,而是無邊無際的痛恨屈辱。眼前這少年不過比自己大上幾個月,雖然他的母親尊貴無比,可是同樣流著楊氏的血脈,本為手足至親,憑什麼自己只能做他的影子。這些年來,自己無時無刻不在苦練武功,可是到頭來竟然一招落敗,如果自己也有他那樣的出身,如果自己也有武道宗主為師尊,那麼慘敗的一定是這個真正的天皇貴冑。想到此處,白衣少年暴喝一聲,運用了本來絕對不應該使用的秘傳心法,雙眼頃刻間變成了血紅色,一張口,一道蘊含著真元的血箭向楊寧面目襲去,同時掌劍齊用,使出了兩敗俱傷的招式。

  楊寧在掌力侵入這白衣少年的經脈的一瞬,已經心中微動,這少年的內功心法雖然很少接觸,但是不論是內力走向,乃是真氣的性質,都和自己熟知的那一門心法相差無幾,雖然感覺到其中還隱隱有一絲不應存在的陰寒氣息,但是這仍然是楊家的嫡傳心法「六陽神功」。這門心法純正陽剛,雖然不是絕頂的武學,但是也可算的一等一的心法,楊寧雖然沒有練過,但是對其脈絡卻是瞭若指掌,這並非是隱帝西門烈的功勞,而是父皇楊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送給他的禮物,後來給火風發覺,卻也沒有收回,只是不許他習練而已。當然,楊寧修煉的內功本是更勝一籌,所以本就沒有修煉的意思,漸漸也就忘記了,直到日前重新見到柳天雕,才讓他記起那象徵父皇一片心意的秘笈心法。

  楊寧既然察覺有異,再加上那少年不顧一切施展傷損身體的邪門心法,那一口「碧血箭」並非易與,不僅包含真元,而且血氣中含有邪毒,若是沾染上一星半點,定會肌膚受損,再加上這少年經脈之中也生出一股潛力相抗,所以楊寧毫不猶豫地疾身後退,身影一晃已經脫身於那少年的劍勢掌力之外。眉峰微蹙,楊寧望著那少年蒼白如血的容顏以及唇邊的一縷血絲,冷冷道:「你不該習練這等邪門心法,最好將它統統忘記,否則終有一日,會和你原本修煉的心法衝突,令你走火入魔,生不如死。」

  白衣少年連連冷笑,眼中閃過不屑之色,道:「這些無需你過問,我武功不如你,但是你想要殺我也不是那麼容易,你若非目中無人,何妨和我真刀真槍的公平一戰,別憑著那鬼魅身法欺辱人。」

  楊寧心知六陽神功只有楊氏嫡系子弟才能修煉,而且不傳女兒,這少年既然也會這門心法,不是自己同父異母的手足,也是身份極高的族親,而且相貌氣度竟和娘親有幾分相似,雖然他對楊氏並無眷戀之心,可是心中千回百轉之下,竟也生不出一絲殺機。只不過楊寧畢竟性子孤傲,見這少年言語無禮,而且眼中仇恨之色極濃,心中也生出嗔念,聽到這少年仍然存心挑釁,便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說罷卻不曾出劍,信手一招,一聲刀鳴,幾個原本想到酒樓裡面打尖,卻遇上兩人阻住道路,不得不在外邊圍觀的旅人齊聲驚呼,只見其中一人腰間的佩刀脫鞘而出,竟是穩穩落入楊寧手中,隨即刀化長虹,捲起風雪無數,向那白衣少年攻去。白衣少年自然不甘示弱,將所學劍術盡情施展,劍勢或如江河滔滔不絕,或如山川層巒起伏,這一路從未在江湖上出現的「江山如畫二十八劍式」,正是初露崢嶸。只是楊寧的刀勢施展開來,卻如風雪交織,刀風凜冽中帶著刻骨的寒意,刀光流動,更是宛若雪舞蒼穹,竟然將這少年的劍勢全部壓迫住了,這一番刀劍爭鳴,絢麗凶險之處,卻也令觀戰之人目眩神迷。

  白衣少年卻越戰越是心驚,他本名楊影,原本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卻因為一樁陰謀只能成為楊寧的替身,從前楊寧沒有出現也就罷了,在得知真正的九殿下信王楊寧行蹤之後,他心中就生出無窮的恨意,這一次本是奉命前往江寧,為了正式露面人前做些準備,但是途中偷聽到楊寧行蹤暴露之後,便拋下所有隨從到了此地,就是想要和楊寧一拼生死。關於楊寧的武功經歷,他雖然知道不少,可是他一向自負極高,卻也不放在心上,最戒備的也不過是楊寧的劍法,因為聽說楊寧可以和當世數一數二的劍道宗師平月寒一較高下,卻想不到楊寧的刀法也如此驚人,令他心中生出更深的恨意和挫敗之感。

  楊影曾經隨侍刀王楊遠一段時日,更是曾經親眼見他施展刀法,現在想來,眼前這人的刀法或者威勢有些不如,但是其中變化瑰麗,卻又非是楊遠所及。楊影自然不知道楊寧此刻施展的刀法脫胎於滇王吳衡的烈雪刀法中的「回風舞雪」,雖然刀意尚有不足,招式更是只有神似,但是憑著楊寧在刀法上的造詣,卻也是神妙無比。吳衡的刀法已經臻至大成,雖然不如刀王楊遠,卻也可以一戰,楊寧施展這路刀法,比起吳衡來說也有許多差距,但是這些都不是楊影所能察覺的,這些年來,他雖然也是習文練武刻苦非常,但是比起資質過人,且心無雜念的楊寧來說,仍然相差甚遠,縱然楊寧沒有拜在武道宗門下,傳授楊影藝業的人沒有保留,兩人之間差距也是不可以道里計。所以激戰不過二十餘招,楊影已經是汗流浹背,若非憑著心中血氣強自支撐,而楊寧又殊無殺意,只怕他縱然不死也是重傷了。

  楊影雖然武功相差甚遠,但是從對面那冷漠少年從容自若的神態上看來,也知對手並未施展全力,可是敵人的手下留情卻不能讓他心中感激,反而更加生出怨恨來。都是皇室的血脈,都是庶出的皇子,憑什麼眼前這個少年可以壓在自己頭上,自己的母妃一生下自己就被處死,免得洩露自己存在的事實,楊寧的生母火鳳郡主生前身為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禮的貴妃,死後甚至有自己的陵寢,自己只能心驚膽戰地聽命於皇兄和越國公,這少年卻可以自由自在地縱橫天下,自己能夠追隨在堂叔祖逸王身邊,卻不能得到傳授刀法,而這少年卻可以得到武道宗主親傳,練就這樣一身絕世武功,就連想要誅殺他的各方勢力都只能束手無策,甚至將來一旦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就連唾手可得的滔天權勢都會被這同父異母的兄長輕易奪走。這樣一個人,如何可以和自己並存於世,可是自己卻殺不了他,甚至只能忍受著敵人的手下留情,對他來說這不啻是最難以承受的屈辱。

  想到此處,楊影心中越發生出毒念,竟是不再避開楊寧越發冷森的刀勢,連續以長劍硬接了數刀,刀劍相擊之聲宛若雷震,不過數招,楊影的面色已經變得慘白暗淡,一道血線從唇邊湧出,鑲金嵌玉的寶劍鋒刃已經崩開了細微的缺口,身形更是連連後退,顯然敗局已定,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楊影腳下驀然一個踉蹌,卻在地上一塊青石上絆了一下,立足不穩,倒在了地上,這時楊寧手中長刀正在當頭劈下,楊影面容不由露出驚恐之色,不由抬手作出阻攔之勢。這等情勢落在眾人眼中,皆不由發出驚呼之聲,便是青萍,雖然已經因為這白衣少年無禮狂妄而生出惱怒之意,也不覺有些惋惜。

  雖然一刀下去,就可將這不知為何眼露怨恨的少年一刀兩斷,但是楊寧性子絕頂高傲,原本已經約定是兩人公平相搏,縱然心存殺意,若是敵人不慎失足,他也定會暫時收手,絕不肯落下趁人之危的嫌疑,當然若是生死相搏,不能留手,結果自然有所不同,更何況他已經猜到眼前這白衣少年和自己有血緣關係,心中本無殺意,見狀刀勢一凝,停手不攻。就在這時,楊影袖中突然暴射出一蓬璀璨的銀針,疾如星電一般向楊寧射去,這時楊寧剛剛住手,正是漏出了一線空隙,而這些銀針宛若電閃一般,縱然是當面射出,也未必有幾人能夠躲閃過去,更何況楊影本是暗中偷襲呢?

  青萍站在高處,陽光下只見銀針如雨,心中巨震,雖然知道此時提醒多半已經遲了,仍然忍不住驚呼道:「子靜,小心暗算。」話音未落,身形已經化作紅雲,掠出空中,柳腰折轉,向下輕飄飄的滑落。

  楊影射出銀針的瞬間,楊寧的一雙鳳目已經冷酷如冰,衣袖輕拂,那一蓬銀針倒折激射,速度比來時更快了幾分,堪堪貼著楊影的身軀沒入泥土,若非楊影在出針之後已經翻滾數匝,只怕已經自作自受。眼看暗算失手,楊影魚躍縱起,逕自向酒樓邊上的柳林逃去,身法快捷靈巧,不過數息,已經到了林邊。楊影心中不由狂喜,只要衝進柳林,他就可以跨上原本散放在林中的坐騎逃生了,豈料正在這時,他只覺一股巨力突如其來,正拍在自己的背心,「哇」的一聲,楊影吐出肺腑中的一口淤血,身軀軟軟倒在地上,勉強翻身看去,正瞧見背著陽光走來的清峻孤傲的青色身影。

  楊寧冷冷瞧著胸前儘是鮮血的楊影,眼中儘是瘋狂的怒意。他並非恪守道義的正人君子,昔日負傷之下和平煙交手,也曾在落敗之後以髮簪當作暗器偷襲平煙,若非平煙經歷豐富,只怕已經被他所傷。所以楊影這等手段在他看來不過是兒戲罷了,再加上他本就沒有一絲鬆懈,所以才能即時反擊,更用遙空一掌,將楊影擊成重傷。但是這樣的結果卻並不能給他帶來絲毫歡喜,他本來對這狂妄傲慢的少年存了一些不願明言的情誼,所以才會手下留情,楊影的偷襲暗算徹底激怒了他,在他心目中,本就對血緣之親看得極淡,除了娘親之外,根本無人可以牽動他的心緒,所以此刻震怒之下,心中已經生出了難以遏制的殺機。

  走到楊影身邊,毫不猶豫地揮刀斬落,毫不理會楊影眼中的絕望和憤怒,楊寧沒有一絲心軟。眼看就要手起刀落,耳邊卻傳來三聲遠近不同的暴喝聲道:「刀下留人。」既而又傳來破空吼聲,楊寧眼中瞳孔驀然緊縮,靈覺驟然高漲,將身外數十丈內情勢盡數掌握,同時出聲阻止他殺人的除了酒樓上的林群之外,還有兩人,顯然正在全速向自己身後逼近。速度宛若風馳電掣,顯然是絕頂的高手。雖然這三人都不可能阻止他下手殺了眼前這個白衣少年,可是或許他們也清楚吧。所以除了林群沒有動作之外,另外兩人的身形明明是衝著青萍而去的,耳中傳來的破空吼聲,分明是一種獨門暗器「破風錐」出手的聲音,如果自己下手殺人,這片刻的遲疑,有可能青萍已經被那兩人一舉襲殺,雖然自己事後可以殺盡敵人,又有何益,別說這幾個人,就是千人萬人,又怎抵的過這如同親姐一般的少女性命。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楊寧倒飛而回,後發先至,如同魅影一般擋在了青萍身前,長刀電閃,錚錚錚,四聲輕鳴,四枚烏黑的毒錐暗器已經中分落地,這時,那疾馳而來的兩個藍衫人已經到了近前,正欲開口說話,眼前已經閃過一道奪目的刀光,初時沉凝平穩,既而風雲突起,宛若狂瀾乍起,宛若奇峰突出,威陵天下,莫敢不從,那兩人眼中都閃過震駭之色,同時驚呼道:「王者神刀!」

  驚呼聲中,這兩人毫不猶豫地雙手齊動,一道道錐影射向席捲天下的刀影,身形更是向後疾退,可是楊寧手中的刀勢越發暴漲,將精鋼淬毒的破風錐攪成粉碎,如影隨形一般向那兩人罩去。只是這短暫的阻攔,這兩人各有一手已經裝上了精鋼鬼爪,身形倏忽分合,向楊寧撲去,三人身形糾纏在一起,爪刃相交,聲聲淒厲,令人聞之心悸。刀光雪浪中紅霞迸現,不過片刻,兩個藍衫人已經踉蹌後退,刀光卻是盤旋往復,向兩人頸項繞去。眼看這兩人命在須臾,一道劍光宛如長風破浪一般自上而下向楊寧襲去,隨之而來的是林群平和的聲音道:「帝尊手下留情,有話好說。」說話間劍氣刀光此起彼伏,楊寧這一刀連挫強敵,終於後力難繼,刀光一黯,楊寧停手掠退,長刀斜指,將三人隱隱壓制住,目光冷若冰雪,寒聲道:「林群,你還想和我交手麼,這一次可是會生死立判,在下絕不會手下留情了。」

  林群強行壓抑住胸口的鬱悶感覺,微笑道:「帝尊見諒,林某怎敢和閣下為敵,只是不忍見這幾位朋友就這麼死在帝尊手下,還請閣下網開一面,容許他們致歉謝罪,這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林某不敢坐視不理。」

  楊寧冷冷一瞥,卻不言語,目光轉移到那兩個不速之客的身上,一雙眸子已經冰火交融,週身上下更是透出沉凝的殺機,令人覺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兩個藍衫人都是三十多歲年紀,相貌雖不相似,但是流露在外的氣度都是一般冷肅陰沉,見狀皆是心頭微沉,其中一人連忙長揖道:「敝上少年意氣,得罪閣下,我二人是少爺身邊近衛,願替其向閣下謝罪,若有何等懲罰,皆願代少爺承受,唯請閣下手下留情,容圖我等後報。」

  楊寧還未言語,身後卻傳來青萍的聲音道:「你們要救自家的主人,就可以向我出手麼?縱然子靜饒了你們,還要看我劍絕尹青萍是否有這番雅量呢?」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青萍立在楊影身邊,純鈞劍正指著楊影咽喉,雖然容顏被帷帽所阻,看不見神情,但是週身上下洋溢著冰雪一般的凜然殺機。這時候,才有人想起這個女子也並非易與,赤壁一戰之後,在江湖上已經有了女修羅的煞名。

  兩個藍衫人心中巨震,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凜然道:「青萍小姐還請不要魯莽,我家少爺身份貴重,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兄弟陪葬不說,只怕小姐也未必能夠安然無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姐還請三思而後行。」

  青萍聞言不由冷笑,她也發覺了這白衣少年氣度風采不凡,更有著豪門世家的傲慢氣息,再加上這一對厲害的近衛,恐怕不是尋常人物,若是自己殺了他,多半會遭遇報復,可是想到方才險些被毒錐所傷,若是自己失手落入這兩人手中,他們多半會以自己脅迫子靜,這等事想起來也覺火冒三丈,她本就是剛烈性情,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若非如此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出面挑戰顏紫霜,所以聽了這兩人的威脅,不僅沒有膽怯,反而刻意將純鈞劍向下壓了些許,一縷鮮血從楊影頸子上緩緩滴落,一滴滴彷彿滴在人心頭上一般。

  兩個藍衫人見狀就要撲上,但是眼前刀光閃動,瞥見楊寧冷漠淡然的眸子,便再也不敢擅動,更覺身外的壓力越發重了幾分,不禁汗如雨下。

  林群目光微閃,長聲道:「青萍小姐還請息怒,今日帝尊與小姐偶經烏江境內,林某忝為地主,原本有意替兩位洗塵,想不到卻遇上這等煩心事,這位公子雖然無禮冒犯,但想必是少年氣盛,未必有什麼惡意,這兩位兄台方才也不過存了圍魏救趙之意,並非當真有意得罪小姐,林某雖然不才,這一身劍術還差強人意,門下還有些弟子相助,若是和這兩位兄台連手,雖然不能和帝尊相提並論,但是糾纏起來,只怕阻了兩位行程,不如化干戈為玉帛,讓這位公子向兩位致歉,就此解開這個過節如何?」

  青萍聞言微微蹙眉,她自然聽得出來,林群話語綿裡藏針,這烏江一帶幾乎儘是他的門下,如果糾纏起來,當真是麻煩透頂,若是兩人無牽無掛也就罷了,可是相距二十里外,還有伊不平等人偽裝的商隊呢,如果遭到池魚之殃,自己等人的苦心就都白費了,雖然林群未必知道自己兩人的顧忌,但是顯然他已經發覺了異樣。

  青萍猶疑之下,忍不住目光飄向楊寧,雖然兩人同行,大多事情都由她做主,楊寧是不會違逆她的心意的,可是到了這樣凶險的時候,她終究還是想聽從楊寧的心意。

  楊寧目光沉凝,漠然瞧了林群一眼,目光又在楊影蒼白猙獰的面容上掠過,然後毫不猶豫地出刀,林群以長劍攔阻,但是楊寧袖中一道青光悄然滑出,破去林群劍勢,刀光迤邐如飛雪,毫無聲息地從一個藍衫人胸前劃過,鮮血迸濺,另一個藍衫人一聲慘呼道:「師兄。」刀劍易勢,一刀封住林群劍路,凝青劍薄如柳葉的劍鋒已經刺透了那人的咽喉。

  輕而易舉取了兩人性命,楊寧不理會林群暴怒的攻勢,掠身而退,冷冷道:「青萍,放了他吧。」

  林群原本因為楊寧在他眼前殺了兩個藍衫人,自己卻無能為力而心中狂怒,但是聽到這少年冷若冰雪的聲音之後,卻不由怔住了。只見楊寧目光沉凝如寒冰,神色漠然地道:「既然他的近衛願意替他接受懲罰,那麼我便成全了他們的忠義,姐姐,放過了他吧,今日之事,一筆勾銷,如若再犯,再殺不遲。」

  聽到楊寧這番話,林群不由愣住了,方纔那兩個藍衫人雖然口口聲聲請罪,可是平常人聽了卻不會當真,想不到這少年魔帝竟然以此為由誅殺兩人,然後釋放了那魯莽無禮的白衣少年,這等行徑當真匪夷所思,卻又令人無話可說。

  青萍心中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收劍飄然而退,身影一閃,已經回到楊寧身邊,但笑不語。

  楊影在楊寧動手殺死兩個藍衫人的時候,雖然目中閃過悲憤之色,但是仍然強忍不肯出聲,免得失去尊嚴,想不到楊寧卻又輕輕將自己放過,想到自己的性命竟然是兩個親信侍衛所換,只覺得怒火上湧,連吐數口鮮血,眼前一黑,已經昏迷過去。

  瞧見這等慘況,不論是林群還是其他觀戰之人,都覺兔死狐悲,只覺這少年魔帝果然心狠手辣,這等誅心的法子殺人不見血,比起當真殺了那白衣少年,卻是更加冷酷狠毒。

  楊寧卻不理會眾人的目光,緩緩走到借刀的路人身側,也不管他微微發抖的恐懼模樣,將已經有些崩口的鋼刀納回原鞘,淡淡道:「刀不好,有機會重新買一把。」說著隨手取出一塊金子塞到那人手中,然後走到兩匹早已冷透的坐騎身邊,取下自己和青萍的包裹,轉頭向江都方向的驛道走去。青萍掠到他身邊,接過自己的包裹,嗔道:「馬匹沒有了,莫非當真要步行麼?」

  楊寧停住腳步,微微皺眉,對他來說有馬無馬差別不大,但是若要青萍一路步行,可是太辛苦了,更何況還要保持和伊不平他們的距離呢。正在猶豫的時候,一眼看到了柳林中正低頭吃草的一匹坐騎,白馬金鞍,華麗非常,想到楊影當時的舉動,微微一笑,指著那匹白馬道:「姐姐,他殺了我們兩匹馬,我們就收下這一匹如何?」

  青萍其實也已經想到,不過是想讓楊寧說出來罷了,目光在那匹白馬身上凝注,只覺此馬神駿非常,一身皮毛如霜雪一般,竟無絲毫雜質,越發喜愛,上前挽住馬韁,伸手輕拂馬首,那駿馬初時煩躁不安,但是在青萍撫摸之下,竟然漸漸安靜下來,青萍心喜,正要回頭喚子靜和自己同騎。卻聽見有人大笑道:「子靜公子可是缺少坐騎麼,此去金陵,道阻且長,若是和青萍小姐同騎,雖然享盡艷福,只怕耽誤了行程,練某奉了主上之命,以名馬寶劍相贈,還請子靜公子和青萍小姐笑納才是。」

  青萍回過頭去,不由心中震驚,只見楊寧面寒如冰,身前站立一個黑衣青年,長髮披肩,背負長刀,容貌俊秀,唇薄如削,身後卻是一匹黑色烏騅馬,神駿不在那匹白馬之下,馬上也是一副華麗的鞍韉,旁邊懸著一柄熟悉至極的長劍,正是自己丟落在黎陽城的隨身佩劍,而那青年正是燕王世子羅承玉的親信屬下,刀魔練無痕。
sintanrove 發表於 2008-12-4 18:12
第九卷 神龍見首 第七章 真情假意


  楊寧冷厲的目光在練無痕身上凝注了片刻,舉步走到烏騅馬之前,仰首望向那雙銅鈴也似,且黑白分明的馬眼,唇角露出一抹從容淡漠的微笑,只在這轉瞬之間,他已經從冷酷無情的魔帝變成了雍容華貴的天皇貴冑,帶著疏離的神色,鳳目睥睨之下,透射出無窮的威嚴,惟有一雙幽深冰寒的眸子,卻是透出地獄一般的烈焰,令得不小心撞見的人頓覺失魂落魄。就連這匹神駿無比的烏騅馬也開始不安起來,不時地扭動著馬首,似乎想要避開眼前這人。

  練無痕瞧在眼裡,也覺縷縷心寒,雖然從聽濤閣一戰之後就知道自己不是這少年的對手,可是過去的這段時日,少年所經歷的一切他已經知道許多,顯然這少年雖然連遭挫折,鋒芒卻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如同經歷過烈火鍛燒的寶刀名劍一般,越發顯出耀眼的光輝。他是羅承玉的心腹,也是除了吳澄、西門凜之外,唯一真正確知楊寧真正身份的人,羅承玉相信他不會擅自違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會特意將這次的任務交給他。而練無痕的想法也和西門凜等人不同,他出身江湖,從前更是以殺手為業,生性瀟灑無稽,如今成為燕山衛的天組高手,不過是因為受挫於刀王楊遠,才會為了追求刀法的更深境界,刻意選擇了和從前不同的生活。自從因緣際會投入了羅承玉麾下之後,練無痕雖然得到重用,但是大半心思仍然放在武功上面,並不像西門凜一般為了維護羅承玉的地位費盡心思,所以對於楊寧,他有好奇,也有戒備,卻沒有那種除之而後快的執念。

  即使如此,練無痕對於楊寧也是戒備多過好感,畢竟上一次的見面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聽濤閣裡面那宛若撲火飛蛾的瘋狂,令他至今記憶猶新,這樣一個人真的是火鳳郡主的血脈子嗣麼?他在南下之前,心中其實還是有些疑惑的,直到這一刻,感覺到楊寧與生俱來的尊貴威嚴,他才真正確認了這個少年的身份,再無疑慮,只是新的疑念再度升起,如果此人和自己侍奉的主上為敵,會是什麼樣的慘烈結果呢?想到此處,練無痕便覺十分不安。

  在楊寧刻意的威壓下,那匹千里挑一的駿馬越發不安起來,甚至四肢都開始有些抖顫,練無痕心中不忍,長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還請公子手下留情,此馬乃是殿下親自所選的良驥,但畢竟不是龍駒,公子威嚴天生,若是為了折服此馬,傷及此馬的精神,驚弓之鳥乃是前鑒,只怕日後天下就少了一匹千里馬了。」一邊說著,一邊釋放出真氣阻攔楊寧身上溢出的若有實質的先天真氣。

  兩人真氣稍一接觸,楊寧卻陡然真氣內斂,練無痕早有準備,幾乎同時收手,並沒有像軒轅台的那一次險些收斂不住,楊寧眼中閃過欣賞之色,淡淡道:「你的武功大有進步啊,怪不得他敢派你來見我,就不怕我折斷他的左膀右臂麼?」

  練無痕從容笑道:「公子言重了,殿下與公子軒轅台訂交,雖然聽濤閣有些許誤會,在公子是一諾千金,不便留手,在殿下是生死關頭,不能不反擊,雖然其中多有損傷,但是所幸殿下和公子都安然無恙,殿下每思及此事,都慶幸萬分。公子以雙絕相托,殿下不顧冒昧,親自延請兩位小姐北上,待若上賓,不曾有絲毫失禮,縱然青萍小姐不解殿下一片苦心,擅自逃走,殿下也未曾怪罪綠綺小姐,反而親自替綠綺小姐療傷,延醫調理身體,這等深情厚誼,殿下雖然無心邀功,但是無痕身為殿下侍衛,卻不能不代主上向公子剖白肺腑。赤壁之變,並非殿下主使,西門統領誤會殿下心意,將公子當成威脅,因此有意借刀殺人,這等事雖然有違殿下本意,但也是西門統領苦心孤詣,為了殿下的安全著想,才會一錯再錯。殿下知曉其中原委之後,雖然也想重重懲處西門統領,但是念在西門統領有功在身,殿下身為信都之主,也不能不公平決斷,只能革去西門統領的職務,命其戴罪立功,沒有深究其罪。還請公子念在殿下身不由己的苦衷,不要因此心生怨忿才好。」

  楊寧默然良久,淡淡道:「這是羅承玉要你轉達的心意麼?」

  練無痕搖頭道:「殿下並未如此說,只是要無痕親自送上寶馬烏騅,和青萍小姐遺落的佩劍,殿下說,經過赤壁之事,只怕公子和青萍小姐都不會再心甘情願的去信都相見了,他也不願強人所難,所以令在下送上程儀,以助兩位行色,山高水長,日後自有相見之日,只盼到了那一日彼此之間能夠再無芥蒂。」

  楊寧仔細聽著練無痕這番話裡有話的言辭,一字一句都是義氣深重,若是換了他人聽了多半只能欣然接受,但即使是他這樣不諳勾心鬥角的人聽了,也聽得出其中的深意,親切中透著淡淡的疏離,卻是將他當成需要籠絡的人對待了,而且雖然言辭委婉,卻明確表示了峻拒之意。事情到了這般地步,他絕不相信羅承玉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雖然他從未承認過,但是也從未刻意掩飾過,即使西門凜將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可是即使是他,也能夠感受到西門凜對羅承玉的忠心,還有眼前這個練無痕,雖然武功不如自己,可是仔細想來,已經是難得的高手,更是深得羅承玉信任的侍衛,只怕自己的身份在他眼中也不是什麼秘密了,不論是西門凜的背叛謀害,還是練無痕的拒之門外,豈非都是羅承玉的心意。雖然早有準備,可是想到重返朝思暮想的幽冀故土,終究是自己不能企及的夢想,楊寧仍覺心灰意冷。

  捕捉到楊寧眼中一掠而過的痛楚和絕望,練無痕心中微動,雖然不明白羅承玉為何前後行徑不一,但是不論是從前的殷切期望還是後來的婉言相拒,練無痕都能夠感覺到世子殿下的誠摯心意,只是卻不知道這位九殿下,是否能夠明白世子殿下的一片真心了,只盼這人不要和那些虎視眈眈的野心家一般,也對世子殿下視若寇仇吧。

  只是出乎練無痕的預料,這一絲軟弱幾乎是轉瞬就消失在楊寧那深如淵海的眼瞳中,楊寧仰首輕歎道:「也好,上一次以寡敵眾,以致失手,未能取世子殿下的性命,已經是在下生平奇恥大辱,若是再度相見,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動了殺機,相見爭如不見,也免去彼此心魔糾纏。不知他命你送來寶馬佩劍,可曾說過什麼時候送綠綺姐姐回來,當日在下重傷垂死,因為敬重世子殿下胸懷光明磊落,冒昧以兩位姐姐相托,如今在下既然已經生還,這番托付自然無需繼續了,練兄以為如何呢?」

  練無痕望著楊寧淡漠深邃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緊,自己畢竟看輕了這少年的堅忍,說來也是,能夠身為魔帝儲貳,豈是尋常人物,更何況這少年的身上還流著那位奇女子的血液呢。平靜了一下心緒,練無痕恭謹地道:「綠綺小姐在黎陽不顧自身安危,貿然施展天魔琴音,以致內傷加重,雖得殿下救治,卻是病勢纏綿,縱有岐黃妙手,也需三年兩載的時間調養才能痊癒。子靜公子與青萍小姐遨遊天下,逍遙自在,若是綠綺小姐隨行,卻不免辛苦勞頓,舊傷難癒,殿下之意,綠綺小姐不妨在信都多住幾年,等到身子大好之後再和兩位相見不遲。」

  楊寧心中不禁冷笑,這些日子,他聽青萍和越仲卿的談話,已經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勢一觸即發,兩三年之後,只怕羅承玉已經穩據燕王王位,到時候權傾天下,縱然不起兵反叛,也是無人可以約束,自己一個江湖浪人,如何還能與割據幽冀的燕王為敵,除非成為傀儡,甘心受人擺弄,才有些許可能吧。只是不論羅承玉所言是真情還是假意,這幾年綠綺姐姐都只能成為人質留在信都了。

  想到此處,楊寧眉宇間掠過嘲弄之色,那人不愧是娘親的義子,手段高明,滴水不漏,將自己所有的反抗可能都消滅於無形之中,縱然自己當真有心和他一較高下,憑自己這等淺薄的心智,只怕也是一敗塗地的結果吧。娘親從未給過自己和他為敵的機會,就連自己唯一有所可能的報復手段也給承諾限制住了,只是娘親和那人仍然輕視了自己,這燕王王位別人珍若拱璧,自己卻只當是敝履一般,榮華富貴又豈是自己所求,自己心中奢望的,也不過是娘親的一聲讚許,幾許溫情罷了。

  當然,自始至終,楊寧也未想過羅承玉會失敗的可能,不論越仲卿如何旁徵博引,信誓旦旦,他只相信,娘親寄予厚望的義子,自己曾經心生仰慕的兄長,並非那般易與之人。

  心中千回百轉,最終楊寧只是漠然道:「也好,我令人轉告世子殿下的話想必已經傳到了新都,羅承玉若是欺負了綠綺姐姐,我必親手取其性命,就是你們這些人,也一個個都要替綠綺姐姐陪葬,還有,你別忘了替我轉告他,他別以為這樣就可以威脅於我,我不過是念在昔日一點情分,才不和他為難,如果幽冀上下,再有任何人敢冒犯於我,我便親赴信都,殺個血流成河,你記清楚了麼?」

  練無痕淡淡一笑,雖然心知楊寧的話語並非僅僅是威脅,但是在羅承玉身邊數載,他早已深知主上的性情,別說世子殿下對綠綺小姐頗為鍾情,即使沒有這些情分,以及雙絕和幽冀的淵源,世子殿下也絕不會這般直白的用一個女子脅迫對手,對於敵人,在其能夠發難之前,世子殿下總是已經斷絕了那人的所有生路,而後一擊致命,是絕不會落人以口實的。就是他方才暗中威脅楊寧和青萍的這番話,也是他根據形勢自己揣摩出來的,羅承玉除了令他送上寶劍名駒之外,就只有寥寥數語,吩咐他向楊寧致意而已,當然這其中他也留意了言辭,斷然不會讓人抓住把柄的,縱然羅承玉親耳聽到,也只能苦笑一聲而已。

  心中通透如冰,練無痕不卑不亢地道:「公子武功絕世,假以時日,必定是一代宗師,別說殺得幽冀血流成河,就是轉戰天下,伏屍百萬,也未必不行,只是郡主之後,幽冀未有恃強凌弱之人,也未有貪生怕死之輩,公子若佔著道理,縱然孤身前來,也無人敢傷及公子毫髮,如果公子無故逞兇,縱然是三尺孩童,也敢仗劍阻君道路,綠綺小姐,才貌無雙,品性高潔,七弦古琴善奏高山流水,殿下乃是知音之人,愛之惜之猶恐不足,焉有加害之理,子靜公子與青萍小姐儘管放心,在殿下身邊,綠綺小姐定會安然無恙。」

  楊寧終究不善言辭,被練無痕綿裡藏針的這番話堵得再也說不出話來,此人又不是他可以輕易震懾的尋常對手,臉色不禁越發冰寒,左手不由緊緊握住了袖中的凝青劍,雖然隔著劍囊,但是幾乎可以感受到那切金斷玉的劍鋒之利,也可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良久,終於忍住心頭之火,冷然別過頭去,楊寧漠然道:「你去吧,若是再多言多語,只怕無人可以救你性命了。」

  練無痕也知楊寧心中必然震怒非常,雖然性情張揚,悍不畏死,卻也不想這個時候再激怒楊寧,便略一彎腰,就欲離去,腳步還未移動,青萍卻揚聲道:「練侍衛何必如此急於離去,子靜雖然准許你走了,我還有話未說呢。」

  練無痕眉頭微皺,昔日他隨羅承玉北上途中,與綠綺青萍都是日日相見,自然知道兩女的性情,綠綺清冷婉約,縱有不滿之處,不過是蹙眉輕歎而已,只要不損及尊嚴,並不會過分強求,青萍卻是不同,雖然重傷未癒,卻是時時挑釁,當真是烈火性情,方才沒有顯身之前,他就擔憂青萍會出言不遜,可是沒有想到,青萍任由楊寧和自己交涉,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他原本以為此女轉了性子,此刻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方才多半是為了顧及楊寧顏面,青萍才會沉默寡言,眼下見楊寧言語受挫,這女子自然不肯甘心,這不是出面挑釁來了麼。只是他心中雖有此念,卻也只能苦笑道:「青萍小姐還有什麼吩咐,練某洗耳恭聽就是。」

  青萍抬手取下帷帽,露出清麗秀美的容顏,卻是柳眉倒豎,鳳目生威,指著練無痕冷然道:「也算不上什麼吩咐,只請你轉告貴主上一言,叫他別欺負子靜老實,姐姐善良,要知道我尹青萍可不是好欺之人。也不知道那羅承玉用了什麼詭計,才騙得我姐姐肯留在信都,這也罷了,雖然我不願承認,但是你家殿下的確是個謙謙君子,想必也不會對姐姐無禮,再說畢竟當初是子靜之意,才讓我和姐姐落入你們世子殿下的手上。但是西門凜在赤壁背信棄義之舉,難道也是一兩句道歉就可以揭過的麼?若非你是奉了姓羅的諭令前來求和,打狗還要看主人面,我們才不得不放過你這一次,否則豈能容你在這裡滔滔不絕,效仿蘇秦張儀說客行徑。但是既然世子殿下有意求和,總不能只用一匹馬當做賠罪之禮吧,這柄佩劍原本就是我的,如今你們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若是不多拿出一些誠意來,索性我就擒了你,然後讓你的主子用我姐姐來交換。若是世子殿下覺得不合算,最多我們多擒幾個像你一般的鷹犬,想必羅承玉也不會不顧忌你們這些心腹的性命吧。」

  練無痕聞言不禁瞥了楊寧一眼,卻見楊寧神色不動,這才放下心來,大笑道:「久聞洞庭雙絕,琴絕如清水白蓮,纖塵不染,劍絕如帶刺玫瑰,嬌艷解語卻又扎手,如今一見果不其然,小姐精明能幹,子靜公子性情如渾金璞玉,若得小姐相輔,想必不會輕易遭了小人暗算。只是小姐這等聰明人,卻怎麼也會被姐妹之情蒙蔽雙眼呢?世子殿下與子靜公子雖然有舊怨前嫌,但是彼此終究是惺惺相惜,將來未必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反而是有些人居心叵測,存心不良,今日唆使林大俠前來就是一例,這位貴公子狂妄冒犯也是一例。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姐不要忘記尊師清絕先生原本是郡主幕中軍師,雙方之間並無深仇大恨,何必針鋒相對,致令親痛仇快呢?再說子靜公子也曾經和我家殿下以兄弟相稱,想必明瞭殿下品性胸懷,莫非子靜公子當真以為殿下留下綠綺小姐,是有心相脅麼?」

  青萍聞言語塞,想起師尊清絕先生和幽冀的淵源,今日若非是因為子靜,只怕自己姐妹會歡歡喜喜地留在幽冀呢,想到此處只得忿然頓足,不再多言,卻轉頭看向楊寧,等待他的決定,她雖然可以用言詞說服子靜,但是最後的決定仍然需楊寧親決。

  楊寧沉吟良久,方歎息道:「他自然不會用綠綺姐姐脅迫我的,我明白他不是這樣的人,只是他卻也知道,若真的出言相脅,只會弄巧成拙,如今他什麼也不必多說,卻已經足以威脅我了。」

  練無痕心中微震,原本還有千言萬語可以辯駁,但是楊寧這淡淡的一句話,就已經令他啞口無言,的確,這正是羅承玉的真意,若是當真以綠綺威脅,只怕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少年多半會拚個魚死網破,就如同當日挾持雙絕迫楊寧行刺羅承玉的那些人一般,最後的結果不過是死無葬身之地罷了。反而是什麼都不說,才是對這少年最大的威脅,只是這些心思是他這堪稱心腹之人苦思冥想良久才想通的,而這少年卻是一語道破,令練無痕無話可說之餘,也覺心驚不已。如此資質,不愧是火鳳親子,魔帝真傳,如果這人和主上為敵,只怕縱有千般手段,萬種心機,在這少年面前也未必能夠派上用場,直到此時,練無痕才明白為何羅承玉命自己向楊寧示好,這般人物,雖然不易結交為友,但也不要敵對才好,西門凜未能達到目的,反而結下如此大仇,只怕前途堪虞啊。

  但是到了這時,縱然舌綻蓮花也無法改變楊寧的想法,練無痕自然也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以並沒有出言辯解,只是淡淡一笑道:「日久見人心,子靜公子將來必能明白殿下的苦心,不過青萍小姐說的也沒有錯,只是這一匹馬自然算不上厚禮,只是練某匆匆而來,身邊並無他物,就只有這一塊令牌可以相贈,還請子靜公子笑納。」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塊燕山紅玉所製的令牌遞給楊寧。

  楊寧目光一掃,只見這令牌上面的一行銘文鐫著「燕山勒石,易水歌悲」,其下一行小字,卻是練無痕的名字身份,銘文曲金斷玉,鐵劃銀鉤,正是火鳳郡主的字跡,那行小字雍容俊逸,藏鋒內斂,雖不知是何人所書,但是觀字知人,楊寧心目中已經泛起一個模糊的影子。

  雖然不知幽冀內部的情形,但是這樣一塊玉牌的貴重楊寧還是心知肚明,練無痕身為天組高手,這塊玉牌既然是他的身份信物,可令人在幽冀往來自如,別說贈給他人,就是不甚失落也是大罪一樁,楊寧本來不願接受這塊玉牌,免得和幽冀牽連過多,可是想到練無痕這番心意,竟然覺得不忍拒絕起來,似乎從彭澤之後,他的心腸軟了許多,總是忍不住替人著想起來,輕輕一歎,楊寧接過令牌,漠然道:「令牌權作信物,綠綺姐姐歸來之日,自當原璧奉還。」

  練無痕以身份令牌相贈,原本是自作主張,縱然是羅承玉,也不曾想過以一塊令牌牽絆住楊寧,幽冀上下,大概也只有他有這份膽量,擅自將一刻不可離身的玉牌轉贈給人,見楊寧目光雖然漠然,但是光芒流離,顯然是內心掙扎許久,竟是接了過來,即使是練無痕這等人物,也覺得有些得意,當然不敢流露出心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幽冀在天下各大都邑均有明暗人手,子靜公子若有所需,只需以令牌相召,他們自會遵命而行,就是有用到練某之處,練某一人一刀,都願為公子效力。」

  楊寧眼中閃過嘲諷之色,接下令牌不過是看重練無痕的膽量,他一人一劍,足可縱橫天下,何須別人相助,只是這等想法,卻也無需和別人說起,微微頷首,眼中卻閃過一抹惋惜之色,距離聽濤閣一戰雖然時日不久,但是眼前這人胸襟氣度都越發不羈狂放,想必刀法的進境也是不小,只可惜自己還要趕路,要不然能和這人再較量一下刀法,倒也是一大樂事,想到此處,楊寧身上不禁湧起戰意,一雙眸子也變的流光溢彩。

  練無痕也是絕頂高手,若論刀法,和楊寧也有一戰之力,感覺到楊寧身上突然爆發的戰意,第一個想法就是拔刀挑戰,若能見識一下方才楊寧那宛若飛雪漫天的綺麗刀法,想必定會受益無窮,但是此心一起,眼前卻浮起羅承玉雍容淡雅的身影,自己受命前來,是為了彌合殿下和子靜之間的關係,如果現在出手挑戰,只怕會讓楊寧誤解了殿下的誠意,他既然有心侍奉燕王世子,那麼就不可明知故犯,更何況若是匆匆一戰,就如蜻蜓點水一般,難以盡興,倒不如另覓良機,戰一個酣暢淋漓,豈不快哉。想到此處,將心中戰意斂起,長揖拜別道:「練某冒昧,阻撓了公子行程,山高水長,自有相見之期,練某先行別過,公子刀法如神,他日相逢,還請公子不吝賜教。」

  楊寧心中千回百轉,也覺此時不適合交手,淡淡道:「也好,對了,你是如何知道我們要去金陵的?」想到練無痕屢次提及自己行程匆忙,楊寧不由有了疑問,便隨口一問,他不覺得其中的嚴重性,青萍卻是知曉的,莫非自己等人的行跡都被幽冀察知了麼,那豈不是太危險了,想到此處,青萍忍不住握緊純鈞劍,眼中殺機一掠而過,倒是楊寧目中坦然,並無異樣。

  練無痕微微一笑,卻不答話,轉身沒入柳林,人影消失的瞬間,空中卻傳來一縷若有若無的歌聲,只是如風遠去,不過片刻,已經低不可聞,但是其中那一句「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卻是清晰可聞。

  青萍不禁臉色微變,這首詞本是她和楊寧、伊不平等人去取秘藏的路上抒懷所唱的,此刻練無痕一語道破,顯然不僅知道了自己一行去巢湖取寶的事情,甚至也知道伊不平到金陵的目的,心意千回百轉,卻瞥見楊寧幽深沉靜的眸子,只覺得一顆芳心瞬間鬆懈下來。不論燕王世子求和之意是真是假,但是今番都不會揭破這個秘密,自己又何必擔憂呢?想到此處,青萍不由嫣然一笑,牽過那匹白馬,翻身而上,馬鞭輕甩,叫道:「子靜,我們比試一下坐騎的腳程吧。」,說罷揮鞭策馬狂奔而去,沿途留下銀鈴一般的笑聲。楊寧得知綠綺消息,已經心中安定,再加上羅承玉的示好,不論信或不信,都覺得解決了一樁心事,見青萍消去疑慮之色,便也縱身上馬,追趕而去。不知是這匹烏騅馬更為神駿,還是青萍有意相讓,不過片刻,已經追上了青萍,兩人並轡策馬,人如美玉馬如龍,直到身影被煙塵淹沒,仍有許多人怔怔望著這一對少年男女的背影,良久不能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林群才清醒過來,茫然將長劍歸鞘,直到此刻他才清楚魔帝兩字的含義,那是冷酷無情、任性妄為的代稱,自己這般人物根本不曾放在他的眼裡,就在自己的面前,他毫無顧忌的殺死了白衣少年兩個武功超絕的親衛,卻放過了那個白衣少年,雖然是斬草不除根,卻沒有給人一絲心慈手軟的錯覺,那是徹底摧毀對手的鬥志的一種手段,林群可以感覺到其中的殘忍意味,卻連聲討的可能都沒有,那兩人施展暗器偷襲青萍在前,雖然是為了救人,但是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的舉動,更何況魔帝是在公平對決中殺了兩人,這件事情說到那裡都是白衣少年主僕的不對。

  而更令林群擔憂的是那自稱燕王世子侍衛的黑衣青年,他對待曾經刺殺自己主上的魔帝的態度太過曖昧,不合情理即為妖,這樣的事情被自己見到,已經不知是福是禍,那黑衣青年臨去之時,曾經暗示自己前來阻攔魔帝與劍絕的行程是某人的陰謀所致,雖然他模糊其辭,但是林群想來想去卻覺得頗有些道理。只是他卻絕對不願意相信心懷蒼生的顏仙子會有心利用自己,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顏紫霜會示意自己前來攔阻魔帝呢?要知道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可能就會死在狠毒無情的魔帝手中,如果自己死了,只怕魔帝、劍絕只要再至烏江,都會遭遇不顧一切的報復,可是在這等絕世高手面前,自己這些弟子和親友縱然不惜一切,唯一的下場也只是送死而已。可是如果真的像自己想像的一樣,顏紫霜為什麼又要陷害自己,自己的死亡對她有什麼意義麼?想不通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樣,但是無論如何,林群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可能證明顏紫霜有意如此,因為自始至終顏紫霜都沒有示意他這樣做,甚至連暗示都沒有,她只是途經烏江,到江邊祭奠了霸王祠,在自己這個地主面前輕描淡寫地提及有這樣一個人,所過之處死傷疊籍而已,而且即將經過烏江,這麼一句話就讓連赤壁會盟都峻拒的自己中途相阻,既是擔心烏江民風彪悍,自己的弟子親友有人得罪了魔帝,也是想看看這個一鳴驚人的少年,可是結果卻讓自己陷入了這不明不白的局勢,若說沒有陰謀,就是三歲小兒也不會相信的。

  想到此處,只覺得一顆心似乎沉入了冰冷的深淵,林群有些倦怠地召喚兩個弟子,準備離開這個地方。可就在這時,他身後突然傳來驚駭欲絕的叫聲道:「師父小心!」

  林群連忙回頭望去,正瞧見自己的一個弟子從酒樓的窗子一頭栽落,在樓前夯平堅硬的地面上摔得腦漿迸濺,而在這個青年弟子的咽喉上卻是一柄毒錐,林群的瞳孔瞬間收縮,酒樓上傳來連綿的慘呼聲,林群右手按上劍柄,正欲飛身上樓,身畔也傳來慘呼之聲,林群側首望去,繼而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只見那個原本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年手持利劍,正從一人身上緩緩拔起,那被殺之人正是方才腰間佩刀被魔帝取走對敵的旅客,此刻他手中的佩刀剛剛拉出一半,胸口卻已經被利劍刺透了。而在那個少年原本昏倒的地方,落葉殘枝當中,卻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自己擔心初冬的寒氣,暗自遣去照應那昏迷少年的掌櫃

  感覺到林群憤怒的目光,柳林前一身鮮血的白衣少年的目光也飄到了林群身上,昏迷之前早已恢復正常眸色的眼睛此刻再度染上了血色,就好像是地獄裡的惡鬼的眼眸,而他的容顏依舊俊美飄逸,神色間帶著幾分驕傲,幾分睥睨,彷彿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身後血紅的披風獵獵做舞,襯出臨風玉樹一般的俊逸風姿,但是落入林群眼中卻只覺如同魔鬼一般,不禁眼眥欲裂,厲喝道:「好惡徒,你為什麼要濫殺無辜,還不住手,否則林某縱然粉身碎骨,也要取你性命。」

  楊影抬手拭去唇邊血痕,冷笑道:「你可知我是何等樣人,豈容村夫折辱,今日不幸敗於人手,苟且偷生,已經是生平奇恥大辱,若是再任憑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將我的醜事傳揚出去,我還有何面目立足在天底下人世間,姓林的你今日認命了吧,如果不殺你們滅口,豈不是讓我寢食難安,誰讓你不曾施展全力,幫我殺了那白癡蠢才。」

  林群只覺怒火填膺,仗劍厲聲道:「豈有此理,林某並未對你不起,也曾出力救護於你,你不念在下恩德,恩將仇報,當真無恥之尤。不過你也別做夢,此地足有百餘人,縱然在下一人一劍,你也別想殺人滅口,那樓上殘殺肆虐之人,可是你的護衛,還不讓他住手,否則林某就取你狗命祭奠亡魂。」

  楊影長聲大笑道:「樓上當然是我的人,他武功勝你百倍,就是我的武功也不是你可以相比的,而且我一人雖然不能盡殺此地耳目,但是如果我的人一起出手呢?」

  林群聞言愕然,只聽四周傳來那些奔逃出來的客人此起彼伏的慘叫聲,用眼睛的餘光環視四周,只見不知何時,四面八方出現了一些藍衫人,呈合圍之勢包圍上來,他們個個步履沉凝,所過之處,那些倉惶逃竄的客人夥計紛紛慘呼跌倒,這等局勢顯然是有著斬盡殺絕的十足決心。

  林群握緊佩劍,只覺得一顆心漸漸抖顫起來,他有自知之明,別說他方才被楊寧劍氣所傷的肺腑還未痊癒,就是完好無損,他也沒有把握在這些配合默契的藍衫人面前逃出生天。只是這片刻,柳林前後左右已經是血流成河。時值亂世,那些旅客都帶著刀劍,原本有些自保之力,可是在這些高手面前,卻是一觸即潰,不論是想要憑著一己之力突圍的,還是聯手結陣想要頑抗的,都被這些藍衫人分割包圍,突破屠殺。可是林群卻無能為力,因為從那重傷的白衣少年身上透出的壓力殺機,已經將他籠罩其中,在魔帝面前不堪一擊的少年,卻不是他林群可以輕易應付的人物。

  忍受不住那白衣少年面上越來越濃的嘲諷神色,林群終於不顧一切地憤然出劍,劍氣破空,還未觸及白衣少年的身軀,林群卻只覺背後有數股風聲襲來,反手擊落幾柄泛著藍色光芒的毒椎,便被三個藍衫人包圍了起來,這三人都是武功卓絕的好手,比起林群來相差不過一籌,而他們並不打算真刀真槍的動手,皆是一手持劍,一手戴著鹿皮手套,顯然隨時都可以發射淬毒的暗器毒錐。

  林群揮動長劍,劍氣如虹,迫得幾人只能纏戰圍攻,甚至來不及釋放暗器,這等狂野的攻勢不能持久,一旦劍勢放緩必遭反噬,但是令他心中更擔憂的卻是一邊虎視眈眈的白衣少年,雖然只是站在遠處觀戰,但是林群能夠感受到白衣少年惡毒的目光始終凝注在自己身上。一劍刺倒一個因為久攻不下而略顯急躁的藍衫人,林群略鬆了一口氣,目光掠處,只見已經屍橫遍地。他的另一個弟子正被幾柄刀劍一起穿透在地上。而那些藍衫人已經開始打掃戰場,給倒地不起的每個人補上一刀或者一劍。林群自知難以逃脫,心中悲憤之下長聲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濫殺平民,如此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就不怕傳揚出去,為天下人所不恥麼?」

  楊影聞言眉峰微蹙,目光瞥向一個正從酒樓之中緩緩走出的青衫人身上,那人面上蒙了方巾,身形略矮,卻是舉止雍容,縱然是正在用白色綾帕擦試劍上血痕的動作,也是風姿優雅。聽到林群的喝罵聲,他朗聲道:「傳揚出去又如何,你們這些人自然是魔帝和劍絕殺的,而且焚屍滅跡,令人髮指。自從舍弟重傷之後,我便設下此計,召集人手,封鎖道路,除了魔帝、劍絕,以及那位魔刀練無痕之外,任何人都是只許進,不許出。本座可以保證,再無一個外人可以從此地生還。到時候無憑無據,縱然他們三人異口同聲,指責舍弟殺人滅口,又有何妨。你說天下人會相信一個身份尊貴的貴公子,還是會相信惡名遠播的魔帝、劍絕,或者那個聲名狼藉的殺手練無痕呢?到頭來天下人只會以為魔帝、燕王世子沆瀣一氣。再說,雖然只是匆匆一面之緣,你以為魔帝那般唯我獨尊的性子。當真會委屈求全,開口解釋麼?」

  林群聞言越發驚怒,但是心頭卻不由一動,見這蒙面人裝束身形,方才似乎在酒樓之上見過這人,只是這人相貌平凡無奇,又看不出修煉過武功的跡象,令自己忽略了此人,思索之下,心思略分,手臂已經被一枚不知何處打來的毒錐所傷。林群只覺轉瞬之間左手肘部以下已經沒有了知覺。心知不好,他強提真氣一劍揮出,將一個藍衫人刺倒在地,趁著眼前已經只剩一個敵人,刷刷幾劍逼退此人,林群毫不猶豫地向包圍圈的空隙衝去,手中使出兩敗俱傷的劍招,想要掙命逃出生天。但是就在他衝出幾個藍衫人先後圍追堵截的包圍的時候,一柄長劍卻倏忽出現在左肋,透體而入。林群眼中掠過白衣少年猙獰的笑容,身子一軟,張口欲言,鮮血卻從口中汩汩而出。感覺到強烈的痛楚從肋下傳來,就連長劍拔出也感覺不到,只覺得半邊身軀頃刻間被鮮血浸透,而毒氣已經順著手臂向心脈侵襲,林群再也握不住手中佩劍,耳中傳來佩劍墜地的輕微聲響,然後便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之上。

  當漸漸沉入死亡的黑暗之中的時候,林群聽到縹緲遙遠的聲音道:「表弟,你這一次太魯莽了,如果不是我即使趕到,恐怕你已經被魔帝殺死了,別忘記自己的身份,陛下和父親都有嚴令,要殿下立刻到江寧去,不許再多生是非。」白衣少年的回答聲開始變得模糊,耳邊的慘叫聲開始稀疏起來,林群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為何自己還未死去。

  在從酒樓裡面走出來的青衫人的指揮下,還活著的藍衫護衛熟練地將所有的屍體都丟到酒樓之中,而林群的身軀是白衣少年親自丟到酒樓裡面的,不過或許是相信自己的劍法,或者是毒錐上面的劇毒,他並未補上一劍。之後眾人開始搜集引火之物,堆積在酒樓和其他的屋舍裡面,然後將酒樓地窖裡面搜索出來的烈酒倒在上面,丟進幾個火把。烈焰沖天而起的時候,那些藍衫人帶了夥伴的屍身,到不遠處的一處小山丘後面尋到馬匹,一行人匆匆離去。

  火焰漫延開來之後,十里方圓之內若無視線阻隔都可以看到滾滾濃煙,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報警的銅鑼聲和狼煙已經將三岔口火起的消息傳揚開來,許多村落各自緊閉門戶,強壯的男子紛紛拿起兵刃,老弱婦孺躲藏到地窖裡面。雖然已經是天下一統,但是暗流洶湧,匪盜猖獗,幾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外圍挖了壕溝,種上荊棘,只需守住幾條道路,就可以守住親人財產。而幾乎每個村子,都有至少五六人組成的小隊人馬,騎馬衝出了村莊,若在天上俯視人間,當可看到整個烏江都以三岔口為中心,迅速的武裝起來,而這些小隊人馬便如百川匯聚一般形成了數隊輕騎,有的往來巡視,有的封鎖道路,有的向火起之處聚集。林群若是看到這樣的情景必定滿意非常,這是他為了維護鄉梓安寧而苦心訓練的團聯鄉兵,近三年來,烏江境內不僅盜匪絕跡,就連朝廷和越國公派來收稅的差役和官兵也不敢胡作非為了。

  那些藍衫人離開之後,從柳林之中一塊凹凸不平的空地上突然站起一人,邁步向酒樓走去。這人身上披著一件和地面顏色相近的暗色披風,所以伏在地上居然無人察覺,但是想必並非僅僅如此,多半是使用了某種特別的技巧,並不只是倚仗人眼視力的錯覺,才能在那些目光敏銳的高手巡視下隱蔽起來。那人行走之時,露出裡面穿著的深灰色長袍,這是一件特製的衣衫,靜立之時並無異常,但是在他迅速移動之時,那身衣衫絲毫不會妨礙身體的各種動作,而且毫無聲息,加上衣料的顏色,想必白日穿起來絕不會在任何場合失禮,但是到了晚間,卻可以當作夜行衣使用。只憑這件衣衫,就令人知曉此人絕非尋常人物,而且他身形修長合度,舉止雍容,雖然面上蒙著青紗,但是從俊秀的眉眼和形之於外的儒雅氣息來看,此人必定風華俊逸。但是從他兩鬢的星霜和白皙略帶風霜之色的肌膚看來,又可以知曉此人並非是個青年男子。除此之外,這人的一雙眸子宛若晨星一般明亮,卻又深邃的猶如夜空淵海,舉手投足之間毫無煙火之氣。不論這人是何等身份,都絕不是默默無聞之輩。

  站在火海面前駐足片刻,這人突然飛身縱入火海,宛若撲火飛蛾一般,瞬間淹沒在烈焰之中,不知過了多久,火焰中傳來樑柱倒塌的聲音,在樓門被烈火全部封閉之前,兩個相疊的身影從火焰中衝了出來,仔細看去,卻是這人用披風裹了一人出來,這披風的布料想必可以耐熱,這人身上的灰袍邊角和髮梢都已經被火燎出了許多焦痕,那披風除了被燻黑之外倒也沒有什麼變化。那人打開披風,露出一個渾身血跡的男子,面目都被鮮血蒙住,看不出相貌輪廓,撿拾了這人片刻之後,那灰衣人將幾枚大小不一的丹藥塞到昏迷之人的口中,然後迅速以金針止血放毒,過了一炷香時間之後,將昏迷男子抱起迅速離去。在烏江的鄉兵團練到來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十五里之外的烏江渡口,一身青衣,清麗如仙子的顏紫霜負手立在霸王祠之前,眼望天際滾滾黑煙和沖天烈火,一雙明眸染上了烈焰之色,只是眼波依舊清冷如寒江,無嗔無喜。

  里許之外的江面上舟船如梭,一艘小舟游弋如魚,在江面上劃過一個圓弧,悠然停在渡口邊上,一個漁夫打扮的男子低著頭走上岸來,在顏紫霜身後站定,沉聲道:「煙妹已經到了金陵,不過不肯住在莫愁湖的驛館,也沒有告訴我行蹤,不過落星山上偶然聽到簫聲,所以居某猜測煙妹應該住在落星樓。」

  顏紫霜聞言輕輕一歎,道:「平師姐雖然喜怒不形於色,但是平生最重情義,師伯圓寂,最痛最悲的就是她了,落星山,落星樓,親恩消逝如星殞,平師姐多半就會住在落星樓了,你也不必再派人給她透漏訊息,只要魔帝與劍絕行蹤不變,一定會被她尋到的。」說罷,顏紫霜突然指著遠處道:「居兄可看出這場大火的奧妙麼?」

  居重看了一下方向遠近,突然心中一動,道:「那裡是自西向東的官道,根據日前得到的密報,今日那裡多半有貴客經過。」

  顏紫霜悲憫地歎息道:「正是如此。」居重聞言神色驟變。

  數日之後,魔帝血洗烏江柳林的傳聞蔓延開來,沿著江水湧向南北各大州郡,給魔帝的血腥殘忍之名又添了幾分濃重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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