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大秦帝國風雲錄 作者:猛子(連載中)

 
rufh1234 2010-10-27 09:53: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9 264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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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最強烈的欲.望

  武烈侯指揮北疆大軍獲得歷下大捷,摧毀齊軍主力,包圍臨淄城的消息在本年度的最後一天傳到咸陽,咸陽一片歡騰,新年後更是舉城歡慶,但咸陽宮的氣氛卻十分緊張,秦王政和內廷近侍大臣通宵達旦地分析和推衍中土局勢的發展,數次召集在京的中樞大臣們就統一進程等諸多國事進行商討。

  商討的重點不是統一進程的速度越來越快,也不是大秦距離中土統一已經近在咫尺,而是武烈侯強大的實力對咸陽所造成的威脅,由此帶來的一系列影響將對中土統一造成何種未知的傷害。

  以咸陽在戰前的預測,武烈侯此次要與齊國打一場硬仗,北疆大軍的實力將受到損耗,這有利於咸陽遏制武烈侯實力的膨脹,有效緩減北疆對咸陽的威脅,然而事與願違,武烈侯竟然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了齊國,再次創造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奇蹟。

  由此帶來的後果是,武烈侯在控制了北方邊郡後,又可以輕而易舉地控制山東,而夾在其中的河北屬於老秦人的勢力範圍。想像一下,假如武烈侯和老秦人在此刻聯手向咸陽施壓,要求分封功臣,咸陽拿什麼阻止?

  當然,武烈侯在離石會面的時候,已經向秦王政做出了承諾,但他現在是否信守承諾?秦王政沒有任何把握,只能加大對功臣們的封賞力度,在某些國策上進行調整,以此來贏得武烈侯的好感,希望武烈侯能以大秦為重,堅持中土統一的政治理念,與咸陽在國策變革的方向上始終保持一致。

  秦王政急書武烈侯,一邊恭賀其在山東戰場上所獲得的勝利,一邊隱晦地試探他對山東鎮戍的意見。

  與此同時,王翦也在得到秦軍包圍臨淄的消息後,馬上急書武烈侯表示恭賀。

  王翦在書信中徵詢寶鼎對中原戰局的最新看法,並就戰局的發展委婉地表述了自己的觀點。

  王翦認為,秦軍在歷下摧毀齊軍主力,包圍臨淄後,齊國敗亡在即,中原戰局的發展對大秦十分有利,為此他建議,北疆軍馬上轉戰淮北戰場,與中原軍東西夾擊,擊敗楚國的淮北軍隊,直殺壽春。目標是攻克壽春,大秦兵鋒直指江淮,飲馬大江。

  北疆軍至今還沒有拿下臨淄,也還沒有攻克琅琊、膠東和東萊,齊國超過半數的疆土還控制在齊人手上,而北疆軍南下前武烈侯曾明確說過,北疆軍只有兩個月的作戰時間,之後北疆軍必須返回北疆,也就是說,北疆軍在山東作戰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武烈侯堅持中原決戰的最終目標是吞滅齊國,而不包括攻佔楚國的淮北甚至渡淮攻克楚都壽春,那麼,局勢發展到現在,武烈侯是否還會堅持既定的攻擊策略?

  王翦不知道寶鼎在離石會面的時候已經向秦王政承諾堅決反對功臣分封,這一承諾事實上也就這兄弟兩人知道,但從寶鼎所堅持的國策變革策略來看,寶鼎在堅決推行王子分封的同時,也從來沒有明確的公開的反對功臣分封。

  王翦、公子騰等人在洛陽軍議的時候,曾就咸陽宮限制封國一事提出過異議,這其實就是試探寶鼎在功臣分封一事上的態度,寶鼎當時的態度是支持增加封國的數量,王翦和公子騰因此判斷寶鼎極有可能在時機合適的時候,以武力脅迫咸陽進行功臣分封。

  當然,這只是他們的估猜,而寶鼎指使甘羅蓄意挑起事端打擊關中熊氏,決心要掌控司空府,竭盡全力進行直道修築後,寶鼎不遺餘力地拓展北疆實力的圖謀已經清楚地表現出他要在北疆稱霸的野心,這無疑進一步肯定了他們的估猜。

  以上終究還是判斷,王翦必須知道寶鼎在功臣分封一事上的真實態度,所以他寫了這份信,提出了新的攻擊策略,希望寶鼎能帶著北疆軍轉戰淮北戰場,攻佔淮北,奪取壽春,把這場決戰的目標延伸到楚國,這樣寶鼎不但可以藉機留在中原,從容佈局,掌控山東,還能幫助老秦人橫掃兩淮,為渡江作戰做好準備。老秦人一旦建下顯赫功勛,又控制了兩淮之地,那麼他們與寶鼎聯手威逼咸陽,足以迫使咸陽在山東和兩淮建立新的封國。

  封國只能由王子掌領,目前公子扶蘇、公子高、公子將閭各領一封國,而公子嶠出鎮地方不久,功勛不足,假如同時建兩個封國,那咸陽宮還要派出一個寸功未立的王子,但這兩個王子都沒有資格領封國,這是秦王政只有一個選擇,修改律法,讓寸功未立的王子也能領封國。

  如果律法如此改動,秦王政就違背了大秦的“法治”原則。“法治”原則一旦被推翻,等於“法治”的堤壩就轟然崩潰,接下來,咸陽宮和功臣之間的矛盾會驟然激烈,像武烈侯公子寶鼎、武成侯王翦這樣的功臣們必然會對抗中央,形勢急轉直下,其最終的結果就是秦王政和咸陽宮妥協,分封功臣。

  這一謀劃能否實現,完全依賴於寶鼎在功臣分封一事上的態度,假如寶鼎拒絕了王翦的建議,那麼王翦就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寶鼎在離石會面中與秦王政做出了不利於大貴族大功臣利益的妥協。

  寶鼎為什麼在最關鍵的時刻在最關鍵的利益問題上與大貴族大功臣們產生嚴重分歧?難道寶鼎不希望得到分封,稱霸一方?顯然寶鼎另有謀劃。從北疆目前的局勢來看,寶鼎要發展北疆,要拓展自己的實力,但依賴於咸陽的財賦支持,因此他受到了咸陽的箝制,目前不具備在北疆割據稱霸的實力,他需要更多的時間進行佈局。

  這樣一看就清楚了,寶鼎的目的很明確,挑起咸陽宮和功臣、中央和地方的矛盾,拖延統一的進程。功臣和地方的勢力越大,秦王政和咸陽宮就越是依賴於寶鼎的北疆武力,對北疆越是支持,北疆發展就越快,寶鼎的實力就不斷膨脹。等到某一天,寶鼎認為自己的實力可以割據稱霸了,那麼他就會倒戈一擊,於是一切水到渠成,功臣分封,再建諸侯。

  新年後,寶鼎先是接到了王翦的書信,接著又接到了秦王政的書信。

  寶鼎沒有多加考慮,回信王翦,委婉拒絕了他的建議。目前戍守北疆數千里防線的鎮戍軍只有十六萬,其中只有一半是主力軍隊,這導致北疆防守力量非常薄弱,而南下作戰的北疆將士大部分出自北方邊郡,其中至少有兩個軍的將士來自樓煩等北疆諸種部落,這些將士遠離故土,短暫作戰可以,但長期作戰必然會帶來一系列問題,甚至危及到軍心和士氣,所以一個月後,北疆軍一定要攻克臨淄,然後便帶著戰利品火速返回北疆。

  寶鼎在信中告訴王翦,決戰之後,齊國已經滅亡,關東六個諸侯國只剩下楚國了,楚國不足為慮。雖然楚國有淮河和大江兩道天險,易守難攻,但大秦對楚國已經形成了包圍,擊殺楚國不過是時間問題。

  大秦在過去的幾年裡勢如破竹,連滅韓魏趙燕齊五國,疆域飛速擴大,但大秦是否實際控制了這些疆域?是否穩定了這些疆域?是否收服了這些疆域的民心?大秦的各種政策是否在這些疆域得到推廣和實施?關東五國的民眾是否知曉和認同了大秦的這些政策,並逐漸接受大秦的統治和中土大一統的事實?

  寶鼎認為大秦在統一了大河流域之後,有必要減慢統一進程的速度,先把大河流域的廣袤疆土穩定下來,讓關東民眾有喘息的時間,讓他們切實體會到大秦的統治帶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利益,讓他們看到統一的好處。

  大河流域的穩固將給大秦帶來國力上的飛速增漲,而財賦的增長將大大推進大秦武力的增長。大秦越來越強大,而楚國越來越弱,雙方實力此消彼長,楚國還能支撐多久?

  寶鼎把決戰之後中土局勢的變化和自己對統一進程的看法也寫在了回覆秦王政的信中。

  寶鼎明確告訴秦王政,山東的鎮戍交給公子扶蘇,蒙氏和馮氏將輔佐公子扶蘇穩固山東,以山東的穩固來保證中央對中原的控制。至於兩淮戰場,還是盡數託付於王翦老將軍為上策,未來攻楚大戰的重任也只有老秦人才能承擔。

  接著寶鼎對東南鎮戍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考慮到南征滅楚還需要數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東南局勢的發展至關重要。寶鼎為此懇求秦王政,調章邯鎮戍江南,調楊端和為西南遠征軍的統率,也就是說,寶鼎在統一之前,要控制東南局勢的發展,要把江南的控制權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從而確保東南局勢按照自己的設想逐步推進。

  王翦接到寶鼎的回信,心情極度惡劣。

  他召集中原各軍統率,把王賁、麃浚、馮毋擇和李信都請到了中軍大帳,把寶鼎的書信給他們一一傳閱。

  將軍們對分封的渴望非常強烈,尤其隨著中土統一的來臨,這種渴望正在演變為野心,而這種野心不分派系,只要是功勛顯赫之輩,無不夢想,但武烈侯端起一盆冷水,狠狠地潑在了他們的頭上,讓他們透心涼。

  武烈侯不想分封?不想做一方諸侯?不想稱霸中土?這是不可能的事。這世上沒有聖人,聖人都是杜撰出來的幻覺,是失敗者的一種自我慰籍。武烈侯不是聖人,他從赤手空拳走出北疆到現在,所謀取的都是利益,而且都是大利益。

  那麼武烈侯為什麼在分封唾手可得的時候放棄了?

  王翦不說,他請將軍們自己去尋找答案。

  這些將軍們無一不是出自豪門大族,對當前的咸陽政局都有著深刻的認識,他們經過一番深思後,唯一得到的答案就是武烈侯要做吞噬中土的“漁翁”。

  當秦王政和咸陽宮為了中央集權,與豪門貴族和地方勢力打得兩敗俱傷之後,出面收拾殘局的就是武烈侯,而那時候的武烈侯擁有一個強大的北疆,擁有一支幾十萬人的強悍軍隊,無論是秦王政和咸陽宮,還是豪門貴族和地方勢力,都不是他的對手,都將被他所吞噬,然後,這天下就是武烈侯的天下。

  幾天後,王翦再一次召集諸軍統率,做出了與項燕決戰的決策。

  現在楚國應該得到了武烈侯帶著北疆大軍殺進齊國,齊國遭到致命打擊敗亡在即的消息,這個消息對楚國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壽春必然驚惶失措,楚軍上下更是人心惶惶。

  楚國這時候最怕什麼?當然是害怕武烈侯在攻克臨淄後,率大軍進入淮北戰場,與中原秦軍聯手渡淮作戰。武烈侯進入淮北戰場的可能性有多大?對楚國來說,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無須懷疑。既然武烈侯肯定要進入淮北戰場,那麼楚國會拿出何種對策?退守淮河,力保壽春。

  這樣戰局的發展就一目瞭然了,項燕和淮北的楚軍主力不會再打了,再打就被中原秦軍拖住了,那等於給武烈侯南下淮北贏得了足夠的時間,所以項燕要帶著淮北楚軍逐漸後撤。

  這就是中原秦軍發動決戰,給予項燕和淮北楚軍致命一擊的最好機會。假如等到武烈侯拿下臨淄,帶著北疆軍撤離了,那戰機也就消失了。

  王翦需要這場決戰,以便殺過淮河,為盡快渡江作戰消滅楚國打下基礎。只有消滅楚國,以老秦人為首的功臣們贏得了顯赫功勛,控制了江淮和江東,功臣們才有本錢和咸陽對抗,才有可能逼迫咸陽建立更多的封國,才有機會挑起秦王政和武烈侯、中央和北疆之間的爭鬥。

  武烈侯想做“漁翁”?武烈侯做了“漁翁”,功臣們豈不陷入被動?所以,功臣們要做“漁翁”,而讓武烈侯和秦王政這兩頭老虎去打個頭破血流。

  王翦的決策贏得了將軍們的一致支持,不分派系,絕對支持,上下齊心。

  秦王政看到寶鼎的回信,心中的不安減去了幾分。

  在中樞議事上,秦王政做出決策,武烈侯和北疆軍拿下臨淄後,馬上返回北疆,山東鎮戍由公子扶蘇負責,蒙武輔佐。

  這一決策在中樞大臣們中間引起了強烈反應。很明顯,秦王政和武烈侯在分封一事上達成了約定,武烈侯為了贏得咸陽的財賦支持發展北疆,向秦王政做出了妥協,幫助秦王政壓制功臣,反對功臣分封。

  頓時各種聲音充斥了秦王政的雙耳。

  馮劫、蒙嘉等關東系大臣馬上警告秦王政,武烈侯不會放棄分封,這是他的以退為進之策,幾年後等到北疆實力強橫了,秦王政和功臣、中央和地方因為矛盾激烈而打得兩敗俱傷之際,也就是武烈侯出手之時。所以他們的建議是,命令武烈侯繼續南下攻打楚國,加快統一進程的速度,借此機會消耗武烈侯的實力。

  隗狀、王綰、公子騰、公子豹等大臣也建議秦王政把統一大戰繼續下去,一鼓作氣消滅楚國,完成統一大業。

  秦王政不為所動。他的心裡非常清楚,繼續攻打楚國,不要說咸陽的財賦支撐不了,更嚴重的是,中央會迅速失去對地方的控制,封國建立得越多,也就意味著距離功臣分封越近,這是秦王政絕對不能接受的事。

  秦王政面臨著巨大的壓力,不是中樞一致要求南征滅楚,而是朝野內外的功臣們對“分封”的強烈慾望,這種慾望讓秦王政有一種無力抵禦之感,如果沒有武烈侯的支持,沒有茅焦、李斯、周青臣這些來自寒門的法家大臣們的支持,秦王政相信自己肯定支撐不住。

  秦王政沒有理由直接反對中樞的決策,他只能以武烈侯堅持要在兩個月後返回北疆為藉口,設法拖延,只要拖到武烈侯帶著北疆軍撤軍了,那麼中樞的這一決策也就失去了實施的可能。

  中樞大臣們看到秦王政久拖不決,於是又要求秦王政在山東建封國。這個理由很充足,山東距離咸陽太遠,而山東形勢能否迅速穩定下來不但直接關係到中原的穩定,還直接關係到南征滅楚。假如山東的齊人不停地叛亂,中原總是面臨危機,那秦軍又如何南下攻楚?

  秦王政同樣沒有理由拒絕。燕南建封國了,代北和江南也建封國了,相比起來,山東更重要,更應該建封國。

  秦王政以齊國尚未滅亡為藉口,同樣拖延不決。

  正月中,楊端和率軍攻克即墨。接著辛勝去打東萊,而主力則南下打琅琊。

  正月中,蒙武、章邯、曝布猛攻莒城。齊太子安和魏王咎抵擋不住,逃亡琅琊城。

  正月下,楊端和與蒙武南北夾擊琅琊城。太子安和魏王咎無奈之下,只好棄城而逃,帶著近萬軍隊乘船逃亡楚國。

  這段時間裡,齊國相後勝試圖與武烈侯談判,但被武烈侯拒絕了。武烈侯只有一句話,投降,否則血屠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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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咆哮洪峰

  楚國接到秦軍殺進齊國,在歷下擊敗齊國主力大軍的消息已經是新年之後了。

  這個消息是從齊國琅琊傳到楚國彭城的,而且是齊太子安和魏王咎親自送來的消息,他們向楚國求援,希望楚國馬上增援琅琊,與齊軍聯手抵禦秦軍的攻擊。

  彭城守將一邊急報京都壽春和平輿戰場的項燕,一邊全力備戰,並派人急赴琅琊確認消息的真假。

  很快,有消息從琅琊傳回,開陽城被秦軍攻陷,秦人切斷了齊國琅琊和楚國泗水郡之間的聯繫,現楚國已無法北上增援,而齊人也無法從陸路逃亡楚國。

  這時候秦軍故意放出消息,說武烈侯帶著三十萬北疆軍南下攻齊,一路勢如破竹,先在大河圍殲齊北都軍隊,接著在歷下城全殲齊太子安所率的二十多萬齊軍主力,現正在圍攻齊都臨淄,齊國傾覆在即。

  壽春震驚,楚國君臣難以相信,休養生息了四十年的齊國,貌似雄風不減當年的齊國,竟然如此不堪一擊,竟然被秦軍摧枯拉朽一般擊毀了,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好在齊國曾經遭受過一次差點亡國的苦難,那一次他們頑強堅持了下來,或許這一次齊國也同樣可以堅持下來,所以壽春的楚國君臣們經過商討之後,決定先穩住淮北局勢,全力加固淮河防線,然後耐心等待局勢的發展。

  假如秦軍拿不下臨淄,陷在了山東戰場,齊人在秦軍狂風暴雨一般的攻擊下堅持了下來,雙方轉入長期的僵持之戰,那楚國就可以乘機在淮北戰場上主動攻擊,以配合齊人的衛國大戰。反之,假如齊人外強中乾,轉眼就被秦軍吞噬了,那麼中土局勢就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中土局勢就此走向了秦楚抗衡的時代。秦強楚弱,楚國若想維持對峙局面,首要之務是守住兩淮,假如兩淮守不住,那最起碼要守住大江,否則楚國就完了。

  項燕和壽春的看法一致,淮北的戰不能打了,楚軍要做好死守淮河的準備。武烈侯一旦摧毀了齊國,其北疆大軍必然蜂擁而下,以楚國目前的兩淮兵力,恐怕擋不住秦人的瘋狂攻擊。

  項燕焦慮不安,楚軍統率們更是忐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東戰場上,都在等待著從山東傳來的最新消息。

  正月下,各種消息滿天飛,最新傳聞是秦軍攻克了臨淄,武烈侯帶著北疆軍正急速南下,馬上就要殺到淮北戰場了。

  這個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做為楚國的上柱國,楚軍的最高統率,淮北戰場的總指揮,項燕都必須做出策略上的改變,不能繼續這樣被動地等待下去。

  正月底,項燕下令,大軍撤離平輿,放棄項城,在巨陽和寢城一線設陣阻擊。巨陽距離壽春兩百餘里,一旦武烈侯帶著北疆軍殺進淮北,楚軍可以迅速撤過淮河,力保壽春不失。

  王翦派人散佈假消息,就是為了動搖楚軍軍心,誘使楚軍主動撤離,只要楚軍一撤,士氣必然低落,秦軍就能取得決戰的優勢。

  秦軍在平輿士氣高昂,將士們蓄勢待發,就等著攻擊命令了。

  楚軍剛剛後撤,王翦就下令全線攻擊,王賁、麃浚、馮毋擇和李信各帶一軍,瘋狂撲上。

  項燕當然有準備,就地列陣,指揮楚韓聯軍與秦軍奮力廝殺。

  這一仗從日中開始,一直殺到黃昏,雙方旗鼓相當,殺得血流成河,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韓王越和他所統率的韓軍為了減少損失保存實力,竟然佯裝不敵,詐敗而走。韓軍一敗,楚軍的戰陣頓時被秦軍撕開了缺口。

  楚軍將士對當前局勢的悲觀、對秦軍的懼怕心理,隨著韓軍的敗走,隨著戰局向不利於己方的方向發展,迅速影響到士氣,而士氣的急劇喪失給了楚軍致命一擊。

  暮色降臨之際,楚軍全線潰敗。秦軍士氣如虹,將士們氣吞如虎,無不以一當十,奮勇當先,殺得酣暢淋漓。

  黑夜就像一頭張口血盆大口的猛獸,無限制地增加了楚軍將士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在戰敗之後終於演變為心理上的徹底崩潰,楚軍肝膽俱裂,狼奔豕突,大敗而逃。

  王翦下令,各軍再接再勵,宜將剩勇追窮寇,殺,一直殺到天明為止。

  平輿大捷,王翦擊敗了項燕,秦軍殲敵近十萬,把項燕的淮北主力幾乎一掃而光。

  項燕帶著殘兵敗將一直逃到淮河岸邊才停了下來。

  王翦命令主力向壽春推進,一鼓作氣打過淮河,包圍壽春。

  壽春震動。楚王負芻和屈無諸、景纓、項燕等大臣緊急商議後,斷然決定撤離壽春。第二天楚王負芻和屈無諸、景纓就帶著中央諸府官員火速撤往江東丹陽。壽春迅速陷入混亂,貴族富豪們開始了大撤離。

  項燕命令彭城守軍放棄彭城,撤到淮河防線堅守,又命令淮南軍隊全部進入淮河防線,誓死包圍京都。

  二月初,王翦帶著大軍抵達淮河北岸,下令徵集船隻,準備渡淮作戰。

  王翦再次書告武烈侯,懇請武烈侯以大秦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率軍南下作戰,迅速完成統一大業。

  平輿大捷的消息迅速傳到山東戰場。

  寶鼎頗為感嘆。王翦終究是一代名將,他還是在淮北戰場上擊敗了項燕,王翦的人生軌跡並沒有因為歷史的改變而發生太大的變化,不出意外的話,王翦將率軍渡淮,攻克壽春,然後飲馬大江。

  寶鼎有心拖延中土統一的進程,給咸陽以足夠的時間來穩定所佔領的疆域,最大程度地控制地方,但現在看來可能性比較小。王翦也罷,戰場上的諸軍統率們也罷,包括咸陽朝堂上的很多大臣們也是一樣,他們就是要以最快速度統一中土,迅速控制地方,發展地方勢力,然後與中央形成對抗,迫使中央在分封上做出讓步。

  寶鼎也深切感受到了豪門貴族對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的攫取慾望,功臣們對分封諸侯的強烈期盼,這種感受隨著統一進程的加快越來越明顯,壓力也越來越大。

  寶鼎可以想像到秦王政和他的追隨者們現在的艱難處境,由此也可以理解歷史上秦王政為什麼在統一之後,把王翦、王賁、楊端和、羌廆、蒙武、馮毋擇、李信等統一功臣統統棄置不用,而是讓屠睢、任囂、趙陀這些年輕將領去率軍南征,幾年後又讓蒙恬、王離等年輕將領去率軍北伐。說到底,秦王政只有通過壓制功臣的手段來控制軍隊,通過控制軍隊,讓這些軍隊去南征北伐增強中央的權威,以此來幫助中央強制推行高度的中央集權,而這一手段帶來的弊端就是秦王政喪失了豪門貴族的支持,喪失了功臣們的擁戴,結果動搖了大秦的根基,親手摧毀了一個龐大的新生帝國。

  寶鼎已經改變了歷史。當初他在立志拯救帝國的時候,拿出了三個策略,一個是把公子扶蘇推上儲君之位,一個是自己控制北疆軍隊,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就是引導國策變革向偏離高度中央集權制的方向發展,而其中的核心策略就是實施郡國製。

  現在這三個策略基本實現,但結果與寶鼎的預想差距很大,他錯誤地估計了豪門貴族對分封的強烈慾望,而這一慾望直接導致中土在統一之後馬上面臨著再一次分裂的危機。

  歷史上秦王政以雷霆手段強行鎮制豪門貴族,把他們的分封慾望徹底擊碎,但現在寶鼎卻在“法治”的堤壩上打開了一個缺口,而這個缺口正在不停地擴大,等到哪一天洪峰襲來,一個浪頭摧毀堤壩,大秦也就不可避免地走上分裂之路。

  秦王政和寶鼎的離石會面,其妥協背後的根本目的就是維持“法治”的堤壩,但兩者對中土在經曆數百年的戰亂迎來統一之際所造成的驚天“洪峰”認識迥異,秦王政認為加固堤壩就行了,堅決堵住洪峰的衝擊,而寶鼎則認為堵不如疏,所以他要在堤壩上開一道口子,先洩洪,先緩解國內的激烈矛盾,等到洪峰來了,增大洩洪力度,從而保住“法治”這道堤壩。

  這種政治理念上的迥異造成雙方在國策上的分歧。秦王政要堅決堵住洪水,堤壩背後的權力和財富都要盡數收入囊中,也就是權力和財富上的高度集中,而寶鼎卻是在堤壩上開一道口子洩洪,把堤壩背後的權力和財富讓渡於民,有效緩解中土各階層在權力和財富爭奪上的激烈矛盾。

  形勢發展到這一步,豪門貴族對分封的慾望越來越強烈,中央對地方的控制隨著統一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弱,這時候中土政治上的分封“洪峰”正在形成,大秦“法治”的堤壩正要經受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而秦王政和寶鼎在政治理念上的爭執和國策上的分歧也到了一決勝負的時候。

  “洪峰”鋪天蓋地而來,“法治”堤壩上的缺口太小,洩洪力度太弱,堤壩岌岌可危,此刻秦王政是“堵”還是“疏”?

  秦王政還是要“堵”,堅決封堵,所以他堅決反對建立更多的封國以阻御“分封”,堅決反對在爵秩等級制上、在世襲制度上做出更大的變革以阻御功臣們對權力和財富的過度攫取,堅決反對在土地制度上、賦稅制度上做出顛覆性的變革以阻止中央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向普羅大眾做出傾斜。

  寶鼎則要堅持在“法治”的堤壩上開鑿更多的缺口以增加洩洪量,以最大程度地緩解國內最主要的最突出的矛盾,也就是妥善劃分大秦各階層在權力和財富上的再分配比例。分封諸侯、重建世襲,增加爵秩等級,變革土地、賦稅等財經制度,等等,都是權力和財富再分配中的措施之一,這些措施直接關係到大秦各階層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所佔據的比例,只要這個比例適當,可以滿足各階層的需要,那麼國內最主要最突出的矛盾自然就會得以緩解,帝國也就會必然走向穩定和發展。

  所以秦王政感受到巨大的壓力,寶鼎也感受到巨大的壓力,在如何面對咆哮而來的政治“洪峰”上,在如何有效解決國內最主要最突出的矛盾上,兩者既互相妥協、互相支持,又互相鬥爭,未來存在著無數的不確定性。

  寶鼎在思考,他必須盡快拿出一個有效緩解國內激烈矛盾的妥善解決辦法。

  二月上,公子扶蘇與齊國相後勝開始談判。公子扶蘇把當前局勢的發展,把山東戰場和淮北戰場的最新戰況詳細告訴了後勝,然後帶著後勝與齊軍被俘將軍,還有投降的郡縣官吏們見了一面。

  公子扶蘇最後警告後勝,給臨淄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後必須投降,否則秦軍就要攻城了。

  假如楚軍沒有戰敗於淮北,假如太子安和魏王咎沒有逃離琅琊,齊人或許還抱著一絲僥倖的心理,但現在齊人沒有任何轉敗為勝的可能,徹底絕望。

  三天後,齊王建投降,齊國敗亡。

  平輿大捷,王翦率領秦軍橫掃淮北,中原決戰以秦軍的全面勝利而結束。

  統一就在眼前,咸陽沸騰了,隗狀、王綰等公卿大臣們一致請奏,請武烈侯馬上率軍南下,與王翦聯手渡淮,吞滅中土最後一個諸侯國,完成統一大業。

  秦軍在戰場上勢不可擋,秦軍在短短時間內攻佔了大量的疆土,如果秦軍馬上傾盡全力南下作戰,那麼這些新佔領的疆土如何鎮戍?當然是建封國。

  公卿大臣們聯名上奏,建議秦王政在山東、淮北各建封國。

  依照大秦律,唯有王子可以領封國,而領封國的王子必須是封君,而封君爵要靠軍功來獲取。公子嶠雖然出鎮江陵,但至今沒有建功,而另外一個可以出鎮地方的王子公子驤至今還待在咸陽,寸功未立,都不符合領封國的資格。

  公卿大臣們再奏,拿出兩個建議,一是修改律法,讓王子先領封國,然後再建功封君,其次就是擴大分封,讓封君宗室領封國。其實這兩個建議的目的都是一樣,都是要修改律法,要擴大分封。

  其中第二個建議給秦王政和咸陽宮施加了巨大壓力。當今封君宗室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武烈侯公子寶鼎。公卿大臣們聯名上奏,齊心協力要讓公子寶鼎領封國,決心要擴大分封,秦王政和咸陽宮怎麼辦?

  秦王政無法保持沉默。

  他公開表示,先解決第一個奏議,也就是請武烈侯率軍南下作戰。如果武烈侯不願意南下,那麼南征楚國之議必然擱置。以咸陽目前的財賦,以王翦的中原軍和麃公的東南軍的實力,即便暫時殺過了淮河,攻佔了壽春,橫掃了江淮大地,也不具備渡江作戰的條件。

  假如第一個奏議沒有成功,武烈侯率軍返回北疆,王翦止步於淮河,那麼咸陽也就贏得了穩定山東和淮北的時間,如此一來,大臣們的第二個奏議也就失去了實施的前提,擴大分封之議也就不得不中止。

  秦王政十萬火急書告武烈侯,徵詢南征之策。

  與此同時,公卿大臣們的書信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傳送山東,隗狀、王綰、公子騰、馮劫這四位代表大秦四大勢力的上公大臣同時書告武烈侯,懇請他南下作戰,迅速完成統一大業,而做為交換就是公卿大臣們聯手把武烈侯推到大秦第一諸侯的位置上。

  寶鼎的擔心變成了現實,他親手在大秦法治的堤壩上掘開了一道口子,而這道口子不但讓洪水洶湧而出,也讓一股滔滔洪峰從上游咆哮而至。

  寶鼎毫不猶豫,回書王翦,斷然拒絕南下作戰。

  寶鼎急告蒙武,馬上率主力趕赴臨淄,接管山東鎮戍之重任。

  寶鼎急令北疆各軍統率,自接到命令之刻起,帶上戰利品,火速返回北疆。

  寶鼎擔心咸陽的政局變化傳到山東後,會引起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他在接到秦王政書信的當天晚上,急召公子扶蘇,說北疆有變,自己必須急速返回。

  第二天清晨,寶鼎帶著太傅府官員和司馬尚的代北精騎風馳電掣一般離開了臨淄,日夜兼程趕赴北疆。

  寶鼎回書秦王政,我已日夜兼程返轉北疆,北疆諸軍正在陸續撤離山東。考慮到咸陽財賦困窘,山東、淮北局勢動盪,中原大軍久戰已疲,所以堅決反對渡淮作戰,更反對在這種情況下倉促進行南征。

  寶鼎回書諸位公卿大臣,大秦改郡縣製為郡國製,其根本目的是穩定中土,是維持中土的統一,而分封諸侯已經給中土帶來了數百年的分裂和戰亂,因此大秦絕不能重蹈覆轍,大秦絕不能再建諸侯。

  這是寶鼎第一次旗幟鮮明地反對分封諸侯,第一次公開支持秦王政阻擊公卿大臣們的擴大分封之議。

  秦王政寢食不安,夙夜難眠,他不知道寶鼎會不會背信棄義違背承諾,假如寶鼎違背諾言,借此機會分封諸侯,那後果不堪設想。終於,寶鼎的書信到了,但秦王政心神紊亂,甚至不敢去打開這封關係到大秦命運的信。

  周青臣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強自控制著慌亂的情緒,顫顫巍巍地打開了這封信。

  他看到第一行字,頓時狂喜,衝著惶惶不安的秦王政激動地叫了起來,“回去了,武烈侯回去了,回北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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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輕賦薄徭

  北疆軍在形勢一片大好,在統一大業唾手可得,在朝野上下一致呼籲舉兵南征,在楚國兵敗如山倒只要再給它雷霆一擊就可以消滅它的時候,北疆軍竟然調頭北上了,武烈侯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倒行逆施”,一時間指責聲四起,更有人在憤怒之下上書彈劾,怒斥武烈侯居心叵測,有割代北而霸中土之野心,更有甚者,在背後勢力的支持下,公然與武烈侯“翻臉”,建議秦王政和中樞為防患於未然,馬上剝奪武烈侯的兵權,將其徵召回京。

  秦王政冷眼旁觀,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事實證明武烈侯是大秦之鼎柱,絕對忠誠,絕對信諾,在未來帝國的發展方向上也與咸陽宮保持著絕對的一致,相反,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們卻是居心叵測。這一次中原決戰雖然勝利了,但假如沒有武烈侯給予咸陽宮堅決的支持,沒有武烈侯一力承擔了朝野上下施加的巨大壓力,咸陽宮最終必定在政治上失守,在國策上失敗,最終不得不走向分封諸侯之路,最終不得不再一次把中土推向分裂和戰亂的深淵。

  王翦和馮毋擇等中原大軍統率聯名上書,向秦王政請戰,詳細呈述兩淮局勢,要求馬上渡淮作戰,攻佔楚都壽春,飲馬大江。

  隗狀、王綰、公子騰、馮劫四位上公聯合中樞諸卿也紛紛請奏,極力主張大軍渡淮攻擊,以最快速度擊殺楚國,完成統一大業。

  面對朝野上下洶湧澎湃的“呼聲”,面對文武百官對統一大業的極度“渴望”,秦王政“勢單力孤”,無法直接拒絕,只能一邊藉口財賦嚴重不足、山東和淮北局勢動盪不安為由,設法拖延渡淮作戰的時間,一邊向北疆武烈侯“求援”,請他竭盡全力配合咸陽宮,阻止中原大軍的南征。

  統一是大勢所趨,南征是人心所向,秦人在中原決戰中的勝利讓他們看到了自己的強大,現在還有什麼可以阻止大秦一統中土?

  普羅大眾看到的是燦爛的未來;大秦將士看到的是輝煌的功績;唯有高居權力上層的貴族們才知道瓜分中土權力和財富的盛宴正在拉開帷幕。為了掠奪到更多的權力和財富,他們正使出渾身解數衝進宴會場,但秦王政和武烈侯就站在殿堂門口,他們要執掌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權,他們要給貴族們一一安排座次,這讓貴族們非常憤怒。中土統一是幾代人努力的結果,是貴族們用自己的血汗拚搏而來,他們有資格有權力在這場盛宴中饕餮(tao,tie)大餐,誰能阻止他們?

  中原決戰結束了,伴隨而來的是矛盾的尖銳化,因為激烈矛盾而造成的衝突正在醞釀之中,隨時都有可能爆發,這是權力核心層的共識,但誰也不願看到衝突的爆發,不想看到統一大業功虧一簣,所以大家都在努力,都在鬥爭,都在尋求妥協,都想在妥協中達到自己的目的。

  要妥協,要想達到自己的目的,首先就要對當前的政局有個清晰而正確的認識。

  咸陽政局在中原決戰前後發生了劇變。

  劇變從秦王政和武烈侯的離石會面開始,到武烈侯率北疆軍南下作戰,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齊國,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形勢的時候進入醞釀階段,接著武烈侯堅決拒絕南征滅楚,率軍返回北疆,就此把各方之間深藏的矛盾公開了,於是一場劇變轟然爆發。

  各方勢力間的矛盾在碰撞中猛烈爆發後,咸陽政局出現了一個顯著的變化,那就是武烈侯和北疆武力做為朝堂上的第三股勢力“橫空出世”。

  秦王政和咸陽宮擁有至高無上的王權,豪門貴族包括他們所控制地方勢力則構成了大秦最為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武烈侯和北疆武力本來屬於這個既得利益集團,但在中原決戰後,它們與這個既得利益集團決裂了,它們有自己的利益訴求,於是它們自成一系。

  大秦還沒有完成統一,但大秦的政局卻演變為三足鼎立之勢,這恐怕是大多數貴族們在大戰之前沒有想到的事。大秦政局由兩強相爭變成三足鼎立,最直接的好處就是因兩強相爭而帶來的激烈矛盾和衝突因此得到了緩解。

  大戰後,本來是秦王政和豪門貴族們因為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而發生了激烈衝突,但現在武烈侯和北疆武力橫空出世,形勢也就陡然一變,變成了武烈侯和豪門貴族們為了爭奪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大打出手,秦王政和豪門貴族之間的衝突因此而得以緩和,秦王政再次拿到了推進政局發展的主動權。

  大秦各方各勢力既然對當前的政局有了清晰的認識,既然不得不承認武烈侯和北疆武力做為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已經崛起於朝堂,具備了影響和干涉大秦政局的實力,那麼他們就不得不正視這一現實,繼而分析和推衍未來政局的發展,拿出自己的對策。

  武烈侯和北疆武力的政治訴求是什麼?利益追求是什麼?

  武烈侯利用自己執掌北疆軍政大權的機會,在北方邊郡實施了一系列新政,在短短時間內打造了一支強悍的北疆軍,而這支北疆軍在山東戰場上已經證明了它的強大武力。武烈侯用這個無堅不摧的武力告訴咸陽宮和豪門貴族,他崛起了,他擁有了割據稱霸的武力條件,但北疆太過貧瘠,他還缺乏財力條件,所以他需要修築直道,需要贏得秦王政和咸陽宮的財賦支持。假以時日,等到北疆的武力和財力都達到了稱霸的條件,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這是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擔心,也是豪門貴族對武烈侯和北疆武力的政治訴求和利益追求的認知。

  基於以上觀點,秦王政和咸陽宮在未來一段時間需要北疆武力來穩固和增加中央的權威,利用北疆武力來威懾和壓制豪門貴族,但同時也要限制北疆的發展,要利用中央的財賦始終箝制北疆,利用武烈侯和豪門貴族之間的矛盾挑起兩者的鬥爭,讓他們互相打擊對方,不斷地削弱兩者的實力。等到中土統一了,穩定了,中央逐漸控制了地方,中央集權制逐漸走向了正規,那麼接下來就可以解決武烈侯這個“隱患”了。

  豪門貴族認定武烈侯不是聖人,武烈侯的終極目標是分封諸侯割據稱霸,但北疆條件太差,武烈侯需要時間來發展北疆,需要時間來控制更多的地方勢力,而要做到這一點,都取決於中央給予北疆的財賦支持。

  中央給予北疆的財賦支持有個前提,那就是中土遲遲不能統一。

  中土統一進程延緩,中央就有時間穩定和恢復新佔領疆域,有時間從容佈局控制地方郡縣,就能迅速增強國力。國力增強了,財賦多了,中央就會給北疆更多的財賦支持,以維持和發展北疆的武力。北疆武力強大了,中央權威更大,那麼對豪門貴族的威懾也就更大。可以想像,在一個強大的中央的駕馭下,統一進程的最後階段可以一蹴而就,而豪門貴族對“分封”的追求會遭到沉重的打擊。

  豪門貴族當然不會束手就縛,不會任由秦王政和武烈侯聯手打擊他們,剝奪他們分封諸侯的機會,所以他們會向武烈侯妥協,讓北疆在未來一段時間獲得中央財賦的支持,但同時他們也會向秦王政妥協,聯手秦王政壓制武烈侯,遏制北疆實力的膨脹,從而挑起秦王政和武烈侯之間的矛盾。當這對兄弟針鋒相對拔劍相向的時候,秦王政必然向豪門貴族做出讓步。

  誰敢把武烈侯和北疆這個潛在的威脅、這頭吃人的猛虎一直豢養在身邊?只要武烈侯和北疆足夠強大了,強大到足以威脅到秦王政和中央安危的時候,秦王政必然要聯合豪門貴族一起剿殺武烈侯。這就是最好的機會,殺了武烈侯,摧毀北疆武力,豪門貴族不但在統一大業中建功,還在維護中央權威和大秦統一中建功,於是豪門貴族必然會獲得自己所需要的利益,夢想成真。

  大秦的豪門貴族們以迅速統一中土為藉口,聯手向秦王政施壓,說白了就是逼迫武烈侯“出手”,看看武烈侯如何選擇。

  豪門貴族從武烈侯的選擇中就可以判斷出未來大秦政局的發展方向,由此各方勢力也就能拿出合適的對策。

  武烈侯上奏咸陽。

  這是武烈侯率北疆軍返回北疆後,第一次以奏章的形式正式向咸陽表明自己對未來中土大勢的看法。

  武烈侯在奏章中第一個闡述的問題就是中土的統一。

  統一的目的是什麼?是結束中土的分裂,是結束中土的戰亂,是創造一個和平富強的新中土,是創建一個嶄新的強大的新帝國。

  那麼在統一過程中,到底是吞併六國一統四海重要,還是穩固疆土安撫普羅大眾重要?

  荀子在《王制》中說,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中土的普羅大眾飽受了數百年戰亂的苦難,到今天已經是不堪重負。大秦的國民也是一樣。假如以桓齮將軍在漳水河長城擊殺十萬趙軍做為統一大戰的開始,那麼至今統一大戰已經打了十二年,這十二年裡,大秦國民付出了多少?大秦國民還能承受多少?

  當統一大戰進行到今天,當大秦的軍隊已經在北方抵達大黑河、在南方抵達淮河的時候,當大秦已經吞併關東五國幾乎把整個中土併入大秦版圖的時候,大秦的國力已經損耗到了極限,大秦的國民已經不堪承受,中土的蒼生已經難以為繼,這時候,大秦需要的不是渡淮作戰一鼓作氣擊滅楚國完成統一大業,而是停下統一的腳步,讓大秦的國民、讓中土的蒼生喘一口氣,讓剛剛吞併了關東五國佔據了大片疆土的新大秦恢復一下國力。

  想像一下,吞併了關東五國疆土的新大秦在休養生息幾年後,其國力將發展到何種高度?大秦的國人將在幾年後獲得怎樣強壯的身軀?中土的蒼生將對給予他們生命和希望的新大秦以何種忠誠?如此強大的新大秦,新帝國,在幾年後的最後的統一戰爭中,將爆發出何等可怕的威力?

  總而言之一句話,大秦如其現在拖著一副傷痕纍纍的身軀,拿出最後一絲力氣,冒著隨時會崩潰的危險,去打負隅頑抗的楚國,倒不如把傷口養好,把身體養結實,把自家的家園建設得固若金湯,然後再去打楚國。這兩種策略對大秦的未來,對中土蒼生的未來,其利弊得失,一目瞭然。

  武烈侯在奏章中詳盡闡述的第二個問題就是“休養生息”之策。

  大秦的統一大業基本上完成了,楚國根本阻止不了大秦統一中土的步伐,楚國試圖隔江對峙與大秦鼎足而立不過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在未來幾年,大秦要以舉國之力,要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去建設一個嶄新的帝國。

  中土自周武王分土地建諸侯以來,歷經八百餘年的分裂和戰亂,一代代的中土蒼生飽受苦難。今日大秦統一中土,以戰爭來結束分裂和戰亂只是第一步,也是最容易的一步,而接下來大秦將面臨前所未有的考驗,如何治理中土,如何建設新帝國,如何讓中土蒼生從此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實現他們夢中的樂土世界。

  武烈侯的休養生息原則就是“輕賦薄徭”。

  “輕賦薄徭”從字面上理解要歸結到賦稅徭役制度,但制度的變革牽一髮而動全身,尤其是關係到國之根本的賦稅制度,這一制度的變革首先涉及到大秦的財經制度,繼而又必然會影響到土地、兵制、刑法等一系列重大制度的改革,最終它將對大秦基本國策造成深遠的影響。

  一石激起千層浪,咸陽震動,文武百官陷入激烈爭論,秦王政和中樞大員們也是各執一詞,辯論不休。

  秦王政暗自高興。雖然武烈侯在離石要塞說了,他不再幹涉朝政,而此舉明顯違背了承諾,但秦王政無心追究,相反,他非常需要利用此事來轉移朝野上下的視線,轉移朝堂上的激烈矛盾。

  現在不論咸陽宮還是中樞大員,不得不承認武烈侯在統一進程上的論斷,那就是統一大業基本完成了。一個日落西山的楚國不足為慮,而江東在很多人的眼裡實際上屬於蠻荒之地,這就如同西秦在中原人的眼裡至今還沒有擺脫野蠻印跡一樣。因為利益上的爭奪,大秦的豪門貴族們急於消滅楚國,所以在他們的嘴裡,只要拿下江東徹底滅亡楚國,大秦才算完成了統一大業,但假如沒有這個利益爭奪,中原決戰之後,在咸陽實際上已經基本上完成了統一大業之後,豪門貴族也失去了一鼓作氣殺進江東的動力。江東那個蠻荒而遙遠的邊陲有什麼?如果不是妄圖分封諸侯,有幾個人願意待在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在這個時代,中土文化底蘊最深經濟最富饒的地區就是中原、河北和山東,齊趙魏韓四國也是借此而稱霸。西秦和荊楚,無論戰績如何輝煌,無論曾經是否稱霸一時,始終都是蠻夷。至於江東吳越,更是蠻夷中的蠻夷。

  既然統一大業基本完成了,那麼統一大戰就不再是咸陽的第一要務,相反,穩定和控制新佔領疆域,迅速恢復國力,才是咸陽的當務之急。

  大秦統一中土,僅靠滅人國,占人地,顯然無法持久,必須收服人心,而贏得中原、河北和山東三地的民心,更是重中之重。如何收服民心?當然是讓利於民,讓天下蒼生都能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統一帶來的好處,讓他們切身感受到秦人的統治給他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利益。

  “輕賦薄徭”這一休養生息的基本原則的本質就是讓利於民,就是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劃一大塊給普羅大眾。

  從土地私有化到重建世襲,再到輕賦薄徭,武烈侯一步步地把自己“讓利於民”,把自己“民富,則國強”的政治理念逐漸落實到國策中,這導致大秦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不斷地向“民”傾斜,這個民不但包括豪門貴族,寒門貴族,也同樣包括普通國民和庶民。

  秦王政和他的追隨者們從這些國策變革中感受到了嚴重的威脅,這些變革實際上正在增加地方和民眾的權益,而中央的權力和財富卻受到了削弱。

  然而,中土形式擺在這裡,統一前後的各種矛盾層出不窮而且越來越激烈,尤其“集權”和“分封”的矛盾已經嚴重影響到國祚安危,這時候中央應該及時調整策略,應該把穩定疆土、休養生息、恢復國力放到最高的位置上,而統一戰爭則應該暫時停止。

  秦王政再一次拿出了他的特權,下令中原決戰結束,王翦和中原大軍陳兵於淮河以北,麃公和東南大軍堅守於彭蠡以西,與楚國形成對峙。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29
第404章 能否回京?

  中土現在是百廢待興,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比如南下滅楚要花錢,北疆防禦要花錢,新佔領地區的局勢穩定和經濟恢復要花錢,統一全國的文字、度量衡、錢幣甚至包括整修連通全國的馳道都要耗費大量錢財,而咸陽財賦早就入不敷出,賦稅的徵繳和徭役的征發力度已經是越來越大,國民不堪重負。

  武烈侯在這個時候提出暫緩南征滅楚,先穩固已佔領疆土,實施“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雖然可以迅速穩定大秦疆土,恢復大秦國力,但因為政策上是推行“輕賦薄徭”,是“讓利於民”,所以貴族、普通國人和庶民都可以從中受利,而中央和地方府署卻因為賦稅增收和徭役征發暫時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反而無法享受到“休養生息”帶來的直接好處,因此,這一變革策略在中央遭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從貴族的立場和利益來說,他們當然贊成“讓利於民”了,他們自己就是“民”的組成部分,實際上就是這個政策的最大受益者,但從中央和王國的立場和利益來說,“輕賦薄徭”在短期內,在王國總財富沒有達到一定高度,在“民”沒有滿足自身需要之前,中央和王國實際上無法從這個政策中受益,相反,還要把本屬於中央和王國的利益讓渡於民,這導致中央無法集中王國財富進行一系列的可以幫助中土進行重建、恢復和發展的大事情。

  歸結到戰略層面,就是要穩定還是要發展?

  如果要發展,現階段也就是把統一戰爭進行到底,如此就要以犧牲穩定為代價,其造成的最嚴重的後果可能就是叛亂迭起,鎮戍地方的功臣更有可能借助地方勢力割據稱霸,繼而形成分裂。到那時中土陷入戰亂,大秦危機四伏,國祚岌岌可危,統一大業功虧一簣,發展也就無從談起了。

  如果要穩定,現階段就必須實施“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那統一大業就要暫時中止,其造成的最嚴重的後果有兩個,一個是地方勢力乘機坐大,鎮戍地方的功臣即便不割據稱霸,也會與中央形成對抗,中央的權威一旦受到壓制和打擊,旋即就會造成第二個惡果,那就是統一大業受阻,中土一分為二,大秦和楚國可能會劃江而治,大秦陷入南北受敵的窘境,到那時就算國力增強了,發展也是極度緩慢。

  如此一目瞭然,不管是要穩定,還是要發展,對中央構成最大威脅的就是地方勢力,就是鎮戍地方的功臣,就是中央鞭長莫及的邊陲封國和邊陲郡縣。說到底,就是“集權”和“分封”這對當前最大的最重要的矛盾始終存在,始終威脅著大秦,中央不論是實施“穩定”戰略還是實施“發展”戰略,都嚴重受制於這個最大的矛盾,都被這個矛盾所捆縛,無法放開手腳痛痛快快地建設新帝國。

  初夏,秦王政書告武烈侯,咸陽在中原決戰結束後走到了歷史的轉折點,在發展戰略上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而武烈侯在這一戰略上的意見讓中樞的爭論愈發激烈,所以秦王政打算請武烈侯回京,請上將軍王翦、蒙武、麃公回京,力爭在最短時間內把大秦未來幾年的發展戰略確定下來。

  秦王政徵詢寶鼎的意見,你是否願意回京共商國事,決定大秦未來的命運。

  秦王政也是考慮很久才做出了這一決策。

  武烈侯如今在北疆的威望如日中天。現今北疆局勢太過複雜,外有匈奴這個強敵,內有秦人、趙人、燕人和北虜諸種之間的矛盾,危機四伏。武烈侯為此在軍事上以北擊匈奴南吞強齊建下赫赫聲威,在經濟上則以墾荒屯田、發展商貿和減免賦稅來贏得民心。穩定壓倒一切,以穩定促發展,這一戰略讓武烈侯在北疆站穩了腳跟,把他個人的威望推到了一個巔峰高度,但帶來的後果就是北疆人只知道武烈侯,而不知道咸陽。這就像當年的趙奢和李牧,代北成了他們的領地,而代北始終與邯鄲相對抗。武烈侯也正在走上這條路,但他所擁有的地盤卻不僅僅只有代北,還包括燕南和中山,而他出身在北地郡,隴西和上郡的鎮戍軍將率們也與他有密切的關係,假如武烈侯在代北振臂一呼,從隴西到燕南,整個大秦的北部邊陲都會響應,這個實力太可怕了,對咸陽的威脅也太大了。

  然而,如今誰能代替武烈侯鎮戍北疆?在大秦沒有統一中土之前,在大秦沒有穩固新帝國之前,在咸陽和中央沒有牢牢控制地方並擁有無上權威之前,北疆的穩固與否直接關係到大秦的未來,所以,為了贏得一個穩固的北疆,大秦需要武烈侯鎮戍北疆。

  由此就造成了一個後果,武烈侯在北疆鎮戍的時間越長,他在北疆所擁有的實力就越是強大,對咸陽來說最終就是尾大不掉,即便將來咸陽穩固了新帝國,擁有了絕對權威,也很難撼動武烈侯在北疆的絕對實力,於是就必然會重蹈邯鄲和代北始終對抗的覆轍,咸陽和北疆也就會形成長時間的對抗,而這種對抗給大秦帶來的後果就是中央始終無法形成絕對權威。大秦沒有一個擁有絕對權威的中央,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分裂和戰亂。

  秦王政和武烈侯在離石會面的時候,武烈侯曾承諾絕不分封諸侯,但這種承諾在事實面前沒有太大的意義。想像一下,坐擁北疆的武烈侯與中央分庭抗禮,事實上他就是北疆之王,和一方諸侯有什麼區別?

  有武烈侯和北疆武力這個足以與咸陽分庭抗禮的洪荒魔獸,豪門貴族尤其那些功臣們當然對“分封”有強烈的渴求,當然會浮想聯翩,當然要竭盡全力與咸陽“搏殺”了。武烈侯和北疆武力這頭洪荒猛獸存在與否,雖然與功臣們追求“分封”沒有直接聯繫,但這頭洪荒猛獸的存在,無疑會讓功臣們士氣高漲,鬥志昂揚,在追求“分封”的道路上跑得更快,叫得更凶,殺得更猛。

  秦王政在戰略上傾向於穩定,也就是支持武烈侯的變革策略,既然如此,那如何打擊功臣們對分封的追求,遏制地方勢力坐大,就成為秦王政必須要考慮的首要問題,而這個問題的解決要依靠武烈侯的支持,依靠北疆武力的鎮懾,於是秦王政和武烈侯之間就有了妥協的餘地。

  你要實施“穩定”戰略,那就幫我堅決打擊“分封”,而打擊“分封”的首要條件就是你這頭洪荒猛獸要離開荒野,回到老巢,要讓那些妄圖借助你的力量對抗中央的功臣們失去最強大的倚仗。

  武烈侯離開北疆,回到咸陽,將對公卿大臣們造成多大的衝擊?將給咸陽目前的被動局面造成多大的影響?咸陽宮是否會因為這個決定而陷入更大的被動?秦王政必須要考慮清楚,必須仔細權衡其中的利弊得失,最終他做出了用書信徵詢武烈侯意見的決定。

  這是兄弟間的一次交流,如果武烈侯拒絕,此議就作罷,不會對秦王政和咸陽政局帶來任何不利影響,反之,如果武烈侯願意回京,秦王政就必須做出妥協,以保證武烈侯堅決支持咸陽宮,堅決把甚囂塵上的分封之議壓制下去,而不是給他機會聯手功臣們來壓制咸陽宮在“法治”的堤壩上打開更大的缺口。

  武烈侯無意回京,雖然他在決戰之後經過反覆思考拿出了“穩定至上”的決策,但在統一大業即將完成,統一大勢已經掀起最後一股驚天波瀾的情況下,繼續把統一戰爭進行到底的呼聲壓倒了一切,以武烈侯和北疆的力量根本阻擋不了這股驚天波瀾,所以他做好了“穩定”戰略被徹底否決的準備,那就是全力經營北疆,全力構建北疆防禦體系,全力建設北疆武力。

  只要武力在手,只要擁有絕對實力,那即便大秦因為繼續進行統一戰爭而致使財賦陷入更為險惡的境地、致使國內局勢陷入崩潰的邊緣、致使咸陽政局陷入不可挽回的絕境,武烈侯也有信心憑藉北疆強悍武力,力挽狂瀾。

  所以,武烈侯根本沒有回京的念頭,他在返回北疆後第一時間召集邊郡官長,要求各邊郡借助這次北疆軍吞滅齊國所獲得的大量戰利品加快農耕和工商發展,並馬上巡視漫長的北疆防線,與北疆各軍統率商討防禦和軍隊建設,其目的很明確,以強悍武力促進經濟發展,以經濟發展推動武力更上層樓,一切都是為了戍衛中土,一切都是為了中土的統一和強大。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秦王政的書信到了,秦王政請他回京,秦王政在書信中明確告訴武烈侯,他支持以穩定戰略來鞏固大秦的統一戰果,但這一戰略在中央遭到了巨大的阻力,所以秦王政需要武烈侯公開的直接的幫助,秦王政需要武烈侯回到咸陽,兄弟必須聯手才能穩定政局,兄弟必須聯手才有可能推行和實施這一穩定戰略。

  武烈侯一遍遍地讀著這份書信,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

  歷史上秦王政在統一之前肯定也遇到了同樣的政治危機。當時他已經打擊了熊氏外戚,已經壓制了老秦人,已經把宗室勢力徹底摒棄,雖然以隗氏為首的新楚系和以蒙氏、馮氏為首的關東系是他控制朝政的左膀右臂,但他們對分封諸侯也有著強烈的追求,然而,他們都依附秦王政而存在,其政治上缺乏深厚的根基,也缺乏相對的獨立性,本身實力也有限,所以根本不敢公開與秦王政對抗,更不敢挑戰秦王政和咸陽宮的絕對權威。

  但今天自己改變了歷史,以自己為首的宗室勢力已經成為大秦朝堂上最大的一股勢力,老秦人更是牢牢控制軍隊,而以隗氏為首的新楚系和以蒙氏、馮氏為首的關東系雖然依舊是秦王政的左膀右臂,但因為宗室勢力和本土老秦人不斷挑戰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權威,秦王政即便在擁有了一統中土的空前功勛後,也無法完全控制朝政,更無法做到高度的中央集權,於是今日的政治危機非常得嚴重,已經遠遠超過了秦王政所能控制的範圍。大秦危矣,中土面臨著再一次分裂的危機,而這種危機就是自己帶來的,就是因為自己改變了歷史而造成的,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幫助秦王政渡過這次危機,即便因此而失去一切,也義無反顧。

  武烈侯決定回京。

  太傅府官員異口同聲,堅決反對。得知這一消息的北疆諸軍統率,邊郡軍政官長們也是駭然心驚,紛紛兼程趕赴代城,堅決阻止武烈侯返京。

  形勢擺在這裡,不管大秦實施何種戰略,都無法迴避當前國內最主要的“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而堅持“分封”的是誰?當初以武力脅迫咸陽宮建封國、打開分封之門的又是誰?就是武烈侯啊。

  雖然武烈侯一再申明自己支持高度的中央集權,但同時他也堅持認為,在實施高度的中央集權之前,必須在國策上進行過渡,必須實施有限制地分封,而他所說的有限制的分封與實際意義上的分封有很大的區別,然而,有幾個人相信武烈侯的話?現在是有限制的分封,那將來不就是要發展到無限制的分封?

  北疆的軍政官員們抱著這樣的想法,大秦的貴族們抱著這樣的想法,大秦的功臣們更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既然大家都這麼想,難道秦王政會幼稚到相信武烈侯的承諾?既然秦王政根本不相信武烈侯的承諾,既然秦王政要壓制分封之議,那如何壓制?當然第一個拿武烈侯開刀,壓制武烈侯,打擊武烈侯,殺猴儆雞。

  武烈侯苦笑,他當真是作繭自縛啊。早知有今日危機,當初何必要改變歷史?但不改變歷史,又如何拯救帝國?就今日危機來說,假如不解決,帝國還是有分崩離析之禍,可問題是,這個危機解決得了嗎?這種深層次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化解得了嗎?

  武烈侯捫心自問,難道當真只有讓項羽一把火燒掉咸陽,讓劉邦帶著一幫貧賤把這個時代的舊貴族屠戮一淨,才能化解這個矛盾?

  歷史證明,劉邦和他的一幫貧賤兄弟也沒有化解這個矛盾,最後還是選擇了有限制的分封,而這個有限制的分封最終還是釀成了一場手足相殘的大禍,最終還是靠屠殺來徹底埋葬分封。

  傳承八百餘年的“分封”深入到中土人的文化裡、血液裡、骨髓裡,根深蒂固,秦王政的絕對鎮制失敗了,項羽的重建分封失敗了,劉邦的有限分封還是失敗了,直到這個時代的人死絕了,文化斷代了,血液和骨髓裡的“分封”逐漸淡化了,分封才徹底退出歷史的舞台。

  武烈侯面對部屬朋友們的勸阻,感動之餘更是心如重鉛。

  怎麼辦?歷史為鑑,即便是有限制的分封,最終也不可避免地要走上分裂或者動戰亂之路,然而,這是時代的宿命,要想埋葬傳承了八百餘年的分封就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那麼,是以大秦帝國的滅亡為代價,還是以帝國未來的分裂和戰亂為代價?

  無疑,武烈侯只有選擇後者。當帝國穩定了,富強了,即便有分裂,有戰亂,帝國中央也能憑藉強悍的武力和充足的財賦,擊敗分裂者,剿殺叛亂者,最終把帝國一代代地延續下去,讓中土蒼生迎來一個長期的和平的富足的時代。

  武烈侯試圖說服自己的部屬和朋友們。

  秦王政是否敢在這個時候打擊自己,剝奪自己的兵權?

  顯然這種推測的理由無法站住腳。北疆軍的構成以北方人為主,北方人的實力已經超越了北疆秦人,而目前能贏得北方人信任的只有武烈侯,也只有武烈侯的威望才能鎮懾他們,假如武烈侯被剝奪了兵權,被限制在咸陽,北疆局勢必然要亂,而以目前大秦的形勢,北疆千萬不能亂,北疆一亂,北方人舉兵叛亂,必然禍及整個大秦,其後果不堪設想。

  秦王政不可能不考慮到這個後果。“分封”給大秦帶來的危害在未來,而北疆局勢大亂給大秦帶來的危害就在眼前,兩者相比,秦王政寧願分封諸侯,也不願眼睜睜地看著統一大業毀於一旦。

  其次,這次武烈侯回京,其目的是幫助秦王政阻遏來勢洶洶的“分封”大潮,而不是幫助功臣們威逼咸陽宮打開“分封”的大門,所以這一次武烈侯回京,是與秦王政合作,是兄弟聯手控制政局。以秦王政和咸陽宮目前的被動局面,秦王政沒有任何理由打擊武烈侯。這時候打擊武烈侯,豈不是把武烈侯趕到對方陣營?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己把“分封”的大門打開了?

  再次,從北疆的利益出發,從大秦的利益出發,從天下蒼生的利益出發,大秦要暫時中止統一戰爭,要把主要力量放到“穩定”疆土上,要以“穩定”為最高戰略,而現在咸陽的公卿大臣們幾乎是一致要求把統一戰爭進行到底,這其中既有政治目的,更有既得利益的驅動,所以武烈侯必須回京,必須力挽狂瀾,必須說服秦王政和公卿大臣們改變戰略,以“穩定”為大秦當前的最高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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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歸來

  武烈侯最終說服了北疆的軍政官長,回書秦王政,願意遵令返京,並向秦王政呈述了自己回京的具體想法,以此來打消秦王政對自己的懷疑,緩減秦王政因為擔心自己返京而給咸陽政局帶來不利影響的顧慮。

  秦王政接到武烈侯的回書,沒有過多猶豫,斷然下令,請太傅、武烈侯公子寶鼎馬上返京共議國事。北疆軍政事務由代侯公子將閭代理。代北由司馬尚鎮戍,燕南由楊端和鎮戍,中山由羌廆鎮戍,三位鎮戍大將共輔代侯。

  同時下令,請鎮戍中原淮北的武成侯王翦、鎮戍山東的鄭侯蒙武和鎮戍東南的廣武侯麃公回京共議國事。

  從秦王政的這個舉措上來看,此舉是請各地鎮戍將軍們一起回京議事,但所有人都估猜到,秦王政真正要請回咸陽的人是武烈侯公子寶鼎。

  咸陽一片驚愣。

  秦王政此刻請武烈侯回京?什麼意思?他難道就不怕武烈侯聯手功臣們給咸陽宮沉重一擊?抑或,秦王政要絕地反擊,要剝奪武烈侯的兵權,以此來鎮懾功臣,壓制他們的分封之議?但此刻剝奪武烈侯的兵權必然會在北疆引起強烈反彈,北疆十有八九要亂,北疆一亂,中土危矣,秦王政難道就不權衡其中的利弊得失?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秦王政和武烈侯相互妥協了,兄弟倆人要聯手阻擊功臣們對“分封之門”的衝擊。有了離石會面,現在誰敢保證這對兄弟不會聯手控制朝政,控制政局?假如形勢如此發展,功臣們等於把自己放在了老嬴家的對立面,而秦王政完全可以憑藉武烈侯手中的武力,給功臣們迎頭一擊,牢牢遏制住“分封”這頭猛獸對大秦的危害,阻止功臣們對權力和財富的過度掠奪。

  咸陽人因此憂心忡忡,惶惶不安,一邊靜待武烈侯的反應,一邊積極籌劃應對之策。

  很快,武烈侯書奏咸陽,他將以最快速度安排好北疆軍政事務,然後日夜兼程趕赴京都。

  盛夏時分,武烈侯帶著夫人黃依和趙高、朱華、東方無畏等太傅府官員,三千虎烈衛,由代北趕至離石要塞,由離石要塞再飛赴咸陽。

  咸陽的氣氛驟然緊張。

  武烈侯竟然要回京?其用意何在?武烈侯既然敢回京,那說明他已經在北疆最好了應對準備,他有絕對的把握威脅到秦王政,讓秦王政不敢剝奪他的兵權,更不敢將其調離北疆。但秦王政既然敢下令叫他回京共議國事,顯然也有十分的把握,由此可以推測到這對兄弟之間肯定達成了某種政治上的妥協,那麼這個妥協的內容是什麼?武烈侯是不是要以遏制功臣、打擊“分封”來換取秦王政對其“穩定”戰略的支持?

  如果武烈侯回京的目標就是在國策變革上確立以“穩定”為大秦未來幾年的最高戰略,那麼他肯定要趁此機會加快直道的修築,繼而利用這條直道加快北疆的發展。

  北疆發展了,在其防禦力空前增長的同時,北疆軍的攻擊力也會越來越強悍,武烈侯的實力將越來越驚人,甚至有可能凌駕於咸陽之上。到了那個時候,武烈侯的目標又是什麼?當然是做一方諸侯,割據稱霸。

  武烈侯做了一方諸侯,割據稱霸了,大秦的基本國策改變了,分封的大門轟然打開,“法治”的堤壩轟然崩潰,那麼功臣分封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也就是說,如果功臣們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必須暫時放棄對分封的強烈攫取慾望,把這種慾望強行壓制下去,與秦王政、武烈侯達成政治上的妥協,在保全自己的同時發展自身的實力,以等待“最後一擊”的良機。反之,假如功臣們憑藉自己現在的實力與秦王政、武烈侯正面對抗,其結果可想而知,他們還沒有看到分封的大門打開,就已經灰飛煙滅了。畢竟他們現在的實力有限,和武烈侯雷霆一擊吞滅齊國的強大武力相比,他們的差距不僅僅是單純的武力,還包括政治實力上的差距。

  武烈侯首先是宗室,其次是大秦的一等封君,再次是大秦的太傅,然後他還掌控著整個北疆的軍政大權,他的政治實力太過強大,根本就不是丞相、上將軍等公卿大臣們可以與之相比的,實際上武烈侯和北疆武力已經可以與秦王政和咸陽宮、與以豪門貴族為代表的士卿力量在政治上形成鼎足而立的局面。

  這一政治局面對咸陽人來說,非常熟悉。

  歷史上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魏國的信陵君和楚國的春申君就曾是各自王國裡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這股政治力量與君王、士卿大臣們構成了鼎足而立的政治格局,像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在主政期間,其所在的政治勢力就曾一度凌駕於君王之上。

  君弱臣強,權臣主政,在這個大爭之世的特殊環境下,雖然不會給王國帶來什麼致命的危害,甚至權臣還會幫助王國逐漸強大,更有甚者甚者一次次挽救王國於即倒之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複雜而殘酷的政治鬥爭始終要把君王和權臣推向對立面。君王不可能無限制容忍君王和中央權威的喪失,更不能容忍權臣利用國策瘋狂地掠奪本屬於君王和中央的權力和財富,所以最終的結局總是充滿了鮮血和眼淚,充滿了淒厲和悲傷。

  功臣們有史為鑑,他們似乎看到了被迷霧所籠罩的未來,所以他們並不反對這種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的出現,相反,他們非常歡迎。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給他們帶來了更多更大的利益,這對於他們自身的存在和發展有難以估量的好處。

  武烈侯從北疆氣勢洶洶而來,假如要以幫助秦王政遏制功臣、打擊分封來宣告自己做為一股強大政治勢力的出現,宣告大秦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政治格局,那麼功臣們無疑會受到迎頭痛擊,但武烈侯要想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這個新的政治格局中要攫取到最大的利益,他就需要盟友,而他的盟友不是君王,君王永遠都是他的敵人,只有士卿貴族才是他永遠的盟友,所以,功臣們可以用妥協之策來贏得武烈侯這位盟友,然後大家齊心協力各取所需。

  那麼,年輕氣盛的武烈侯是否願意接受功臣們的妥協?武烈侯是否為了贏取最大利益,先幫助秦王政打擊功臣,先把功臣打得頭破血流,逼得功臣們不得不向武烈侯做出最大妥協,然後雙方再聯手去對抗秦王政和咸陽宮?

  答案誰都不知道,所以咸陽的氣氛非常緊張,秦王政也罷,公卿大臣們也罷,都在分析和推衍武烈侯歸來後咸陽局勢的變化以便尋找到一個合適的對策。

  武成侯王翦歸來,秦王政親自出城迎接,並與其同車而行,一路接受萬民歡呼。

  鄭侯蒙武和廣武侯麃公歸來,秦王政命令兩位丞相公出迎,同樣接受咸陽民眾的歡呼。

  武烈侯終於歸來。

  咸陽人都以為秦王政要帶著文武百官出迎十里長亭,文武百官也都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而兩位丞相公更是召集中樞大臣商議用隆重的禮儀歡迎武烈侯回京。然而,在朝議之上,當右丞相隗狀提出這一奏請時,卻遭到了秦王政的嚴厲拒絕。

  朝堂之上,霎時一片死寂。文武百官面面相覷,驚駭不已。難道秦王政當真要拿武烈侯“開刀”,殺猴儆雞?以武烈侯之蓋世功勛,回京卻受到如此冷遇,這其中會發生什麼,不用想都知道。

  武烈侯回來了,迎接他的只有駟車庶長公子豹,而公子豹是以宗室長輩的身份前來相迎,即便是秦王政也沒有理由出言相阻。

  三千虎烈衛屯駐於城外莊園。太傅府官員則趕赴府署預作安排。武烈侯夫婦與公子豹稍加寒暄後便同車進城。

  公子豹原本擔心寶鼎受到秦王政的“欺辱”後怒氣衝天,誰知寶鼎情緒很好,一路上歡聲笑語,看不出來有任何生氣的樣子。公子豹愈發忐忑,他知道寶鼎的脾氣,一旦爆發,後果嚴重,所以三番兩次想開口安慰一下,但都被興高采烈的寶鼎有意無意地阻止了。

  到了刁斗巷,趙信、宗越率眾出迎。寶鼎再見故人,很是興奮,一一寒暄。蓼園府門大開,白氏、趙儀和溥溥早在府門外望眼欲穿了。寶鼎和黃依拜見了母親,眾人相攜進府,蓼園一片歡騰。

  公子豹沒有離開,今夜蓼園的家宴結束後,他必須與寶鼎好好談談,他要知道寶鼎回京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最近一段時間宗室也是爭論不休,在很多大事上都存在著嚴重的分歧,而歸根結底就是不知道寶鼎真正的意圖。

  寶鼎現在已經是宗室的“領袖”了。宗室因他而重新崛起,老嬴家的子孫們再一次切身真實感受到了權力和財富帶給他們的無上榮耀,而這種榮耀是以寶鼎的強悍實力為基礎,一旦寶鼎倒塌了,宗室是否還能繼續享有這種榮耀?答案不言自明。

  宗室之所以衰落,就是源自商鞅變法,源自分封和世襲的沒落,源自大秦中央集權的國策。今日的秦王政是堅定的高度中央集權制的崇尚者,秦王政矢志追求集權中央,不管是權力還是財富,都要集中於中央,即便是身體裡流淌著老嬴家血液的宗室,也無法從日益強大的王國裡享受到更多的特權。

  寶鼎改變了這一切,寶鼎從離開咸陽趕赴統一戰爭的那一刻起,就站在了秦王政的對立面,就與咸陽宮展開了激烈的對抗。現在秦王政贏得了統一大業,他急不可耐地要收復政治上的“失地”,要重新實施以中央集權為基礎的國策,而寶鼎是否還能繼續對抗咸陽宮?是否還能繼續讓宗室享有更大的權力和更多的財富帶給他們的無上榮耀?

  蓼園的家宴還沒有開始,太尉、武安侯公子騰就匆匆趕到了刁斗巷。他是寶鼎的自家長輩,參加歡迎家宴是理所當然的事。

  家宴開始不久,內史公子成也到了。緊隨其後趕到蓼園的就是剛剛回京不久出任將作少府的公子莊。

  四位宗室重臣先後趕到蓼園,不要說白氏和趙儀了,就連蓼園家臣都感覺到氣氛不對。聯想到王翦、蒙武和麃公回京,都是舉城歡慶,而寶鼎回京,卻悄無聲息,這其中所蘊含的東西就複雜了。

  家宴結束後,寶鼎把公子豹等人請到了白鹿堂。

  五位宗室喝著香茗,聊著家常。寶鼎看上去雲淡風輕,而公子豹等人卻是焦慮不安。終於,公子豹忍不住了,率先問道,“你為何回京?”

  寶鼎放下玉杯,淡淡一笑,“我曾與大王有十年之約,如今中土已基本統一,我完成了當年的約定,當然要回京了。”

  公子豹濃眉緊皺,十分不滿地瞪著寶鼎,有心想責叱他幾句,但又怕激怒了寶鼎,一時竟然不知說什麼好。

  公子騰撫鬚輕嘆,“你既然回來了,該說清楚的就說清楚。像今天這樣的機會,將來不會再有了。”

  五位宗室重臣,五位中樞大臣,其中還有三位是位列上公的大臣,公開地同聚一堂喝酒吃飯,然後再坐在一起私密交談,這是罕見的事情,也是律法明令禁止的事情。今天是例外,因為秦王政對寶鼎太過“刻薄”,連個最基本的歡迎禮儀都沒有,做為宗室,當然要過來安撫一番,以維護宗室內部的團結。假如御史府因此而彈劾他們,也有個很好的託辭。

  寶鼎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你既然回來了,就必須做出選擇。”公子成看到寶鼎遲疑不語,不得不把當前隱藏在咸陽政局背後的秘密詳細告之,“宗室內部的分歧非常大,如果你遲遲不能拿出決策,會讓事態迅速失控。”

  寶鼎冷笑,搖搖頭,“我早就拿出了決策,為什麼你們不相信?”

  公子豹、公子騰、公子成和公子莊互相看看,臉色都有些難看。

  寶鼎的確拿出了決策,他不止一次申明自己的政治理念,他堅持中央集權制,而有限制的分封不過是為了讓統一前後的大秦渡過最艱難的一段時期,封國最終要撤消,而“撤藩”已經明確寫進了律法。

  但誰相信寶鼎這番話?你當自己是聖人,但天下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大家看到的不是聖人,而是一個正在不遺餘力地打造北疆,試圖在北疆割據稱霸的大權貴。你欺騙自己可以,但想欺騙別人,未免一廂情願了。

  公子成苦笑,打算直言不諱了。大家都是一個利益集團裡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必要這樣遮遮掩掩,再說現在分封之議甚囂塵上,咸陽宮焦頭爛額,只要你武烈侯再推波助瀾一把,咸陽宮肯定支持不住。現在你武烈侯都可以做一方諸侯了,還有必要隱瞞什麼嗎?

  公子莊眼明手快,急忙阻止。他在中原待了好幾年,對寶鼎的性情比較瞭解。寶鼎做事想來謀定而後動,至今沒有失過手。這一次寶鼎回京,想必也有全盤謀劃。他既然敢回來,就一定能回北疆。現在重要的不是武烈侯做出何種決策,而是武烈侯打算如何實現他的決策,這才是最關鍵的地方。

  “此次回京,武烈侯有何具體打算?”公子莊恭敬地問道。

  “穩定,穩定至上。”寶鼎說道,“大秦唯有全力穩定政局,穩定疆土,穩定天下蒼生,才能把前期的戰果一一收入囊中。”

  公子豹等四人面面相覷,眼裡都露出一絲凝重之色。

  寶鼎的目光從四人的臉上緩緩掃過,“很困難嗎?”

  公子豹冷笑,“停止南征?停止統一的步伐?你當真以為中土統一了?你到朝堂上去看一看,有幾個人認同你的奏議?”

  公子莊衝著公子豹連連搖手,示意公子豹稍安勿躁,先讓武烈侯把他的具體打算說出來,然後再商議。

  “第二件事,就是修築直道,力爭在三到五年內,通過子午嶺和白於山的寬敞大道把咸陽和北疆連為一體。”寶鼎繼續說道。

  公子豹等人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大家都想到寶鼎回京,必然要極力推動直道的修築。統一大戰暫時停止,大秦休養生息,當然有條件修築直道了。

  “第三件事,就是假如咸陽宮一定要把統一大戰繼續下去,那麼當大軍受阻於大江之時,必須先行開闢西南戰場。”

  這句話讓公子豹等人的臉色變得更為難看。

  中原決戰之前,寶鼎在洛陽就與王翦、公子騰談到渡江作戰的事,當時寶鼎堅持要在渡江之前開闢西南戰場。王翦和公子騰當時都沒有反對。中原決戰還沒有打,還不知道勝負,在這之前談什麼渡江作戰,什麼開闢西南戰場等等,實在沒有太大意義。

  現在形勢變了,中土諸侯國就剩下楚國了,而楚國連遭重創,不堪一擊,秦軍完全有能力一鼓作氣,渡淮渡江,吞滅楚國,徹底統一中土。暫停統一大戰已經是匪夷所思的事,而在渡江之前必須先行開闢西南戰場,更是匪夷所思的事。

  公子豹等人望著寶鼎,感覺這小子瘋了,完全是在胡言亂語,胡扯八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0
第406章 沒有妥協

  寶鼎的想法沒有得到四位宗室重臣的認同。

  實施“穩定”戰略的好處誰都知道,但大秦在恢復國力的同時,楚人也在恢復國力,將來大秦或許會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無法擊敗楚國,最終不得不接受與楚國劃江而治的被動局面,如此一來大秦就失去了統一中土的機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統一大業功虧一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中土繼續掙紮在分裂的漩渦裡。

  這個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北疆形勢不好,一旦匈奴人頻繁入侵,大秦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咸陽不但無法繼續實施穩定的戰略,還就此錯失了統一的最佳機會,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其次,更重要的是貴族們既得利益的損失。如果大秦實施穩定戰略,如果武烈侯忠誠於他自己的諾言堅持中央集權制,那麼大秦穩定幾年後,中央肯定能牢牢控制地方,肯定會把地方權力逐漸集中到中央,到了那個時候,貴族們不要說借助地方勢力迫使咸陽宮分封諸侯了,恐怕連他們的既得利益都保不住。

  這是貴族們絕對不願意看到的局面,他們不能接受既得利益的損失,他們更期盼著分封諸侯所攫取的更大利益,所以他們才堅決要把統一戰爭繼續到底。只有把統一戰爭繼續到底,咸陽才會陷入政治和經濟上的雙重危機,才會陷入持續的被動,中央的權威才會被嚴重削弱,而他們才能借此機會控制形勢的發展,才能肆無忌憚地掠奪權力和財富,才能迅速控制新佔領疆土並把它們轉化為自己的地方勢力範圍,繼而借助地方勢力對抗中央,進一步削弱中央權威,最後中央迫於無奈和現實,只有分封諸侯。

  這是一場生死較量。

  表面上看是國策之爭,是“穩定”和“發展”之爭,但實質上是“集權”和“分封”之爭,是秦王政和功臣、中央和地方對中土權力和財富的爭奪。

  寶鼎對即將遇到的困難,對即將開始的狂風暴雨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公子豹、公子騰等人也非常堅決地反對自己的主張,看到自己最堅定的盟友也無法擺脫“分封”的誘惑而堅決不願意損失既得利益,他非常失望,失望之餘更是心情沉重,自信心受到了一定的打擊,對此次鬥爭的勝算也不由自主地減去了一分。

  如果宗室都不能支持秦王政和自己的政治主張,都不能齊心協力把新帝國推向休養生息的“穩定”道路上,老嬴家的子孫為了一己之私竟然也來掠奪大秦的權力和財富,那自己還拿什麼去說服其他貴族?還拿什麼去鎮制和威懾功臣們?

  五個人各執一詞,激烈爭執,尤其公子豹和公子成,更是指責寶鼎狂傲自大、剛愎自用,竟然在這個關鍵時刻犯下如此幼稚的錯誤。

  公子騰和公子莊雖然不讚成寶鼎拿出來的策略,但也沒有激烈反對。兩人一個在江南待了數年,一個在中原奮戰多年,對今日地方勢力的規模和實力一清二楚,更知道功臣們對分封的渴求,對權力和財富的無止境的攫取慾望。按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會越來越弱。中央控制不了地方,形成了事實上的“分封”,那麼接下來必然是分裂和戰亂。大秦剛剛統一便面臨分崩離析的危機,這是公子騰和公子莊也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沒有大秦王國,也就沒有老嬴家,這是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所以公子騰和公子莊對國策的走向非常慎重,尤其在秦王政至今沒有表態的情況下,兩人更是慎言慎行,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

  宗室如此堅決地反對,讓寶鼎不禁陷入反思。

  秦王政始終不表態顯然也是權衡不了其中的利弊得失,而把寶鼎請回咸陽的目的,當然是想讓寶鼎和公卿大臣們就兩種戰略的利弊進行全方位的辯論和進行新一輪政治博弈,以辯論和博弈的結果做為他最終決策的依據。

  難道我的政治主張當真脫離了時代的發展?當真違背了歷史的發展規律?當真是幼稚的,錯誤的?

  公子騰看到寶鼎久久不語,於是衝著還在滔滔不絕的公子豹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暫時停一下。

  “你在回京之前,大王是否給你寫了書信?”公子騰問道。

  寶鼎遲疑了片刻,輕輕點頭。

  公子豹等人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公子騰馬上接著問道,“大王在召你回京之前,徵詢了你的意見?”

  寶鼎再次點頭。

  “大王的態度是什麼?”公子豹急切問道。

  寶鼎搖搖頭,意思是秦王政沒有在信中談及國策走向。

  公子豹等人目露失望之色。

  “其實,大王已經表態了。”寶鼎忽然語出驚人。

  “願聞其詳。”公子莊急忙詢問。

  寶鼎微微一笑,手指四人,“你們為何在此?”

  公子豹等人愣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悟。

  四人為何在此?因為秦王政刻意“冷遇”寶鼎,連個歡迎儀式都沒有,這種區別待遇實在太過分了,其打擊寶鼎的意思一覽無遺,所以大家都跑來安慰寶鼎。

  秦王政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來打擊寶鼎?因為就是寶鼎以武力脅逼咸陽,迫使咸陽建封國,把“分封”這扇塵封已久的大門推開了一條縫。現在分封之議甚囂塵上,功臣們試圖脅迫咸陽打開分封之門,秦王政堅決阻御,而從北疆召回寶鼎,在其進京之刻意打擊寶鼎,實際上就是殺猴儆雞,警告武烈侯和功臣們,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咸陽宮,更不要去挑戰秦王政的底線,否則魚死網破,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當年昭襄王以國力倒退為代價誅殺了武安君白起和司馬靳,禁錮了白氏和司馬氏,其原因也是如此,這是活生生的例子。秦王政試圖以打擊武烈侯來發出自己的警告,分封諸侯,分裂大秦,摧毀統一大業,絕無可能。

  公子豹等人陷入沉思。公子騰這句話問得及時,而寶鼎這句話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秦王政實際上已經表態了,這時候宗室該如何選擇?這一步要是走錯,秦王政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肯定要借助武烈侯的北疆武力屠戮功臣。假如秦王政決意重蹈當年昭襄王的覆轍,那不僅僅是宗室,功臣們都將墜入無底深淵。

  正是因為秦王政表態了,武烈侯回京才會受到秦王政的刻意“打擊”,而武烈侯對這種“打擊”也是坦然受之,可見這對兄弟已經聯手,而且設下了一個“吃人”的陷阱,就等著不知死活的功臣們自己跳進陷阱了。

  公子豹等人越想越是驚駭,背心處更是冒出絲絲冷汗。

  公子騰躊躇良久,忐忑說道,“你可曾想過,這可能是咸陽宮的計謀,目的是把你調離北疆,召回京城。”

  寶鼎笑了起來,輕輕搖手。

  “你忘了你的父親?忘了成蛟?”公子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所以你們來了。”寶鼎笑道,“我們都是老嬴家的子孫,大秦的未來就是我們的未來,沒有富強的大秦也就沒有我們老嬴家的無上榮耀,沒有代代延續的帝國也就沒有我們老嬴家的千年傳承。值此時代的大變遷之刻,值此歷史走向一個新時代的關鍵時刻,我們老嬴家的子孫首要之務是護衛國祚,是傳承國祚,是輔佐大王建立一個嶄新的帝國。至於我們個人的榮耀,都是建立在未來強大帝國的基礎上,沒有一個強大的新大秦,我們的榮耀從何而來?我們個人的利益又從何而來?”

  寶鼎的神情漸漸嚴肅,“看看已經消逝在漫漫歲月中的王國,再看看今天灰飛煙滅的關東五國,那些昔年曾顯赫一時的王族如今何在?現在大秦走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是不是還要手足相殘,還要兄弟鬩牆,還要親手摧毀我們的帝國?摧毀我們老嬴家的榮耀?”

  “大秦亡,老嬴家必亡;大秦興,老嬴家必興。這個道理非常淺顯。我懇請諸位暫時放下個人的慾望,以大秦的利益、老嬴家的利益為重,齊心協力共度難關。”

  公子豹、公子騰、公子成、公子莊神情複雜,相視無語。

  秦王政和寶鼎聯手了,當今大秦的君王和實力最為強悍的第一權貴聯手了,那局勢的發展可想而知,即便對立雙方拚個魚死網破,最終失敗的肯定也是功臣一方,也是那些試圖掠奪大秦權力和財富的貴族們。

  難道大秦當真要重蹈昭襄王時代的覆轍,大秦的統一進程當真就此中止?

  第二天,寶鼎進宮,覲見秦王政。

  秦王政在分封一事上態度堅決,沒有妥協的餘地,但他也不願意重蹈昭襄王的覆轍,他想加快統一進程,先把統一大業完成,把中土統一了,然後再來對付“分封”這股勢不可擋的洪峰。

  矛盾就出現在這裡。功臣們當然估猜到秦王政的心思,所以以統一大業來要挾咸陽宮,假如秦王政在“分封”上讓步,他們就竭盡全力摧毀楚國,反之,他們就把統一戰爭拖延下去,利用年復一年的戰爭把咸陽宮拖進進退維谷的險境,繼而迫使咸陽宮在“分封”上妥協。

  這種情況下,是繼續統一戰爭,置大秦於分崩離析的險地,還是暫停南征,轉而集中力量穩定新佔領疆土,盡快恢復國力,然後再發動南征,完成統一大業?無疑,仔細權衡利弊後,秦王政會選擇後者。

  選擇“穩定”做為大秦未來幾年的發展戰略,最困難的不是實施這一戰略,而是如何說服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們,讓他們接受這一戰略並齊心協力去實施具體政策。

  任何策略、政策都要人去實行。策略的好壞,政策成功與否,關鍵不在於政治理念是否正確,不在於擬制的具體政策是否合適,而在於執行的人是否忠誠於這一政策原旨並不折不扣地去執行,假如執行者敷衍推諉、陽奉陰違,甚至故意歪曲政策,錯誤地執行政策,背離這一政策的原旨,那即便策略是正確的,政策是合適的,也同樣遭遇失敗,甚至產生截然相反的效果,而造成的惡果就是民怨沸騰,中央權威嚴重受損,中央的政治目的全部落空,並且給中央和王國帶來深重的危機。

  秦王政可以不顧一切,憑藉君王的特權強行推行自己的策略,但具體政策誰來擬制?具體政策又由誰來執行?當然是中央和地方的士卿大臣們來輔佐他擬制和執行具體政策。在這一過程中,主動權完全操控在士卿大臣們手上,他們在擬制具體政策的時候,在執行具體政策的時候,可以想方設法利用手上的權力達到自己的目的,比如讓本階層利益最大化,比如最大程度地掠奪普羅大眾的權力和財富,等等,總而言之一句話,君王一個人治理不了國家,君王只是統治階層的領袖而已,當君王和整個統治階層利益一致齊心協力的時候,國策就能夠得到忠實的執行,反之,君王和士卿大臣們之間就會矛盾重重,嚴重的時候甚至直接危及到國祚的存亡。

  理論上君王和整個統治階層的利益是一致的,君王和士卿大臣們應該能齊心協力,但實際上這種理想化的政局根本不存在,君王和士卿大臣們總是因為權力和財富的分配而產生或大或小的矛盾。這時候就需要雙方的妥協,妥協得好,政局平穩,國策能基本得以執行,反之,政局動盪,國策在執行過程中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最終,雙方再一次妥協。如此週而復始,君王和士卿大臣們始終在妥協中求發展,在發展中不斷地妥協。

  今天秦王政把武烈侯召回京城,就是想和這個政治上的盟友商討妥協之策。

  秦王政見到武烈侯後,並沒有就其回京所遭受的“冷遇”表示任何歉意,相反,在與武烈侯分析局勢的過程中,直接把大秦政局今日的危機歸結為源自武烈侯的國策變革策略。“冷遇”是秦王政對他的懲罰,是秦王政發洩不滿情緒的一種方式。

  的確,正是因為大秦國策由“郡縣制”改為“郡國製”,武烈侯強行撕開了“分封”的口子,才導致了今日的危機。這一點毋庸置疑,寶鼎並沒有反駁的理由。

  寶鼎在昨夜的反思中,還是決定不顧一切代價把大秦推上“穩定”之路,讓大秦提前進入“休養生息”的階段,恢復大秦的國力,恢復中土蒼生的元氣,唯有如此,唯有讓天下的普羅大眾切身感受到統一帶來的好處,切實拿到實實在在的利益,大秦才會得到天下普羅大眾的認同,大秦的統治才會逐漸走上正規,大秦統一後所面臨的巨大危機才會慢慢緩減直到化解。

  “事實證明,我擬制的變革策略並沒有錯誤。”寶鼎為自己辯解。

  寶鼎改變了歷史,宗室、老秦人的洶湧崛起徹底改變了大秦的政局,秦王政並沒有像歷史上那樣通過關東系和楚系完全掌控朝政,所以即便沒有實施“郡國製”,秦王政也會在事實上失去對被佔領疆域的控制,中央的權威會遭到最大程度的削弱,大秦會更快地走向分裂和戰亂。

  宗室有與生俱來的號召力和政治優勢,老秦人則控制著軍隊,這兩個龐大的貴族勢力對大秦政局的影響超過了新楚系,也超過了關東系,因此他們在統一大戰中必然會肆無忌憚地掠奪權力和財富,公然與中央對抗。過去寶鼎就是這兩個龐大貴族勢力的“代言人”,寶鼎也借助這兩個龐大貴族的實力達到了變革國策的目的。

  然而,貴族對權力和財富的貪婪永無止境。中原決戰是個轉折點,過了這個轉折點,大秦政局便風起雲湧,尤其宗室和老秦人這兩個龐大貴族更是迅速走向了“分封”之路,而其他派系的貴族們也是不甘落後,在後面推波助瀾。這不但違背了秦王政和武烈侯的政治理念,也對中央造成了難以估量的威脅。

  “現在不是要追究誰的責任,也不是討論誰對誰錯,而是要尋找解決的辦法。”

  秦王政聽出寶鼎語氣裡的怨氣,臉色頓時變得冷峻,語氣也十分嚴肅。

  “昨天幾位宗室都去了蓼園,可有結果?”秦王政直接問道。

  當前解決的辦法無疑是打破貴族們的聯合,以分化和拉攏的手段把脆弱的貴族聯合體擊垮,然後就可以各個擊破了。

  寶鼎微微點頭,“王國的利益就是老嬴家的利益,這個道理很淺顯,稍加提醒就可以了,但要讓他們堅決支持咸陽宮,還需要時間,還需要拿出實實在在的利益。”

  秦王政搖頭,冷笑道,“除了分封,還有什麼可以打動他們?世襲也重建了,土地也私有化了,如果再實施輕賦薄徭之策,他們所得到的財富會更多,但他們在乎財富的多少嗎?他們需要的是更多的更大的權力,有了權力也就有了財富,所以寡人沒有進一步妥協的餘地了。”

  寶鼎苦笑無語。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0
第407章 魚死網破

  寶鼎本想勸說秦王政在爵秩等級、世襲等制度上做出更大的變革,以順應形勢的發展,給予功臣們更大的利益,從而緩解目前朝堂上最為激烈的矛盾,但秦王政態度堅決,中央不能把更多的權力和財富讓渡給功臣,讓渡給地方,以免讓功臣和地方勢力乘機坐大,威脅到大秦的和平和統一。

  寶鼎無計可施。一方要集權,一方要分封,這個矛盾根本不可調和。

  秦王政忽然問道,“知道楚國的情況嗎?”

  寶鼎驀然想到什麼,微微點頭。

  “楚人正在遷都。”秦王政說道,“以我們目前的狀況,即便渡淮成功,攻克壽春,但若想打過大江,難度相當大。”

  “渡江作戰,重要的不是軍隊如何殺進江東,而是我們如何長期佔據江東。”寶鼎嘆道,“我們並沒有做好佔據江東的準備,渡江作戰要慎重。”

  “我們短期內無法渡江作戰,這一點楚人很清楚。”秦王政問道,“在你看來,楚人接下來應該應對?”

  “議和。”寶鼎說道,“楚人當然要以議和來贏得喘息的時間。”

  楚人議和,咸陽宮全力推進議和,以秦楚議和來做為咸陽宮推行“穩定”戰略的基礎,這可行嗎?

  寶鼎馬上推翻了這一想法。

  姑且不要說中央的公卿大臣們會設法阻擾議和,就以淮北前線的軍中統率們和地方軍政官長們來說,他們絕不會放棄渡淮的打算,絕不會放棄對分封的渴求,即便秦楚達成了議和的約定,他們也會想盡辦法破壞和約,在兩淮挑起戰事,然後指揮大軍殺過淮河,殺過大江。

  咸陽宮到了這一刻,在大秦朝堂上的主要矛盾已經爆發的情況下,實際上正在迅速失去對前線軍隊和遙遠地方郡縣的控制,已經做不到令行禁止了,中央的權威正在被削弱,中央所確立的國策和擬制的具體政策的執行力度大打折扣,甚至在新戰略的疆土上已經得不到執行了。

  比如寶鼎這些年就在新佔領疆域尤其在北疆,依據當地的形勢和實際情況,迅速而靈活地實施一系列新政來穩定局勢和解決矛盾,很多新政就與中央政策有直接衝突。寶鼎倚仗手中的特權,長期先斬後奏,給中央造成了很大的被動,中央的權威因此受損,這也是北疆邊民只知武烈侯還不知道咸陽的重要原因之一。

  寶鼎是大秦的標竿性人物,他的一舉一動早已成為貴族們對當前局勢做出判斷的主要依據,比如貴族們對分封的攫取慾望就來源於他們對寶鼎變革策略的錯誤的理解。貴族們不在於寶鼎的政治理念是什麼,他們只在意事實。在殘酷的事實面前,不論寶鼎的政治理念是什麼,最終都不得不屈服於事實,改變他的政治理念。

  寶鼎在北疆形成了割據的事實,形成了分封的事實,那麼功臣們當然緊緊“追隨”,發誓要把“分封諸侯”這一“偉業”與統一大業一起進行到底。

  秦王政把寶鼎召回咸陽,廢棄兩人之間的十年約定,某種意義上也是向朝野上下證明咸陽宮和中央的權威。寶鼎的實力大不大?北疆的武力是不是強悍?但只要咸陽宮命令一下,寶鼎就必須回咸陽,這就是絕對的權威。

  這說明什麼?正好說明咸陽宮和中央的權威嚴重不足,秦王政和中樞已經意識到問題越來越嚴重,不得不採用這種辦法來昭顯自己的權威了。

  寶鼎想了很久,說道,“秦楚兩國維持和約的時間不會太長。”

  “這個時間雖然不長,但足以讓我們確立國策走向了。”秦王政眼神凌厲,語氣裡也透出一股決絕之氣,“給寡人一個答案,一個結果。”

  三天後,武烈侯先在中樞議事上稟報了北疆現狀,然後由北疆未來形勢的發展分析和推衍了中土大勢的發展,並以此為基礎,闡述了大秦必須暫時停止統一戰爭,全力穩定疆土和恢復國力的原因。

  又過了三天,武烈侯在朝議上,向文武百官詳細陳述了這一觀點,並提出了“穩定”之戰略。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太傅公子寶鼎成了咸陽最“忙碌”的人,他與每一位中樞大臣進行商談,頻繁而廣泛地接觸中央府署的大小官員,常常在深夜趕赴咸陽宮向秦王政稟奏局勢的發展。

  寶鼎是回到了京城,但他迅即被咸陽的政治風暴所淹沒,雖然這場“風暴”的規模看似不大,但內裡暗流洶湧,寶鼎“孤軍奮戰”,其結果可想而知。

  一個多月後,寶鼎筋疲力盡、心力交瘁,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犯下了很嚴重很幼稚的錯誤,自己拯救帝國的策略是建立在對政治淺薄而幼稚的理解上,自己的想法太簡單太理想化了。事實上統一進程已經不可阻止,政治大勢也已經不可逆轉,自己正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蠢事。

  歷史上秦王政在統一的過程中,連續打擊豪門貴族,把宗室、熊氏外戚,還有本土老秦功臣全部趕出了朝堂,雖然這有兔死狗烹、卸磨殺驢的意思,但秦王政的做法是對的,如果沒有用這種殘酷的辦法建立起中央的絕對權威,統一後的大秦恐怕連十五年的國運都沒有。假如沒有中央的絕對權威,功臣們借助地方勢力對抗中央,形成事實上的割據和分封,那麼大秦在統一之初必然分崩離析,中土必然會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戰亂。

  一個時代的結束,其標誌是什麼?

  寶鼎現在知道了,那就是主宰這個時代的貴族們的徹底死亡,只有用武力把他們統統埋葬,只有讓籠罩在這個時代上面的厚厚陰霾徹底散去,太陽才會出現,一個嶄新的時代才會降臨。

  歷史規律不可違背,天道不可阻逆。

  深夜,御書房。

  秦王政和寶鼎相對而坐,彼此沉默,各自想著心事。

  良久,秦王政打破了這種讓人極度壓抑的沉默,“沒有辦法了?”

  寶鼎搖搖頭,神情非常苦澀,“現在最重要的,也是最關鍵的問題是,王兄是否信任我。”

  秦王政望著寶鼎,兩眼如炬,但始終沒有說話。

  他如何信任寶鼎?在政治上,信任是不存在的,唯一可以確保合作的就是共同的利益訴求,當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個人之間的信任起不到任何束縛作用,個人已經被集團的利益所吞噬,那時候不是身不由己,而是不得不為之。

  “理想終究是理想。”秦王政聲音低沉,透出一股深深的無奈和疲倦,“事實無堅不摧,當事實摧毀理想的時候,你不再是你,而我也不再是我。”

  寶鼎掙紮著,做出最後一絲努力,“我是老嬴家的子孫,我的身體裡流淌著老嬴家的血液。”

  “當年周武王分封諸侯的時候,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秦王政語調冰冷,眼裡掠過一絲嘲諷,“武王有理想,建諸侯以屏衛天下,但武王崩,第一個舉兵叛亂的就是武王的兄弟們,管、蔡、霍聯合東方諸國塗炭天下。八百餘年過去了,中土在分裂中痛苦掙扎,無數生靈在戰亂中灰飛煙滅,這就是事實。事實摧毀了理想,而摧毀理想的正是姬姓子孫。”

  寶鼎無言以對。

  他本想說,我願為周公,護衛大秦國祚,但周公正是“分封”的創建者之一,這話說出來只會讓秦王政更加不相信自己。

  屋內再次陷入沉默。秦王政凝神沉思。

  寶鼎看了他一眼,暗自苦嘆。秦王政是一代偉大的君王,他選擇的路是正確的,假如再給他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秦王政或許就會在北疆形勢穩定之後,實施“與民休養”之策,恢復大秦的國力,讓中土蒼生安居樂業,逐漸過上好日子。

  自己錯了,不僅僅是因為欠缺政治智慧,更缺乏對這個時代的深刻認知。自己想當然地認為,大秦的崩潰是源自高度的中央集權,是源自對豪門貴族的打擊,只要在這兩個問題上進行改變,那麼即便大秦陷入深重的危機,即便陳勝吳廣項羽劉邦之流揭竿而起,大秦也有能力護衛國祚,帝國也能繼續傳承下去。

  然而,事實給了自己沉重一擊。保全豪門貴族,阻止高度的中央集權,歷史必然會走向另一面,那就是豪門貴族對分封諸侯的強烈慾望。只要豪門貴族存在,那麼大秦就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諸侯分封,要走向分裂和戰亂。

  豪門貴族和分封諸侯的政治理念形成了一股驚天波瀾,這股波瀾無堅不摧,可笑自己竟然幼稚地認為,憑藉秦王政和自己就能阻止這股波瀾,就能牢牢守住“法治”的堤壩,但現實無情地告訴自己,現在不管是秦王政的“堵”還是自己的“疏”,都無法守住“法治”的堤壩,這道堤壩要崩潰了。

  寶鼎曾想過,假如自己始終如一地支持秦王政實施高度的中央集權,讓歷史走在固有的軌跡上,那結果是什麼?結果是自己曇花一現,自己絕不會建下顯赫功業,更不會和秦王政面對面地共商國事,主宰中土的命運。即便自己活到大秦崩潰的那一天,最終也沒有實力力挽狂瀾,只能無助地死在咸陽的大火之中。

  寶鼎承認自己的錯誤,但不後悔自己改變歷史。自己若想主宰中土的命運,必須建立自己的勢力,擁有足以改變歷史的實力。現在自己擁有了這樣的實力,只要自己堅持理想,那麼就算秦王政和功臣們大打出手,就算“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轟然爆發,自己也能倣傚“周公”,輔佐秦王政或者扶蘇最終實現天下一統的理想,讓帝國世代傳承下去,讓中土蒼生過上安居樂業的好日子。

  “今年秋收之後,大軍開始渡淮作戰。”

  秦王政的聲音在寶鼎的耳邊響起,他再一次打破了屋內的沉默。

  秦王政不得不接受事實,做出決策,雖然這個決策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對咸陽宮也會產生不利的後果,但他沒有辦法。事實很殘酷,就算他不做出這個決策,豪門貴族們也會想方設法推動局勢的發展,讓局勢來推動統一大戰的繼續進行。到那時咸陽宮迫於形勢的變化臨時改變決策,對咸陽宮就是一個沉重打擊,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權威將受到嚴重損害。

  如其將來咸陽宮陷入更大的被動,倒不如現在掌控主動,最起碼可以維持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權威。

  寶鼎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沒有任何驚訝,他想知道的是,秦王政做出這個決策後,如何阻止功臣和地方勢力的壯大,如何阻御豪門貴族逼迫咸陽宮打開“分封”的大門。

  “大軍攻佔江淮之後,肯定要停下來,為渡江作戰做準備。”秦王政繼續說道,“這個準備時間的長短決定於咸陽宮是否建立更多的封國,是否在分封上做出更大的讓步。”

  寶鼎神情微變,他需要知道的答案就在這裡。

  “寡人絕不妥協。”秦王政的語氣斬釘截鐵,神態異常堅決。

  寶鼎心臟猛跳,眼前瞬間一黑,旋即金星飛閃,竟然無法看清秦王政那雙可怕的眼睛。

  “拿下江淮後,寡人將下令,以舉國之力修築直道,力爭在統一之前,完成子午嶺和白於山段的修築,把北疆和咸陽連為一體。”

  直道修築,不僅僅關係到中央對北疆的控制,更關係到中央在擁有強大的北疆武力後其絕對權威的建立。只要中央建立了更大的權威,就能壓制功臣和地方勢力,就能以“集權”來抗衡和反擊“分封”。

  “如果渡江困難太大,準備時間太長,那麼寡人將在大軍拿下江淮後,下令開闢西南戰場。”

  開闢西南戰場,不僅僅是中央對功臣和地方勢力挾統一大業脅迫咸陽宮的一種反擊手段,還是中央借開闢西南之功來進一步強大自身權威之良策。

  秦王政望著寶鼎,鄭重問道,“你告訴寡人,遠征西南,需要多少時間?”

  “最少一年,最多兩年。”

  寶鼎在這一點上非常自信。雖然歷史已經改變了很多,但南嶺大渠開鑿成功,遠征西南最大的阻礙清除,那麼遠征西南的歷史就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遠征大軍有實力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完成西南的開闢。

  秦王政稍稍想了片刻,又問道,“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東南熊氏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東山再起,只有這一個機會。”寶鼎說道,“由東南熊氏輔佐公子嶠,由楊端和做遠征大軍的統率,這一仗必勝無疑。”

  秦王政的眼裡掠過一絲驚訝之色。東南熊氏?原來寶鼎把東南熊氏徹底“擊倒”,是為了迫使東南熊氏遠征西南。好佈局,好計策。

  秦王政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誰去江南?”

  “章邯。”寶鼎的口氣很堅決。在這個人選上,寶鼎絕不讓步。

  秦王政微微皺眉,稍加思索後,再問道,“誰去江陵?”

  秦王政讓出了江南的控制權,不會再讓出荊宛的控制權了。

  寶鼎搖搖手,沒有說話。荊宛是熊氏的根基之地,秦王政若想拿到荊宛的控制權,恐怕在朝堂上還有一番爭鬥。

  “立儲的事,不能再拖了。”寶鼎委婉提醒秦王政。

  秦王政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當然知道此刻立儲的重要性,但山東鎮戍對整個大勢的發展尤其重要,而燕南封國一時間也沒有合適的王子出鎮,目下扶蘇的位置無人可以替代。

  “王兄,非常時刻行非常事。”寶鼎勸道,“值此大變革時期,太子理應承擔輔國之重任。扶蘇以太子身份,領封國,鎮地方,為何不可?這對中央加強地方的控制力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秦王政搖頭,“誰去輔佐他?”言下之意,假如輔佐不力,豈不被居心叵測者所蠱惑?假如出鎮在外的太子和中央對抗,那形勢豈不完全失控?

  寶鼎認為這不是問題,秦王政有足夠多的親信近侍可以去輔佐扶蘇,關鍵還在於秦王政要絕對信任扶蘇,但目下的形勢讓秦王政對任何人都抱著三分懷疑,這導致秦王政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後生,先去完成統一大業,但先行完成統一大業會造成中央逐漸失去對地方的控制,所以秦王政又決定在完成統一大業的同時修築直道,發展北疆武力,以北疆武力做為中央的後盾,威懾和鎮制地方。

  不過這又出現一個新問題,武烈侯和北疆武力是否值得信任?為了防止養虎為患,為了防止武烈侯和逐漸坐大的地方勢力聯手對抗中央,秦王政決定在統一之前開闢西南戰場。

  在中央財賦連統一戰爭都無法維持的情況下,秦王政竟然要進行渡江作戰,要開闢西南戰場,要修築直道把咸陽和北疆連為一體,其所造成的問題不僅僅是統一大業的推遲,還直接造成了中央財政的崩潰。

  如何維持中央財政?當然是最大程度地壓榨中土之民,加重賦稅的徵繳和徭役的征發,如此一來,就加劇了中央和地方,地方府署和地方國民之間的矛盾,原本威脅到大秦未來的“集權”和“分封”的矛盾在秦王政的“乾坤大挪移”之下,迅速轉化為“官府”和“國民”之間的激烈矛盾,這時候地方上的形勢非常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引發叛亂和暴動,這將大大阻礙功臣們對地方的控制,地方勢力的壯大速度將因此而延遲。

  秦王政以犧牲天下萬民的利益給集權中央贏得了時間,創造了機會。

  寶鼎被秦王政的決斷所震駭,他萬萬沒想到,秦王政竟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功臣們以能否完成統一大業來要挾秦王政,而秦王政則氣吞如虎,以統一大業的全面崩潰來要挾功臣。

  要麼你妥協,要麼統一大業崩潰,大家魚死網破,你選擇哪一條路?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0
第408章 我不再是我

  秦王政的這個決策迎合了朝堂上各方勢力的需要。

  你要繼續進行統一戰爭以加大對地方的控制權,可以,我滿足你的願望;你要修築直道以發展北疆武力,也可以,我也滿足你的願望;你要開闢西南戰場以圖東山再起,可以,我同樣滿足你的願望。

  秦王政滿足了所有貴族們的願望,而唯一受到損害的就是普羅大眾的利益。雖然今日朝堂上的君王和貴族們都知道普羅大眾是大秦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但在激烈的利益爭奪中,普羅大眾非常不幸地成為博弈的工具。

  寶鼎試圖勸阻,他穿越而來,知道普羅大眾一旦爆發,其威力足以摧毀帝國,但這個時代的君王和貴族們不知道,在他們所熟知的歷史裡,還沒有哪個王國是被普羅大眾所摧毀,所以,在這個時代的君王和貴族們的眼裡,普羅大眾就是微不足道的草芥蟻螻,在他們所認知的世界裡,唯一威脅到王國生存的是貴族。

  商湯滅夏,是貴族所為;武王伐紂,是貴族所為;秦滅周,還是貴族所為。今日大秦吞滅關東五國,誰是決定性力量?依舊是貴族。

  寶鼎告訴秦王政: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水亦載舟,水亦覆舟。這個道理在後世者看來極其淺顯,垂髫幼兒都知道,但在這個時代,它不過是大賢荀子的一家之言,因為在這之前的歷史沒有給荀子的這個理論提供足夠的證據。

  寶鼎苦口婆心地告誡秦王政,普羅大眾的利益必須放在第一位,否則帝國必將因此受到懲罰,甚至有亡國之禍。

  秦王政聽不進去,他承認寶鼎的說法有道理,但僅僅也就是有道理而已。在當前局勢下,讓秦王政把普羅大眾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讓秦王政與整個貴族集團做公開對抗,讓秦王政暫時停止統一戰爭轉而去實行“與民休息”之策,顯然不現實。不是秦王政不想做,而是他做不了,強大的貴族集團會阻止他,即便秦王政強行下令實施穩定戰略,貴族集團也會想方設法讓這一戰略徹底失敗。

  寶鼎苦嘆,他窮盡心血改變了歷史,原以為歷史軌跡會在統一前後發生顛覆性的改變,誰知今天聽到秦王政的決策,他才知道歷史竟然奇蹟般地又回到了固有的軌跡上,他的一切努力幾乎全部白費。

  歷史上,秦軍在贏得中原決戰後,以摧枯拉朽之勢殺過淮河,攻佔壽春,俘虜楚王負芻。接著項燕和楚國貴族立熊啟為新楚王,與秦軍在淮南再次決戰。這次決戰項燕和熊啟全部戰死,楚國貴族逃亡江東。王翦率軍殺進江東,滅殺楚國。秦滅楚之戰,前後歷時四年,耗費巨大。

  然後就是王賁轉戰遼東,滅燕。接著南下直殺山東,齊國投降。再接著就是江南戰場全面打響,屠睢、任囂指揮五十萬大軍分五路殺向南嶺,試圖一戰而定,擊殺六國餘孽,開闢西南。這一仗遭遇重挫,一打就是七八年。

  南方遠征大戰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北方開始征伐。秦王政和中樞當然不會狂妄自大到兩線作戰,雖然歷史把北伐歸結為秦王政的窮兵黷武,但稍稍思考一下,不難發現是匈奴人的入侵迫使大秦不得不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蒙恬在北方戰場上連戰連捷,攻克賀蘭山,取河南之地,又殺到陰山腳下,取雲中之地,然後就是大規模的移民和邊塞屯田。

  這時候直道修築已經完成,蒙恬和三十萬大軍出塞作戰,攻佔河南之地,顯然是受益於這條“高速公路”給他們提供的源源不斷的糧草和武器。

  在秦王政死去之前,南征、北伐都已完成,而付出的代價就是對中土普羅大眾的瘋狂壓榨,“官府”和“國民”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本來中土的戰爭總算結束了,大秦總算可以“休養生息”了,如果秦王政再活十年,大秦或許能延續更長時間,但秦王政死了,而國內最激烈的矛盾也就爆發了,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大秦轟然傾覆。

  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農民為首的普羅大眾推翻了一個強大的帝國,從此中國人相信了荀子的治國理論,歷代君王和貴族們更是把“水亦載舟亦能覆舟”做為警世恆言。

  秦王政和貴族統治階級在統一後的大約八年時間裡為了穩定和鞏固新生帝國,完成了歷史上所謂的全部“暴政”,其中南征、北伐、直道修築和靈渠開鑿所耗費的錢財與興建六國宮殿、阿房宮和驪山陵的錢財相比起來,後者就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

  南征和靈渠開鑿需要耗費多少?北伐和直道修築又要耗費多少?如此龐大的財政支出,剛剛統一的帝國中央財政根本支撐不了,最終逼得秦王政和貴族們不得不瘋狂地壓榨普羅大眾,以“敲骨吸髓”來形容毫不為過。

  現在中土距離歷史上的統一時間還有三年,而現在秦王政竟然做出決策,把歷史上本該用十一年時間來完成的事情,在未來幾年裡全部完成,這太瘋狂了,瘋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歷史上的大秦在統一之前,其國內最激烈的矛盾肯定是“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而統一之後,因為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發生,“官”與“民”的矛盾迅速成為國內最激烈的矛盾。

  歷史只記載結果,而結果背後的原因早已湮滅。寶鼎現在總算知道了在歷史書籍上,大秦為什麼統一之初有分封之議,而其後竟然相隔八年,才有淳于越借“師古”之名重提分封,接著便爆發了“焚書”、“坑儒”兩大重案。這兩大重案實際上就是“集權”和“分封”的矛盾再次爆發。

  這八年秦王政在幹什麼?南征,北伐,修直道,修靈渠,最終南征、北伐勝利了,而秦王政則利用南征、北伐順利地轉移了當初國內最激烈的“集權”和“分封”的矛盾,挑起了“官”和“民”的矛盾,由此不但阻礙了功臣們對地方的控制,牢牢地壓制了功臣們對“分封”的追求,而且籍此機會建下顯赫功勛,增強了中央的絕對權威。

  南征北伐完成了,分封之議再起,但看看秦王政和中央在“焚書”、“坑儒”兩大重案中的表現,不難發現秦王政和中央已經在八年之後,擁有了絕對的權威,絕對的實力。

  “焚書”大案看上去並不複雜,焚書而已,但仔細想一想,秦王政和中央以“私藏禁書”為藉口屠戮了多少功臣?誅殺了多少妄圖“分封”,妄圖對抗中央的貴族?

  扶蘇在“坑儒”大案爆發後,直言勸諫,難道扶蘇當真是為了阻止秦王政不要誅殺那一幫招搖撞騙的“方士”?其實想一想就知道了,秦王政之所以要殺“方士”,是因為“方士”已經成為秦王政和貴族們博弈的工具,殺“方士”不過是為了掩蓋他誅殺“方士”背後的貴族而已。

  歷史上沒有記載秦王政在“焚書”、“坑儒”兩大重案中誅殺了多少功臣和貴族,但從幾年後大秦的轟然傾覆中不難看出,整個大秦的貴族階層尤其宗室、楚系和本土老秦貴族基本上看不到了,除了被歷史所記載的宗室王子公主、關東系的馮氏和蒙氏被誅殺外,其他人呢?在大秦倒塌的那一刻,難道整個大秦朝堂上可堪重用的只有章邯一個大臣?宗室重臣呢?隗氏呢?熊氏呢?郿城孟西白、夏陽司馬氏呢?他們當時都在哪?

  由此可以做出推測,大秦在統一之初,雖然秦王政已經壓制了宗室和本土老秦人,打擊了熊氏,但“集權”和“分封”的矛盾還是來勢兇猛,危害了大秦的安危,危及到了統一大業,所以秦王政斷然決策,放棄休養生息之策,發動南征。

  南征並不順利,這其中肯定有貴族們的阻擾,於是北伐又開始了,最終中央財政崩潰,大秦不得不壓榨普羅大眾,竭澤而漁。

  南征當真迫不及待嗎?北伐當真一定要打嗎?南征一定要開鑿靈渠,讓軍隊越過南嶺開闢西南疆土嗎?北伐一定要修築直道,讓軍隊出塞佔據河南和雲中嗎?

  大秦剛剛統一,當務之急是休養生息,是與民休養,是恢復國力,這是基本常識,秦王政和中央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秦王政和中央對此一清二楚,既然南邊的六國餘孽和百越蠻夷並不足以危及到大秦安危,既然北方有長城為阻,入侵的匈奴人暫時還不會危及到咸陽的安全,那麼秦王政和中央為什麼還要急不可耐地發動南征和北伐,非要把中央財政推向崩潰的邊緣,非要把“官”與“民”的矛盾推向爆發的邊緣?

  唯一的解釋不是秦王政要“窮兵黷武”,要實施“暴政”,而是當時國內“集權”和“分封”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功臣們控制軍隊和地方勢力,與中央形成對抗,割據稱霸正在形成,分裂和戰亂正在來臨。

  於是秦王政發動南征,這也可以說是一個陷阱,把功臣所控制的軍隊和地方勢力推進陷阱。功臣們本以為借助南征可以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實力,最終迫使秦王政和中央分封諸侯,哪料到南征消耗了他們的軍隊,吞噬了他們的地方實力。北伐也是一樣,北伐雖然勝利了,但軍隊的消耗同樣驚人,同時他們還要鎮戍遼闊的邊疆,而更重要的是,北疆軍隊嚴重缺乏糧食。秦王政和中央控制了直道,也就等於卡住了北疆軍的咽喉。

  秦王政利用南征和北伐狠狠的打擊了功臣和地方勢力,擴大了中央的權威,接下來當分封之議再起的時候,秦王政毫不猶豫地借助“焚書”、“坑儒”兩大重案大肆屠戮功臣,徹底摧毀了功臣們對分封的攫取慾望。

  正因為這兩大案件的爆發,正因為秦王政和功臣們、中央和地方激烈廝殺,導致大秦再一次耽誤了休養生息的寶貴時間。

  然後秦王政死了,所有的矛盾都徹底爆發,大秦轟然傾覆。

  寶鼎原以為自己所擬定的拯救帝國的策略都是正確的,一度還在為自己改變了歷史而沾沾自喜甚至洋洋得意,現在他發現自己大錯而特錯。

  扶蘇做儲君也罷,自己控制北疆軍也罷,改變帝國國策將其偏離高度的中央集權制也罷,這一切都不足以拯救帝國。

  帝國崩潰的真正原因不是源自高度的中央集權制,而是源自帝國內部“集權”和“分封”的矛盾,正是因為這個時代的貴族們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分封”,試圖在統一後的帝國中攫取到最大程度的利益,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獲得最大的分配比例,結果他們的過度貪婪最終導致了帝國的崩潰。

  歷史上,帝國的傾覆證明了這一點,後戰國時代項羽和十七位諸侯王的覆滅也證明了這一點。

  秦王政為什麼在帝國堅決實施高度的中央集權制?原因也在如此。

  寶鼎因為錯誤地解讀了這段歷史,在來到這個時代後做了一個錯誤的決策,於是犯下了一系列的錯誤,尤其他不遺餘力地幫助宗室和本土老秦人重新崛起,導致大秦貴族勢力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程度,由此導致大秦尚未統一中土,“集權”和“分封”的矛盾就已經嚴重危及到了統一大業,大秦的分裂和戰亂伴隨著洶湧的分封“大潮”正咆哮而來。

  秦王政沒有退路了,他已經被“分封”的洪流逼到了懸崖邊上,他只有奮力一搏,置之死地而後生。

  寶鼎感覺自己的心很痛很痛,那種極度絕望的情緒和懊悔的心理幾乎讓他崩潰。

  他極力勸諫了,而秦王政也坦誠相告,給出了自己的解釋。秦王政不是不想實施休養生息的戰略,而是他無能為力,他沒辦法去實施這一戰略。雖然他一直在努力阻止“分封”的洪流,阻止中土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戰亂,但寶鼎在“法治”的堤壩上掘開了一道口子,如今這道口子在“分封”洪流的衝擊下越來越大,“法治”的堤壩已經搖搖欲墜,而他的力量十分有限,已經無力去堵住“缺口”了。

  在秦王政的眼裡,分裂和戰亂將給普羅大眾帶來滅頂之災,相比起來,壓榨普羅大眾,就算是敲骨吸髓,普羅大眾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也無法與前者相提並論。

  這一點寶鼎不得不承認。

  後戰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黑暗和血腥的時代之一,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年,但中土的普羅大眾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幾千萬人死於非命。其後的劉氏大漢帝國雖然一度有“文景之治”和“昭宣中興”,但其人口最鼎盛時期也不過與大秦帝國初期的人口相差無幾。

  秦王政以“冷遇”迎接寶鼎的回歸,寶鼎不是沒有想法,但現在他承認秦王政對他的懲罰是正確的,他“罪有應得”,他沒有為大秦建下顯赫功業,想反,他把大秦推向了分裂和戰亂的深淵。

  寶鼎在離開咸陽宮之前,曾想舉起手中的鎮秦王劍,向秦王政發誓,他始終忠誠於大秦,忠誠於老嬴家,忠誠於大秦的王,他願意追隨秦王政矢志不渝地堅持中央集權,以維護大秦的統一和中土的和平,但看到秦王政眼裡的憤怒和堅毅,他還是放棄了。這種做法太幼稚,不要說秦王政不相信他的誓言,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正如秦王政所說,“當事實摧毀理想的時候,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寶鼎坐在軺車裡,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中,渾渾噩噩,不知道路在何方。

  這世上沒有聖人,真的沒有。既得利益者永遠不可能成為聖人,因為既得利益者追求的是更大的利益,而聖人只會從一無所有者中產生,因為只有一無所有者才會夢想把所獲得的利益惠及普羅大眾,但當這樣的聖人擁有了利益,成為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員時,聖人也就不再是聖人,聖人不知不覺中就被利益所吞噬,聖人也就變成了吸血的魔鬼。

  自己曾是一無所有者中的一員,是真正的無產階級,從骨髓到思想都是無產階級,所以,自己擁有夢想,自己夢想著把所得利益惠及普羅大眾。

  然而,現實是無情的,現實無情地摧毀了自己的夢想。自己不是聖人,而是既得利益者;秦王政也不是聖人,也是既得利益者;所以,自己不再是自己,秦王政也不再是秦王政。

  自己是豪門貴族階級的一員,不論自己是否擁有聖人的夢想,自己都不是聖人,而是豪門貴族。

  秦王政是統治階級的領袖,他的理想是統治階級的利益最大化,如今統治階級中的豪門貴族妄圖本集團利益最大化,這嚴重危及到了整個統治階級的利益,矛盾不可調和,鬥爭不可避免,於是你死我活。

  豪門貴族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肯定要推翻秦王政,顛覆中央,而秦王政則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肯定要從肉體上徹底消滅豪門貴族。

  我該怎麼辦?我的路在哪?我如何拯救我的帝國?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0
第409章 決策者的變數

  秦王政在中樞議事上拿出了自己的決策。

  秋收結束,大軍渡淮作戰,攻克壽春,奪取淮南,飲馬大江。如果戰局許可,大軍馬不停蹄,繼續渡江作戰,殺進江東,徹底吞滅楚國,完成統一大業。

  這一決策得到了中樞大臣們的一致贊同,而這一決策的出台,也表明秦王政迫於形勢,不得不否定了武烈侯所主張的“穩定”戰略,放棄了以暫停統一戰爭為代價進行休養生息恢復國力的設想,轉而全力支持“發展”戰略,把統一戰爭進行到底。

  接著秦王政宣佈,假如渡江作戰困難太大,大軍短期內無法越過大江天險,那麼在大軍進行渡江準備的同時,東南主力大軍迅速越過南嶺,遠征西南,開闢西南戰場,對江東實施戰略上的大包圍。另外,咸陽開始直道修築,集關中、河東、北地、上郡、太原等京畿和西北郡縣的力量,力爭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子午嶺和白於山段的直道修築,以加強北疆防禦實力,同時也加強中央對北疆的控制。

  這一決策當即遭到了很多中樞大臣的質疑。

  秦王政竟然在這一輪政治博弈中選擇了“中庸”之道,既想緩和與功臣們之間的矛盾,把統一戰爭進行到底,又想得到武烈侯和北疆武力的支持,決定在渡江作戰之前開始直道修築和遠征西南,這完全出乎中樞大臣們的預料。

  這一決策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矛盾轉移,本來朝堂上最激烈的矛盾是秦王政和功臣之間的矛盾,現在秦王政通過這一決策,迅速把矛盾轉化為武烈侯和功臣之間的矛盾。這一招“乾坤大挪移”太厲害了,直接挑起了武烈侯和功臣們之間的衝突,事情愈發複雜了。

  武烈侯提出的“穩定”戰略的直接受益者就是北疆,北疆將因此戰略而穩步發展,如果直道修築完成,北疆的發展速度將大大加快,這都有助於武烈侯在北疆割據稱霸。

  “發展”戰略的直接受益者就是功臣們,功臣們將利用統一戰爭的最後階段,竭盡全力控制地方力量,繼而形成與中央的對抗。

  目前中央的財政非常有限,而遠征江東耗費巨大,功臣們若想順利完成統一大業,必須集中中央財政全力支持統一戰爭。而秦王政的這一決策迫使功臣們不得不與武烈侯爭奪有限的中央財政,誰能奪得中央財政,誰就能實現自己的目標,誰就能在未來形勢的發展中佔據絕對優勢。

  這時候,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權威體現出來了。你想要中央財政,可以,妥協吧,你妥協了,讓步了,我就給你財政支持。

  武烈侯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功臣們也有自己的利益目標,雙方各有各的打算,而秦王政和咸陽宮在事關大秦未來的利益上絕不妥協,結果就有了這麼個決策,秦王政以中央財政為誘餌,挑起了武烈侯和功臣們之間的鬥爭。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秦王政要做漁翁了。

  豪門貴族分裂了,既得利益集團分崩離析,其實力必然大打折扣,在與咸陽宮的對抗中必然處於下風,這是豪門貴族們事先根本沒有想到的結果。

  那麼,武烈侯和功臣們有沒有互相妥協握手言和的可能?現在反擊秦王政和咸陽宮的唯一辦法,就是武烈侯和功臣們聯手結盟,最起碼要維持過去的那個利益聯盟。

  然而,武烈侯絕不可能妥協了。

  寶鼎有自己的理想,但他的理想被殘酷的現實所摧毀,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唯一可以自我救贖的辦法就是幫助秦王政阻擊豪門貴族對“分封”的攫取,幫助秦王政盡快實現中央集權,幫助秦王政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讓帝國贏得永久的統一,讓中土世代安享和平。

  當初,寶鼎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要崛起和壯大,於是結盟於豪門貴族,借助豪門貴族的力量而崛起,現在,他崛起了,也壯大了,這時他發現豪門貴族是自己實現理想的最大阻礙,於是他不得不與豪門貴族反目成仇,拔劍相向。

  事實上,現在的寶鼎也不敢與豪門貴族妥協結盟了。

  秦王政這一決策,等於把大秦朝堂上鼎足而立的政治格局徹底挑明了。秦王政和咸陽宮、武烈侯和北疆、豪門貴族和地方勢力,這就是今日大秦朝堂上的三股政治勢力,任何兩方攜手,都能擊敗另外一方。

  在這三股政治勢力中,武烈侯和北疆是最弱的,尤其致命的是,北疆的生存和發展直接控制在咸陽手中,只要咸陽中斷給北疆的財賦支持,北疆就岌岌可危。

  武烈侯和北疆如何選擇?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既然武烈侯和北疆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秦王政利用這一決策把武烈侯和北疆與咸陽宮捆綁在一起,那麼形勢不言而喻,對功臣們來說是極度不利。

  秦王政的這一決策看上去完美無缺,似乎穩操勝券。

  然而,寶鼎也罷,中樞大臣們也罷,首要關注的都是中央財政。中央財政的承擔者是誰?就是普羅大眾。普羅大眾無力承擔沉重的賦稅,那麼中央財政就會崩潰。中央財政崩潰了,秦王政手裡的“誘餌”沒有了,他的這一計策還有成功的可能嗎?他拿什麼去推進局勢的發展?

  秦王政決策中的高明之處就在這裡。

  他給了功臣們一個實現自己目標的機會。你如果一鼓作氣打過大江,你就贏了,但假如你受阻於大江,那就對不起,我不可能給你足夠長的時間來對抗中央,而武烈侯和北疆也不可能坐失發展壯大的時機。

  功臣們有信心一鼓作氣打過大江,但秦王政既然拿出了這麼一個條件,那麼武烈侯和北疆肯定要從中作梗,秦王政和咸陽宮也會設置障礙,可以預見,南征大軍肯定要在大江北岸停下來。

  這一停下來,形勢就變了,秦王政和武烈侯聯手,要修築直道,要遠征西南。

  直道修築畢竟受制於作業條件,工期長,屬於長期性投入,每一工期投入有限,說停也就停了,但遠征西南不一樣,那是一次性投入,投入巨大,而且一旦投入就不能停下來,否則幾十萬遠征大軍怎麼辦?

  遠征西南可以說奪走了中央的全部財政,即便南征大軍做好了渡江作戰的準備,中央也沒有財政支撐大軍渡江作戰了,如此一來統一大戰也就暫時停了下來,而功臣們乘機壯大地方勢力的步伐也就慢了下來。

  遠征西南的戰略意義誰都知道,雖然這個戰略目的能否像預想的那樣實現是個未知數,但最起碼在遠征軍開闢了西南之後,秦王政和中央的權威會有所提高,而尤其令人擔心的是,假如遠征軍在佔據西南後,轉而北上殺進江東,那勢必破壞了功臣們利用佔據江東來擴大地方勢力的計策,其後果非常嚴重。

  仔細想一想,不難發現秦王政這一決策的真正目的。這一決策看上去是挑起武烈侯和功臣們對中央財政的爭奪,但實際上卻是為了拿中央財政去遠征西南,從而徹底擊敗武烈侯和功臣們妄圖壯大地方勢力對抗中央的圖謀。

  說白了,秦王政既不想打江東完成統一大業,也不想修築直道發展北疆,他就是想拿中央財政去遠征西南,繼而遏制武烈侯和功臣們壯大地方勢力,繼而給中央贏得足夠的時間來控制更多的地方郡縣,最終幫助中央成功阻御“分封”大潮的衝擊。

  當然,這是理想狀態,這是在武烈侯和功臣們都沒有採取相應對策的情況下,假如武烈侯一定要修築直道,而功臣們一定要打過大江,秦王政一定要遠征西南,那麼大家都要搶奪中央財政,最後就會形成最為惡劣的一種結果,那就是迫使中央加大賦稅的徵繳力度,拚命地“壓榨”普羅大眾,把“官”與“民”的矛盾推到極致。

  到了那個時候就是生死懸於一線了,還要不要保住統一戰果?還想不想瓜分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還是否要建立一個嶄新的帝國,開創一個全新的未來?

  這就是拿未來的帝國做豪賭,誰不敢賭,誰遲疑不決,誰就輸了,但誰敢賭,誰就是義無反顧地去捨身赴死,還是輸。

  這就是一個有輸無贏的賭局,唯一能確保勝算的就是“莊家”,就是秦王政。

  中樞大臣們不管自己的政治理念是什麼,也不管自己隸屬於哪個政治勢力,他首先必須站在中樞決策者的立場上考慮王國的未來。只要王國能在未來獲得豐厚的利益,那麼其所在的政治勢力才能獲得需要的利益,才能實現所追求的政治理念,否則,一切都是井中月水中花,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現在,秦王政的決策滿足了他們對利益的追求,但結果是王國的利益被無限制地掠奪,中央財政肯定要崩潰,王國的未來一片黑暗。國祚岌岌可危,王國的利益得不到保證,依附於王國而生存的政治勢力又拿什麼去維護自己的利益和未來?

  中樞大臣們的質疑聲越來越大,但秦王政始終保持沉默。

  他拿出這個決策後,他就是旁觀者了,他相信沒有哪個中樞大臣會反對自己的決策。當前形勢下,還有比這個更完美的決策嗎?肯定沒有。

  至於中樞大臣們的質疑,都集中在中央財政上,而如何提高中央財政,那不是秦王政這個最高決策者的事情,而是中樞大臣們的本職工作。

  中樞議事很快進入高潮。

  中央兩大財政官長治粟內史卿馮去疾和少府卿王戊明確表態,中央財政無法保證大軍在渡淮作戰後繼續進行渡江作戰,也就是說,即便秦軍在軍事上具備了吞滅楚國的能力,但因為中央財政的極度匱乏,大軍也只能止步於大江北岸。

  言下之意,中央財政既然無法支撐大軍在最短時間內完成統一戰爭,那就更不要說去遠征西南或者修築直道了。

  太尉公子騰、上將軍王翦、蒙武、麃公,衛尉卿李瑤、中尉卿張唐等大臣從軍事角度和統一戰爭的形勢出發,強烈要求在最短時間完成滅楚之戰,為此他們建議中樞馬上修改賦稅政策,加大賦稅的徵繳和徭役的征發力度。

  太傅公子寶鼎、郎中令蒙嘉、廷尉卿李斯、御史中丞甘羅、內史公子成等大臣極力反對增加賦稅和徭役,認為這是竭澤而漁,必將危及到國祚的安危。

  這時候右丞相隗狀、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駟車庶長公子豹四位上公大臣提出了一個折衷意見,暫時不做增賦加徭的考慮,先進行渡淮作戰,假如渡淮作戰順利,渡江作戰也萬事俱備,那麼中央就以完成統一大業為第一要務,下令增賦加徭,全力保證大軍渡江作戰,完成中土的統一。

  反之,假如渡淮作戰不順利,渡江作戰更是困難重重,那麼中央就必須改變統一戰爭的攻擊策略,就必須開闢西南戰場,然後對江東實施戰略上的大包圍,最後以南北夾擊來完成對楚國的最後一擊。

  也就是說,增賦加徭勢在必行,這是形勢所逼,統一大業所必須,但實施力度不一樣。假如大軍在渡淮之後馬上渡江作戰,在最短時間內完成統一大業,那增賦加徭的力度就不大;,反之,假如大軍必須遠征西南,必須以開闢西南戰場來完成對楚國的攻擊,那增賦加徭的力度就非常大。

  中樞大臣們旋即沉默。

  這不是因為四位上公大臣的一致意見份量沉重,而是因為這明顯是一個陷阱,一個反擊秦王政的陷阱。

  很明顯,秦王政無意攻打江東,而武烈侯又一門心思要修築直道發展北疆,那麼無論功臣們如何努力,最終都會止步於大江北岸,既然如此,何不將計就計,讓秦王政去遠征西南?

  遠征西南的成功率有多大?看看楚國就知道了。楚國幾百年來有不少胸懷大志的君王都有過開闢西南、拓展疆土的想法,有的甚至付諸實施,但最終都以失敗而告終。南嶺是一道不可踰越的障礙,一條大渠改變不了現實,以今日大秦的國力和當前的形勢,遠征西南注定了要失敗。

  南嶺大渠的開鑿是武烈侯設下的一個陷阱,而西南策略更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幻,偏偏秦王政就上了武烈侯的當,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竟然相信了武烈侯的西南策略,竟然要遠征西南,試圖以遠征西南來拖延統一的進程,延緩功臣們對地方的控制,試圖以開闢西南來增加咸陽宮的權威,打破眼前政治上的困局,這未免過於異想天開了。

  秦王政的決策一出,武烈侯和功臣們的矛盾驟然突出,武烈侯和豪門貴族迅速分裂,兩者因為爭奪中央財政勢必要大打出手,而秦王政則可借此機會漁翁得利,調集中央財政去遠征西南。但貴族們不想與武烈侯反目成仇。在他們的眼裡,武烈侯和他們的目標都是分封諸侯,兩者利益訴求一致,何必為了眼前的這點利益而大打出手,讓秦王政漁翁得利?所以,乾脆推動秦王政去遠征西南。如此一來,秦王政和武烈侯為了爭奪中央財政就要拔劍相向了,最後就算秦王政勝出了,武烈侯也必定從中阻撓,而江南控制在武烈侯手上,假如武烈侯出手阻撓,遠征西南更是沒有半分勝算。

  形勢發展到那一步,秦王政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最終必定以大敗而結束,咸陽宮隨即在政治上陷入全面的被動,可以想像,那時秦王政還拿什麼來阻止功臣分封?

  退一步說,就算秦王政說服了武烈侯,這對兄弟聯手合作,創造了奇蹟,贏得了遠征西南的勝利,但遠征西南的巨大耗費將把大秦拖進崩潰的絕境。

  中央財政全面崩潰,秦王政拿什麼統治王國?中央增賦加徭,國民不堪重負,必定引發叛亂,叛亂一起,功臣們率軍戡亂,可以迅速增加對地方的控制力,同時也可以借助這一混亂形勢對抗中央,拒絕中央的命令,在所控制地區實施“輕賦薄徭”以收買人心,於是也就形成了割據的事實。

  割據形成事實,中央失去對地方的控制,秦王政還能阻止分封?那時他若想維持大秦的統一,唯一的辦法也就是分封功臣了。

  但這裡面有個最大的變數,那就是武烈侯和北疆武力。

  秦王政之所以敢於實施此策,就是因為他掌控了武烈侯和北疆的命脈,他可以借助北疆的強大武力威懾功臣,假如武烈侯志不在一方諸侯,而是野心勃勃要取代秦王政,那變數就太大了,武烈侯完全可以利用形勢,先與秦王政合作誅殺功臣,然後再反噬咸陽,篡位謀國。

  到了那一刻,秦王政固然是自取敗亡,而功臣們也統統掉進了武烈侯的陷阱,最後秦王政和功臣們都成了武烈侯的口中食,為武烈侯做了“嫁衣裳”,白白把一個帝國拱手送給了武烈侯。

  變數始終是未知的,秦王政會防備武烈侯,而功臣們也會更加謹慎,但現在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三天後,中樞大臣們一致通過了秦王政的決策。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0
第410章 誰是獵物?

  秦王政和中樞最後擬制的決策在朝堂上有不同的解讀,中央府署、地方郡縣和軍隊的官員們因為各自所處的位置不同,各自所屬的政治勢力不同,各自所獲得的訊息不同,最終會對這一最高決策產生不同的理解,而這些不同的理解最後體現在他們的執行過程中,就會出現無數的差異,而這些差異將會衍生出一系列不同的後果,這些不同的後果糾結在一起,最終將把整個中土局勢推向一個未知的方向。

  對於秦王政和中樞大員們來說,中土局勢如何發展,他們心裡各有一個既定方向,一個符合他們利益需要的方向。

  最高決策擬制了,要開始實施了,那麼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人事大調整,而人事大調整實際上就是朝堂各方勢力之間的博弈,調整的結果能否符合各方所需,直接關係到他們能否實現自己的預定目標。

  中樞大員們之間的走動突然頻繁了,各方勢力互相試探,互相妥協,就連秦王政都數次以巡查為名出現在外廷諸府,甚至有一次還在深夜時分走進了丞相府,而後宮也以隱秘的方式借助外廷的力量頻頻出動。

  刁斗巷裡車馬如雲,除了以各種名義前來拜訪的文武官員,還有名士大賢,巨商富賈,尤其讓人意外的是,不知道趙儀和黃依雙雙懷孕的消息如何洩漏出去的,後宮諸姬、大臣家眷們紛至沓來,就連懷德夫人都在隗清的陪同下,公開趕到蓼園以為祝賀。

  寶鼎為此大為震怒,狠狠地訓斥了宗越和趙信。他是這一輪政治博弈中的關鍵人物,所有事情包括人事調整最後能否滿足各方需求,都要看他這個大秦第三股政治勢力領袖人物的態度,而這輪政治博弈背後的秘密有幾個人知道?即便是中樞大臣,又有幾個人真正瞭解其中的秘密,並揣測到他的想法?

  後宮捲入這場政治博弈是寶鼎早就預料到的,這也導致局面更加複雜。秦王政遲遲不願立儲,甚至至今都沒有在公開場合說幾句傾向於公子扶蘇的話,這使得秦王政的孩子們都有機會成為儲君,後宮的嬪妃們都有機會成為王后,而這裡面所蘊含的巨大利益足以讓人瘋狂,這些瘋狂的舉止會大大增加政局的變數,會把大秦局勢推向更為惡劣的境地。

  成為大秦儲君的途經只要一個,先出鎮地方建立功勛,然後領封國做一方諸侯,也就是說,即便做不了大秦的儲君,也可以做一方諸侯。現在是一方諸侯,等到中土統一,分封的大門徹底打開,那就是一國之君了。看看過去的歷史,諸侯國的君主與大周天子相比,有多大的差距?當然是做諸侯國的君主更好了。

  寶鼎之所以勸諫秦王政盡快立儲,原因就在這裡。雖然立儲未必可以阻止王子們對分封的強烈追求,但最起碼可以遏制王子們和功臣們聯手對抗中央,而功臣們一旦把王子推在前面為“分封”衝鋒陷陣,秦王政和咸陽宮就非常被動了,那可是骨肉相殘啊。假如王子們在形勢的推動下割據稱霸,功臣們就可以進退自如,進可以倣傚王子割據地方,退可以支持王子繼續稱霸,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寶鼎為了掌握咸陽局勢,不但調用了趙信的黑衣力量,宗越的蓼園秘兵,還動用了紫府黑冰。

  現今關東五國都已被大秦吞滅,紫府黑冰的職責正在發生變化,由外事正在轉為內務。外廷大臣數次奏請秦王政,建議大幅削弱紫府職權,待中土統一後就撤消紫府,將黑冰秘兵置於衛尉府之下,做為京畿衛戍的隱秘力量之一。這一奏議遭到內廷的否決,內廷認為,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六國餘孽始終是大秦的潛在隱患,必須依靠黑冰力量來予以警備和剷除,紫府不但不能予以撤消,反而要加大秘兵建設。

  寶鼎支持紫府黑冰的建設。他至今還保留著秘兵統率的虛銜,正是因為這個虛銜的存在,讓內廷得以借助寶鼎的力量堅決否決了外廷逐步撤消紫府的奏議。咸陽很多人都認為秦王政始終讓寶鼎掛著秘兵統率的虛銜,一方面是便於寶鼎在外征伐,另一方面則是利用黑冰公開監控寶鼎,而後者顯然卓有成效。寶鼎堅決反對撤消紫府,明顯就是不想因此而與秦王政之間的隔閡和矛盾變得更大。

  問題就在這裡。秦王政既然可以動用黑冰力量公開監控寶鼎,那麼他也可以用同樣的辦法監控鎮戍地方的功臣,而這正是外廷堅決要求撤消紫府的原因。

  寶鼎利用手上的秘兵力量獲悉了近期咸陽貴族富豪們之間的走動,由此判斷出朝堂各方勢力在這一輪博弈中大概所擬制的策略和要尋求的利益目標。

  寶鼎和趙高、朱英等人反覆商討後,得出兩個結論,一個是貴族們對遠征西南不抱任何希望,他們把遠征西南做為了激化自己和秦王政之間的矛盾、打擊秦王政和咸陽宮權威,推動功臣分封的有力手段,而另一個就是貴族們一致認為自己在精心佈局圖謀篡國,如果自己僅僅是追求分封,那完全沒有必要向秦王政妥協,更沒有必要與豪門貴族激化矛盾,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正在陰謀篡國。

  這個結論讓寶鼎駭然心驚,也讓趙高、朱英等人意識到了一場可怕的危機正悄然而至。

  假如遠征西南敗了,假如秦王政要推卸責任,假如功臣們要挑起秦王政和寶鼎這對兄弟之間的廝殺,那麼誣陷寶鼎陰謀篡國是最好的辦法。西南策略是寶鼎拿出來的,遠征西南也是寶鼎極力推動的,而遠征西南的失敗正好證明這是寶鼎設下的一個陷阱,目的是打擊秦王政和咸陽宮,消耗中央財政,混亂中土局勢,然後寶鼎乘機帶著北疆大軍一瀉而下,篡位奪國可以說是輕鬆自如啊。

  寶鼎坐不住了,連夜進宮拜見秦王政。

  秦王政平靜地聽完寶鼎的述說,始終是波瀾不驚。

  寶鼎看著秦王政雲淡風輕的樣子,驀然想到了什麼,但又不敢確定。

  “這都是你的推測。”秦王政淡然說道。

  “我的父親因何而流放?成蛟又因何而逃亡?”寶鼎質問道,“前車之鑑,後事之師,王兄難道認為我的推測都是無稽之談?”

  秦王政冷笑,眼裡露出一絲嘲諷之色,“即便你的推測是正確的,那又如何?你不是信誓旦旦,說西南遠征肯定是勝券在握嗎?”

  “這和西南遠征的勝負沒有任何關係。”寶鼎說道,“不管西南遠征的勝負如何,中央財政都會崩潰,而中央為了維持財政運轉,必定課以重稅,毫無節制地征發徭役。國民不堪重負,兼之六國餘孽暗中撩撥,地方軍政官長們推波助瀾,最終必然會引發叛亂。叛亂一起,地方勢力乘機坐大,中央失去地方的控制,割據形成事實,我們拿什麼阻止分封?”

  秦王政沒有說話,神色卻是不以為然,而寶鼎也肯定了自己的推斷,這是秦王政設下的陷阱。

  秦王政的決策一出,遠征西南就成為必然,而遠征西南把秦王政和寶鼎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寶鼎在回京之初曾對幾位宗室重臣說過,他要完成三件事,其中第三件事就是遠征西南,但這是寶鼎的迂迴之策,事實上遠征西南在國力不足的情況下,不能為之,會葬送統一大業。寶鼎試圖以此來迫使秦王政和功臣們妥協,轉而實施“穩定”戰略。然而,寶鼎有計策,秦王政和功臣們也有計策,結果一番博弈之後,就演變成了如今這個局面,寶鼎竟然成了秦王政和功臣們聯手誅殺的目標。

  功臣們之所以極力推動西南遠征,目的是讓秦王政和武烈侯兄弟相殘,然後功臣們漁翁得利,分封諸侯。

  秦王政則是以此策把武烈侯逼到絕路,迫使武烈侯不得不借助咸陽宮的力量,與自己攜手合作,給功臣們以凌厲一擊。

  說到底,政治博弈就是利益之爭,所謂的忠誠、友情、親情都是假的,功臣們不相信武烈侯會與他們共享權力和財富,而秦王政更不相信武烈侯沒有覬覦國祚之心,所以,功臣們要把武烈侯逼上絕路,逼得武烈侯與功臣們一起打擊中央,最後贏得分封,而秦王政也要把武烈侯逼上絕路,逼得武烈侯與他一起打擊功臣,堅決阻止分封,集權中央。

  寶鼎知道自己是這場政治博弈的關鍵人物,但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像自己的父親和成蛟一樣,不知不覺就成了對手的獵物。

  寶鼎有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過去很多沒有想到的事,現在突然間都想到了,而且想明白了。

  貴族是統治階級,秦王政也罷,寶鼎也罷,都是這個階級的一員,不能脫離這個階級而存在。

  寶鼎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貴族階級需要他,秦王政、宗室、本土老秦人和楚系隗氏都需要他,於是他順風順水,大殺四方,無往而不利。等到他成了大秦的一等封君,成了貴族階級中的顯赫一員,華陽太后和熊氏外戚,宗室和本土老秦人都需要利用他的力量為自己謀取利益,所以大家齊心協力,所以寶鼎運籌帷幄,算無遺策,戰無不勝。

  今天呢?今天寶鼎認為自己的實力夠了,可以憑藉自己的實力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了,但他的理想與整個貴族階級的利益卻背道而馳,寶鼎轉眼間就把自己推到了整個貴族階級的對立面,昔日的盟友變成了敵人,他已經不容於貴族階級,不被貴族階級所認同了。

  寶鼎來自不同的時代,來自那個時代的最底層,對這種階級利益的認知來自於他所學習的知識,而理論和實踐完全是兩回事,等他從理論到實踐,再從實踐回歸理論的時候,他讀懂了這個世界這個階級利益的時候,他已經孤立於這個世界,孤立於這個階級,正在被這個時代所拋棄。

  好在孤立於這個世界、這個階級的還有秦王政。秦王政做為統治階級的領袖,其政治理念在統一前後,竟然脫離了整個階級的需要,竟然要矢志集權於中央,而不願屈從於整個階級分封於諸侯,這當然會被時代所拋棄。

  歷史上的秦王政成功了嗎?他實現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嗎?沒有,他失敗了,無論他如何努力,他都失敗了,他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抵禦不了整個統治階級。至於李斯,雖然他有敢於與整個貴族階級做殊死搏鬥的勇氣,但他的力量更是弱小,根本不堪一擊,而趙高,做為一個忠實的法家大臣,一個堅定的中央集權者,只能演繹一段最後的瘋狂,他代表法家在歷史上做了最後的謝幕演出,然後他以整個帝國為代價,與整個舊時代的貴族們同歸於盡。

  這一刻,寶鼎不再憎恨李斯,也不再為趙高而悲哀。事實上,秦王政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實現高度的中央集權,他一遍遍地巡視天下,一次次地向大秦子民昭顯自己的權威,這正好可以證明秦王政內心裡的恐懼,中央實際上控制不了地方。如果中央牢牢控制了地方,秦王政有必要一次次巡視天下嗎?秦王政巡視天下,不是向天下人證明他已經集權於中央,而是告訴天下人,他實際上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

  假如大秦真正實現了高度的中央集權,那麼秦王政死後,這一制度繼續運轉,胡亥、李斯和趙高等人還控制不了局勢?秦王政一死,大秦瞬間崩潰恰恰證明大秦沒有實現高度的中央集權,中央始終沒有牢牢控制地方,結果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天下就大亂,政局完全失控,起義軍在幾個月內就殺到了咸陽城下,這就是事實。

  章邯以刑徒為兵,擊敗了起義軍,擊殺了陳勝吳廣,擊殺了項梁,一路所向披靡。王離率北疆軍南下,與章邯會合。這時候形勢對大秦非常有利。然而鉅鹿一戰,王離和北疆軍全軍覆沒,其後章邯更是率二十萬大軍不戰而降。為什麼?難道王離的北疆軍還打不過項羽的義軍?難道章邯就不敢與項羽一戰?

  說到底一句話,中央和地方的矛盾已經徹底激化,中央徹底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包括對關中、巴蜀、晉中、東南等大秦本土疆域的控制,“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至此徹底爆發。秦王政在世的時候,都未能控制地方,化解“集權”和“分封”的矛盾,更不要說胡亥、李斯和趙高了,就算趙高把整個咸陽的貴族都殺了,他也無力化解“集權”和“分封”的矛盾,無力去控制地方。

  中央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中央財政完全崩潰,軍隊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即便趙陀帶著南方大軍北上平叛,最終也難逃敗亡一途。

  寶鼎至此才算讀懂了這段歷史,他先前的理解都是錯誤的,他根本沒有看到大秦敗亡的本質原因,大秦的敗亡不是因為中央集權,也不是因為南征北伐,也不是因為中央財政的崩潰,更不是因為李斯、趙高的叛國,不是因為章邯的投降和趙陀的割據,而是因為“集權”和“分封”的矛盾不可調和,因為秦王政和他的追隨者的政治理唸完全脫離了整個統治階級的需要,秦王政和他的追隨者與整個貴族階級成了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敵人,其結果必然走上覆滅之路。

  今天寶鼎因為自己的理想,因為中土大勢的發展,因為咸陽的政治博弈,終於和秦王政走上了同一條道路,一條必然覆滅的道路。

  寶鼎的理想是大秦的統一和中土的和平,而現實是大秦尚未統一,中土就要再次陷入分裂和戰亂。

  寶鼎怎麼辦?是進還是退?進,與秦王政攜手合作,最終肯定要以武力來鎮壓功臣,以絕對實力來消滅豪門貴族,中土必然要掀起內戰;退,與豪門貴族攜手合作,最終肯定是中土分裂,爭霸兼併之戰隨之而來。

  有沒有中庸之道?有,現在就有,讓秦王政和豪門貴族聯手殺了自己,然後在天上看著歷史重演,看著帝國崩潰,看著天下蒼生死於非命。

  “你必須做出選擇。”秦王政終於打破了沉默。

  寶鼎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只能選擇追隨秦王政,秦王政已經把他逼到了不得不捨命追隨的地步。

  “我早就做出了選擇。”寶鼎嘆道,“懇求王兄馬上立儲吧,否則不待西南遠征結束,恐怕我就要背上陰謀篡國的罪名,重蹈我父親和成蛟的覆轍了。”

  儲君一立,寶鼎挾北疆武力篡位奪國的難度無限制增大,用這種藉口誣陷寶鼎的可能性也就大大減小,而扶蘇以儲君的身份鎮戍山東,遙領燕南封國,其實力在短短時間內會驟然膨脹。扶蘇是儲君,是大秦未來的君王,他的實力的膨脹,對增加和維護中央的權威有難以估量的好處。

  本來扶蘇不過是一國封君,功臣們可以借助他的力量,與其一起脅逼咸陽分封諸侯,但扶蘇一旦被冊立為儲君,形勢頓時顛覆,扶蘇的力量隨即為中央所用,扶蘇可以聯手中央一起壓制功臣們,幫助中央控制地方。

  秦王政略略皺眉,然後輕輕搖頭。

  寶鼎驟感窒息,一股怒火衝天而起。立儲難道就這麼難?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難道非要逼得我和功臣們大打出手,兩敗俱傷,你才出手?但那個時候形勢已經變了,你未必還有能力控制已經失控的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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