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作者：森林之鹿 （連載中）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章 植樹造林的功用

    “瘋了！梵鏡絕對是瘋了！”

    雲起湖上，小木船內，杏夫人咬牙切齒怒駡，但罵聲也被湖面上的凜凜疾風卷去，頃刻消失無蹤。

    仲夏天氣，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直射。精靈雖說並不象人類那麼畏懼寒熱，但也沒有喜歡去故意挨曬的。而梵鏡王，除了自己好整似暇地帶兒子出城游湖觀景外，還下令調集三百名精靈戰士隨行——與民同樂！

    於是三百多隻精靈就在數千雲起人的圍觀下，分乘幾十隻木船，自城頭下水，劃入一望無際的大湖水域內……

    說實話，今天的風景倒真是不錯。

    位於接天山脈腳下的雲起湖，不但是全洲第一大內陸淡水湖，也是幾條主要河流的交匯處。正是這樣得天獨厚的交通地理條件，才讓建於湖畔並以之命名的“雲起城”成為大陸上最繁華富庶的商埠。

    坐在劃入湖心的木船上，向岸邊望去，藍天白雲下，雲起城就象一隻灰白色的頭盔，依山傍水，扣在平展展鋪滿整片山麓並向外無限延伸開去的青綠森林中。

    雖然城外滿山遍野都是樹木，取材極為方便，但因為數千年來樹精靈一直嚴格地限制雲起人濫伐森林（雙方對‘濫伐’的定義有超過一百種解釋，並為此發生過不下一千次爭鬥），城內稍微像樣點的建築，都是用通過水路從數百裡外運來的灰白色石材蓋成。陽光下，層層疊疊的屋頂、陽臺、窗子反射出柔和潔淨的輪廓，間或有五顏六色的衣裳晾曬著，甚至一些盆花翠草依舊盎然綻放，幾群鴿子在城市上空盤旋起落。

    要不了多久，這些鴿子就該成為人們的盤中餐了吧！

    精靈王微笑了一下，低頭看懷中的兒子——小傢伙睜大了好奇的藍眼睛，喜孜孜東瞧西望，小臉上沒有一絲憂思雜念。

    “爸爸，我看見森林之門了！”一隻白嫩小手指舉起來，堅決地指向雲起城所在的山坡頂上。

    “不會吧，寶寶，你的眼力好到這種程度？”

    “森林之門”——矗立于山頂森林邊際的兩株雙生大樅樹，是聯結樹王國和雲起城的門戶。人類如果不通過這道門戶而隨意闖入佈滿精靈法力的接天森林，十個裡有九個會迷路迷到連原路退回都不可能，而剩下一個運氣好的，大概會被樹精靈衛隊發現、付一筆贖金後踢出森林之外。

    昨天，精靈王父子及隨行衛隊也是通過“森林之門”自樹王國進入雲起城的。當時那條“森林道路”被湧往樹王國避難的雲起人塞得滿滿當當，衛隊費了好大力氣才“逆流而上”，保護著國王父子穿過雙樹門（然後父子倆就藉口“方便”失蹤了）。

    即使現在，精靈王明銳的眼睛，也能看到那一條黑龍似的人流，向著山頂上、森林之門方向緩慢流動……

    “杉，讓我劃一會兒好不好？”

    都說小孩子沒耐性，剛剛老老實實在父親懷裡坐了三分鐘不到，棠露就扭出來，去搶那只劃水的木槳。

    這艘船上只有三個精靈：國王父子和軍事大臣杉。

    “別鬧。”這是軍事大臣給小王子的唯一回答。

    噘起小嘴，小精靈回來欺負比較好說話的父親：

    “爸爸，我們來游泳吧！”

    “你帶游泳褲了？”精靈王斜睨，笑得有點邪氣。

    “要什麼游泳褲啊？”小精靈皺皺鼻子開講，“我們精靈是大自然的孩子，我們的身體更是物華天寶的傑作，讓傑作回歸其製造者——大自然母親，中間不應該有任何東西來阻隔！爸爸，上次晚上我們偷溜出宮外去河裡游泳，你不就——”

    這句話沒說完，淡紅小嘴就被捂住了。

    “噓，寶寶，這次不一樣。”精靈王悄聲：“上次就我們兩個，互相欣賞一下也就算了，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次這麼多觀眾，岸上還站著那麼多人類，讓他們免費觀看我們這兩個‘傑作’，咱家不是虧大發了！兒子，記住咱們家的祖訓：殺頭的事情可以幹，虧本的買賣不能做！”

    木槳撥水的嘩嘩聲中，杉大臣忍不住深深歎口氣，停了手，對樹王國的前景愈發悲觀……

    “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吧，寶寶？”

    “什麼遊戲？”小精靈勉強提起興趣。

    狡猾地笑著，精靈王拿起一隻放在船艙裡的木盒，打開，遞給兒子：

    “看看這是什麼？”

    接過來看，原來只是幾十株擠在一起的短小水草，裹在半盒稀泥裡，髒兮兮的。

    “這有什麼好玩的？”棠露失望。

    精靈王臉上的笑容有些神秘了。一隻手抬起兒子的小下巴，俯身吻在那對秀氣的小眉毛之間……

“幹嘛又吃我的豆腐！”精靈王子掙扎尖叫！

    大笑出聲，梵鏡王將兒子調轉個方向，面朝外摟在懷裡：

    “把這些水草丟進湖裡去，兒子，看看會發生什麼？”

   

    白嫩的、圓潤的、童稚的小手，伸出船舷外。

    一棵暗綠色水草斷莖，自那短短的指縫間掉落。

    輕輕一響，寧靜的湖面，蕩開一圈圈漣漪。

    湛藍大眼睛轉回來了，仰頭望著父親。清澈亮麗正如這明媚陽光下萬頃碧波的瞳仁中，漾起如漣漪般的驚惶、疑惑、慌亂、無措，是小羊羔初嘗第一口青草，是小雛鷹懸崖邊試展雙翅，是初出茅廬的小幼孩，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沒關係，寶寶，”年長的精靈笑容平靜而愉悅，“繼續。”

    幾絲淡金色髮絲在大湖微風中飄揚而起，小精靈迷惘地回過頭去，伸手入盒。

    嘩啦啦一聲，一叢水珠濺入船內。

    湖上所有船隻裡的精靈，都睜大了明亮銳利的眼睛，抬頭仰望，臉上閃過驚訝與讚歎。

    在棠露剛剛拋入水草的湖面上，“跳”出一大叢粗壯高大的褐紅色水生植物——事實上那根本不象依附於湖面、弱不禁風的“水生植物”，倒象把已經成型的大樹原樣移栽進了湖底淤泥裡，大部分樹幹伸出水面外，枝繁葉茂，迎風招展。

    只是眨眼間，那叢植物就瘋狂地擴展開去，如同一滴紅墨水點入清水碗，剛才還空曠無垠的湖面上，樹起了重重森林。

   

    太陽西斜之際，水生森林的長長倒影，已經佈滿三條河流的入湖口，以及靠近雲起城的大半湖面。

    把最後一小株水草拋進水裡，小精靈打了個呵欠，偎進父親懷裡：

    “爸爸，好困啊……”

    微笑著，精靈王撩起一捧湖水，幫兒子沖洗沾滿了泥巴的小手：

    “好玩嗎？”

    “嗯。”迷迷糊糊地點下頭，靠在寬肩上，小精靈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打走一枝向船內彎下來、好象是要跟小精靈親熱的水生植物枝條，精靈王合攏左手五指，輕輕拂過兒子眉心。

    那是傍晚夕陽隱沒在雲霞後，蓮花斂起嬌顏的姿態……

    坐在後面的杉，放開一隻木槳，伸手搖撼旁邊高高探出湖面的水生植物。

    “怎麼樣？”精靈王頭也不回地問。

    “普通刀劍砍不斷，得用鋸。”黑髮精靈剛毅的臉容上，也難得地泛起一絲笑意，“小傢伙幹得不錯。”

    “沒辦法，誰叫他是我兒子呢！”假惺惺的無奈口氣，“只要解除一會兒封印，天賦法力就爆出來嚇死人！”

    “不過，陛下……”

    “說實話，現在也就只有我還能控制得了他吧！唉，家族姿質如此，等他滿五百歲成年後，又是一員強悍戰將啊……”

    “陛下……”

    “哼，封鎖進城水路，小菜一碟嘛！這下我看那群矮人渣子怎麼接近雲起城，非把他們困死在這天降神陣中不可……”

    “陛下！”

    不耐煩的叫聲終於打斷精靈王自鳴得意的"感慨"，梵鏡回頭，皺眉：

    “什麼事？”

    “請看，”杉抬手指住“森林”中隱隱約約幾十隻船影，言簡意賅：

    “最先被困住無法回城的，是我們。”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7章 天下無敵雲起軍

    樹精靈王父子進入雲起城後的第二個晚上，衛士們剛剛披荊斬棘、艱苦掙扎著從大湖中划船回來不久，“綠海館”牆外就響起淒厲而怪異的尖叫聲：

    “吱吱吱——”

    正在與國王父子共進晚餐的軍事大臣杉放下刀叉，猝然起身，頭也不回地沖出去。

    “真是的，連個‘臣先告退，陛下’都不說一聲，樹精靈還號稱是大陸最優雅文明的種族。”精靈王不滿。

    “陛下，請別轉移話題好嗎？”民政大臣竹笑一笑，那笑容卻可以用“鋒利”來形容，“再重複一遍，您這樣突然解開小棠露的封印、又誘使他超量使用自己根本掌握不好的精靈法力，是非常危險的事！請您保證下不為例好嗎？”

    “有我在他身邊，你怕什麼？”精靈王嗤之以鼻。

    “看看他現在的樣子，難道您自己不怕？”

    精靈王低頭，看懷裡向自“遊湖”回來後一直昏睡不醒的兒子……

    “我覺得很好啊！這孩子這幾天每到晚上就鬧著不肯乖乖上床睡覺，早知道讓他使用法力會有這種附贈效果，我早就……”

    門一響，杉回來了。

    “衛藤絞住了兩隻爬上外牆的猴子，沒有別的。”行若無事地坐回位子繼續喝湯。

    “猴子？”竹揚起秀氣的眉毛。

    杉口中的“衛藤”，也就是佈滿綠海館外牆四周的綠色爬藤植物，乍看之下跟普通的爬山虎沒有什麼區別，但如果有樹精靈以外的生物侵入碰觸它們，它們就會瞬間瘋長，繩索般死死纏住入侵者。這也是樹精靈指揮部“綠海館”的防護設備之一。

    “猴子，似乎受過訓練。身上隱蔽處綁了毒刃，爪上也塗了毒藥。已經處決了。一個衛士被劃破皮膚，塗過解毒藥，無大礙。”

    “又是菊淵那群矮人渣子幹的好事？”

    杉聳聳肩，一副“你明知故問”表情。

    “我們今天幫雲起人抄了那些富商的家，晚上就遭到菊淵人攻擊，時機還真是好啊！這下那些富商的通敵證據又多一條。”梵鏡微笑。

    “就是抄來的東西太難搬運了，就是現在，還有幾百個弟兄在那宅子裡忙碌呢，”竹也笑了笑，“能夠隨身攜帶的，那些老狐狸們早弄走了，只剩下些笨傢伙，在這時候的城裡又賣不出什麼價錢……”

    “不急，運回森林裡慢慢存著嘛，等仗打完一定會升值的。”精靈王躊躇滿志。

    咽下一口湯，杉轉開這充滿銅臭味的話題：

    “陛下，事到如今，雲起人仍然是民心渙散、對聯軍疑慮重重，缺乏上下一心、不畏犧牲、共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剛才我們進城時，您看到那情形了？”

    “當然。”梵鏡深思。

    三百名樹精靈好不容易駕船靠上城外碼頭上岸時，在岸邊圍觀的數千雲起人面有懼色，紛紛躲避，顯然是被他們大展精靈法力的後果給嚇到了，但這也反映出雲起人仍然對樹精靈普遍缺乏信任……

    “我看我們不如趁熱打鐵，借著樹精靈威風大漲，派戰士去向那些沒離城逃跑的富商再‘勸捐’一些贊助費……”

    “……那不叫趁熱打鐵，”杉冷冷地修正國王的用詞錯誤，“那叫趁火打劫！”

    精靈王怒視這桀傲不馴的屬下。

    不理他的殺人目光，杉轉頭去和竹商議：

    “雲起人很早就說要開始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可至今不見動靜。竹，如果你明天再和他們交涉不下來，我就自己帶兵開始城內大清洗了！我不管什麼民主、自由、人權，我只知道一件事：不先把那些在城內挑撥離間的奸細、叛賊、膽小鬼孬種揪出來消滅，這仗沒法打！”

    “杉，你別衝動好不好？”竹搖搖頭，責備，“怎麼可以用這麼卑鄙無恥的手段對待盟友呢？”

    “那你說怎麼辦？”

    “我說啊……”竹溫柔微笑，“我們去把現在這個窩囊廢城主殺掉，嫁禍栽贓給菊淵人，然後扶植一個對我們言聽計從的傀儡上臺。”

    “………………”

   

    坐在馬上、依偎在父親懷裡，小棠露左顧右盼，欣賞雲起城街景。

    變化好大啊！

十幾年前他和父親曾經來這裡逛街遊玩，那時候，很多條街道兩邊都是粼次櫛比的商店，裡面的貨物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樹王國出產的靈丹妙藥、幹鮮果品、森林特產，雲起人本地加工的生活用品、新潮服飾，矮人打造的金銀器皿、手工藝品，菊淵人的長刀和玩具，狼人族捕獲的動物皮毛，沙人淘得的粗金塊，號稱人魚眼淚的珍珠，雪女製造的各色寶石……來自大陸各個地區的各個種族，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操著各種口音的方言，抱著形狀各異的貨品，走在街上，走進商店，或者乾脆就在街頭買賣。叫賣食物飲水的小販，表演各類技藝的流浪藝人，甚至乞丐、小偷，都在街道上川流不息。叫它繁華也好，叫它雜亂也行，反正那是獨一無二的雲起名城味道。

    而現在，街旁店鋪家家門板緊閉，許多門窗上、牆上貼了抗戰標語，“永屹不倒雲起城”“天下無敵雲起軍”之類。街上行人寥落，個個表情陰沉凝重。見到這一隊精靈縱馬馳來，人們紛紛讓路，以45度角仰視，臉上現出或戒備、或厭惡、或期盼的複雜神色……

    他們一行的目的地，是雲起城政府為被刺身亡的卓仁將軍，所設立的公祭靈堂。

    還沒到地方，這些樹精靈就強烈地感受到了雲起人對卓仁將軍的愛戴——幾個街口外，人潮已經擁堵得絕對無法乘馬。精靈王被迫下馬，抱著兒子步行，而衛士們使出與昨天沖出“水上森林”極其相似的吃奶力氣，才為國王父子開出一條道來。

    “爸爸，這麼多人，都是來祭祀卓將軍的嗎？”小精靈睜大眼睛問。

    “嗯，是啊。因為那位將軍是個可敬的人……”兜帽披風遮蔽下的精靈王回答。

    小精靈歪過頭，一副思索表情：

    “如果你死了，會有多少樹精靈來祭祀你呢，爸爸？”

    “……你想試試看嗎？”

    這句話沒能等到回答，因為前面突然響起震天哭聲。

    靈堂到了。

   

    在靈堂上懸掛著那副肖像前放了一束鮮花，躬身致意，梵鏡王以莊重哀肅的口氣，輕聲講了幾句樹精靈語誄辭：

    “adsefkepehuifenin……leshinnurnin……sidirnya……sidirngenya……”

    雖然在場雲起人誰也沒聽懂他講的是什麼，但無不被那婉轉哀戚、催人淚下的語音和節奏打動，婦女們泣不成聲，自願前來為獨身而終的卓仁將軍守靈的部下紛紛含淚還禮。

    沒人注意到精靈王身邊的小棠露，因為拼命忍笑而漲紅的小臉。

    ——精靈王的誄辭翻譯成雲起語如下：

    “你小子欠我的酒債還沒清償，就這麼拔身溜走了？我好冤啊……我的心在流血啊……我死不瞑目啊……你魂兮歸來還我的債啊……”

    簡單的儀式結束，在場品級最高的雲起官員——新任武裝部長卡斯將軍（這“將軍”也是新晉的，原來是大校）將精靈王一行請進旁邊休息室，開放了剛才堵上的門禁，讓公眾得以繼續進來輪流祭拜。

    在原先的武裝部三位副部長中，卡斯是年紀最大、經驗最豐富、行事最沉穩的一個。由於方嬋身為女性吃了暗虧，而羅克與樹精靈一向不睦，由卡斯接任被刺的卓仁將軍可說是順理成章。

    年過半百的卡斯，頭髮與唇上濃髭都已花白，但清瘦的身體一向挺得筆直，既有軍人風度，又有一點教書先生的文質彬彬。梵鏡王曾笑說“卡斯象竹的爺爺”——當然只是說笑，前者的年紀連後者的小零頭都趕不上。

    寒暄幾句，樹精靈才得知昨晚菊淵人潛伏在城內的勢力果然發動了大攻擊，除派出訓練有素的猴子襲擊“綠海館”外，另有一批殺手針對軍方主戰人士進行暗殺，幸好卓仁將軍被刺後，雲起人空前警覺，各個重要位置都加強了保衛力量，沒有太大損失。

    “比起這些卑鄙暗殺，我更煩心的是另一件事。”卡斯將軍白眉微蹙，但又有點不好啟齒的樣子。

    於是一旁的副部長方嬋大校出面代為說明：

    在雲起軍中有無比威望的卓仁將軍一死，原本被他鎮壓住的種種沉渣泛起，大有翻潭變天之勢。目前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跑官風”盛行——卡斯升為部長，留下一個副部長的空缺，其他人升上來頂替，那就又有空缺，再一個升上來，又一個空缺……而且，因為原本只有一萬人左右的軍隊擴招民兵，在三個月內猛增了六、七倍，一些正規軍老戰士、下級小軍官紛紛升職，成為手下帶兵成百上千的實權軍官，而這又招致了許多問題——都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憑什麼提拔他不提拔我？拉關係了吧？走後門了吧？請客送禮了吧……

    新進入伍的民軍，素質更是良莠不齊，大多數固然是決心以一腔熱血保家衛國，但也有些頗有背景的富家子弟打著撈取軍功、日後轉成政治資本的小算盤，而這些人，當然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從小兵幹起。何況那多危險啊！真要衝上城頭前線射箭滾石，萬一被爬上來的菊淵人長刀一揮削掉腦袋，日後的錦繡前程還怎麼去享受呢？

    於是不但軍官人數暴增，連不必上前線的高級將領衛士、勤雜兵、文職幹事、傳令兵、炊事員、文工團團員……也是人滿為患。什麼？名額已經滿了？那不要緊，雲起人有無窮無盡的智囊和能量，大不了擴充編制嘛！在同一座城裡住了好幾千年，誰沒有個有能耐的七大姑八大姨、乾爹表舅舅？

    當然，軍隊上層幾位憂國憂民的將領，對這種現象深為不滿，很快地下達了“精簡非戰鬥員編制”的軍令。這下可熱鬧了，負責實施這一軍令的人員立刻遭到圍追堵截，辦公室裡、家裡門庭若市，拿禮物來的、拿現金來的、拿條子（據說有的條子就出自于德陽城主本人之手）來的、拿上吊繩來的……後果是“精簡”一次，非戰鬥員增加一倍，幾次“精簡”下來——

    “我翻了一下新造上來的軍隊名冊，”方嬋大校苦笑，“一個五十人的中隊，有中隊長一人，副中隊長八人，中隊參謀十人，掌旗員四人，傳令兵六人，炊事班七人——還包括一個不親自上灶，只管‘指揮採購’的班長——文職幹事六人，軍資保管員兩人，醫務兵四人——真正的戰鬥員只有兩個，而且一個六十一歲，另一個十三歲！”

    外面哭聲震天，休息室裡，卻爆發出樹精靈的大笑聲……

    好優雅地彈了彈指甲，樹精靈王微笑開口：

    “卡斯將軍，如果我能幫你們解決這個問題，您願意出多少錢？”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8章 以箭為樹，以樹為誓


    “是誰在卓仁將軍的神聖靈堂裡嬉笑！”

    一群前來致祭的中下級軍官，氣勢洶洶沖進休息室，勢頭之兇猛遠遠勝過跟菊淵人作戰，連剽悍的樹精靈衛士都攔不住。

    英俊高大的精靈王緩緩起身，皺起深金色劍眉：

    “樹王國國王與雲起城武裝部長在此洽談公務，誰在吵嚷！”

    在位數千年的樹精靈王，在雲起城裡向來是位傳奇人物，這群中下級軍官大部分未曾見過。一怔神間，氣焰立斂，面面相覷……

    “陛下請原諒，這些弟兄大多出身草莽，性子直，不通禮數，若有冒犯還請海涵。”卡斯將軍出面打圓場。

    “哦，是來自基層的長官們啊，”精靈王眼波瞟過軍官們的肩章，表情放鬆下來，“來得正好。樹精靈剛剛截獲的情報，跟你們有關呢。”

    在卡斯將軍的示意下，軍官們依次向精靈王行了軍禮，聆聽“情報”。

    “菊淵帝國的‘忍川’暗殺隊，你們都聽說過吧？”

    軍官們點頭，有的眼裡還露出了掩不住的恐懼。

    “確切消息，這一次，‘忍川’隊幾乎傾巢出動，利用我們那一個月的開放城門時間混入了城內，開展大規模恐怖暗殺活動。喏，外面的卓仁將軍，不正是一位最令我們傷心的犧牲者？而且從昨夜開始，暗殺活動進一步升級，他們的計畫是：凡是在軍隊裡有一定地位的人員，包括軍官、參謀、幹事等，統統不放過，爭取在菊淵軍正式攻城前，徹底瓦解我們的指揮系統。”

    靠在角落裡的小棠露清楚看到，有些雲起軍官的喉結在上下滾動。

    “當然，作為友好聯軍，樹精靈絕不能眼看著這種情況發生！”精靈王正氣凜然，“你們大家都知道，我們樹精靈戰士個個習武成百上千年，全是一流高手，對付那些矮人渣子派來的殺手還是有把握的！鑒於目前情況危急，我們與雲起城達成協議，將派樹精靈貼身保護雲起軍官，負責你們的安全！”

    大部分軍官臉上露出又驚又喜、不敢置信的神色。

    “這種保護是真正‘貼身’的，”精靈王不厭其煩地詳細解說，“也就是說，無論白天黑夜、用餐就寢，樹精靈都將和你們在一起，共用一隻碗，同享一張床，既防止外來傷害，也有權阻止你們做出任何可能妨礙到自身安全的事——騎馬啦、步行啦、出門啦、跟居心叵測的朋友聊天啦、與來歷不明的女人親密啦，等等。當然啦，這樣的話，我們的樹精靈戰士要付出很大代價，做出慘重犧牲。大家是友好鄰邦、親密盟友，你們怎麼好意思白白勞煩我們的精靈戰士，而不給予適當補償呢？不用客氣，你們家裡有什麼山珍海味、綾羅綢緞、金銀財寶，嬌妻美女……大家一起共用吧！”

    轟一聲，房中軍官們爭先恐後奪門而出，速度氣勢比進門時還兇猛得多。

    剩下的樹精靈和雲起人都笑彎了腰……卡斯將軍搖頭歎息：

    “陛下聖明燭照，洞鑒萬里，果然非人類能及……”

    “不過，”方嬋大校有些憂慮地介面，“如果這些痞子官也不當了，兵也不願當，統統退伍了事，我們的戰鬥力……”

    “軍隊是來去自由的地方嗎？”卡斯將軍打斷她的話，抿緊的唇角現出一絲冷酷，“他們既然已經‘自願’入伍，《懲治逃兵條例》正為他們而設！”

    總算開竅了啊！

    帶著幾許讚賞，梵鏡王剛要開口，一名樹精靈戰士奔進來，表情十分古怪：

    “陛下!!!”

    “怎麼了？”那幫人現在就開始鬧事了？未免有點太快吧？

    “倒下了……倒下的……”

    “又有人被暗殺了？”方嬋大校驚問。

    精靈戰士搖頭，調勻呼吸：

    “這次倒下的是……箭誓樹。”

距今二百多年前，雲起城末代帝王、十九歲的雲峭帶領三千名禁衛騎兵，在樹精靈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沖入“森林之門”，揮刀殺戮了二十八名精靈戰士，隨後，三千騎兵就迷失在從“森林之門”通往樹王宮的密林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史稱“末帝之亂”。

    雲峭並無子嗣，而遭此災殃的樹精靈也無意再扶植雲氏家族任何一人登上王位。雲起城的“民選政府”從此成立，在當時的大陸上，算是非常早的。

    至於“末帝之亂”的起因，歷來眾說紛紜。比較可信的一種是：年輕的雲峭早就對樹精靈牢牢控制歷代雲起帝王的做法不滿，事發前兩天，他在樹王宮與梵鏡王發生爭執，被樹精靈王用犀利毒辣的言辭重重羞辱，一怒之下，才做出這種輕率舉動。

    （另一種比較不可信、偏偏信者最多的說法是：雲峭有斷袖之癖，並且無可自拔地愛上了美豔絕倫的金髮精靈王，表白遭到拒絕後，就用這種方法來結束生命，為的是給永生不老的精靈王留下永遠不會忘卻的印象……）

    二百多年對精靈來說只是彈指一揮間，但對於平均壽命不過幾十年的人類，幾代人更替下來，那些曾經發生的真實事件很容易就成了查無實據的“傳說”。不過，在雲起城，“末帝之亂”的真實性至今為止都有確鑿無疑的證據，那就是上文提到的“箭誓樹”——

    雲峭帶三千兵馬闖入“森林之門”、殺戮精靈後，沒過多久，數千名強悍的精靈戰士就從“森林之門”進入雲起城，經過短時間戰鬥，很迅速地解除了雲起人的武裝，控制住全城局勢。隨後，樹精靈王梵鏡帶領數十名精靈來到位於雲起城最高位置的“玉京宮”，登上長級之頂，向聚集在下面廣場上的人群講話：

    “從精靈大戰結束、人類聚集在接天山上度過大洪水的日子開始，樹精靈和雲起人就一直是相依為命的鄰邦。幾千年來，樹精靈依賴雲起人的經商能力來補足生活資源，同時以我們的天賦法力來對抗依然留存在接天山主峰的黑暗妖力，確保雲起城的安全寧靜。我們有過無數次爭吵，為了各自種族的利益而談判、協商、據理力爭，這些都是正常合理的，但現在，雲起城所謂的王室，破壞了這一和平的基礎，挑起流血爭端，樹精靈對此深感悲痛。

    “以我本人數千年的經驗來講，當一位國王為了自己的私欲而浪費服從他的民眾的鮮血，那麼他就已自動喪失王位，並且，往往還要付出自己、以及家人子孫的鮮血和生命，做為王位的陪葬品。

    “樹精靈無意大肆誅連、讓無辜人類的鮮血流到雲起城或森林裡。對於那三千名盲目追隨雲峭、將自己寶貴生命棄擲在天帝的森林裡的雲起戰士，我只能說句抱歉。我知道他們是你們的親人好友，但是請看，請看看這幾十位站在我身後的精靈，他們都是那二十八名被無辜殘殺的精靈戰士的家人。他們中的很多位，和自己死去的親人一起，在幾千年前那場毀天滅地的精靈大戰中浴血搏殺，為這片大陸上的生靈，包括你們人類的祖先在內，爭來了繼續生存的權力。他們當初絕對沒有想到過，自己或親人，有一天會倒在這些自己所保護的生靈的刀下……”

    慷慨激昂的演說進行到這裡時，聚集在廣場上的人群中，突然射出一枝狼牙箭，直對著精靈王的心窩疾飛而去。

    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刹那，站在臺階下前排的人，看到精靈王端正優美的雙唇邊，居然還閃過一絲不屑的笑，隨後舉起左手，綻如蓮花。

    那枝長箭便在中途硬生生地拗轉了方向，清脆一響，插入臺階下、原本是白石鋪就的地面上。

    還不算完，箭身甫一破石入土，立刻生根抽芽、充氣一般狂長不止。就在廣場中上萬人類的目瞪口呆中，幾分鐘內，一株粗壯繁茂的參天大樹挺立在“玉京宮”階下，枝頭還開出一串串紫色的花朵，風吹過，一瓣瓣掉落在人們的臉上、身上，提醒這絕非幻象，而是傳說中隻身絞殺大魔頭黃金精靈王、結束上古精靈戰爭的大陸最強悍戰士——樹精靈王梵鏡的神力傑作。

    “樹精靈愛好和平的稟性世人皆知，在此讓我們立誓：只要此樹一日長存，樹精靈便不會將血污帶入雲起城。但若貪欲和暴力越過森林之門，侵犯到樹精靈的自由安全，此樹必將回化為千萬利箭，穿入始作俑者的心窩……”

    從那時起，被稱為“箭誓樹”的這棵神奇植物，就和“玉京宮”一起，成為雲起城的標誌。和平時期，到雲起城來遊歷的大陸各國各族人氏，往往都會買上一兩件繡有這一樹一宮的衣衫、掛飾、布包、擺件……拿回家當紀念品。而這棵“箭誓樹”也的確很爭氣，歷經二百多年風霜雨雪愈發茁壯蒼翠，看上去就算玉京宮化為塵埃，它仍然能跟樹精靈一起萬古長存……

    不過，在雲起城內部，對於這棵樹的看法，就象對於“末帝之亂”、對於末代帝王雲峭本人一樣，歷來貶褒不一。對樹精靈抱有好感的人認為這是兩族世代友好的象徵，反感樹精靈干涉雲起城事務的，則認為這是“鎮壓的標誌”。

    說歸說，爭歸爭，最多有人在樹身上刻幾條反精靈標語（很快湮沒在鋪天蓋地的“趙小二愛王麗麗”“卡爾和羅拉在此永結同心，我們的愛情萬古長青”“本大人到此一遊”“I‘mthekingoftheworld”“不到雲起非好漢，不刻箭誓是傻蛋”“專治花柳病”“金槍不倒雄風再起”……之間）。

    而這一次，它是真的倒下了。

   

    公祭卓仁將軍的靈堂離王宮很近，出大門、下臺階，就是王宮廣場。

    此刻，廣場上又聚集起成千上萬的雲起人。

    很自覺地給這一隊身著兜帽披風的精靈讓開路，目送隊伍前方那個高個子身影，手裡還牽著一個小孩子，以風吹柳絮、水送浮萍般的飄逸步法，走過廣場，走到另一端的長階下，倒地的大樹前。

    翠色橫流，桅杈交錯，滿地枝葉披離啊……

    沉默地注視眼前這一幕，樹精靈王梵鏡，靜靜考慮。

    用法力將它療複成原狀，是可以做到的。

    但，那又將給現在的雲起城，帶來什麼呢？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9章 抵抗者死

    玉京宮前的大廣場，白石鋪地、噴泉灑落，是雲起城內最大的公眾聚集地，足可容納上萬人。

    自從開戰消息傳出後，每天都有大批群眾來到這裡徘徊，打聽等待從玉京宮內發出的最新動向。雲起城政府徵召民軍的正式佈告貼出後，“報名點”也設在大廣場上，參軍的人們排成幾條長龍，更顯得熱鬧非凡。

    但現在，長龍散開，人們以玉京宮長階下頹倒的大樹為中心，擠成不斷加厚的空心圓。

    圓心，自然是一高一小兩個穿著兜帽披風的身影。而他們周圍，則是三百名刀槍在手、長弓在肩的精靈戰士。

    輕呼一聲，小小的精靈身影掙脫父親的手，跑到倒地的大樹前，伸手去撫摸樹樁上那嶄新粗糙的茬口。

    回頭望，兜帽也掉落下來，露出燦爛的垂肩金髮，和漂亮小臉蛋上的悲傷表情：

    “爸爸……”

    或許，這孩子並不明白此樹被伐倒所代表的複雜意義，而只是以一個樹精靈的自然本性，為失去這樣一棵美麗生命而惋惜難過著。

    高大的精靈也走了過去，一手撫上兒子頭頂，另一手，掀落了自己的兜帽，讓那一頭直垂到腰的輝煌金髮傾泄成耀眼的瀑布。

    人群中響起驚訝吸氣、讚美歎息和議論的嗡嗡聲。

    這一代雲起人，從來沒有見過在公眾場所出現的樹精靈王，但他們的鄰國君主“金髮、高大、英俊無匹”的形象卻早已盡人皆知。很多人其實是仰望著繁花似錦的“箭誓樹”來推想它的製造者的絕代風華，而現在，人在眼前，樹卻已僕。

    精靈王抬頭，目光平和地掃過面前重重人群：

    “雲起城的自由公民們，我是樹王國第二代國王，森植之子，梵鏡。”

   

    年輕的雲起城武裝部參謀赫曼?金，縱馬賓士在窄窄的巷子裡。

    轉過拐角，驟然勒馬，胯下良駒人立而起：

    “唏津津——”

    前方三個男人，並排擋住去路，陰沉沉的臉上不露絲毫表情。

    “勞駕，借過！”

    “你是雲起城軍人？”

    “當然！”赫曼不耐煩地撣撣身上制服肩章，“我有要緊事，請讓路！”

    “菊淵帝國來攻，你會抵抗嗎？”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

    “好，”為首的男人緩緩點頭：

    “抵抗者死！”

    刀光如雪，映亮了褐發軍人年輕的臉龐。

   

    “昨天早上，樹精靈聽到了一條不幸消息：雲起城武裝部長、深受愛戴的卓仁將軍，被菊淵帝國卑鄙暗殺。卓仁將軍的清廉剛正、賢能智慧舉世公認，他為保衛雲起城的安全富足嘔盡一生心血。作為與將軍長期共事的合作夥伴，樹精靈對此深表悲痛惋惜……”

    在人類的傳說故事中，精靈一族美麗的面容和聲音，往往在不經意間便蠱惑住人類的眼睛和心靈，引誘著那些迷迷糊糊、喪失了自我的人跟隨他們走入森林深處，一去不回。而今，樹精靈王清朗富於磁性的聲線，訴說著深合雲起人心意的話語，輕輕易易穿越兩個種族間的警戒防線，竟是字字打動人心……

    “杉，上次當面大罵卓仁‘冥頑不化、愚蠢透頂’的也是我們陛下吧？”

    精靈王身後，身列三百衛士之一的竹，在兜帽下用僅有身邊人能聽到的細聲講著精靈語。

    杉的聲音同樣細微：

    “他還說過‘如果卓仁能早死，雲起城就有救了’呢……”

    “今天早上，樹精靈又聽到了一條消息，”梵鏡王略略提高聲調，“又一個美麗而無辜的生命倒下，這棵樹，這棵挺立在這裡超過二百年、曾經用它的濃蔭遮護過無數人免受毒辣烈日侵襲的美麗大樹，同樣倒在菊淵人卑鄙陰險的刀斧下。如果卓仁將軍是剛正堅毅的雲起城的代表，那麼，這棵茂密蔥郁的大樹，正是開天闢地以來一直撫養護佑著我們的大森林的象徵。雲起人，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菊淵人‘踏平雲起城、滅亡樹精靈’的叫囂就從這裡開始一步步實現！這是你們想要看到的嗎？這是你們從此以後要過的生活嗎？”

    人群在搖頭，一些人不自覺地講出了“不”的口型。

    “箭誓樹和卓仁，有什麼關係嗎？”竹側頭思考。

    “據我所知，卓仁相當反感這棵樹。如果知道梵鏡把他和‘樹精靈壓迫雲起人的象徵’生拉硬扯在一起，他老人家一定會氣得從地下墳墓裡蹦出來……”

    “今天死去的是卓仁將軍，明天死去的就是你的父母妻兒、親朋摯愛！”精靈王繼續煽風點火，“今天倒下了一棵樹木，明天，我們賴以生存的大森林就會被菊淵戰爭狂們砍伐燒戮、變成連天火海！”

    轉身抱起身畔的小精靈，高高地放在自己肩上，讓他的金髮飄揚成火炬：

    “這是我的兒子，我要他在森林綠海裡快樂地成長，我要他在草地野花間安全地奔跑，我要他在春雨中沐浴、在冰雪上溜滑，我要他在碩果累累的金秋去自由採摘屬於我們自己的果實，我要他清脆稚嫩的歌喉唱出自己簡單快活的心聲，我要他為自己屬於一個數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的種族而驕傲、自豪！如果讓他作為一個‘大帝淵帝國’治下的順民卑賤地活著，那麼我寧願讓他光榮而尊嚴地死去！

    “醒一醒吧，雲起人！你們是最古老的人類祖先的後代，你們的家園，是在大洪水中庇護了所有遺存生命的聖地！幾千年來，你們從未向任何外來政權屈膝稱臣！你們的血液裡，流著古老尊嚴的英雄氣概！不要再用軟弱和動搖去侮辱那些先輩，正是他們用熱血和生命，為你們爭來了和平生存至今的權利！

    “從雲起城奠下第一塊石頭起，我本人就在這裡。我眼看著這裡從茅棚般的村落發展成如此美麗壯觀的城市。在這座城市遭受過的四次瘋狂圍攻中，我，和我屬下的樹精靈戰士，始終與雲起人並肩奮戰，用我們的鮮血保衛共同家園。我可以告訴你們，以我降生在這個世界以來八千年的親身體會，凡是以瘋狂和殘暴去毀滅別家種族文化的集團，就算他能夠氣焰滔天一時，終究會被擊敗、被同化、被消亡，而長期留存且緩慢壯大的，會是藍天、白雲、樹木、綠草、孩子們的笑聲、人們安靜走過的身影、陽光下流淌的溪水、廣場上盛開的鮮花……”

    “爸爸……”

小精靈的驚呼聲和戟指，打斷了本已漸緩漸低沉、將人們誘入悠然幻境的講演聲。

    人們隨著樹精靈王一同轉頭去望，那倒下的大樹旁，方才還光禿禿的木樁上，已經高高綻起一叢灌木，綠葉蔥蘢之上，密密麻麻幾十朵碗大的鮮花迎風綻放，粉黃橙紅豔麗嬌美，仿佛把仲夏時節的明媚風光全部濃縮在了一起。一陣陣異樣的清香，隨著無處不在的風兒悄然擴散，漸漸籠罩了整片廣場……

    掙扎著下地，小精靈跑到花叢前，伸手摸摸，回頭笑了。

    那笑容，明麗香醇得嫋嫋四散，正如枝頭鮮花斑斕怒放……

    “恭祝樹精靈王族對我們雲起城的統治世澤綿長啊！”

   

    嗒，嗒，嗒。

    “有人敲門嗎？”

    綠海館裡剩下的為數不多的精靈衛士之一，疑惑地問了幾聲。得不到回答，小心地抽出腰刀後，才慢慢打開門。

    撲通一聲，一個血人栽進來。

    “喂——”

    “我是……武裝部參謀……赫曼?金……”血人抬起半邊被血染紅的臉：

    “路上遇到阻擊……我殺了三個奸細……請把這個……交給梵鏡王……”

    “到底出了什麼事？!”

    “菊淵人開始……進攻了……”

   

    廣場上，人群一片寂靜。

    樹精靈王面沉似水，慢慢地問：

    “剛才是誰在講話？站出來！”

    沒人吱聲，當然。

    冷笑一聲，梵鏡王左手蓮綻，那自“箭誓樹”樁部衍生出的豔麗花叢猛然漲大，數根長而堅韌的枝條，張牙舞爪淩空飛入人群。

    一片尖叫躲閃中，一個人被帶刺的花枝捆起，高高揚卷到空中。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這些年來，樹精靈說得太多、做得太少，所乙太好欺負了，是不是？”梵鏡仰頭微笑。

    “我不是——陛下——真的不是——”

    “我給了你們自由選擇的權利，是不是？不願意跟菊淵人打仗的，早該在兩個月前離城而去！既然留下了，又幫敵人說話，蠱惑人心，動搖國本，不是叛徒，就是奸細！”

    一步，兩步，樹精靈王有意無意地擋住了身後兒子的視線，含著笑，緩緩複誦自己兩百多年前在此地立下的誓言：

    “只要此樹一日長存，樹精靈便不會將血污帶入雲起城。但若貪欲和暴力越過森林之門，侵犯到樹精靈的自由安全，此樹必將回化為千萬利箭，穿入始作俑者的心窩……”

    半空中砰然爆開血雨。

    粗壯的花枝，將那人的身體絞爛成十七八塊，飛散開，滿天血肉一塊塊向人群當頭滾落下來。

    雄偉的玉京宮，在震耳欲聾的尖叫哭喊聲中微微搖撼。沒命奔逃的人群踏過跌倒在地的身體，擠壓、推搡、一浪浪向外洶湧流去，剛才還嚴整有序的白石廣場，瞬間變成血色恐慌地獄。

    三百名精靈衛士猱身而上，挽手並肩，在精靈王父子身周樹起堅實的人牆，仿佛驚濤駭浪中一葉扁舟。

    “陛下……”

    面對民政大臣竹微微皺眉的不贊同神色，梵鏡只是笑了笑：

    “這些人類安逸太久了。讓他們提早見點血，不是壞事。”

    彎下腰，抱起臉色蒼白的小棠露，精靈王臉上才現出一絲疚意：

    “抱歉，寶寶。”

    咬著小嘴唇，精靈王子定定神，臉蛋上漸漸回復血色：

    “爸爸……你又把我當演講煽情道具用！要付錢的哦！”

    “…………你確定無疑、百分之百是我兒子……”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10章 在森林裡打仗不容易

    關於“第五次雲起戰爭”打響前夕，樹精靈王在玉京宮廣場上當眾殘殺一人、引發騷亂、造成數百人傷亡的“箭誓花”事件，後世一直有著種種批評議論：

    ——“被殺者，真的是說出那句話的人嗎？誰能證明？”

    據說樹精靈王聽到這個質問後，給出了相當簡單的回答：

    “如果不是，算他倒楣！”

    ………………

    ——“就算被殺者是罪有應得，那些在騷亂中受傷、甚至身亡的無辜百姓，他們又做錯了什麼？誰來對他們的孤兒寡婦負責？”

    這次樹精靈王的回答是：“麻煩這些後世史學家提出點有創意的質疑行嗎？現在已經不流行慈善家風格了。”

    ——“大戰在即，兩個種族本應加強團結，樹精靈王卻在公開場合殺戮人類，這不是正中菊淵人挑撥離間之計，使親者痛、仇者快嗎？”

    這樣義正詞嚴、理論上無懈可擊的論斷，很不幸，卻被以下事實駁倒：

    “箭誓花”騷亂過後，在鮮血仍未完全擦盡的王宮廣場上，報名加入民軍的雲起人隊伍比原來長了三倍；大街小巷裡，爭吵議論的人少了，臨陣磨槍的人多了；一度氣焰薰天的針對主戰派的暗殺活動，也被雲起城治安隊和樹精靈聯手打壓下去——治安隊發佈公告，要求城內各社區居民鄰里相互擔保，嚴查身份不明的“外來者”，各家旅店也要調查自己住客的詳細情況，樹精靈則負責掃蕩一幢幢因主人棄城外流而造成的空屋，後來證明菊淵人派出的暗殺隊和間諜大部分都暫居在這些空屋裡——雖然酒吧餐廳等耗費糧食的營業場所已關門，但在人們經常聚集聊天的地方，再也聽不到公然質疑抗戰、挑釁兩族關係的言辭了：只要有人稍露這種傾向，一定被扣上“雲起奸”的大帽子遭到群起圍攻……

    “欺軟怕硬、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見棺材不掉淚，本來就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樹精靈王如此評論。

    然後杉、竹等樹精靈屬下都用萬分崇拜的目光望向臉露邪邪笑容、渾身散發王者之氣的梵鏡陛下：

    “欺軟怕硬、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見棺材不掉淚，好象一共是‘三種’劣根性吧……”

    “………………”

    無論如何，後世所關心的種種，在當時，根本沒有進入“相關人（精）等”的思考範圍。

    當時，他們所關注的是：

    菊淵人終於來了。

   

    精靈史書中的“人類第六帝國”——菊淵帝國建國第五十一年七月末，有當世名將之譽的德康毅夫率領七萬兵馬，作為先鋒部隊，水路並進，在雲起城週邊與精靈人類聯軍首次交戰。

    雲起城週邊原有數塊平原屬地，其上有人類村莊，是為糧食產區之一。但幾年來，菊淵帝國逐步蠶食，而雲起城政府和議會一直在為是否出兵保護這些村莊爭吵不休，其後果，就是當戰爭打響時，這些週邊村莊早已在菊淵帝國統治下，雲起城是徹底的“一片孤城萬仞山”。

    此時，進入雲起城的唯一陸路通道——順著接天山下地勢、沿河流和雲起湖岸邊修築的“雲中大道”，被雲起人以土方石塊樹木壘起數十處路障，牢牢堵死。而四條進入雲起湖的水路，又為樹精靈施展法力造出的水上森林阻隔。

    第一次交戰，發生在菊淵軍拆除“雲中大道”上的第一重路障時。

    在道路一側山坡上的密林裡，射出了上百根利箭，準確度之高讓身經百戰的菊淵精兵也目瞪口呆。

    早就準備的菊淵軍立刻還擊，兩個中隊追入森林，就此一去不回。

    第一次交戰，菊淵軍先鋒部隊死八十八人、傷二十三人、失蹤整整一百人。

    雲起聯軍方面，據說有十幾個人類輕傷——被樹精靈帶著，在森林裡跑得太快，絆了跤、擦破了油皮。

    但是，經過一天一夜努力，菊淵軍成功拆除第一道路障，向著雲起城繼續挺進……

   

    “德康毅夫不愧‘名將’之稱，出師不利，他並沒焦躁失態。探子密報說，他下了三道新指令：一、今後工兵拆除路障時，護衛部隊都要面向山坡組成盾陣，防備精靈利箭；二、沒有他本人下令，任何部隊不准進入森林追擊，違令者斬；三、逐棵伐倒路邊的大樹，拓寬道路。這樣既可以免受深入森林的威脅，又為後繼部隊跟進創造了較好條件。”

    綠海館內，雲起城武裝部長卡斯將軍與樹王國君臣一起，討論最新戰況。

    “早就聽說卓仁將軍在世時，利用雲起城通商盛埠、人文輻輳的特點，訓練了一批來自各地的情報員，分頭打入各國刺探，成果卓著。果然名不虛傳。”竹溫和地稱讚盟友。

    卡斯頷首致謝，補充一句：

    “情報工作一向是由羅克副部長主抓負責的，貴國如有這方面的需要，可以直接找他。”

    梵鏡皺皺眉，提問：

    “水路方面怎麼樣？”

    “哦，德康此次所率七萬人中包括三個水師軍團，也就是三萬人，大小船隻兩百多艘，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工兵船——專門用來清除水上樹障的。可見對方的情報也很及時準確。”

    “保守估計，菊淵軍開到城牆下需要多長時間？”

    雲起城武裝部長聳聳肩，有些為難地攤開手：

    “陸路方面，阻擊他們二十天到一個月我們是有把握的，但水路上，我們不瞭解樹精靈布下的那些植物特性……”

    “至少十五天，”樹王國軍事大臣杉插口，“如果他們用‘那種方式’來剷除的話。”

    點點頭，樹精靈王雙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靜靜思考了一陣子。

    “雲起城方面還有什麼要求嗎？”

    “陛下，”卡斯將軍清清嗓子，“按照我們事先定下的計畫，阻擊戰以消耗敵軍有生力量為目的，儘量減少自己人的損失……不得不承認，以目前我們這種自森林裡掩襲的戰術，樹精靈比雲起人的戰鬥力強太多了！有時候，雲起人參戰簡直就是累贅……所以，在這一階段，可否增加樹精靈的兵力，讓雲起人撤回城中，專心準備必將到來的守城戰？”

    “您放心，將軍閣下，”精靈王冷淡回應，“無論什麼時候，樹精靈的戰鬥力都會比雲起人強很多！我們會有計劃地增兵，但讓雲起人安全地躲在樹精靈身後毫髮無傷，是絕不可能的。”

    頓一頓，又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將軍，你們派來送信的那個參謀，半路上遭伏擊重傷，我們已經給他做了治療，目前他不宜活動，得在這裡住幾天了。”

    “非常感謝您，陛下。這充分體現了樹精靈與雲起人情同骨肉的深厚情誼……”

    “謝倒不用謝。我們給他用的是樹精靈秘藏珍貴刀傷藥，目前市價元一克，估計一共要用###克，請儘快提前結清。另外，他在這裡還得耗費糧食&&&斤，清水臉盆，柴米油鹽……護理費用（您知道我們樹精靈的人工是很貴的）……房間租金……安全保障費……空氣污染（傷口散發出的血腥味）清除費……哎，將軍，您別走啊……”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11章 知已知彼

    殘陽如血。

    繡有“德康”字樣的獵獵帥旗下，菊淵先鋒軍營地裡，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禦寺殿下親臨前線了！！！”

    一輛黑漆鏨銀馬車，緩緩駛入排列嚴整的座座營帳中，直到中軍大帳前，才停下來。

    先鋒軍主將親自出迎，在車前微微躬身：

    “德康毅夫恭迎殿下。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大禮相見。”

    一隻枯瘦的手，撩開暗藍色車簾。

   

    有“菊淵武魂”美譽的“忍川暗殺組”創始人，寺，是從田信大帝起事起就跟從在他身邊的開國功臣之一。因為功績甚偉，田信大帝特賜他國姓“菊淵”，一般人則尊稱他為“禦寺”。

    隨著菊淵帝國武運昌隆，國運日上，“忍川組”也逐漸擴大規模，近幾十年來的征戰中，寺只要派出手下徒子徒孫就足夠使用。他本人，則據說有二十餘年未再親自出手了，甚至根本不再露面，其生死也一度被廣泛猜疑。

    德康毅夫是帝國年輕一代中崛起的新星，身處“八大名將”之列，不能算人微位卑，但就是他，也是第一次面見他們的“禦寺殿下”。

    第一感受：他居然這麼年輕！

    寺從田信大帝少年起事就開始跟從，保護主公度過了無數艱難險阻，按理說要比田信大帝年長不少。如今年過七旬的田信帝雖雄風不減，畢竟已皮膚鬆弛、鬢白如雪，可“禦寺殿下”——只是人瘦得出奇，就象幾根棍子挑起了那套簡單的武士服，但黑髮如鴉、面容平靜如水，望上去只是四十許人。

    第二感受：有些失望……

    沒有傳說中絕代高手理應散發出的“攝人之氣”，也沒有“冷電般的目光”，和讓人不敢逼視的神秘威嚴，看上去，那仿佛只是個普通的中年男子，安詳而疲憊地靠坐在車廂裡。大熱天，四壁還遮得密密實實，也虧他不怕起痱子……

    這褻瀆神明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德康毅夫趕緊調整心神，將品級遠遠高於自己的的“禦寺殿下”請入中軍大帳。

    “將軍閣下不必擔心疑慮，本人到此，專為擊殺樹精靈王，絕不干涉絲毫軍務。”

    這是絕代高手菊淵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德康毅夫自得知他殿下要來軍中後日夜憂思、最想聽到的一句話。

    漫天霾霧，消彌得乾乾淨淨。

    “殿下洞明燭照，全軍上下同心感佩。有我世間第一高手出馬，料想樹精靈王命不久長，我大菊淵帝國制霸天下的宏偉藍圖必將……”

    “給我所有相關情報。”

    菊淵寺的第二句話，毫不客氣打斷了先鋒軍統帥的虛詞濫殤。

    望定那對深不見底的黑眸，德康肅容：

    “是。樹王國第二代精靈王梵鏡，金髮，約比正常雲起人男子高出一頭，容貌極其英俊，他本人也以此自喜，有嚴重的自戀傾向。個性灑脫散漫，喜微服出遊，極端貪財，甚至與販夫走卒爭利，經常做出有辱王者尊嚴之事，據說其樹精靈臣屬也為此頭痛不已。但即便如此，全體樹精靈對他的忠誠無可懷疑、無法動搖，這是幾千年歲月鑄成的信心和慣性，我方也毫無辦法。”

    “世間流傳的種種神話，有幾成真假？例如，說他就是那個在三千多年前那場天地大戰中和大洪水中，隻身絞殺大魔頭黃金精靈王的最強悍戰士？”

    德康苦笑：

    “殿下，樹精靈這個種族非常奇怪，看似開朗樂觀、容易接近，其實和所有傳說中的精靈族一樣，都是固守著自己秘密不輕易洩露的頑固生物。從十二年前起我方就派了大批密探進入雲起城，但他們雖然可以在那裡安下身、打入雲起城政府、與樹精靈交往、甚至有一些還曾經通過“森林之門”進入樹精靈王宮、與梵鏡王見面交談……但這個種族的一些深層文化史跡，我們卻無從查證。即以您剛才下問的那個‘神話’而言，十幾年來，我方多位密探用種種方法探問過有可能知情的人士，但雲起人說不清，而樹精靈——他們講著講著，聽者就再也分不清那是曾經發生過的史實，還是他們即興創作、加工的吟遊詩歌了。”

    看著對面大人無表情的神色，年輕將軍補充：

    “目前我們能夠確認的是：一、從人類有歷史記載開始，樹精靈王位從未易主，一直是這位梵鏡陛下佔據著，那麼他至少有三千多歲了；二、傳說中挑起精靈大戰殃及大陸上所有生靈的那位大魔頭，黃金精靈王，與梵鏡有一定血緣關係——梵鏡的外表的確更象黃金精靈而非瘦弱樹精靈。三、梵鏡的戰鬥力確實非一般的強悍，在過往四次圍攻雲起城的戰爭中，他均身先士卒浴血衝殺，往往對戰爭結果起到決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