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大秦帝國風雲錄 作者:猛子(連載中)

 
rufh1234 2010-10-27 09:53: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9 26490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4
第431章 博士就是加速器

  馮劫的老妻生病了,寶鼎攜兩位夫人同去探望。

  師母不過偶感風寒,病情並不嚴重,但師傅卻是憔悴不堪,反倒更像病患。

  寶鼎陪著馮劫坐在堂上隨意閒聊,言辭中露出關切之意。馮劫看著眼前氣宇軒昂、英姿勃發的寶鼎,感嘆不已。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寶鼎就像當初他們所設想的那樣,已經成長為大秦之鼎柱,其成就甚至已經超過了當年的宗室重臣樗裡疾,如今寶鼎的一言一行不僅影響到帝國政局的走向,更影響到帝國的命運,而這卻是他們當初所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馮劫是帝國的副丞相,然後才是御史大夫,一個是行政職責,一個是監察職責,這兩個職責疊加在一起,使得他不僅成為連接內外廷的樞紐,也讓他成為皇帝的最重要的近臣之一。

  帝國的中央集權制剛剛具備雛型,內廷的主要組成機構尚未獨立,皇帝決策主要靠身邊的近侍大臣,而這些近侍大臣主要來自郎中令府,另外就是皇帝的客卿和帝國博士了。帝國博士制度實施已久,但真正形成規模並發揮議政作用的則是關東大賢尤其是齊國稷下博士們的來臨,於是博士議政制度應運而生。

  博士議政制度是帝國廷議決策制度的一部分,同時,博士中的領袖級人物則成為皇帝的近侍大臣,參與到內廷皇帝決策中。

  副丞相既是外廷決策者之一,也是內廷決策的參與者,某種程度上它承擔了調節和緩和內外廷矛盾的作用,然而,大秦的這一政治制度隨著統一大業的完成,隨著博士議政制度的實施,隨著關東大賢參與到帝國決策之中,內外廷之間的矛盾迅速擴大,內廷和外廷內部的矛盾也迅速擴大,這導致帝國的政局愈發的錯綜複雜並且矛盾重重,它現在就如同一團暴戾的熊熊大火,而副丞相就在這場大火中被慘烈烤炙。

  帝國現有博士七十人,其中絕大多數為關東大賢,這些人既然進入帝國朝堂,參政議政,自然就形成了一股政治勢力。

  這股政治勢力有多大?大賢們是諸子百家的領袖人物,他們有親朋故舊,有門生弟子。這些士人遍佈關東各地,是中土文化學術的代表,也是支撐中土各國官僚體系的基礎力量。現在的帝國不僅在文化學術上需要他們,在維護統治上更需要他們。

  大秦在短短時間內完成了統一大業,官僚儲備嚴重不足,就算把武將轉化為文臣,暫時解決官僚不足的問題,但若想在最短時間內穩定六國故地,還必須要有一批瞭解六國政治經濟和文化風俗的士人來幫助帝國官僚們擬制和實施一系列政策,於是就必須徵募和起用關東六國的士人。

  亡國之痛肯定是存在的,國破家亡的仇恨肯定也存在,而圖謀復國的想法當然也存在,用關東六國士人來幫助帝國統治中土肯定存在著一定的風險,但迫於形勢的需要,即便有風險,帝國也必須實施這一策略,而壓制和緩解這一風險的辦法,無疑就是加快中土文化的統一和給予關東六國士人直接利益。

  從這一政治目的出發,帝國擴建了博士制度,實施了博士議政制度,利用這些“博士”在中土文化學術上的崇高地位和在中土士人中的巨大影響力,以最快的速度招募了大批的關東六國士人並把他們整合到帝國的官僚系統中,從而有效地穩定了關東局勢,加快了帝國穩固中土的步伐。

  這股政治勢力有多大,一目瞭然。

  這股政治勢力在帝國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佔據了多大比例,同樣一目瞭然。

  由此帶來的深層次的和表明的矛盾有多大,還是一目瞭然。

  帝國的關東系政治勢力是不是因此實力大增?不是,恰恰相反,他們的敵人更多了,更強大了。

  帝國的關東系政治勢力從商鞅開始,歷來以法家大臣為主,堅持以法治國,以法強國,無論文武,大多出自寒門,以軍功進爵。一百多年來,關東系在大秦本土已經紮下了根,出現了像蒙氏這樣的軍功豪門。

  馮氏則代表了關東系的另外一個派系,那就是世家豪門。馮氏是韓國世家貴族,根基之地在晉中上黨。當年的長平之戰就是源自馮氏把上黨獻給了趙國,假如馮氏直接歸順秦國,那也就沒有了長平大戰。馮氏在生死關頭分裂了,當年歸順秦國的這一支如今異常顯赫,成為帝國權勢傾天的豪門之一。

  廷尉卿李斯、內廷長史周青臣、客卿司馬空則代表了關東系的第三個派系,也就是以寒門貴族為主的堅持法治理念的法家大臣們。這才是真正的關東系,他們是始皇帝志同道合的政治盟友,是始皇帝最為倚重的政治力量。

  現在關東博士集團的出現,改變了帝國關東系政治勢力的構成,同時也加劇了關東系政治勢力內部的矛盾,加快了關東系政治勢力的分裂。

  歷史上帝國統一後,宗室和老秦人持續衰落,熊氏外戚被驅趕,巴蜀隗氏帶著楚系勉強支撐,朝堂上是關東人“一枝獨秀”,關東系控制朝政,於是形成了以蒙氏掌控軍隊、馮氏掌控外廷、李斯等法家大臣支撐內廷引導國策堅持中央集權,而關東博士則聯合大秦本土豪門貴族抗衡內廷堅持分封諸侯的政治格局。

  從這段時間發生的歷史事件來推測,統一之初分封之議的提起,到南征北伐的基本結束,是始皇帝聯合關東系持續打擊本土豪門貴族的階段,而淳于越和周青臣的廷議之爭引發的“焚書”一案,則是“集權”和“分封”這對矛盾徹底爆發階段,也是以始皇帝為代表的“集權”貴族集團和以隗氏豪門貴族和關東博士為代表的“分封”貴族集團的最後決戰。

  李斯就是這時候出任左丞相,而隗狀就在此刻消失。隗狀從帝國政治舞台上的消失,意味著大秦本土豪門貴族的徹底衰落。

  至於“坑儒”一案,不過是“集權”貴族集團對“分封”貴族集團的乘勝追擊,也是關東系政治勢力內部“集權”和“分封”矛盾的大爆發。在這次鬥爭中,關東博士集團被徹底趕出帝國政治中心,而太子扶蘇和蒙氏被趕出了咸陽。

  始皇帝駕崩,李斯冒著身死族滅的危險,矯詔誅殺扶蘇和蒙氏兄弟,就是“集權”和“分封”兩大貴族集團殊死搏鬥的延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斯根本沒有選擇,只有奮力一搏,只有大開殺戒,於是宗室和大秦本土豪門貴族遭到了血腥殺戮,就連關東系的豪門貴族馮氏也未能逃脫這一輪屠戮風暴。

  大秦本土貴族們在臨死之前發出了最後一擊,他們借助趙高之手誅殺了李斯,挑起了“集權”貴族集團內部的廝殺。

  一輪又一輪的殺戮最終摧毀了帝國賴以生存的根基,“集權”貴族集團和“分封”貴族集團同歸於盡,帝國傾覆。

  仔細看看這段歷史,不難發現關東博士集團在帝國傾覆過程中起到了“加速”作用。

  始皇帝和帝國中樞建立博士議政制度的本意是加速中土文化的統一,加快帝國對關東六國疆土和國民的統治,但事違人願,正是博士議政制度加速了帝國的敗亡。假如沒有博士議政制度,帝國“集權”和“分封”的矛盾也就不會愈演愈烈,更不會爆發一次又一次的屠戮,而帝國的壽命或許就能延續更長時間,帝國的壽命延長了,給帝國贏得了休養生息的時間,或許歷史就會發生改變。

  今日咸陽政局危機就和博士議政制度有直接關係,正是因為關東博士們在“分封之議”上推波助瀾,導致武烈王公子寶鼎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而這也說明了關東系政治勢力內部的矛盾完全公開化了,做為關東系政治勢力的領袖人物,馮劫當然是焦頭爛額,心力交瘁。

  誰也沒有想到博士議政制度會加速“集權”和“分封”這對矛盾的激化。

  關東博士出自諸子百家,淳于越、伏生、叔孫通等人不過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而已,持“禮治”理念而主張“師古”的也不過儒家而已,所以當時擬制這個制度的時候,不管是始皇帝還是法家大臣們,看到的都是這一制度的優點,而像馮氏、蒙氏關東系大臣看重的則是自身政治實力的增加,畢竟這個時代諸子大賢及其門生弟子的影響力還是非常強大。至於大秦本土豪門貴族,因為急於擴張地方勢力,也急切需要關東六國士人的幫助,所以在這件事上當然不會設置障礙。

  帝國統一前後,國策做了一系列修改,以適應局勢發展,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郡國製和世襲制。在大一統的前提下,郡國製和世襲制對豪門貴族非常有利,可以預見,未來的帝國政治將逐漸走向世家政治、門閥政治,而文化的統一將進一步遏制和打擊寒門貴族的崛起,並最終扼殺諸子百家的學術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化發展環境。

  中土諸子百家“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土壤就是諸侯並列的大時代,寒門貴族一代代崛起的前提條件就是諸侯爭霸,就是中土的分裂和戰亂。雖然諸子百家都在自己的學術中推崇“統一”,但實際上不過是推銷本家學術的一種手段而已。君王都想統一中土獨霸天下,而統一需要王國的強大,王國的強大則需要正確的國策,正確的國策則來自於合適的學術思想。

  這是一套非常成熟的推銷手段,諸子百家誰也不知道中土統一之後的事情,統一後諸子百家的學術如何發展,他們也不知道。

  大秦給了他們答案,統一不僅僅是疆土的統一,政治經濟的統一,還包括思想文化的統一。大秦崇尚法學,以法強國,以法治統一天下,所以,統一後的中土文化就是法學獨尊,其他學術為輔。帝國以法學為官學,以法學取士,那麼將來還有誰願意學習除法家以外的學術?如此一來,其他學術還有生存的可能嗎?等待他們的命運肯定是死亡。

  諸子百家靠什麼生存?靠他們的學術,靠他們的思想。學術死亡了,思想死亡了,他們也就死亡了,所以,為了活下去,為了生存,他們必須拚死一搏。

  如何搏殺?很簡單,分封諸侯,重建諸侯,再一次把中土推進爭霸兼併的時代,推向分裂和戰亂,然後他們就可以繼續生存下去。

  這個世上沒有聖人,就連宣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佛家在生死關頭也會為“護佛”而英勇搏鬥,不死不休,更不要說這個時代“以利至上”的諸子學士了。在他們的心裡,士人階層的生存是第一,至於普通國民和庶民奴隸不過是草芥蟻螻而已,他們絕不會為了所謂的“大義”所謂的“民生”而犧牲自己的利益。說個最淺顯的道理,我這個“士”都活不下去了,我還顧得上你這個庶民的死活?

  於是,以儒家“禮治”思想為首,以儒家領袖淳于越為首,來自諸子百家的關東博士們非常默契地走到了一起,他們宣揚“師古”,主張“分封”,就此贏得了大秦豪門貴族的青睞和支持,由此導致關東系內部的矛盾公開化,政治聯盟分裂,導致帝國內部矛盾激化,咸陽政局動盪不安,而這一次更是掀起了驚天波瀾。

  馮劫主動談到了當前政局,談到了關東博士集團和博士議政制度對當前政局的深刻影響,試圖以此來試探寶鼎放棄江南等地方控制權的真實意圖。

  放在幾年前咸陽剛剛建立博士議政制度的時候,寶鼎對此肯定沒有太多的聯想。當時他看到的也是這一制度的優點,缺乏對其弊端的認識。

  史籍上沒有關於博士議政制度的記載,但提到了始皇帝在統一之初倣傚齊國稷下博士制度建七十博士一事。讀史的時候,寶鼎一掃而過,根本沒有在意,實際上他也看不到這句話背後所隱藏的秘密。但今日不一樣了,博士議政制度自實施以來,其利弊逐漸體現,其對帝國政局的影響也逐漸顯露,寶鼎結合大秦十五年的歷史仔細研讀,很快便發現了關東博士集團和博士議政制度對帝國敗亡的加速作用。

  關東博士實際上就是帝國敗亡的加速器。

  寶鼎有理由相信,謀求分封的馮氏和蒙氏這兩大關東系豪門因為和關東博士有共同的利益追求,必然聯手。這一次政治風暴的掀起雖然表面上看是帝國整個豪門貴族聯合威逼始皇帝,但實際上其背後的推手就是關東系這兩大豪門和關東博士集團。

  歷史會不會重演?始皇帝會不會利用南北戰爭來轉移國內激烈矛盾,從而贏得充足時間聯合龐大的關東系政治力量持續打擊大秦本土豪門貴族?始皇帝會不會依舊利用“焚書”、“坑儒”兩大重案來重創大秦本土豪門貴族,然後再挑起關東系內部的廝殺,重創關東博士,牢牢壓制分封,確保中央集權?

  寶鼎反覆推衍後,否定了歷史重演的可能。

  始皇帝在統一後五次巡視天下和連續掀起政治風暴,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集權”和“分封”的矛盾過於激烈,而其死後李斯發動的沙丘之變和其後一連串的瘋狂殺戮,同樣證明了始皇帝自始至終都未能扼殺“分封”,由此可以推測出,“分封”貴族集團的實力非常龐大。

  寶鼎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歷史,始皇帝在統一前後未能沉重打擊大秦本土豪門貴族,也未能阻止分封之門的打開,所以未來始皇帝若想重演歷史,讓“集權”壓倒“分封”,實力上存在不足,而“分封”若想壓倒“集權”,可能性也不大,因為還有寶鼎這個變數的存在。

  所以,這一次始皇帝和“分封”貴族集團同時把矛頭對準了寶鼎,迫使寶鼎做出選擇,誰知寶鼎“自斷一臂”,從兩者的圍追堵截中逃了出去。他把力量回收到代北,把張開的五指變成了一隻合攏的拳頭,這使得追殺他的對手非常忌憚,不敢再度逼殺了。

  但寶鼎肯定要報復,一直以來寶鼎就不是個隱忍的人,你激怒了他,傷害了他,他肯定要百倍討還,所以這一次雖然逼得寶鼎放棄了江南等三地的控制權,逼得他壯士斷腕,實力受損,但他也成功分化了貴族集團。楚系拿到好處,肯定不會再上前圍攻;老秦人拿到好處,也馬上會化干戈為玉帛;始皇帝既削弱了寶鼎的實力,又擊退了楚系和老秦人對中央的“攻擊”,那麼接下來他當然要坐享其成了。

  如此一分析,寶鼎要對誰下手,呼之慾出。

  蒙氏在軍中擁有相當的實力,蒙恬這幾年更是一直追隨寶鼎征戰北疆,而蒙氏更是屢屢妥協於寶鼎,雙方的關係雖然說不上親密,但最起碼在政治上配合默契,寶鼎暫時還不會公開與蒙氏決裂。

  馮氏必遭報復。當馮劫得知寶鼎主動讓出江南三地的控制權之後,他就知道馮氏的麻煩來了。這幾天他苦思對策,可惜這件事的背後推手的確就是他,他雖然有心想把責任推給關東博士,但太子和淳于越、伏生師徒情深,寶鼎必定有所顧忌,最終還是要拿馮氏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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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要出手了

  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偏偏發生了,馮劫雖然是寶鼎的師傅,馮氏和蓼園在政治上也始終保持某種默契,但這一次馮氏與楚系、老秦人聯手掀起政治風暴,試圖以帝國的存亡來逼迫寶鼎支持分封,逼迫始皇帝打開分封大門,卻嚴重損害了寶鼎的利益。

  寶鼎和楚系之間糾纏著太子的利益,與老秦人之間的利益糾葛更是盤根錯節,所以很顯然,寶鼎唯一可以用來報復的對象就是馮氏。

  歷史上馮氏是始皇帝的股肱,馮劫、馮去疾、馮毋擇都是始皇帝所倚重的大臣,但從統一之初御史大夫馮劫上奏分封之議來看,馮氏這個豪門貴族是支持分封的,與始皇帝的政治理念相背離,按道理馮氏應該被趕出朝堂,然而,馮去疾很快代替王綰出任左丞相,這明顯就是始皇帝利用關東系的力量來對抗以右丞相隗狀為首的大秦本土豪門貴族集團的一種政治手段。

  “焚書”一案爆發後,右丞相隗狀倒台,大秦本土豪門貴族遭到重創,朝政基本上被關東系所控制,這時候馮去疾接任右丞相,李斯出任左丞相。兩位同為關東系的丞相公一個主張分封,一個主張集權,始皇帝的用意很明顯,就是利用關東系內部權力的鬥爭來實現其個人權力的集中。

  始皇帝崩,李斯發動沙丘之謀,馮氏即便在初期沒有參與,但後期考慮到整個關東貴族集團的利益,也不得不全力予以配合,以維護本集團的整體利益,但二世皇帝旋即被架空,馮氏與以李斯為首的集權貴族集團大打出手,馮氏覆滅。

  從馮氏興衰的歷史來看,馮氏雖然主張分封,但始皇帝卻始終信任馮氏,先是利用馮氏力量抗衡和打擊大秦本土豪門貴族,接著又利用馮氏力量維持朝堂上的權力平衡。在始皇帝最後一次巡視天下的時候,代理國事坐鎮中樞的就是馮氏,由此可見始皇帝對馮氏的信任。

  今日歷史改變了,但始皇帝對關東系的倚重,對馮氏和蒙氏的信任卻沒有改變。

  寶鼎於是不得不懷疑,馮氏看上去是這場政治風暴的背後推手之一,但馮氏的背後卻藏著始皇帝的影子。

  馮氏始終是關東人,是關東系,是始皇帝的股肱,即便馮氏主張分封,也不會以聯合楚系和老秦人攜手掀起政治風暴這種等同於公開背叛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所以馮氏這一次非常“高調”的急先鋒式的“攻擊”,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始皇帝在實施“左右互搏”之術,“唱白臉”的是他,“唱紅臉”的還是他,而馮氏就是始皇帝挑起這場風暴並試圖讓寶鼎和老秦人自相殘殺的棋子。

  馮氏這顆棋子做得不錯,幾乎完美地完成了始皇帝交待的任務,但始皇帝和馮氏都沒有預料到,寶鼎是穿越者,他通過已知的歷史窺探到了許多未知的秘密,其中就包括始皇帝如何使用馮氏這股政治勢力和馮氏在帝國政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始皇帝相信馮氏的忠誠,不管馮氏是否支持分封,而馮氏則始終忠誠於始皇帝,為始皇帝掌控帝國權力“鞠躬盡瘁”。

  寶鼎選擇馮氏進行打擊,不僅僅是對豪門貴族集團掀起這場政治風暴的反擊,也是對始皇帝試圖壓制他的一種非常激烈的報復手段。這無關寶鼎和馮氏的私人恩怨,這關係到寶鼎和始皇帝在如何維持帝國生存和發展的政治理念上直接衝突,馮氏不過是這場衝突的犧牲品而已。

  馮劫說到了分封之議。

  “師傅應該知道我對分封的態度。”寶鼎笑道,“大秦律法中已經寫得明明白白,只待中土穩定,帝國發展,黔首安居樂業,封國就要撤消,中央就要集權。”

  “武烈王曾說過,國策必須隨著形勢的發展而不斷調整。”馮劫撫鬚說道,“昨日擬制的國策,今日可行,但明日就未必合適了。比如遼東,是否建封國,其利弊一目瞭然,不知武烈王為何強烈反對?僅僅因為咸陽宮的關係?”

  寶鼎笑了起來,“我之所以反對,是因為我正被人放在大火上燒烤,生死懸於一線之間。”

  馮劫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武烈王說得太重了。”

  寶鼎微微一笑,一語雙關地說道,“我個人的生死並不重要,但我是老嬴家的子孫,如果大秦的國祚危如累卵,那就不是我個人生死問題,而是帝國存亡問題,因此我不得不想得更多一點。”

  馮劫沉吟片刻,說道,“中土的確需要休養生息了。”

  馮劫做出了妥協,明確了馮氏的態度,以此來試探寶鼎的底線。

  寶鼎笑笑,“你始終是我的師傅”。

  馮劫臉上含笑,但心裡卻暗自苦嘆。馮氏要全力以赴應對一場生死危機了。

  寶鼎告辭離去。

  他不會接受馮氏的妥協,他反覆考慮過了,大秦本土貴族集團和關東貴族集團的矛盾由來已久,雙方的積怨從商鞅開始到張儀、甘茂、范睢、呂不韋,乃至今日的馮氏和關東博士,這種矛盾根本不存在化解的可能,就像“集權”和“分封”的矛盾一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兩大貴族集團遲早都要來一次大決戰。這場決戰何時爆發,直接關係到帝國的存亡。歷史上大秦帝國迅速崩潰,與兩大貴族集團的數次對決有直接關係。

  政局的劇烈動盪不但造成了帝國政治上的混亂,也造成了帝國統治階層的衰落,造成了帝國對中土控制力的急劇下降,所以寶鼎不想歷史重演,不想看到帝國重蹈覆轍,更不想看到始皇帝借助關東政治勢力這把犀利武器一次次屠戮大秦本土貴族。

  關東政治勢力中有堅持“集權”的貴族,難道大秦貴族集團中就沒有?顯然不是,雖然大秦貴族集團中的“分封”勢力非常強大,但寒門軍功貴族還是堅持法治,然而,因為關東貴族集團和大秦本土貴族集團之間存在著根深蒂固的仇怨,雙方一旦動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死不休,結果關東貴族集團借助始皇帝和二世皇帝的強大皇權,把大秦本土貴族幾乎屠戮一淨,這直接造成帝國守護力量的滅絕,最終讓劉邦帶著一群衣衫襤褸的貧賤之民兵不血刃地衝進關中,攻佔了咸陽,推翻了大秦。

  誰是大秦的守護者?誰對大秦忠心耿耿?唯有大秦人。

  指望關東人守護大秦,指望亡國之士忠誠大秦,簡直就是笑話。這個時代的士人信奉利益至上,尊尚“良禽擇木而棲”的生存之術,利益凌駕於忠誠之上,忠誠在他們的心裡狗屁不值。

  始皇帝因為法治,因為中央集權,因為強國富國的夢想而信任那些來自關東的法家大臣,他們有共同的政治理念,有共同的理想,志同道合,所有走到了一起。統一後,因為政治經濟文化都面臨統一的迫切局面,始皇帝更需要關東人,需要更多的關東人。但無論是大秦王國的權力和財富,還是大秦帝國的權力和財富,其總量只有那麼多,始皇帝因為王國強大的需要和帝國統一的需要,不得不給予關東人更多的權力和財富,由此損害了大秦本土貴族的利益。

  這就是兩大貴族集團的矛盾根源,從商鞅開始,直到關東博士入朝議政,這種矛盾就一直存在,兩大貴族就一直在廝殺,而到大秦統一中土後,這種矛盾來了個總爆發,最終成為帝國崩潰的原因之一。

  始皇帝有沒有做錯?沒有,他壓制和打擊大秦本土貴族,扶植和任用關東貴族,竭盡全力維持帝國的生存和發展,他沒有做錯。

  帝國的崩潰給了後世歷代王朝無數的警示,也給了寶鼎很多深刻的認識。寶鼎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對不對,但他堅信一點,大秦人是帝國的基礎,大秦人絕對忠誠於帝國,這就足夠了,即便這條路最終也以失敗而結束,但最起碼不至於讓帝國只有短短十五年的壽命。

  寶鼎曾對始皇帝說,該出手的時候就出手。可惜始皇帝沒有理解,他把出手的對象定為大秦本土貴族,誰知寶鼎的想法截然相反,寶鼎要拔劍相向的是關東貴族集團。

  郎中令蒙嘉沒有出面拜會寶鼎,而是讓蒙武之子蒙毅找了個藉口去了一趟蓼園。

  蒙毅回來後神色沉重。

  “武烈王有何建議?”蒙嘉把蒙毅帶進書房,迫不及待地問道。

  “武烈王說,蒙氏以軍功而獲得今日地位,理應進入北伐戰場繼續建功。”

  蒙嘉神色微凜,思考了片刻後,問道,“你怎麼想?”

  蒙毅遲疑不語。

  蒙氏來自齊國,蒙武也是滅齊的主要功臣,其後更是輔佐太子鎮戍山東,蒙氏的很多部屬因此成為山東各地郡縣的官長,在山東建立了自己的地方勢力。滅齊的主要力量是武烈王的北疆軍,但武烈王根本無意控制山東,送了蒙氏一個天大的人情。其後雖然有齊王公子驤領封國,馮鷙鎮戍臨淄,蒙武調離,但蒙氏一系的老將軍張唐代替蒙武鎮戍山東,依舊牢牢掌控了山東之地。

  山東有宗室齊王,有馮氏力量,蒙氏即便控制了山東,但無法做到絕對控制,於是蒙氏便想乘著這次機會,把自己在兩淮的勢力進行擴張,繼而把山東和淮北兩地的地方勢力連到一起,但現在朝堂各方勢力都盯著這塊“大肥肉”,蒙氏若想達成心願,需要武烈王的鼎力相助。

  武烈王屢次拯救蒙氏於危難之時,並把山東的控制權拱手相讓,雖然蒙氏在政治上也給予了一定的回報,但遠遠不夠,所以這一次蒙氏即便有機會,卻不好厚顏相求。蒙嘉仔細考慮後,還是捨棄不下,讓蒙毅先行試探。

  “武烈王拒絕了。”蒙毅說道,“在我看來,他不僅要阻止我們進入兩淮,似乎還想讓我們離開山東。”說到這裡蒙毅面露不安之色,“叔父,假如武烈王拔劍砍向我們蒙氏……”

  蒙嘉搖搖手,打斷了蒙毅的話,“你可曾提到馮氏?”

  蒙毅臉上的不安之色更濃,“武烈王盛讚了治粟內史馮去疾,說他主掌大秦財政這幾年,為統一大業建下了顯赫功勛。還提到了武信侯馮毋擇,說他為大秦征伐四方,功勛彪炳。還說馮氏人才輩出,門生子弟遍及天下,為大秦吞六國並四海做出了巨大貢獻。”

  “可曾提到其他?”蒙嘉追問道,“比如馮氏的根基之地上黨,比如馮氏在中原、山東和兩淮的擴張?”

  蒙毅搖搖頭,“叔父,馮劫是武烈王的師傅,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武烈王一旦拔劍,眼裡只有敵人,哪裡還有師傅。”蒙嘉嘆了口氣,“馬上給你父親寫信,請他想方設法找個找個藉口,盡快返京。”

  “返京?”蒙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脫口問道,“北伐迫在眉睫,如何返京?”

  “若想避開武烈王的劍,只有反對北伐。”蒙嘉說道,“這一次蒙氏如果不給武烈王以回報,難免要和武烈王爆發衝突,後果堪憂。”

  始皇帝下令,考慮到北伐的重要性,調兩淮鎮戍官長司馬尚、江東鎮戍官長司馬斷、江南守相章邯和江南鎮戍官長荊軻到北疆統軍。

  四位鎮戍官長同時調離,這在咸陽引起了震動,各種議論滿天飛。這四位鎮戍軍統率都是武烈王公子寶鼎的舊部,始皇帝將他們同時調至北疆,其中壓制武烈王的意思不言而喻。

  下令調離的同時,按常規應該宣佈繼任者,但中樞大臣們在繼任者的人選上陷入爭論和僵持,導致始皇帝遲遲沒有宣佈。

  這也給文武百官們帶來各種猜測。這四位繼任者的人選肯定有一番激烈角逐,但肯定沒有最大嬴家,始皇帝和咸陽宮也沒有優勢,也就是說,中央想利用這次機會掌控更多地方郡縣的目的難以達到。

  中樞議事上,最先確定的就是由舞陽侯楊端和鎮戍江南。這是始皇帝和武烈王都非常中意的人選,再加上隗狀和公子騰等宗室大臣的支持,其他勢力難以染指。

  在嶺南鎮戍的人選上,武烈王考慮再三,還說決定爭一爭。假如帝國陷入內亂,嶺南極有可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所以他還是傾向於安排一位本土老秦將領。

  始皇帝不願意把鎮戍重任交給熊氏外戚,擔心他們擁兵自重割據自立,但急切間難以尋找到一位熟悉南疆又願意遠鎮蠻荒的合適人選,最終始皇帝被寶鼎說服,任命王陵的兒子王嵩鎮戍嶺南。王嵩現在鎮戍閩中,正好就近任職。

  江東的鎮戍肯定由老秦人承擔,其他勢力即便過去了也無法立足。司馬斷來自夏陽司馬氏,出自老秦豪門,所以他雖然是武烈王的部屬,但就憑司馬氏在秦軍將領中的顯赫地位,一樣在江東輕鬆立足。

  司馬斷走了,王綰就舉薦麃浚。麃浚是麃公之子,也是一員悍將,但此子繼承了老秦人的嗜殺習性,喜歡屠殺。進攻閩越、東越的時候,他就大開殺戒,把蠻夷之族殺得血流成河。

  中樞大臣們一致反對。雖然我的手升不進去,但也絕不讓你輕鬆獲利。最後還是在武烈王的堅決支持下,麃浚才得以鎮戍江東。

  兩淮成為爭奪的焦點。

  誰都想控制兩淮,老秦人肯定要爭,關東人勢在必得,楚系雖然希望渺茫,但也要從中插上一腿,把水攪渾。

  始皇帝和內廷有心拿下兩淮,但這樣局勢更混亂,反而容易出現意外,於是轉而支持關東系。關東系中的蒙氏、馮氏都要爭奪兩淮,這樣明顯不利,老秦人那邊有武烈王的支持,楚系拿到了江南,理所當然會幫助武烈王,一旦三方聯手,兩淮極有可能再次落入老秦人的手中。

  兩淮過於重要,鎮戍非要德高望重之輩。最早鎮戍兩淮的就是王翦,其後是麃公,再接下來繼任的就是司馬尚,按這個級別來選擇的話,有資格鎮戍兩淮的也就是王賁、馮毋擇等人,李信的資歷都差了不少。

  老秦人舉薦王賁,這個人選太強大了,關東系抵擋不住。蒙氏和馮氏隨即在始皇帝的建議下,決定各退一步,由老將張唐出鎮兩淮,馮毋擇代替張唐鎮戍山東。

  張唐的資歷太老了,和王翦、麃公都是同一時期的老將,更重要的是,他是老秦人,之所以被歸屬到關東系,是因為他長年追隨蒙驁征戰,和蒙氏是生死之交。張唐的特殊地位和身份可以贏得始皇帝、宗室、關東系和老秦人的共同支持。這樣一位老將出鎮兩淮,老秦人只有讓步。

  馮氏的本意是控制兩淮,這樣才有足夠的資本應對武烈王可能發動的“攻擊”,所以這一次馮氏使出了渾身解數,但結果讓他們大失所望。

  山東是蒙氏的地盤,馮毋擇即便鎮戍山東,沒有個兩三年的時間休想把蒙氏的勢力趕出山東,更嚴重的是,馮氏和蒙氏因此肯定要“打”起來,而“打”起來的後果肯定有人漁翁得利,這個漁翁是誰一目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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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反擊

  始皇帝的命令下達後,這場博弈塵埃落定。文武百官們驚訝之餘,也感覺到咸陽政局正在悄然發生變化。

  武烈王和大秦豪門郿城孟西白、夏陽司馬氏、頻陽王氏、雲陽王氏的關係人所皆知。郿城孟西白和夏陽司馬氏是武烈王的母系親族;雲陽王氏迎娶了武烈王的妹妹,兩家是姻親;頻陽王氏在武烈王的崛起之路上更是居功至偉。所以不論宗室和老秦豪門之間有什麼矛盾,只要關係到大秦利益,那麼宗室和老秦豪門肯定會擱置矛盾,聯手抗敵。

  此次博弈就是大秦這一政治特色的最好詮釋。

  武烈王在始皇帝和豪門貴族的前後夾擊下,迫不得已,從江南等地撤出自己的勢力。咸陽人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一輪博弈最大的嬴家就是始皇帝,獲得利益最大的應該是關東貴族集團,武烈王讓出來的利益肯定由關東貴族繼承,誰知結果和大家的預測完全不一樣,獲利最大的竟然是老秦人。

  楊端和出鎮江南,張唐出鎮兩淮,麃浚出鎮江東,王嵩出鎮嶺南,老秦人大獲全勝,楚系穩步擴張,武烈王雖然損失了一部分實力,但這部分實力因為由大秦本土豪門貴族繼承,等於直接緩解了始皇帝和大秦本土貴族之間的激烈矛盾,幫助武烈王等宗室彌補了與大秦本土貴族之間的裂痕,大秦人借此機會進一步穩固了自己在統一後權力和財富再分配中所佔據的絕對比例。

  大秦政局的這一變化預示著什麼?它將對帝國在統一之初的穩定和發展起到何種作用?“分封”是不是要壓倒“集權”?

  武烈王“自斷一臂”,實力受損,那麼他在大秦朝政上的影響力必定有所降低,他不但無力阻止遼東封國的建立,更無力阻止北伐的進行,他依舊處在生死存亡的邊緣。

  始皇帝並沒有獲勝,他所倚重的關東貴族集團不但沒有借此機會擴張實力,反而讓大獲其利的老秦貴族佔據了上風,大秦政局正在向不利於咸陽宮的方向發展。

  老秦人突然之間就成了眾矢之的。

  老秦人奪得了“獵物”,隨即成為狼群的攻擊目標,那麼老秦人將採取何種策略保住“獵物”,並成功突出包圍?

  司馬尚等四位鎮戍統率返回北疆,而馮毋擇離開北疆鎮戍山東,那麼北疆諸軍統率就要做出一系列調整。

  這一次調整的目的是要確保北疆鎮戍軍的武力,確保北伐的勝利,其核心就是保證中央對北疆武力的絕對控制,保證北疆統率部對北疆諸軍的絕對指揮權。

  很明顯,做為北疆統率部的最高官長,北疆武力的最高統率,大秦太傅、武烈王公子寶鼎擁有此次人事調整的決策權。

  寶鼎認為,此次北疆諸軍統率的人事調整,要以守外虛內的國防戰略為基礎,在此基礎上打造一支能夠堅決貫徹這一國防策略,並絕對忠誠於大秦,絕對遵從中央命令,攻守兼備型的新北軍。按照寶鼎的要求,這支新北軍不再是單純的北疆鎮戍軍,而是大秦的中央軍,它的職責不僅是守疆,還包括對外拓邊,對內戡亂。四海之內,只要有戰事,就有這支大秦北軍。

  這一建議得到了始皇帝和中樞的一致認同。

  中土統一了,大秦軍隊的使命也將由“統一中土”改為“衛戍中土”,大秦要建立一支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形勢下到任何地方作戰的強大軍隊。

  這支軍隊必須絕對忠誠於大秦,必須絕對遵從中央的命令,由此,軍權劃分就要進一步細化,以便於中央控制軍隊,發兵之權和統兵之權的軍權劃分要修改為軍事決策權、軍事行政權和軍事指揮權的軍權劃分。

  皇帝和中樞控制軍事決策權,太尉執行軍事行政權,統兵將軍執行軍事指揮權。為了防止統兵將軍擁兵自重,軍事指揮權要加以限制,而限制的最佳辦法就是修改軍事指揮體系,其中的核心就是提高指揮效率,也就是精簡指揮機構。

  按照寶鼎的建議,北軍統率部直接指揮北疆諸軍,撤消北部疆域的四大鎮戍機構。北軍為常備軍,定員三十萬。三十萬北軍分十軍,由十位將軍統率,每軍三萬編制。

  帝國統一之初,為遏制寶鼎的北疆武力,同時也為了防止功臣們擁兵自重割據地方,咸陽把主力大軍全部調到了北部疆域,建立了西北疆、晉西北、代北和東北疆四大鎮戍軍,兵力接近四十萬。京畿的衛戍軍則由中尉府統率,兵力擴充到五萬。各封國、郡縣則由各封王、太守和都尉統率地方軍承擔鎮戍之責。因為剛剛統一,很多地方局勢動盪,尤其是山東、江東和嶺南等地,戡亂任務重,至今還保持著一定數量的常備軍,他們由這些地區的鎮戍官長統一指揮。

  從中土大勢出發,帝國目前的國防策略肯定是“守外虛內”,以重兵守疆拓邊,準備進行南北戰爭,以地方武力穩定國內局勢,所以寶鼎在這個時候進行兵制變革,集中力量打造大秦武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他把在代北實施了多年的兵制改革推而廣之,確保中央對軍隊的絕對控制,也完全符合大秦的發展和中央集權的需要。

  中央集權,首先就應該是軍權的集中。

  始皇帝和寶鼎集中軍權的設想遭到巨大阻力。

  老秦人、楚系和關東系以各種理由和現實困難給兵制改革製造重重障礙。

  然而,形勢發展到這一步,武烈王肯定要“反擊”,始皇帝肯定要控制軍權,而老秦人又成了眾矢之的,馮氏則時刻提防對手的打擊,蒙氏則必須考慮到自身利益,所以各方都存在著妥協的必要性。

  關鍵問題是,妥協的突破口在哪?顯然就是進一步擴大分封了,但假如始皇帝借助這次北疆諸軍統率人事調整而進行的兵制改革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沒有在軍權集中上取得實質性突破,咸陽宮就絕不會在分封上讓步。

  咸陽關於為了進行南北戰爭而建設新北軍的討論意見傳送到北疆四大鎮戍官長的手上。

  代北鎮戍官長代王公子將閭和代北鎮戍統率白公差、辛勝、屠睢以最快速度聯名上奏,同意建設新北軍,堅決遵從咸陽的命令。

  晉西北的鎮戍官長蒙武、蒙恬父子也很快上奏,表示無條件服從中央。蒙武同時上奏,自己年老體衰,恐怕難以勝任北伐重任,懇請始皇帝讓更多的年輕將領統率軍隊,以承擔起守疆拓邊之重責。

  接下來就是老秦人的態度了,假如鎮戍西北疆的王翦、麃公、羌廆和鎮戍東北疆的王賁堅決反對或者設置障礙,那事情就比較麻煩。

  然而,當前政局的發展,尤其是蒙氏在關鍵時刻的妥協,讓老秦人不得不果斷決策。

  王翦、麃公和羌廆三位老將聯名上奏,支持始皇帝和中樞做出的建設新北軍的設想,同時他們考慮到北伐的重要性,懇請始皇帝起用更多的年輕將領,以保證秦軍的強悍武力。東北疆的鎮戍軍統率王賁也在奏章中表達了同樣的看法。

  帝國統一後的兵制改革順利展開,其核心就是軍權集中於中央。

  始皇帝如願以償。盛夏之際,始皇帝下令進行兵制改革,建設大秦主力常備軍隊新北軍。

  按照新兵制,大秦武官職設一個上將軍,設一個太尉,設一個護軍中尉,設一個大監軍,位同三公,參與中樞決策。設中尉卿、衛尉卿、左右前後中五位將軍,設將軍若干,位同上卿。設山東、兩淮、江南、江東和嶺南五個地方鎮戍統率,主掌區域郡國軍事,位同上卿。

  上將軍、左右前後中五將軍,將軍是統兵官長,征伐時領統兵權,擁有戰場指揮權。中尉卿和衛尉卿則是中央衛戍軍官長。

  始皇帝下令,撤消北部疆域四大鎮戍機構,王翦、蒙武、麃公奉旨回京。

  大秦太傅、武烈王公子寶鼎兼領大秦上將軍,為秦軍最高統率。

  武安公公子騰出任大秦太尉。

  武成公王翦出任大秦護軍中尉。

  鄭公蒙武出任大秦大監軍。

  廣武侯麃公、通武侯王賁、安平侯司馬尚、臨洮侯羌廆、北平侯辛勝為大秦左右前後中五將軍。麃公為中將軍,在京領藍田大營,戍衛京畿。餘者在外統軍。

  始皇帝下令,北軍設常備兵力三十萬,北疆諸邊郡、封國等地方鎮戍兵力十萬,均接受北軍最高統率部指揮。

  北軍最高統率部大行轅設置於離石要塞。

  北軍最高統率由大秦太傅、上將軍、武烈王公子寶鼎兼領。

  北軍設左右副率,右率為尊,通武侯王賁為右副率,安平侯司馬尚為左副率。

  北軍設監軍,由代王公子將閭出任。

  因為北部疆域太過遼闊,北軍在隴西狄道、代北平城和燕南薊城設北軍東西北三大行轅。隴西狄道的西行轅官長由臨洮侯羌廆出任,代北的北行轅官長由安平侯司馬尚兼領,燕南薊城的東行轅官長由北平侯辛勝出任。

  北軍下設十軍,由十個將軍統率。

  十將軍分別為李信、蒙恬、司馬斷、章邯、白公差、曝布、屠睢、毛子睿、熊庸、任囂,各自在外統軍。

  這一系列的武官任命,震動咸陽。

  誰能想到,咸陽政局的發展如此驚心動魄,如此撲朔迷離,從加建封國到武烈王回京,從武烈王“壯士斷腕”到各方勢力爭奪地方控制權,突然之間又轉到了兵制改革和建設北軍上。等到軍隊人事完成調整之後,咸陽的文武百官們才大概看清了這一輪政治博弈的走向,那就是以軍權集中來換取分封,以強大武力來保證分封后的中土的統一。

  這其中起到最關鍵作用,直接推動軍權集中和咸陽政局發展的就是武烈王公子寶鼎。

  在這之前,沒有人會想到始皇帝的最終目的竟然是集中軍權於中央,而更沒有想到的是武烈王竟然把軍權還給了中央,始皇帝竟然奇蹟般地成功了。

  武烈王兼領大秦的上將軍,大秦的上將軍又兼領北軍統率,由此不難看出,武烈王的主要職責是太傅,是輔佐始皇帝主掌朝政,而不是常駐北疆直接統率軍隊。換句話說,始皇帝只要牢牢控制住了武烈王,便就控制住了北軍,控制住了大秦武力。

  武烈侯終於回京了。

  武烈侯回京了,把北疆武力的控制權全部交給了中央,那王翦、蒙武、麃公、羌廆、王賁這些統軍大將們還敢繼續對抗中央?當然也是倣傚武烈王,紛紛回京。

  始皇帝和本土老秦人的關係就此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老秦人把軍權歸還於中央,是因為他們得到了更多的地方控制權,他們獲得了最大的利益,成了眾矢之的,不得不進行妥協,但接下來,就該輪到始皇帝和咸陽宮在分封上讓步了,因為現在獲利最大的是始皇帝和咸陽宮,他們成了眾矢之的。

  秋天到了,北軍建設進行得如火如荼,老將軍們陸續返京就任新職,咸陽政局似乎正在逐漸歸於平靜。

  秋收剛剛開始,中央和地方為爭奪賦稅,矛盾驟然爆發。

  中央以進行北伐為藉口,進一步增賦加稅,而地方勢力若想擴張自己的實力,首要之務就是穩定地方局勢,穩定地方局勢的首要條件就是輕賦薄徭,要讓黔首貧賤在辛苦勞碌一年後,有飯吃,有衣穿,於是地方郡縣必然要想方設法截留賦稅。

  如何阻截中央對地方的擄掠?最便捷有效的方式就是縱容甚至暗中推動地方暴民發動叛亂。

  第一個爆發叛亂的就是山東膠東。

  馮毋擇鎮戍山東,馮氏自然要打擊蒙氏勢力,而打擊蒙氏的最好辦法就是最大程度地徵繳賦稅。蒙氏要截留,馮氏則打著中央的旗號拚命徵繳,最終的結果就是山東之民遭到瘋狂洗劫。山東的齊人憤怒了,揭竿而起。

  齊王公子驤一怒之下,上書彈劾,矛頭直指馮毋擇。

  接著山東各郡太守緊隨其後,不但彈劾馮毋擇,還指責中央增賦加稅的政策,其矛頭直指負責擬制增賦加稅政策的治粟內史府及其官長馮去疾。

  叛亂迅即蔓延到兩淮,接著江東楚人也乘機發難,藏匿在南嶺大山中的六國餘孽紛紛下山燒殺擄掠。

  兩淮和江東的奏章像雪片一般飛到咸陽,楚王公子昌和吳王公子高並兩地軍政官長一致指責中央的增賦加稅政策是亡國之策,懇請始皇帝以大秦的和平和統一為重,馬上修改政策,懲戒擬制這一錯誤政策的中央官僚。

  這一政策是始皇帝所堅持的,也是經過中樞廷議後決策的,但結果是激化了中央和地方的矛盾。

  太傅、上將軍、武烈王公子寶鼎聯合公子騰、王翦、蒙武等中樞大臣奏請始皇帝,暫時擱置北伐之議,集中力量穩定國內局勢。

  國內暴亂四起,中央和地方矛盾激烈,這時候還談什麼北伐?所以始皇帝和中樞廷議之後,一致決策暫停北伐,轉而集中力量解決國內危機。

  寶鼎再奏,為防止關中、隴西和北地等大秦本土地區也爆發叛亂,請太子代替始皇帝,馬上出巡,安撫大秦本土國民。

  始皇帝准奏,命令太子扶蘇出巡關中、隴西和北地,郎中令蒙嘉、客卿司馬空和博士淳于越等大臣隨行。

  武烈王在廷議上,極力主張輕賦薄徭之策,並建議即刻實施,今秋就詔告天下減免賦稅,減徵徭役,以穩定民心,緩解國內危機。

  道理很淺顯,大家都懂,心裡也都明白,但民受利了,官之利豈不受損?貴族利益豈不受損?所以“輕賦薄徭”說起來簡單,實施起來卻是千難萬難。

  武烈王“氣勢洶洶”,宗室、老秦人和楚系則把矛盾一致對準了馮氏。

  既然增賦加稅引爆了危機,這個罪責肯定要人來承擔,而治粟內史馮去疾現在是“千夫所指”,山東鎮戍統率馮毋擇更是眾矢之的,始皇帝即便有心保全馮氏,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御史中丞趙高代表御史府上奏彈劾馮去疾、馮毋擇。

  馮氏是關東貴族集團的核心力量,如果馮氏遭到重創,關東貴族集團不管在朝堂上還是在地方上,都將實力大減,這對關東貴族集團來說可謂是致命打擊,所以不管是蒙氏等關東軍功貴族,還是以李斯為首的關東寒門貴族,包括關東博士集團,都開始了全力反擊。

  但偏偏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關東貴族集團的領袖人物郎中令蒙嘉和博士淳于越等人正在隨太子出巡,蒙武則去離石要塞巡查北軍建設了,都不在咸陽,而御史大夫馮劫因為要避嫌,又不能公開出面,關東貴族集團僅靠廷尉卿李斯、內廷長史周青臣和博士叔孫通等人無法阻擋對手的攻擊。

  形勢越來越危急,始皇帝在寶鼎、隗狀、王綰、公子騰等大臣的催逼下,不得不下令罷免治粟內史馮去疾和山東鎮戍官長馮毋擇,以挽救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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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放手一搏

  馮氏是關東豪門,早年為幫助大秦攻佔晉中立下汗馬功勞,而自始皇帝繼承大統以來更是忠心輔佐,深得始皇帝的現任。統一前後,馮氏借助千載難逢的機遇飛速擴張,其門生子弟遍佈朝野,勢力範圍從晉中的太原、河東和上黨三郡一直蔓延到中原、山東、兩淮等地,可謂實力強勁。

  馮氏主張分封諸侯,這與始皇帝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馳,但始皇帝需要關東系的力量對抗大秦本土貴族集團,所以他又不得不依靠馮氏這個豪門貴族的號召力和影響力來凝聚關東系,同時又利用馮氏的分封理念和李斯的集權理念在關東系內部形成抗衡,以便於他牢牢控制關東系。

  馮氏是始皇帝手中的一顆棋子,一顆非常重要的棋子,假如馮氏被趕出朝堂,關東系的實力遭到打擊,對始皇帝掌控大秦政局發展的主動權非常不利,而假如馮氏全軍覆沒,徹底消失,那麼受到致命打擊的不僅僅是關東系,還包括始皇帝和咸陽宮。

  從實現中央集權這個角度來說,始皇帝當然要打擊馮氏,尤其現在馮氏在分封一事上表現得非常“猖獗”,應該狠狠敲打一下,讓馮氏發昏的頭腦冷靜下來,但從大秦政局的平穩發展來考慮,又不能把馮氏打得太狠,不能自毀“手足”。

  所以秦王政雖然罷免了馮去疾和馮毋擇,卻沒有追究兩人的罪責,不但保留爵位,連俸祿都沒有罰沒,至於馮氏一系中的其他官員,更是沒有受到絲毫波及,這明顯就是讓他們臨時充當一下“替罪羊”,待時機合適,徵召再用。

  老秦人卻不想錯過這個剷除馮氏的機會,只要摧毀了馮氏,關東系必遭致命打擊,那麼老秦人不但在政治上少了一個對手,也雪洗了兩大政治勢力自商鞅以來所積累的深厚仇怨,更重要的是,可以讓大秦本土貴族控制朝政,繼而實現功臣的分封。

  王翦出現在蓼園。

  這場搏殺能否繼續下去,關鍵不在於始皇帝的態度,而在於武烈王公子寶鼎的決心。

  酒酣耳熱之際,王翦說到了武安君白起,說到了當年老秦人的冤屈,情動之時,王翦老淚縱橫。現在還有誰矢志為武安君翻案,還有誰決心為老秦人報仇雪恨?

  王翦的質問讓寶鼎羞愧無語。

  “我老了,時日無多,但臨死之前,我還想去看望武安君一次,我想告訴他,今日天下,是我老秦人的天下。”

  王翦盯著寶鼎,問道,“武烈王是否願意陪我一起去?”

  寶鼎躬身為禮,鄭重說道,“敢不從命。”

  王翦告辭離去。

  寶鼎驅車趕往駟車庶長公子豹的府上。

  始皇帝肯定要保護馮氏,關東系也會扈從左右,尤其蒙氏,在事關關東貴族整體利益的時候,必定要出手相助,這樣一來,就會演變成一場老秦人和關東人的生死較量,咸陽要颳起一場血雨腥風。

  公子豹聽完寶鼎的分析,思考良久後,嘆了口氣,“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結果?”

  寶鼎藉口集軍權於中央,借助兵制改革,建設新北軍,不但保全了自己的北疆武力,還幫助老秦人進一步擴張了朝野內外的實力。始皇帝明知道這樣做會改變咸陽政局,但他為了盡快控制軍權,不得不向寶鼎和老秦人做出妥協,而妥協的結果就是寶鼎從貴族集團的包圍中成功突圍,並且挑起了老秦人和關東人的廝殺。

  寶鼎笑笑,淡然說道,“我幫助武成公完成心願,也算兌現了當初對他的承諾。”

  “馮劫是你的師傅。”公子豹對寶鼎漠視生命的態度十分不滿。這場廝殺牽連甚廣,絕不僅僅侷限於馮氏,形勢有可能失控,最終受到損害的肯定是大秦。

  “我可以保證他的生命,沒人會傷害到他。”寶鼎說道。

  公子豹搖搖頭,“這麼說,你要置馮氏於死地?”

  “不是我要置馮氏於死地。”寶鼎糾正道。

  “如果你出手拯救危局,形勢就不會失控,馮氏就不至於全軍覆沒。”公子豹神色凝重地說道,“你必須要考慮形勢失控的後果。”

  寶鼎微微點頭,“所以,我要建北軍,要確保我大秦的武力。”

  公子豹知道寶鼎的佈局已經完成,再勸也是無濟於事了。良久,他說道,“皇帝如果執意袒護馮氏,老秦人肯定要吃虧。這有先例,當年武安君……”

  “形勢不一樣了,沒有可比性。”寶鼎搖手道,“當年邯鄲大戰激戰正酣,如今中土一統,南北戰爭尚未爆發,即便皇帝執意要保全馮氏,我們一樣也可以重創關東人,從而確保老秦人對朝政的控制。”

  公子豹欲言又止。

  “我說過,南北戰爭若想取勝,前提條件是國內局勢穩定,咸陽政局穩定。”寶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年初的處境,就知道咸陽政局如果不發生根本性的轉變,不要說政局難以維持穩定,就連我是否能活下去都是個未知數。”

  公子豹無奈嘆道,“我擔心局勢失控,假若兩敗俱傷甚至玉石俱焚,我們還能維持中土的統一嗎?”

  寶鼎鄭重點頭,“請你相信我,我有絕對信心保證中土的穩定。”

  公子豹反覆權衡其中得失,最終做出了承諾,“既然如此,我們就放手一搏。”

  琴氏家主隗清染疾,臥床不起,寶鼎攜趙儀赴蘭苑探望。

  大匠琴唐置酒相待,宴前兩人漫步於花園。

  寶鼎談到了關東系在統一前後的發展和變化,著重分析了關東博士集團和博士議政制度對大秦政局的影響。

  琴唐越聽越是心驚。

  寶鼎的分析建立在他本人失去權勢後宗室的整體衰落,以及老秦人在王翦等老將死去後對軍隊控制力的急劇下降。北軍建設的成果一旦被始皇帝和關東人所攫取,那麼隗氏外戚的命運可想而知,必定步熊氏外戚之後塵。

  “隗氏大兄過於自信,對楚系力量過於依賴。”寶鼎的臉上露出嘲諷之色,“他難道就不想想,假如宗室衰落,僅靠外戚的力量,可以保證太子之位的穩固?皇帝可以立太子,也可以廢太子,而我們若想確保太子繼承大統,就必須保持牢固聯盟。”

  琴唐連連點頭。寶鼎的意思很明確,宗室、老秦人和楚系必須聯手才能確保太子之位的穩固,否則楚系未來的利益根本無法保障。現在圍繞在太子身邊的都是關東系大臣,這是始皇帝的安排,也清晰地表明始皇帝對大秦本土貴族的不信任。

  “武烈王,老秦人是否有決心?”琴唐試探道。他擔心這場廝殺如果由寶鼎衝鋒陷陣,寶鼎和始皇帝發生正面衝突,那結果就難以預料了,畢竟現在寶鼎是名義上的北軍統率,沒有始皇帝的詔書,寶鼎就無法出京,更無法挾北疆武力威逼咸陽。

  “不出意外的話,太子回京之時,就是我趕赴北疆之刻。”寶鼎笑道。

  琴唐沒有想明白,在他看來,始皇帝怎麼可能讓寶鼎離京,讓寶鼎掌控軍隊威脅咸陽?

  旋即,他想到假如老秦人和關東人爆發血腥廝殺,那麼此刻在北疆統率北軍的王賁就是一個巨大威脅,而唯一能鎮制王賁和老秦將率的就是武烈王。只要始皇帝通過寶鼎牢牢控制住了北軍,那麼咸陽即便殺得血流成河,國內局勢即便動盪不安,也不會讓大秦陷入崩潰的危險。

  歷史要重演?老秦人和關東人要再次決戰?

  琴唐沉默不語,反覆思考,最終忐忑不安地說道,“牽扯太大,局勢會失控,我們可能會受到連累。”

  寶鼎冷笑,“誰能置身事外?”

  琴唐苦笑,“他一向謹慎,恐怕……”

  “你告訴他,現在如果不誓死一搏,那麼等待他的就是一片黑暗。”寶鼎的眼裡掠過一絲殺氣,“該說的我都說了,如果他還是瞻前顧後畏首畏腳,那他的日子就不會太長,關東人遲早都要把他趕出咸陽。”

  琴唐低頭不語,背心處卻是冷汗涔涔。

  寶鼎走了幾步,臉色稍緩,又說道,“雖不至於玉石俱焚,但兩敗俱傷在所難免,這其中獲利機會頗大,如果機會掌握得好,或許有可能獨攬相權。”

  琴唐心神俱震,再也邁不開腳步。武烈王把話說到這份上,隗氏即便有所畏怯,也要義無反顧了。

  武烈王公子寶鼎上奏,從北疆傳來消息,入冬之後,匈奴人再次攻擊河西,大月氏再次向咸陽求援,考慮到中土自身困難,今冬無力給予大月氏以物資或者兵力上的支援,這勢必對維持雙方的盟約非常不利。

  寶鼎建議,請正在巡視西北疆的太子派出使者趕赴河西,主動約請大月氏的胖頓翁侯,與其具體商討西北疆的局勢和對抗匈奴之策。如果條件許可的話,請太子出長城,與西羌諸族進行接觸,讓西羌人把太子巡視隴西的消息傳送給匈奴人,給匈奴人造成判斷上的錯誤,誤以為大秦要出兵支援河西,從而有效緩解河西局勢。

  始皇帝接受了這一建議,十萬火急傳詔隴西,請太子根據河西形勢的發展靈活決策,儘可能給大月氏以幫助,維持雙方的盟約。

  如此一來,太子必定滯留隴西,估計開春之後才能返回咸陽。

  臨時代替馮毋擇鎮戍山東的齊王公子昌急奏咸陽,指責奉命平叛的少上造馮鷙攻擊不利,導致膠東叛亂愈演愈烈,郡縣官吏死傷慘重,城池鄉村更是遭到瘋狂洗劫。

  齊王在奏章中還揭發了馮鷙在鎮戍臨淄的時候所犯的諸多貪贓枉法之事。

  緊接著,常駐山東的黑冰秘兵呈奏密報,以非常詳實的證據,揭露馮鷙在山東鎮戍期間勾結和藏匿六國餘孽,並與修習神仙道的方士有密切往來。大秦禁絕神仙道,捕殺方士,這是律法所定,僅憑這一點,就足以置馮鷙於死地。

  少上造馮鷙是御史大夫馮劫之子。馮鷙犯法,必定累及馮劫,而馮劫不僅是馮氏家主,更是關東系的領袖人物,這樣一位上公大臣轟然倒塌,其造成的影響力太大了。

  咸陽震動,彈劾馮劫的奏章鋪天蓋地。

  始皇帝雖然已經預料到武烈王要報復馮氏,大秦本土貴族要乘機打擊關東系,但他很自信,認為自己可以控制局勢,誰料風雲突變,一夜間形勢驟然惡劣。

  這時候文武大臣們才意識到武烈王為什麼要借助河西的緊張局勢把太子扶蘇滯留於隴西了,因為他要把郎中令蒙嘉、客卿司馬空和博士淳于越這些關東系的重量級人物全部留在隴西,繼而給他摧毀馮氏贏得充足的時間。

  始皇帝嚴格遵照律法,下令將馮鷙押回京城受審。在馮鷙的罪責沒有核實之前,馮劫依律規避,官職爵位都予以保留。

  馮鷙一案剛剛爆發,從中原、兩淮傳來急奏,在兩地郡縣任職的七名馮氏子弟再爆大案,而罪責無非就是貪贓枉法、勾結六國餘孽、圖謀叛亂等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要圍殺你,白的也能變成黑的。

  始皇帝一律壓制,拖延時間,給關東系反擊贏得時間。

  但關東人尚未拿出對策,京中又爆大案,馮去疾和馮氏一系的十幾名官員牽涉其中。馮去疾遭到羈押,關進西浦大牢,等待廷尉府審訊。

  軍中也動手了,北軍統率部上奏,凡馮氏一系的將領均遭彈劾,雖罪名不一,但大秦嚴刑峻法,足以將他們打入地獄。

  最後,大秦貴族集團開始對馮氏勢力最為龐大的晉中三郡開始“圍剿”,先是河東,然後是太原,最後是馮氏的根基之地上黨,凡馮氏一系的官員,不分級別高低,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紛紛落馬,無一落網。

  咸陽急令,凡涉案官員,一律押往京城受審。

  大秦本土貴族集團發起的這場“圍剿”馮氏的政治攻擊異常兇猛,摧枯拉朽一般,勢如破竹,打得關東系毫無還手之力,即便有始皇帝和咸陽宮的全力支撐,也是一敗塗地,再無反敗為勝的可能。

  蒙武從北疆日夜兼程而回,但大勢已去,徒呼奈何。他只能調用關東貴族集團的所有力量,竭盡全力阻御大秦本土貴族的“攻擊”,以防止蒙氏和其他關東勢力被捲進這場可怕的風暴,以致於屍骨無存。

  馮鷙和馮氏一系的官員陸續押解到京城,廷尉府開始審理。李斯蓄意拖延,審訊速度極其緩慢。

  太傅、上將軍公子寶鼎,左右丞相隗狀和王綰,太尉公子騰,駟車庶長公子豹,護軍中尉王翦等公卿大臣聯名彈劾李斯,指責其審案不利,一致要求罷免李斯。

  始皇帝忍無可忍了,在廷議上公開斥責左丞相王綰。

  左丞相王綰負責中央財政,始皇帝認為造成當前國內局勢緊張的直接原因是財政政策上的錯誤,雖然治粟內史府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做為主掌中央財政的丞相,同樣要承擔罪責。

  始皇帝下詔,罷黜左丞相王綰,由右丞相隗狀暫時代領左丞相事,獨攬相權。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既打擊了老秦人,又拉攏了楚系,可以迅速分化大秦本土貴族集團。

  始皇帝的做法激怒了老秦人。

  護軍中尉王翦憤而請辭,離開了咸陽,返回頻陽。

  中將軍麃公憤而請辭,解甲歸田。

  駟車庶長公子豹在廷議上痛罵李斯,因為過於激動,打了李斯一個大巴掌,結果被趕出了朝堂。

  太傅、上將軍公子寶鼎,丞相隗狀,太尉公子騰等三位大臣聯名上奏,為防止局勢失控,懇請始皇帝允許他們聯合審理此案,以便在最短時間內穩定政局。

  始皇帝沒有答應,而是命令公子寶鼎馬上趕赴離石要塞,掌控北軍。

  這是要把寶鼎趕離咸陽,讓大秦本土貴族失去最強後盾,釜底抽薪。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寶鼎在回家的路上馬失前蹄,摔斷了腿,走不了了。

  新年過後,咸陽掀起的這場風暴迅速席捲中土。

  北軍將率紛紛上奏,王賁、羌廆、辛勝、李信等北軍統率向咸陽施壓。

  代王公子將閭、齊王公子驤、楚王公子昌、吳王公子高和南海王公子嶠也先後上奏,懇請始皇帝考慮到當前動盪的國內局勢,馬上結束馮氏大案,盡快穩定咸陽政局。

  與此同時,江南鎮戍官長楊端和、兩淮鎮戍官長張唐、江東鎮戍官長麃浚和嶺南鎮戍官長王嵩也上奏施壓。

  地方郡縣官長的奏章也蜂擁而至,勸請始皇帝馬上穩定政局,調整國策,確保大秦對中土的控制。

  始皇帝和咸陽宮終於承受不了重壓。正月底,始皇帝下詔,由丞相隗狀、太尉公子騰並廷尉卿李斯,聯合審案。

  二月初,在始皇帝的催逼下,武烈王公子寶鼎不得不拖著一條受傷的腿,離京趕赴北疆。

  二月中,馮氏一案審結,馮劫罷黜,貶為庶民。馮去疾貶為庶民。馮毋擇降爵。馮鷙等十幾名官員梟首,二十多名馮氏一系官員流放,餘者盡數被驅,馮氏及其子弟門生永久禁錮。

  權勢顯赫的馮氏就此衰落,關東系遭到沉重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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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餘波未息

  這場風暴前後歷時近半年,但如果加上武烈王公子寶鼎在去年年初所遭遇的危機,以及他為擺脫危機和展開反擊所做的一系列佈局,咸陽政局在過去的一年裡可謂驚心動魄,掀起的驚濤駭浪一次次猛烈撞擊著新生的帝國,導致咸陽危機四伏,中土更是惶惶不安,隨時都有崩潰之禍。

  帝國誕生之初的這場政治對決,以兩敗俱傷而收場,僥倖的是,因為在對決之前中央一定程度上控制了軍權,穩定了軍隊和地方鎮戍力量,確保帝國平安渡過了此次危機。

  三月初,太子扶蘇結束了西北巡視,返回咸陽。

  郎中令蒙嘉、皇帝客卿司馬空和博士淳于越等關東系大臣回到咸陽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詳細瞭解這場政治風暴的經過,並“清點”關東系在這場風暴中的損失。

  經過一番“梳理”,再分析整個風暴的發展過程,蒙嘉等人不禁暗自驚悸。這一輪博弈,就算他們待在京城,親身參與其中,也是必敗無疑,而且關東系的損失會更大,雖然關東系會給對手以重創,但最終的結果必然損害到大秦自身,誰也不敢保證那時候還能否維持帝國的穩定。

  武烈王以進行南北戰爭為藉口建設新北軍,不但讓中央一定程度上集中了軍權,還改善了始皇帝和老秦人的關係,緩解了雙方之間的矛盾,這才是關東系必敗的關鍵所在。

  始皇帝集中了軍權,才敢於打擊豪門貴族來壓制分封,才會縱容和默許武烈王挑起老秦人和關東系之間的廝殺。當然,他對這輪政治風暴的估計也不足,他也沒想到大秦本土貴族竟然聯合起來,徹底摧毀了馮氏。

  王翦、麃公等老秦統率返回咸陽增加了本土老秦貴族在朝堂上的力量,張唐和楊端和等老將軍們又控制了地方鎮戍,與朝堂的本土老秦貴族形成了呼應和支援,但本土老秦貴族同樣擔心風暴太大,危及到帝國安危,所以在武烈王的指揮下,目標明確,直接摧毀馮氏,毅然放棄了對蒙氏等關東軍功豪門、對李斯、周青臣等關東寒門貴族和對淳于越等關東博士集團的攻擊。

  為了確保一擊而中,以武烈王為首的大秦本土貴族先是利用太子西巡和北軍建設,把蒙氏兄弟和司馬空、淳于越等關東系重量級大臣全部“騙”出了咸陽,接著在風暴肆虐的過程中,絕不牽連除馮氏以外的其他關東系勢力。

  關東各派系之間本身就存在矛盾,尤其像馮氏這樣的“參天大樹”假如受到損失,對關東其他派系攫取更多權力和財富有直接好處,所以初始關東其他派系並沒有出手相助,相反,冷眼旁觀者眾,甚至還有落井下石的,但等到事態嚴重了,危機撲面而至,關東其他派系意識到馮氏這棵“參天大樹”要倒了,這場風暴已經損害到他們切身利益,打算出手救助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衝進風暴,即便是蒙氏也有可能被席捲而去,更不要說其他人了。

  大秦本土貴族沒有對整個關東系實施打擊,並不代表大秦本土貴族沒有這樣的實力,而是不願意雙方打個兩敗俱傷甚至玉石俱焚,最終危及到帝國安危而已。蒙武回京後瞻前顧後一籌莫展,李斯、周青臣、叔孫通等人更是意見相左爭論不休,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結果當始皇帝怒不可遏奮不顧身地衝殺在最前面的時候,關東系卻躊躇不前,不敢和大秦本土貴族拚個你死我活,不敢把這場風暴推向全面失控的險境。

  馮氏及其勢力覆滅了,徹底覆滅,一夜間灰飛煙滅,就連東山再起的希望都沒了。

  始皇帝非常憤怒。馮氏是他的股肱之臣,這些年為他鞍前馬後鞠躬盡瘁,功勛卓著,但大秦本土貴族竟然給了他一個大巴掌,在帝國建立之初就把這樣一個受他庇護和恩寵的豪門貴族徹底摧毀了。這就是打他的臉,扼殺他的權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始皇帝毫不猶豫,奮力還擊,罷黜了左丞相王綰,驅趕了王翦和麃公這兩位老將軍,駟車庶長公子豹也被其趕出咸陽回雍城養老了,武烈王公子寶鼎更是被其一腳踢到了北疆,中樞數名老秦系大臣也受到連累,不是被降職就是被外放。

  齊王公子昌也遭到了始皇帝的嚴厲責斥,不得不上書請罪。齊王府相和山東郡縣官長或罷免,或降職,山東官場來了個“大地震”。同樣官場“地震”的還有晉中的河東、太原和上黨三郡,河北、中原、兩淮的地方軍政官長也在這次風暴中大量更換。

  大秦本土貴族,尤其是老秦人,在這場政治風暴中衝殺在最前面,損失慘重,尤其在中樞,更是遭到了沉重打擊。

  始皇帝趁此良機,重建中樞。

  丞相隗狀獨攬相權的美夢僅僅做了三個月就被無情擊碎。

  始皇帝力排眾議,以非常強硬的態度,破格提拔廷尉卿李斯出任大秦左丞相。李斯不僅僅是關東系的重量級人物,是寒門軍功貴族的代表,更重要的他是法治的堅定支持者,是“集權”的急先鋒。

  這一任命,直接打破了豪門貴族對中樞核心位置的霸佔,直接讓始皇帝和法家大臣們在未來的帝國決策上贏得了一定的優勢,十分艱難地把帝國向“集權”的道路上推進了一小步。

  接著始皇帝以公子豹告老還鄉,皇族事務急需一位掌管者為藉口,免去了武安公公子騰的太尉一職,讓公子騰接任駟車庶長,主掌皇族事務。

  主掌皇族事務的駟車庶長雖然位同三公,參與國事決策,但其在國事決策中發揮的作用豈能和主掌帝國軍事行政權的太尉相比?始皇帝以冠冕堂皇的藉口,再一次打擊了大秦本土貴族。

  鄭公蒙武出任太尉。關東系在國事決策中的重要地位進一步得到鞏固。

  御史大夫由外戚建成侯趙亥出任。趙亥雖是外戚,但他是趙人,在大秦時日太短,沒有自己的根基,無法被大秦本土貴族所接受,所以趙氏外戚必然要借助關東系的力量。

  趙亥連升數級,不但進入中樞,還位列三公,這不但意味著趙氏外戚自“嫪毐事件”遭到打擊後的重新崛起,也意味著大秦本土貴族失去了對帝國中樞核心位置的霸佔。

  至此,帝國的新中樞建設完畢。

  右丞相隗狀,左丞相李斯,太傅、上將軍公子寶鼎,太尉蒙武,御史大夫趙亥,駟車庶長公子騰。六位上公大員,帝國的中樞核心,關東系佔據了一半席位。

  九卿中,主掌帝國財政的治粟內史和少府成為爭奪的焦點。然而,最終的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讓朝野上下目瞪口呆。

  始皇帝下詔,甘羅出任治粟內史卿,趙高出任少府卿。

  甘羅是楚人,趙高是趙人,都是來自關東的寒門軍功貴族,但他們不屬於關東系,而是依附於大秦本土貴族。從“集權”的角度來說,始皇帝肯定要控制帝國財政,重用與其政治理念相同的關東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甘羅和趙高的確符合始皇帝的需要,然而,這兩位是武烈王公子寶鼎的部屬,因此,始皇帝的這一任命就不得不讓人浮想聯翩了。

  這是始皇帝與武烈王的妥協?由此進一步聯想,這場政治風暴是不是兄弟兩人聯手的傑作?

  接下來一系列的人事調整似乎驗證了帝國貴族們的猜想,這場風暴背後的秘密的確太多了。

  兩淮鎮戍官長張唐回京,出任大秦的護軍中尉。代替張唐鎮戍兩淮的是老秦人王昕。

  江南鎮戍官長楊端和回京,出任大秦的大監軍。代替楊端和鎮戍江南是楚人桓煬。桓煬是桓齮之子,之前是代王府的相。

  北軍西行轅官長、臨洮侯羌廆回京,出任中將軍,領藍田大營。

  武勇侯李信代替羌廆,主掌北軍西行轅。

  始皇帝在重用關東系大臣的同時,也沒有繼續打擊大秦本土貴族,而是善加安撫,重新調用了一大批功勛大將。

  直到五月,這場風暴的餘波才逐漸平息。

  最後的嬴家是始皇帝和中央。

  始皇帝雖然失去了馮氏這個股肱,但借助馮氏的“死亡”,始皇帝重創了老秦貴族,並乘機打擊和清洗了晉中、河北、中原和山東四地的地方勢力,加強了中央對這些地方的實際控制。

  始皇帝的臉被“打”了,但帝國中央對軍隊和地方郡縣的控制力卻得到了加強。從帝國的立場來說,這場政治風暴利大於弊,不但有利打擊了地方勢力和豪門貴族對分封的追求,也為帝國穩定中土和鞏固統一果實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南方的春耕順利結束,北方的夏收即將開始,隨著籠罩在咸陽城上的烏雲散去,大秦政局進入了一個新時代,而好消息也從各地頻頻傳來,最好的消息無疑就是山東、兩淮和江東等地的叛亂終於給武力強行鎮壓了下去,中土終於艱難地邁進了大一統時代的和平時期。

  剛剛結束的政治風暴歷時近一年時間,席捲了整個中土,大秦的統治階層遭到了重創,無論是堅持“集權”的貴族集團還是堅持“分封”的貴族集團,都在風暴中損失慘重。

  僥倖的是,歷史沒有重演,這場由“分封”貴族集團發起和推動的政治風暴,雖然其本意是挑起始皇帝和武烈王的廝殺,讓這對兄弟手足相殘,但最終這對兄弟在共同的政治理念的驅動下攜手抗敵,棋高一著,在形勢最為危機時刻來了個驚天大逆轉,反手一擊,給了貴族集團以沉重打擊。

  當咸陽政局漸趨穩定之刻,大秦的統治階層看到了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始皇帝是中土之主,而武烈王是大秦第一權貴,兩人的力量都過於強大,更讓人恐懼的是,兩人在政治理念和治國策略上取得了一致,所以不論是堅持“集權”的貴族集團還是堅持“分封”的貴族集團,在新時代來臨之刻,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不得不暫時放棄蠢蠢欲動的心思,轉而擱置本集團的政治理念,老老實實地沿著既定國策,集中力量恢復國力,穩定中土。

  這一刻不論是中樞大臣還是中央官員,不論是地方封王還是地方郡縣官長,都不敢再叫囂著“分封”,以免遭到始皇帝的雷霆打擊,也不敢公開鼓吹“集權”,擔心激怒武烈王遭到致命一擊,大家都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跟著始皇帝的步伐前進,始終遵從咸陽宮的命令。

  風暴結束了,在遼東建封國的事情再也沒人敢提了,而即刻發動北伐的呼聲也停止了。

  五月中,太傅、上將軍武烈王公子寶鼎在離石要塞的北軍統率部召集東西北三大行轅官長,諸軍將軍等北軍統率進行軍議。

  軍議的核心內容就是建設和發展北疆,確保北疆武力。

  寶鼎拿出了建設和發展策略,其中第一條就是直道修築。圍繞著直道修築,寶鼎擬制了一系列具體措施,其基本原則就是利用北疆自身的力量幫助咸陽修築直道,比如調用軍隊挖山添谷以減少徭役征發,而參加直道修築的將士一律授予軍功,此策既節約了國力,又鍛鍊了軍隊,還給將士們贏得了軍功,利國利民利軍隊,一舉多得。

  第二策就是大力推進以墾荒屯田為主的邊疆農耕和以建設牧馬苑為主的邊疆畜牧,同時給予商賈更多的優惠政策以加快山澤之利的開發和利用,以此來推動邊疆城鎮和市榷的建設。

  此策的關鍵是人口遷徙,邊疆需要大量的人口,為此,寶鼎和北軍統率們向始皇帝和中樞建議,把各地參加叛亂的罪犯及其家眷全部流放邊疆,其中像膠東即墨、兩淮彭城這些屢屢叛亂的地區,則乾脆把城鄉人口整體遷徙到邊陲,而像江東等大江南部地區的叛民則遷徙到嶺南,如此既能減少關東地區的叛亂,又能幫助南北兩疆進行戍邊和發展,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第三策就是未來一段時間的北疆鎮戍策略。寶鼎的建議是,結盟河西大月氏,攻擊雲中匈奴人,以東西兩翼的牽制,來幫助秦軍在中路進軍河南,佔據賀蘭山,繼而把匈奴人在漠南的防線攔腰斬斷,然後秦軍利用河南的戰略位置,向西與大月氏夾擊匈奴的右方王諸軍,向東則與代北大軍東西對攻拿下陰山。

  這一攻擊策略是出塞作戰,需要直道修築的完成,更需要中央財政的支持,所以寶鼎聯合北軍統率上奏,懇請始皇帝和中樞馬上實施休養生息之策,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恢復國力,不要再增賦加稅,橫徵暴斂了。過度壓榨中土之民,等於殺雞取卵,是竭澤而漁的短視行為,最終會傷害到帝國,更影響到中土的穩定和存亡。

  奏章送到咸陽,始皇帝和中樞大臣們意識到武烈王又要干涉朝政了,他這是以武力為後盾,脅迫中央調整國策,把以穩定為基礎的發展戰略,調整為他所始終堅持的以“與民休養”為基礎的致力於穩定中土的戰略。

  以右丞相隗狀、駟車庶長公子豹、治粟內史甘羅和少府卿趙高為首的中樞大臣借助武烈王公子寶鼎的這份奏章,馬上舉起了“休養生息”這面“大旗”,堅決主張“穩定”戰略,要求實施“輕賦薄徭”之策,並有限度地重開市榷,鼓勵私人營商。

  始皇帝和以左丞相李斯為首的中樞大臣則堅決要求維持既定戰略,維持既定的賦稅和徭役政策,進一步遏制工商業,集財賦於中央。

  “休養生息”之策對穩定帝國的好處不言而喻,但此策一旦實施,名義上是“讓利於民”,“官不與民爭利”,“先民富,然後則國強”,但實際上受益最大的是貴族集團和地方郡縣,這將導致中央逐漸失去對地方的控制。

  民富了,普通國民吃飽穿暖了,家裡有餘糧了,而地方富豪也是重新崛起,那麼很顯然,地方勢力就大了,尤其那些富裕郡縣,因為地方上有錢有糧了,實力強了,其慾望必然膨脹,必然導致其對抗中央。

  前兩年中央為穩定新佔領地區,掠奪地方財富,把關東六國的大約十萬戶富豪全部遷徙到大秦本土,這其中大部分都是中小工商業者。此策實施後,受到直接打擊的就是中土工商業,可以說,此策把中土工商業打得一蹶不振,咸陽很輕鬆地就完成了“重農抑商”的政治目的。

  中土幾百年來各諸侯國都大力發展工商業,以工商業來增加賦稅收入和收購稀缺資源,如今中土統一了,從生產力的角度來說,當然需要“重農抑商”,但帝國在統一之初不是“重農抑商”,而是直接摧毀了私營工商業,試圖以官營來壟斷中土工商業,這直接侵害了貴族集團的利益,當然會遭到激烈抵制。

  從中央集權的立場出發,軍、政、財等權力都要集中,但如此一來,地方利益如何保證?貴族們的利益如何保證?普通國民的生存如何保證?所以必然發生尖銳鬥爭。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5
第436章 為何恐懼?

  加建封國的事暫時不敢提了,北伐之議也暫時擱置,那麼朝廷理所當然要休養生息,要恢復國力,只是國策應該怎麼走,是集中財賦於中央,繼續增賦加稅,以加強王國之利,還是讓利於民,輕賦薄徭,讓中土之民安居樂業?

  這兩種不同的國策走向涉及到“集權”和“分封”之爭,中央和地方之爭,中央若想阻止“分封”就必須遏制地方勢力的發展。

  在這種尖銳矛盾下,雖然中土之民至今還背負著沉重的賦稅和徭役負擔,並沒有享受到中土統一給他們帶來的任何好處,尤其是山東、兩淮和江東等地,此起彼伏的叛亂和國民不堪重負有直接關係,但中央以北部疆域面臨匈奴人入侵重壓,南北戰爭中開戰在即,中央財政無力支撐為藉口,堅持增賦加稅的財政集中政策,確保中央可以長期有效地遏制地方勢力,繼而以此來阻止“分封”擴大化,把帝國迅速推向中央集權的軌道。

  咸陽為國策走向問題,從五月下一直爭執到七月初,持兩種治國理念的貴族集團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始皇帝和李斯等堅持“集權”的貴族在廷議上自始至終處於被動,其根本原因就是在當前這種政局下,來自關東系的蒙氏等軍功豪門和關東博士集團也站在了大秦本土貴族的立場上,也認為大秦應該休養生息,應該輕賦薄徭,利用目下國內外形勢漸趨穩定的有利條件,全力以赴恢復國力。

  隨著時間的延續,地方封王、郡縣官長和鎮戍統率也逐漸加入到這場國策走向的爭論中。無疑,地方官員當然要從地方利益出發,所以他們紛紛舉起了“穩定”這桿“大旗”,以國民的困窘為藉口,反對中央財政集中,反對中央對國民的橫徵暴斂,強烈要求中央讓利於民,讓國民休養生息,安居樂業,繼而贏得穩定和發展的有利局面。

  形勢對始皇帝和李斯等法家大臣越來越不利,但他們信念堅定,即便面對洶湧澎湃的洪流,也是巋然不動。

  然而,中央的任何決策,最終若想得到忠實執行,並實現決策者的最終目的,那就必須贏得整個統治階層的支持,至少需要贏得統治階層絕大部分人的支持,假如帝國絕大部分貴族都反對中央的決策,那麼決策肯定得不到忠實執行,決策者的目的肯定實現不了,甚至出現與決策者的目的背道而馳的現象,那對中央權威的打擊就非常嚴重了。

  七月下,武烈王寶鼎再奏始皇帝,詳細闡述休養生息的必要性。

  始皇帝和李斯等法家大臣所憂慮的不過是貴族們利用休養生息之策壯大地方勢力,繼而與中央形成對抗,最終迫使中央失去對地方的控制,形成割據自立的事實,導致帝國與中央集權這一基礎國策漸行漸遠。

  寶鼎以當前形勢為基礎,給始皇帝做了一番預測。

  寶鼎過去曾有預測,在帝國統一後的十年內必然爆發南北戰爭,所以他給了始皇帝五年的準備時間,這樣在後五年內,帝國大軍可以隨時投入到南北戰爭之中。如今時間過去了三年,但直道修築沒有完成,國內形勢尚不穩定,大秦至今沒有做好南北戰爭的準備。

  進行南北戰爭的前提就是國內局勢的穩定,中土的統一。相比起來,直道修築不算什麼大事,北疆常備軍和預備役加起來有近六十萬,只要把部分軍隊投入到直道建設,就可以大大縮短建設工期和財政支出。

  國內局勢若想長期穩定,其關鍵不是咸陽政局的穩定,而是國民的安居樂業。

  若先取之,必先予之。帝國國民尤其是關東黔首必須切身感受到帝國帶給他們的統一的好處,他們才會認同帝國,才會守護帝國,才會為保護他們的親人和財富而誓死一戰,反之,假如他們像過去一樣掙紮在死亡線上,整日面對的都是死亡的威脅,他們對大秦的仇恨會如日俱增,他們會仇恨秦人,會仇恨帝國,這樣當南北戰爭爆發的時候,即便中央通過橫徵暴斂積累了足夠的財富,但國內的矛盾也必然轟然爆發。

  想像一下,當帝國的軍隊正在長城以北,正在大漠上與匈奴人浴血奮戰的時候,國內矛盾突然爆發,各地叛亂蜂擁而起,甚至地方勢力也乘機割據,帝國拿什麼去鎮壓叛亂?中央拿什麼去阻止諸侯分封?

  假如南北戰爭在未來四五年後爆發,那麼留給帝國的準備時間的確不多了,而備戰的最重要最關鍵的一項就是讓帝國國民休養生息,以改善他們的生活,贏得他們的認同,這樣當南北戰爭爆發,當匈奴人威脅到他們的生存,要把他們重新打回“地獄”的時候,帝國的國民會爆發出最強大的力量,他們會在保護中土和保護親人的呼喊聲中,與帝國齊心協力、同仇敵愾、聯手抗虜。

  帝國的未來不在於中央的治國策略,而在於帝國國民的安居樂業。

  帝國贏得了南北戰爭,贏得了功勛,贏得了權威,贏得了國民和軍隊的支持,試問,那時候即便地方勢力強大了,又能強過中央嗎?中央有幾十萬忠誠的將士,而哪一個地方勢力會在未來幾年內形成足以抗衡中央的武力?中央有千千萬萬的國民的支持,而哪一個地方勢力會在未來幾年內贏得整個中土庶民的擁戴?

  寶鼎質問,陛下為何恐懼?陛下為何失去勇氣?陛下為何失去自信?陛下對自己、對中央、對大秦軍隊、對大秦國民都沒有信心,那還拿什麼去強大和發展帝國?

  寶鼎一連串質問讓始皇帝陷入沉思。

  當天晚上,始皇帝在御書房召見了李斯、蒙嘉、趙亥、周青臣、司馬空和蒙毅。

  始皇帝把寶鼎的奏章遞給幾位大臣,請他們仔細閱讀。

  蒙氏叔侄在這場國策爭論中雖然公開支持始皇帝財賦集中之策,但這是出於維護始皇帝的權威,維護關東集團利益的需要,實際上他們在於始皇帝的私下商討中,還是隱約透露出妥協之意。

  這倒不是因為畏懼大秦本土貴族,也不是因為馮氏的覆滅給了他們沉重一擊,而是從蒙氏這個軍功豪門的立場來說,他們希望自己在帝國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獲取更多,而且他們對帝國未來的預測還是“分封”壓倒“集權”,這從太子扶蘇的政治立場中就可以看得出來。

  太子扶蘇的政治理念和始皇帝的政治理念有嚴重分歧,這在咸陽不是什麼秘密,雖然始皇帝安排在太子扶蘇身邊的都是關東系的法家大臣,但太子扶蘇在外征伐的時候正是其成長的關鍵時期,因此深受武烈王公子寶鼎的影響,而且其性格不夠果敢,更沒有殺伐決斷的凌厲手段。可以想像,將來扶蘇如果繼承大統,必定是一個守成有餘而進取不足的皇帝,這必然導致地方勢力坐大,中央集權受阻,國策十有八九要偏離預定軌道。

  太子扶蘇的現在和未來也影響到了始皇帝的決策。始皇帝不可能只考慮現在,他考慮得是帝國的千秋大業,所以很多決策的實施,他都必須考慮到對帝國十幾年後甚至幾十年後的影響,因此始皇帝非常急切地要集權中央,試圖在他有生之年實現中央集權的理想。

  蒙氏靠軍功起家,現在的權勢是靠三代人流血流汗甚至以生命為代價拚搏而來,所以他們的行事風格非常穩健,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在政治上更是講求妥協策略,在妥協中謀取利益。蒙氏從蒙驁開始的三代人經歷了一場場政治風暴,但每一次蒙氏都有驚無險地渡過了危機,並且始終贏得了君王的信任,權勢日盛,這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馮氏和蒙氏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馮氏是韓國的世代豪門。馮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家分晉之前,由此可以想像一下馮氏在政治上的豪門風格。正是這種風格葬送了馮氏,就如同熊氏外戚遭到昭襄王和始皇帝兩任皇帝的打擊一樣。豪門貴族權勢傾天,很多時候太囂張太狂妄,所以必然挨打。

  蒙氏歷大秦四代君王而不衰,其中最關鍵的原因就是蒙氏是腳踏實地做事的人。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干什麼,不講條件,也不討價還價。事情做完了,做好了,君王賞賜多少我就拿多少,從無怨言。君王就喜歡這樣的臣子,所以軍功貴族歷來為大秦君王所器重。豪門貴族不一樣,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讓他們首要考慮的不是為君王做事,而是謀算著如何獲利,在獲利的前提下為君王去做事。這就是本質區別。

  李斯、周青臣、司馬空這些法家大臣也屬於寒門軍功貴族,他們的現在和未來都建立在軍功上,而始皇帝這位君王和他們的政治理念又完全一致,目標和理想都是一樣,所以他們當然要“士為知己者死”了。追隨這樣的君王,既能建功立業,實現畢生的追求,還能獲得大利益,怎不讓這些人肝腦塗地,鞠躬盡瘁。

  但是,無論是蒙氏,還是李斯等人,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就武烈王的這份奏章和他在奏章中的一連串質問發表意見。這不僅僅關係到立場問題,更關係到存亡大事。

  剛剛過去的政治風暴就像一層厚厚的陰霾籠罩在帝國貴族們尤其是關東貴族們的心上,壓得大家喘不過氣來。

  始皇帝是一代雄主,而武烈王公子寶鼎則是一代天驕。這個時代像武烈王這樣的大權貴不是普通貴族可以抗衡的,比如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魏國的信陵君和楚國的春申君,那都是主宰王國命運的大權貴,其實力常常超過了君王,甚至直接掌控了君王的生死存亡。

  剛剛過去的那場風暴已經證明了武烈王的實力。在最初那等惡劣的情況下,武烈王一人一劍回到京城,然後逆轉政局,摧毀馮氏,重創老秦人,幫助始皇帝成功勝出,最後如果不是始皇帝拿著寶劍逼著他離開咸陽,恐怕死去的人更多。

  最後的嬴家當真是始皇帝嗎?像蒙氏、李斯這樣處在權力頂端的人心知肚明,始皇帝也不過是武烈王整個謀劃中的棋子而已,否則始皇帝也不會在最後關頭把他趕出咸陽,讓他去掌控北軍。那不是始皇帝對他的信任,而是始皇帝無奈之下的一種妥協。始皇帝也玩不起了,再玩下去,恐怕整個關東系都名存實亡。

  武烈王始終是這場風暴的核心,但他又始終把自己藏著最安全的位置,操控著這場風暴。武烈王是最後的嬴家,所以當始皇帝結束這場風暴後,武烈王馬上遞交了奏章,威逼始皇帝修改國策,讓帝國實施休養生息之策。

  其目的是什麼?當真是他嘴裡所宣揚的與民休養,讓中土之民安居樂業,享受中土統一帶給他們的好處?不,不是,武烈王真正的目的是發展地方勢力,把帝國一步步地推向分封。

  武烈王深謀遠慮,又高瞻遠矚,他根本就沒有把“分封”的希望寄託在始皇帝身上,而是把帝國的未來放在太子扶蘇身上,所以當年他把扶蘇帶在身邊言傳身教,所以他重重佈局不惜代價把扶蘇推上儲君之位。

  可以想像一下,以武烈王目前的實力,連始皇帝都不得不與其妥協的強大實力,將來扶蘇繼承大統後,大秦是誰的天下一目瞭然。

  李斯、周青臣、司馬空等堅持“集權”的法家大臣根本沒有退路,只有與始皇帝齊心協力,在始皇帝的有生之年遏制和打擊地方勢力,把帝國推向“集權”的軌道,確保帝國的未來,但前提是,必須扼殺武烈王,即便殺不了他,也要把他的實力削弱到極致。

  然而,這就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而已。

  當年誰能殺掉孟嘗君?孟嘗君不篡國自立,臨淄的齊王就歡呼不已了。在這個時代,諸如像孟嘗君這樣的宗室權臣是不屑於篡國的,倒不是受制於禮法,或者追求美好的名聲,而是利益得失不成比例,相比較而言,他們更享受控制王國和君王命運的那種唯我獨尊的感覺。

  平原君和信陵君在各自王國的地位雖然不能與孟嘗君凌駕於君王至上的那種超然地位相比,但每到關鍵時刻,他們的君王不得不紆尊降貴,把他們請出來支撐大局,而他們也一次次的力挽狂瀾,這就是實力的證明。他們的君王不是不敢殺他們,而是不能殺他們,他們就是王國的鼎柱,關鍵時刻還要靠他們的實力來戍衛國祚。

  至於春申君,他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為考烈王的崩亡,而是他已經八十歲了,他沒有時間去繼續掌控楚國的命運,假如他年輕十歲,還輪得到李園這種跳樑小丑猖獗於世?

  這個時代的宗室權貴對自己的王國還是非常忠誠,比如孟嘗君,他的封國在當時就是一個獨立的小王國,但他始終沒有背叛齊國,沒有背叛自己的宗族。從過去各諸侯國的宗室大權貴的歷史來推斷,武烈王肯定忠誠於大秦,忠誠於老嬴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即便他做了諸侯王,他也是大秦的諸侯,他也會像歷史上的那些大權貴一樣,忠貞不二地戍衛自己的帝國。但武烈王肯定是主宰帝國命運的大權貴,他的人生十有八九就如同過去的孟嘗君,除非他死了,否則他始終掌控著大秦。

  大秦自商鞅變法開始,就不遺餘力地削弱貴族們的實力,所以大秦這一百多年來,還沒有出現諸如像孟嘗君這樣的宗室權貴,然而,現在大秦終於還是出現了一位足以與孟嘗君相比肩的大權貴,雖然始皇帝一直想方設法壓制他,但因為大秦的貴族們需要一位“領袖”在統一前後重新擬制新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方案,武烈王公子寶鼎就這樣應運而生了。

  現在,與武烈王對抗,事實上就是與大秦的本土貴族集團對抗,正因為如此,始皇帝不能殺他,相反,還得通過他來協調和改善與本土貴族集團之間的關係。殺了武烈王的後果是什麼,始皇帝不敢想,而李斯等人卻非常肯定,那後果肯定是帝國的崩潰。

  帝國的貴族們對始皇帝和中央的“集權”國策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中土統一了,疆土遍及四海,權力和財富無限制增長,但始皇帝和中央就像一位貪婪而吝嗇的土財主,非要把這些權力和財富收入自己的囊中,賞賜給功臣們的就是一根沒有肉的骨頭。

  是可忍孰不可忍,帝國的貴族們一個個就像餓極了的野狼,瞪大血紅的眼珠子,等待著一擁而上的機會。殺了武烈王,等於拱手送給帝國貴族們一個割據自立的藉口,一個分封諸侯的機會。

  當前形勢下,缺少了武烈王這位大權貴對帝國貴族們的壓制,始皇帝和他的追隨者們也就失去了推進中央集權的時間,所以,大家都需要武烈王,而武烈王將帶給帝國什麼?

  武烈王需要一個和平統一的帝國,這是武烈王為之奮鬥的理想。

  這給了大家無限的念想。只要有一個和平統一的帝國,有了這個堅實的基礎,那麼中央集權是可以的,分封諸侯也是可能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5
第437章 彪悍李斯

  御書房的氣氛很凝重,甚至有些窒悶。

  始皇帝的無上威嚴和武烈王的犀利鋒銳再加上籠罩在他們心上的厚厚陰霾,讓李斯、蒙嘉等人始終保持沉默,不敢輕易說話。

  始皇帝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承受不了重壓要向武烈王妥協?抑或,他打算堅決阻御並展開反擊?武烈王又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佈局?他這一次要攻擊的對手又是誰?

  “說說北疆局勢。”始皇帝打破了沉默,“在諸位愛卿看來,北伐大概何時爆發?這場征伐將給大秦帶來何種影響?”

  李斯、蒙嘉等人即刻意識到始皇帝的態度,他要反擊,無意妥協。幾位大臣互相看看,眼神在瞬間內經過“碰撞”,各自尋思對策。

  始皇帝的目光轉向了李斯。

  李斯絕對沒有想到公子豹的一個大巴掌把他打到了丞相公的位置上。在過去的那場風暴裡,當馮氏成為眾矢之的,蒙氏兄弟和淳于越、伏生等關東大臣被“騙”出京城的時候,整個關東系就靠李斯扛“大旗”了,而李斯沒有畏怯和退縮,當仁不讓,奮力“阻擊”,最終幫助始皇帝贏得了最後的勝利,而他本人一躍登上丞相公的位置就是始皇帝最後勝利的“果實”之一。

  始皇帝對他有知遇之恩,李斯當然要“士為知己者死”,要為始皇帝“衝鋒陷陣”,幫助始皇帝實現“集權”的理想。

  “匈奴人是否統一併穩定了大漠?假如匈奴人的確統一了大漠,匈奴人是否會入侵中土?假如匈奴人的確要入侵中土,匈奴人是否有能力突破我們的防禦,越過長城?”李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是否有北伐的必要?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是否符合當前大秦的發展需要?”

  李斯的聲音迴蕩在御書房裡,猛烈衝擊著蒙嘉等人的心神,讓他們紛亂的思緒霎時陷入了極度的混亂。李斯太“彪悍”了,竟然質疑南北戰爭之策,竟敢否定武烈王的北疆策略,竟然以修改國防策略來反擊那些試圖控制財賦策略的大秦本土貴族們。

  始皇帝面無表情,但眼裡卻露出一絲讚賞之色。

  李斯好智慧,一擊而中,一句話就點明了要害。

  建設北軍強大武力的根源就是來自對南北戰爭的預想,而進行南北戰爭的國策則來自匈奴人統一大漠後可能對中土進行入侵的假設,於是帝國建立之初,國防策略馬上修改為守外虛內,把帝國最強大的武力部署在北部疆域,由此構成對外防禦、對內威懾的國防新格局。

  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是由武烈王一手促成並強加於咸陽。

  統一大業尚未完成,武烈王就利用匈奴人入侵代北和征伐燕國的機會,把大秦主力軍隊全部部署到北疆,從此武烈王掌控了強大武力,並以此武力一次次威逼咸陽按照他的思路修改國策。等到統一大業完成,武烈王再次利用國內外局勢和各種激烈矛盾,拿出了進行南北戰爭的重要國策,把大秦主力軍隊全部集中到北部疆域,就此形成了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

  目前中土本部疆域只剩下地方鎮戍軍,而大秦的精銳將士都在北疆。隨著北軍建設策略的實施,大秦擁有了接近四十萬的常備軍。這是國防策略的需要,但它對中央財政卻造成了重大影響。

  中央拿錢養兵,養兵是為了進行南北戰爭,是為了實施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然而,中央是否完全集中了軍權?是否完全控制了北軍?始皇帝和中央能否利用北軍的強大武力來鎮制帝國貴族和地方勢力,實施自己的“集權”策略?

  答案是否定的。中央耗費巨大財力供養北軍,但北軍實際上卻成了大秦貴族們對抗中央的強大後盾。中央耗費了財力,卻增強了對手的實力,給自己的“集權”之路設置了重重障礙,這種事情怎能繼續下去?

  郎中令蒙嘉表情沉重,眼裡不時掠過不安之色。

  趙亥眉頭緊皺,低頭做深思之態。

  蒙毅悄悄挪動身軀,試圖把自己藏進黑暗之中。

  周青臣伏案疾書,看不到他的表情。像這種內廷議事的記錄都由他負責,但今天到目前為止只有始皇帝和李斯說話了,而他卻始終在奮筆疾書,也不知他在寫什麼。

  司馬空拿著武烈王的奏章,還在凝神細看,似乎還沒有讀懂,還需要時間思考。

  李斯這句話太過震撼,他的意圖很明確,大家不得不穩定心神馬上做出推衍,假如始皇帝採納了李斯的建議,那將給政局帶來何種影響。

  丞相隗狀,太傅、上將軍武烈王等大臣極力主張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輕賦薄徭,讓利於民,以此來迅速穩定國內局勢,其理由就是因為中央財政難以為繼,帝國需要迅速恢復國力。

  這個策略看上去有些矛盾。既然中央財政難以為繼了,為何還要與民休養,輕賦薄徭?那中央財政豈不更加危險?隗狀和公子寶鼎等人的解釋是,如其竭澤而漁,不如放水養魚。

  打個比方,漁民在湖裡捕魚,年復一年的過度捕撈會形成惡性循環,湖裡的魚會越來越少。假如限制捕撈量,讓魚兒獲得良好的繁殖環境,那麼湖裡的魚就會一年比一年多。魚的總量增加了,捕撈量也就可以同步增加,從此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這個策略的實施需要時間,五年肯定不夠,十年估計才有效果。

  武烈王在朝議上公開說過,鑑於匈奴人統一了大漠,北疆局勢逐漸緊張,預計南北戰爭要在十年內爆發。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年,只剩下七年了,在這七年內,要把直道修築完成,還要養兵,還要囤積武器糧草,還要進行邊境防禦設施的建設,還要遷徙人口墾荒屯田,還要發展農耕畜牧和工商業以改善邊郡軍民的生活。算一算,這需要耗費多少中央財政?七年的時間夠不夠?

  七年時間肯定不夠,也就是說,武烈王的國防策略和他所主張的財政策略自相矛盾。

  由此來進行推斷,那麼南北戰爭就是武烈王設下的一個陷阱。他把始皇帝和中央騙進了陷阱,讓中央財政不停地投入,拖住中央財政,遏制始皇帝和中央的權威,延緩始皇帝實施他的集權策略。但南北戰爭假如遲遲沒有爆發,武烈王的這個陷阱必定失去作用,所以武烈王又設下一個陷阱,這就是輕賦薄徭的財政策略。這個策略的目的和武烈王所堅持的國防策略的目的一模一樣。

  武烈王用了連環計。始皇帝和中央已經跳進了一個陷阱,假如再跳一個,那就徹底的上當中計了,“集權”將遙遙無期。

  擊敗武烈王的辦法就是以其人知道還治其人之身。

  武烈王利用中央財政做“文章”,始皇帝和中央也可以利用中央財政來反擊。中央財政不夠,養兵養不起,那麼只有兩個解決途經,一是削減軍隊,二是修改國防策略。

  削減軍隊的可能性不大,這不僅直接損害了帝國貴族們的利益,也危及到了帝國的安全。目前局勢下,帝國無論是御邊還是戡亂,都需要一支強大的常備軍。於是只有修改國防策略,改“守外虛內”為“守內虛外”,其目的就是把常備軍撤回京畿,罷去統兵將率的軍權,由始皇帝和中央直接控制軍隊。

  軍隊回到京畿,就近供養,那麼中央財政就無須投入巨資穩固和發展北疆邊郡了。

  北疆邊郡持續貧瘠,北軍武力又被始皇帝和中央控制,武烈王和一幫將軍們長期困守京城,那麼他們的實力也就急劇下降,沒有了足夠的實力,他們還拿什麼與始皇帝和中央對抗?

  這就是釜底抽薪之計,一劍刺中武烈王的要害,留給他的就剩下兩個選擇,要麼遵從中央的財政策略,按照中央的“集權”道路走,要麼掀起新一輪的博弈,大家再鬥一次,但考慮到帝國貴族勢力之間的矛盾,武烈王能否守住既定的國防策略,能否繼續控制北軍就難說了。

  始皇帝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把每個人的表情收入眼底,暗自揣測眾人的心思。

  很顯然,除了李斯,其他人都不敢明確表態,倒不是因為眾人畏懼武烈王的權勢,而是因為大家都無法確認南北局勢的發展。

  假如匈奴人傾盡全力入侵,南北戰爭爆發,以大秦目前的財政策略和中土國力的恢復狀況,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其後果非常可怕,被壓榨到極限失去了生存希望的中土庶民尤其那些仇恨大秦的關東庶民,十有八九要揭竿而起聚眾叛亂。中土一旦烽煙四起,咸陽對地方郡縣的控制力勢必驟降,可以想像,地方勢力必定乘機割據自立,對抗中央。

  那時外有匈奴入侵,內有暴民叛亂和地方割據,而中央卻沒有財政去御邊和戡亂,其結果必然是帝國的崩潰。這太可怕了。

  帝國建立之初,帝國的貴族們之所以一致要求馬上發動北伐,也是考慮到中央財政的支撐問題。當時丞相王綰有一番頗有說服力的理由,歸結起來就是“長痛不如短痛”,拿著傷痕纍纍的軀體去進行最後一搏,然後再集中力量休養生息。武烈王和北疆軍的統率們則堅決反對,其理由就是匈奴人的實力不可小覷,,匈奴人和百越人的實力沒有可比性,在廣袤的大漠作戰和在山林密佈的南疆作戰,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以大秦當前的財力,根本打不贏這場戰爭。

  國防策略的改變直接關係到帝國的存亡,這個責任太重大,誰也承擔不起。

  始皇帝的目光再一次轉向李斯。

  李斯倒是坦然。剛才那句話也不是他興之所至的即興之語,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結果。長久以來,他一直在考慮“集權”策略,集權於中央的前提就是大一統的穩定局面,沒有穩定如何“集權”?

  但武烈王拿出了進行南北戰爭的國策,大秦必須為南北戰爭進行準備,中央財政要全力支撐這場戰爭,由此導致中央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遏制地方實力的發展,更不要說進行權力上的集中了。

  “中土統一,百廢俱興,當然需要休養生息,這一策略絕對正確。”李斯說道,“但我們為什麼無法實施休養生息之策?是因為我們的國防策略。”

  “武烈王認為匈奴人統一大漠後實力飛速發展,要入侵中土,對大秦形成了嚴重威脅,所以要進行南北戰爭,要北伐。”

  李斯說道這裡搖頭苦笑,“現在我們財政的狀況大家都清楚,以目前的財賦收入,如何支撐可能要持續數年的南北戰爭?中央財政一旦崩潰,不但大秦軍隊要敗在北方戰場上,就連國內都要陷入分裂和戰亂,所以我們不得不增賦加稅,以確保南北戰爭的勝利。南北戰爭勝利了,北部疆域安全了,我們的軍隊才能進行國內的平叛和戡亂。”

  “如今武烈王建議朝廷實施休養生息之策,以穩定國內局勢,改善庶民生活,緩解中央財政危機。這是正確的策略,但問題是,如果不改變國防策略,如果不延緩或者暫時中止南北戰爭的準備工作,中央財政會迅速陷入崩潰的危機。”

  李斯臉色冷冽,“武烈王要進行南北戰爭,要北伐,要中央提供更多的財政支持,但同時他又建議朝廷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輕賦薄徭,如此一來中央財政必定驟減。試問一句,一個沒有財政收入的中央,如何樹立權威?如何控制地方?如何控制軍隊?我們是不是要質問武烈王一句,你目的何在?到底想幹什麼?”

  “善!”始皇帝拍案稱讚。

  始皇帝明確表態,周青臣和司馬空當然不敢遲疑,當即表示讚許,支持李斯的看法。

  蒙嘉和趙亥很謹慎,兩人都沒有表態。

  蒙毅看到始皇帝望向自己,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其核心還是守。”蒙毅小心翼翼地說道,“武烈王雖然預計幾年後肯定要爆發南北戰爭,但他同時也說了,中土未來最大的敵人就是匈奴人,南北戰爭是長期的持久的戰場,而北伐不過是南北戰爭中的一場戰役而已,其目的是把河西、河南和代北連成一片,把匈奴人趕到陰山以北,繼而擴大北疆防禦的縱深,增強北疆的防禦能力。”

  蒙毅看到始皇帝臉色沉鬱,不禁有些猶豫,目光悄悄看向蒙嘉。蒙嘉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色,示意他大膽說下去。

  “守外虛內是主動防禦,是把軍隊和財賦投入到邊疆,禦敵於國門之外,確保中土的安全。守內虛外是被動防禦,雖然軍隊集中到了京畿,財賦支出也得到了節約,但邊疆防禦薄弱,匈奴人一旦殺進來,首當其衝的就是邊郡,然後就是京畿。這時即便京畿大軍火速出動,把匈奴人趕出了邊疆,但損失已經無法挽回。長此以往,損害的不僅僅是中央權威,還包括中央財政,更嚴重的是,邊郡的疆土和人口會逐漸喪失,匈奴人會逐漸殺到京畿門戶,這對中土造成的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在我看來,武烈王之所以建議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著眼的還是未來。只有中土國力恢復了,中央財政逐年增收,我大秦才能把南北戰爭堅持下去,才能守住疆土。邊疆穩定了,中土維持了和平和統一,大秦的財賦越來越多,大秦的軍隊才能具備遠征能力,才能開疆拓邊,才能在南北戰爭中贏得最後的勝利。”

  “守疆需要的不僅僅是軍隊和財賦,最最重要的還是是正確的國防策略。”

  蒙嘉感到窒息,他急促的吸了幾口氣,結束了自己的闡述。

  李斯的臉色十分難看。

  蒙嘉也說到了要害之處,倒不時他故意為武烈王說話,而是他對“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有非常深刻的理解,而這正是李斯所不及之處,這令李斯很難堪。

  始皇帝撫鬚沉思。忽然他示意司馬空把武烈王的奏章遞給他,然後再一次認真閱讀。

  御書房安靜下來,但氣氛愈發沉重。

  “匈奴人統一了大漠,這是事實。”始皇帝把奏章放到案几上,看看眾人,問道,“朕不能理解的是,武烈王憑什麼認為,匈奴人在未來很長一度時間甚至在未來一兩百年內都是中土最大的敵人?難道匈奴人如此強大?”

  李斯對匈奴人沒有任何直接的認識,但根據他對蠻夷的瞭解,他認為武烈王和北軍統率們故意誇大了匈奴人的實力,居心叵測。

  蒙嘉和司馬空這次都隨太子西巡,雖然沒有直接接觸匈奴人,但從義渠、西羌、大月氏等北虜諸族的介紹來看,匈奴人的實力的確不可小覷。武烈王對北疆局勢的認知和預測不是無的放矢或者誇大其辭,而是有事實依據,有一定的道理。

  蒙嘉曾隨蒙恬在北疆與匈奴人或者其他北虜打過仗,他對北方戰場還是有直觀的認識。

  “大漠廣袤,據說比中土疆域還要大。”蒙嘉說道,“匈奴人來自大漠深處,逐水草而棲,牧牛羊而生。過去他們和其他北虜諸種一樣,南下的目的就是擄掠,搶完了就跑。如今他們統一了大漠,北虜諸種皆歸單于庭帳下,可以想像他們南下擄掠的軍隊有多少。但他們作戰的方式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打得過就不停地打,不停地擄掠,從牛羊到人口,看到什麼搶什麼,而打不過他們就跑,一跑就是數千里。”

  蒙嘉無奈搖頭,“當年李牧為了圍殺匈奴人,在長城內做了十幾年的縮頭烏龜,才把匈奴人誘到長城腳下,其原因就是趙人沒有財力遠征塞外,只能把匈奴人誘到家門口圍殺。但自從李牧重創了匈奴人之後,匈奴人就不會上當了。”

  “大秦雖說統一了中土,但匈奴人也統一了大漠,雙方的實力都增加了,這時候,匈奴人對中土的威脅急劇增大,但大秦軍隊若想擊殺匈奴人,卻依舊困難重重,因為大秦沒有足夠財力支撐幾十萬軍隊遠征數千里之外的大漠。”

  “大秦若想具備遠征大漠的能力,徹底擊敗匈奴人,永絕邊患,其國力發展至少需要幾十年,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5
第438章 善!善!善!

  蒙毅這番話頗有見地,有力維護了“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

  匈奴人的老家在遙遠的大漠,大漠太貧瘠,若要生存下去,就要持續擄掠,但擄掠是短期行為,匈奴人必須發展,所以他們要征伐,要開疆拓土,要佔據大片富裕的土地和擄掠大量可以給他們創造財富的人口。

  匈奴人搶了就跑,然後再來搶,中土若想斷絕這個禍患,只有強大自身實力,指望上天垂憐匈奴人讓他們富裕起來不要再搶了,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強大自身實力首先必須守住家園,家園都守不住還談什麼發展?守住家園就需要軍隊鎮戍邊疆,確保家園的安全,然後家園才有條件穩步發展。

  守外虛內這一國策顯然是正確的,但它與“中央集權”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馳。軍隊守疆,將軍們統軍在外,軍權一部分就落在將軍們手上,這對中央控制軍隊明顯不利。

  如今武烈侯和北疆三大行轅官長統軍近四十萬,而且其中有三十萬是常備軍,這對中央的威脅太大了。

  匈奴人距離咸陽太遙遠了,匈奴人至今還沒有入侵中土,而中土北疆有近萬里的長城,就算匈奴人統一了大漠實力比想像的要強,但在始皇帝和李斯這些從未去過塞外也沒有在北疆與北虜打過仗的人來說,他們即便重視匈奴人,即便知道南北戰爭一定會爆發,即便知道匈奴人是“打不死的小強”,也不會像武烈王一樣打算集中全部國力進行戰爭。

  始皇帝考慮良久,詢問司馬空,“愛卿有何看法?”

  “當前的國防策略是正確的。”司馬空首先肯定了蒙毅的意見。

  “南北戰爭肯定是存在的。”司馬空接著肯定了武烈王的策略。

  “但就目前的中央財政來說,大秦顯然沒有能力進行北伐作戰,甚至可以說,在中央財政沒有得到根本性改善之前,我們在南北戰爭中只能被動防守。”司馬空把李斯的建議進行了拓展。

  李斯略略皺眉,旋即明白了司馬空的意圖,面露笑意。

  蒙嘉和趙亥互相看看,微微點頭。還是司馬空厲害,一下子就抓住了對手的軟肋。

  司馬空繼續闡述自己的看法。

  守內虛外的國防策略的核心還是“守”,守邊疆,也守本土,就目前局勢而言,守本土的重要性大於守邊疆。攘外必先安內,國內都沒有穩定,如何“攘外”?

  從這一觀點出發,中央應該把有限的中央財政用於穩定國內局勢,加強中央權威,遏制地方勢力的發展,增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

  也就是說,中央財政不能再向北疆傾斜,不再著重於構建北疆防禦,不再加大北疆武力的建設,轉而利用中央財政來遏制武烈王和北疆武力,由中央財政來控制北伐時間,控制南北戰爭的規模,繼而逐漸扭轉中央在國事決策上的被動局面。

  中央既然延緩或者擱置了南北戰爭的準備工作,那麼必然與武烈王和北軍統率發生衝突,而解決的辦法就是在財政政策上實施休養生息之策。

  財政政策如果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賦稅的減少,中央財政會更加拮据,而與之相反的是,中土國民的生存環境得到改善後,地方郡縣的局勢日趨穩定,地方勢力將由此贏得了發展壯大的機會。地方勢力坐大了,馬上就會與中央爭搶財富。

  中央財政是否與預料的那樣緩步增長並逐漸加強對地方郡縣的控制?這顯然是一件不容樂觀的事情。

  武烈王預言南北戰爭將在幾年後爆發,但那時中央財政依舊沒有改善,依舊無力支撐北伐,北疆局勢會極度被動,北疆防禦舉步維艱,武烈王怎麼辦?是眼睜睜地看著幾十萬北軍將士困守長城,還是調過頭來支持中央,給地方勢力以沉重打擊,再一次與中央聯手“剪羊毛”?

  無疑,武烈王要支持中央,要用武力威懾地方,要擄掠地方財富。

  幾年後地方勢力坐大了,當然不會任由武烈王和中央聯手擄掠他們的財富,打擊他們的實力,於是兩者之間必然爆發衝突。

  中央就此把武烈王和北軍武力成功調回國內,以武力鎮壓對抗中央的地方勢力。

  如此一來,始皇帝和中央就贏得了把帝國推向“集權”道路的最好機會。

  那一刻長城防線是安全的,秦軍肯定可以守住長城;那一刻國內庶民也不會輕易叛亂,因為他們已經享受到了統一帶給他們的直接好處;那一刻地方勢力尚未真正強大起來,在武烈王的武力鎮制下,地方勢力必定土崩瓦解。於是,中央可以迅速控制地方,中央財政可以迅速得到增加,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這實際上就是將計就計之策。

  武烈王要中央財政建設北疆武力,帝國貴族們則要掠奪中土財富發展地方勢力,所以武烈王和帝國貴族們一邊積極準備南北戰爭,一邊威逼始皇帝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試圖始終遏制中央實力的發展,壓制中央權威的增加。

  中央則將計就計,把有限的財政全部用於中央建設,進一步加強中央衛戍軍的建設,進一步控制目前中央可以掌控的郡縣,為穩定國內局勢和推行中央集權打下基礎。

  中央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那不但沒有權威,受制於人,而且必定無法掌控帝國。

  中土形勢假如按照這樣的局面發展下去,可想而知,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而最貧窮的就是武烈王和北疆武力。

  這一殘酷局面告訴武烈王和北疆武力一個事實,假如沒有一個集權的中央,沒有一個擁有絕對權威的中央,不要說中央財政始終無法擺脫危機,就連北疆鎮戍軍都養不起,至於南北戰爭,更是想都不要想。

  中央目前只能自保,而地方勢力一門心思發展自己的實力以便為未來割據自立做好準備。北疆和北疆武力也算是地方勢力的一部分,而且還是最大的一部分,但可惜北疆過於貧瘠,而且承擔著守疆戍邊之責,在貧瘠和外虜的雙重壓力下,武烈王拿什麼保證北疆武力?拿什麼保證北疆的安全?

  長城防線崩潰,北疆武力遭受重挫,武烈王就完了,那些支持武烈王的北軍統率們也完了。中央或許不想看到這一幕,但帝國貴族們和他們所支持的地方勢力肯定樂於看到。在他們逐漸發展壯大的時候,威脅到他們分封諸侯的不是中央,而是武烈王和北疆武力,那時候他們巴不得武烈王和北疆武力轟然傾覆。至於匈奴人和邊患,距離他們非常遙遠,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周青臣提出了一個疑問。

  “假如南北戰爭遲遲沒有爆發,武烈王和北軍陷入極度困窘,必定會以武力威脅咸陽,那時我們如何應對?”

  “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把有限的財賦收入用於中央建設。”

  司馬空站起來,走到懸掛在御書房一側的地圖前。

  “中央建設的重點就是中央衛戍軍的建設。”司馬空說道,“目前中尉軍已經擴展到五萬,但這還不足以保護京畿的安全,所以我們必須再建五萬大軍,這五萬大軍就放在藍田大營。”

  “另外就是在關中四周修築堅固要隘。”司馬空手指三川郡,“函谷關是關中的東方門戶。”接著他的手移向關中北面的北地和上郡一帶,“雞頭山以北的烏氏和朝那城之間有蕭城,在此修築蕭關做為關中的北方門戶。”

  司馬空手指隴西,“此處地形險要,關隘眾多,稍加修繕即可做為關中的西方門戶。”

  “關中的南邊有險峻南山(秦嶺),巴蜀和漢中只能通過幾條棧道與關中相通,其中以陳倉故道最為重要,我們在此修築關隘,以阻絕來自巴蜀和漢中的威脅。”

  “關中東南方向與荊宛相連,我們在此築有武關。加築武關,以斷絕來自荊宛方向的威脅。”

  司馬空猶豫了片刻,手指關中北方的子午嶺和白於山,“直道還是要修,這條道路修通了,有利於關中東北方向的防守。”

  始皇帝的臉色非常難看。

  大秦統一了中土,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帝國,但中央竟然落到築要隘以自保的地步。

  李斯、蒙嘉等人的臉色也是異常難堪。難道未來局勢對咸陽來說如此悲觀?

  司馬空察覺到了始皇帝和眾人的心理,微笑搖手,“這不過是一個藉口而已,如果沒有這個藉口,我們如何向武烈王解釋?利用這個藉口,乘此機會加固京畿防禦,增加中央衛戍軍的實力,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這會助長地方勢力的囂張氣焰。”李斯不滿地說道,“此策會損害中央權威,不利於中央控制地方。”

  “中央權威是什麼?”司馬空反問道,“如果中央連京畿安全都保證不了,何來的權威?”

  “咸陽築關自守,肯定會損害中央權威,推動地方勢力形成割據事實。”周青臣同意李斯的看法。

  “咸陽不築關自守,中央就能控制地方了?”司馬空繼續反問道,“假如嶺南割據,江東割據,中央拿什麼去鎮制?”

  李斯和周青臣啞口無言。

  “這是誘餌。”蒙嘉撫鬚讚道,“這個誘餌佈置得好,若想讓對手落入陷阱,當然要示敵以弱。”

  “關鍵還是武烈王。”蒙毅及時提醒眾人,“這個計策的目的是遏制武烈王和北軍武力,同時推動地方勢力的發展,繼而挑起兩者之間的廝殺,最終實現中央集權。武烈王才智卓著,這個計策瞞不過武烈王,能否實施,還要看武烈王的態度。”

  始皇帝考慮了兩天,還是採納了司馬空的計策,下令急召武烈王回京。

  八月中,武烈王公子寶鼎回京。

  在此之前,始皇帝曾把這個策略拿出來與太尉蒙武商議,蒙武當即意識到始皇帝試圖改變國防策略,雖然名義上國防策略還是“守外虛內”,但實際上隨著中央財政投入方向的轉移,這一國防策略已經得不到執行,轉而向“守內虛外”的方向發展。

  蒙武委婉地表達了對北方局勢的擔憂。北疆局勢如果不穩,那對帝國來說就是個可怕的隱患。武烈王承擔著守疆戍邊的重任,他需要中央財政的支持,假如沒有錢糧,他拿什麼鎮戍長城?他是人,不是神,沒有錢糧,他肯定要打敗仗。

  始皇帝直言不諱,中央一旦實施休養生息之策,中央財政必然銳減,中央根本沒有財政支持南北戰爭,也就是說,武烈王在迫使中央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武烈王只能在國防策略和財政策略中選擇一個,所以,始皇帝需要蒙武的支持。

  寶鼎回京後,第一時間進宮覲見。

  他在始皇帝的御書房內看到了丞相李斯、太尉蒙武、御史大夫趙亥、郎中令蒙嘉、內廷長史周青臣和皇帝客卿司馬空。

  李斯詳細闡述了始皇帝的決策。

  蒙武、司馬空做了補充解釋。

  寶鼎陷入沉思。

  始皇帝很謹慎,沒有把這一決策拿到廷議上進行討論,顯然是想徵詢寶鼎的意見。假如寶鼎強烈反對,那麼寶鼎就必須做出妥協,在國防策略和財政策略中選擇一個。從中央的立場來說,無論如何不會同時實施這兩個策略,繼而把中央財政拖進崩潰的深淵。

  寶鼎不得不承認始皇帝和李斯等人的考慮是正確的。

  從國內穩定的角度來說,中央當然要實施休養生息之策,那麼就必然要中止北伐,而休養生息之策又加速了地方勢力的坐大,地方勢力會逐漸形成割據事實,所以中央在無法確保對地方控制的情況下,就必然要加強中央建設,這迫使中央不得不削減北疆防禦的投入,導致北疆防禦能力迅速減弱,最終在南北戰爭爆發的情況下,只能被動防禦死守長城了。

  寶鼎重新審視大秦的歷史。大秦的南征北伐拖垮了中央財政,雖然之前寶鼎改變了歷史,提前完成了西南遠征,但鎮戍西南同樣需要中央財政的支持,如今再加上北伐,那麼大秦的中央財政必然重演歷史上的崩潰一幕。更嚴重的是,寶鼎打開了分封大門,地方勢力正在發展壯大,一旦中央財政崩潰,這些地方勢力必然割據自立,功臣們也會乘勢而起,中土將再次陷入分裂和戰亂。

  現在怎麼辦?明明知道南北戰爭就要爆發,匈奴人就要入侵中土,但受制於即將崩潰的中央財政,寶鼎只能同意始皇帝的決策,無奈地放棄北伐,死守長城防線。

  然而,假如匈奴人傾盡全力進攻,缺少財政支持的北疆大軍能否堅守長城?在南北戰爭最為激烈的時候,假如地方勢力乘機割據自立,與中央形成直接對抗,中央拿什麼去鎮制地方?假如中央不能鎮制地方,任由地方割據,那麼中央財政危機只會愈演愈烈,這對戍守邊疆的北軍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後果不堪設想。假如北軍戰敗,丟失長城防線,大秦內憂外患同時爆發,中央又拿什麼保證中土的和平和統一?

  寶鼎感覺自己要崩潰了。

  他一直在努力,但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陷入急劇發展的國內外局勢的圍追堵截之中。

  難道大秦就無法逃避敗亡的命運?難道自己就無法戰勝天道?無法力挽狂瀾?

  寶鼎想到了劉邦的白登大敗,想到了漢初與匈奴人的和親政策。劉邦是無計可施,他同樣受制於財政不足,只能用屈辱的和親政策延緩匈奴人的入侵,以此來贏得發展時間。到了景帝時期,外有匈奴人的頻繁入侵,內有諸侯王的割據自立,長安一度岌岌可危,但最終景帝還是平息了“七王之亂”,順利削藩。到了漢武帝時期,則最終實現了中央集權,以幾代人幾十年的財賦積累,擊敗了匈奴人,贏得了南北戰爭。

  大秦是否應該走同樣的道路?但兩者統一的基礎不一樣,大漢是在舊時代的廢墟上重建,而大秦是舊時代的延續,舊時代的貴族們掌控著帝國,這導致帝國的未來之路步履維艱。

  寶鼎不說話,始皇帝等人也不說話,大家都在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思考結果。御書房內非常安靜。

  寶鼎暗自喟嘆。不管選擇哪一條路,前景都很黑暗,倒不如尊重始皇帝的選擇,先加強中央建設,先把京畿防守得固若金湯,這最起碼可以保證中土再一次分裂之後,帝國還有東山再起的本錢。

  “全力以赴建設中央。”寶鼎神態堅決,語調沉穩,“從北軍抽調十萬大軍屯駐藍田大營,一來可以迅速增加中央衛戍力量,對地方形成威懾,二來減少北疆的軍資支出,緩解中央財政的重壓。”

  始皇帝欣喜萬分,拍案說道,“善!善!善!”

  李斯、蒙武、趙亥、蒙嘉等人又驚又喜,他們萬萬沒想到,武烈王竟然同意了始皇帝的這一決策,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5
第439章 未雨綢繆

  北軍常備兵力三十萬,這是北疆武力的基礎,也是武烈王賴以抗衡咸陽的實力,如今武烈王主動放棄北伐,並建議抽調十萬軍隊屯駐京畿,等於自降實力,雖然這是迫於中央財政的危機,武烈王不得不削減北軍兵力,以減少北軍軍資的支出,但他把十萬軍隊的控制權直接交給始皇帝,以換取中央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卻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大讓步。

  這一妥協帶給帝國貴族們的震撼可想而知。這意味著什麼?是不是意味著武烈王向始皇帝低頭,向“中央集權”投降了?

  武烈王交出了十萬軍隊的控制權,實際上就是以二十萬北軍兵力來承擔鎮戍長城的重任。長城防線接近萬里,用二十萬軍隊去鎮戍,其難度太大了。很顯然,武烈王這是拿自己和自己所屬的利益集團的未來做賭博。

  武烈王肯定在進行新的佈局,但誰也猜不透武烈王的心思,不知道他的目的何在。

  不過現在無論是始皇帝還是他的近侍大臣們,都沒有時間去揣測武烈王的最終目的。始皇帝和中央的當務之急是解決中央財政危機,解決財政危機的最直接辦法就是“開源節流”。以現今的生產力,“開源”是奢望,只能靠“節流”,竭盡全力節省財政消耗。

  中央財政消耗最大的一塊就是北疆防禦,削減了北疆防禦的支出,等於遏制了武烈王的實力。武烈王以大秦利益為重,以帝國的和平統一為重,堅決支持中央的策略,主動建議大幅度削減北疆防禦的支出,以此來贏得中央在財政策略的調整。

  中央在財政政策上如何調整?是恢復到統一前的賦稅水平,還是“讓利於民”,輕賦薄徭?

  從解決中央財政危機的立場來說,帝國的賦稅最多也就是恢復到統一前的水平,而不是進行大範圍的賦稅減免,“輕賦薄徭”帶來的後果不但無助於解決中央財政危機,反而讓危機在未來一段時間內越來越嚴重。

  李斯借助御書房內良好的氣氛,把“財賦集中”這一政治理念和“休養生息”這一財政政策做了闡述,希望得到武烈王的支持。

  “匈奴人統一大漠是事實,匈奴人入侵中土也是不可避免,南北戰爭實際上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了。”

  李斯這一次說了真話,言辭懇切,“匈奴人入侵中土的策略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但從匈奴人頻繁攻擊東方的東胡和河西的大月氏來看,匈奴人顯然要征服東胡和大月氏,完全統一整個長城以北的疆土,然後從東中西三個方向同時入侵中土,以免在攻擊過程中受到來自東西兩翼的牽制。”

  “這一觀點武烈王早在統一前就反覆解說過,所以統一大業尚未完成,我們就拿出了進行南北戰爭這一決策。”

  “考慮到目前中央財政的實際狀況,我們不得不暫停北伐,不得不改‘主動防禦’為‘被動防禦’,但‘被動防禦’同樣需要耗費巨額財賦。另外為了從側翼牽制匈奴人,我們還有持續支援河西大月氏。假如匈奴人展開全面攻擊,不管是主攻西北疆,還是同時攻打北地和代北兩地,我們即便是死守長城,其財賦的消耗也是一個驚人數字,中央財政就算有所改善,也無法長久支撐。”

  李斯說到這裡衝著公子寶鼎拱手為禮,“僅從北疆防禦考慮,休養生息之策可以實施,但輕賦薄徭之策務必慎重。”

  寶鼎望著地圖,久久不語。

  御書房再度陷入寂靜。

  北疆戰事一旦爆發,年復一年,秦軍就算死守長城,那也是中央財政難以承受之重,也就是說,建設中央,穩固京畿,穩定大秦本土之策還是舉步維艱,難以完成。與此同時,大秦國民享受到了輕賦薄徭的好處,生活日漸改善,而地方勢力必然想方設法乘機發展壯大,地方和中央的對抗會愈演愈烈。

  帝國的內憂外患隨著中央財政的持續危機日趨嚴重,等到某一天,或者長城防線失守匈奴人殺進中土,或者地方勢力形成割據事實,國內爆發戰事,帝國的中央財政必然崩潰,大秦在內憂外患的夾擊下,統一局面的崩潰也就在所難免。

  這就是帝國統一後所面臨的艱難局面,就算寶鼎努力了十幾年,在某些局部改變了歷史,但歷史洪流依舊在原有的河道里奔騰咆哮,而河堤依舊是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始皇帝和帝國中央始終沒有擺脫歷史洪流的猛烈撞擊,不管是走集權之路還是走分封之路,都無法改變日趨嚴重的內憂外患之困局。

  “現在,我們面臨三個敵人。”寶鼎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說道,“一是長城外的匈奴人,二是被征服的關東人,三是我們自己。”

  始皇帝霍然抬頭,目光炯炯地望著寶鼎,眼裡露出深思之色。

  李斯、蒙嘉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神情沉重。

  “長城外的匈奴人只能用武力擊殺。”寶鼎繼續說道,“關東庶民現在是大秦的子民,是大秦賴以生存的基礎,但如今他們生存困難,對大秦沒有認同感,甚至十分仇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假如我們不能想辦法迅速安撫他們,獲得他們的認同,讓他們切身感受到統一帶來的好處,那麼可以想像,未來關東各地的叛亂會越來越多,最終形成燎原之勢,席捲中土,大秦這艘巨舟可能傾覆。”

  寶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御書房的氣氛凝重,空氣非常沉悶,甚至還有一絲燥熱。

  寶鼎這句話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如果最終結果證明中央財政政策是錯誤的,那必須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武烈王堅持“與民休養、輕賦薄徭”,大秦本土貴族集團也是緊隨其後搖旗吶喊,但始皇帝和他的近侍大臣們卻拚命阻擾,非要堅持“橫徵暴斂”的財政政策,那麼未來當國內局勢陷入混亂之後,責任將由李斯、趙亥、蒙嘉等公卿大臣來承擔,他們將被毫不留情地趕出朝堂,甚至付出身死族滅的代價。

  寶鼎的目光從眾人的臉上慢慢掃過,每個人的情緒變化都落在了他的眼裡。

  寶鼎暗自冷笑,再次打破沉默,“還有一個敵人,就是我們自己。”

  寶鼎的聲音漸漸變冷,語調也更為緩慢,“我們自己也是大秦的敵人,我為什麼這麼說,相信你們心裡都清楚。集權也罷,分封也罷,說到底就是我們這些貴族如何分配大秦的權力和財富,而這種分配不僅僅關係到我們的切身利益,關係到千千萬萬大秦庶民的利益,更關係到我大秦的未來,關係到我大秦國祚的延續。”

  “沒有大秦,沒有大秦的和平和統一,中土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都將在生死之間痛苦掙扎,而到了那一刻,任何一個階層的利益不是最大化,而是最小化了,甚至是整個階層的覆滅。”

  始皇帝的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

  李斯等人也是面露難堪之色,渾身燥熱,遍體冷汗。

  寶鼎這句話就是直指要害了,就是指責始皇帝和這幫近侍大臣們不是把心思放在帝國的和平統一上,而是放在無休無止的權力和利益爭奪上,私慾大大於公心,導致目光短淺,心胸狹隘,根本看不到帝國的未來。

  寶鼎用力揮手,義正嚴詞,“帝國的根本是中土千千萬萬的庶民,根本穩固了,基礎夯實了,什麼危機不能迎刃而解?”

  寶鼎公開趕赴右丞相府,拜會右丞相隗狀。

  隗狀在此之前已經得到消息,尋了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把治粟內史卿甘羅和少府卿趙高請到了府內。

  武烈王放棄北伐,並將十萬北軍交給始皇帝鎮戍京畿的消息已經在文武大臣們之間悄然傳開。這個消息太過震撼,很多人不相信,認為是謠傳。武烈王以削弱自身實力的辦法來謀取始皇帝的信任,其目的是什麼?有這樣的必要嗎?難道在剛剛過去的那場風暴中,始皇帝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隗狀心存疑慮,甘羅和趙高也急於瞭解真相,但他們都沒有想到,武烈王竟然公開趕赴右丞相府,向咸陽做出兩大派繫緊密合作之態勢,這未免過於“囂張”了。難道從咸陽宮流傳出來的消息是謠言,武烈王要以此種方式來“反擊”?

  “這不是謠言,我的確做出了這一決策。”

  面對隗狀、甘羅和趙高三人不可思議的眼神,寶鼎淡然笑道,“當前大秦最深重的足以危及到大秦和平統一局面的危機就是中央財政危機,所以我必須做出這一決策,以減輕中央財政的沉重負擔,給咸陽實施‘休養生息’之策以最大的最堅決的支持。”

  隗狀等三人凝神沉思。

  很顯然,寶鼎對中央財政很悲觀,甚至認為未來幾年大秦很難維持和平和統一的局面,所以他不得不開始新一輪的佈局。

  從北疆武力來說,抽調十萬北軍屯駐京畿並不能實際影響寶鼎對北疆武力的控制。北疆除了三十萬常備軍,還有超過這個數字的預備役,北疆整體武力非常強悍,由此可以推測到,寶鼎主動建議抽調十萬北軍屯駐京畿肯定有更深層次的考慮。

  “十萬回京將士,主要來自關中、漢中、河東、三川等地,他們隨我在北疆征伐多年,對故鄉非常思念。這一次我把他們調到京畿,一則可以解他們思鄉之苦,讓他們有機會回家與親人團聚,二則減輕他們的家庭負擔,讓每個將士的家庭都可以節約一筆不菲的開支。這些年兵制雖然做了大量修改,但因為中央財政有限,將士們的日常開支大部分還是由其個人承擔。在中央橫徵暴斂的情況下,將士們的家庭都很困窘,大秦人過得很艱苦。大秦統一了四海,卻沒有讓大秦人獲得實實在在的好處,這是我們的罪責。”

  寶鼎說到這裡嘆了口氣,“把他們調回京畿鎮戍,減輕他們的家庭負擔,再加上輕賦薄徭之策的實施,相信大秦人很快就能過上好日子。日子過好了,對皇帝感恩戴德,對大秦忠貞不二,大秦本土必然固若金湯,將來即便中土的內憂外患一起爆發,我們也能堅守本土,我們還有力挽狂瀾的本錢。”

  隗狀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甘羅心事重重,神色憂鬱。

  趙高搖搖頭,語氣沉重地問道,“形勢如此不堪嗎?”

  寶鼎鄭重點頭,“一定要與民休養,一定要輕賦薄徭,一定要盡快恢復國力,否則未來不堪設想。”寶鼎手指鋪在案几上的地圖,在關中、河東、巴蜀、荊宛等地劃了一個大圈,“這是大秦的本土,這些年為了統一戰爭,大秦本土耗盡了國力,大秦本土之民更是困窘不堪。”

  寶鼎抬頭望向隗狀,“大秦本土之民是大秦賴以存在的根基,我們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讓大秦本土之民過上好日子,享受到統一帶來的直接利益,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實力應對未來的危機和困難。”

  隗狀明白了,知道寶鼎為什麼回到京城後馬上公開趕赴丞相府與自己共商國事,原因無他,就是要力保大秦本土,力保巴蜀和荊宛這兩大糧倉,這樣即便中土的統一局面崩潰了,大秦也還有能力自保,還有機會力挽狂瀾。

  巴蜀和荊宛是楚系的勢力範圍,不論寶鼎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他首先必須保住大秦本土,而要保住大秦本土就要保住關中、巴蜀和荊宛,所以寶鼎必須擱置所有的矛盾,與以隗氏為首的楚系密切合作,而兩者合作的基礎就是太子扶蘇。太子扶蘇代表著大秦的未來,代表著兩大政治勢力的未來利益,正是因為未來利益的一致,兩者才會冰釋前嫌,通力合作。

  歷史上帝國的覆滅與大秦本土的崩潰有直接關係。在帝國生死存亡之刻,大秦人不再為帝國浴血奮戰,任由劉邦帶著一支不堪一擊的軍隊殺進了武關,突破了嶢關,兵臨咸陽城下。咸陽沒有抵抗,投降了。接著關中諸城沒有任何抵抗,投降了。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有山川天險的巴蜀、漢中和隴西也沒有抵抗,也投降了。這說明什麼?說明大秦的國策的確摧毀了民心,說明因為中央財政的崩潰而不得不實施的橫徵暴斂之策的確傷害了大秦本土之民,最終導致大秦人背棄了他們的王,他們的國。

  寶鼎當然不允許歷史重演,但帝國統一後所面臨的局面異常險惡,即便寶鼎使出了渾身解數,也無法保證帝國順利渡過崩潰危機,所以寶鼎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能聯合大秦本土貴族先把軍隊控制住,先把大秦本土穩固下來,先自保,然後再設法力挽狂瀾逆轉乾坤。

  甘羅和趙高也理解了寶鼎的意圖。

  無論是十萬北軍回京師,還是實施輕賦薄徭之策,其目的都是為了加固大秦本土,唯有固本才能持續戰鬥。

  “阻力很大。”隗狀說道,“即便我們齊心協力,迫使皇帝實施輕賦薄徭之策,但這一政策最多也就在本土得到貫徹執行,而在關東各地卻難以實現。”

  關東各地的地方勢力必然要趁此機會聚斂財富以發展和壯大地方實力,也就是說,關東各地的財賦雖然到不了中央,但也很難歸於庶民,地方郡縣和以帝國功臣們為首的新的地方富豪會想盡一切辦法壓榨和盤剝關東庶民,“官”與“民”之間的矛盾、秦人和關東人之間的矛盾不會因為這一政策的實施而得到根本性的改善。

  集權和分封的矛盾困擾著始皇帝和中央,持不同政治理念的兩大貴族集團在國策上殊死爭鬥,這導致帝國的危機日趨深重。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要以“集權”來維持帝國的和平和統一,他們試圖遏制和打擊“分封”貴族集團,控制整個中土。“分封”貴族集團則針鋒相對,奮力反擊。

  誰也無法緩解“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誰都知道這對矛盾發展下去必然把帝國推向崩潰的深淵,但雙方誰都不願退讓,誰也不敢退讓,於是迫使寶鼎不得不力求國祚的“自保”了。

  “無論阻力多大,我們都要實施‘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

  寶鼎斬釘截鐵,義無反顧。

  寶鼎趕赴駟車庶長公子騰的家宴,中尉卿公子成、將作少府公子莊和新近出任主爵中尉的公子懿,出任御史丞的公子曄、宗正丞的公子嬰等在京宗室重臣齊聚一堂。

  宗室們對寶鼎的決策同樣不能理解。

  寶鼎把國內外局勢和國內深層次的矛盾逐一做了分析和預測,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先穩固大秦本土。此策的利弊無須贅述,寶鼎著重強調了此策可以緩解始皇帝和宗室之間的矛盾,為始皇帝繼續信任宗室和維持宗室目前的權勢有直接好處。

  宗室們接受了寶鼎的策略,一致支持寶鼎。

  緊接著,寶鼎以商討北疆防禦為藉口,把太尉蒙武、護軍中尉張唐、大監軍楊端和和中將軍、藍田大營統率羌廆請到太傅府。

  寶鼎從軍事角度分析了未來國內外局勢的發展,提出了以重兵鎮戍京畿,威懾地方的建議。

  這一建議得到了老將軍們的贊同,十萬北軍回京師就此形成了決策。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6
第440章 艱難的起步

  廷議上,太傅、上將軍武烈王公子寶鼎請奏,考慮到中央財政危機,國內局勢動盪不安,請調十萬北軍鎮戍京師。又請奏,為在緩解中央財政危機的同時確保國內局勢的穩定,懇請中央考慮實施“與民休息、輕賦薄徭”之策。

  中樞大臣們激烈爭論,爭論的焦點就是有限的中央財政是用於建設中央穩固京畿,還是用於解決來自國內外的雙重危機,這隨即就牽扯到其他一系列國策和政策,最終還是歸結到集權和分封的矛盾上。

  始皇帝是堅持集權,既然暫時無法控制整個中土,那就首先牢牢控制大秦本土疆域,這其中透露出中央的無奈,中央正在失去對關東區域的控制,而直接原因就是國力的嚴重不足,財賦的嚴重匱乏。

  “分封”貴族集團雖然支持“輕賦薄徭”,以此來截留地方財富發展自身實力,但因為武烈王再一次在軍權集中上讓步於中央,導致關東地方勢力明顯感受到了來自中央和大秦本土的威脅,所以堅持北伐,堅持進行地方恢復建設,以此來持續損耗中央財政,遏制中央權威。

  大朝議上,武烈王對“集權”貴族集團和“分封”貴族集團做出了嚴正警告。

  “集權”貴族集團雖然在財政政策上做出了讓步,願意實施“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但這一政策的實施需要其他政策的配合,於是必然牽扯到中央權力的“下放”。

  權力和財富是相輔相成的,“讓利於民”的同時,權力必然“下放”,這進一步威脅到了中央集權,所以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在權力的“下放”上設置重重障礙,由此導致中央和地方之間的矛盾更為複雜和激烈,並直接影響到了地方貫徹實施“輕賦薄徭”的財政政策。

  “分封”貴族集團不但需要寬鬆的財政政策,更需要與之相適應的各種“權力”。現在中央不願意下放“權力”,那麼必然造成地方郡縣在實施新政策的時候,與中央形成衝突甚至對抗,這肯定會加劇地方形勢尤其是關東地區形勢的動盪和混亂。

  始皇帝和中央得到了武烈王等軍隊統率們在武力上的全面支持,所以他們絕不讓步,即便地方上叛亂不止甚至割據自立,中央也不能在這一根本性的國策上做出妥協。

  “分封”貴族集團則聯合地方封王、地方郡縣官長向始皇帝和中央施壓,要求獲得更多的“軍政財”大權,而他們所採取的策略,還是把矛頭對準武烈王和北疆武力,試圖利用軍隊裡的軍功貴族對北伐的強烈渴望,來挑起武烈王和始皇帝之間的衝突。

  寶鼎不得不幫助始皇帝和中央強行壓制“分封”貴族集團及其所支持的地方勢力。

  寶鼎警告始皇帝,國內危機已經超過了來自大漠外虜對中土的威脅,當務之急是建設中央加固大秦本土的穩定,目前情況下繼續壓制地方勢力攫取更多權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只會加劇國內危機,把帝國形勢推向更為惡劣的險境。

  同時,寶鼎也警告“咄咄逼人”的地方勢力,始皇帝和中央已經意識到地方勢力的不斷發展給中土穩定帶來了很大危害,進一步集中軍權和增強京畿鎮戍力量正是為了威懾地方勢力,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地方危機。這個時候不要挑戰始皇帝的權威,更不要觸及中央的底線,否則必有滅頂之災。

  威脅歸威脅,不怕死的人多了,何況被利益矇蔽了心智的貴族們,所以武烈王若想讓中央馬上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必須拿出實實在在的可以讓鬥爭雙方都能接受的妥協方案。

  武烈王和宗室、外戚大臣們經過反覆措施,又與始皇帝、太子扶蘇多次商議,並聆聽了老秦貴族和關東貴族對解決當前危機的建議,最終拿出了一個妥協之策,那就是加建封國。

  以遼東、遼西之地建燕國,封王則由太子扶蘇遙領,在太子扶蘇繼承大統之前,任何一個皇子只要功勛足以封王爵,則直接領燕國。反之,假如在太子扶蘇繼承大統之前,沒有任何一個皇子有資格封王爵領燕國,則撤消燕國,其所屬郡縣直接隸屬中央。

  燕國是大秦第六個封國,但在封王資格上,始皇帝和中央沒有讓步,皇子功勛不足,就不能領封國。既然如此,始皇帝肯定會想方設法阻止皇子出京建功,這樣等到太子扶蘇繼承大統,第一個就可以撤消燕國這個藩國,為中央削藩開一個好頭。

  加建封國是始皇帝和中央在“分封”上的讓步,可以滿足“分封”貴族集團的願望,而封王資格堅決不改則滿足了始皇帝和中央對“集權”的要求,因此這一妥協方案雙方都能接受。

  九月上,始皇帝下詔。

  在遼東遼西建封國燕國,太子扶蘇遙領。

  從北疆調十萬北軍屯駐藍田大營,鎮戍京畿。

  修改財政政策,以“與民休養”為宗旨,實施“輕賦薄徭”之策,其具體的賦稅政策,則隨同此詔一起公佈天下,即日執行。其他財經方面的修改政策,則陸續公佈並實施。

  秋收尚未結束,新的賦稅政策已經傳遍大秦本土疆域,關中、巴蜀和荊宛三地郡縣馬上將始皇帝的詔書公之於眾並即刻執行。

  大秦本土子民奔走相告。沉重的賦稅徭役已經壓垮了他們,但他們堅信,皇帝會想到他們,會記住他們為大秦付出的血汗,會在某個時候給他們以賞賜,為此他們咬緊牙關,奮力堅持。

  今天,他們等到了皇帝的賞賜。皇帝沒有忘記他們,皇帝以“輕賦薄徭”之策卸下了壓在他們身上的千斤重擔,讓他們享受到了大秦統一中土所帶來的勝利“果實”。

  初冬,關東各地也向庶民們宣告了大秦皇帝的“輕賦薄徭”之策。

  關東人欣喜若狂。他們終於看到了希望,終於可以度過一個不再忍饑挨餓的冬天。

  年底,各封國、郡縣“上計”,咸陽迎來了寒冬,中央財政也迎來了寒冬,財政收入的銳減讓始皇帝和中央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賦稅銳減,國庫匱乏,中央必須“開源節流”。

  目前形勢下,維持中土的穩定至關重要,而維持中土的穩定除了“與民休養”外,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軍隊的武力,所以軍資開支不能節省,其他諸如土木水利工程建設等一系列有助於國力恢復的項目一律暫停,諸如修築豪華宮殿寢陵等彰顯帝王功績的工程也一律中止,能節省的地方統統節省,實在省不掉的地方也想方設法減少支出。

  大秦從帝王到普通國民,人人節儉,這固然是好事,但節儉實際上解決不了財政銳減之後所造成的困難,大秦財政必須要“開源”,要開拓更多的創造財富的渠道。

  於是,發展工商業自然成為第一選擇。發展手工業尤其是開發山澤之利,有助於提高社會財富總量,而回易的繁榮又能提高商稅,更重要的是,保持工商業的發展可以把中土富豪們的財富集中起來,為帝國所用,幫助中土加快恢復國力的速度。

  寶鼎這些年為了建設北疆,實施了很多有利於工商業發展的政策,這些政策與中央“抑商”政策相背離,但中央考慮到北疆的特殊情況,默許和縱容寶鼎“便宜行事”,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北疆建設速度。

  現在始皇帝和中央迫於財政危機,不得不改弦易轍,重新發展工商業,這樣一來,寶鼎和他在北疆實施的利用工商業促進發展的諸多政策不但給中央提供了寶貴的實踐經驗,也讓中央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推行一系列相關政策。

  寶鼎留在咸陽參與國事決策,輔佐始皇帝和中央制定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帝國就此走上了艱難的恢復和發展之路。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帝國集中力量穩定中土之時,從北疆傳來急報,匈奴人兩路入侵,一路從雲中黑水方向攻擊雁門蒼頭河一線,一路從北地烏水方向攻擊長城要隘焉氏塞。

  北軍大行轅左右副率王賁、司馬尚,北軍西行轅統率李信一邊指揮北軍據隘堅守,一邊向始皇帝求援。據他們的估計,匈奴人的攻擊要持續到第二年的初春,為此他們懇請咸陽給予錢糧武器上的支援。

  北疆戰事爆發,原定回鎮京師的十萬北軍將士自然中止了南下行程,全部投入到戰場,而更嚴重的是,北疆戰事導致中央財政不得不向北方戰場傾斜,這當即打亂了咸陽在財政支出上的計畫,讓始皇帝和中央不得不重新擬制下一年度的諸多國事決策。

  接到北疆急報的當天晚上,始皇帝緊急召見太傅、上將軍公子寶鼎、太尉蒙恬、護軍中尉張唐、大監軍楊端和和中將軍、藍田大營統率羌廆。

  左丞相李斯陪侍一旁,郎中令蒙嘉則把北疆急報讀了一遍。

  寶鼎暗自苦嘆。老天與自己作對啊,好不容易把帝國推向了休養生息的軌道,誰知北疆戰事再起,變數再生。很顯然,始皇帝和李斯、蒙嘉等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懷疑自己給他們設下了一個圈套,十萬北軍回鎮京師是假,推行“輕賦薄徭”之策讓地方勢力迅速坐大才是真。局勢銜接的如此緊密,不要說始皇帝和公卿大臣們有這樣的懷疑,換作自己也會惱羞成怒。

  “諸位愛卿對北疆局勢有何看法?”始皇帝臉色陰沉,冷聲問道。

  蒙武悄悄看了寶鼎一眼,沒有說話。

  當初他就對始皇帝的決策提出過異議。北疆鎮戍不僅僅是防禦匈奴人的入侵,還包括鎮制北疆邊郡的北虜諸族,“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不可更改,但始皇帝堅持要建設中央穩固京畿,而武烈王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只能同意始皇帝的決策,以此來贏得始皇帝對財政政策的修改。

  蒙武對始皇帝的決策有異議,對武烈王以十萬北軍將士回鎮京師同樣持否定態度,不過出於政治上的需要,他不能反對,只能暗自祈禱上天賜予北疆幾年穩定局面,誰知一轉眼的功夫,匈奴人就大舉入侵了,好像匈奴人在咸陽佈置了眼線獲悉了帝國決策一樣,一劍砍中了大秦的要害。

  如今怎麼辦?剛剛擬制和實施的休養生息之策肯定不能朝令夕改,中央沒有財政支持北疆進行持久戰事,只能靠北疆自己想方設法堅持下去,這肯定會嚴重損害到北疆邊郡的利益,邊郡北虜人的生存一旦陷入危機,後果不堪設想。

  此刻咸陽面臨的已經不僅僅是十萬大軍能否回鎮京師的問題,而是北疆武力能否在抵禦匈奴人入侵的同時保持北疆邊郡的穩定了。

  蒙武一籌莫展,他倒沒有懷疑這是寶鼎為了阻止十萬北軍回鎮京師而設下的一個圈套,他是擔心北疆局勢因此而崩潰。

  張唐神色冷峻,眼中儘是不滿之色。他是沙場老將,曾在北疆與北虜人包括匈奴人都打過仗,他知道目前廣袤而漫長的北疆防線對大秦的和平統一來說意味著什麼,他不但反對十萬北軍回鎮京師,甚至認為目前的北疆鎮戍力量猶嫌不足。

  “北虜既然來了,攻打我北疆長城,那還有什麼好商量的?”張唐用力一揮手,氣吞如虎,“傾盡國力,給北虜沉重一擊。”

  寶鼎臉色僵硬,默然無語。

  羌廆知道寶鼎的難處,他稍加沉吟後,說道,“從這些年匈奴人的攻擊策略來看,單于庭內部對自身的發展沒有形成統一意見,單于庭內部有很深的矛盾。”

  始皇帝、李斯、蒙嘉等人頓時關注起來,齊齊盯著羌廆。

  “匈奴人先是攻打代北,接著又跑去打東胡,然後調過頭來打河西。打河西的時候,匈奴人受到我們的牽制,無法集中全部力量展開攻擊,於是暫時放棄攻打河西,再度南下攻擊我長城防線。”羌廆說道,“這些年匈奴人一直在打仗,東打一下西打一下,力氣耗費了不少,但戰果有限。”

  “透過這些攻擊我們可以看到匈奴單于庭的內部矛盾,而匈奴人的各方諸王和歸附匈奴人的大漠諸族在這些矛盾中互相傾扎廝殺,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北疆局勢不僅現在緊張,未來還會持續緊張,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憑藉我北軍武力,長城防線絕對是固若金湯。”

  羌廆話裡的意思很明確,匈奴人因為內部矛盾和發展策略的不確定,會不斷地攻擊長城防線,而咸陽如果不能在財政上給北疆以支持,那麼十萬北軍回鎮京師的希望也非常渺茫,北軍只能靠人數優勢來確保長城防線的穩固了。

  始皇帝等人聽到這話不禁暗自冷笑。長城防線假若被匈奴人突破,武烈王和那些北軍統率們還有好日子過?但現在的問題上,中央財政無法支持北疆戰事,那假如長城防線被匈奴人突破,始皇帝和中央也要承擔連帶責任,所以只能退一步,放棄十萬北軍回鎮京師的想法,繼續給北疆以最大的財力支持,承認自己在這一輪博弈中的失敗。

  蒙武不能不說話了,目前情況下,北軍不但要守住長城防線,還要確保北疆邊郡的穩定,所以,請武烈王即刻趕赴離石要塞的北軍大行轅,行使北軍統率職責,力挽狂瀾。

  解鈴還須繫鈴人,無論是咸陽政局還是北疆局勢,關鍵人物都是武烈王,現在只有請武烈王親自坐鎮北疆,先把當前北疆危局解決了再說。

  張唐和羌廆不知道寶鼎的真實想法,沒有表示支持。

  始皇帝和李斯、蒙嘉等待寶鼎的決策。

  “我馬上趕赴北疆。”寶鼎斷然說道。

  “十萬北軍將以最快速度回鎮京師。”

  寶鼎這句話一出口,始皇帝和李斯、蒙嘉頓時鬆了一口氣。寶鼎的這個決策不容易,雖然這足以說明北疆當前危機不是寶鼎給咸陽宮設下的圈套,但肯定是北軍統率們不願意遵從咸陽命令抽調十萬北軍回京,所以才利用匈奴人的入侵向咸陽施壓。

  “武烈王,匈奴人兩路攻擊,我長城防線岌岌可危。”張唐當即反對,“在戰事最為緊張之刻,把十萬北軍主力調離長城防線,甚為不妥。請武烈王三思。”

  “咸陽拿不出足夠多的錢糧。”寶鼎說道,“依靠北疆自身能力也無法供養三十萬北軍,所以,若想確保長城防線,首要之務就是削減鎮戍軍隊,大量調用邊郡地方軍。”

  邊郡青壯要守護自己的家園,其士氣高昂,其次,臨時征發的兵役,其士卒要自己解決一部分口糧衣物和馬匹武器。寶鼎的目的很簡單,用地方軍代替正規軍,用北疆人鎮戍北疆,用北疆人的財富來填補中央財政投入的不足。

  始皇帝當即贊同,同意寶鼎大量征伐邊郡兵役進行作戰。

  羌廆望著寶鼎,目露憂色。雖然寶鼎的計策可以實施,但寶鼎若想說服王賁、司馬尚、辛勝和李信等北軍統率,從北疆抽調十萬主力回鎮京師,難度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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