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大秦帝國風雲錄 作者:猛子(連載中)

 
rufh1234 2010-10-27 09:53:1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59 264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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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北疆的冬天

  武烈王日夜兼程趕到離石要塞。

  左更王離出迎三十里。

  “戰事如何?”寶鼎與王離寒暄兩句後,馬上詢問邊塞戰況。

  “代北戰場,匈奴人受阻於蒼頭河和金河山一線,尚未威脅到雁門腹地。”王離不以為然地說道,“北地戰場,大上造白公差在烏水上游與匈奴人數次交戰,雙方互有勝負。”

  “白公差沒有退守焉氏要塞?”寶鼎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隴西戰場,少上造毛子睿率軍渡過大河,與大月氏胖頓翁侯合兵一處,沿大河北岸東進,威脅匈奴人的側翼。”王離笑著解釋道,“匈奴人的右賢王大概擔心賀蘭山受到攻擊,所以不敢傾盡全力南下攻擊,這給了大上造白公差在烏水一線伺機反擊的機會。”

  寶鼎微微頷首,對北疆當前局勢已經有了個大致的瞭解。三十萬大軍鎮戍長城,還有幾十萬可以隨時征發的北疆青壯,就算匈奴人傾盡全力攻擊,秦軍也可以輕鬆守住長城防線,王賁等人之所以向咸陽告急,關鍵還是不願意遵從咸陽命令讓十萬北軍將士回鎮京師。

  “安平侯可在大行轅?”寶鼎問道。

  王離搖搖手,“安平侯司馬尚在平城北行轅指揮作戰,目前大行轅由我父親和代王坐鎮。”

  寶鼎暗自嘆氣。往常自己回北疆,各軍統率即便再忙也要抽出時間來迎接自己,但這次竟然來了集體“消失”,雖然匈奴人入侵,北疆戰事的確緊張,但諸如司馬尚、曝布、章邯等高級統率還不至於要親臨第一線指揮作戰,由此可見北軍統率們是故意“躲著”自己,原因無非就是不滿自己放棄北伐大計,不滿自己暫時中止直道修築,不滿自己在咸陽做出妥協一次性抽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

  想到離京前蒙武、張唐和羌廆三位老將軍憂慮的目光,想到始皇帝殷切的期待,想到複雜的咸陽政局,寶鼎心如重鉛。這時一陣寒風襲來,直鑽鐵甲之內,讓寶鼎情不自禁地打了幾個冷戰,接著連打噴嚏,呼出的熱氣在眼前形成了一片淡淡的白霧。

  王離笑了起來,用手中的馬鞭輕輕捅了一下寶鼎的腰肋,揶揄道,“大兄,在咸陽待了幾個月,錦衣玉食,再回到這冰天雪地的北疆,是不是不適應了?天天氣太冷,還是坐辒車吧,如何?”

  寶鼎一甩手,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回京?”

  “不,不,大兄,我要追隨你出塞北伐。”王離豪氣衝天地舉起馬鞭,在空中猛地抽出一聲響,“大兄,聽說你這次回京,已經說服了皇帝,大軍馬上就要北伐了,我豈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寶鼎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扭頭看看身後的唐仰和宗越。這兩位也聽到了王離的話,目露凝重之色。寶鼎接著望向了陪同王離一起過來迎接自己的琴珪。琴珪現在是寶鼎的左長史,掌諸曹掾屬,主要負責督導北疆各邊郡實施一系列的財經政策,長期留駐北疆。琴珪礙於王離就在當面,不好直說,只能隱晦地給寶鼎使了個眼色。

  寶鼎的心裡湧出一股怒意。這個假消息肯定是北軍統率部散佈出去的,目的是給自己施加壓力。

  北疆現在的局面也越來越複雜了,雖然自己可以掌控代北和東北疆,但西北疆屬於大秦本土疆域,老秦人在隴西和晉西北紮下了根,這導致整個北軍內部派系林立,利益糾葛太深,自己在北軍統率部並不能做到一言九鼎,更無法如臂指使地指揮北軍三大行轅和十大統軍將軍。

  中土統一帶來的權力和財富太誘人了,做為功臣雲集的北軍來說,當然垂涎三尺,但始皇帝和咸陽宮對功臣們的賞賜太吝嗇,讓他們非常失望,於是北伐就成為他們攫取更大權力和財富的唯一契機。

  目前情況下,功臣們是願意繼續統軍鎮戍邊陲,還是以功臣的身份去出任郡縣官長?功臣們無疑會選擇後者,那意味著更大的權力和財富,相比較而言,統軍鎮戍邊陲,除了在蠻荒之地“茹毛飲血”外,所得的好處非常有限。

  中土統一了,軍隊的使命由“統一中土”改為“鎮戍中土”,其重要性明顯降低,這也是始皇帝和咸陽宮不願意把有限的財賦投入到北疆鎮戍的原因。目前大秦最大的足以危害到統一大業和國祚安全的危機不是來自外虜的入侵,而是來自“分封”貴族們對權力和財富的掠奪。寶鼎之所以支持始皇帝建設中央穩固京畿的決策,其原因也在如此。

  咸陽政局的這種變化,不僅只有始皇帝和中樞看到了,北軍統率們通過各自隸屬的政治勢力的“指點”也看到了,而功臣們對此尤其憤怒。

  大秦統一,功臣們的貢獻最大,他們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但最後“摘桃子”的卻是宗室貴族,皇子們封王爵,領封國,做一方諸侯,還有那些豪門貴族,他們的子弟門生出任郡縣官長,大肆擄掠財富,而功臣們,包括他們的部屬,他們的士卒,卻被趕到了貧瘠的北疆,鎮戍長城,為這些“摘桃子”的貴族們提供保護。

  是可忍孰不可忍。始皇帝和咸陽宮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上根本沒有絲毫的公平公正,始皇帝和法家大臣們以“法治”和“中央集權”為藉口,不但阻礙了豪門貴族集團對帝國的權力和財富的掠奪,也毫不留情地斷絕了以寒門軍功貴族為代表的功臣們試圖佔有更多權力和財富的念想。

  現在功臣們就剩下軍隊了,如果任由始皇帝和咸陽宮把他們手裡的軍隊也給搶走了,那功臣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孤家寡人”,等待他們的命運可想而知,不是兔死狗烹就是回京圈禁,這是功臣們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也是豪門貴族們堅決支持他們與中央對抗的原因。始皇帝和中央如果直接控制了大量軍隊,試問尚未發展壯大起來的豪門貴族和地方勢力拿什麼對抗中央?

  王離與寶鼎並轡而行,滔滔不絕地暢想北伐之盛況。

  在他的眼裡,匈奴人就是一群騎在馬背上的盜賊,不堪一擊,大秦軍隊必能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整個河套地區,把這幫盜賊趕到遙遠的大漠深處。

  北伐,就等同於功勛,北伐功勛的獲取肯定是不費吹灰之力,唾手可得。

  寶鼎面無表情,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

  其實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的思緒在呼嘯的寒風裡變得非常的清晰,非常的冷靜。

  寶鼎在反思,反思這段時間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從王離激情四溢的情緒裡忽然意識到一個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問題,那就是大秦的統一大業是在歷經了春秋戰國數百年的分裂和戰亂的基礎上獲得的,統一後的中土還是舊時代的延續,統治這個中土的還是舊時代的舊貴族,他們的思想文化,他們的政治理念,他們的治國策略,都來自舊時代,包括始皇帝和那些堅持“法治”和“中央集權”的法家大臣們,而舊時代桎梏了他們的思想,這導致大秦帝國在統一後沒有能力解決從舊時代延續而來的深層次矛盾,於是帝國曆十五年而崩潰。

  自己的思想則來源於成熟的“中央集權”制度,“大一統”和“集權”的思想文化流淌在自己的血液裡,所以很多時候,自己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個舊時代固有的思想文化對帝國統一前後的深遠影響。

  自己始終在堅持“大一統”和“集權”,但那是建立在經歷了兩千多年後“大一統”和“集權”文化理念上的思想,而不是建立在經歷了數百年分裂和戰亂的“分封諸侯”文化理念上的思想。

  基礎不同,土壤不同,孕育出來的思想當然也不同。

  今日始皇帝和法家大臣們所堅持的“大一統”和“集權”思想與兩千多年後的成熟的“大一統”和“集權”思想有著本質上的區別,而這種本質上的區別就是文化,而這種文化從董仲舒創造新儒學,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期間經歷了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直到兩宋才集大成,也就是說,在大秦之後的一千多年時間裡,“大一統”和“集權”的思想文化一直在中土裂變、碰撞、涅磐、新生,反反覆覆,最終才深入到中土人的血液裡,深入到中土人的靈魂裡。

  換一句話說,在這個時代,中土的統治階層基本上不可能認同和接受“大一統”和“集權”思想,而像始皇帝和李斯等堅持“法治”和“集權”思想的以法家學術文化做為政治理念的統治者們,因為沒有認識到整個中土缺乏構建“法治”和“集權”帝國的思想文化土壤,所以他們的理想注定了要失敗。

  漢武帝以新儒學為基礎,在大漢成功構建了“大一統”和“集權”思想,但這是建立在以劉邦為首的中土貧賤者徹底摧毀舊時代的基礎上,而今日的大秦帝國,是舊時代的延續,始皇帝試圖在歷經數百年分裂和戰亂並始終堅持“諸侯分封”的中土上建立“大一統”和“集權”思想,所以,這兩者的基礎完全不一樣,但寶鼎在過去一段時間卻始終拿漢武帝和大漢帝國做為借鑑,實際上這是錯誤的。

  那麼,今日大秦帝國用什麼辦法才能構建“大一統”和“集權”思想,並讓帝國國祚得以延續?

  寶鼎尋找不到答案,心裡非常茫然,尤其在北軍右副率通武侯王賁和北軍監軍代王公子將閭都是神色冷峻地站在轅門前迎接他的時候,他感覺今年的北疆格外得冷,冷得讓他渾身僵硬,不得不依靠東方無畏的幫助,才吃力地下了馬,步履蹣跚地走進了行轅。

  這一刻,寶鼎突然想到了一句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親朋道義因財失,父子情懷為利休。追隨自己的人之所以追隨,是因為有利可圖,如今無利可圖了,他們還會繼續追隨自己,還會尊奉自己為老大嗎?

  大帳內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炭火味,溫暖如春。

  東方無畏幫助寶鼎卸下鎧甲。公子將閭拿著一件厚厚的虎皮大氅給寶鼎披上。寶鼎顯得很疲憊,臉上也沒有笑容,逕自走到主案附近的火盆邊上坐下。

  寶鼎不說話,心情也不好,直接導致帳內氣氛緊張。

  統率部的官員們面面相覷,惶惶不安。王賁和公子將閭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兩人同時衝著官員們揮揮手,示意他們暫時退下。

  官員們和侍衛躡手躡腳地推出大帳,唯恐驚動了武烈王。

  “叔父,要不要喝點酒暖暖身子?”公子將閭走到寶鼎身邊,低聲問道。

  寶鼎搖搖手,抬頭望向王賁,虛手相請,“坐吧,先聊聊。”

  王賁和公子將閭互相看了一眼,分坐火盆兩側。王賁神色如常,但公子將閭很是不安,不敢與寶鼎對視。

  “我聽王離說,軍中盛傳,馬上要北伐,這是怎麼回事?”

  寶鼎的聲音很冷,透出一股殺氣。

  王賁淡然而笑,“北伐的事傳了好幾年,今冬匈奴人再次入侵,傳言更盛,也是理所當然。”

  寶鼎不滿地冷哼一聲,轉目望向公子將閭。公子將閭是監軍,發現和阻止謠言就是監軍的職責之一。公子將閭緊張地看了王賁一眼,然後把腦袋一低,小聲說道,“現在戰事正緊,盛傳北伐,有助於提高將士們的士氣,穩定軍心。”

  寶鼎微微眯起眼睛,臉色愈發難看,“沒有接到咸陽詔書?”

  公子將閭沒有說話,但右手握到了劍柄上,似乎想從寶劍上汲取力量。

  這些年寶鼎來往於北疆和咸陽之間,一次次推動咸陽政局的發展,其權勢越來越大,其威嚴也越來越凜冽。公子將閭雖然長大了,做了封國的封王,但面對這位叔父,卻是越來越害怕,兒時的崇拜漸漸轉變為畏懼。在幾位封國王中,唯獨公子將閭一直受到寶鼎的全力扶植,但也處在寶鼎的直接控制之下,這讓逐漸長大的公子將閭既想擺脫寶鼎的控制,卻又害怕遭到寶鼎的打擊,內心中十分的矛盾和苦悶。

  公子將閭悄悄望向王賁。

  王賁穩坐如山,泰然自若。

  公子將閭咬咬牙,右手五指用力,緊緊抓住劍柄,接著猛地一抬頭,正視著寶鼎的雙眼,大聲質問道,“叔父離開北疆前,曾獻咸陽三策,其中第三策就是具體的北伐大計,但叔父應召進京後,就馬上傳來放棄北伐的消息。北伐擱置,直道也暫停修築,咸陽也大量削減了對北疆的財政支持,叔父獻給咸陽的三策全部否決,這是為何?尤其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咸陽為何要抽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難道咸陽要放棄長城防線?抑或鹹陽要以北疆鎮戍的失敗來打擊叔父?”

  寶鼎略感錯愣。

  一直以來,公子將閭對他都是待之師長之禮,恭恭敬敬,今天卻一反常態,竟敢向自己發難。

  寶鼎冷哼,轉目看向王賁。

  王賁目露讚賞之色,撫鬚而笑,不過面對寶鼎冷冽的目光,卻是感嘆不已。

  曾幾何時,寶鼎還是一個悍不畏死的懵懂少年,需要他的照拂,恭敬地稱呼他為叔父,但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寶鼎成了大秦第一權貴,主宰著大秦的命運,也主宰著他的命運。

  當年,寶鼎在代北憑著一把寶劍刺殺了趙燕兩國的大權貴,九死一生,而如今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輕鬆剷除馮氏,重創老秦一系,把王翦、麃公和王綰等人全部趕出了朝堂,根本就沒人可以傷害他,即便是始皇帝,恐怕也不敢再像當年一樣與其公然對決了。

  如此一個大權貴,卻選擇了一條讓人看不懂的路,他到底想幹什麼?難道他當真是要誓死維護帝國的和平和統一?

  “我告訴你們原因。”

  寶鼎調整了一下坐姿,神色更顯疲憊,就連聲音都變得緩慢而低沉,略略帶著一絲晦澀和黯然。

  寶鼎說了很長時間,情緒雖然平靜,但言辭中透出一股深深的無奈,公子將閭和王賁甚至察覺到了從寶鼎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一絲絕望。

  “集權並不意味著大秦可以確保和平和統一,而分封的進一步擴大也未必會導致中土的分裂和戰亂。”

  寶鼎最後說道,“但現在咸陽並不具備解決這個矛盾的條件,在大秦國力沒有恢復,在中土庶民沒有安居樂業,在中央財政沒有得到根本性改善之前,我的建議是,想方設法緩和這個矛盾,而不是激化這個矛盾。”

  大帳內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寶鼎忽然咳嗽起來,呼吸也變得粗重,臉色十分蒼白。

  “叔父,要不要請個醫匠來?”公子將閭關切地問道。

  寶鼎渾身發冷,感覺身體裡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他搖搖手,示意自己沒事,繼續議事。

  “北疆鎮戍怎麼辦?”王賁終於說話了,“誰來保證北軍將士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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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互不相讓

  王賁忍不住了,言辭犀利,怒斥寶鼎這些年的一些不恰當做法。

  寶鼎擔心咸陽如果繼續實施“橫徵暴斂”之策,關東局勢會失控,叛亂會此起彼伏,動搖大秦的統一大業。

  王賁則認為,假如當初寶鼎沒有與咸陽聯手拿出進行南北戰爭的策略,那麼大秦的軍隊就不會集中到北疆,如此一來地方上就有大量鎮戍軍,有了武力強悍的鎮戍軍隊,還怕關東人叛亂?假如當初寶鼎沒有提出先發展北疆,先修築直道,先做好北伐的準備,那麼咸陽就不會下令解散部分軍隊,繼而導致建設北軍的時候,兵力嚴重不足,這才有了今天的鎮戍危機。

  北軍三十萬常備軍,十個軍,每軍三萬人馬。北疆有三大鎮戍區,由三大行轅負責鎮戍。其中西北疆四個鎮戍軍,隴西一個軍,北地一個軍,上郡一個軍,離石要塞一個軍。代北四個鎮戍軍。東北疆地域遼闊,卻只有兩個鎮戍軍。

  如此單薄的鎮戍兵力,竟然還要削減,而且一次性削減十萬,王賁不得不質問寶鼎,這十萬將士從哪個鎮戍區抽調?西北疆和代北是北疆鎮戍的主戰場,尤其西北疆,不但兵力分散,而且還承擔著戍守京畿的重任,目前的兵力都捉襟見肘了,假如再削減,其鎮戍重任如何完成?一旦鎮戍失敗,其責任誰能承擔?

  再次,咸陽削減北疆的財政投入,放棄北伐,停修直道,導致推動北疆發展的源動力統統喪失,試問,北軍統率部當初所擬制的發展北疆農牧業和工商業的一系列措施如何實施?這些措施如果不實施,北疆財賦收入異常拮据,北疆邊郡困窘不堪,誰敢保證北疆的北虜諸族不會叛亂?

  目前北軍的一部分兵力就來自北疆北虜諸族,假如抽調十萬將士回鎮京師,那麼北軍不僅僅存在鎮戍力量薄弱的問題,還存在著北軍構成不合理的問題。

  咸陽只顧自己的利益,根本不管北疆邊民的死活。咸陽提出,以征發邊民的兵役來補充鎮戍力量的不足,那麼試想一下,一旦邊民的兵役征發過多,必然會嚴重損害邊民的利益,會讓邊民的生存非常困難,由此北疆局勢會持續動盪。北疆內憂外患,如何確保鎮戍?確保中土的安危?

  歸根到底一句話,咸陽削減北疆財政投入是錯誤的,咸陽抽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也是錯誤的,現在咸陽還要把由這些錯誤而導致的惡劣後果讓北軍來承擔更是無恥到了極點。

  王賁聲色俱厲,連聲質問,最終就是一個意思,北軍絕不遵從咸陽的命令,北軍統率們更不願意束手就縛,讓咸陽把他們一個個地宰殺了。

  寶鼎沉默不語。

  他能理解王賁的憤怒,但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當初如果讓王翦、麃公、蒙武等人的軍隊鎮戍中原、河北、山東、兩淮和江東等地,的確有助於關東局勢的穩定,但也會加快地方勢力的發展,激化中央和地方之間的矛盾,甚至會加速“分封”的步伐,把中土更快地推向分裂和戰亂。

  當初如果不是在洛陽解散部分軍隊,那麼大秦的常備軍兵力會更多,會讓中央財政加快崩潰的速度,而利用建設北軍來削弱和遏制老秦等貴族們對軍隊的控制也就無從實現。假若自己控制不了北軍,還能阻止這些功臣們出塞北伐?

  出塞北伐必然拖垮中央財政,其後果是災難性的,但功臣們的眼睛只盯著個人和小集團利益,他們甚至還迫切希望中土混亂,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機會率軍重返關東,並乘機控制地方,圖謀割據,實現個人的利益最大化。

  “叔父,統一之初,咸陽就對北伐有不同看法。”公子將閭看到王賁說完了,於是接著說道,“當時的左丞相王綰就堅持先北伐,先穩定北疆局勢,然後再騰出手來穩定關東局勢,繼而實現整個中土的和平和統一。當時北疆諸軍統率們就基本上支持這一策略,假如當初叔父堅持先北伐,今天我們不但可能已經完成了北伐,而且咸陽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削減北疆的財政投入,更不會從北疆抽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

  寶鼎搖搖頭,想了一下,說道,“你錯了。”

  “當初我之所以堅決反對北伐,其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以大秦目前的國力,根本無法支撐更大疆域的邊陲鎮戍。”

  “我們北伐,目標是整個河套地區,是河南和雲中兩塊地方。這兩地距離目前的長城防線有數千里之遙。你可以想像一下,當我們的大軍深入到賀蘭山和陰山一線進行鎮戍,需要消耗的軍資有多少?中央財政能否長年支撐?”

  “匈奴人打仗的習慣我們大家都知道,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現在我們固守長城防線,所以他們主動上門攻擊,除了擄掠也不排除利用這樣的機會清除異己的可能,但等到我們的大軍出塞了,匈奴人還會不會與我們決戰?肯定不會。不僅僅是因為匈奴人在兵力武器上的劣勢,更主要的是因為匈奴人剛剛統一大漠,單于庭內部也是動盪不安,一旦匈奴人的主力軍隊遭到重創,匈奴人前期的戰果恐怕要付之一炬,所以他們肯定會主動撤退,而且一直撤到大漠深處。”

  “匈奴人來自大漠深處,那裡雖然貧瘠,但可以放牧,可以維持他們的生存。但我們呢?我們到了河套,佔據了賀蘭山和陰山,接下來怎麼辦?幾十萬軍隊的吃喝如何解決?依靠樓煩、林胡等北虜諸族的畜牧?抑或靠我們在河套一帶墾荒屯田?但你們知道整個河套有多大?加上目前的北疆邊郡,那時我們的鎮戍範圍東西相距近萬里,幾十萬軍隊在荒無人煙的沙漠戈壁上如何生存?在一望無垠的草原山林間拿什麼鎮戍?”

  “我們為什麼攻佔中原?因為中原富裕,因為中原的財富可以讓我們過上更好的日子,那麼,我們為什麼要遠征嶺南?為什麼要北伐大漠?南北兩疆都是蠻荒之地,佔據這些蠻荒之地,首要目的是防禦外虜的入侵,其次就是增加我們大秦的疆域範圍,其他還有什麼好處?沒有,相反,還要消耗財力進行鎮戍。這其中利弊得失一目瞭然。”

  公子將閭實在忍不住了,打斷了寶鼎的話。

  “叔父,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要遠征西南?為什麼還要把進行南北戰爭擬製為大秦未來國策?”

  “遠征西南,其主要目的是斷絕六國餘孽退入西南後,倚仗南嶺這道天然險阻持續威脅我大秦。”寶鼎說道,“嶺南背靠大海,百越人除了躲進深山老林,沒有其他退路。我們佔據了嶺南,就能守住嶺南。這是南疆和北疆不同的地方。”

  “北疆太過廣袤。匈奴人撤過陰山,修養一段時間後,又捲土重來,不勝其擾。當初秦、趙、燕三國為什麼不惜耗費國力在北疆修築長城?就是因為如此,因為我們根本沒辦法長途遠征,根本沒辦法殺光他們。我們可以征服義渠,征服樓煩和林胡等北虜諸族,為什麼就征服不了匈奴人?就是因為義渠、樓煩等北虜諸族就在我們的家門口,而匈奴人的老家距離長城太遠,遙不可及。”

  “匈奴人剛剛統一大漠,我們剛剛統一中土,彼此都需要時間穩定自己的疆土。匈奴人入侵中土,我們打算北伐,都是出於穩定本土的需要。現在匈奴人顯然沒有足夠實力突破我們的長城防線,威脅到我們的本土安全。我們也是一樣,也無法威脅到匈奴人的本土,更無法徹底擊殺他們,永絕外患。”

  “試想一下,二十年後,匈奴人在穩固了大漠之後,其實力會發展到何種地步?同樣,二十年後,我們大秦在穩固了中土之後,實力也發展了。雙方的實力都在發展,而對於匈奴人來說,中土就是富裕之地,他們必然要入侵,要擄掠,要攻擊,而我們是否有實力長途遠征?”

  “在我看來,即便二十年後,大秦的國力發展了,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把北疆防線拓展到賀蘭山和陰山一線,大秦還是沒有實力遠征大漠,更無法徹底剷除匈奴人這個禍患。”

  王賁和公子將閭都目露懷疑之色。

  “將來,我們翻過陰山,你們就知道大漠有多大了。”寶鼎嘆道,“大秦有多少戰馬?有多少善騎的將士?有多少錢糧供應軍隊一次次地長途遠征?”

  “不到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匈奴人不會和我們決戰。這一點你們可以問問安平侯司馬尚,可以問問代北將士。當年趙國征服了樓煩、林胡諸族,佔據雲中,但隨即受到了來自大漠諸族的攻擊,不得以在陰山南北修建長城。正是這條長城防線,活活拖垮了趙國財政。匈奴人不斷入侵,趙國因為財力不足,只能死守長城。李牧是中土一代名將,他為了擊敗匈奴人,在長城裡躲了十幾年,示敵以弱,終於讓他抓到一個機會圍殺了入侵的匈奴人,並追敵千里,但這依舊未能阻止匈奴人入侵的步伐,最終還是在趙國將亡之刻,讓匈奴人越過了陰山,殺進了代北。”

  “南北戰爭是持久的戰爭。我可以肯定地說,在我們這一代,不可能看到戰爭的結果。或許一百年之後,大秦人才能贏得這場戰爭。”

  “這一觀點我說過很多次了。既然南北戰爭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那麼以目前的國內局勢來說,以當前中央財政的狀況來說,當然要延長北伐的準備時間。”

  “是不是需要二十年的準備時間?”公子將閭沒好氣地問道。

  寶鼎猶豫了片刻,說道,“攘外必先安內。國內局勢不穩,中央財政沒有足夠的積累,大秦就沒有能力北伐,即便北伐,也是勞民傷財,害民害國。我希望在我死去之前,能夠完成北伐。二十年時間並不長,雖然我未必還能活二十年。”

  王賁眉頭緊鎖。他從寶鼎這番話裡敏銳地捕捉到一個明確的訊息,寶鼎在佈局,以修改國防策略來實現財政政策的調整。年初寶鼎以北軍統率部的名義向咸陽獻三策,實際上就是他佈局的開始。

  現在寶鼎放棄了北伐,停止了直道修築,放緩了發展北疆的步伐,而換回來的則是咸陽全面實施“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這一政策的實施,直接受益者名義上是中土之民,實際上受益最大的是貴族階層和地方勢力。

  二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或許始皇帝和寶鼎還在,但或許兩者都不在了,而經過二十年發展的地方勢力必定強大到足以抗衡咸陽的地步,那時假如始皇帝不在了,“分封”最大的障礙不在了,恐怕不待地方勢力向咸陽發難,咸陽自己就要全面打開分封之門了。

  寶鼎佈局的目標是什麼?是“分封”還是“集權”?這大概也是目前整個大秦貴族集團最為疑惑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寶鼎這個大秦第一權貴在未來是要做一方諸侯,還是把帝國推向“集權”的道路。

  始皇帝和中央自然對未來局勢的發展一清二楚,他們既然在解決中央財政危機和任由地方勢力發展之間做出了艱難選擇,那麼未雨綢繆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寶鼎迫不得已,只能在軍隊控制權上繼續讓步。

  可惜的是,寶鼎低估了“分封”貴族集團對始皇帝和咸陽宮的怨恨,對權力和財富的攫取慾望,即便他們通過財政政策的調整緩和了與始皇帝和咸陽宮的矛盾,但依舊無法緩減他們心中那股強烈的、熊熊燃燒的、迫不及待的慾望。

  他們需要更多,為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而始皇帝始終是寸步不讓,就算在某個方面讓步了,但必定在另一個方面補回來,這導致一個矛盾緩和了,但另一個矛盾又激烈了。

  二十年時間,太漫長了。王賁暗自想道,不論寶鼎這番佈局的最終目標是什麼,但他試圖通過這種手段來緩和始皇帝與功臣們之間的矛盾,緩和中央和地方的矛盾,未免一廂情願了。

  “北伐不論何時進行,但在北伐開始之前,匈奴人會持續攻擊我長城防線。”

  王賁表述了自己的觀點,“三十萬北軍,這是北疆鎮戍的底線。在這一點上,不僅我堅持,相信北軍各級統率都堅持,否則我們無法完成北疆鎮戍的重任。”

  公子將閭做了補充,“北軍十個軍,每軍三萬,如今一個軍減去一萬兵力,但每軍的鎮戍重任並未相對減少。咸陽下令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可曾考慮到了北疆鎮戍的重壓?咸陽只考慮自己,不考慮北疆,而叔父卻一味妥協,這讓北軍將士非常失望。”

  寶鼎怒氣上湧,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頭痛欲裂,跟著感覺自己的身體冰冷刺骨,似乎連手腳都凍得麻木了,無法動彈,忍不住低聲呻吟。

  公子將閭吃驚地抓住寶鼎的手臂,“叔父,你怎麼了?”

  王賁仔細看了一下寶鼎臉上的表情,估計寶鼎身體出了問題,想到他這幾年殫精竭慮地應對和處置一系列危機,實在是耗盡了心力,如果不是年輕,恐怕早已支撐不下去了。

  王賁嘆了口氣,衝著公子將閭搖搖手,示意他不要搖動寶鼎的身體,然後站起來走到寶鼎身邊,雙手扶住他的肩膀,低聲說道,“你暫且躺下,我派人去請醫匠。”

  寶鼎痛苦地閉著眼睛,輕輕搖頭,“沒事,偶感風寒而已。”

  接著他以非常決絕的口氣說道,“咸陽的命令必須遵從,北軍必須調遣十萬將士回鎮京師。”

  王賁沒有說話,重新坐到寶鼎的對面,躊躇良久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們可以奏請咸陽,呈述困難,請咸陽廢棄這一命令。”

  寶鼎睜開眼睛,面如寒霜,冷聲說道,“要維持咸陽的權威,這是皇帝的底線,不要去觸及它。先讓十萬大軍回鎮京師,至於鎮戍兵力不足問題,我們再想其他辦法解決。”

  “如何解決?”王賁逼問道,“征發兵役?但你應該清楚頻繁征發兵役的後果。”

  “你更應該清楚激怒咸陽的後果。”寶鼎目露寒光,聲音更為緩慢,強行壓制的怒氣隨著吐出來的每一個字迅速瀰漫了大帳,“我不想看到有人為此付出生命。”

  王賁也是怒氣上撞,“咸陽殺的人還少嗎?有多少老秦人死在咸陽的屠戮之下?”

  公子將閭看到寶鼎和王賁正面碰撞,又驚又怕,情急之下,脫口說道,“咸陽只說要十萬軍隊,並沒有說削減北軍兵力。我們送走十萬軍隊,為何不能再征十萬將士?”

  “邊郡只有北虜,北虜不能做為北軍主力。”王賁怒聲說道,“這關係到北疆安危。”

  “你始終不相信北虜,那麼北疆也就永無安寧之日。”寶鼎反駁道,“北虜不用,還有誰能用?難道從關東徵召嗎?”

  “為何不能從關東徵召?”王賁冷笑道,“難道還要我老秦人流血流汗保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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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章 養寇方能自重

  王賁的態度非常堅決,北軍兵力不能削減,北軍不能從邊郡徵召青壯補充兵力。

  這很好理解。寶鼎的勢力範圍在代北和東北疆,雖然他利用建設北軍之便利,把自己的諸多親信部下安插到西北疆統軍,但西北疆始終是老秦人的勢力範圍,無論是關東蒙氏還是隴西李氏,都無法撼動老秦人在西北疆的絕對地位。

  西北疆的軍隊,不管是屯駐離石要塞的原北疆軍,還是鎮戍隴西和北地兩郡的西北邊軍,包括後期由王翦、麃公、蒙武等人從兩淮和江東帶過來的軍隊,其基本構成都是老秦人。這些老秦將士在建設新北軍的時候,被整編為四個軍十二萬人。

  代北和東北疆的鎮戍軍則整編為六個軍十八萬人。這十八萬人就是武烈王公子寶鼎可以實際控制的軍隊,這其中包括當年王翦統率的北部軍一部、楊端和統率的南部軍一部、蒙武統率的中原鎮戍軍一部、桓齮統率的由關中老秦人組建的藍田大營軍隊的一部分,羌廆統率的北疆軍一部,還有就是李牧和司馬尚統率的代北軍殘部,以及在吞滅燕國後收降整編的由燕人和東夷諸族組成的軍隊,其構成非常複雜,但非常明顯的一個特點是,這十八萬軍隊裡老秦將士並不佔據絕對多數,老秦人並沒有獲得超然地位。

  不難看出,假如按照咸陽的命令,凡抽調回京的十萬將士均來自老秦本土,那麼西北疆的四個軍損失最大,除了義渠、空同、西羌等北虜諸族將士外,其他將士幾乎都要回鎮京師,這樣一來,寶鼎就能把自己所控制的軍隊大量調往西北疆,就此牢牢控制了整個北軍。

  退一步說,就算寶鼎向王賁妥協了,徵募邊郡青壯補充軍隊,但邊郡青壯主要來自何處?還是代北。西北疆的三個郡隴西、北地和上郡的人口很少,幾乎是全民皆兵,沒有青壯可以徵募了,但代北三個郡通過人口遷徙,人口總量已經遠遠超過西北疆,如果再加上東北疆四個郡的人口,那麼寶鼎完全有能力通過徵募新兵和軍隊整編等辦法,把西北疆的軍隊控制到他的手上。

  試想王賁、李信和蒙恬等西北疆統率怎麼可能接受這一命令?這是寶鼎借助始皇帝和咸陽的力量剝奪他們的軍隊控制權,以此來削弱和打擊老秦人、楚系和關東系的實力,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

  寶鼎難度不知道這一計策所帶來的激烈衝突?

  他當然知道,但他若想確保始皇帝和中央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始終堅持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就必須中止北伐和延緩北疆發展速度,就必須絕對控制北軍,必須保證北軍統率對自己言聽計從,所以,他就必須削弱和打擊老秦人等政治勢力對北軍的控制力。

  始皇帝和咸陽宮當然也知道,如果不是中央沒有實際控制北軍,始皇帝和咸陽宮又何必妥協,做出“建設中央穩固京畿”的決策?

  建設中央的重中之重是建設中央衛戍軍,但大秦經過這些年的統一大戰,本土軍隊損失較大,隨著統一大業的完成,疆域擴大,鎮戍任務也空前增長,本土軍隊更是嚴重不足,這才有了“守外虛內”的國防策略,試圖把有限的兵力集中在北疆,以構建龐大而強悍的北疆武力來實現對外防禦、對內威懾的雙重目的。

  然而,國內鎮戍力量不足,不僅僅導致國內叛亂不止,也給地方勢力贏得了發展壯大的機會,中央權威因此受到打擊,咸陽更是受到威脅,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始皇帝不得不“建設中央”,大力發展中央衛戍軍,但大秦本土的青壯都已經進入軍隊鎮戍四方,關中實際上無法給中央提供兵源,擴建中央衛戍軍不過是紙上談兵。

  這種情況下,寶鼎建議從北軍抽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當然讓始皇帝和中央喜出望外,所以他們即便知道這一計策會導致北軍內部發生激烈衝突,他們也會視而不見,相反,他們倒是希望看到寶鼎和王賁等人“大打出手”,這不但有利於遏制寶鼎的實力,打擊老秦等政治勢力,也有利於中央對北軍的控制。

  蒙武、張唐和羌廆三位軍事官長當然也清楚實施這一計策的後果,但他們位居中樞,無法阻御始皇帝和寶鼎的聯手之力,更重要的是,他們有對策,不管是從本集團的利益出發,還是從北疆防禦來說,他們都需要阻止這一計策的實施,不過“阻止”的辦法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進行正面對決,完全可以用其他辦法達到目的。

  寶鼎和王賁不歡而散。

  公子將閭左右為難,無所適從。

  司馬尚等代北統率向他施加壓力,希望他從代北利益出發,阻止咸陽削減軍隊,阻止咸陽徵募代北青壯補充軍隊。從代北的立場出發,不管是代北軍隊還是代北的青壯男丁,都意味著代北實力,代北人不願意看到代北整體實力受損。王賁等老秦統率也向他施加壓力,希望他即便阻止不了軍隊的削減,但最起碼要阻止咸陽征發代北兵役,只要代北邊郡的軍政官長堅決反對征發代北兵役,那麼軍隊的削減也就無從實施。

  公子將閭派人請來醫匠給寶鼎診治。或許是疲勞過度、心力交瘁的原因,病來如山倒,寶鼎很快便在“冷熱”夾擊下躺倒了。

  公子將閭始終待在寶鼎的身邊,寸步不離。期間王賁和統率部的幾位高級官員先後前來探望,看到寶鼎昏睡不醒,眾人感嘆之餘,不免想到近期咸陽政局和國策的變化,可以想像一下寶鼎在其中所耗費的巨大精力。

  寶鼎和北疆武力是咸陽政治格局中的“第三足”,寶鼎必須和北軍將士始終保持利益上的一致,這股政治力量才能發揮作用。如今北疆武力更強了,寶鼎的權勢看上去更大了,但實際上內部所蘊藏的矛盾也因此放大,並形成了衝突。

  寶鼎以十萬北軍回鎮京師贏得了咸陽在國策上的改變,始皇帝和中央從此策中受益,以貴族集團為後盾的地方勢力也因此受益,但寶鼎和北疆武力卻沒有受益,相反,利益遭到了驚人損失,不但軍隊削減了,就連從中央獲得的財政支持都大幅削減了。

  寶鼎和北軍將士在利益上的訴求發生了直接衝突,這必然影響到了寶鼎對北疆武力的控制,影響到了這股政治力量在咸陽政治格局中所發揮的作用。

  難道寶鼎不知道實施此策的後果?現在咸陽的國策已經改了,“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已經在中土急速推行,今年“上計”的結果就是中央財政急劇減少,已經影響到了中央諸多國事決策的進行。雪上加霜的是,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北疆戰事再起,咸陽下令抽調十萬北軍將士回鎮京師的命令被“間接違抗”,而中央財政對北疆投入的減少讓北疆戰事蒙上了一層陰影。

  假如北軍內部矛盾爆發,某些憤怒得失去理智的北軍將領消極怠戰,甚至故意把匈奴人放進長城,讓北疆局勢陷入空前危機,那後果是什麼,可想而知。寶鼎可能“倒塌”,北軍可能分裂,而寶鼎和北疆武力所構建的政治力量可能瞬間消亡,咸陽政局再度發生劇變,由此必然影響到一系列國策的變革和中土的統一大局。

  王賁等老秦統率正是以此來脅迫寶鼎。

  統一大局不能毀壞,國策不可更改,咸陽的命令也難以廢棄,既然如此,那麼就用其他的辦法來彌補因此而造成的北疆利益的損失。

  從他們的立場來說,同樣不願看到寶鼎的“倒塌”,寶鼎的“倒塌”意味著咸陽政治格局的改變,而這種改變的後果是貴族集團尤其是“分封”貴族集團所無法承受的,特別是當前局勢下,地方勢力沒有發展壯大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他們還需要寶鼎和北疆武力來牽制或者抗衡始皇帝和咸陽宮。

  寶鼎和北疆武力一旦全力支持“分封”貴族集團,那麼“分封”就是大勢所趨,無可阻御,但寶鼎堅持的是“集權”,所謂有條件的“分封”不過是實現最終“集權”的過渡,當然,這也可能是寶鼎的“迂迴”策略,不過“分封”貴族集團已經沒有足夠耐心等待寶鼎真實意圖的暴露,他們急不可耐了,為此,他們唯一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控制北疆武力,控制這“第三足”政治力量。

  寶鼎是這“第三足”政治力量的領袖人物,這桿大旗不能倒,既然不能倒,又無法迫使寶鼎改變其政治理念,那就只好控制北疆武力,架空寶鼎,繼而實現“分封”貴族集團和北疆武力的結盟合作,如此則“分封”可成。

  王賁是大秦本土豪門貴族的代表人物,是老秦功臣們的“統率”人物,是“分封”貴族集團的“領袖”人物,而公子將閭也是一樣,他在“分封”貴族集團中屬於宗室一系,是當前距離真正意義上的“分封諸侯”最近的一個貴族集團,他對“分封”尤其的渴望和急迫。李信也是如此,相比較而言,老秦少壯派功臣雖然肯定不能從分封中獲得諸侯王的地位,但一旦在“分封”中建功,那麼做個侯、伯級別的諸侯國君還是綽綽有餘。

  軍隊裡的“分封”貴族們的聯合是一種必然,就如中央和地方上的“分封”貴族們聯合對抗始皇帝和“集權”貴族們一樣,大家的利益一致,目標一致,所做的謀劃和實施的計策當然也大同小異。

  王賁站在黑夜裡,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心情也是異常沉重。

  為了摧毀馮氏,重創關東系,削弱始皇帝對朝政的控制,宗室和老秦人付出了慘重代價,丞相王綰、太尉公子騰、老將軍王翦、麃公,駟車庶長公子豹、少府卿王戊等一幫直接掌控朝政的德高望重的公卿大臣,不是被趕出咸陽就是外放地方,或者乾脆靠邊站了。

  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博弈,雖然中樞調整之後,各方基本上還是像過去一樣把持著中樞,但寶鼎對朝政的控制力明顯加強,這也證明寶鼎在成功挑起關東系和老秦人的廝殺之後,進一步掌控了國策的走向,也就是把帝國前進的方向牢牢固定在郡國製這個兼容“集權”和“分封”的過渡策略上。

  這一場兩敗俱傷的博弈對大秦政局的影響非常明顯,“集權”貴族集團迫於現實,不得不改變策略,退而求其次,以加固本土集權來夯實根基,然後倚仗本土的強悍實力把“集權”之路逐漸延伸到整個中土,而“分封”貴族集團則反其道而行之,以發展壯大關東等地區的地方勢力來包圍大秦本土,最終以“分封”壓倒“集權”。

  從大秦“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來說,這兩者都需要寶鼎和北疆武力的支持,或者說,需要軍隊為後盾,中央要建設衛戍軍威懾地方,而地方勢力則需要自己的政治集團控制更多的軍隊來威脅中央。

  寶鼎同樣需要北疆武力來幫助他實現休養生息之策。休養生息之策和帝國的過渡策略是相輔相成的,沒有一個和平統一的中土,也就不可能讓帝國平穩地行進在郡國製的道路上,但“集權”貴族集團和“分封”貴族集團並不希望帝國的過渡策略長久地實施下去,他們一個需要“集權”,一個需要“分封”,所以他們迫切需要寶鼎和北疆武力的支持。

  寶鼎向始皇帝和中央妥協,抽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在“分封”貴族集團看來,不管寶鼎是不是真的支持“集權”,對他們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都是極度不利,所以,他們必須阻止十萬北軍回鎮京師,即使阻止不了,那也要確保北軍三十萬兵力,以新的北軍兵力的構成來加大本政治集團對軍隊的實際控制,並想方設法架空寶鼎,奪取北疆武力的控制權,繼而對中央保持長期的有效的威懾力,阻止或者延緩咸陽建設中央加固本土,從而給地方勢力的發展壯大贏得更多的時間。

  王賁在得知寶鼎決定抽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之後,馬上展開了一系列的“阻擊”行動。

  王賁一邊與西北疆的李信、蒙恬、毛子睿、白公差、召平、馬興等統軍大將緊急商討對策,一邊以巡視為名趕赴代北,與司馬尚、章邯、曝布、熊庸、司馬斷、杜赫、荊軻等統軍大將探討北疆未來的局勢發展,另外還與奉命趕到代北的辛勝、屠睢、任囂、趙陀等東北疆的統軍大將們商討封國的建設和發展以及由此給東北疆防禦造成的一系列影響,其中心話題就是北疆武力減損之後,北疆利益將遭受到的巨大損失,以此來告誡和提醒北軍統率們,寶鼎在以損害北疆利益來幫助中央集權,最終損害到的是北軍將士們和北疆邊郡邊民的切身利益。

  與此同時,王翦、麃公、公孫豹等老秦將軍們也傳書給自己的老部下,請他們以大局為重,以大秦國祚和老秦子民的生存為重,務必齊心協力,阻止咸陽對北軍將士和北疆利益的損害。

  老秦將領們在拿出對策後,紛紛利用自己的渠道向長城外的匈奴人發出了各種消息,而最確切的消息就是北軍統率武烈王公子寶鼎與咸陽發生了激烈衝突,咸陽圈禁了武烈王,並從北疆緊急調走了十萬鎮戍軍,大幅削減了對北疆鎮戍的財政支持。

  匈奴人在證實了這些消息之後,毫不猶豫,馬上大舉入侵,兩路攻擊。只要突破長城防線,肯定就能激化中土內部的矛盾,武烈王公子寶鼎十有八九要成為北疆鎮戍失利的犧牲品。武烈王死了,等於摧毀了大秦長城,這是匈奴人非常期待的事情。

  北疆局勢在老秦人的引導下急速發展,但能否實現預期目標,王賁沒有把握,畢竟他的對手是武烈王公子寶鼎,一個天縱奇才。

  公子將閭緩步而來,與王賁並肩而立。

  “很快就要下雪了。”公子將閭抬頭望天,深深吐出一口氣,熱氣瞬間化成白霧,隨即被寒風吞噬。

  王賁憂心忡忡地說道,“匈奴人的攻擊也要告一段落。”

  “武烈王病倒的消息馬上就會傳到代北,即便司馬尚不來,章邯、曝布、熊庸、荊軻等人肯定也要飛馬而至。”公子將閭微微皺眉,小聲說道,“我們是不是請奏咸陽,讓武烈王回京休養?”

  王賁想了片刻,搖搖頭,“咸陽不會答應。如果陛下請蒙武來代領北軍,事情會變得更複雜。”

  “只要匈奴人陳兵塞外,保持對北疆的攻擊,局勢就在我們的控制之中。”公子將閭不以為然地說道,“養寇方能自重。”

  王賁看了他一眼,眼裡掠過一絲不屑,“武烈王也知道,所以他不會給我們時間。”

  公子將閭詫異地望著王賁,“難道他要抱病去代北?”

  王賁低聲喟嘆,“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早上他就會北上雁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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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4章 大家都是“寇”

  凌晨,寶鼎從昏睡中甦醒。

  唐仰、琴珪、東方無畏等人圍在榻邊,關切詢問。

  “傳令下去。”寶鼎嘶啞著聲音說道,“天亮我們就起程北上雁門。”

  唐仰不假思索地勸阻道,“天寒地凍,路途艱險,一旦下雪,更是酷寒難當。武烈王還是在離石休養為好,相信過不了幾天,司馬尚、曝布、章邯等人就會趕來離石。”

  寶鼎輕輕搖手,“當務之急是緩解北疆的緊張局勢,我必須急速趕赴蒼頭河擊敗匈奴人,唯有如此,才能扭轉被動局面。”

  唐仰看看琴珪,又望向東方無畏,十分為難。

  目前局面下,擊敗匈奴人豈是一件容易的事?咸陽在財政上給予的支持非常有限,以此來逼迫北軍統率們在調遣大軍回鎮京師一事上做出讓步,而北軍統率部無論是從北疆整體利益還是從個人或者小集團利益來說,都不願意削減自身實力,這不但導致咸陽和北疆矛盾激烈,也激化了北軍內部矛盾,所以寶鼎若想在代北戰場上擊退匈奴人的入侵,難度太大,最起碼他現在就無法得到王賁、司馬尚兩位北軍副統率和司馬斷、蒙恬等眾多北軍統軍將軍們的支持。

  唐仰還想再勸,被東方無畏阻止了。

  武烈王既然做出了決斷,誰能阻止?以武烈王的才智,既然決定要在代北戰場上擊敗匈奴人,那必定有把握,而從目前北軍內部的狀況來說,武烈王也的確需要一場勝利來鞏固自己在北疆的地位,繼而狠狠打擊一下以王賁為首的試圖爭奪北軍控制權或者試圖架空他這位北軍統率的對手們。

  “我們馬上安排行程。”琴珪也贊同寶鼎的決策,不待唐仰繼續勸諫,一口應承下來。

  這段時間琴珪在北疆也承受了難以想像的重壓。咸陽削減北軍兵力,削減對北疆的財政投入,中止了北伐,延緩了北疆建設速度,這其中受到衝擊最大的不僅僅是北軍統率,還包括在北疆建設中投入巨資的巨賈們。

  巨賈們之所以認同寶鼎的策略,積極參與北疆建設,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對北疆未來利益的預期較為樂觀,然而,形勢突然就變了,咸陽因為財政危機和國內局勢的動盪,實施了休養生息之策,並在財經政策上包括工商政策上做出了一系列重大調整,而這種調整非常有利於巨賈們獲得財富。

  可以想像一下,在大秦寬鬆的財經政策下,在關東地區的地方勢力日趨強大並與中央的對抗愈演愈烈的背景下,在舊的關東富豪已經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不復存在的情況下,以秦人官吏和依附秦人官吏的關東士人為主的新興地方富豪們,必然利用這個機會飛速崛起。

  這時候,大秦本土和昔日關東地區的巨賈們再一次進入關東地區,必然能把他們手中的財富和其背後的權勢與關東地方勢力緊密結合起來,雙方各取其利,最終的結果就是巨賈們和地方勢力聯手掠奪中央和國民的財富,造成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局面,進一步激化國內的矛盾。

  北疆前景悲觀,但大秦本土和關東地區的前景卻是一片璀璨,巨賈們做出何種選擇,不言而喻。雖然今日中土巨賈以蓼園為最,但依附於大秦其他政治勢力的巨商富賈們也是一個龐大的群體,這些人當初未能在北疆建設中瓜分到太多利益,此次形勢驟變後,他們反而以最快速度搶佔了這一輪財富爭奪的先機,相反,蓼園系的巨賈們卻被北疆建設拖住了,急切間無法把全部力量投放到關東地區。

  巨賈們在迅速改變獲取財富策略的同時,對北疆建設造成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琴珪做為主掌北疆財經事務的官長,其承受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他也是巨賈出身,當然理解巨賈們的想法和做法,但武烈王一直把北疆做為自己的根基之地進行建設,巨賈們為了追逐財富而放棄北疆,實際上就是對武烈王的背叛,其後果非常嚴重,為此他必須竭力阻止,想方設法讓巨賈們兼顧到個人和蓼園的利益,不要因小失大,自我毀滅。

  建設和發展北疆的策略是寶鼎拿出來的,迫使咸陽實施休養生息之策也是寶鼎所堅持的。從北疆利益來說,這兩個策略前後矛盾,由此不但讓北疆人無法理解,蓼園巨賈們也是無所適從,而寶鼎這段時間一直在咸陽,既沒有與北疆人溝通,也沒有給蓼園巨賈們做出任何解釋,這導致大家對寶鼎這種以損失自身利益來實現政治上的妥協策略非常不滿,一個個怨言滿腹。

  寶鼎的威信產生了危機,他在北疆的地位也開始動搖,而最好的挽救辦法就是在戰場上取得勝利,給某些貪婪而叵測者以沉重一擊。

  琴珪和東方無畏都支持寶鼎北上雁門,唐仰雖然擔心寶鼎的身體堅持不住,但考慮到咸陽和北疆的緊張局勢,他也只能妥協。

  “是否要奏請咸陽?”唐仰謹慎提醒道。

  既然一定要在代北戰場上打勝仗,那時機的選擇很重要,由此導致雙方對峙僵持的時間較長,這需要咸陽在財政上予以支持,僅靠北疆本身力量顯然難以做到。

  “不需要。”寶鼎說道,“我只要打一場勝仗,迫使匈奴人撤兵即可,這一目標不難實現。”

  唐仰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是否先行告之北行轅?”

  “不必。”寶鼎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相信他們。”

  第二天清晨,武烈王離開北軍大行轅,急赴代北。代王公子將閭隨同北上。

  統率部的官員們或多或少揣測到匈奴人入侵和十萬北軍回鎮京師有某種關聯,但這種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武烈王僅在大行轅待了一夜,既沒有與統率部的官員們見面,也沒有向他們傳達咸陽方面的任何訊息,便匆匆趕赴代北戰場,這清晰地表露出武烈王對北軍統率部的不滿和不信任。武烈王的離去,讓北軍統率部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人人惶恐,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王賁送走寶鼎之後,馬上召集行轅內的主要官員和幕僚議事,商討退敵之策,最終形成決議,繼續奏請咸陽,懇請始皇帝調撥錢糧,並向關東地區征發兵役。

  北疆太窮,北虜諸種尤其是代北和東北疆的蠻夷,對大秦尚沒有認同和歸屬感,大量征發北疆邊郡的兵役會惡化北疆局勢,所以王賁和北軍統率部建議咸陽從中原、河北、山東和兩淮等地征發二十萬青壯以補充北疆鎮戍力量,如此既能確保長城防線的安危,又能鎮制邊郡北虜諸族,同時還能有效促進關東人守護中土的意識,讓關東人更快地融合到統一後的大秦王國。

  王賁的長史在擬寫這份奏章的時候,王離就站在他身後,仔細看著,神色十分凝重,心裡更是忐忑不安。

  老秦人並不想和武烈王形成直接衝突,雖然王翦、司馬鋅、麃公等老將軍們,甚至包括公孫豹,在給王賁的信中都表達了奪取北軍控制權的想法,但大家都知道這其中的難度太大。

  武烈王為了控制北軍,一次次向始皇帝妥協,這對兄弟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程度的信任和默契。從始皇帝的立場來說,如果讓他在宗室和老秦人之間做出選擇,他肯定會選擇由宗室來控制北軍,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即便宗室割據自立了,那也是老嬴家內部的爭奪,但如果老秦功臣割據自立了,那問題就嚴重了。始皇帝之所以在郡國製上做出讓步,其關鍵就在這裡,假如封國王不是皇子,始皇帝肯定不會答應實施郡國製。始皇帝和武烈王之間的信任是以宗法和血緣為基礎,這是非嬴姓貴族所無法具備的。

  另外武烈王與北疆人尤其是代北人建立了信任關係,這種信任關係經歷了戰爭與貧窮的考驗,雙方在建設和發展北疆的過程中同甘共苦、生死與共,雖然在利益的驅動下雙方可能有矛盾,但這些矛盾都不足以動搖代北人對武烈王的信任。

  武烈王所具備的這些優勢也就是老秦人的劣勢,所以老秦人很難取代武烈王控制北軍,最起碼在未來一段時間內看不到希望,於是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試圖利用北軍內部各派系之間共同的利益訴求來緩解彼此間的矛盾,繼而聯手架空武烈王,間接控制一部分北軍軍權。

  這個機會來得很快,老秦人也抓住了,但武烈王豈是輕易認輸的人?

  昨日王賁和公子將閭實際上已經主動向武烈王妥協了,十萬北軍將士可以回鎮京師,但三十萬北軍總兵力不能變動,而用來補充的兵源也不是從北疆邊郡徵募,而是從關東地區徵募,也就是從他們的地方勢力範圍內徵調,這樣他們不但控制了更多的軍隊,還為將來地方勢力割據自立打下了基礎。

  想像一下,當某個地方勢力割據自立,而這個地方的精銳將士都在北軍,由這個地方勢力背後的政治勢力所控制,它將對局勢產生何種影響?如果北軍有大約三成以上的軍隊,比如西北疆軍隊大部分來自割據自立或者形成割據事實的地方勢力,那麼它將對北軍的凝聚力產生多大的衝擊?將對武烈王控制北軍造成多大的障礙?將對咸陽造成多大的威脅?

  昨天寶鼎雖然沒有明確拒絕這一妥協方案,但今天他匆忙離開大行轅趕赴代北戰場,等於直接表明了他的否定態度。

  王賁當然不會繼續等待下去。寶鼎既然已經表態否決,那麼他只好聯合其他政治勢力向咸陽施壓,向始皇帝施壓,迫使始皇帝妥協。

  始皇帝妥協的可能非常大,首先始皇帝不希望看到寶鼎利用這次機會完全控制整個北軍。北軍兵力是減了,老秦將士都回鎮京師了,但削減之後的北軍卻都在寶鼎的控制下,就連西北疆都不得不對寶鼎言聽計從,而寶鼎隨時可以征發幾十萬北疆預備役,寶鼎的實力不減反增,這足以讓咸陽寢食不安。其次是始皇帝要集中軍權,要想方設法控制北軍,為此他需要王賁、蒙恬、李信等人牽制寶鼎,掣肘寶鼎,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要讓王賁等人有可以實際控制的軍隊。再次,抽調關東地區的壯勇鎮戍北疆,明顯可以改善關東地區的緊張形勢,減少不安定因素,而且因為只要徵調二十萬人,也不會對恢復和發展關東造成實質性的影響。

  但問題的實質不是始皇帝是否妥協,而是王賁在沒有徵得寶鼎同意的情況下,沒有徵得司馬尚和辛勝兩位行轅官長支持的情況下,以北軍統率部的名義向咸陽請奏征發關東兵役以補充北疆鎮戍力量,這實際上就是挑戰寶鼎的權威,與寶鼎公開對抗了。

  此奏一旦送達咸陽,王賁和寶鼎就形成了直接衝突,而始皇帝一旦妥協了,答應了王賁的奏議,那麼等於就是在這場由北軍兩大統率爭奪軍權的博弈中推波助瀾,最終的結果必然是支持了王賁,打擊了寶鼎,進一步集中了北軍軍權。

  始皇帝如何選擇,現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寶鼎會採取何種反擊之策,以便影響甚至決定始皇帝的最後決策,保證他始終控制北軍軍權。

  王賁的長史草擬好奏議,呈送給王賁,由其審閱和修改。

  王離移動腳步,又站在了王賁的身後。

  這位長史意識到他們父子間肯定有商議,尋了個藉口離開了。

  王賁看完之後,轉頭望向王離,“你有何看法?”

  “我們非要和武烈王正面對決?”王離毫不客氣地質問道,“這樣做對我們是否有好處?假如兩敗俱傷,便宜了誰?”

  “不是我們非要和武烈王正面對決。”王賁嘆了口氣,連連搖頭,“事實上,是武烈王把我們逼得走投無路了。”

  王離皺眉不語。

  “武烈王到了咸陽,馬上做出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的決定,而且這十萬北軍都是老秦將士,其目標直指我們老秦人。”王賁憤然說道,“他在做出這個決策的時候,可曾與我們商量?可曾考慮到我們老秦人的利益?”

  王離猶豫良久,說道,“這十萬將士屯駐藍田,再加上三萬中尉軍,兩萬鎮戍關中要隘的內史軍,都是老秦將士,雖然他們由咸陽直接指揮,但一旦爆發戰事,需要調用這些軍隊的時候,還不是由我們來統率?還不是我們的軍隊?”

  王賁望著王離,欲言又止。

  老秦人現在的利益已經不在本土了,而是在關東地區,在未來的“諸侯分封”。原因其實很簡單,一個是對權力和財富的攫取,一個則是生存的需要。現在始皇帝和武烈王試圖讓中央直接控制老秦軍隊,接下來呢?老秦功臣們在失去軍隊之後,其地方勢力必然遭到打擊和清洗,這不但危及到老秦功臣們對權力和財富的佔有,還直接危及到他們的生存,雙方必然爆發衝突,而衝突的後果就是“兔死狗烹”,始皇帝和老嬴家會毫不猶豫地屠戮老秦功臣,把威脅到老嬴家統一中土的最大隱患連根拔除。

  王賁不知道如何向兒子解釋,如何把問題的本質說透,因為這種事一旦說得太清楚,其實就和謀逆扯上邊了,所以上位者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冠冕堂皇,但其實內中都充滿玄機,如何理解,各憑才智了,理解錯了,就可能萬劫不復。

  王賁思索了片刻,問道,“武烈王是否願意與我們反目成仇?”

  王離搖搖頭。以他對武烈王的瞭解,武烈王絕不會對老秦人下手,兩者不僅在利益上有共同訴求,還有世代的淵源,自相殘殺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對雙方都沒有任何好處。

  “那武烈王為什麼要削弱我們?打擊我們?”王賁又問道。

  王離驀然意識到什麼,低頭沉思。

  “我們和武烈王的命運休戚相關,從前是,現在也是,將來還是。”王賁說道,“我們倒了,武烈王也要倒,所以,我們不能倒,武烈王也不能倒。我們和武烈王可以為爭奪軍權而大打出手,但在這番廝殺的背後,卻是為了彼此生存的需要。現在雙方都面臨著深度的生存危機,你知道嗎?”

  生存危機?王離豁然頓悟。怪不得就連公孫豹都致書王賁,請他竭盡全力奪取北軍控制權,原來這不僅是為了老秦人的生存,也是為了武烈王的生存。

  “養寇方能自重。”王離苦笑道,“原來不僅匈奴人是‘寇’,我們也是‘寇’,武烈王也是‘寇’,大家都是‘寇’。”

  王賁微笑點頭,“現在你能理解武烈王的所作所為了?”

  “如果不來一番你死我活的廝殺,咸陽無論如何不會征發關東兵役。”王離說道,“如果此次我們能徵募二十萬關東壯勇鎮戍北疆,那北軍實力將得到空前增長,如此可確保我大秦實現對外防禦、對內威懾。”

  “內有十五萬老秦將士,外有三十萬甚至更多的北疆大軍,大秦武力將達到一個新高度。”王賁撫鬚笑道,“武烈王要生存,我們也要生存,但前提是大秦必須生存,這就是此番博弈的最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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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決裂

  大雪紛飛之中,武烈王公子寶鼎率三千虎烈抵達句注要塞。

  北軍北行轅官長安平侯司馬尚攜行轅四大統軍將軍司馬斷、曝布、章邯和熊庸,並虎烈軍統率烏重,以及杜赫、荊軻、野狐、青狼等諸軍裨將出塞相迎。

  寶鼎的風寒已經好轉,不過還有些咳嗽,削瘦而憔悴的面龐上佈滿了疲憊之色。看到司馬尚攜代北軍政官長冒雪趕到句注相迎,寶鼎陰鬱的心情頓時好轉。代北人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對寶鼎的忠誠,同時也以這種方式明確告訴寶鼎,他們和以王賁為首的西北疆勢力矛盾激烈,勢同水火,北軍的分裂已經形成了事實。

  寶鼎一邊和眾人親熱寒暄,一邊詢問代北戰況。

  “下雪了,蒼頭河前線戰事已停。”司馬尚說道,“匈奴人的主攻方向在北地烏水,他們只要突破了焉氏要塞,越過了長城,雞頭山以北必定全部淪陷,而且會對關中形成重大威脅,所以匈奴人的主力都集中在西北疆,代北這邊不過是牽制戰場,匈奴人對我們構不成任何威脅。武烈王無須掛懷。”

  寶鼎暗自嘆息。司馬尚這句話已經把他的不滿表露出來了,同時告訴寶鼎,目前北疆的緊張局勢就是他和王賁聯手操縱的結果。

  司馬尚不願意把代北勢力延伸到西北疆,更不願意和老秦人發生直接衝突。司馬尚的利益在代北,代北是他的根基之地,他所處的地位和環境決定了他的侷限性,即便他知道寶鼎試圖控制整個北軍,繼而確保整個北疆的安全,但如此一來他就成了寶鼎和老秦人對決的“急先鋒”,他和代北人有可能成為政治博弈的犧牲品,這直接危及到了他本人和代北人的利益,所以他反對寶鼎的決策,默契地配合王賁阻止十萬北軍回鎮京師,極力維持當前北軍內部兩強對峙的局面。

  “北平侯辛勝馬上就要到達平城。”司馬尚從寶鼎的臉上沒有看到什麼表情變化,不禁暗自忐忑,於是主動轉移了話題,“我以為你要在離石停留一段時間,所以請他直接趕到句注。”

  司馬尚望著寶鼎,等待他做出反應。司馬尚知道僅靠代北力量難以勸阻寶鼎改變決策,必須聯合東北疆的力量,辛勝就是因此而趕來代北。

  寶鼎緩步而行,面帶淺淺笑意,沒有說話。

  “你看,是讓他在平城相候,還是南下相會?”司馬尚問道。

  “他從薊城千里迢迢地趕來,就是為了迎接我?”寶鼎不動聲色地問道,“誰給他的命令?誰允許他擅自離開東北行轅?”

  司馬尚暗自驚窒,但旋即深吸一口氣,坦然說道,“我給他的命令,我請他急赴代北。”

  跟在兩人身後的代王公子將閭和代北軍政官長們,還有唐仰、琴珪等一幫官員們聽到司馬尚的話,頓時緊張起來,大家都擔心地望著司馬尚,被他的這種“公開對抗”之舉所震驚。

  司馬尚的意思太直白了,這句話等於告訴寶鼎,我們大家都反對你的決策。

  寶鼎腳步不停,臉上依舊含笑,語調平和地繼續問道,“你請他到代北,商議何事?”

  司馬尚當然不能說我請辛勝來是為了一起勸諫你改變決策,他稍稍遲疑了片刻,說道,“太子遙領封國,咸陽隨即假借太子之手頻繁干涉東北疆的軍政事務,武烈王對此當真一無所知?”

  寶鼎微微點頭,停下腳步,抬頭看看銀裝素裹的山巒,然後緩緩轉身,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大秦的北部疆域從東到西有近萬里之遙,實事求是地說,如此鎮戍重任,只有集中全部國力才能完成,所以,真正承擔大秦北部疆域鎮戍重任的是咸陽,北軍不過是大秦北疆防禦的鎮戍力量之一,而北軍統率部實際上是咸陽派駐北疆的最高鎮戍機構,其職責主要是協調咸陽和北疆邊郡以及北軍諸部之間的關係,它所擁有的軍政大權來自於咸陽的授予。”

  眾人齊齊望著寶鼎,凝神思索著寶鼎這番話,氣氛一時間變得非常壓抑,除了寒風的厲嘯和旌旗的獵獵作響,再無其他聲音。

  寶鼎這番話應該如何理解?

  假如北部疆域是個戰場,那北軍統率部就是戰前指揮機構,但北部疆域太大了,咸陽為了確保北疆鎮戍,最便捷最有效的指揮方式是直接控制隴西、晉西北、代北和東北疆四大鎮戍區,但由於統一前後國內各種矛盾的爆發,功臣們實際控制軍隊,而始皇帝和功臣們之間的對抗又導致中央集權嚴重受阻,於是中央權威不足,地方勢力坐大,軍隊統率們更是擁兵自重。

  始皇帝和寶鼎聯手以進行南北戰爭為名建設新北軍,取消了四大鎮戍區,一定程度上削弱和遏制了功臣們對軍隊的控制,隨之就出現了北軍統率部。北軍統率部是在進行南北戰爭的前提下設置的,實際上是中央和功臣們在軍隊控制權上的妥協。假如沒有北軍統率部,就必須要設四個鎮戍區,而四個鎮戍區一旦擁兵自重,割據自立,必然會推進“分封”。

  北軍統率部的作用就在這裡,某種程度上它是中央集中軍權的一種手段。

  王賁和司馬尚則反其道而行之,試圖利用這次危機來分裂北軍,架空北軍統率部,然後迫使咸陽重建四大鎮戍區。鎮戍官長的權力和統兵行轅官長的權力有天壤之別,重建鎮戍區,鎮戍區的官長獨攬一方大權,這才是王賁和司馬尚等功臣們的真實意圖所在。

  司馬尚拿咸陽干涉東北疆軍政一事來試探寶鼎的態度,而寶鼎明確回覆,北軍統率部實際上只是個軍事協調機構,而三大行轅不過是統兵機構,只有他這個被咸陽授予了主掌北疆軍政大權的太傅兼上將軍坐鎮北軍統率部的時候,北軍統率部才擁有絕對權力,但這個權力是咸陽授予的,而他又是中樞首輔,換句話說,北軍統率部實際上等同於中樞的直屬機構,中央通過他和這個機構來控制北軍,控制北疆。

  由此來推斷,中央干涉東北疆軍政事務,也就等同於寶鼎本人幹涉東北疆軍政事務,而東北疆軍政事務本來就在寶鼎的職權範圍內,何來干涉之說?

  寶鼎繼續負手而行。

  司馬尚等人望著他的背影,感覺很陌生,感覺彼此之間的距離非常非常遙遠,就像北疆和咸陽一般遙遠。

  寶鼎代表的是咸陽,是中央,是中樞,是最高決策層,是最高權力,而北疆軍政大權也罷,北軍統率部也罷,不過是寶鼎所代表的最高權力和最高決策機構的很小的一部分,這兩者之間沒有可比性,也就是說,寶鼎要維護中央的權威,要維護中央的決策,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不是他個人的決定,而是中央的決策,所以,他沒有退讓的可能,更沒有妥協的餘地。

  司馬尚的目光轉向公子將閭。公子將閭低下頭,眼裡掠過一絲頹色。在他的心裡,寶鼎的背影就像一座大山,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這座大山讓他畏懼,讓他膽怯,讓他失去了對抗的勇氣。

  司馬尚的目光望向眾將。司馬斷等人神色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感受到了撲面而至的重壓,來自咸陽的重壓。

  當天晚上,句注要塞燈火通明,寶鼎和眾將開懷暢飲,但宴至中途,從北軍大行轅傳來的消息把酒宴上的氣氛破壞殆盡。

  王賁算準了時間,就在寶鼎和司馬尚等人相聚句注要塞之際,把那份呈奏咸陽的奏章抄報於寶鼎。

  這不僅僅是公開的挑釁,更把北軍內部的矛盾公之於眾,直接把北軍推向了分裂的深淵。

  寶鼎的決策是在抽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的同時,征發北疆邊郡的兵役補充鎮戍力量,其名義上是為了在節約錢糧支出的同時力保長城防線,但實際上是把忠誠與於他的代北力量延伸至西北疆,繼而控制整個北軍。說白了就是削弱和打擊老秦人、楚系和關東人對軍隊的控制。

  王賁的“反擊”在預料當中,但王賁為了避免與武烈王發生直接衝突,先是與司馬尚等代北人取得了“默契”,然後一直等到寶鼎返回北疆,並與其交換意見,在無法得到寶鼎妥協的情況下,才“先斬後奏”,毅然以北軍統率部的名義上奏咸陽,懇請征發關東兵役以補充北疆鎮戍兵力的不足。

  這是逼著寶鼎妥協,假如寶鼎不妥協,直接上奏咸陽否決王賁的奏議,那等於是寶鼎自己公開了北軍內部的矛盾,是寶鼎把北軍引向了分裂之路,寶鼎在北疆的威信會遭到沉重打擊,而咸陽必定會借此機會以支持王賁來進一步打擊寶鼎,甚至剝奪或者削弱寶鼎的兵權。

  寶鼎調十萬將士回鎮京師的決策讓北軍統率極其不滿,而他征發代北兵役補充北疆鎮戍力量繼而掌控西北疆的做法又把代北人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這導致代北統率們對寶鼎滿腹怨言。現在王賁拿出了妥協策略,以征發關東兵役來補充北疆鎮戍力量,既消除了北軍統率們的普遍不滿,又避免了代北人和老秦人的直接衝突,還維護了寶鼎這個北軍統率的權威,可謂一舉多得,假如寶鼎否決了這個一舉多得之策,那就是一條道走到黑,非要和北軍統率們過不去了,最終必定是“損失慘重”。

  寶鼎肯定會怒不可遏,就算他被迫妥協了,他的威信也嚴重受損,而且他和代北人之間必定產生隔閡,再也不會有過去的那種信任了。也就是說,寶鼎對北軍的控制力下降,而隨著王賁等老秦人實力的拓展,北軍內部的矛盾會越來越激烈,最終寶鼎在無法鎮制北軍諸將的情況下,必定失去對北軍的控制,由此被北軍統率們架空,形同虛設。

  寶鼎妥協也罷,不妥協也罷,最終結果相差無幾。他現在不是進退兩難,而是進退失據,完全被動了。

  酒筵散去。

  寶鼎和司馬尚、公子將閭、司馬斷、章邯等人圍坐在火盆邊上,依次傳閱王賁的書信。

  帳內的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除了炭火燃燒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就是寶鼎斷斷續續的咳嗽,而每一陣劇烈咳嗽,都讓眾人心驚膽顫,唯恐寶鼎突然間爆發咆哮。

  書信最後由唐仰放到了案几上。

  寶鼎伸手拍了兩下,面無表情地說道,“諸位談談,無須忌諱。”

  沒有人說話,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代王公子將閭的身上。公子將閭無奈,鼓足勇氣說道,“當前北疆局勢緊張,維護北軍內部的團結至關重要。”

  寶鼎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贊成此議?”

  公子將閭臉色微變,不敢與寶鼎對視,但礙於眾將當面,他也不好表現得過於畏怯,丟了顏面,於是小聲說道,“此策兼顧甚多,通武侯考慮全面,還是有可取之處。懇請叔父三思。”

  寶鼎點點頭,望向司馬尚,“安平侯有何高見?”

  司馬尚有些猶豫,如果公開支持王賁之議,會不會激怒寶鼎,甚至就此得罪寶鼎,把多年建立起來的信任盡數毀棄?

  “自武烈王進入代北以來,一直堅持的都是休養生息之策,代北人因此受益頗多,不但免去了飢寒之苦,也守住了自己的家園。”司馬尚斟酌良久,還是沒有敢直言相諫,“匈奴人南下佔據了陰山和賀蘭山一線,直接威脅我長城防線,這些年如果沒有武烈王和北軍將士的頑強堅守,代北早已變成了廢墟。”

  “正如武烈王所預言,南北戰爭是長期的持久的戰爭,長城防線需要軍隊,北疆邊郡更要發展,但中央財政陷入危機之後,北疆鎮戍也隨之陷入危機。軍隊削減之後就要征發兵役,而頻繁征發兵役必然把邊郡推向極度困窘,最終危害的還是北疆鎮戍。”

  司馬尚望著寶鼎,躬身為禮,言辭懇切地說道,“北疆太窮了,休養生息之策更應該照顧北疆,照顧北疆的邊民。武烈王也說了,北疆鎮戍僅靠北疆的力量遠遠不夠,需要調用整個大秦的國力。北疆人負有戍邊之責,關東人也應該承擔戍邊之責,如此才能確保大秦的安危,才能確保大秦的休養生息之策惠及中土所有國民。”

  寶鼎目露讚賞之色,微微欠身還了半禮,“安平侯說得好。咸陽之所以做出調十萬將士回鎮京師的決策,就是源自‘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何謂‘與民休養’?何謂‘輕賦薄徭’?大家是否仔細思考過這一國策對北疆的影響?北疆的防禦策略又將因此做出何種改變?”

  “北疆鎮戍能否完成,能否保證中土安全,能否保證大秦持久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能否保證咸陽在幾年後緩解甚至徹底解決財政危機,其關鍵不在於北軍兵力有多少,不在於長城是否堅固,不在於北疆邊郡能否得到中央財政的支持,而在於防守策略,在於你們這些北軍統率們能否改變自己的思想,依據中土的實際情況擬制一套符合大秦發展的北疆鎮戍策略。”

  寶鼎手指自己的腦袋,用力點了幾下,“時代變了,中土變了,天下大勢變了,我們的鎮戍策略也應該改變了,不要把目光總是盯在長城上,盯在軍隊的多寡上,而應該想出更多更好更靈活更符合實際情況的防禦策略。”

  寶鼎拿起案几上的書信,站起來,慢慢走到火盆邊,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書信投進了火盆。

  決裂,武烈王竟然選擇了決裂。

  眾將目瞪口呆,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

  武烈王和王賁決裂了,武烈王竟然要和老秦人對決,這將對北軍,對北疆鎮戍造成何等嚴重的影響?

  “我不允許北軍分裂,更不會容忍他人分裂北軍。”寶鼎冷聲說道,“挑戰我的權威,也就是挑戰咸陽的權威,挑戰皇帝的權威,其下場只有一個,死無葬身之地。”

  帳內寂靜無聲,一片肅殺。

  寶鼎慢慢走到案几後面,目光從眾人呆滯的臉上一一掃過,“上奏咸陽,我堅決遵從皇帝的命令,遵從中樞的決策。”接著他手指帳內眾將,“還有你們,都要在奏章上表明自己的忠誠。這不是北軍內部的矛盾,這是某些北軍統率直接違抗皇帝的命令。依照大秦律,殺無赦!”

  眾皆變色。

  武烈王直接威脅了,不遵從咸陽的命令,不向咸陽表示自己的忠誠,殺無赦。他要殺人了。

  這道奏章呈送到咸陽,北軍事實上分裂,以王賁為首的西北疆軍隊和以寶鼎為首的代北、東北疆軍隊形成對峙,咸陽怎麼辦?咸陽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北軍自相殘殺。

  當然,寶鼎和王賁不會發動內戰,他們的戰場在長城,誰能以最快速度擊敗匈奴人,誰能以最快速度緩和北疆局勢,誰就在這場博弈中佔據了優勢,而始皇帝和咸陽只會選擇支持勝利者,所以,寶鼎這一招,直接把北軍將士推上了戰場。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7
第446章 這是叛國

  秦軍在西北疆沒有優勢。西行轅四個軍,李信守隴西,蒙恬守上郡,投入北地戰場的只有毛子睿和白公差的兩個軍,雖然隴西的毛子睿率軍渡河,與大月氏的胖頓翁侯聯合東進,並與北地守將白公差形成犄角之勢,但匈奴人的主力集中在烏水兩岸,秦軍可以守住長城,卻無力擊退他們。

  反觀代北戰場,北行轅的四個軍可以集主力於蒼頭河一線向匈奴人展開反擊,而匈奴人攻擊雁門意在牽制,假如秦軍擺出決戰態勢,匈奴人必定後撤。一旦雲中的匈奴人受到威脅,必定影響到西北疆戰場,匈奴人很快就會退出北地,返回河南,於是北疆的緊張局勢自然化解。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寶鼎不能說服代北人,那麼他即便在蒼頭河一線展開攻擊,也無法取得預期戰果。戰場上沒有取勝,寶鼎便在這場博弈中失去優勢,未來形勢如何發展,就不是寶鼎可以控制的了。

  代北人的利益和寶鼎的利益休戚相關,寶鼎利益受損,代北人也沒有好日子過,這一點代北人很清楚,所以代北人試圖聯合老秦人逼迫寶鼎妥協,誰知寶鼎不但不妥協,反而和老秦人決裂,要正面對決,由此也把代北人逼上了絕路,不得不跟著寶鼎一條道走到黑。

  不過代北人有底線,他們可以跟寶鼎一條道走到黑,但前提是必須保證自身的利益。代北人和老秦人默契配合就是為了保證現有利益,現在寶鼎摧毀了他們的妄想,逼得他們不得不和老秦人殊死搏鬥,那麼寶鼎就必須保證他們的現有利益不受損失,否則事情的發展就難說了。

  寶鼎首要闡述的問題是中央財政持續危機的根源,以及中央財政危機可能導致的嚴重後果。

  解決中央財政危機的辦法有兩個,一個是橫徵暴斂,竭澤而漁,一個是輕賦薄徭,放水養魚。咸陽綜合考慮國內外形勢後,選擇了休養生息之策。

  既然大秦要休養生息,要與民休養,輕賦薄徭,那麼中央財政首先有個銳減的過程,觸底之後再開始反彈,然後中央財政隨著國民生活的改善而逐步增加,直到中央財政進入良性循環並持續增加狀態。

  這需要時間,更需要國內外局勢的穩定,所以當前咸陽的首要之務是竭力維持和平統一的穩定局面,為此,中央需要更多的軍隊衛戍京畿和威懾地方,需要保持一定數量的鎮戍軍以維持邊陲的穩定。

  北疆鎮戍的耗費佔據了中央財政的大部分支出,隨著中央財政的銳減,北疆鎮戍的支出必須削減,而削減的辦法就是減少鎮戍軍數量,減少北疆建設支出,尤其重要的是減少邊陲戰事。

  為此,咸陽中止了北伐,延緩了北疆建設,並抽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但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刻,匈奴人入侵了,導致咸陽的休養生息之策嚴重受阻,導致中央財政直接陷入崩潰狀態,導致大秦面臨著分崩離析的危險。

  匈奴人入侵是誰也無法阻止的事情,不管匈奴人的入侵是否在主觀上或者客觀上受到了中土內部矛盾的影響,但匈奴人從自身生存出發,始終要入侵中土,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既然匈奴人要入侵,既然大秦面臨崩潰之危機,那麼做為守護中土的北軍,必須擱置矛盾,放棄個人和小集團的利益,齊心協力擊敗匈奴人的入侵,幫助咸陽和大秦度過當前的危機。

  然而,北軍竟然在這個時候違抗咸陽的命令,北軍內部的派系竟然在這個時候以中土的存亡來威脅咸陽,試圖奪取北軍的控制權,這是叛國,這是謀反,這是殺無赦的大罪責。

  “這不是北軍內部的矛盾,也不是北軍內部在攻防策略上的分歧,這是背叛,是對帝國的背叛,是對皇帝的背叛,是大是大非的原則性錯誤。”

  寶鼎聲色俱厲,其激憤的聲音狠狠撞擊著眾人的心靈,讓人極度震駭。

  寶鼎站在帝國最高決策者的立場上,以天下大勢的發展來分析北軍內部的危機,那麼王賁的所作所為就是對帝國的背叛。叛國是誅九族的死罪,憑此罪責,足以給老秦人以毀滅性一擊,把楚系和關東系打得一蹶不振。

  一場血雨腥風呼嘯而來。

  司馬尚感覺窒息,公子將閭等人也是驚悚至極,誰能想到寶鼎竟然與老秦人決裂?誰能想到寶鼎竟然要利用此事徹底摧毀老秦人?

  聯想到寶鼎當日返回咸陽,在沒有與北軍統率們做出任何商量的情況下,就斷然做出抽調十萬北軍將士回鎮京師的決策,再回頭看看這幾個月來咸陽政局和北疆局勢的發展,再看看現在已經焚燬在火盆中的書信,聽聽寶鼎殺氣騰騰的厲吼,不能不讓人懷疑這是寶鼎精心設下的一個局,一個屠戮老秦人的陷阱,一個完全控制北軍的計謀。

  武烈王太可怕了,可怕到讓帳內眾人再也不敢奢望與其討價還價了。

  武烈王把王賁的書信一燒,與王賁公開決裂,再給王賁按上一個叛國的罪名,代北人哪裡還有退路?可笑在這之前他們竟然打算改變武烈王的決策,竟然以北疆危機來要挾武烈王,試圖把武烈王推進進退失據的絕境,孰不知武烈王早就謀劃好了一切,逼著代北人不得不與匈奴人拚死一戰了。

  與王賁的公開決裂,把代北人逼上了絕路,不得不馬上與王賁劃清界限,而認定王賁分裂北軍就是背叛帝國,更是讓代北人不得不擊敗他,打倒他,否則倒下的就是自己了。這時候若要擊敗王賁就必須贏得始皇帝和咸陽的支持,而若要贏得中央的支持,那就必須擊敗匈奴人,以最快速度穩定北疆局勢。至於利益損失,現在顧不上了,相比徹底傾覆,這點利益損失算得了什麼?

  “還要我做什麼解釋嗎?”寶鼎冷聲問道。

  帳內眾將霍然驚醒,轟然拜倒在地。

  “馬上調集北行轅四軍主力趕赴蒼頭河一線,與匈奴人決一死戰。”

  眾將轟然應諾。

  王賁看完公子將閭派人送來的密信,久久沉默。

  王離卻是驚呆了,他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寶鼎自始至終都牢牢控制著局勢的發展,他就等著王賁上奏咸陽以形成北軍分裂的事實了。北軍分裂了,咸陽會支持誰?難道還會支持老秦人?老秦人極力推動“分封”,是始皇帝和咸陽宮的政治對手,如今始皇帝和咸陽宮好不容易抓住這個機會,豈肯錯過?

  當然了,始皇帝和咸陽宮不會背上屠戮功臣的惡名,他們會在武烈王擊敗匈奴人挽救了北疆危局之後,名正言順冠冕堂皇地打擊老秦人,置老秦人於死地。

  王離黯然哀嘆。

  父親過於自信了,認為寶鼎不會與老秦人反目為仇,誰知他錯了,大錯而特錯,他應該想到寶鼎可能會與老秦人決裂。

  馮劫是寶鼎的師傅,曾在寶鼎崛起的過程中出了大力,但寶鼎絲毫不顧師生之情,聯合多方勢力,徹底摧毀了馮氏。轉眼間,就輪到頻陽王氏了,不出意外的話,頻陽王氏會像馮氏一樣,在這輪博弈中被寶鼎徹底毀滅。

  “他真的要對我們下手了。”王離把密信扔到案几上,衝著王賁叫道,“你說過,你說過他不會和我們反目為仇。”

  王賁冷眼看著兒子,皺起了眉頭。

  “他還是像過去一樣,喜歡行險一搏,喜歡置之死地而後生。你不應該如此自信,以致於讓形勢惡劣到今天這種地步。”

  “形勢並沒有你想像的惡劣。”王賁神色平淡,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們老秦人畢竟不同於關東人。老秦人是大秦的根基,當年昭襄王誅殺武安君讓大秦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這是個血的教訓,皇帝絕不會重蹈覆轍,而武烈王也絕不會拿大秦的未來做賭博。”

  王離驚惶不安,心神大亂,根本不去思考王賁話裡的意思。

  “馬上急告大父,請他老人家想想對策。”王離急得團團亂轉,“或者,我馬上趕赴代北,看看可有挽救餘地?”

  王賁搖搖頭,“這是一個陷阱,武烈王和代北人給我們設了一個局,不管我們是進還是退,都會掉進這個陷阱,除非我們遵從咸陽命令,早早讓出軍權,把西北疆的控制權交給武烈王,但這是絕無可能的事。”

  十萬回鎮京師的北軍都是老秦將士,而老秦將士主要集中在西北疆,這直接導致王賁、李信和蒙恬等人失去了軍隊的控制權。如果他們不予對抗,等於拱手交出軍權,所以他們只有對抗,但為了避免與武烈王發生直接衝突,他們又必須妥協,於是就有了征發關東兵役補充北軍兵力的建議。

  過去王翦、麃公和蒙武等人征伐楚國的時候,曾在關東招募了不少壯勇。統一後,始皇帝和寶鼎聯手,藉口進行南北戰爭把王翦等人及其軍隊集中到了北疆。考慮到關東需要鎮戍力量,南北戰爭還需要準備時間,所以王翦等人的軍隊在洛陽進行了縮編,關東籍壯勇幾乎全部被遣散回家。現在王賁、李信和蒙恬就想把這些關東壯勇重新徵募到北疆鎮戍,這樣他們既有了可以實際控制的軍隊,又阻止了武烈王把代北力量延伸到西北疆,就此粉碎了武烈王控制整個北軍的企圖。

  武烈王拒絕了這個妥協策略,迫使王賁不得不主動“出擊”,試圖以武烈王自身利益的損失,以及代北人為保護自身利益而不得不向武烈王施壓等多種手段,來脅迫武烈王接受妥協策略。

  這是老秦人“以退為進”之計,但誰知武烈王寧願損失自身利益,寧願“綁架”代北人利益,也要把老秦人拖進陷阱。雖然這樣一來武烈王即便大獲全勝,控制了整個北軍,但他與老秦人決裂了,與代北人產生了隔閡,其本人在北軍的威信也大為降低,這對他未來的發展十分不利。

  當然了,這是從個人和小集團的利益來分析,但假如從帝國整體利益來分析,武烈王的勝利可以更大程度地集中北軍軍權,有利於咸陽打擊“分封”貴族集團的勢力,有利於休養生息之策的實施,有利於緩解中央財政危機,有利於中土的和平統一。

  王賁面對敗局,重新審視當前和未來的局勢,也不得不承認寶鼎之所以能取勝,自己之所以上當中計,就在於大局觀上的差別。

  寶鼎著眼於長遠利益,為此不惜犧牲眼前利益,而王賁過於注重眼前利益,並且以己度人,把寶鼎也想像為和自己一樣的人,結果必然失敗。不過假如王賁擁有和寶鼎一樣的大局觀,還會有這場博弈嗎?

  “現在失敗了,我們不但失去了軍權,還失去了更多。”王離十分沮喪。

  “我說過,形勢並沒有你想像的惡劣。從皇帝和咸陽宮的立場來說,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武烈王掌控整個北軍,這對他們的威脅太大了。”王賁撫鬚輕嘆,“我們敗得如此迅捷,如此徹底,對皇帝和咸陽宮來說無疑是個警示,而對武烈王來說,完勝固然證明了他的實力,但如此強悍的實力,誰不懼怕?”

  王離看到父親始終泰然自若,神色間沒有絲毫驚慌,漸漸也冷靜下來。他首先想到了父親那天所說的生存危機,按照這樣的局面發展下去,老秦人肯定面臨生存危機,而武烈王也是一樣,他的生存危機同樣強烈,所以這顯然是一場兩敗俱傷的博弈。

  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玄虛?這樣一番你死我活的廝殺,當真不會便宜別人,反而讓武烈王和老秦人各取其利?反而能讓始皇帝和咸陽宮轉而支持老秦人,從關東征發兵役補充北疆兵力的不足?

  “武烈王要集中兵力反擊匈奴人了,我們是不是也要做出相應的舉措?”王離問道。

  “我們一直在反擊,西北疆能投到戰場上的兩個軍一直在浴血廝殺,我們還能做出什麼舉措?我們哪來的更多兵力?”王賁輕輕搖手,“消極怠戰的是代北人。匈奴人投入到代北戰場的兵力並不多,司馬尚可以把北行轅的四個軍全部投到戰場上,但他至今沒有做出任何反擊舉措以緩解北疆的緊張局勢。”

  王離隱約察覺到什麼,因為公子將閭的密信而帶來的震驚忽然緩解了幾分。

  咸陽接到北軍統率部的奏章,考慮到北疆局勢,如果抽調十萬將士回鎮京師,鎮戍力量明顯不足,尤其是西北疆,兵力更是空虛,而征發邊郡兵役會導致北疆局勢進一步緊張,為此統率部懇請咸陽,考慮從中原、河北、山東和兩淮等地征發壯勇以補充北疆鎮戍力量之不足。

  始皇帝和中樞當即意識到這份奏章有問題,因為武烈王在京期間,自始至終沒有提到從關東征發兵役的事情。

  征發邊郡兵役補充北疆鎮戍力量,這是中樞一致認同的。現今邊郡青壯保守估計有三十多萬,主要集中在代北、燕南和中山三地,西北疆也有近十萬人,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北虜諸族,平時農耕畜牧,戰時則上戰場廝殺。

  北疆自身的發展需要勞力,如果把勞動力都投到鎮戍戰場上,那北疆如何發展?而其中的北虜諸族因為與秦人之間缺乏足夠的信任,一個不敢大量徵募用來鎮戍,一個則不願意為秦人賣命,只有在外虜入侵的時候,雙方才會攜手作戰。

  既然北疆有足夠的青壯,而中央財政又無法支撐龐大的北疆鎮戍軍,那麼理所當然在削減鎮戍軍數量的同時,征發邊民予以補充鎮戍力量,但問題是,如此一來,數量龐大的代北鎮戍軍和預備役必然大量進入西北疆,由此武烈王就輕鬆掌控了西北疆,完全控制了整個北部疆域的鎮戍武力。

  始皇帝和中樞明明知道此策有助於武烈王增強自身實力,但考慮到十萬北軍回鎮京師,他們也就容忍了。

  此策直接損害了老秦人、楚系和關東系在西北疆的利益,所以在實施的時候,北軍內部肯定有一番激烈博弈。果然,武烈王剛剛抵達北疆,雙方就鬥了起來,這份奏章足以說明問題了。

  難道武烈王妥協了?如果武烈王妥協了,那麼咸陽就要考慮征發關東壯勇補充北疆鎮戍力量而導致的一系列後果了。

  很快,武烈王的奏章到了。

  這份奏章的措詞極其嚴厲,武烈王不但責斥王賁故意分裂北軍,還給王賁扣了一個大大的“帽子”,王賁有叛國之嫌。

  朝野震動,文武大臣一片嘩然。

  這個“帽子”扣得太大了,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都是要死人的。

  誰能想到,武烈王和王賁,代北人和老秦人的矛盾竟然激烈到如此地步,雙方反目成仇,大打出手,而且還要置對方於死地,這不但讓北疆局勢陷入崩潰的險境,也讓帝國形勢驟然緊張。

  北軍有三十多萬,還有幾十萬預備役,而匈奴人正在入侵,這時候北軍內訌,北疆大亂,其後果不堪設想。

  始皇帝當即下詔,請太子扶蘇馬上出京巡視關東。無論北疆出了多大的問題,關東務必不能亂。

  始皇帝又下詔,請太尉蒙恬、駟車庶長公子騰日夜兼程趕赴北疆進行調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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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7章 理想至上

  王賁的第二份奏章緊接著送達咸陽。

  王賁在奏章中同樣措詞嚴厲,指責武烈王專橫跋扈,在北疆局勢異常緊張的情況下,不顧北疆安危,執意要抽調十萬軍隊回鎮京師,其居心叵測,有借助代北人之力擁兵自重、割據北疆之嫌疑。

  另外王賁把今日的北疆危局直接歸咎於司馬尚和北行轅諸軍,認為他們在有實力反擊匈奴人的入侵,並可以迅速緩解北疆局勢的情況下,卻在蒼頭河一線按兵不動,導致北疆局勢陷入今日之危難。北軍內部矛盾的爆發,都是因為代北人拒絕遵從北軍統率部的命令,妄圖擁兵自重。王賁為此建議咸陽,嚴懲司馬尚和北行轅的諸軍統率,就此把矛頭直接對準了武烈王。

  北軍內部危機迅速升級,始皇帝緊急召見中樞大臣商討北疆危局。

  北軍內部這場危機在咸陽預料當中,不管是老秦人還是代北人,都不會輕易遵從咸陽的命令,以削減自身實力為代價,讓咸陽從北軍調走十萬大軍,所以不論匈奴人是否入侵,也不論北疆局勢是否陷入危機,武烈王都要趕赴北疆解決這個難題,只是沒想到武烈王公子寶鼎到了北疆後,竟然以這種直接對決的方式解決危機,如此一來,老秦人和代北人大打出手。

  武烈王代表著代北人的利益,而王賁代表著老秦人利益,北軍兩位統率反目成仇,於是始皇帝和咸陽就不得不出面來解決這場危機。

  武烈王的這個手段比較拙劣。

  抽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的建議是他提出來的,北軍內部的這場危機理應由他來處置,但他知道自己解決不了,即便有辦法解決,比如他向老秦人妥協,最終的結果肯定是既讓代北人極其不滿,又得罪了咸陽,無奈之下,他乾脆和老秦人撕破臉,大打出手,把矛盾上交到咸陽,讓始皇帝和中樞來解決這個危機。

  形勢演變到這一步,始皇帝和中樞背上了激化北軍內部矛盾並導致北軍爆發危機的罪責,如果解決不好,不但權威受損,還會引發一系列不可預料的後果。

  其實說白了,就是始皇帝和中樞掉進了武烈王設下的陷阱,進退失據了。

  始皇帝十分不高興,面如寒霜。

  中樞大臣們則各守立場,為了維護本勢力的利益,激烈爭論。

  丞相隗狀、太尉蒙恬、護軍中尉張唐等大臣都支持王賁,認為武烈王驕橫跋扈,處置不當。

  “代北人對今日北疆危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隗狀義正嚴詞地說道,“代北人的目的何在?匈奴人集結主力猛攻北地長城,而代北蒼頭河一線不過是牽制戰場,匈奴人投入的兵力並不多,代北人完全有實力進行反擊,但代北人為什麼按兵不動?”

  “看看此次回鎮京師的十萬將士主要出自何處就可以揣測到代北人的目的。遵照咸陽命令,這十萬將士以本土老秦人為主,而本土老秦將士主要集中在西北疆,也就是說,這十萬大軍一旦回鎮京師,西北疆就空虛了,必須從代北抽調軍隊進行補充。代北人到了西北疆,控制了西北疆的鎮戍,其實力會飛速增長。”

  “再看看北疆的邊郡青壯主要集中在何處?還是代北。代北人完全可以利用當前北疆的緊張局勢,征發邊郡兵役補充鎮戍力量。到了那個時候,西北疆和代北的鎮戍將士大部分來自代北,整個北疆防禦基本上控制在代北人的手中,這對咸陽來說意味著什麼?”

  太尉蒙恬和護軍中尉張唐緊隨其後做了補充,雖然名義上都是把矛頭對準了代北人,但實際上就是直接“攻擊”武烈王。

  駟車庶長公子騰、治粟內史甘羅、少府卿趙高和御史中丞公子懿等人當即反駁。

  當初武烈王公子寶鼎提出這個策議,並經中樞商討付諸實施的時候,大家都表示贊同,現在武烈王離京了,北軍內部矛盾爆發了,此策議的執行遭遇重大阻力了,很多人就“跳出來”橫加指責,把所有的過錯都推給武烈王,給武烈王按上一大堆罪名,這也未免太卑鄙了吧?

  但這話不能在廷議上說,鄙視歸鄙視,若要駁倒隗狀等人,還要按“規則”來。

  北軍是大秦的主力軍,承擔著對外防禦對內威懾的重任,假如其將士主要來自代北,而不是大秦本土,這顯然缺乏安全性,尤其在中土剛剛統一的時候,讓一群剛剛被大秦征服的代北人來實際掌控北軍,這肯定行不通。

  然而,實際情況如何?公子騰認為,實際情況是,北軍的中高級統率基本上來自大秦本土,北軍的底層軍官也以大秦人為主,唯有北軍的士卒大部分來自北疆各邊郡,其中尤以代北邊郡的青壯為多,所以,公子騰反駁隗狀,認為即便代北人大量進入西北疆,整個北疆防禦也始終牢牢控制在大秦人手上。

  “丞相危言聳聽,在統一數年後,還把在北疆鎮戍中屢屢建功的代北人視作潛在的甚至是威脅大秦安危的敵人,這是錯誤的,這種錯誤將影響甚至危及到北疆鎮戍。”公子騰毫不客氣地當廷指責隗狀,“老秦將士戍守京畿,戍守本土,代北和其他邊郡將士戍守長城,戍守北疆,這是統一後國防策略調整和軍事部署調整的必然,而丞相不遺餘力地打擊代北人,其目的何在?難道丞相認為我有限的老秦將士應該全部部署在北疆,而置本土安危於不顧?”

  甘羅和趙高則從財政角度支持武烈王的策議。

  當前的國策是“休養生息”,財政收入銳減,中央沒有財政必然陷入各種潛在危機,由此導致大秦本土危機重重,所以要調十萬北軍將士回鎮京師,所以要削減北軍兵力,這既是節約財政的手段之一,也是維護京畿安全的策略之一。

  “輕賦薄徭”的具體政策已經頒布,這時候中央出爾反爾,從關東征發大量兵役鎮戍北疆,不管是對恢復地方經濟還是穩定地方民心,還是對中央權威的維護,都是十分不利,所以從關東征發兵役,絕對不可行,最起碼在國力沒有得到有效恢復之前,不能征發。

  北疆鎮戍,由北軍、邊郡邊民和長城組成,足以抵禦匈奴人的入侵,足以保證大秦可以贏得休養生息的時間。

  至於當前的北疆危機,甘羅和趙高均不以為意。

  兩人質問,匈奴人越過長城了嗎?匈奴人強悍到足以擊敗大秦軍隊了嗎?沒有。既然沒有,那北疆危機主要來自何處?來自北軍內部,來自北軍統兵權的爭奪。只要北軍內部矛盾解決,上下齊心,北疆鎮戍則固若金湯。

  始皇帝和李斯、趙亥等人的想法則比較複雜。

  從中央集權的角度來說,中央應該控制北軍,但現在北軍內部的情況太複雜了,即便武烈王和王賁把北軍的兵權全部交給咸陽,咸陽也沒有能力控制北軍。

  這不是制度的問題,也不是派一批親信將領去北疆統軍的問題,而是牽涉到地域、地理、種族、文化傳承、軍中派系等等一系列各種各樣的複雜問題,沒有一定的時間進行改造,沒有一批德高望重的將領去統率軍隊,沒有一個穩定的國內外局勢和一個擁有絕對權威的中央以及長期的充足的財政做為保障,北軍就無法被中央實際控制。

  所以武烈王建議把老秦將士調回京畿鎮戍本土的思路是正確的,在統一局面尚不穩固的情況下,當然首先要穩固本土,穩固中央,然後才能心無旁騖地穩定天下。

  但老秦將士回鎮本土,北疆鎮戍力量在大幅削減的同時,北軍被武烈王和代北勢力完全控制也是事實,這直接造成了武烈王割據北疆稱霸北陲的事實。

  為此,始皇帝和咸陽宮密切觀察著北疆局勢的發展。假如老秦人、楚系和關東系向武烈王臣服,幾大勢力達成妥協,大家齊心協力把武烈王推向“一方諸侯”的位置上,繼而以武烈王和咸陽的直接對抗打開分封的大門,那麼始皇帝和咸陽宮就必須採取措施,不惜代價打倒武烈王公子寶鼎。

  反之,假如老秦人、楚系和關東系不願意削減自身勢力,不願意向武烈王臣服,甚至蓄意製造矛盾,遏制和打擊武烈王,北疆局勢陷入危機,那麼始皇帝和咸陽宮就可以一邊維持老秦人、楚系和關東系對北軍的現有控制力,一邊聯合武烈王繼續遏制和打擊他們。此舉名義上是維持了北疆的穩定,實際上則是維持北軍內部的矛盾,讓雙方互相箝制、互相掣肘,繼而保證中央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北軍。

  由此又延伸出一個問題,老秦人、楚系和關東系如果繼續掌控一定數量的軍隊並控制西北疆的鎮戍,再加上戍守本土的十萬老秦將士,其實力不減反增。到了那時候,假如他們為了盡快打開分封的大門,與武烈王達成妥協,聯手抗衡中央,中央豈不束手就縛?豈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取敗亡?

  始皇帝和咸陽宮因此必須做出決斷,是乘機打擊王賁和西北疆力量,還是打擊武烈王和代北力量?抑或以扶植王賁和西北疆力量來遏制武烈王對整個北軍軍權的控制?

  不管始皇帝和咸陽宮做出何種決斷,都會給中央帶來不可預料的嚴重後果,這導致始皇帝和李斯等人難以抉擇。

  廷議沒有結果,但北軍內部危機延伸到中央是事實,這迫使始皇帝和咸陽宮必須盡快做出抉擇。

  當夜始皇帝和李斯、趙亥、蒙嘉、周青臣、司馬空等人連夜商討,以期在蒙武和公子騰離京之前拿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

  “從武烈王當日返京,拿出十萬北軍回鎮京師的策略來看,武烈王急於修改國策以便讓大秦迅速轉入休養生息,以穩定中土尤其是關東局勢來間接推進北疆局勢的好轉。”

  李斯沉吟良久,終於開口說話。這幾天,李斯始終保持沉默,他也在權衡哪一種決策更有利於中央集權。

  “這次武烈王返回北疆,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直接與王賁反目,直接讓北軍內部矛盾爆發,看上去是把矛盾轉交給了咸陽,但事實上也表明了他處置此次危機的態度。”

  蒙嘉當即打斷了李斯的話。

  “武烈王在拿出此策之前,是否徵詢了王賁、司馬尚、辛勝和李信等北軍統率?假如他事前徵詢了,那麼此次北軍危機的爆發是否在武烈王的謀劃之內?”蒙嘉望著始皇帝,神色凝重地說道,“以武烈王的行事風格,以及他與頻陽王氏的交情,他拿出此策之前不徵詢王賁的意見,現在又與王賁斷然反目,是否正常?”

  周青臣眉頭深皺,問道,“你懷疑這是一個陷阱?如果是陷阱,武烈王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如果武烈王要割據北疆,那他為何又要推動咸陽實施休養生息之策以穩定整個中土?這豈不自相矛盾?關東局勢動盪不安,京畿局勢岌岌可危,豈不更有利於他稱霸北疆?”

  蒙嘉正欲反駁,始皇帝衝著他搖搖手,示意李斯繼續說下去。

  “在臣看來,武烈王的態度非常堅決,無論是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還是拒絕王賁以征發關東兵役補充北疆鎮戍力量的妥協之策,其目的都是一個,緩解中央財政,確保輕賦薄徭之策的實施,不惜代價推進中土的和平和統一。”

  “他已經拿到了征發北疆邊郡兵役的授權。”蒙嘉再次打斷了李斯的話,“雖然征發邊郡兵役可以大大減少中央財政的支出,但無法阻止武烈王把代北力量拓展到整個北疆地區。”

  李斯笑笑,反問道,“武烈王是否征發了邊郡兵役?武烈王是否在奏章中告訴我們,他為了擊敗匈奴人的入侵,必須征發邊郡兵役?”

  “沒有。”李斯自問自答,“武烈王在取得咸陽授權的時候,曾說過,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征發邊郡兵役。目前他已經贏得了司馬尚和北行轅統率的支持,北行轅四軍主力正在向蒼頭河一線集結,他本人也正在日夜兼程趕赴蒼頭河一線。我想問一下,假如武烈王在蒼頭河一戰而定,擊敗匈奴人,並迫使匈奴人從北地戰場撤兵,就此完全緩解北疆危局,那麼我北疆鎮戍是否還急需征發兵役?”

  蒙嘉臉色微變,沒有說話。

  李斯和周青臣、司馬空互相看看,眼裡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冷厲。

  始皇帝皺眉沉思。

  李斯已經說出了他的決策,相信武烈王,聯合武烈王削弱王賁等西北疆統率對北軍的控制力,也就是說,讓武烈王把代北人的勢力拓展到整個北疆地區,雖然武烈王的實力因此而增長,但武烈王受制於中央財政的制約,只能維持二十多萬鎮戍軍。在北疆困窘局面得不到改善的情況下,武烈王也不敢輕易征發邊郡兵役,如果征發,則意味著北疆愈發困窘,而困窘的北疆人會從擁戴武烈王到痛恨武烈王,武烈王一旦失去了北疆人的支持,他的實力也就不堪一擊。

  中央只要用財政箝制北疆,則武烈王始終受制於咸陽,那麼在中央財政沒有得到根本性改善之前,北疆和咸陽會維持一個穩定局面。

  反之,假如以扶植王賁等西北疆勢力來遏制和打擊武烈王,那麼中央既無法緩解北軍矛盾,不得不長期困擾於北疆局勢,也無法防範兩者妥協之後聯手抗衡中央的重壓,所以最有利於中央的抉擇就是,配合武烈王重創王賁等西北疆勢力,然後以中央財政來箝制北疆武力,最終在確保北疆安全的基礎上實現整個中土的和平統一,讓大秦迅速恢復國力。

  李斯是“集權”貴族的代表,“集權”貴族的選擇很簡單,削弱和打倒一切阻礙集權的力量,而其最強大的對手就是豪門貴族。

  “集權”貴族集團中沒有豪門貴族,但有皇帝的支持,而大秦第一權貴武烈王也是堅持“集權”道路,只不過他的政治理念是從“集權”和“分封”並行過渡到最後的“集權”,這使得武烈王成為中間派,成為“集權”和“分封”兩大貴族集團都竭力爭取和拉攏的對象。當然了,某些時候,也是兩大貴族集團聯手打擊的對象。

  上一輪的政治博弈中,武烈王聯合宗室、老秦人和楚系摧毀了關東系的第一豪門貴族馮氏,給了關東系以重創。

  這一輪政治博弈中,武烈王把矛頭對準了老秦豪門貴族頻陽王氏,做為李斯等法家大臣來說,無論是出於政治派系鬥爭的需要,還是中央集權的需要,都要義無反顧地給予武烈王以最堅決的支持,即便武烈王的本意不是要置頻陽王氏於死地,他們也要逼著武烈王屠戮頻陽王氏。

  為了實現“集權”理想,必須借助武烈王這把無堅不摧的利劍,斬殺所有阻礙“集權”的豪門貴族。

  始皇帝權衡良久,最終還是“集權”理想佔據了上風。

  “傳詔,請太尉和駟車庶長即刻進宮。”
li60830 發表於 2019-7-16 15:37
第448章 與狼共舞

  始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咸陽剛剛頒布“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今年的中央財政也是銳減,但國內局勢的好轉尚需時間,而中央的權威迫切需要武力做為支撐,所以,北疆局勢能否迅速扭轉,至關重要。

  有鑑於此,咸陽要堅決維護中央的權威,十萬北軍回鎮京師的命令不可更改;咸陽要堅決維護武烈王北軍統率的權威,北軍各級統率不得違抗武烈王的命令,更不允許與武烈王公開抗衡;咸陽原則上不同意征發邊郡或者關東地區的兵役,除非北疆局勢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這一態度基本上否決了王賁的奏議,並導致北疆局勢急轉直下。

  蒙恬思考良久,不得不謹慎提醒始皇帝,“匈奴人正在攻擊我長城防線,北軍內部的矛盾又爆發了,這時候咸陽的決策直接決定了北疆局勢的發展,假如武烈王在代北戰場反擊受阻,遲遲不能擊敗匈奴人緩解北疆危局,那形勢對咸陽就十分不利了。”

  “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武烈王會征發邊郡兵役。”始皇帝不為所動,“現在武烈王已經沒有退路,他必須承擔起擊敗匈奴人緩解北疆危局的重任。朕相信他可以一戰而定。”

  蒙恬躊躇不安,欲言又止,但考慮到自己的立場,他又不能公開與始皇帝唱反調,只好閉上了嘴巴。

  公子騰說話了,“臣等此去必定竭力安撫通武侯和西北疆諸軍統率,讓他們竭盡全力鎮戍長城。不過,在臣看來,蒼頭河戰事有驚無險,武烈王必能一戰而定。北疆危局緩解之後,北軍內部的矛盾又如何解決?”

  蒙恬的臉色頓時僵硬,心跳驟然加劇。

  始皇帝微微一笑,揶揄道,“武安公莫非年事已高,耳力不堪?”

  公子騰呆了一下,旋即躬身懇請,“通武侯有功於大秦,更忠誠於大秦,不管他和武烈王之間發生何種矛盾,他始終是為了大秦。”公子騰再拜,“前車之鑑後事之師,請陛下三思。”

  蒙恬暗自苦嘆。前有武安君白起,今有通武侯王賁,都是與咸陽宮直接對抗,假如始皇帝像昭襄王一樣痛下殺手,其後果不堪設想。馮氏畢竟是關東人,雖然權勢很大,但其在大秦的地位終究無法與頻陽王氏相提並論,尤其在軍隊裡的影響力,更是沒有可比性。

  蒙恬也是躬身懇請,“北軍是大秦人的北軍,武烈王只有靠大秦人才能控制北軍,假如武烈王和老秦人變成了生死仇敵,北疆局勢恐怕一發不可收拾,最終必將影響到整個中土安危。”

  始皇帝輕輕擺手,“朕請你們去北疆調解,當然托之以國祚安危,允許你們便宜行事。一切以大局為重,切莫重蹈覆轍。”

  蒙恬和公子騰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躬身領命。

  武烈王公子寶鼎抵達蒼頭河前線。

  北行轅各路主力大軍以最快速度趕到蒼頭河集結。

  武烈王的戰旗在要隘升起。

  匈奴人大吃一驚,急忙派遣斥候探查。不待斥候探查到結果,秦軍已經派出信使,武烈王約請匈奴人陣前相談。

  匈奴左賢王將信將疑,難道大秦人的武烈王重返北疆?中土的局勢發生了變化?匈奴人的攻擊不但沒有激化中土內部的矛盾,反而讓大秦的君臣冰釋前嫌握手言和了?左賢王和部屬們商量了一下,也派出一名信使到秦軍打探虛實。

  匈奴人的信使過了關隘,首先看到的就是十里連營。穿過座座連營,匈奴使者震驚不已。秦軍並不隱瞞實力,從步軍到騎軍,從戰車到堆積如山的糧草,統統展現在匈奴使者的眼前。如此強大的實力,匈奴人根本抵禦不了。

  終於見到了聲名顯赫的武烈王,這位匈奴使者戰戰兢兢地表述了來意。

  寶鼎並沒有為難他,請他坐下,和顏悅色地說道,“約見你們左賢王,不過是想約定一下決戰日期。”

  匈奴使者低著頭,不敢說話。

  “前段時間我回京都了。我們的皇帝打算出塞北伐,徹底擊敗你們,從而確保我北部疆域的安全,為此,我們準備了半年時間,並從各地調來軍隊。如今萬事俱備,只求一戰。”寶鼎笑道,“請你回去告訴左賢王,三天後,請他後退三十里,給我大軍出塞列陣騰出一塊地方,然後你我各出精銳,決一死戰。”

  匈奴使者惶恐不安,急速返回。

  左賢王聽說秦軍在蒼頭河集結,連營十里,毫不猶豫,當即下令,連夜後撤三十里,以防不測。同時派人飛馬趕赴大黑河,向坐鎮後方的大單于頭曼稟報軍情,建議全軍後撤大黑河一線,全力阻御秦軍的攻擊。

  三天後,秦軍出塞,擺下決戰態勢。

  寶鼎射書匈奴,再請左賢王陣前相談,約定決戰日期。

  匈奴人再退三十里,避而不戰。

  秦軍推進三十里,步步進逼。

  又過三天,秦軍出塞九十里。

  匈奴人做出判斷,秦軍未必有攻打大黑河的決心,但武烈王既然重返北疆,必然要展開反擊,以迫使匈奴人撤兵,所以才以主力出塞,選擇匈奴人兵力薄弱的大黑河一線做為突破口,而步步緊逼的決戰態勢和數次約定決戰日期的做法其實都是一種心理攻擊,試圖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匈奴人能否決戰?當然不能,決戰對匈奴人來說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自取死路而已。匈奴人入侵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擄掠,而另外一個目的就是不斷打擊秦人,把秦人壓制在長城以內,繼而給匈奴人集中力量攻打河西創造機會。

  匈奴人有自知之明。自中土的大秦統一了整個中土後,匈奴人已經喪失了入侵的最佳機會,目前情況下,匈奴人若想殺進長城,首先要增強自身實力,其次是要贏取戰略上的優勢,而無論是增強自身實力還是贏取戰略上的優勢,都必須拿下河西。

  拿下河西的前提條件是破壞大秦和大月氏的聯盟,而破壞大秦和大月氏聯盟的最好辦法,當然是建立匈奴人和大秦人之間的聯盟。

  大單于頭曼和身邊的親信部屬商量之後,斷然下令全軍後撤,於大黑河一線列陣阻敵,並派人十萬火急趕赴賀蘭山,要求攻擊北地長城的匈奴軍隊急速後撤。同時派出使者趕赴秦軍大營求見武烈王,打探雙方是否有議和結盟的可能。

  匈奴人一如既往,你主力出戰,而且是光明正大地要傾力決戰,我理所當然避你鋒芒,這頗符合“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游擊戰術。在塞外廣袤草原上與匈奴人遊擊,秦軍當然無力應對,一般情況下只有退回長城防線,尤其在糧草不足的情況下,但長此以往,邊患越來越嚴重,大秦北疆鎮戍將不堪重負。

  然而,無論是統一前的秦趙燕三國,還是統一後的大秦,因為決策層是高高在上的豪門貴族,因為豪門貴族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他們從未真正重視北虜,即便北虜頗繁入侵,即便中土不得不修長城,但他們始終把北虜等同於野獸。正是這種深入骨髓的傲慢和自負,中土的統治階層從未平等對待他們,只是一門心思想著征服或者驅趕。

  這種思想由上至下,廣泛植根於中土文化,以至於在武烈王一力促成的河西大月氏與大秦的盟約也同樣得不到咸陽的重視,僅僅作為北疆鎮戍的一種輔助手段而已。中土人從未真正意義上嘗試與北虜人締結平等盟約,原因無他,中土人認為自己是強者,即便不強,中土人也頑固地認為自己是強者,而蠻夷只能跪在自己的腳下俯首稱臣。

  北虜人向來是弱者,不僅僅因為貧窮,還因為他們人口少,諸種部落零散且互相殺伐,無法形成合力。很多時候他們也嘗試向中土人臣服,試圖獲得中土的幫助以改善生存環境,然而,中土人的自大傲慢和北虜人強烈的生存慾望產生了激烈衝突,最終演變成殺戮和征服,南北之間出現了一條將兩者隔絕的萬里長城。

  歷史發展到今天,匈奴人基本上統一大漠,建立了諸種部落的鬆散的大聯盟。北虜諸種有了自己的王——大單于,有了自己的最高統治機構——單于庭。當然,在歷經了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諸種自由遊牧和殺伐的大漠,突然出現了一個征服並駕馭所有諸種部落的最強種族,其必然有個適應和發展的過程,在這段時間裡,大漠內部也是叛亂不止、內戰不休。為減少內戰,緩和諸種部落間的矛盾,大單于和單于庭的諸王、二十四官長帶領匈奴大軍四處征伐、掠奪,然後分配戰利品。

  在大漠上強者為尊,而能帶領大家不斷獲得財富的首領才能為眾人所擁戴,所以大單于頭曼和單于庭需要戰爭,更需要財富,以此來維持大漠上的鬆散而脆弱的代表統一的大聯盟。

  匈奴人的戰爭目標是財富,哪裡的財富越多,匈奴人就會把戰爭延伸到哪,於是富裕的中土成為目標。

  大漠和中土之間有一道長城,這道長城阻礙了匈奴人征伐的腳步,自此長城南北的戰火愈演愈烈,雙方互有勝負。匈奴人一定要攻進長城,而中土人一定要守住長城。到目前為止中土人尚沒有殺進大漠腹地的先例,所以匈奴人心理上有優勢,他們只要攻,不要守。

  為了殺進長城,他們一次次進攻,也一次次總結經驗。隨著中土統一,六國覆滅,一批中土流亡貴族進入大漠,到了單于庭為匈奴人出謀劃策,於是匈奴人的攻擊方式越來越豐富。

  既然強攻不行,那就採用迂迴之術,而攻佔河西佔據戰略優勢就成為首選,由此衍申出一系列戰術,比如議和結盟,如結盟成功,一則可孤立大月氏,二則可與中土互通有無,推動匈奴人的發展,其三便是可麻痺和欺騙中土大秦人,為匈奴人實現其戰略創造條件。

  匈奴人想結盟想議和,但中土大秦人是否願意低下高傲的頭顱?是否願意承認自身武力的不足?是否有決心有勇氣敢於打破延續至今的傳統與狼共舞?

  大單于頭曼曾猶豫,擔心反受其辱,但中土的流亡貴族們給他分析目前中土的困難形勢,認為此次大秦人出塞反擊是色厲荏苒之舉,否則大秦的武烈王絕不會破天荒地三番兩次邀約匈奴人陣前相談。決戰就決戰,還用得著談嗎?此舉分明就是大秦人發出的議和信號,現在就看匈奴人是否也有這個意思了。

  頭曼在這些人的極力說服下派出了使者。這位使者是為單于庭服務的胡商,過去曾往返於長城南北,會說一口中土話,作為試探,這個身份比較合適。胡商帶著十匹俊馬,一些上等皮毛,直接趕赴秦軍大營,自稱三里海,是代北巨賈卓氏的朋友,有關於匈奴人的消息報於武烈王。

  寶鼎接到消息,馬上派人將其送到中軍大帳。三里海見到寶鼎後,直接說明來意,大單于有議和結盟的意向。

  派個胡商來試探秦人的反應,很顯然有兩重意思,即便結盟不成,還可以保持互不攻擊的默契,在邊境長期穩定的情況下,雙方是否可以在邊境重開市榷以互通有無?

  寶鼎當即作出回應,匈奴人先撤軍,秦軍返回長城,先結束戰事以表誠意,然後雙方繼續接觸。寶鼎明確告訴三里海,歡迎其本人在合適時間到代北拜訪老朋友卓氏。

  三里海非常高興,即刻回轉大黑河報訊。

  寶鼎下令,大軍撤回長城,各軍急速返回原駐地。

  司馬尚等人大為驚訝,匈奴人再次殺來怎麼辦?

  “再殺來我也是無計可施,只能死守。”寶鼎嘆道,“匈奴人不會和我們決戰,而我們也沒有足夠糧草長途跋涉追殺匈奴人。”

  眾將無語,雖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匈奴人,但面對窘迫的軍資用度,他們也是一籌莫展。這次武烈王嚇退了匈奴人,但下次怎麼辦?

  “不過我可以肯定地告訴大家,匈奴人不會再攻,北疆的緊張局勢就此緩解。”寶鼎非常自信地說道。

  沒有人相信,但事已至此,只能指望發生奇蹟了。

  寶鼎率軍返回蒼頭河一線,然後擬寫奏章詳細闡述與匈奴人議和結盟的必要性和緊迫性。

  唐仰草擬完奏章,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憤懣,對寶鼎說道,“武烈王,此議送到咸陽,必會引來一片指責。我甚至可以斷言,朝堂上肯定有大臣誣陷你暗中勾結外寇,圖謀自立。另外,代北人也會怒不可遏,尤其那些樓煩、林胡等北虜諸族,因為家園被匈奴侵佔,他們對匈奴人恨之入骨。你曾發誓幫助他們擊殺匈奴,奪回雲中,可如今你竟然背信棄義與匈奴人議和結盟,這會引起多麼可怕的後果,你考慮過嗎?”

  寶鼎看了他一眼,想了片刻,說道,“我當然考慮過。以目前中央財政的狀況和北疆的困窘,如果匈奴人年年入侵,必將給鎮戍帶來難以想像的困難,必將給中土的休養生息蒙上一層陰影,所以從大局考慮,議和匈奴是必要的。”

  “北疆穩定幾年不但可以推進中土的穩定和中央財政的好轉,也可以讓北疆贏得恢復和發展的時間,而這個時間對我們未來的北伐至關重要。我相信皇帝和中樞能理解我的意圖,代北人也能接受這一迂迴策略。再說是議和結盟還是停戰開市,我們說了不算,還要看匈奴人能否接受我們的條件。”

  “在我看來,匈奴人內部意見也是不統一,單于庭的爭論肯定很激烈,這從頭曼小心翼翼地派一個胡商來試探我們的意思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唐仰看到寶鼎一意孤行,而且還不以為然,不由地痛心疾首,“武烈王,咸陽絕不會與匈奴人議和,即便是互市也不可能,這是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是不容侵犯的底線。”

  寶鼎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唐仰未免危言聳聽、小題大作了。不就是和匈奴人虛與委蛇,騙他們一陣子,利大於弊的事,為什麼不干?歷史上十幾年後劉邦在無奈之下還以和親之策來議和匈奴,相比起來今日大秦在南北戰爭中佔據著很大優勢,還不至於忍氣吞聲到以屈辱的和親來阻止匈奴人的入侵。

  難道中土人的臉面比中土的安危、比中土人的生死存亡還重要?

  “咸陽不是與河西大月氏結盟了嗎?”寶鼎說道,“過去義渠為患,昭襄王不也是與之結盟?宣太后還曾……”

  唐仰的臉色當即就變了。寶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馬上把嘴巴閉緊了。

  “此一時彼一時,不可同日而語。”唐仰憤然反駁道,“昔年秦趙燕三國飽受北虜之患,又有諸侯爭霸之戰,迫不得己只好委曲求全,但齊楚魏韓四國何曾受此困苦?諸子大賢又何曾歷此苦難?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辱罵我大秦為蠻夷之國。今關東博士雲集朝堂,參政議政干涉國事,今日之大秦已非昔日之大秦了,武烈王請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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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養虎為患

  寶鼎三思了,思前想後他承認這個時代的侷限性,但這個時代最不缺乏的就是“變通”之術。

  與匈奴人暫時休戰以贏得休養生息的時間正深諳變通之道,深合權謀之術,為何不能實施?僅僅因為不瞭解匈奴人,或者因為仇恨野蠻人,就連最基本的變通權謀都不要了這?也未免過於迂腐、過於執著了吧?

  “上奏咸陽。”寶鼎說道,“一切後果我來承擔。”

  唐仰無奈,小心提醒道,“給皇帝寫封信,把利弊得失說清楚,務必求得皇帝的支持。”

  寶鼎遲疑不語。

  到目前為止,咸陽對北軍內部危機沒有做出任何表態。沒有態度事實上就是一種態度,表明始皇帝和咸陽宮對寶鼎這位北軍統率在不適當的時機採用一種不恰當的辦法激化了北軍內部矛盾一事極其不滿。

  寶鼎因此對始皇帝產生了一種抵制情緒,或者可以說是憤懣。我為了把十萬大軍調回京師,不惜與王賁反目成仇,不惜與老秦人對決,這時候你應該堅決站在我這一邊,假如你為了遏制我而向王賁及西北疆勢力妥協,那北疆局勢會急轉直下,而這種變化不論對北疆鎮戍還是對國內穩定包括對中央權威都是一個沉重打擊,寶鼎甚至認為自己前段時間的努力都可能盡數付之東流。

  唐仰看到寶鼎不說話,知道他在想什麼,心情也是異常鬱悶。

  寶鼎近期的所做所為,他也不是十分理解。為了能保證中央全力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寶鼎不惜自損實力,不惜與以老秦人為首的西北疆勢力大打出手,而與此同時始皇帝和咸陽宮卻沒有給予寶鼎充分的信任,更沒有給他及時而堅決的支持,反倒懷疑寶鼎居心叵測,別有所圖,於是寶鼎陷入了加大政治勢力的夾擊之中。

  這是何苦?唐仰不禁要問,這對你本人有何好處?這種做法是否當真能拯救危機四伏的大秦?假如始皇帝選擇支持王賁及西北疆勢力,那你豈不陷入重大危機?大秦內部的危機豈不更加嚴重?然而寶鼎堅持一條道走到黑,任何勸諫也不起作用,唐仰只能祈禱上天的眷顧了。

  誰知上一個危機尚未解決,寶鼎又給自己帶來了新的危機,這不是等於拱手送給對手一個攻擊藉口嗎?

  “不寫。”寶鼎一句話讓唐仰心裡冰涼,“我在奏章中寫得很清楚了,無須贅述。”

  “武烈王,這是兩回事。”唐仰苦諫,“這是一種態度,一種贏取皇帝信任的態度啊。”

  “不寫。”寶鼎用力一揮手,口氣不容置疑,“這就是我的態度。假如咸陽宮在這個關鍵時刻背棄我,置北軍、北疆乃至中土於危難之中,那足以說明他們沒有能力,也不可能帶領大秦走出今日危機,那我還猶豫什麼?還顧忌什麼?”

  唐仰心頭頓窒,再不敢勸。或許寶鼎在此刻選擇與匈奴人議和,正是逼迫咸陽宮不要做出錯誤選擇的一種手段吧。

  三里海很快來到代北平城,同來的還有大單于秘使。

  琴珪奉命與匈奴秘使談判。雙方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停戰開市,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議和結盟。議和結盟直接牽扯到雙方國政的修改,其中涉及到諸多難題,所以在沒有做好充分準備之前,還是先避開為好,沒有必要因此而陷入長時間的談判和爭吵。

  匈奴人此次議和,重在開市,希望雙方能重開回易,而秦人則重在停戰,以取得邊疆的穩定。

  雙方各取所需,很快達成議和的基本原則。

  邊關是否開市本在寶鼎的權限範圍內,但因為匈奴人需要鹽鐵帛等物資,而秦人需要戰馬,這些都關係到了國之存亡,假如擅自進行此類物資的交易等同於謀逆,所以寶鼎必須奏請咸陽,首先得到咸陽的許可才好展開後續談判。

  這時候寶鼎得到咸陽傳來的消息,太子東巡,而太尉蒙武與駟車庶長公子騰正飛赴北疆調解。始皇帝依舊沒有明確其態度。

  寶鼎必須加快停戰開市步伐,以便在接下來的博弈中佔據主動。他馬上召集司馬尚等北行轅統率和代北邊郡軍政官長,傳達了停戰開市的新策略,並詳細解釋了實施這一築略的原因和其目的。他希望能贏得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此刻代北人即便有不同看法也不得不支持寶鼎了,北軍內部危機爆發至今咸陽沒有明確表態,這導致未來迷霧重重撲朔迷離。雖然咸陽即便支持王賁也無法擊倒武烈王,但這無疑會嚴重損害代北人的利益,給北疆鎮戍帶來無法預料的危機,所以代北人只有齊心協力了,力求迅速扭轉北疆緊張局勢以便在這場博弈中確立先機。

  代北人統一了認識,寶鼎隨即加快了停戰開市的步伐,與匈奴人的談判規格隨之升級,雙方進入具體磋商階段。

  匈奴人撤軍了,這一消息讓王賁有了不詳之感。緊接著又傳來武烈王與匈奴人正在進行停戰開市談判的消息,王賁這才知道匈奴人突然撤軍的原因。

  王賁雖然不知道始皇帝和咸陽宮在處置北軍內部危機上的態度,但咸陽既然派兩位上公大臣來調解,那顯然是打算先壓制矛盾以便集中力量擊敗匈奴人,然後再視北疆局勢的發展制定相應對策。現如今武烈王以奇制勝,以開市來贏得匈奴人的撤軍,迅速緩解了北疆危機,一舉扭轉了被動局面,接下來被動的就是王賁了,而王賁若想在這場博弈中贏得勝利,就必須把北軍內部這場危機持續下去並愈演愈烈。

  王賁上奏咸陽,認為武烈王以“開市”來換取匈奴人的停戰,實際上就是向匈奴人示弱,拿大秦的錢糧來賄買匈奴人,拿中土的財富來討好匈奴人,這不但出賣了大秦的利益,侮辱了咸陽的尊嚴,盜竊了中土的財富,還養虎為患,可以想像,一旦匈奴人以自己的不斷攻擊迫使大秦低頭認輸,讓匈奴人意識到憑藉武力可以從中土敲詐擄掠到大量財富,他們必定“樂此不疲”,貪婪成性的匈奴人會利用敲詐得到的財富迅速發展,然後再以武力持續敲詐中土以獲取更多的財富。

  王賁曆數了以“開市”來換取“停戰”的所有弊端,指責武烈王有賣國之嫌疑。今日武烈王以“開市”乞討到邊疆的和平,接下來武烈王必定會以更加屈辱的條件來乞求匈奴人與大秦結盟,最終這一策略會損害到大秦的利益,危及到中土的安全,而武烈王卻因此得到了匈奴人的支持,這將對咸陽政局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

  王賁在奏章中雖然沒有公開指出武烈王有篡位謀國之野心,但字裡行間已經把這種意思表露得非常清晰。

  蒙武和公子騰抵達離石要塞,在北軍大行轅見到王賁,還沒有等他們開口,王賁先行稟報了北疆局勢的最新發展,嚴厲責斥了武烈王在不經咸陽授權的情況下,擅自與匈奴人進行議和談判,並試圖以開市來換取北疆的和平。

  “匈奴人是一頭喂不飽的惡狼,今天你給它一塊肉,明天它就會要一隻羊,後天它就索要一頭牛了。”王賁憤怒地說道,“武烈王養虎為患,是何居心?目的何在?”

  蒙武和公子騰面面相覷,兩人都沒有想到,武烈王公子寶鼎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用這種與虎謀皮的議和方式驅趕了入侵的匈奴人,一舉扭轉了北疆的緊張局勢。

  匈奴人入侵所造成的緊張局勢和北軍內部矛盾爆發所造成的危機給咸陽帶來了重壓,咸陽政局因此動盪不安。如今匈奴人撤兵了,北疆局勢不再緊張,那麼北軍內部危機的解決就不再困難,而始皇帝和咸陽宮解決北軍內部危機的方式也就有了實施的基礎。

  但是,武烈王所採取的“停戰開市”之策引發了一系列的新問題,這些新問題無疑會讓咸陽陷入新一輪的爭論,這些爭論是否會影響始皇帝處理北軍危機的決策就不得而知了。

  蒙武本來就不同意始皇帝鎮制和打擊以王賁為首的西北疆勢力,所以他當即閉上了嘴巴,不再按照預定計策代表始皇帝向王賁施壓,以迫使王賁主動請辭,以壓制西北疆勢力來保證北軍內部的團結。

  公子騰當然明白蒙恬的意思,考慮到北疆局勢出現了新變化,他也沒有繼續堅持,而是選擇了等待,等待始皇帝和咸陽宮拿出新對策。

  “從休養生息的國策來說,目前大秦需要一個穩定的國內外局勢。”公子騰有意提醒怒不可遏的王賁和別有用心的蒙恬,“武烈王在北疆鎮戍得不到中央財政全力支持情況下,以開市來換取匈奴人的停戰,以南北兩方的停戰來贏得大秦休養生息的時間,這個策略還是符合當前大秦發展和新政實施的需要。”

  王賁冷笑不語。

  蒙恬撫鬚嘆道,“大秦需要發展,新政需要實施,北疆也需要穩定,但為了穩定北疆而養虎為患,武烈王為了眼前利益而置長遠利益於不顧,這顯然不符合大秦的根本利益。”

  公子騰微微皺眉,眼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武烈王的這個新策略肯定不是“突發奇想”,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或者說在武烈王離京趕赴北疆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謀劃。這個新策略本身沒有錯誤,錯就錯在它可以幫助北疆局勢穩下來。

  北疆局勢一旦穩下來,未來數年甚至十幾年內,南北雖然對峙卻難以爆發戰爭,那麼北伐將無限期延遲,南北戰爭的延緩首先就給大秦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贏得了時間,不出意外的話,中央財政將很快“觸底反彈”迅速進入一個良性循環的噴發期。中央有了充足的財政,隨即可以加快中央建設的步伐,包括修築直道和北軍建設,如此一來中央實力強悍了,而隨之發展壯大的地方勢力就始終被牢牢壓制,“分封”和“割據”對分封貴族集團而言也始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想。

  說白了,武烈王穩定北疆的新策略其實就是“分封”和“集權”這對尖銳矛盾的延伸。這對矛盾無處不在,北軍內部危機的本質也是如此,雖然這場危機名義上是爭奪北軍控制權,但實際上就是“分封”和“集權”兩大貴族集團在北疆的博弈。

  武烈王或許對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信心不夠,擔心他們迫於壓力在北軍控制權這件事上進行妥協,如此他將極度被動,所以他毅然拿出了這個新策略,讓咸陽陷入新的爭鬥,以此來轉移矛盾,給始皇帝和咸陽宮有更多的時間來正確處置北軍危機。

  “先不要急著下結論。”公子騰搖手道,“開市是不是意味著養虎為患,還要看武烈王和匈奴人的具體談判結果。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還是謹慎一些好,不要妄下結論,以免陷入被動。”

  這是嚴重的警告了。蒙武謹小慎微,聽到公子騰的話,心知肚明,不再發表意見,而王賁卻隱約感覺到事情正在向不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

  當夜,王賁悄悄拜訪蒙武。

  蒙武也不做隱瞞,把始皇帝的決策如實相告。在北軍這一塊,兩者利益一致,都尋求最大的控制權,但現在形勢對他們非常不利。

  王賁雖然有所預感,但聽到始皇帝的決策,他還是渾身冰冷,巨大的危機感撲面而至,讓他不堪承受。

  “皇帝選擇支持武烈王,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蒙武神色凝重地說道,“雖然皇帝一度猶豫,認為北軍內部的互相箝制有利於咸陽控制北軍,但李斯、趙亥、周青臣等大臣考慮到十萬北軍回鎮京師最終還要落實在武烈王的支持上,中央財政危機的緩解也要落實在武烈王完全掌控北疆的基礎上,尤其重要的是,中央集權更需要利用北疆武力來威懾和鎮懾地方,所以李斯等大臣最終還是一致勸諫皇帝堅決支持武烈王。”

  “相比較而言,中央更著重於對關東地區的控制,對六個封國的控制。李斯等大臣寧願讓武烈王控制北疆,利用中央財政來箝制武烈王,也不願意看到中央失去對封國和關東郡縣的控制。這兩者利益的輕重,咸陽宮還是有清晰的判斷。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始皇帝最終還是決定把北疆和北軍交給武烈王,而不是讓北疆和北軍陷入長久的危機當中,以致影響到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影響到中央緩解財政危機。”

  王賁神色冷峻,坐在火盆邊上久久不語。

  他失算了,無論對武烈王本人還是對咸陽政局的分析都出現了錯誤,這個錯誤讓他掉進了武烈王設下的陷阱,陷入生存危機。僥倖的是,始皇帝因為前車之鑑,不想再掀起一場屠戮風暴,更不想失去老秦人對大秦的忠誠,所以他讓蒙武和公子騰聯袂趕赴北疆,名義上是調解,實際上就是逼迫王賁主動請辭,離開北軍。

  北軍內部矛盾的公開化,北軍內部的分裂危機,肯定需要一個人來承擔責任,而這個人就是王賁。

  王賁請辭,西北疆的鎮戍主力回鎮京師,北軍內部的西北疆勢力遭到致命打擊,“分封”貴族對北軍控制力進一步減弱,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血淋淋的殺戮,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然而,“分封”貴族集團面對始皇帝和武烈王一次次的聯手攻擊,已經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

  統一完成,始皇帝和武烈王拿出來進行南北戰爭的策略,把王翦、麃公、蒙武等征伐楚國的軍隊主力調到了北疆;接著以同樣的藉口建設新北軍,撤消了四大鎮戍區;然後就是挑起了老秦人和關東系的“戰爭”,把王翦、麃公、王綰等老秦權貴一起趕出了咸陽;如今風暴再至,又要把王賁趕出北軍,給西北疆勢力以致命一擊。如果始皇帝和武烈王順利達到目的,那麼在咸陽依靠武烈王控制北軍之後,恐怕就要對關東地方勢力展開狂風暴雨般的打擊了。

  中央集權的步伐越來越快,“分封”貴族集團為了維護自身的生存和利益,當然要展開反擊。

  “武烈王以開市來換取匈奴人的停戰僅僅是穩定北疆的開始。”蒙武繼續說道,“如果我的預料不錯,武烈王最終的目的可能是與匈奴人議和結盟。”

  王賁抬頭望著蒙武,凝神細聽。

  “武烈王在穩定北疆的策略上,一向看重河西大月氏的作用,而與河西大月氏的結盟,在過去幾年裡,尤其在統一大戰的關鍵時刻,屢屢發揮作用,有效遏制了匈奴人對長城防線的攻擊。現如今天下大勢變了,繼續維持與河西大月氏的盟約,並不能給北疆帶來穩定,相反,與匈奴人結盟,才能給北疆帶來長久的穩定。”

  “中土尚未統一的時候,匈奴人南下攻擊就連番受阻,現在中土統一了,匈奴人實際上失去了南下入侵的最佳時機,為此,匈奴人肯定也要改變策略。”

  “今日西北疆的局勢是三強鼎立,我大秦實力最強,匈奴人次之,大月氏最弱。無疑,匈奴人要打大月氏,武烈王同樣圖謀攻佔河西。大秦迫於財政危機,無力北伐,只能據長城堅守,此刻假如能堅定匈奴人攻打河西的想法,讓匈奴人和大月氏陷入長期戰爭,那麼等到兩者打得兩敗俱傷之際,也就是我大秦北伐之刻。不出意外的話,大秦可輕鬆拿下河西,橫掃河套。”

  “武烈王建下此等功勛,必定會對咸陽產生致命威脅。”蒙武說到這裡撫鬚輕嘆,“所以,武烈王此策若想得到皇帝的許可,恐怕很難。”

  王賁明白了,咸陽政局要發生變化,很多事已經變得不確定,始皇帝解決北軍內部危機的決策或許要發生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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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0章 獨斷專行

  武烈王以最快速度化解了北疆的緊張局勢,但他不是靠北軍武力,也不是靠秦軍強悍的攻擊力,而是靠議和。武烈王奏議,先與匈奴人停戰開市,然後再與匈奴人結盟,在北部疆域構建大秦、匈奴和大月氏三足鼎立之局,以此來贏得北疆的長期穩定局面,繼而給中土贏得長久的休養生息的時間。

  一石激起千層浪,始皇帝和咸陽宮對此措手不及,而廷議上的文武百官們更是對此策“口誅筆伐”,其中尤以大秦本土的豪門權貴和關東博士集團的反對聲最為激烈,而反對的核心問題就是代表著先進文明的大秦怎能與茹毛飲血的蠻夷結盟?人怎能與野獸稱兄道弟?

  最早提出南北戰爭這一戰略構想的就是武烈王,現在武烈王改弦易轍了,竟然要與野蠻人稱兄道弟,竟然異想天開地用錢糧來收買野蠻人,阻止野蠻人對中土的入侵,這怎麼可能?野獸就是野獸,惡狼就是惡狼,無論你拿什麼豢養,最終都將遭到野獸的吞噬,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否則當初秦趙燕三國在北部邊疆修築長城幹什麼?

  朝堂上,公開支持武烈王這一奏議的就是少府卿趙高。

  趙高認為朝堂上的反對者歪曲了武烈王的這一計策,故意誇大了此策的弊端而有意忽略了此策的優點。這一計策完全符合大秦的南北戰爭國策。南北戰爭是長期的持久的戰爭,而戰爭並不僅僅包括戰場廝殺,還包括運用各種謀略的其他輔助手段,比如利用短暫議和來贏得恢復元氣增長實力的時間,這在過去諸侯國爭霸兼併的時候是很平常的計策。這一計策既然能在中土諸侯爭霸中使用,為什麼就不能在南北戰爭中使用?

  趙高當即成了關東博士集團“攻擊”的對象。把野蠻的匈奴人和中土的關東諸侯國相提並論,是對關東諸侯國的侮辱,也是對關東博士集團的侮辱。趙高為此甚至遭到了某些憤怒的博士們的唾罵。

  拋開中土人的自大和傲慢,剩下的就是“養虎為患”的擔憂,說白了還是懼怕野蠻人,只不過誰也不願意承認而已,而最讓反對者害怕的就是武烈王一旦稱霸北疆後,再與匈奴人結盟,那對咸陽的威脅太大了,對中土而言更是一個可怕的存在。

  誰也不想看到一個凌駕於咸陽並威脅到整個中土安全的可怕力量。

  這個在後世最為平常的御外之策,在這個時代竟然成了“洪荒猛獸”,竟然遭到朝堂上下的一致反對,這恐怕是武烈王公子寶鼎根本想不到的事。

  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中土人對北虜始終抱著不屑一顧的態度,否則劉邦也不至於在統一之初就御駕親徵了。如果他知道匈奴人的強悍,知道自己要遭遇白登之圍的恥辱,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冒著身死國亡的危險去親征。白登之戰對中土的影響可謂深遠,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中土人才重視匈奴人,才知道統一後的大漠野蠻人足以威脅到中土的安全,此後南北戰爭就成為歷朝歷代的噩夢。

  在這個時代,讓這群高高在上的貴族們承認野蠻人的強大,把野蠻人當作平等對手去對待,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試想大秦即便有昭襄王時代橫掃關東諸國的輝煌戰績,關東諸侯國也頑固地堅持西秦是蠻夷的理念。戰場上輸了,心理上卻不服輸,西秦就是虎狼之國,就是蠻夷之國,就算它吞併了六國統一了四海,它還是個野蠻的虎狼之國。

  關東博士堅持這種觀點,秦人也認同這種觀點,包括大秦歷代君王都承認自己文化上的不足。現在統一了,但文化卻難以統一,這也是始皇帝和帝國的大臣們至今無力解決的難題之一。中土文化如何統一?大秦如何打造屬於帝國自己的新文化?

  在這種背景下,武烈王建議與匈奴人議和結盟,等於在大秦最深最痛的傷口上戳了一刀。關東博士們的“亡國之痛”終於找到了宣洩之處,他們大加撻伐,看上去是反對武烈王的奏議,實際上就是鞭撻大秦的痛處,讓始皇帝和大秦本土權貴們痛徹入骨。

  是人都要臉面,中土文化尤其彰顯了這一點,所謂的禮儀,某種意義上就是維護統治階層的臉面。皇帝也是人,貴族們也是人,也要臉面,比普通人更要臉面,他們脆弱的自尊根本接受不了自揭傷疤之痛。

  劉邦和他的臣僚們大都出自貧賤,貧賤者沒有條件接受最好的教育,所以他們的自尊心沒有舊貴族的強烈,他們的臉面沒有舊貴族的重要,於是“和親”之策就出現了,而大漢的統治階層們為此贏得了休養生息的時間,為百年後的洗雪前恥打下了基礎。

  “和親”之策在這個時代提都不能提,否則就是找死,會被憤怒的口水活活淹死。“和親”之策中的聯姻不過是一種象徵,其實匈奴人要的不是中土的公主,而是中土的貿易,互市回易才是“和親”之策的核心。

  匈奴人需要中土貿易,武烈王在邊疆開市回易,匈奴人和武烈王的利益就此緊密相連,可以想像,此策對武烈王自身實力增漲的好處,反過來也就是對咸陽的壞處。

  朝堂上的大臣們把這種壞處無限制放大,由此導致始皇帝,還有李斯等堅持集權的法家大臣們不再把目光緊盯著國內外局勢的穩定,對武烈王的支持也迅速動搖。雖然趙高等蓼園一系的官員們不遺餘力地宣揚此策的優點,但因為自尊心作祟,大秦的臉面尤其重要,大多數人都無法把匈奴人放在平等對待的位置上,這導致趙高等人在朝堂上非常孤立。

  趙高十萬火急書告武烈王,把咸陽朝堂上的爭論詳細告之。趙高很悲觀,認為武烈王在關鍵時刻犯了一個致命錯誤,而這個錯誤足以把武烈王打入深淵。

  趙高問計於武烈王,請武烈王馬上拿出一個對策,否則此次必敗無疑。

  始皇帝也急書武烈王,雖然他沒有明確表示反對,但從大局出發,他也認為此策欠妥,請武烈王重新考慮。另外,通過此次事件,始皇帝倒是堅定了打擊王賁的決心。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們越是一致抨擊武烈王,孤立武烈王,越是讓始皇帝相信武烈王。

  武烈王孤立於朝堂,必然要贏得始皇帝的支持,必然要幫助始皇帝集權中央,幫助始皇帝打擊“分封”貴族,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這兩份書信幾乎在同一天抵達平城。

  寶鼎大為興奮,對唐仰和琴珪高興地說道,“大事已定,北疆無憂。”

  唐仰和琴珪卻高興不起來。始皇帝來信,請寶鼎慎重考慮“停戰開市”之策,至於“議和結盟”提都沒提,很明顯,始皇帝需要寶鼎繼續坐鎮北疆,反過來說,寶鼎在這次北軍控制權之爭中取得了勝利,北軍內部爆發危機的責任由王賁承擔,王賁要離開北疆了。王賁一走,西北疆勢力群龍無首,李信和蒙恬又隸屬於其他政治勢力,寶鼎可以輕鬆控制西北疆。

  北疆是無憂了,但北疆鎮戍策略卻引來了新的危機,假如寶鼎中止與匈奴人的談判,未來的北疆形勢不容樂觀。

  “咸陽的事情如何解決?”唐仰憂心忡忡地問道,“此事如果不能平息,皇帝恐怕也不會給你明確支持,或者至少要拖延很長時間才會調離王賁,這對我們非常不利。”

  “若想馬上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就必須先行解決王賁。”琴珪也說道,“王賁不走,十萬大軍無法調動,事情會充滿變數,會越來越麻煩。”

  寶鼎微笑點頭,“還記得我師傅韓非撰寫的《西行遊記》嗎?”

  唐仰和琴珪互相看看,目露驚詫之色。

  韓非子的《西行遊記》早在韓非子去世之前就寫好了。寶鼎一度想在造紙成功後,以活字印刷的方式推廣於天下。造紙經過墨家、琴氏多年的研發,紙張的質量已經得到提高,不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紙張始終沒有量產,僅僅在皇宮和少數權貴間使用,算是一種奢侈品。活字印刷也研發成功,趙高有段時間曾親自督促此事,打算把《西行遊記》刊印於世,但同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一計畫也擱置了。

  趙高曾在寶鼎面前立下誓言,此事他一定要完成。趙高出任少府卿後,主掌官方作坊,加大了造紙和印刷術的研發力度,同時他請來韓非的一幫弟子系統編撰韓非的法家學術,打算把韓非的法家學術推廣於天下。至於《西行遊記》,現在不過是這部書裡的一篇文章而已。

  趙高雄心勃勃,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這件功在千秋的大事。寶鼎非常支持,曾在始皇帝面前提到此事。始皇帝同樣支持,特意召見趙高與其詳細商討。想像一下,這部書代表了大秦“法治”思想的法家學術,代表了大秦基本國策的中央集權制,代表了中土統一的文字,代表了大秦新技術的造紙和活字印刷術,等等,這些將對大秦,對整個中土,產生何種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唐仰明白了,琴珪也明白了,對寶鼎的謀略更是佩服到了極致。

  這個時候把韓非子的法家思想推廣於天下,等於向整個中土宣揚大秦的“法治”,大秦的“中央集權”制,大秦統一四海的事實,同時,它對中土文化思想的統一,對中土之民認同和接受大秦律法也將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此策一出,始皇帝和以李斯為首的“集權”貴族集團會給予武烈王更多的信任,共同的政治理念會讓他們不遺餘力地支持武烈王。有了中樞核心的支持,再加上十萬大軍回鎮京師,加上武烈王對北軍的完全掌控,“集權”貴族集團可以向“分封”貴族集團展開全方位的攻擊,“集權”大風暴將席捲整個中土。

  到了那一刻,“分封”貴族集團自顧不暇,一方面要阻礙“集權”貴族集團的“攻擊”,一方面要向武烈王妥協以贏得大秦“第三股”政治勢力的支援,哪裡還有時間和條件去反對與匈奴人的議和結盟?

  “給皇帝的回信我來寫。”寶鼎說道,“你們給趙高和甘羅等人寫信,務必把這一計策的關鍵之處解說清楚。”

  唐仰和琴珪連聲答應。

  始皇帝看到寶鼎的回信,不禁拍案叫好。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寶鼎竟然在此刻掀起如此大的波瀾,此計若成,“集權”步伐當真是越來越快了。

  李斯、趙亥等大臣被急召進宮,眾人聞知此策,也是激動不已。他們激動的不是這個計策的本身作用,而是武烈王對“集權”的支持,假如沒有武烈王的支持,韓非子的學術思想即便想推廣天下也是困難重重。

  甘羅和趙高隨即進宮見駕。

  兩人尚未接到寶鼎的書信,但聽到此策來自武烈王,當然是鼎力支持。兩位財政大臣異口同聲,力爭在最短時間內拿出樣本,請始皇帝審閱,然後向天下郡縣發行推廣。

  為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始皇帝與幾位大臣約定,在《韓非子》一書沒有正式下詔推行之前,不得有絲毫洩漏。

  既然武烈王拿出了逆轉乾坤的計策,始皇帝當然要為實施此策鋪平道路。

  始皇帝急書太尉蒙武、駟車庶長公子騰,詢問調解情況。考慮到匈奴人已經撤軍,北疆局勢漸趨穩定,北軍內部的這場危機急需處置,必須有人為此承擔責任。另外,始皇帝在信中告訴蒙武和公子騰,護軍中尉張唐年事已高,自今冬病倒,至今尚未痊癒。張唐已經上奏,請辭歸鄉。始皇帝徵詢蒙武和公子騰的意見,由何人繼任護軍中尉一職為好。

  始皇帝的意思很清楚,王賁必須離開北疆,離開北軍,以便在化解北軍內部危機的同時最大程度地維持北軍的穩定。

  蒙武和公子騰都沒有想到始皇帝竟然如此堅定地支持武烈王,難道目前咸陽朝堂上對武烈王議和匈奴策略的一致指責沒有動搖始皇帝對武烈王的信任?抑或,武烈王又向始皇帝做出了什麼妥協?

  王賁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在這場博弈中輸了,但無論是始皇帝還是武烈王,都沒有痛下殺手,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王賁上奏請罪,願意承擔北軍爆發內部危機的所有責任。

  始皇帝下詔,同意張唐請辭歸鄉,其護軍中尉一職由通武侯王賁繼任。免去王賁北軍右副率一職,即刻回京。

  雖然始皇帝在詔書中沒有問責王賁,但朝堂上下都清楚,王賁在這場博弈中輸了,老秦人終究還是沒有奪到北軍的控制權,而且損失慘重。

  緊接著,始皇帝對北軍統率人選做了一系列調整。

  司馬尚出任北軍右副率,坐鎮代北。辛勝出任北軍左副率,坐鎮離石要塞,主持北軍大行轅日常軍政事務。章邯調任東行轅統率坐鎮東北疆,曝布調任西行轅統率坐鎮西北疆,李信則調任北行轅統率。因為司馬尚坐鎮代北,李信這位北行轅統率實際上是個擺設,他被架空了。

  這番人事調整讓咸陽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武烈王竟然在這場博弈中大獲全勝,北軍被其徹底控制,整個北部疆域都成了武烈王的勢力範圍,武烈王的實力再度增漲。

  始皇帝和武烈王之間到底達成了什麼約定?難道始皇帝為了十萬大軍回鎮京師,不惜血本把整個北軍、北疆都交給了武烈王?

  初春,武烈王下令,執行始皇帝的命令,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從命令抵達之日起,凡回鎮京師的軍隊,即刻起程,若有延誤抗令者,斬。

  四月初,武烈王和匈奴左賢王在岱海會面,雙方的和談進入實質性階段。

  這次會面,武烈王向匈奴人承諾,在北地的烏水、上郡的白於山、雁門的蒼頭河、岱海和上谷郡的無窮之門開設市榷,讓南北商賈自由回易。

  匈奴人希望獲得大秦官方的貿易,獲得中土的鹽鐵等戰略物資,但武烈王堅持要以戰馬做為交換,而且開價極高。戰馬是匈奴人生存的本錢,這一條件在單于庭遭遇到巨大阻力,而武烈王到現在為止也沒有獲得咸陽給予的與匈奴人議和結盟的授權,所以雙方在觸及到對方的底線後,均感覺難度太大,於是主動避開了官方貿易。

  武烈王的驕橫跋扈和獨斷專行在咸陽引起了“公憤”,先是御史上奏彈劾,接著丞相隗狀和太尉蒙恬等公卿大臣也上奏彈劾,最後關東博士集團不但集體上奏彈劾,甚至還威脅始皇帝,如果再不阻止武烈王在北疆的恣意妄為,他們要集體辭職了。

  始皇帝無法保持沉默,於是虛於委蛇,說一些含糊不清的話。匈奴人既然停戰了,北疆又太窮,適當放開邊境回易也還是可以的,這既能各取所需,又能給邊境帶來短暫的和平,而且又沒有給中土帶來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為什麼不能試一試?如果弊端太大,再下詔禁止也來得及嘛。

  就在朝堂上的文武大臣們紛紛彈劾武烈王之際,一個小道消息在咸陽悄然傳開,少府的某個秘密作坊正在用一種神奇的方式刻制韓非子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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