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作者:森林之鹿 (連載中)

walter727 2010-3-25 11:26:53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3 31263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07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1章 火海城落星隕(下)

    雲起城的北門,是四面城門中高度最低、防禦力量最弱的,原因很簡單——唯一可能從北門入侵雲起城的,只有樹精靈王國。

    據說,三千多年來,雲起人一提出加固北城門的動議,精靈王就會派出樹王國科教文衛大臣杞閣老,來給雲起城當權者們做“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其結果也無一例外地以雲起人痛哭、嘔吐、懺悔、否決動議而收場。

    但今天,當部分樹精靈軍官隨著雲起城武裝部副部長羅克大校登上北城門,組織防禦時,心中都有些許後悔——跟東、南、西三門比起來,北門是太好打了,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就該把它修得也堅固一些……

    想想還是不對,就算以前修了,那也肯定是從防禦城外敵人的角度出發,而現在,他們可是要調換槍口,對準已經佔據了城內的菊淵軍啊!

    根據精靈王的命令,羅克大校一到北城門,立刻組織起及時撤到這裡的軍隊,沿路防守從玉京宮到北門的這條救命道路,同時派兵出城,在北門通往樹王國雙樹門的“森林之路”兩側森林中巡邏,防止菊淵軍竟能神通廣大地穿越過雲起城周圍森林,不知不覺包抄過來,截斷雲起軍民的唯一退路。

    這項工作大約用了萬余兵力,其餘源源不絕逃出北門的雲起軍民,都在這些執勤官兵的指揮下,依次退入雙樹門,接受遮天蔽日大森林的庇護。

    並不是那麼順利的——當然。很多尚有親友未逃出城的百姓和軍人不願意走,滯留在北門外道路兩邊的樹林裡哭泣、等待,其中那些首先接到命令撤出城外、並沒有跟菊淵軍交戰的雲起軍人尤其不滿,紛紛聚在城下,向上呼喊質問,為什麼不抵抗就把他們的家園拱手讓給敵人?為什麼不顧城中百姓的死活,命令軍隊率先逃跑?為什麼樹精靈能夠幾乎全數完好出城?

    羅克大校給他們的回答,非常簡單直接:

    “樹精靈王自己還在城裡戰鬥,保護我們雲起人平安撤退!有意見,等他回來跟他說!”

    也很有效,雲起軍人們頓時不吱聲了。但沒想到的是,另一陣呐喊質問聲轟然而起:

    “陛下在城裡?????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

    開戰之後,樹王國陸續向雲起城增兵,經過戰鬥損耗和調整,目前城中約有不到五千名樹精靈戰士(占了全族男子的一半)。聯軍統帥杉下達的“撤退出北門”的命令,最早就是傳達到樹精靈營地。由於樹精靈們訓練有素、紀律嚴明、行動敏捷,除了梵鏡王和杉帶去斷後的那五百多戰士,以及今晚不幸在城上輪值的一百多精靈外,其餘超過四千名樹精靈全數撤到北門內外。當然,通知他們撤軍的傳令精靈兵事先得到叮囑,不准向戰士們透露“國王在城內”的消息。

    此刻,一聽到羅克大校公佈“精靈王還在城裡戰鬥”,本來默默執行各自任務的樹精靈們砰一下就炸了,紛紛圍住自己的長官叫嚷,要求返回城內去“接應陛下出來”。

    面對四千多隻頭腦發熱眼睛發紅的樹精靈,身為人類的羅克大校只能無奈搖頭,揉著額角退後,把城上最佳喊話位置讓給在場軍銜最高的樹精靈,雪線師團第一戰隊隊長桐。

    精靈隊長也是滿臉黑線,在火把光亮閃爍照耀下,一張本來俊美的臉,看上去居然有點象拉長了的苦瓜……

    “弟兄們!”雙手分扶住兩邊城牆,精靈隊長運足了中氣大喊,“陛下有兩句話,讓我轉告給大家!”

    城下的樹精靈們都靜下來,一雙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盯住城上那個倒楣的發言者。

    “第一句,陛下說——”精靈隊長的底氣忽然弱下來:

    “聽話才是乖寶寶……”

    “…………”

    城下數千名強悍勇猛的樹精靈戰士面面相覷,神色各異,嗡嗡嗡地交頭接耳起來,隱約能聽到“他養兒子養上癮了嗎”“這也算是職業病吧”之類的話語。

    “第二句——”

    城下靜,精靈們又抬起頭,這一次,目光中少了些許激切熱烈,多了點好笑期盼。

    “陛下的原話是:‘我緊急傳呼天帝,向他老人家申請在雲起城裡結束永生,既解脫掉這幾萬樹精靈的累贅,還能順便為後世留下一個千古流芳的光輝形象,沒想到天帝不但一口回絕了我的正當要求,還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能傷到我樹精靈王梵鏡的生物,他老人家在這一世紀還沒造出來,而且也沒有設計打造的意圖,所以本王仍然是刀槍不入、百毒不浸、上得刀山下得油鍋、渾身是鐵隨便打釘、金槍不倒雄風猶在……’”

    話沒過完,只聽嗖嗖聲響,城下的樹精靈紛紛把串在箭枝上的爛蘋果、臭乳酪、枯枝敗葉石頭子什麼的射了上來。精靈隊長桐飄身後退,躲開這些東西襲擊,搖頭歎氣:

    “對,跟我當時的反應一模一樣啊!”

   

    刀光一閃,一溜鮮血濺出,兩顆人頭飛起,三具屍首倒地。

    金髮精靈王有點不滿意地看看那第三具屍首——那顆菊淵人頭仍然跟身體粘連了少許——又看看手中的刀。這仍然不是他的隨身兵器,只是出來之前在綠海館武庫裡隨手挑了一把。鋒利度應該是沒問題的,但他不敢太過用力,怕這把刀象以前無數把一樣,在他手裡被生生握碎掉。

    “梵!”烏槍橫掃而至,挑飛一個意欲偷襲的菊淵兵,黑髮精靈幾乎是在氣急敗壞地破口大駡了,“要打仗就認真打!你當是上藝術欣賞課啊!”

    精靈王鄙視自己的軍事大臣一眼——這個沒品味的傢伙!

    金髮輕甩,右肩微動,刀光如雪般灑落,空中綻出一朵朵鮮紅血花,又被強大的殺氣所激散,化成無數花瓣雨,一滴滴紛紛揚揚地飄散而下——這才叫華麗唯美養眼的戰鬥嘛!連這點欣賞水準都沒有,杉真是枉費生為了優雅纖麗的精靈族!

    可惜得很,雲起城的街道和建築大多為石砌,道旁樹和花園也少得可憐,梵鏡在這裡幾乎無法發揮他那強大的樹精靈王法力,弄出一堆藤條荊棘什麼的眩人耳目,只能老老實實地跟人類面對面揮刀拼殺,少了很多裝神弄鬼扮酷的機會。

    不過即使如此,一對一的話,也沒有哪個菊淵兵能在修煉了八千年的樹精靈王手下走個一兩回合的,大多都是一照面即被乾脆俐落地劈掉了。沒辦法,天然體能上,人類就比不過精靈的敏捷輕靈,再加上有一半黃金精靈血統的梵鏡力量又遠遠超過普通樹精靈,這些菊淵兵雖然悍勇,卻沒有象“忍川武士”那樣受過非人的特殊訓練,撞到他老人家手上,只能自歎前世不修了。

    五百多名樹精靈戰士一起出動,已經算是一股非常強大的戰鬥力了,但在目前的雲起城中,他們所能起到的作用,卻是微乎其微。

    菊淵軍人數太多了——從西門入城後,他們就一隊隊分散開來,慢慢佔據城內的大街小巷,依次由西向東推進。後來,東、南兩邊的城牆失陷後,菊淵軍的入城點和推進方向更多更雜,到最後,基本上就是滿城的火把,從東、南、西三個方向一起施壓,逐漸將外逃的雲起城軍民驅趕向北部的“玉京宮”附近。

    梵鏡將自己從“綠海館”帶出來的五百多名戰士分成了前後兩隊,但卻嚴令兩隊不得分散,保持著可隨時接觸的距離,向西方沖了沒多久,就與一隊菊淵軍交上了手,將他們打散後,又遇上另一隊,緊接著是再一隊……很快,他們就陷入菊淵兵團的汪洋大海中。

    憑著幾千年來共同戰鬥建立起的深厚默契與指揮號令系統,樹精靈戰隊忽而前沖,忽而後突,前後兩隊就象一條雙頭蛇,靈活地轉折方向,專找敵人力量薄弱的地方下口,與侵入城內的菊淵軍展開巷戰纏鬥。叮叮噹當的兵刃相擊聲、廝殺時的呐喊狂呼聲、雙方受傷時發出的痛叫聲、指揮命令下達時的不同語言的高呼聲交纏在一起,血光四濺,肢體橫飛,空氣中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道。被樹精靈阻截殺掉的菊淵軍屍體堆滿了一條條街巷,而五百多名精靈戰士中,也不時有人壯烈倒下,將本來可以永生的軀體,無知覺地橫亙在這座他們所保護的人類城市之中。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08
至於說,他們的犧牲在多大程度上減緩了菊淵軍的侵佔速度,為多少雲起軍民爭取了逃撤時間,那是根本無法統計的事了。

    雖然這一群樹精靈行動方向靈活,但大體上,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也是在一點點向東北方向退後,跟城中人潮一樣,逐漸退往“玉京宮”大廣場方向。當從東、南、西三個方向入城的菊淵軍在離大廣場前不遠的地方會師,讓那片火把之海在城內再無空隙,精靈王梵鏡也帶領著手下幾百名倖存的戰士,退進了大廣場,正好聽到雲起軍中校赫曼。金以死明志的表白。

    廣場外的菊淵軍攻勢略緩,大約是幾團不同隸屬的部隊會合後,需要稍稍整頓一下,再發起決定性總攻。趁此機會,雲起聯軍組織指揮仍滯留在廣場上的百姓,加快撤退速度,向北門蜂擁狂奔。

    “陛下!”渾身是血的赫曼愣了許久,才認出同樣瀟灑整潔不到哪兒去的精靈王,沙啞著嗓子彙報,“方嬋大校壯烈殉國了!我保護不力,沒能完成您交給我的任務,也沒有資格苟活下去了!請您先撤退,我跟矮人渣子們拼了!”

    “嗯,聽上去好感動,”精靈王唇角微微一挑,似是忍著笑,“那麼,你是打算自個兒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還是打算拉上這些夥伴們陪葬呢?”

    赫曼又是一愣,先舉頭望望不遠處連綿無盡、佔據視野內所有領域的菊淵軍火把之海,再回頭看看渾身上下傷痕累累的軍官和半人馬夥伴,一時沒說出話來。

    “走吧!”精靈王笑容突斂,斷喝出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崽子,別在這兒礙我們的事了!斷後是個專業活兒,不是人人都能幹的!”

    “可是……”赫曼跨前一步,還要爭辯。

    刀光一閃,梵鏡王突然出手,對準年輕的雲起軍官劈砍下去。四周響起一片驚呼,那十幾個參謀軍官撲上去要救,卻見精靈王的速度比他們更快,右手出刀,左腿已經前跨一步,伸臂接住赫曼軟軟倒下的身體,嚓地一聲,長刀直插入鞘——原來他在未觸及赫曼身體前,已用人類肉眼不能覺察的速度,在空中掉轉了長刀方向,用刀柄砸中這倔強年輕人的腦側,恰恰讓他暈了過去。

    左臂撈住赫曼身體,精靈王伸右指彈彈他的額頭,歎一口氣:

    “榆木做的,半點不會錯——誰跟我打賭?”

    自然沒人應聲。精靈王又歎了口氣,手臂一揚,將赫曼的身體拋給一個雲起軍官,手指北方,對他們這一行半人馬與人類的混合小隊下令:

    “出城去吧,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順便說一句,你們幹得不錯。”

    說完,不再理會那批人的感謝、質疑、央求、詢問,回過臉,檢視在面前列隊的這些自己帶出來的精靈戰士。

    一眼掃過去,估約已經有一百多名不在隊中了——此刻再滯留在城內任何地方,估計生還希望都渺茫得很——仍舊和同伴在一起的三百多精靈中,也有很多身上帶了很重的傷,是靠著戰友們幫扶和自己咬牙拼命才沒掉隊。

    精靈王沉默一下,開始點名:

    “樅、構、榮、櫛、柏、桓、楠、樓……”

    一口氣點了四十多名戰士,都是身上帶傷、但不是特別重的,點完後,御手一揮:

    “身上箭枝留下,你們每人挑一個受重傷戰友扶走,出北門去跟大隊匯合!——少廢話!”

    ………………

    終於打發走“所有礙事的人”,樹精靈王梵鏡、雲起聯軍統帥杉,帶領餘下的二百多位精靈戰士,背起戰友們留給他們的箭枝,沿著玉京宮大廣場一字散開,站成兩堵單薄不堪的人牆,長弓在手,利箭上弦,腳下緩慢後退,以半圓形的箭陣,保護住背後廣場上如潮般向北湧動奔逃的人群。

    嘹亮的衝鋒號響起,從東、南、西三面破城而入在此會合的菊淵大軍,終於對聚集在玉京宮廣場上苟延殘喘的精靈和人類,發動了最後進攻!

   

    “精靈王他們退到了玉京宮廣場!”

    這個消息,從成功撤到北門的雲起人口中傳開後,所有人(精靈)都松了口氣。

    然而,緊接著傳來的就是:

    “菊淵軍繞路包抄到玉京宮兩翼側後,打算切斷北門跟玉京宮之間的道路,把精靈王他們圍死在廣場上!”

    羅克大校和精靈隊長桐臉上同時變色,不等商量,分頭發號施令,調集各自部族兵力,入城去增強保衛道路暢通的兵力。

    “菊淵軍怎麼會如此熟悉雲起城的地形?”羅克大校喃喃自語。玉京宮與北城門離得不遠,周圍建築相對密集,要繞過玉京宮直撲北門道路,只能通過幾條彎曲偏僻的小巷子,外來人一時間很難找准路徑。

    精靈隊長桐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難道菊淵人知道梵鏡陛下在城內?”

    精靈王此次進城是臨時決定的,時間倉促,連城裡大多數樹精靈戰士都不知道。城裡開戰後亂成一團,更沒人會正式通知對方“我家主帥在此”。不錯,梵鏡王的外貌與普通樹精靈差異較大,戰鬥中可能會有菊淵人注意到這一點,但他們畢竟不是彼此共處了數千年的樹精靈,怎麼可能輕易地認出這位大陸上唯一現存的精靈王……

    “啊,”兩位軍官想到一起,同時出聲,“是他!一定是他!”

   

    經過菊淵軍與雲起聯軍的反復鏖戰,最終,憑藉兵力與戰鬥力的優勢,菊淵軍從兩翼繞過,成功佔據了玉京宮與北城門之間的交通要道,堵死了雲起城軍民撤出城外的最後一條道路。

    這時候,由精靈王梵鏡與聯軍統帥杉率領斷後的樹精靈戰士,仍然未能脫身出城。

    他們滯留在廣場上,一步步後退,射光了手中所有箭枝,用所能揀起的一切物品(包括敵人和自己人的屍體)當做武器砸向敵人。樹精靈戰士搶在他們的國王身前,一輪又一輪地撲向菊淵軍進行肉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擋敵軍震撼天地的前進腳步。

    當得知退路被切斷後,樹精靈戰隊和仍然留在廣場上沒來得及撤出的一些百姓,都進入了玉京宮暫時避難。但看似高大堅固的宮門根本擋不住菊淵精兵的衝擊,沒三兩下牆倒門塌,如狼似虎的菊淵兵一擁而入,見人就殺,將原本富麗堂皇的舊皇宮變成又一個血池地獄。

    長夜漫漫,似乎再也沒有黎明到來。精靈們一退再退,竭力揮舞著已經麻木無知覺的手臂,揮舞著其實都差不多卷了刃的兵器,在四下裡百姓臨死前的悲淒哀號中,登上了玉京宮大殿的屋頂,守住梯口,憑藉地利優勢,取得最後一點喘息機會。

    借助下面火海射上來的微光,精靈王用銳利目光打量這些死忠屬下——不足五十只了。

    一個個都象剛剛從血海裡撈出來的,連頭髮的顏色都看不清了,身上更是黏糊糊的什麼都有,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皮肉零零落落掛了一身。肩膀起伏著,每個精靈的呼吸都十分粗重——今晚他們的運動量,大部分人類一輩子加起來都達不到。

    “離開這裡之後,你們最想幹什麼?”

    面對國王的安詳問話,戰士們一時都沒吱聲。過了一會兒,一個戰士咧嘴一笑,滿身黑紅中露出一彎潔白的牙齒:

    “洗澡。”

    玉京宮大殿頂上的所有樹精靈齊聲大笑,笑聲遠遠傳揚開去,飄散在淒冷血腥的夜風裡。

    拍拍那個戰士的肩膀,梵鏡走向屋頂邊際,凝眸眺望腳下的景象。

    整座雲起城處處火起,濃煙將夜幕遮染得更加模糊骯髒。屋宇倒塌爆碎聲、殺戮聲、狂笑聲、婦女孩子的啼哭聲仍然響徹城市裡的每個角落,這座昔日大陸上的最繁華商埠、人類古老文明的中心在顫抖、在流血、在被一族名為“菊淵”的人類肆意蹂躪強暴。這種時刻,再提及菊淵人先祖曾經在這裡受到庇護恩澤什麼的,又有什麼用呢?對於生命短暫的人類來說,再怎麼重要的前生後世、前緣後果,都不如能夠歡恣片刻來得稱心快意吧?

    一個高瘦的身影靜靜走到他身邊,烏槍在手,還是一副威風八面橫行天下的姿態。

    “你在想什麼,杉?”

    黑髮精靈雙唇緊閉,感覺上過了好久,才不情願地開口:

    “我在想,為什麼每到一個關鍵時刻,你一定都要來和我搶著出風頭?”

    梵鏡無聲地笑了,瞬間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淘氣往事——幾個小精靈一起玩“高崖跳水”,明明猜拳決定好了先後次序,梵鏡偏要搶在杉之前第一個跳下去,最後受到家長們責駡最重的仍然是杉,因為他年齡最大、貌似最懂事……

    “你在想什麼,梵?”

    用玩伴時期的稱呼,杉今晚已經是第二次了,這在近千百年來已經習慣用“陛下”來指稱梵鏡的他來說,是不太尋常的舉動。或許是兩人並肩戰鬥的事實,又一次激發起黑髮精靈久遠前的記憶,令他不自覺地再次成為要保護這個金髮小子的“年長者”?

    “嗯,”梵鏡凝視城中近處冒起的一團黑煙,看它擴散成圓滾滾的蘑菇雲,“我在想,如果楓去做個隆胸手術,效果應該不錯……”

    “…………”

    ……………………

    辛苦地爬上距玉京宮大殿不太遠的西配樓樓頂,雲起城前武裝部長卡斯將軍舉目望去,愕然地發現,在菊淵軍下令最後攻擊之前,大殿頂上的樹精靈,似乎就發生了自相殘殺的內亂……

    “梵鏡陛下!”

    紙筒卷成喇叭形,跟卡斯將軍一同爬上來的菊淵軍總統領紀宮元帥中氣十足地高呼,這一聲總算讓那兩隻打架的樹精靈停了手,暫時一致對外。

    “梵鏡陛下,吾乃大菊淵帝國神聖文武大智大勇大聖大憲大哲大孝皇帝田信陛下駕前欽封大陸聯合討伐軍總統領水陸兩路五十萬大軍……”

    紀宮元帥一口氣說到這裡,對面大殿頂上側耳傾聽的樹精靈們已經譁然而笑,大力鼓掌,還嚷嚷著什麼“終於見到能跟杞閣老媲美的人”了……

    笑過後,精靈王梵鏡也不再去聽接下來的什麼“我敬你乃當世英雄是以仍稱陛下”“自縛面見我君尚有一線生機”種種長篇大論,兩道明亮如匕的目光,穿透了橫亙在兩個屋頂間的濃重夜色,直射在那猶自未換下雲起軍軍服、花白了頭髮眉毛的老軍人臉上。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08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2章 半個具有王室血統的金精靈

    雲起城北門內外,焦灼恐慌的情緒象野火一樣在樹精靈與雲起人之間漫延。

    城內退路已斷,梵鏡王仍未撤出。

    依靠手中兵力,羅克大校很勉強地力保北門不失,好在橫亙在北城門與玉京宮之間的那些菊淵軍隊也沒有太努力地攻打城門。很明顯,他們的任務就是阻止城內殘存軍民外撤,特別是要死死困住那個號稱宇宙無敵的樹精靈王陛下。

    “大校,組織強行反攻吧!”不只一個樹精靈和雲起人不只一次地這樣勸說城門上軍階最高的羅克大校,“如果再失去精靈王,我們真的連一點勝算都沒有了!拼了吧!”

    甚至,因為眾所周知,羅克大校一向與樹王國關係不睦,城下的樹精靈軍隊裡已經出現強烈的質疑聲:“他是不是想借刀殺人?卡斯將軍已經叛變,誰能保證雲起軍裡沒有第二個叛徒?”

    幸運的是,在北城道路陷落後不久,山頂上雙樹門那邊傳來急驟馬蹄聲,火把照耀下,一隊人馬猶如鮮豔奪目的彩虹飛奔而來,竟是樹王國代理軍事大臣楓帶了部分王宮衛隊趕來接應了。

    北門上樹精靈軍的最高軍官隊長桐暗暗松一口氣,連忙將目前形勢原原本本報告給這位女將軍兼梵鏡王的青梅竹馬,卸掉肩上的千鈞重擔,握緊長矛,只等她一聲令下後沖進城去廝殺。

    萬萬沒想到的是,女將軍聽完彙報,美麗的柳眉都沒動一動,口氣平淡:

    “既然陛下命令你們在此堅守,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可是……”精靈隊長張口結舌,“陛下現在身陷重圍,處境危急……”

    “哼!”精靈女將軍冷笑,笑容中滿含殺氣,“梵鏡要是這麼容易就被弄死,這個世界早已天下太平了!”

   

    “你滿足了嗎,卡斯將軍?”

    精靈王的語調並不高亢激烈,甚至還帶點促膝談心的溫宛親切意味,但他的聲音卻穿越過屋頂下的嘈雜、愈來愈猛烈的夜風、城內火海上方象蝙蝠一樣漫天飛舞的黑色碎片,還有紀宮元帥的高聲叫喊,清清楚楚傳送到相隔百米另一座稍矮宮殿屋頂上的每個人耳中。

    花白頭髮的前雲起城將軍挺直了身子,微微抬頭,正面與精靈王對視,平穩而清晰地回話:

    “是的,我很滿足。我原本只想殺掉卓仁就滿意,沒想到還順便做掉了陛下您,真的很賺了。我死而無憾。”

    “這麼說,你已經有了要死的覺悟,是嗎?”精靈王一笑,舉起帶血的合攏著的左手。

    這邊屋頂上,十幾個手執大盾牌的菊淵兵迅速跑上來,護住紀宮元帥等人,另有數十機弩兵舉起手中黑黝黝的弩箭,對準對面屋頂上的四十多個樹精靈。

    “對於陛下的超凡法力,我一向不敢輕視,”卡斯將軍揮手示意,“這些都是在我的建議下,帝國大軍事先訓練好的一批兵員,專門準備用來對付您。您瞧,這些盾牌、弓弩、箭枝、所有武器全是金屬鑄造,沒有一點木製品。我們這些人在上來之前,也都嚴格檢查過自己身上,確保沒有可以讓您利用來發威的木頭東西。您想親眼驗證一下這些鐵弩的威力嗎?”

    一聲令下,一名菊淵弩兵扳動手中機括,嗖一聲響亮破空之音,一支鐵箭強勁彈出,直向對面屋頂上一名樹精靈射去。

    當地一響,那名精靈還算眼疾手快,揮動手中腰刀格飛了來箭,箭上所附的力量卻震得他手臂隱隱作痛。

    機弩彈箭要比拉弓射箭快得多,如果這數十名菊淵弩兵不停歇地一齊發射,已經筋疲力竭的樹精靈們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考慮得很周詳嘛,真不愧是足智多謀的卡斯將軍,”精靈王依然笑得漫不在乎,“不過,將軍,您忘了一件事——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知道這件事,唯獨將軍您不該忘啊。”

    “什麼事?”卡斯將軍不自覺地問出口,臉上戒慎神色更明顯——樹精靈王那層出不窮的奇謀妙計(或者叫陰謀詭計),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您忘了,我不但是樹精靈之王,還是半個具有王室血統的金精靈。”

    沾了鮮血的左手,在夜幕背景中驕傲而美麗地綻放出金色蓮花,一束光線自他掌心直射而上,衝破濃重的夜色,在半空中大放異彩,霞光萬道,瑞氣千條……

    全體菊淵人齊齊退後一步,弩兵們握緊手中兵器,瞪大眼睛,準備應付攻過來的超自然物……

    ………………

    ………………

    ………………

    霞光散盡後,有那麼一陣,一高一低兩座屋頂上的兩群官兵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如泥塑木雕般相對而立。

    直到半空中風聲疾響,卡斯將軍才突然醒悟,驚叫:

    “放箭!快放箭!”

    忙亂之下,他叫出的是母語,菊淵兵沒有聽懂。等到紀宮元帥也發現出了什麼事,下令射擊,已經慢了一大截。

    數十條黑影從空中撲下——卻不是撲向菊淵軍,而是飛臨樹精靈們身後,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他們纖瘦輕盈的身體,展翅而起,將殘餘的四十多個樹精靈戰士一同帶上天空。

    身上一輕,足尖離地,金髮精靈王微微側過臉,緊貼在他肩上的,是一張眼中含淚的蒼白臉龐:

    “陛下,范。帕爾救駕來遲……人家擔心死啦,555555555……”


    滯留在城外的雲起難民,在精靈女將軍無言的目光威壓下,紛紛自覺進入雙樹門。

    方嬋大校母子和其他搶運出來的遺體,也被送入森林了。

    赫曼。金中校等“傷患”,由部分被強令返回樹王國的軍隊護送,算是“押”離了北門戰場。

    樹王國代理軍事大臣楓登上北城門,看看下方戰線上零星的戰鬥交鋒,再看看城內的狼煙火海,櫻唇緊咬,抑止住破口大駡的衝動:

    梵鏡!你到底要玩到什麼時候!!!

   

    同樣有破口大駡衝動的,是玉京宮偏殿屋頂上的卡斯將軍等人:

    什麼“具有王室血統的金精靈”!分明只是發個召喚吸血鬼的信號而已!

    眼見幾十隻吸血鬼挾著樹精靈殘兵冉冉升起,一聲令下,菊淵弩兵扳動機括,向空中傾射出暴雨般的鐵箭,准擬下一刻就將那些非人妖怪穿成一組組雙層篩子。

    “梵!”

    黑髮精靈杉大喝,脫手擲出烏木短槍,堪堪橫過精靈王身前時,梵鏡雙手蓮花齊綻,將這眼下唯一可資利用的木製品漲大到極限,一瞬間形成柔韌的盾防網,擋住了所有射來的箭枝。

    當然,只能擋住第一輪。但當盾防網掉落下去,消失在虛黑的夜空中後,那些吸血鬼奮力振動雙翅,已將大多數樹精靈帶離弩箭的射程之外。此時空中又撲下更多黑影,守護在吸血鬼和樹精靈們身邊,巨大的翅膀鼓起疾風為他們助力——蠱雕使者們也來了。

    錯失一舉殲滅樹精靈王良機的菊淵軍人,只能抬頭望天,眼睜睜看著那些煮熟的鴨子溶化在看不透的厚重夜幕中。

    遠遠地,精靈王清朗的笑聲傳下來:

    “紀宮元帥,卡斯將軍,千萬保重,下次再見。”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09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3章 溫香熱血與瀆職死亡

    吸血鬼范。帕爾深吸一口氣,幾乎迷醉在環繞包圍著自己的溫熱香氣裡。

    他的身後雙翅用力展動,帶領交疊的兩個身影在無星的深藍夜空中蹁躚起舞,如風般滑過天幕,離開城中火海地獄,飛向無邊無際的繁茂大森林。他的手臂緊緊抱摟住精靈王的身軀,幾乎能感知到他體內的血液流動與強勁心跳。他的面頰就貼在他金髮飄拂的頸後,那股似陽光一樣溫熱芳香的味道透過肌膚縷縷散發而出,讓他盡情汲取肆行沉溺……

    精靈王血流奔湧的大動脈就緊貼在吸血鬼的尖牙之下,那汨汨流動的聲音,是世間最具誘惑力的天籟……

    迷迷糊糊地,範。帕爾張開雙唇,伸出舌尖,輕輕舔過精靈王隱覆著香甜血管的肌膚。假如能夠擁有一點一滴這個精彩燦爛的生命,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啊……

    “範。帕爾,”精靈王的聲音冷冷響起,“你是不是以為,在空中飛的時候我就拿你沒辦法,只能讓你為所欲為?”

    “嗯?”吸血鬼的眼睛亮晶晶的,為話中含意激動不已,“您是說打算跟我同歸於盡、同穴而葬、百年好合永遠在一起嗎,陛下?”

    哼一聲,精靈王一個肘錘,狠狠擊在抱摟著自己的吸血鬼腋下。

    範。帕爾痛得連叫都叫不出一聲來,口中鮮血噴吐,直接被打回蝙蝠體,一路翻著筋斗往天邊大地跌落下去。自然,失去他抱摟提攜的精靈王也在半空中筆直下墜。

    天上地下都響起一片驚呼尖叫聲——他們這一行“空中部隊”已經飛越北城門,出現在城內外苦苦等候的精靈人類的視野中。歡呼聲剛剛狂颼而起,立刻又變成驚呼。大多數人類看不清那掉下來的身影是誰,但好不容易逃脫出城的精靈戰士,在這裡突然再摔死一個,也未免太可惜了。

    站在城頭上的女將軍楓目光最銳利,立刻看到了那個空中飛人一頭明亮耀眼的金髮。

    失態地一縱身掠上城頭箭垛,伸手從頭髮裡抽出狼牙大棒,看樣子竟是想跳出城外,在空中直奔過去,給那個不要命的“飛人”當頭一棒。但她當然也沒這個本事——兩個“彩虹衛隊”女戰士一左一右撲上來,牢牢抱住情急關心的女將軍,阻止她貌似以身相殉的舉動。

    “梵鏡!”

    聯軍統帥杉的大叫聲在空中蕩漾迴響,離精靈王最近的幾個吸血鬼和蠱雕都急撲而下,但卻完全趕不上他掉落的速度,只能眼睜睜看著樹精靈和雲起人的救世主如流星般隕落,離森林大地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忽然之間,樹精靈王平平伸開雙臂,手腕翻轉向上,雙手十指一根根綻放。

    一股氣流從下方森林中飆起,就在空中城下上萬人的注目之下,無數藤條枝葉飛上半空,象受到磁鐵吸引一樣撲向精靈王的雙臂,緊緊纏繞其上,並迅速生長壯大開枝散葉,瞬間為精靈王安上一對迎風招展的茂密“翅膀”。

    那個急速下墜的身影至此在半空中生生停滯住,微一鼓風,居然還乘著那股上升氣流飄飛上去,雙“翅”展動,頗有點“翱翔長空”的得意模樣。

    城上城下的驚叫又轉回歡呼,這次的聲音比上次更加熱烈激動,簡直是震耳欲聾:

    “安雅埃蘭(陛下萬歲)——”

    就在這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精靈女將軍楓青黑著一張俏臉匆匆下城,肩扛狼牙大棒,邁著堅定的步伐奔向那個帶翅精靈王的擬准著陸地點。目送她背影消失的“彩虹衛隊”女戰士們,則以憐憫眼神望向就快落地的得意國王,口中呼號也從“安雅埃蘭”變成了“安雅卡令(陛下保重)”。

   

    菊淵帝國建國第五十一年十一月七日,當血色黎明到來之際,帝國討伐軍向全大陸鄭重宣告:最後一個“阻撓王化”的“叛亂地區”,位於接天山下、雲起湖畔的人類名城,在天帝的護佑、田信大帝的英明領導、紀宮元帥的出色指揮、全體人類將士的奮勇搏殺下,終被納入大菊淵帝國的神聖領土之列。至此,大菊淵帝國也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征服了整座大陸的偉大帝國。

    宣告中也說:逃出城外的樹精靈和雲起人餘孽,躲入深山老林中苛延殘喘,很快即將面臨全體覆亡的命運。仁慈英明的大帝陛下特向這些殘兵敗將網開一面,准許他們自動走出森林,繳械投降,帝國將放他們一條生路……

    宣告中沒有提到的是:當斷後的樹精靈王等人飛降出城,雲起聯軍主動放棄北城門,全體撤退進入雙樹門後,一隊菊淵軍追出城外,沿著森林道路來到接天大森林外,雖然沒有找到本應矗立在那裡的雙樹門,但仍借著破城餘勇沖進森林裡,自此一去不回。

    後來菊淵軍又派了更多部隊去搜索援救他們,可不但沒找到他們的蹤影,連之前一直聯結著樹王國與雲起城的“森林道路”都蹤跡全無,仿佛亙古以來從未存在過。遮天蔽日的大森林陰暗恐怖、毒物叢生、充滿敵意,進入其中的菊淵士兵一不小心就要出問題,輕者受傷中毒,重者當場喪命。

    宣告中更不會提及的事實還有:由於在城破之前聯軍統帥部提早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雲起城原有近十萬守城部隊中,居然有超過一半安全出城,另外還有近萬名百姓也在城中部隊的掩護下逃了出去。堅城失守,使雲起聯軍元氣大傷、士氣低落,但並沒有完全喪失抵抗能力。

    這種種政亂紛擾,在當時和後世都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但是,對於一個小小的淡金髮精靈來說,雖然他離陷落了的雲起城不過一天路程,雖然他前晚也曾輾轉反側擔心得難以入眠,雖然他其實明白自己的命運跟這些政治軍事走向息息相關,但那天早上,當他打開自己臥室門時,卻在灑落一地的陽光中,綻出了世間最單純最明亮的歡樂笑臉:

    “爸爸——”

    身上猶自帶著濃重血腥味、眉目青腫、傷痕累累、滿身風塵、疲憊不堪的精靈王跪下來,伸開雙臂,摟住了撲進自己懷裡的溫暖小身體:

    “我回來了……”

   

    金黃色的、美麗而無情的火焰,一點點吞噬掉那張安詳的母親的臉。

    方嬋大校側躺在火葬柴堆上,手臂依然緊緊擁抱著自己那失去了半條腿的小兒子。沒有人再忍心把這對母子分開,她們和搶運進森林的所有遺體一起,將在火焰中銷熔成灰燼,深埋在肥沃的土壤下,化為一棵棵青翠綠樹,永駐養育了自己的美麗家園。

    樹精靈王梵鏡攜子棠露、雲起城主于德陽、聯軍統帥杉、新任雲起城武裝部長羅克大校,樹王國大臣竹、楓,雲起軍官赫曼。金、雷上尉、身上裹滿繃帶的傑克。韋爾,以及共同經歷過方嬋大校生命最後時刻的十幾位軍官和幾十個半人馬戰士,都默默佇立在這裡,為方大校和所有火葬的靈魂送別。

    還有一個稚氣的青年士兵也站在人群之前,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強忍滿眶淚水。他是方嬋大校的長子西恩,昨晚幸運地隨軍撤出了城外,而他的父親,則至今找不到蹤影,估計出城的可能性很小了。

    在點火之前,很多人都說了悼念的話。赫曼代表當晚那一小群在大校身邊戰鬥的人講述了當時情況,讚頌方媽媽的英勇慈愛,再次痛責自己失職,未能保護她平安出城。正說得聲淚俱下之際,一道聲音輕飄飄傳過來,並不響亮,但很清晰:

    “方大校以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是一種嚴重的瀆職行為。”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09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4章 女性的價值

    秋風拂過林間一株株樹木,帶起千萬片枯黃落葉,蕩漾成漫天遍野的漩渦,緩緩旋轉飄落。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離開那吞吐升騰的火焰,集中到同一張臉上。

    蒼白平淡、沒有表情、清秀冷峻的線條甯折毋彎得象堆起了一座座冰山,堅韌的黑髮在風中微微飄動,雲起聯軍統帥、前樹王國軍事大臣杉迎著無數道驚詫、責難、怨恨、憤怒目光,平靜而坦然地自顧說下去:

    “方嬋大校是雲起聯軍中的一位優秀將領,她長期負責軍需後勤保障工作,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職責,可以說,目前沒有人能夠完全代替她。她因為自己的個人感情問題而輕率地拋棄生命,使雲起城政府和軍隊對她二十多年的培養成果付之東流,也給我軍造成了重大損失。作為她的直屬上級,我絕對不能夠認同她的做法……”

    話說至此,滿身繃帶的大漢傑克掙脫開抱扶他的戰友們,漲紅著臉,沖過來就是一拳:

    “畜牲!”

    黑髮精靈一側頭,輕輕易易地避了開去。大漢驟失重心,向前踉蹌幾步,眼看就要摔到地上,站在旁邊的亞麻發精靈竹及時伸手,撈住他沉重的身子。雲起軍參謀雷上尉也沖了過來,緊緊抱住大漢:

    “傑克!別動手!”

    站穩了身子的大漢,喘著粗氣,一把丟開亞麻發精靈竹扶持著他的手。好脾氣的精靈大臣只是聳聳肩,向杉投去一道控訴目光:

    為什麼你惹禍之後,總得要我來收拾爛攤子啊……

    “閣下,”赫曼。金發言了,眼望著雲起城主于德陽,儘量控制自己的聲音,“您說句話吧。您也認為方大校是瀆職嗎?”

    “這個……”於城主面有難色,吞吞吐吐,顯然是既不想得罪樹精靈統帥,又不想得罪群情激憤的雲起城軍人們,“方大校國之奇葩,以身殉職,聞之者無不悲痛萬分……如果她能善加珍重,保護自己,必能為我們的抗敵大業做出更多貢獻……”

    歎息聲此落彼起——對著心灰氣沮的雲起人講這麼幾句不痛不癢四面光八面淨的話,效果適得其反,於城主他老人家真還不如悶聲發大財呢!

    自目睹方媽媽殉職之時就包圍住全部身心的寒意,又開始一點一滴地侵蝕赫曼心頭。他疲倦得沒力氣去回想當初雲起人怎麼會“民主選舉”出這樣一個領導層,城主庸弱無能,武裝部長叛變獻城,羅克大校不得人心,有能力有威望的卓仁將軍和方大校又先後隕命。難道天帝真的起意要在這一代將全大陸納入同一個政權的統治之下,假借那麼兇殘偏狹的菊淵族人類之手?難道雲起人三千多年的獨立自由生活就要這樣結束,從此只能淪為異族奴隸,無論怎麼樣垂死掙扎都沒有用?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長身玉立在於城主旁邊的金髮精靈王,凝視那張英俊高貴的臉龐。難道真的只是樹精靈族出於自身的驕傲優越感,為了阻止人類成為這片大陸的主人,而不擇手段地迷惑、拉攏著雲起人為他們送死當炮灰?雲起聯軍到底是為什麼而存在?它是否還有存在下去的意義?

    一片沉寂中,精靈王轉過頭,望定自己的心腹重臣:

    “杉。”

    “是,陛下。”黑髮精靈應答。

    “理智上講,你說得沒錯。方大校身負重任,她的生命早已不只屬於她自己了,輕易就死不但瀆職,而且算是侵害國家利益,”精靈王笑一笑,“可是,如果我說,當我在處於和她相同情境下時,我會選擇和她一模一樣的舉動,你怎麼想?”

    俯身抱起一直揪著他王袍下擺、靜靜立在腿邊的小棠露,淡金髮小精靈對父親露出一抹淺淺的笑。

    黑髮精靈默然片刻,答:

    “那麼,臣祈求陛下,至少把小王子安然無恙地帶出來。”

    “是啊,然後我們就可以扶立幼主,繼續在森植王室的徽章照耀下英勇戰鬥,直到最後一個精靈消失在這片大陸上為止。”民政大臣竹笑容可掬地說著,“所以陛下您儘管身先士卒浴血衝殺去吧,沒關係的!”

    在場所有樹精靈都譁然大笑出聲,很多雲起人也忍不住笑起來,籠罩在林地上空的陰霾一掃而空。

    精靈王對這些“忠臣”們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抱著兒子,轉身走開,回向不遠處巍然屹立的樹王宮。

    近幾天,樹王宮周圍人來人往,運送糧食、清水、醫藥、帳篷、生活用具的勞力車輛不絕於道,比平常繁忙熱鬧了幾十倍。從雲起城撤出的五萬軍隊和近萬百姓,除在“半村”留下一部分駐守外,其餘全暫時駐紮這附近的森林裡,等候進一步整頓分派。無論白天夜晚,森林裡都能聽到雲起人痛悼親人的哭聲、傷患的呻吟悲歎聲、人類和精靈、和自己人的爭執怒駡聲。

    “寶寶,你絕對不可以自己一個人跑出王宮外,知道嗎?”精靈王第一千零一次叮囑兒子。這種混亂的情形下,如果有人想對小棠露不利,那是很容易得手的。

    “知道啦,你最近很嚕嗦哪,媽媽。”小精靈在歎氣。

    精靈王笑著在兒子的小屁股上拍了一記,大步走進王宮大門。門兩邊的精靈衛士立正敬禮,門內大廳裡,一個垂著長辮子的女精靈醫師正好經過,一眼看到國王父子走進來,驚喜止步:

    “太好了,陛下!我正要去杏夫人那裡,能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是去試驗那種新療法嗎?”精靈王問,擺出最迷人的笑容,“樂意為美女醫師效勞。”

    小棠露的保姆杏夫人自從受到菊淵殺手重擊後,至今一直躺在自己房間裡昏迷不醒,由丈夫兒女們照料。最近她已經可以喝下一點果汁什麼的,但就是沒辦法恢復意識,成了一個罕見的“植物精靈”。樹王國最出色的醫師們已經想了很多辦法為她治療,均無效果,這次商討出來的新療法,需要強大的精靈法力來輔助,那自然除梵鏡王外不作第二人想。醫師們也早已向國王彙報過新療法的細節,今天正好有時間來實施了。

    一起走進杞、杏夫婦的套房,幾個醫師助手早已在這裡做準備工作:關上窗戶拉好窗簾,跟樹屋生命體溝通,要求它們的協助,拿來醫師們調配好的藥劑精油,由杞閣老在妻子身上塗抹,不通風的房間裡充滿了清涼的刺激性味道,小棠露一走進去就大大地“啊嚏”一聲。

    “咦?棠露感冒了嗎?”杞閣老回過頭來,滿臉關懷神色,“這樣可不行啊!我們精靈明明是不會生病的嘛!這說明你的體質已經虛弱到了一定程度,梵鏡,你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的寶寶呢?何況在目前國際風雲變幻的形勢下,小棠露的健康狀況可是關係到國家氣運民族興衰啊!也怪杏和我,都抽不出來身來關愛下一代,森植陛下的在天之靈一定在責備我們了……”

    ——準備工作的最後一項:把杞閣老“恭請”出治療室……

    精靈王在昏迷不醒的杏夫人床邊坐下,依照醫師的指示,握住銀髮夫人一隻手,運用自己的法力,將散佈在空氣裡和塗抹在夫人身上的藥劑,緩慢地逼進她身體裡,引導藥性去“撫觸”她的腦部神經中樞,期望這一招可以刺激她短路的那部分恢復正常……

    其他幾名醫師則圍在病床周圍,莊嚴地吟誦古老咒語,祈求天帝眷顧護佑:

    “?嘛呢叭咪?!”

    “……”杏夫人沒反應。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還是沒反應。

    “交錯之幻想,在混沌中封閉的永恆,在虛無中破碎的平衡,停留在宇宙的至深之淵,被呼喚而來的偉大神明,請回應我們的祈求,重疊幻想與現實,解除痛苦與悲傷,爆發吧,小宇宙!”

    “……”有反應才怪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

    “洪爐銅鐵意如何?天生萬物苦患多。今日我輩屠豬狗,來世他人不屠我?勸君放手護生息,善念一縷達天羅。”

    “……”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

    “吾與天帝的契約永世長存,依照契約的束縛,借與吾最強大的魔力,釋放全體精靈的力量,完成無敵的魔咒,摧毀吾之前的一切!”

    “…………”

    “天圓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筆,萬鬼伏藏。臨兵鬥者皆陣列於前!”

    ……………………

    反復折騰了整整半天,醫師們念完了從古到今所有能想起來的咒語,精靈王甚至解開了小棠露的額頭封印,利用兒子的法力合在一起衝擊杏夫人的神經中樞,仍然毫無效果。銀髮的精靈夫人雙手交疊在胸前,安詳靜躺,仿佛自亙古開天闢地以來就一直沉睡在那裡。

    都累得無法再支持下去了,只有暫時停工休息。精靈王看著杏夫人銀色睫毛下緊閉的雙眸,歎息:

    “唉,王宮附近的婦孺很快要向森林深處集體轉移,杏夫人這個樣子,怎麼走得成呢?”

    “什麼?您要我們離開王宮?”女精靈醫師的眼睛睜得圓圓的,“這種時候我們怎麼能擅棄職守,陛下?那麼多傷患還等著我們救治呢!”

    “這是我們精靈族的傳統啊,女性畢竟要比男性柔弱,在戰爭中起不到太大作用,最好還是到後方去,給我們男戰士騰出空間……”

    精靈王話沒說完,一個低沉的、熟悉的、義憤填膺的女聲在房間裡響起來:

    “誰在毫無根據地貶低我們女性的價值!”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09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5章 值得去掙扎努力

    踩踏著森林裡千萬年積下的厚厚落葉層,赫曼。金茫然漫步,腳下軟綿綿的觸覺一直蔓延到全身。

    只是幾天功夫,原本遮天蔽日的樹葉之海就疏減薄淡了很多,秋天的陽光默然射入,林中光線明亮而肅殺。槲櫟、麻櫟、油松、山楊、白樺等高大喬木抖落一夏重負,蒼虯枝幹根根擎天,在它們的根須旁,蒼黃瘦弱的胡枝子、三裂繡線菊、連翹、虎榛子和其他很多赫曼叫不上名來的灌木都疲倦地蓬鬆成團,準備迎接酣美入夢的銀冬了。

    如果,它們還能活到這個冬天的話。

    菊淵軍佔領雲起城後,並沒有急於一鼓作氣進攻樹王國,而是一方面大肆整頓軍隊、“清理”城內、向菊淵帝國本土報捷邀功,一方面只派了工兵出城,繼續砍伐森林。砍下來的大批原木,除少部分運進城內作工程建築取暖用,大部分都堆積進更深更遠的森林裡,成了一座座小山。

    砍伐的地點也是有選擇的:緊貼著三面城牆,由內而外拓延開去,跟原先圍城時清理出的“隔離帶”連接在一起,就是保證雲起城下東、北、西三個方向都有三到五百米的空曠平地,從原先緊緊包圍住它的大森林中獨立出來。這種設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菊淵軍在打什麼主意了。

    ——他們要放火燒山。

    目前為止菊淵軍還剩二十余萬人,完全可以全部退進雲起城裡,或者,再保險一點,退進停泊在雲起大湖上的戰艦中,然後在森林裡點燃熊熊大火,自身不耗費一兵一卒,只冷眼看著那樹精靈的天生相克之敵獰笑著吞噬大陸上最大最深闊的一片遠古森林,毀滅樹精靈和雲起人最後的庇蔭之地……

    赫曼抬腳,將地面上一根枯枝踢得遠遠飛出去,“空”一聲撞上樹幹跌落。

    右側不遠處傳來沙沙異動聲,赫曼急轉頭,一手條件反射地握住腰刀柄。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對單薄的身影。

    二十七八歲的年輕母親,一頭琥珀色長鬈髮有些淩亂地披在肩頭,手裡提著一條花呢大披風,跟她身上的衣衫一樣,已經相當破舊了,披風裡此刻卻裹著十幾根大大小小的樹枝,顯然是揀來當柴燒的。跟在她身後、長相很象母親的三四歲小女孩,穿得稍稍暖和些,小手臂裡也抱著幾根樹枝,怯生生向這邊望著。

    與赫曼四目對視片刻,那個母親慘白著臉,微微一躬身,拉了女兒轉身要走。

    “等一下!”赫曼急叫,跨前一步,“你不是卡斯將軍的……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看到她們兩秒鐘後,一向很會記人的赫曼就想起來了,這對母女正是那以“卡斯將軍的女兒和外孫女”名義住進森林避難營、客觀上掩護了卡斯的叛徒身份、卻被于德陽城主在臨時巡視中認出來的禍事緣起者,但她們明明住在離樹王宮兩三天路程之外的一個偏僻森林營地裡,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於城主把我們帶了過來,”年輕的母親咬住下唇,輕聲回答,“城主閣下……是為我們好。”

    哦,是了,赫曼苦澀地想。前任武裝部長卡斯將軍現在已經成為樹王國和雲起人中臭不可聞的叛徒、內奸、劊子手、流氓,特務,土匪,強盜,野心家,陰謀家,賣國賊,古往今來第一大奸賊惡棍,隨便走到哪個有雲起人聚集的地方,都能聽到對他的痛駡討伐聲。人們罵他天性邪惡、道德敗壞、思想反動、生活腐化、目無法紀、兇殘成性、喪心病狂、罪惡滔天、罄竹難書……很多營地裡還自發召開了“揭批賣國賊卡斯群眾大會”,人們踴躍發言,盛況空前,諸如某月某日卡斯在街上吐痰一口意圖毒害人民、某月某日卡斯在某地偷瞄女性散發邪惡思潮、某月某日卡斯與某人握手傳播無形病菌等種種“罪行”被一一披露,從前與卡斯有過交情甚至一面之緣的人都被推上講臺,紛紛聲明與他劃清界限,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卡斯遠房親戚和“義女”的這對母女,如果再呆在原來的營地裡,其下場之淒慘就可以想見了。

    不過,要說於城主帶她們到樹王宮來只是單純地為了“保護”她們,也未免把他老人家的思想品行估量得太過崇高——赫曼在心底冷嘲。再怎麼說,卡斯也是雲起城政府正式任命的武裝部長,他叛變了,身為政府主席的于德陽老先生實在難辭其咎。別人還好對付,但如果喜怒無常的樹精靈王梵鏡一氣之下硬要找人遷怒,還有比卡斯的親屬更合適的擋箭之牌嗎?

    “你們還好吧?”赫曼不自覺地問出來。

    “很好,謝謝您關心。”年輕的母親挺直身體,雖然衣衫破舊、面容憔悴,但仍不失上流社會女子的氣質風度。

    “我很遺憾,卡斯的事連累了你們……”

    “不必這麼說,”她搖搖頭,“我們也曾經因為他而受到了特殊照顧,既然那時候我沒有說什麼,現在這樣……就是公平的。何況,卡斯雖然對雲起人犯下大罪,但他……沒有對不起我們的地方。”

    一股怒氣在赫曼心中升騰而起,漲得大腦嗡嗡直響,盤旋幾圈後,無暇思索地衝口而出:

    “他當然對你們很好了,我建議您趕緊找機會逃回雲起城去,說不定菊淵人還會認為您是大功臣呢!”

    年輕母親的臉刷一下全無血色,單薄身子微微搖晃,抓緊了女兒的手臂才穩定住。再也不看年輕的雲起軍官一眼,轉身就走,那三四歲的小女孩臨走前卻向赫曼投來一瞥,大大的眼睛裡滿是淚水,顯然,這種話已聽得太多了。

    赫曼怔了怔,邁出一步想追上去,手心裡卻傳來了奇異的刺痛感。低頭一看,原來他一直握著腰刀刀柄,握得太緊、時間太長了。

    這還是那一把,卡斯將軍在戰場上親手解下來贈給他的腰刀。

    “好孩子,替我多殺幾個矮人渣子……”

    曾經那麼親切熟悉的語音幽幽響起,在漫天落葉間迴旋震盪。花白了的頭髮,儒雅慈祥的臉,頎長優雅的身影,舉手笑顰間自然流露出的關懷悲憫,曾經贏得他那樣衷心愛戴與誓死追隨的老將軍,一切都是假的嗎?剛剛拍著肩頭誇讚他英勇善戰,轉過臉就把三千年名城與十五萬軍民統統獻給殘暴敵人任其蹂躪,將軍,你怎麼可以?你怎麼能做得出來?

    抽刀出鞘,刀身猶如一泓秋水,映出自己扭曲了的臉龐。

    “為什麼……”

    雙手用力向下劈砍,仿佛要把全身的委屈怨憤都發洩在這一擊下。砰一聲響,大半刀身沒入鬆軟的落葉土層中,雙腿也再沒有一點力氣,隨之跪倒,額頭抵住刀柄,埋入雙臂,可能的話,他希望乾脆鑽進這深厚無言的大地土壤裡,再也不必面對外面太殘酷的世界。

    秋風涼得透骨入髓,林地散發出厚重的腐殖腥氣,遠處有飛鳥在撲簌簌振翅遠去,隱約的人聲喧囂,激不起一絲生存的意識和欲望。放棄吧,赫曼。金迷迷糊糊地想,再沒有什麼值得你去掙扎努力了。

    身後遠方,一個脆嫩清稚的聲音細細地傳入耳膜:

    “爸爸快看,真稀罕哦,那邊有個大男人在哭呢……”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10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6章 物歸原主的誓言

    秋風掃過,千萬片橙黃棕褐如蝴蝶般翩翩起舞,將本來疏朗的森林枝叢妝點得華麗紛繁。一刹那的芳華,便抹淡了天地間的肅殺。

    落葉繽紛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型踏莎行來,寬肩上還踞坐著一團小小人影,兩頭金髮在風中展動,正象兩枝燃燒著的燦爛火炬。

    “寶寶,你就不能裝做看不到嗎,”高大的金髮精靈在歎氣,“人家還在為大校媽媽的殉職悲傷不已,自艾自怨自責自咎自暴自棄,沉浸在令人心痛的淒美情結中,就讓人家靜靜地享受一會兒自虐快感不行嗎?”

    “爸爸,不是每個人都能象你一樣沒心沒肺的。”淡金髮小精靈認真地批判,“帶了五百多位精靈戰士去斷後,最終回來的不到二百個,你還沒事兒沒事兒的耍酷裝帥!人家會以為我們精靈的血都是冷的呢!”

    “我沒有啊!”精靈王很委屈地申訴,“回來以後我每天都去看望各位烈士家屬,向他們表達沉痛慰問之情,你不知道嗎寶寶?”

    “是哦,慰、問,”小精靈斜睨,“抱住那些漂亮的精靈夫人就不鬆手……那些精靈伯伯們好可憐,不但要忍受失子之痛,還要準備著跟國王打架……”

    “………………”

    父子倆邊鬥嘴邊向赫曼。金身前走來,赫曼搖搖晃晃地努力站起來,儘量站直,對父子倆露出一個慘澹的笑容:

    “陛下,又要用您的特殊方式‘開導’我嗎?”

    那對父子停步住口,角度一致地歪過大小兩顆頭顱,上下打量年輕的雲起軍官。

    “寶寶啊,”精靈王歎息,“看來我們是免費服務提供得太多了,人家嫌我們多管閒事呢!”

    小精靈點頭:“是啊是啊,象我這麼可愛的小孩,如果落個愛嘮叨愛管閒事的名聲,將來可怎麼辦哪!爸爸我們回去吧,去看看杏夫人調養恢復得怎麼樣了……”

    金髮飄揚,父子倆原地向後轉,邁開長步子,倒真是說走就走毫不遲滯。

    赫曼卻忍不住追出一步,失聲叫:

    “陛下!”

    父子倆再停,兩顆金髮腦袋扭過來,臉上是一模一樣的無辜質詢表情。

    “陛下,小王子殿下,”年輕人深吸一口氣,“很抱歉,我無意冒犯你們兩位。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呢?看到他們突然出現,條件反射地湧上做賊心虛似的羞赧與反感,但這對奇異組合的身影要離去了,卻又心慌起來,仿佛要被抽離天地間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依賴他們了?赫曼驚問自己。

    “爸爸,”坐在父親肩上悠哉的小精靈觀察著,“看來某個人是有求於你呢。”

    “嗯,”精靈王同意,“你看這次我們開價多少合適,寶寶?”

    赫曼苦笑,搶在他們明碼標價之前,開口問出心中最迷惑迫切的事:

    “陛下,卡斯的叛變,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真的想不通……雲起人有什麼對不住他的地方嗎?還是說,菊淵人綁架了他的女兒外孫來脅迫他,他是不得已?”

    “你寧願相信後者,是不是?”精靈王悠閒反問回去。

    赫曼沉重地點點頭,眼望南方雲起城方向,低語: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想他是在什麼情況下才能做出那樣的決定,不惜背負千古駡名,不惜一舉殘害……十萬條生命。”

    精靈王父子也沉默了。雲起城破後,仍有不到十萬軍民滯留在城內未能逃出,菊淵軍牢牢控制住四面城門,目前為止沒有來自城內的人員報告情況,但白天裡哭喊聲震天摧地,夜晚火光直上雲霄,那些佈置在“半村”前線的雲起聯軍戰士,離城北只有半日馬程,他們能夠清楚地望見城池上空那血紅的天色。精靈王也曾派遣吸血鬼戰士偷入雲起城偵察,那些以饕餮人血為樂的“怪物”回來後,居然一個個都臉色慘青,說是“沒見過矮人渣子那麼噁心的生物”。他們給精靈王的報告也很簡潔:“除了部分年輕婦女,菊淵人不打算留下任何活的東西。”

    至此,一些逃出來的雲起人心底尚存的一線幻想也徹底破滅。菊淵軍很忠實地執行了他們“屠城滅種”的一貫政策,沒有讓大陸上任何一座都城成為漏網之魚。

    “卡斯啊,”精靈王淡然接話,“在破城那一夜,他當面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原本只想殺掉卓仁就滿意’。看來他跟你們的已故卓仁將軍還真是仇深似海呢。”

    “怎麼會?”赫曼脫口而出,“卡斯和卓仁兩位將軍的友情,在雲起城裡一向傳為美談。兩人少時就是好友,又同年服役進入軍隊,連軍階晉升時間都先後差不多的。卓仁將軍出任武裝部長後,第一時間就提名卡斯擔任副部長,兩人合作密切從無齟齬……”

    年輕人的聲調越說越低,越來越慢,到最後,自己也發起愣來。

    “太完美的表現了,是不是?”精靈王輕笑,“杉、竹、楓都是我的幾千年好友,甚至還有君臣名份壓在頭頂上,但我們幾個仍然每天爭執吵鬧得翻天覆地不亦樂乎。是我們的感情不夠深厚嗎,還是修養不到家?”

    “…………”

    “爸爸,你們幾個跟人家沒有多大可比性啦,”小棠露指出,“你們的那些爭執,娛樂成份太重啦,根本屬於沒事找抽型,人家人類要嚴肅正經得多呢。”

    “…………”

    “原來卡斯一直在嫉恨卓仁將軍?”赫曼喃喃自語,“只因為他被自己的好友壓制了二十多年,忍了二十多年……卓仁將軍遇刺那天晚上,卡斯是把他送出門去的那個人,也是最後一個看到他活著的人……最後一個……”

    精靈王歎一口氣,把兒子從肩頭摘下來,俯身放到地下,也喃喃自語:

    “照他一句話要重複三遍以上的速率看,這場談話結束後,我會被寶寶壓墜到頸椎增生……”

    “爸爸你說我是超重肥仔嗎?!!!!”樹精靈王子強烈抗議!!!!!!

    眼見父子倆又要開始習慣性鬥嘴,赫曼只有搖頭苦笑。這些樹精靈啊……

    “如果我也能這麼快地忘掉從前的事就好了,”他平平黯黯地說出來,“忘掉那麼慘痛的回憶,忘掉自己的罪責,只當一切都沒發生過,無論什麼時候,都能夠興高采烈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和精靈相比,人類的確是太軟弱的生物,我不在乎天帝給我們短暫的壽命,但我真的希望天帝能給我們一顆堅強冷硬的心。”

    幾根枯草莖隨著秋風飛起,在空中打了幾個轉轉,黏在年輕人還算乾淨的舊軍服上。他伸手去拂,漫不經心拍打幾下,卻根本沒有完全拂落,手勢動作的茫然,一如深不見底的悲哀雙眼。

    淡金髮小精靈很大人樣地歎口氣,走到赫曼跟前,招手示意,讓高個子的人類蹲跪下來,與自己平視。

    “你沒有保護好你喜歡的人,沒有完成爸爸交給你的任務。”小手指指住赫曼。

    年輕人點頭。

    “我曾經不聽話自己跑到樹林裡去玩,害得兩位女戰士為我犧牲,杏夫人也差一點死掉。”小手指彎過來指住自己。

    年輕人怔忡。

    “爸爸打過很多次仗,每次都有好多精靈在他的指揮下戰死,光是最近這一次就有三百多個。”小手上的拇指翹起指向身後。

    年輕人迷惑地眨下眼。

    “爸爸問過我的問題,我原封不動拿來問你。第一,你打算對那些人自殺謝罪嗎?”

    赫曼半是苦澀半是好笑地搖搖頭。

    “第二,你打算向敵人投降來避免這類事情再發生嗎?”

    同樣的搖頭。

    “那麼,第三,除了戰鬥下去堅持到底,你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這個……是應該點頭還是應該搖頭呢?

    “道理當然是這樣的,”年輕的雲起軍官輕喟,“可世上的事,不是明白了道理就可以控制——”

    “爸爸還說,”小精靈打斷他,“我們應該尊重感情所佔用的時間空間,可是,如果時間空間都已經給過你,而手頭又有一大堆事要做的時候,你還是跳不出自己那一點自憐自傷的感性心緒,這個人就根本不值得去信任和合作了。你是成年男人吧,金中校?難道你還不如我拿得起、放得下嗎?”

    ……誰能跟你這個活了一百多年的小妖精相比啊?

    一絲笑紋如風過水面生漣漪般在赫曼唇邊蕩漾開,他自己並沒覺察到,這還是雲起城失陷後的第一次。

    拍拍兩隻小手上的灰塵,棠露志得意滿地走回父親身邊,仰起臉,陽光燦爛地甜笑:

    “爸爸,教育人類果然很好玩!”

    “嗯,”精靈王忍著笑揉揉兒子的小腦瓜,抬頭面對赫曼,揚起一邊劍眉:

    “想通了?好,那就回去幫杉和羅克整編軍隊去吧,別在森林裡閒逛了。”

    赫曼那絲微笑立刻僵在臉上——他正是因為跟羅克大校又起糾紛,杉統帥卻冷眼旁觀毫不干涉,萬般無奈之下,才自己主動退出營地外漫步散心的。

    看看精靈王臉上表情,知道爭辯也沒有,赫曼苦笑一聲,微微躬身行禮,向營地方向走去。

    “咦,金中校!”小棠露手指著他先前插入地下、只露出刀柄在外的腰刀叫,“那個你不要了嗎?”

    褐發的年輕人身形一頓。

    “寶寶啊,你怎麼那麼多嘴呢,”精靈王在歎息,“那把刀品質不錯,能賣個好價錢的……”

    慢慢地轉身,慢慢地走回來,赫曼彎腰一伸手,精光四射,短刀拔出。

    執在手中注目片刻,年輕人抬頭,向精靈王父子露齒一笑:

    “總有一天,我會把它還給它的原主人。”

    ……………………

    望著落葉蹁躚間那個匆匆遠去的身影,樹精靈父子靜立半晌,一個溫和帶笑的聲音自樹後傳來:

    “又一個被我們無敵黃金搭檔成功洗腦的典範啊……”

    父子兩精都沒露出任何吃驚神色,梵鏡淡諷:

    “出來散個步你都要追在身後暗中保護我們嗎,竹?還真不枉了棠露叫你‘媽媽’。”

    有著雲霧般亞麻色長髮的精靈大臣現身,慢條斯理地豎起修長手指:

    “第一,被棠露叫過‘媽媽’的精靈絕對不止我一個,顯然這跟他父親的生活作風問題有關;第二……我來是為了通知您一個重要消息,陛下。”

    “什麼消息?”

    “好消息啊,”竹笑得清純,“據說,當今全大陸的統治者,菊淵帝國大皇帝田信陛下,就要御駕親臨雲起城了。”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10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7章 城外砍樹,城內砍人

    卡,卡,卡,嘩——砰!

    用力推一把這高大的樹木,退後幾步,菊淵軍第一軍團將軍德康毅夫抬起頭,用手背抹抹額上沁出的汗珠,眼望茂密樹冠沿著自己砍出的口子方向倒下,砸起的落葉灰塵揚了滿天。

    長期身居高位的人,偶爾幹點親手砍樹之類的體力活,倒也滿新鮮的。

    放眼望去,這雲起城北門外漫山遍野全是砍樹的人——所有的外族官兵、部分低級菊淵兵、加上少數目前還沒被處決掉的雲起人勞動力,都被派到城外來進行這項偉大高明的“戰鬥”。卡卡斧聲震天動地,被徵用來運送原木的馬車騾車穿梭不停,一株株被砍倒的樹木向森林北方深處送去,原本如綠海般豐厚茂盛的山坡植被,已經被剃出一條條、一塊塊光禿禿的“癩痢頭”,並且逐漸向著原“森林之門”的方向推進。

    “將軍,原來你在這裡啊。”

    德康回過頭,發現菊淵軍總指揮紀宮元帥滿面春風地向自己走來,身後還跟著那個花白頭髮的卡斯將軍——現在他已經被田信大帝欽封為“大義伯爵”,任“大陸聯合討伐軍”的總參謀長,負責協助紀宮元帥對樹精靈和雲起人趕盡殺絕。

    丟下手中斧頭,德康將軍躬身行禮,順手拉上袒露出左邊肩膀的中衣。

    “將軍以身作則,帶頭從事此等賤役,精神可嘉啊。”紀宮元帥輕飄飄地說著,無論如何掩飾不住得意之色。事實上,自從雲起城破後,“得意”就成為了這位年輕元帥臉上的常駐表情。

    “多謝閣下誇獎,”德康平淡地回答他,“城外砍樹,城內砍人,都需要大量勞力,作為菊淵男人,在下責無旁貸。”

    紀宮元帥怔了怔,笑了:

    “你還在不滿嗎?真是倔強啊!”

    雲起城破後,紀宮元帥和德康將軍在軍政兩方面的見解都有矛盾衝突:軍事方面,紀宮決定用火攻速戰速決,德康則認為大火一旦燃起就難以控制,白白燒掉大量森林對菊淵帝國也有害無益,建議裁掉部分軍隊,駐守雲起城,靜等接天森林裡的十五六萬精靈人類糧盡出降;政治方面,紀宮下令按菊淵軍破城後的慣例“犒賞三軍”,也就是縱容軍士們在城內隨便燒殺搶掠,德康卻說樹精靈和雲起人的聯軍戰鬥力仍在,現在屠城只會與他們結下血海深仇,激發他們的死戰決心,不如先留下城內十萬條人命用以挾制,至少這十萬勞力還很可以派上些用場……爭執的結果嘛,是古往今來的通例:官大的獲勝。

    遠房表兄弟四目對視,片刻後,是那個身居高位的“國舅”移開了目光。

    德康的意見固然正確,但,卻絕對迂腐而不識時務——紀宮元帥不無苦澀地想。他領兵圍孤城三月而不能下,朝中那些名臣宿將已經頗有議論譏諷,如今好不容易破城而入,如果再為退進森林裡苛延殘喘的那些殘兵敗將耽誤時間、兵力、後勤糧草,那就算最後將敵人消滅乾淨了,也難逃虛師糜餉之譏,更沒有什麼“功績”可言了。屠城當然也不是什麼好事,但卻是爭取中下層軍官士兵擁護支持的良方妙藥,目前菊淵帝國兵力盡在他手,如果能得到這二十萬精兵的擁戴,他所圖謀的“大事”何愁不成?德康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

    “閣下找我有事嗎?”

    德康的問句將紀宮元帥拉回現實。清咳一聲,他點點頭:

    “是,我們走走吧。”

    三位高級將領離開伐木的人群,慢慢向城內走去。離開閒雜人等的聽力範圍後,紀宮元帥開口:

    “我們要商討一下大帝陛下御駕親臨後的安全保衛問題。”

    此言一出,德康將軍與新晉的卡斯伯爵都皺起了眉。

    “陛下親臨的決策已經無可更改了嗎?”這次出言質詢的是卡斯,一臉不贊同神色,“閣下,我的意見已經說過多次:樹精靈王詭計多端、妖法深不可測,歷史上也有多次他暗殺敵人的記載,大帝陛下萬金之軀,如此輕易犯險,實非我等為人臣者所樂見。”

    “大帝陛下戎馬一生、神勇無敵、深受天帝護佑,豈是區區樹精靈王所能冒犯的?”紀宮元帥冷笑,“再說,陛下決心已定,要親眼看著大陸上最後一個膽敢違抗他意旨的大敵灰飛煙灰,你我為人臣子者,只能承旨盡忠,以死相護,怎麼可以畏難而拒君父于城外?”

    潛臺詞是:怎麼可以放過讓皇帝親眼看看我輝煌戰果的機會——卡斯在心底冷笑。也好哇,既然連人家的小舅子都不擔心,我瞎著急個什麼勁兒?如果連精靈王手刃人皇的千載難逢一幕都能親眼目睹到,自己這一生,可真的算是沒白活了。

   

    “……綜上所述,將我們樹精靈分散開來、插入到各個雲起人的戰鬥單位中去是絕對有必要的。森林各種族生物都已經開拔到前線去防守,沒有樹精靈帶領,任何人類在目前的接天森林中都寸步難行,無論是菊淵人還是雲起人……陛下,您在聽嗎?!”

    黑髮精靈杉一句斷喝,聲震四座,不但那個魂遊太虛的精靈王被抓回神,連在會議桌邊昏昏欲睡的其他生物——精靈大臣竹、楓、杞,雲起城城主于德陽、武裝部長羅克大校、羅克大校的“助手”赫曼。金中校(他自己認定這個新任命是精靈王對他的打擊報復)也都抬起頭來,睜著無神的雙眼看向聯軍統帥大人。

    “既然絕對有必要,你就去做啊,”精靈王忍住打呵欠的衝動,“身為聯軍統帥,這點事你都調度不了?非要喋喋不休地念一大通可行性研究報告給我們聽?”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那報告是杞閣老替你寫的吧?

    杉沒有回答,明亮眼神射向坐在精靈王對面的於城主。

    “怎麼?”梵鏡王也注意到了,抬頭問人類領袖,“城主閣下對這個方案有不同意見嗎?”

    城主一驚,白胖的臉上立刻冒出虛汗:

    “啊……沒沒!怎麼會呢……”

    “有不同意見的是我,”羅克大校平平淡淡地接過話茬(在場所有人心聲:既然是杉提出的方案,你沒有不同意見才怪),“我也知道雲起軍必須由樹精靈引領才能在森林裡自由行動,但如果以這一點為理由,把所有戰鬥單位的軍官職位都授予樹精靈,讓樹精靈從上到下接管聯軍指揮權,帶領雲起人去打仗,這是不切實際的做法。我們兩個種族之間的差異和矛盾是客觀存在的,不能掩耳盜鈴。依我說,還是兩族分開的好,到行動時臨時指派樹精靈為雲起人帶路也完全行得通。”

    “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不光是帶路的問題,”黑髮精靈的聲調很不耐煩,“樹精靈在森林裡有我們獨特的傳訊系統和行為方式,人類根本無法理解,打起仗來也沒那麼多時間去解釋,只有先下令讓士兵去執行完了再說。‘帶路的’有權命令士兵們嗎?”

    “可是……”

    “好了!”精靈王敲敲桌子,“我已經聽明白了,你們兩個不要再浪費時間——聽好了,我們目前先這麼辦——”

    “是,恭聆陛下禦旨。”杉的語氣怎麼聽怎麼象嘲諷。

    “讓所有雲起人都喝下‘噬心花’毒液,解藥定期發給他們的樹精靈軍官,誰不聽話就不給解藥吃……”

    “…………”

    “……好象有點技術上的困難。”梵鏡笑了笑,“好吧,退而求其次:在每個戰鬥單位裡設置‘雙長官’怎麼樣?樹精靈長官只負責承接命令、指揮戰鬥,雲起人長官則負責士兵們的日常生活管理,兩個長官地位平等、職責劃分清楚不交叉,各自對自己的上級負責。”

    小會議室裡安靜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聯軍統帥杉一句淡淡的“遵命”打破了這陣寂靜。黑髮精靈拿起手邊的筆,在文卷上刷刷記錄起來。

    金髮精靈王雙手十指交叉,拄住下巴,鬱悶地歎息:

    “我好不容易想出了這麼兩全其美的方法,都沒人讚頌一句‘陛下聖明’嗎?”

    …………

    雲起城於城主打頭,“陛下聖明”“天縱奇才”“人臣萬萬不及”等等頌詞終於一擁出籠,紛紛雜雜砸向精靈王讓他去享受個夠。

    一片亂糟糟中,暗笑到內傷的民政大臣竹很有良心地想起自己還有正事沒辦完,前傾身體,提高了半調嗓音:

    “陛下,非戰鬥員離開王宮向雲落湖遷移的事,您決定下來了嗎?”

    室內立刻安靜。所有人目光凝注在精靈王臉上。

    目前為止,樹精靈族是分別在樹王宮和雲落湖兩塊地區聚居,另有二十個雲起人難民營分佈在整個森林中。在雲起城未破時,這種安置是足夠安全的,但現今,“半村”成為抗擊菊淵人的最前線,樹王宮則成了名副其實的“火線指揮所”,另外還有超過五萬軍隊都駐紮在樹王宮附近,再讓精靈和人類的婦孺老幼混居在這裡顯然就不合適了。按照民政大臣竹等人擬定的計畫,王宮這裡約有兩千多位元精靈婦孺需要向森林深處的雲落湖轉移,過於靠近前線的三個難民營約兩萬人也要轉往更深處的森林裡,從而保證王宮前線一帶只剩下戰鬥員,便於放開手腳進行抗菊大反擊。

    “這不是早已決定了嗎,”精靈王移開目光不與竹對視,答得漫不經心,“內遷的精靈由杞帶領,收攏全族,在雲落湖建立後備基地……”

    “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竹的口氣很溫和,但毫不含糊,“棠露小王子的去留問題,您不能再拖了。”

    ………………

    修長有力的十指,再度交纏在一起,織成密緻手網,抵住精靈王下頷。平時明亮而靈活的綠眸,也蒙上一層黯然灰霧,瞬間,小會議室內的溫度驟然下降,不止一個人感到了寒風襲來,冰冷刺骨。

    平時那麼飛揚跋扈的精靈王,此刻倔強地沉默著,雙眼緊盯住橡木桌上一圈圈木紋,不看任何人,也不發一言,就只那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地冷硬著英俊臉龐,不怒也自威,氣勢更逼人,比任何時候都更象那位傳說中締造世紀的神話王者,但靜靜注視他的赫曼。金,卻是沒來由地心弦一動,絲絲痛楚緩緩散入全身骨髓。

    小棠露,沒有理由留在父親身邊。

    是的,雖然精靈族是有“父母不可離開未成年子女”的傳統,還有“撫養下一代大於一切”的價值觀,但,他們父子是王室。

    作為唯一的王位繼承人,在梵鏡王自己親臨前線浴血衝殺時,棠露必須要處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以防萬一大變陡生,樹精靈族仍能保有精神支柱與團結核心,不至於落到全族殄滅的地步。與這種關乎全族生死存亡的重大意義相比,棠露未成年、只有單親父親撫養的事實,就份量單薄得不予考慮了。

    一百多年形影不離又如何?血濃於水相依為命又如何?正如三千多年前的那個黃昏,口口聲聲厭棄王位的梵鏡依然從族長們手中接過王冠,從此背離他所熱愛的風一般自由無羈的生活,讓燦爛如瀑的金髮在沉重艱辛的束縛下掙扎。一個人,一輩子,又有多少事是能夠由自己來決定的呢?

    伏在桌上的身子緩慢地流動,直起身,站起來,在從窗外射入的光線中留下一連串恍惚的幻影。不理身邊所有一同起立的人,金髮的男子背轉身離去,只丟下一句簡淡無味到極點的話語:

    “他走。”

    那個下午,在樹王宮穿梭的精靈們,有很多遇到了那個幽魂一般遊蕩著的身影。恍若沉浸於另一個冥想的世界裡,那抹修長的金色在空氣中嫋嫋飄動,不理會人間的呼喚尋覓,也不再辨別方向內容。

    梵鏡自己,那一天所能記住的,只有當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推開了兒子的房門,那淡金髮的小精靈就站在那裡,仰起鼓鼓的小臉,淺藍色大眼睛明亮如水洗過後的秋碧藍天,純淨如細雨過後澄澄漲滿的雲起大湖,千片萬片碎裂掉的冰凝晶粒就在其中旋轉晃動,輕輕易易割裂了本來不真實的時空。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細細脆脆穿越迷霧而來,清亮尖利得一直刺入心臟最深最痛處:

    “爸爸,你要離開我嗎?”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0 10:10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8章 棠葉之露

    如果逝者如斯的時光,能夠等同於不舍晝夜的流水,如果瀉下指縫的清濯,依然能漾滿記憶無盡的碧潭,那麼深深鐫刻在心頭的一幕幕如畫長卷,又為何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細密咀嚼、反復拉開?

    一百三十二年前,那個微雨的春日,天空曾經是檸檬味道的蒼白。

    水霧悄無聲息也如煙似幻,在樹林間一重重彌漫開,看不到那滾滾成團的蹤跡,只在偶有斜風拂過時,一絲絲柔軟細緻的銀線才飄飄然地隨風起伏著,令得肉眼可見了。

    森林裡每一根枝條都新發濃綠,枝條上每一片嫩葉都鵝黃如稚,茸茸冒出地面的每一株幼草都天真而欣喜,或寬或窗的葉絡上,留下清亮透明的滾珠,顫動一會兒,靜靜地落入大地。空氣織成了淡白薄紗,清新冷冽的味道充溢其間,連偶爾響起的鳥鳴和振翅聲,也是濕漉漉的。

    矗立在接天山脈大森林邊沿的兩棵婆娑巨樹,形態是自然條件下絕不可能形成的一模一式,粗杈縱橫,枝葉招展,孿生兄弟般守衛著樹精靈與人類的唯一交通往來要道。此刻,它們威嚴雄偉的身影,也一樣淹沒在溫柔濃郁牛乳般的白霧中,只能看到綽綽的黑影。

    在這森林道路上往來稀疏的雨日,守在門內崗亭之中的兩個樹精靈戰士,少幾分緊張認真,多幾分悠閒自在,不是太奇怪的事吧?

    一個率先哼起小曲,另一個也就跟上合唱,象永遠奔流不息的溪水般的清脆歌聲,在煙雨微籠下,也柔和得象入睡前的低吟了。

    就在光滑絲帶般嫋嫋繞梁的樂聲中,白霧裡,由淺至深地現出一片黑影,走得近了,方能看清那是一人一馬,嗒嗒的馬蹄聲低沉地敲打在已經泥濘的道路上,濺起點點泥漿,卻是絲毫不會擾亂雨中森林的寂靜。

    歌聲漸停漸渺,人影漸近漸重。是再正常不過的精靈裝束,棕褐色的兜帽深深遮住容顏,一襲長衣從肩裹至小腿,衣下露出黑色緊身褲與沾滿了泥巴的長靴。沒有用鞍鐙,當然,馱載他的駿馬全身肌肉一塊塊凸出,油黑發亮,驕傲地揚著長臉,施施然穿行過直聳入天的雙樹門。

    未經修剪的飄揚馬鬃,已經敝舊的棕褐色長衣,都在扯天扯地的雨幕中濡濕了,一滴滴水珠從他們身上向下滑落,掉到地上,飛濺成晶瑩的花朵。值勤的樹精靈戰士卻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呆望著兜帽下不經意溜出來的一絡黃金色長髮,與更深處那英俊而疲憊的臉。

    在春雨中熟睡的森林騷動著驚醒,一根根綠絲絛搖動出興奮歡喜的舞姿。信鳥展動開長長雙翅,信使上馬奔向樹王宮。所有的聲音都傳遞著同一個訊息:

    離開王國外出“巡視”近一年的樹精靈王陛下,回來了。

    在王宮裡代替國王處理政務的黑髮精靈與亞麻發精靈,對視一眼,同時拿過油衣沖出王宮,躍上各自坐騎,馳入流著雨流著霧的樹林裡。

    四面八方湧來的水氣無處不在也無法逃避,已經濡透的外衣,遏制不住那茫茫然渺渺然寒浸透骨的濕冷。馬上的精靈王更緊地裹住胸前,微微向前躬身,用自己的高大身軀遮擋輕飄飄灑落的雨滴,讓緊貼著肌膚的那團溫熱保持恒定。

    抬頭,優美性感的唇角綻出一絲笑。深深吸一口清甜芬芳涼沁入骨的空氣,喃喃低語:

    “到家了呢……多美的森林,多美的春天……”

    路邊枝頭響起的悅耳鳥鳴,仿佛是為了回應森林之王的讚賞與召喚。混在刷刷的雨聲裡,就象溫柔的七弦琴中雜入清亮短笛,如絲般柔滑的錦緞上灑了五顏六色的鮮豔花朵。一隻紅松鼠冒雨跳出樹洞,追隨著一人一馬,在濕滑的枝幹上跑幾步,立起身子,兩隻黑豆似的小眼好奇地向下瞧。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探出棕褐長衣,抬起來,向松枝上那毛茸茸的小東西招呼示意。紅松鼠兩隻前爪交疊,上下搖晃,算是做揖回禮。

    輕笑聲逸出精靈王雙唇,在霧霾的森林裡傳播得空曠而渺遠,帶著絲絲非人為的顫音,像是,也被淋濕了。

    深沉峻厲氣象茂重的大森林啊,長年累月困居於此,會煩悶,會困頓,會不滿於這不見天日的沉鬱,會想念那澄澈如鏡水天一色的大湖,會渴望在長草連天的牧場上騎馬馳騁,會想要踏足無邊綠野金黃麥浪去呼吸豐收的喜悅,會不顧一切投身于白浪滔天的碧藍大海搏擊中流,放縱自己的身軀心魂與晴空烈日熔為一體。可縱然踏遍世上所有美景,心底最深最細密處的意象,依然是這幽深密閉的叢林,水木清華處銀亮的泉,沉醉了數千年的一張張笑臉。赤裸的雙足蜻蜓點水於帶露的花草,散落在青翠一地上的水珠朝陽下明媚萬千,七彩光華旋動流轉成眩目的渦與迷幻的雲,花落如雨,時光倒流,一切都仍是從前……

    就在兩旁青翠欲滴的樹木簇擁下,他飄飄然駕雲而行,褐色長衣與深黑駿馬在白霧林間飛揚起一串消彌不盡的殘影。與路上擦身而過的不多行人揮手為禮,縱馬馳過“半村”那一幢幢被雨打濕的樹皮木屋時,曾經稍稍猶豫了一下,想著要不要在此小憩,但懷中那安穩的溫熱打消了所有改變的意念。走吧,馬兒,他輕輕拍撫胯下坐騎的長頸,讓我們快快回家。

    是馳過“半村”不久,在那片芳草萋萋的小坡上,烏檀木般暗紅近黑色澤長髮的身影,與雲霧般的亞麻色長髮,相繼披斬開濃重的白霧,幽靈幻象一樣出現在眼前。

    一陣風吹過,霧氣滾滾流動,頃刻消減大半。兩個瘦長的身影飄下坐騎,迎向精靈王馬前,而林中不知何時也追來不少樹精靈,默不作聲圍上來,共同凝望國王與他的重臣。

    有什麼在空氣裡震動嗎?有什麼在葉海間梵唱嗎?為什麼心跳得這麼厲害?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寧靜肅穆,象在期待一幕就要到來、要千百年歌吟下去的宏大莊嚴?

    伸出手,精靈王輕撩開胸前長衣,解下緊貼著肌膚的一團柔軟布料,斜斜抬臂,讓一直向裡的小東西外翻開。

    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黑髮精靈,與萬事不縈懷的亞麻發精靈,同時動容,上前一步,隔著薄淡紗簾般的雨霧,緊緊盯住精靈王手臂間那神跡般的嬌稚華美。

    被溫暖地裹在繈褓裡的小嬰兒,看上去只有三個月大,頭上淡金色的絨毛一叢叢探出繈褓,佐證精靈血統的迷你小尖耳精緻地豎著,白玉一樣柔嫩淨致的小臉上,大眼睛緊閉,黑睫毛長得象兩面扇子,溫柔安詳地覆在眼下。突然接觸到沁涼的露天空氣,小鼻翼一陣抽動,似是驚醒了,長睫毛翻開,刹那間,兩泓純淨碧藍從未受過半分污染的春水從容流溢,徑直侵入兩位精靈大臣的心腔,讓他們就在這初春朝陽般清亮的凝視下殘雪一樣融化,流淌進腳下鬆軟積厚的泥土,溶入廣闊無際的綠海森林。

    “我兒子。”

    清朗平穩的聲音也仿佛是從遙遠無邊的異界中傳來,絲絲縷縷地勾回兩位精靈大臣的魂魄。驀然驚醒,民政大臣抬頭,撥開濕潤的亞麻色髮絲,充滿質疑和不贊同的目光射向端坐馬上的國王陛下。

    兒子?沒有一絲一毫前兆,沒有一點一滴預告,未婚的單身國王、甚至不費心說明這小東西的生母是誰。世上唯一現存的精靈王室,居然可以這樣輕佻不負責任的傳承下去嗎?

    可是……目光轉回繈褓……可是這淡金色的絨絨頭髮,這精緻可愛到令人一見心醉的輪廓,這淡紅小嘴微微噘起時倔強的線條,這剛剛睜開的惺松睡眼,茫然而天真地掃視著從未見過的面前場景……

    “他叫什麼名字?”

    黑髮的高瘦精靈淡淡詢問,語調中聽不出任何心緒波動。

    精靈王低頭,金色長髮瀑布般流落。近旁一株海棠樹上,一片新葉被雨滴打下,隨風飄起,打了幾個鏇子,不偏不倚,正落在繈褓中小精靈圓圓鼓鼓的嫩臉上。

    修長手指撚起海棠葉,深邃綠眸凝視葉面上一顆晶瑩滾動的水珠,明麗華美得象春水東流滔滔逝去的男中音,輕聲低吟:

    “棠露。”

    手臂裡,淡金髮小嬰兒眨著懵懂的淺藍大眼睛,身前,黑駿馬快樂地打一聲噴鼻,甩動脖頸上長長的鬃毛,在雨霧裡濺起一片白茫茫水點。風很靜,雨很涼,青草地漫無邊際地伸展到遠方,幢幢樹影婆娑起舞,天地間漾起無法細聽也無法形容的旖麗歌浪。

    黑髮的精靈後退一步,單膝跪倒在國王父子馬前:

    “天佑吾王。”

    亞麻發精靈也跟著退後行禮,白霧中一層層拜倒的,還有四周所有纖細窈長的身影:

    “皇祚永存。”
walter727 發表於 2010-3-31 10:00
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69章 天平上的一滴眼淚

    “爸爸,你要離開我嗎?”

    在日後的無盡歲月裡,梵鏡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手扶門框的淡金髮小精靈,圓睜著清亮瑩澈的淺藍色大眼睛,用他童稚的聲音急切詢問,問句裡含了太多懷疑不信,太多恐懼折磨,就象在明明陽光燦爛的早上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跌入了最深最黑暗的噩夢裡……

    所有言語在咽喉間哽住,最終,化為一聲長長歎息逸出雙唇。

    金髮的精靈男子俯下身,張開雙臂,抱起這圓滾滾的小身體,走進灑滿夕陽光輝的樹宮房間,走向那面凝結了一層透明樹脂的大窗,在寬闊的窗臺上坐下,轉過臉,凝望窗外日暮前的壯麗晚霞與淒豔大森林。

    那一輪垂死掙扎的落日,是在不顧一切地燒灼著它所能抓住的天地萬物。每一片雲彩都痛得熱血沸騰,噴薄出豔麗如火的流霧,將天空渲染成血雨腥風的戰場。遠方天際處莊嚴矗立的皚皚雪山,那一片軟弱的潔白無力調處殺戮,於是血色漫延至大地,深秋的森林裡風過浪卷,翻展出一片片深紅橙黃的舊傷新痕。

    懷裡小身體安靜地依偎在胸前,那麼熟悉的溫熱與奶香一併散發,充溢到全身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柔軟的淡金色髮絲輕輕拂過他的下頷,瞬間惹起的顫慄直達心底:

    “爸爸?”

    聲音是委屈的、哀傷的、明知結果而不甘心不情願的。小手抓緊父親的衣襟,無論如何,給我一個正面的回答,難過也罷傷心也罷,讓我親耳聽到命運的判罰。

    “爸爸要留在這裡戰鬥,”精靈王的語調輕柔得象呢喃,溫暖氣息緩緩流過懷抱中的小耳尖,“你也要戰鬥,寶寶,在森林深處的雲落湖邊。”

    胸前淡金色的頭顱揚了起來,鼓鼓脹脹的小臉蛋上,藍眼睛裡螢光彌漫,淡紅嘴唇卻抿成一條好眼熟的倔強直線:

    “我可以反對嗎?”

    唇角微微一掀,梵鏡,居然算是笑了:

    “反對無效。”

    長睫毛閃啊閃啊,小精靈好不甘心地抿抿嘴,再追問一句,聲調,卻無可遏抑地從百丈之巔滑落了:

    “那……我可以哭嗎?”

    窗開了,晚風自外拂入,垂至地面的淺綠色窗簾飄飄搖搖地揚亂了一頭金碧輝煌的長髮。精靈王伸出一隻手,指節緊貼著兒子的小臉滑出美妙線條,從小下巴一路拂上尖耳,拇指輕輕搓揉雪也似的嫩膚,最終,還是對上了那雙無法逃避的盈盈藍眼:

    “我可以和你一起哭嗎?”

    圓圓的,清亮的,晶瑩剔透的一顆淚珠,滾動著落到精靈王的修長手指上。

    長歎一聲,梵鏡摟緊了淡金髮的小東西,任他顫動著雙肩,把小臉死死埋進父親的懷抱。

    窗外,已然黯淡的西方天色中,一隊大雁展翅南飛而去。透過頭頂的疏離枝葉,深藍色天幕已經掛出幾顆閃耀的星星,相距遙遠而又守望無助。白日裡碧濤萬頃的林海也迅速地褪色成黑漆漆神秘猙獰的夢魘,一群群倦鳥在林梢上空盤旋飛舞,呼喚著親朋歸巢去享受睡夢。晚風中傳來樹精靈吟唱的哀傷小夜曲,抑揚頓挫的調子是如此悲涼而動人心弦……

    這是沒理由的,已經在這世上度過了八千年激蕩歲月的精靈王在心底靜靜地責備自己。只不過是暫時的離別,只不過是必要的戰備,一百多歲的棠露,縱然身體尚未發育成熟,聰明智慧卻遠遠超過了世上所有人類,為什麼不能相信他會在安全的地方好好生存下去?何況所有跟隨他前往雲落湖的樹精靈,都會毫不考慮地用生命去護衛他們所愛的小王子?

    或者,仍然是剪不斷那曾經如此不屑一顧的兒女情長嗎?早在一百三十二年前的那三個月間,懷抱著這一團溫熱的小身體,隻身穿行在廣褒無垠的大陸上,喂他進食為他擦洗,手忙腳亂頭大如鬥,多少次灰心喪氣得想要放棄了,就只為他偶爾對自己露出的純淨無瑕笑靨,而感動得癡癡落淚,抱起繈褓繼續上路。始終不願完全將他交予別人照管,再忙再累,永遠都會偷空到搖籃邊來望上一眼,看他恬靜滿足地沉沉入睡,或者送給自己一個燦爛的嬰兒笑臉。

    他一天天長大了,花瓣樣的淡紅小嘴唇裡吐出了第一個呀呀學語的單詞“爸爸”;他會走會跑了,從此黏在自己身上成了一條淡金色的小尾巴;他對書本紙張感興趣了,自己辦公桌上的奏章就常常慘遭亂扯分屍之痛;他可以跟動物交流溝通了,王宮附近的鷹犬狗馬一群群地圍著樹精靈小王子撒歡奔跑肆虐鄰里;他的語言能力流利到會鬥嘴會吵架了,一向以口舌犀利英雄欺人著稱的梵鏡王終於遇到天敵剋星,從此常常怨艾“自做孽,不可活”;甚至,他長大到堅決要與父親分房而眠了,但在霹靂震天的雷雨之夜,一個溫暖的小身體總會悄無聲息赤著腳爬上國王的大床,鑽進被窩裡後,面對父親睡眼惺忪的疑問,小小的精靈寶寶理直氣壯回答:“我來保護你……”

    自今之後的狂風暴雨中,還有誰能再來保護我呢,寶寶?

    作為擁有不朽生命與無盡時間的樹精靈之王,梵鏡早已見慣了滄海桑田,歲月變遷,濤生雲滅,光陰似箭。目睹過人類從誕生發跡到一步步生長壯大,目睹各個群落發展成國家,各個國家又在這片恒久大陸上粉墨登場爭霸天下。血雨腥風,金戈鐵馬,黃沙百戰,鐵甲凝霜,老弱婦孺的哭喊呻吟,兵丁壯士的累累白骨,成就帝王名將們的生前身後名。公正世紀的統一政權,固然為各個種族帶來交流發展共同繁榮的大環境,墮落世紀的分散國度,卻也繁衍出各有特色的燦爛文化制度。每一個強力政權的興起,都必然以踐踏犧牲別的種族文化為代價,而付出代價後的結局,卻也不一定是什麼不可挽回的災難退步。菊淵人別無選擇,梵鏡明白這一點,正象擁有了尖牙利爪的猛獸,不可能再滿足於以花草植物為食,而必然要撲向弱小的肉體。同時,弱小的動物也一定會拼死反抗、為自己留住一線生機罷了。

    本來是沒有什麼私怨的,本來一切都可以公事公辦地來解決,攻城也好暗殺也好,火攻也好水淹也好,只當是兩個力量主體間的決鬥,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但,懷抱中埋頭哭泣的這個小小身體,卻在這一刹那間翻覆了天地。

    我,痛恨菊淵人。

    梵鏡王很羞愧地承認,屠城中湮滅的十萬雲起人冤魂,將熱血灑在異鄉的數百位精靈戰士,大片大片被毀壞的森林樹木,在自己心底的天平上,居然敵不過這個淡金髮小東西的一滴眼淚。

   

    赫曼。金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來,那天晚上,他到底是為了一件什麼事走出了軍營,向婦孺難民們聚居的地方走去?

    只記得月色很好,夜晚的森林裡彌漫著淡淡的清香,一重重枝杈聳立在幽藍幻境裡,正是讓人自由冥想的那種氣氛和時刻。他的心緒原本也是平靜的,直到,女子的尖叫和幾個男人粗嘎的笑聲隱約傳來,一下子打破所有寧靜表像。

    怒火在赫曼心中騰地躥起,他握住腰刀,直向傳來聲音的方向奔過去,不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已經淪落到逃到外國當戰爭難民的地步了,雲起人的劣根性,依然收斂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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