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五代末年風雲錄 作者:肖申克117 (連載中)

mk2257 2011-2-11 12:57:1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33513
引子

  公元201X年的冬天對於韓奕來說,十分寒冷。

  韓奕匆忙從自己就讀的美術學院趕回家,卻未能趕上見自己雙雙不幸遭遇車禍父母最後一面,他得到的是冰冷的兩個骨灰盒。

  安葬完父母,韓奕冒著漫天的大雪,回到空蕩蕩的家,懷著滿心悲痛收拾父母的遺物。家中閣樓的一角,放著一隻已經落滿灰塵的箱子,裡面都是字畫,這多半是父親自己年輕時的作品--這凝結著他父親年輕時青春記憶。

  韓奕的父親是位小有名氣的畫家。窗外大雪紛揚,屋內的暖氣開的挺足,韓奕席地而坐,一邊整理父親的遺物,一邊欣賞著父親年輕時還不太入流的作品。他感歎自己只有在失去了親愛父親的時候,才能靜下心來欣賞這些作品,這只能增加他的無限思念與追悔莫及之慨。

  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張仕女圖引起了韓奕的注意。因為這幅作品的紙張明顯不同,發黃發暗,也沒有任何題款印鑒,甚至連一個文字都沒有,上面只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古代少女。

  那大約二八之齡的少女,懷抱琵琶,清眸流盼,淡雅脫俗,裙拖八幅湘江水。似乎有一股清風輕拂,將她的粉紅裙帶吹起,飄飄若仙,襯托出她楊柳般的女兒腰。

  韓奕覺得這古代少女太美了,他不曾記得父親曾經畫過古代仕女,他更不認為自己父親年輕時的國畫水平能達到這種傳神的程度。

  他將那幅仁女圖掛在牆上,只覺得畫上那少女似乎活了,一雙明眸秋波微轉,纖手撥動著琴弦,朱唇輕啟,正在歌唱。

  耳邊似乎傳來了悠揚的琴聲與曼妙的歌聲,韓奕沉醉其中,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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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2:59
第一章 不歸一

  後晉開運元年(甲辰,公元九四四年),正月。

  黑夜中的貝州城,被一條巨大的火龍包圍著,散佈在火龍圈內外的點點火把,如同銀漢中的繁星。廝殺的吶喊聲響徹夜空。

  貝州城被契丹人包圍了,契丹人及僕從的幽州軍吶喊著扶著雲梯蜂擁而來,那雲梯上的滑輪剛抵城牆,如雨的箭石的頭頂上呼嘯而下,當者齏粉。城頭守軍扔下柴草與熱油,沾上火星即升騰起熊熊大火,燒盡了契丹人的攻具,也照亮了城頭上緊張的守軍臉膛,那些不幸被點著衣物的契丹人悲慘地痛呼著。

  契丹主帥毫不猶豫地再一次下達攻城的命令,他恨透了城中主帥。契丹兵再一次向貝州城池發起猛烈地攻擊,十數人推著撞車狠狠撞在城門之上,不顧頭頂上潑下的熱油。

  城頭上的貝州守軍主帥吳巒,雖是書生出身,然戎裝在身,臉上滿是煙火之色,他有條不紊地向部下們發佈著各種反擊的命令,無人敢反駁。城門兩側的城垛上射向數十支箭矢,正上方又劈頭蓋臉地潑下熱油,契丹人紛紛倒下,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烈地焦肉氣味。

  契丹人退了,城頭晉軍發出歡呼聲。吳巒這才鬆了口氣,他不知自己還要守到何時,更不知能不能守住,沉聲命道:

  「北虜稍退,諸軍切勿鬆懈。」

  「遵令!」左右皆道。

  「韓奕在城中可有黨人陰謀作亂?」吳巒又問道。

  「回知州大人,姓韓的父子二人均被關在大牢中,有人把守著!至於其黨,尚未發現。」部下回道。

  「將他押上城頭來祭旗!」吳巒命道,他頓了頓又道,「還有韓主簿!」

  城中大牢中,韓奕被高高地吊起,他的雙手被牛皮繩深深地勒進皮肉。他在側耳傾聽,城外傳來喊殺聲似乎停止了,這讓他稍鬆了一口氣,貝州城及城內近萬軍民算是暫時保住了。

  他感到極其荒謬,幾天之前他當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紛至沓來的另一個人的記憶,令他措不及防。

  當他剛承認事實,契丹人就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讓他逃避不能。後晉的建立,當然是因為石敬瑭這個兒皇帝的緣故,及其侄石重貴上台為帝,石重貴對契丹人只稱孫不稱臣,又因奸臣驕將的挑撥,惹怒了契丹主耶律德光。

  貝州乃永清軍的治所,為水陸交通要衝,後晉朝廷在此積聚糧粟,以備契丹。此前,節度使王令溫因有事入朝,朝廷就派以「善守」聞名的前復州防禦史吳巒知州事,負責貝州防禦。吳巒本只是一個書生,曾在後唐末年,獨自守雲州半年之久,契丹人圍攻不下,最終解圍而去,吳巒因而得到一個「善守」的名聲。

  吳巒只帶了幾個幕僚文士來貝州,他一到貝州,便推誠扶士,團結軍民,修繕城隍,這本是很稱職的表現,但他並非是一個有私兵的將帥,並無任何爪牙心腹可為其效死,只能依靠本地的駐軍及民壯。前永清軍校邵珂,凶暴好鬥,前主帥王令溫曾將他從軍中除名,此人便心懷不滿,暗地裡勾結契丹人,至吳巒入貝州時,邵珂又主動在吳巒面前請命,吳巒並不知其人,以為軍心可用,遂重用邵珂。

  但是,上天突然降下了一個變數。韓奕竟然乘邵珂不備,將其射殺。吳巒大怒,欲當場斬殺以正軍法,只因契丹接踵而至,攻城甚急,經左右勸解,聲稱要在勝利之後,殺掉韓奕公祭陣亡軍民。韓奕這才暫時保住性命。

  韓奕有苦說不出,吳巒連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都沒有,但韓奕並不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他認為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呢?可是在這個令他憎恨的世界,他並非孤家寡人一個,不可以不負責地一死了之。

  昏暗的光線中,他的父親,對,他此生的父親韓熙文也受自己的牽連,被關在同一間牢房裡,只是念他是一個文弱小吏,沒被吊起來。

  「爹!」韓奕輕聲喚道。爹,這個親切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既讓韓奕感到欣喜,又讓他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運氣最差的一個人。

  「別叫我爹,我沒你這個逆子!」韓熙文怒吼道。

  「爹,難道你也以為孩兒錯了嗎?」韓奕道,「那邵珂在城中的惡名,眾所皆之,只有吳知州一個人不知道。吳知州新來乍到,他不知道邵某人的底細,難道爹不知道嗎?」

  韓熙文是貝州小吏:「邵珂以往雖有種種不是,不過他在契丹胡虜南下時,能挺身而出助守城池,也是壯義之舉!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北虜寇城,正是我貝州軍民團結一心之時,偏偏你這個逆子,竟然敢擅殺我晉軍軍校,為父……為父……」

  韓熙文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孩兒雖總惹爹爹生氣,但爹難道也認為孩兒是契丹人內應嗎?」韓奕抬高了聲音,他因激動而令自己高掛在半空中的身子反覆地旋轉,他感覺手腕上已經出血了。

  「你這孩子從小讀書時就三心二意,總喜歡舞槍弄棒和弓馬騎射,錯不在你,錯在為父未能親自督促你學業,未能讓你早些明白何為忠孝大義!」韓熙文道,「當初我要是不許你隨我來貝州,讓你在青州老家陪伴你娘,那該有多好。我死不足惜,惟歎這滿城軍民臨難,若是不幸蒙難,那全是你這逆子闖下的大禍,天理難容!」

  韓奕默然,這副身子的真正主人雖然也曾讀過不少書,但很顯然興趣在武勇方面,十五歲的年紀,便在青州老家練就一身好武藝,極為自負。因為父親韓熙文半是為了全家生計,半是為了希望能晉身仕途,來貝州為吏,這位主人便想來貝州碰碰運氣,想出人頭地。

  「孩兒知錯了,但孩兒並不後悔,只可恨牽連了爹爹。爹雖然並無經天緯地之材,但一生勤勉,待人真誠,與人為善,又有位卑不敢忘憂國之忠義。」韓奕道,「孩兒倘若能大難不死,咱們父子不如回青州老家,問畝於朐山,但教豐衣足食。」

  「位卑不敢忘憂國?」韓熙文對兒子說出的話頗感驚訝,又覺可笑,「奕兒要真是知道位卑不敢忘憂國的真義,豈能坐視北虜南寇,殺我百姓,禍我中原?」

  牢房門被從外面「轟」地一聲打開,打破了裡面的寧靜,昏暗的燈光因冷風地吹入,變得飄搖不定。

  十來位甲士從門外湧入,韓奕父子心往下一沉。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0
第二章 不歸二

  正月寒夜的冷風,吹散了韓奕的黑髮,冷風從脖頸往裡鑽,令他感到徹骨的寒冷。

  父子二人被甲士押著往前走,一路上的地上躺著密密麻麻的死屍,還有成百上千的傷號在呻吟著。沿途的軍民惡狠狠地盯著韓氏父子看,韓熙文縮著腦袋,感到無比地羞愧,韓奕則挺直了腰桿,毫不顧忌旁人投來的仇恨目光。

  城頭箭樓上,滿身披掛的吳巒注視著城外契丹兵的大營,皺著眉頭,那鎧甲穿在他清瘦的身上顯得有些不合身。

  儘管他已經打退了十餘次契丹人的進攻,讓契丹人損兵折將,但他更擔心朝廷主力大軍未能及時將契丹人擊退,那麼契丹人就會調集各路大軍合攻貝州。契丹人損失越大,貝州一旦被攻破,等待滿城軍民的將會是屠城的結局。

  「稟知州大人,韓氏父子帶到!」軍士稟報。

  「押上來!」吳巒恨道。

  韓氏父子被軍士押上了箭樓,韓熙文撲通跪倒在地:「知州大人,韓某父子罪孽深重,願受死,以壯軍威!」

  韓熙文主動求死,這讓吳巒愣住了,他好半天才道:「早聞韓主簿乃貝州清吏,克己奉公,忠於職事,待人赤誠。今日你既能知罪領死,本知州亦不能不顧及你以往功勞,待擊退胡虜,本知州會將你押解至京師,由朝廷來問罪。」

  他見韓奕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聞聽自己父親死罪已免,似乎大鬆了一口氣,心中氣憤,大喝一聲:「大膽!韓小賊,你犯下如此大罪,見了本知州焉能不跪?」

  「知州大人,若無此罪,小子並無出身,願向你跪拜,但小子並未做錯事,故不可因此罪而跪!」韓奕道。

  「笑話,你趁夜潛伏至暗處,狙殺邵軍校,人證物證俱在,還敢狡辯?」吳巒質問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殺你不足以正軍紀,不殺你不足以壯士氣!」

  「知州若真要殺我,小子只想請知州大人給予小子自辯的機會。大人今夜可殺我,亦可明日殺我,後日殺我亦可。快刀砍頭,利箭穿心,鳩酒入腹或是三尺白綾,均是一死,大人何必如此急切?倘若小子授首,能壯貝州軍威,死亦甘心!」

  韓奕努力做出一番正氣懍然的模樣來,倒讓吳巒疑惑,吳巒心想這少年說的也對,什麼時辰將他正法並無區別,身為主帥,操之在他,遂道:「准你自辯!」

  「邵軍校早為前節度使王令溫公廢黜罷歸,大人可知?」韓奕問道。

  「本知州已經知道了。」

  「那麼,知州大人可知邵珂為何被王節帥廢黜?」

  「聽說他凶殘成性,驕奢淫逸,私掠百姓,強搶民女,民憤極大!」

  「大人所言,可謂明也。對於這樣的一個武夫,大人難道相信其果真有洗心革面之舉?況且小子聽說此人偏偏是契丹人圍城之前那一天回貝州的,這豈不是有些巧合?小子某日親眼看見其遣人出城,正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韓奕道。他撒了個小謊,因為他並未親眼見過邵珂派人出城過,但眼下邵珂已死,死無對證,全憑他一張口。

  「狡辯!」

  「就算小子是狡辯。大人不如姑且相信小子妄言!」

  「你這是何意?」吳巒疑惑道。

  「大人不如遣一機靈敏銳之人潛至虜營,詐稱乃邵珂心腹,又雲貝州軍心未衰,還需契丹人給他十份空白告身拉攏守軍,並許他自封為永清節度使。倘若契丹人並不疑它,那麼邵珂即是反賊!」韓奕侃侃而談。

  他這是被逼出的法子,他更恨自己不久前射殺邵珂時,露了馬腳,沒想到邵珂此人因怕死竟安排了心腹暗中尾隨保護。

  韓奕見吳巒思索,心知他被自己說動了,連忙又道:「邵珂償若是反賊,那麼平日左右往來皆是其黨,大人不如將他們暫時收押,一來可以拷問這些人,或許此舉便可證明我父子清白,二來亦可防止消息外洩,邵珂剛死不過兩個時辰,即便是其餘黨亦未有機會向城外傳遞消息,大人以為如何?」

  幾位幕僚圍在吳巒左右小聲地嘀咕著,吳巒的臉色變了幾變,道:「姑且信你一次,倘若非你所言,爾父亦殺!你可敢應承?」

  韓奕向自己父親投去羞愧的目光,挺起胸膛道:「敢!」

  吳巒命左右道:「爾等速傳諸門監軍、都將、軍校、都頭、什長來我官衙議事,就說要重新佈置防守,或有突圍之舉,不得有誤!」

  吳巒此舉意在穩住邵珂餘黨,餘黨聽說有重要軍情變化,一定會親自參加會議,好拿消息賣於契丹人,待價而沽。

  起初,邵珂守南門,但吳巒並未將南門的軍官們拿下,也並未露出一絲懷疑,而是一直與眾人商議戰事至天明。

  大牢中,韓奕父子仍被關押其中。

  韓奕這次沒有被吊起,這讓他的雙手得到解放,他活動了一下手腕,甩了甩臂膀,讓自己緩緩氣力。

  「爹,孩兒這次讓您做了賭注,請爹爹恕罪!」韓奕跪在父親面前。

  韓熙文站在狹小的天窗下,身材修長,他長年累月地埋頭於案牘之中,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是五十來歲,唯有一身儒袍才讓他看上去才是個文人。透過狹小的天窗,銀漢星辰億萬,浩瀚無垠,韓熙文歎道:

  「天下淪喪數十年,未見幾度平安,百姓生不如死,死亦何妨。奕兒可曾想過你娘?」

  韓奕心中的羞愧更深了一分,良久才道:「孩兒被錯認作是叛賊,此乃天大冤枉,孩兒若不殺邵珂,此時胡虜怕是早從南門攻入。孩兒並無立功求榮之心,只不想讓此梟奸計得逞罷了,能拖敵一天便是一天,為了我們一家三口早日團聚,孩兒也只能行此下策。請爹爹原諒。」

  韓熙文甩了一下衣袖,略帶怒氣道:「起來吧!自從你上次縱馬摔傷,這性情也大變,雖然仍是一如既往地莽撞,還算是多了些智謀與恭敬之心。」

  這副身子的前主人,固然是一個莽撞少年,韓奕卻有苦說不出,只得道:「倘若能脫此大難,孩兒願整日裡在爹娘膝下盡孝!」

  「你這又錯了!」韓熙文道,「生為男子,逢此亂世,要麼以文稱頌天下,要麼以武平定亂臣賊子,豈能如此消沉?」

  又道:「我兒武藝不錯,惟在文學方面還要深造。你族叔韓熙載,在你這年紀時就名動青州一方,成年後即舉進士,博學多藝,文章風流倜儻,一時稱頌京洛,如今……」

  「如今族叔亦不過是流落異國,聽說現在還是一個六品小官。」韓奕接口道。

  「重武輕文,一丘之貉!」韓熙文又動怒道,「叛國者,武夫也!亂政者,優伶也!貪鄙者,閹人也!」

  「爹爹教訓的是!」韓奕唯唯諾諾地回道,心裡很不以為然,文官叛國或者亂政、貪鄙,好像也不少。

  夜更深了,監牢外傳來時斷時續的哭泣聲,然後又歸於沉靜。

  韓奕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日的旭日:上天又給了我父母雙全,難道又要讓我失去嗎?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1
第三章 不歸三

  清晨,韓奕從沉睡中醒來。

  旭日的一縷光線透過天窗,射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受到一絲暖意。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袍子,那是夜裡父親韓熙文將自己身上的袍子脫下來給他蓋上的。

  韓奕心裡覺得很暖,見父親閉著雙眼,兩鬢花白,瘦削的臉上顯出一雙突出的顴骨,父親更憔悴了。韓奕躡手躡腳地將袍子蓋回父親身上,這卻驚醒了父親。

  韓熙文看了看蓋回來的袍子,若無其事地說道:「你昨夜說了許多夢話。就跟你那日摔傷後一般模樣,盡說些雲裡霧繞的胡話。」

  「嗯!」韓奕點頭道。他又夢到那幅古畫了。

  「今早你須給我溫書。」韓熙文道。

  「爹,今日就算了吧!」韓奕指了指這四周的環境,他對自己能再看到陽光感到欣喜。

  「給我背出師表!」韓熙文堅持道。

  「是前出師表,還是後出師表?」韓奕順口問道。

  「都須背給為父聽!」

  韓奕覺得自己很多嘴,這副身子的主人在韓熙文的嚴格要求下,不求甚解,只求囫圇吞棗地死背應付,兩世的記憶雖讓韓奕背得很流利,但還是有遺漏之處。

  「書還須多讀!」韓熙文板著臉。

  「是!」韓奕道,他看向牢門,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此時此刻他十分佩服起父親的不動如山,都快要砍頭了,竟然在牢房中還記著要督促自己的學業。

  韓奕的三心二意,讓韓熙載很不滿意。韓熙文考較道:「你雖已背下諸葛武侯的名篇,可懂其意?」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諸葛丞相為後輩士人所景仰,即是因此名句。」韓奕道,他見父親很有得意之色,心知父親為何要自己背這兩篇古文,「想來諸葛亮是個十成十的文人,治國安邦,經時濟世,又身負蜀主遺命,而能做到忠心為後主,並未有任何非份之想,清廉持正,難也!與今世相比,武夫橫暴,文臣攻訐相輕,權臣專柄,諸葛氏不愧為文士之楷模也!」

  韓熙文道:「可惜諸葛不過一人!恨為父潦倒一生,非無處效力,只恨無張良、陳平之才。」

  「父親這話,孩兒有不同見解。那諸葛雖有奇才,可最終未能完成宏願,出師未捷身先死,非在於其智不及魏曹,蓋因其一己之故。蜀之亡也,諸葛氏應擔其一半之罪。」

  「胡說!」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諸葛亮本人是做到了這一點,一個文士若能如他一樣深受主上厚待與重用,死亦無憾,所謂士願為知己者死也。故而歷代寒士推崇諸葛氏,希望自家帝王也能夠數顧茅廬,親邀自己出仕,那該多有名譽?依孩兒看,諸葛氏不過是窮兵黷武,六出祁山,終一無所成,反而抗拒一統,多死了人。難道姓劉的就是正溯?當今時事不也是如此,中原變亂,南方割據分裂,倘若中原穩固,南方諸國不過小癬之疾,到那時我等小民才會有太平日子過活。」

  韓熙文面色鐵青,卻道:「倒也自圓其說,我兒何時讀史了?」

  「回爹爹,孩兒在老家,娘親常教導,沒事多翻翻書,長長見識。」

  「今日我兒一席話,雖強詞奪理,但也符合當今時事。為父老懷大悅,今後當多多讀書,長長見識,哎……」韓熙文道。他這時才想起,現在再說這些話怕是太晚了,腦袋就要保不住了,還讀什麼書呢?

  「這是爹爹頭一次誇孩兒!」韓奕笑道。

  「你我父子就要被殺頭了,以後為父就是要誇你,也是妄想!」韓熙文憂愁滿面,「潦倒而死,我只恨命運多桀;老病而死,我只恨人生有常;抗虜而死,則轟轟烈烈!若是被當作奸細處死,我心何甘?」

  聞聽父親的歎息,韓奕心煩意亂,他站起身來,衝著牢房外大喊:「牢頭、牢頭!」

  牢房門被打開,吱吱的叫著,牢頭手中卻提著食盒走了進來,身後的獄卒還捧著一壺酒,面無表情地放下。那牢頭口中嘟噥道:

  「世道真是變了,死囚比當差的還要風光,好酒好肉地供著!」

  韓氏父子愣愣地看著幾碟肉脯果蔬和那一壺酒道,心想這不會是父子二人上刑場的最後一餐吧?

  韓奕先為自己斟上一杯酒,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勉強笑道:「知州大人不想污了刀子,派人送來毒酒。孩兒先嘗一口。」

  「胡說,不想被毒死,那就該餓死。為父可沒那麼怯懦!」韓熙文道,他抓起酒壺,仰起脖子便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大口。

  父子二人早就餓了,他們將酒肉吃了個精光,發現自己還是好好的,面面相覷。

  「看來還是用大刀砍頭,這是讓我們做個飽死鬼。」韓奕口中說道,心裡卻是思動。他在牢房中,來來回回地走動,大難臨頭,真到了要被砍頭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冷靜。

  不過,他焦慮也是沒用的。到了晚上,牢頭又送來一頓頗豐盛的酒食,就是沒提砍頭的事情,父子二人的心思又寬泛了些。

  到了子夜時分,父子二人忽聽到城外響起震天的喊殺聲,一直響了兩個時辰之久。

  兩人捱到了第二天天明時分,牢房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父子二人心裡咯噔了一下,只聽門外有人高呼:

  「知州大人親至,速將牢門打開!」

  時間不大,吳巒笑容滿面地進來,親自為父子二人打開腳鐐,說道:「吳某對不住二位,特來賠禮!」

  韓熙文訝道:「不敢、不敢!」

  「大人,我們父子無罪了?」韓奕喜道。

  「昨日本知州已將一干軍兵拿下,共拘捕七十五人,親自審問,邵珂此獠陰結胡虜,幾欲害我大事,幸賴賢侄見微知著,為民除害,為國除賊。幸甚、幸甚!」

  「大人前夜要是砍了我們父子的頭頗,再來賠禮,恐怕就太晚了。」韓奕抱怨道。

  「恕罪、恕罪!」吳巒滿臉尷尬之色。

  韓熙文瞪了兒子一眼,連忙道:「大人過謙了,能除此大害,也是貝州軍民之幸。個人榮辱又算得了什麼?位卑不敢忘憂國也!」

  「好一個『位卑不敢忘憂國』!青州韓氏父子真乃忠臣義士!」吳巒肅然起敬。

  跟著吳巒走出了監牢,韓奕見城內的軍民個個喜不自勝,還有不少垂頭喪氣的契丹人被五花大綁,刀斧手們手起刀落,一顆顆頭頗滾落下來。另有一干身著晉軍軍士戎裝的人,即守軍內部奸細,被捆綁在城中樹上,任憑百姓的毆打報復,那真叫生不如死。韓奕見有契丹俘虜,覺得十分詫異:

  「大人昨夜主動出擊了嗎?」

  吳巒道:「那日韓侄說要本知州遣人去城外契丹大營,本知州略施小計,在得知邵珂當真是奸細之後,使間客向虜帥雲,城內正在商議投降之舉,勸胡虜稍安勿躁,以免激起城內抵抗之心。敵酋以為我貝州不日將下,卻不料本知州命精銳力量於昨日子夜之時,開門出城偷襲,攻敵酋一個措手不及。此役,斬俘不下五千胡虜,獲馬匹三百餘,我軍追敵五十里方回軍,眼下胡虜主力已經遠遁。」

  「大人真是良將!」韓熙文稱頌道。韓奕也覺得吳巒相當有謀略,他本是為給自己脫罪,吳巒卻想得更遠,將計就計。

  「哪裡、哪裡,這是全體軍民之勞!」吳巒擺了擺手,洋洋得意。

  上了箭樓,韓奕登高眺望,見城外契丹大營一片狼藉,昨天縱火與廝殺後的痕跡比比皆是,只有少數契丹人還在遠處游弋監視。

  韓奕心想,契丹人恐怕不會嚥下這口氣,要是城中只有少數人口,那麼可以趁此機會舉城南遷,可眼下城中人口光平民百姓就近萬,一旦出城,恐怕就會遭到契丹人半途截殺。

  吳巒從軍士手中取來一張弓,遞給韓奕道:「聽說韓侄的箭法出眾,能否一試?」

  「遵命!」韓奕將弓握在手,拉了拉弓弦道,「小侄在青州老家時,平日裡喜歡追逐野獸,常用六十斤的軟弓,利於追逐快射!」

  吳巒稱他為侄,韓奕當然不會拒絕。

  吳巒知他嫌手中弓太軟,道:「以賢侄的年紀,能引六十斤的弓,膂力相當不錯了。換八十斤的如何?」

  「正合我願。」韓奕道,「大人若是想讓小侄使百斤的最強弓,那還得等幾年。」

  「住口,跟吳大人說話,怎能如此輕佻?」韓熙文在一旁斥責道。

  「哈哈,韓主簿不必斥責,少年人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我觀韓侄行事果斷,又頗有機智,將來定會有大出息。」吳巒笑道。

  說話間,只聽「嗖」的一聲,韓奕已經引弓如滿月,黑色的箭矢從箭樓飛射而出,正中城頭上一處望樓上的戰鼓正中央。軍士們還未來得及喝彩,韓奕又接連射出兩箭,兩箭均正中目標,那戰鼓鼓面經不起三支箭矢的攻擊,已經破出了一個大口子。

  韓奕好似氣定神閒站在原處,但胸脯也是在喘息著,雙臂發軟,但這等準頭,這等射速,這等膂力,著實讓人驚訝。人群中發出陣陣叫好聲。

  「哎呀,好好的一面戰鼓,讓韓家侄兒給弄壞了。」吳巒半開玩笑道。

  「戰鼓是死的,能射中敵人才是硬道理。」韓奕道,「倘若在戰場之上,小侄若能有如此機會射中不會還手的目標,那才是件慶幸的事情。」

  「說的好啊,不知賢侄可有表字?」吳巒欣喜地問道。他見韓奕年不過十五,卻生得鼻直口方,目光炯炯,站在自己面前,如鐵槍一般英氣逼人,箭法又相當不錯。

  「回大人,犬子本月方滿十五,還未取表字。」韓熙文說道。

  「令郎排行第幾?」

  「韓某本有子二人。此子在家排行第二,上面本有一長兄,只是早年不幸夭折。」

  「嗯,古人二十而冠,如今冠禮大致泯滅,令人惋惜。若是韓主簿不介意的話,吳某願提前為令郎取一表字。」吳巒道。

  「此乃犬子榮幸之至,有勞大人!」韓熙文道。

  「既然是二郎,又有好武藝,將來應做統兵武將,那麼就叫『子仲』吧?詩云: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多謝大人厚愛!」韓奕韓子仲拜謝道。他心中卻在想那句詩的下句: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

  註:

  宋神宗曾頒河北諸軍教閱法:「凡弓分三等,九斗為第一,八斗為第二,七斗為第三」。一宋石相當於九十二宋斤半(一宋斤相當於一點二市斤),十斗為一石。也就是說九斗力的弓,大概有八十宋斤,這就算膂力第一等的。

  據說岳飛與韓世忠能挽三百斤弓,不知真假。不過,據南宋人華岳說,步射弓「合用九斗、八斗、七斗」,馬射弓「合用八斗、七斗、六斗」(《翠微北征錄》卷7《弓制》)。這裡考慮的是實戰性。

  這就好比讓舉重運動員去跑馬拉松,力氣大並不表明耐力足夠。戰場之上,弓矢的射速、準頭與密集度更為重要。對於一個士兵來說,使用軟弓快射,遠比使用強弓慢射更有威脅,力氣大的人也很難做到連續使用強弓發射箭矢。

  騎在馬上又比步射難得多,能在馬背上左右開弓更是了不起。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2
第四章 不歸四
  又是一個黑夜,貝州城門緊閉,時不是有綁著火球的弩箭被從城樓上射出,以探明城外的動靜。

  契丹人吃了大虧,大部退去,但仍有少量游騎散佈在方圓百里窺探,他們正在積蓄力量,準備集結更多兵力,再一次圍攻貝州城。

  驀的,吊橋吱吱地被放下。剛一落地,城門洞開,一隊馬軍舉著火把呼嘯而出,奔向南方,身後的吊橋迅速地被絞起,城門也迅速地合上,轟然作響。

  這很快便引起了契丹斥候的注意,不久雙方就在十里外交上了手。然而在這隊明火執仗的晉軍馬軍剛出城之時,另有單騎悄悄地奔向相反的方向,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單騎便是韓奕,他擔負著向朝廷報告貝州軍情的重任。而吳巒則在韓奕出城後,對城內軍民佯稱朝廷援軍,不日即到,以達到鼓舞士氣的目的。

  貝州城的重要性在於它被晉廷當作一個軍事戰略基地,城中存儲著大量兵甲與糧草,可供本州及附近各州數萬大軍數年之需,物資也是契丹人需要的。一方面城內守軍可以依仗這些物資,一方面又讓城外契丹人念念不忘,聽俘虜說契丹主將親自率大軍襲來。

  守帥吳巒忠於職事,雖為一城之帥,卻能與普通軍士推心置腹,贏得軍心,又剛剛大敗契丹,但他還是希望朝廷大軍能早些出動,故而派一信使催促朝廷大舉北伐。

  韓奕摸了摸縫在自己衣領上的蠟丸,回頭看了看夜色中的貝州城,他很想帶著自己的父親一起走,但父親一口拒絕。或許在城內更安全一些,韓奕這樣安慰自己。

  黑夜深沉,韓奕的坐騎四蹄被纏上了布條,以減小蹄聲,他盡量不走大路,專挑小路。小路並不好走,他一邊要辨明方向,一邊還要小心馬蹄下的深淺,只能小跑。

  契丹人的偵騎層出不窮,韓奕處處留意,步步小心,唯恐自投羅網。驀的,一陣弓弦緊繃的聲響從左側漆黑一團中傳出來,儘管那聲音極小,但韓奕還是聽見了,他心中大驚,一個蹬裡藏身,翻身到了馬腹的右側。

  「嗖、嗖!」幾支箭矢劃破了黑暗。

  戰馬中箭受傷,猛得奮蹄狂奔,韓奕緊緊地抓住鞍橋,高速奔馳的戰馬帶著他狂奔而去,路邊的樹木與刺針將他半邊衣裳割成破爛。

  韓奕好不容易控制住馬匹,身後數騎追了上來,追者口中操著胡語,大喊大叫,應是契丹兵。韓奕轉身便射,也顧不上準頭,但身上傳來一聲慘叫,一個契丹人中箭倒地,餘者立刻引弓還擊。

  幾支箭矢擦著韓奕肩背而過,讓他如驚弓之鳥。他很幸運,暫未中箭,但是他胯下的戰馬卻沒那麼幸運,接連中了幾箭,終於長嘶一聲,翻倒在地。

  說那時遲,那時快,韓奕見胯下一軟,連忙甩蹬躍下戰馬。雙腳剛一落地,藉著夜色,貓著腰身,往一抹黑影中鑽。等他稍冷靜下來,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樹林之中。

  四位契丹人追了上來,他們見這一片樹林佔地不小,漆黑一團,並不敢深入,各佔一方圍著樹林,逡巡不進。

  韓奕匍匐在地,身下是軟綿綿的衰草,他甚至能聞到早春青草的氣息。身上單薄的衣物無法遮擋中春夜的寒冷,而身上被樹枝刮出的血痕卻仍在火辣辣地疼。雖然一時死不了,他感到孤單無助,或許此時此刻,他也體會到一個喪家之犬的滋味。

  契丹人在樹林外,嘰嘰喳喳地叫嚷著,既像是勸降,又像是辱罵。韓奕暗笑,自己聽不懂胡語,這不是對牛彈琴嗎?可是他又尋思,萬一到了天亮,契丹人找來幫手,自己就是插翅難飛了。

  黑暗中,一陣陣??的聲響在身側響起,韓奕屏氣凝神,見一個黑影緩緩地向自己爬來。韓奕如一隻豹子從藏身處魚躍而起,猛得撲在那黑影身上,雙手已經飛快地掐在那人的脖子上。

  身下是一具軟綿綿的嬌小身子,這讓韓奕大感意外。月亮從烏雲中露出半邊臉來,一雙明亮的眼睛正驚恐地注視著韓奕,這分明是一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孩。

  「你是誰?」韓奕雙手稍放鬆了一下。

  「我……我叫李小婉!」小孩一開口,韓奕便意識到這是位小姑娘。

  「你趴在這裡別動。」韓奕叮囑道。

  契丹人忽然沒了動靜,韓奕心中狐疑,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樹林的外沿,見樹林外曠野裡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頭,扔到了數十步遠處,驚起了棲息其中的幾隻鳥兒。

  果然,一位契丹人從一顆石頭後面跳了出來,往那裡胡亂地放箭,一邊招呼附近的夥伴。韓奕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引弓便射,那契丹人待發覺上當,卻為時已晚,當場殞命。韓奕立刻將那死者拖了過來,將那契丹人的皮甲皮帽剝了下來,給自己換上,然後大模大樣地在樹林外走著。

  「還有三個,不解決掉這三個,就別想離開這裡。」韓奕暗道。另三位契丹人遠遠地騎馬奔來,對著站在路中央的韓奕說著他聽不懂的話,韓奕藉著慘淡的月色,只管衝他們招手。

  那三人靠近了,迎面而來的是另一支箭矢,奔在最前面的一位仰面摔下馬背。身後兩位急勒住戰馬往後急退,再瞧來襲之處,那位狡猾的晉人已經消失了。方纔那位摔下馬背的並未立刻死去,正捂著脖子,在地上呻呤著。

  韓奕其實就在不遠處,正冷冷地盯著這裡。剩下的兩位契丹兵已經感到害怕了,他們正在經受著激烈地思想鬥爭,是救還是不救同伴,他們已經感受到那躲在黑暗中的神箭手銳利的目光。

  獵人,韓奕此生是個出色的獵人,最喜歡在山野裡射殺就要產仔的母獸。看到契丹人遲疑,韓奕心中感到一股快意,他感覺自己的這一個身份,似乎天生就有冷酷無情的另一面,這種感覺讓他既覺得熟悉,又覺得陌生。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韓奕想道。

  他決定幫助契丹人痛快地做出決定,迅速脫下自己剛穿在身上的契丹皮甲,用地上一截樹枝將皮甲套在一株樹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蹲在那裡,自己則舉箭給那瀕死者補了一箭,然後飛快地迂迴到另一邊。

  那位契丹兵在死亡之前,經歷過一段痛苦,末了還免不了被對手補上的這一箭,被敵人完弄於手掌之中。剩下的兩位契丹兵被激怒了,他們壯著膽子,貓著腰往前移動,待看清了前方似首蹲著一個黑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那黑影處放箭。

  「嗖!」身後響起了令他們心膽俱裂的破空之時。

  「啊!」其中的一位,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帶著滿腔悔恨,嗚呼哀哉!

  韓奕未來得及射殺最後一位契丹兵,那契丹兵已經撒腿飛奔,連身後的戰馬都不要了,生怕自己也會中招。

  韓奕將契丹人留下的戰馬牽來拴好,又拿起契丹人的馬槊,走入密林中。

  「喂,小妹妹,你在哪裡?」韓奕呼喚道。

  「我在這裡!」一個清脆的聲音就在身邊響起。這近在咫尺的聲音,讓韓奕毫無防備,他問道:「你剛才就一直在這裡?」

  「嗯,我怕哥哥丟下我走了。」小姑娘說道。

  東方已經發白,夜色已經漸漸退去。小姑娘一身男孩的打扮,臉上髒亂,淚痕未乾,卻掩飾不住眉目間的清秀。

  「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這裡?」韓奕問道。

  「我叫李小婉,我和我爹娘逃難,不想卻遇到可惡的契丹人,我爹娘……」李小婉嗚咽著。

  她帶著韓奕來到樹林的最深處,韓奕見草叢中並排躺著一男一女,那婦人下半身狼藉,看來死前遭受過非人的凌辱,那中年男子的脖子卻是被活生地擰斷。

  韓奕尋思,這裡遠離大路,看來應是這柔弱的小姑娘憑自己一人之力,將慘死的父母遺體拖到這裡,這是一件多麼令人心碎的事情。

  韓奕用佩刀在樹林中挖了一個坑,將李小婉父母草草地掩埋。李小婉跪在新墳前,恭敬地磕頭。

  「小婉,你們一家本來是準備逃往何處去的?」韓奕輕聲問道。

  「我伯父在開封為官,我爹娘帶我去投靠我伯父。」李小婉道。

  「那你跟我一起去吧!」韓奕牽著她走出了樹林,見色更明,他指著這四周的原野道,「你要記住這四周的山林,將來定要將你雙親遷回故土。」

  李小婉回頭盯著安葬她雙親的樹林,點頭答應之間,淚珠不住地往下掉。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3
第五章 不歸五

  馬家口,黃河從此地折向偏北奔騰。

  已是開春的季節,但從博州方向至渡口的路上,大批的百姓扶老攜幼,面容淒愴,他們無心欣賞路邊剛剛綻放的野花,也無暇停下來喘口氣。這當中也夾雜著形形色色的潰兵、逃兵、官吏,個個如喪家之犬般爭相往渡口奔去。

  韓奕抬頭望了望烏雲密佈的天空,內心更是籠罩著散不開的陰霾與不安。他腰中懸著弓矢,一手持著一把大槊,滿面塵色,眼前的景象仍然令他覺得太不真實。

  這是一個亂世,不要說武夫列攻,就是老天也不順人意。去年春夏旱、秋冬水,又有大蝗,而各地官府搜括民谷,不留其食,匿谷者死。地方縣令完不成朝廷的徵糧差事,交印自劾而去。百姓死者數十萬口,流亡不可勝數。

  禍不單行的是,契丹人自去冬又南寇,眼下正在猛攻貝州,河北流民紛紛往河南逃亡。當他的記憶與另一個韓奕重合後,他仍然覺得這個世界只應存在於史籍之中。

  「不好了,博州刺史周儒降了契丹人,正引契丹胡虜往此地追來!」身後有騎馬者從博州方向奔來,高呼道。

  人群更加慌亂起來,男女老少哭喊著往渡口奔去,丟棄的家當財產無可計數,更有走散的孩童跌坐在路邊哭泣。

  「降了?怎麼就降了呢?」有流民滿面沉痛之色。

  「不降才令人感到意外!」有人一邊趕路,一邊回道。

  韓奕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本不應該從從地渡河,但是契丹大軍南下,聽說契丹主屯元城,其馬前卒趙延壽屯南樂,又有餘部寇黎陽,阻斷了他南下京師的道路。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皇帝石重貴已經御駕北征,韓奕甚至以為自己充當使者,也是多此一舉,關鍵就看朝廷大軍能否擊敗契丹人。

  歷史發生了變化,因為韓奕這個變數,貝州仍屹立不倒,這讓契丹人隨時擔心後路被斷。但正是因為如此,契丹或許會孤注一擲,一邊與朝廷大軍對峙,一邊猛攻貝州,將這個釘子拔下,還能得到充足的兵甲與糧食。

  所以,韓奕只好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將貝州軍民的決心送至朝廷。因為這一路上,他不止一次聽百姓謠傳貝州早就被攻下了,甚至還有傳言稱貝州降虜了。

  奔到黃河岸邊,渡船也不過十餘艘,逃亡的軍士之間以及軍士與流民之間,為了爭奪逃命的機會而混戰在一起,為了逃命,人人都爭先恐後,大打出手。

  一時間,黃河岸邊的渡口上一片混亂,誰也上不了船。

  「爾等軍士不去殺敵,卻與百姓爭船逃命,要爾等何用?」有人大聲疾呼道。那人是位黑臉軍校,體態魁偉,握著一把鐵槍,威風懍懍地站在渡口,身邊也有不少軍士聽他號召,跟他站在一起,他的腳下已經有十幾位爭船的逃亡軍士倒在血泊之中。

  「非我等不為國力戰,而是契丹勢大,各州城競相投降,引虜南寇,我們擋無可擋!」有軍士抱怨道。他們剛吃了虧,不敢與那位黑臉軍校拚命。

  「凡是軍士,一律不准上船,與我留下拒敵,讓百姓登船!」黑臉軍校道,頓了頓,「朝廷已遣大軍前來支援,一個時辰後便到,爾等莫要驚慌!」

  百姓聽說讓他們先登,一哄而上,很快就將空餘的船隻擠滿。因船隻太少,未登上船的人卻是極多。

  黑臉軍校一聲令下,渡船紛紛駛離了渡口,船弦激撞著黃河浪花,抗著怒濤駛向對岸。那些沒有擠上渡船的百姓,群情鼎沸,卻無可奈何,只盼契丹人來得晚一些,以便讓他們能趕上渡船空船回來的那一趟。

  「這位軍校大哥,等渡船回來時,可否讓在下先登船?」韓奕站在那黑臉軍校面前道,那人斜睨了一眼正欲拒絕,韓奕連忙掏出令牌道,「在下乃貝州使者,有十萬火急的軍情向朝廷奏聞!」

  軍校打量了一下年輕的韓奕,又瞧了瞧身邊的李小婉,狐疑道:「貝州陳知州不是降了胡虜嗎?」

  「此乃謠言,兩日前我貝軍大敗契丹賊寇,斬俘五千餘口。」韓奕頓了頓道,「糾正一下,貝州主帥乃吳巒吳帥!」

  「呵呵!」這位黑臉軍校笑道,「我不過是考較一番,以免讓奸細有隙可乘。我叫徐世祿,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小弟姓韓,名奕。敢問大哥,朝廷是否真有大軍來此救援?」

  徐世祿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或許有吧。」

  韓奕這才知道徐世祿剛才不過撒了個的謊,穩定人心,韓奕對他沒有任何不滿,卻是肅然起敬。忽然間,遠方響起隆隆的馬蹄聲,天邊一條黑線向渡口壓了過來,煙塵升騰。

  契丹人襲來了!

  人群尖叫著往河岸邊湧去,許多人不顧奔騰的黃河水,涉水而下,更有人被踐踏其中。人們相互推搡著、叫罵著,驚恐萬狀。

  契丹馬軍不過是前鋒之兵,不超過百來號人馬。徐世祿雙手一攤,歉意道:「對不住了,先擊退這股胡虜再說,韓兄弟身負傳遞軍情重任,不如站在身後觀戰。」

  不待韓奕答話,徐世祿沉著應戰,命令聽他號令的軍士們組成一條偃月形的防守陣型,將渡口護在身後。

  契丹人逡巡在陣型之外,來回縱馬揚威,威嚇著逃亡的晉人。只有殺退這股契丹前鋒,才能為自己的父親還有百姓爭取渡河的時間。

  他們能完成嗎?韓奕從未真正上過戰場,但他至少也知道身旁臨時糾集起來的晉軍軍士們,即便是勇氣可嘉,只要契丹人再多一些,軍士會很快就會崩潰。

  晉軍找來他們可以找到的兵器、甲仗,勉強與契丹人對峙。契丹人開始試探,縱馬來回在晉軍面前三百步遠一晃而過,越來越靠近渡口,越來越欺近晉軍,口中呼喊著、嘲笑著。

  「不准放箭!」韓奕剛想對準奔在最後一位契丹人,徐世祿卻大喝道。

  「徐軍校,若不讓契丹人嘗點厲害,會讓契丹人以為我們膽怯!」韓奕回道,常年在青州山野中狩獵的他,射擊的都是跳躍靈動的目標,他有把握在八十步之內,射敵於箭下。

  「我意在爭取時間!」徐世祿說道,「敵不攻我,正合我意!」

  徐世祿想得雖然好,然而契丹人卻沒有讓他爭取到太多時間。契丹人馬兵已經開始放箭,甚至還有使強弓者,肆無忌憚地下馬靠前放箭。數十支箭矢漸次劃過半空,從晉軍頭頂上落下,雖然稀稀疏疏,但也當場將幾位晉軍射中。

  晉軍也不過三百來位,使弓者卻不過三十位,並且箭矢不足,又無堅甲和盾牌抵擋--逃亡時他們將能拋掉的累贅都拋掉了。契丹人見晉軍太過虛弱,唿哨一聲,整隊衝了過來,箭矢越來越密集。

  不停地有晉軍慘叫著倒下,防線自動地往後收縮。韓奕引弓如滿月,箭矢「嗖」的一聲,正中最大膽的契丹兵,那契丹兵慘叫著倒下,他並不滿足,又飛快地拔箭、張弓、怒射,又一個契丹兵接踵倒下。

  契丹人為之攻勢一頓。

  「好!」晉軍情不自禁地喝彩道。

  韓奕卻無任何沾沾自喜之情,他回頭望去,黃河波濤之上的再也看不到渡船駛回。

  黃河西岸的天邊,一大片黑色的烏雲鋪天蓋地地湧來,那是大隊的契丹人馬。契丹人這一次沒有觀望與猶豫,甚至沒有任何試探,他們早就將擁擠在渡口的晉國軍民當成了獵物。

  晉國百姓絕望了。絕望了的人們,蜂擁跳下渾濁的怒濤之中。

  正月的黃河中,還殘存著不少從上游飄下的浮冰。浮冰既有可能是不會水者的噩夢,也可能是他們唯一可以得到的幫助。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4
第六章 不歸六

  殊死搏鬥之中,根本就容不得人們思索。

  契丹人已經撞在了晉軍陣中,晉人可憐的箭矢已經失去了作用。數千契丹兵一次衝擊,就將晉軍連同千百名平民百姓撞下河灘。三百晉軍在徐世祿的率領下,頑強地抵抗著契丹人的攻擊。契丹人瘋狂地砍殺與刺擊,不停地有晉軍躺下,鮮血與肢體在空中飛舞著,伴隨著雙方的吶喊與慘叫。泥濘的河灘被染成了赤色。

  「韓兄弟,你有馬,又身負使命,儘管逃命去吧!」徐世祿隔著十數人,衝著韓奕吶喊。

  韓奕哪裡顧得上答話,他縱馬疾馳,平端著大槊,瘋狂地擊刺著撲來的契丹人,利用馬匹的衝擊力,將契丹人挑落下馬。李小婉和他共乘同一匹馬,在身後緊抱著他的腰,身子因恐懼而顫抖著。

  韓奕滿腦子都是洶湧而來的契丹人,手中的大槊橫擊側挑,卻不幸被契丹兵奪了去,一把狼牙棒掃在了韓奕的肩上,雖然被他躲過了,但仍被狼牙棒上的尖刺掃中,從此在韓奕的肩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身後的李小婉發出驚呼聲。韓奕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縱身一躍,硬是在契丹人形成包圍之前殺出一條血路來。回首望去,河灘上已經倒下了一大片,契丹人肆無忌憚地站在堤岸上放著箭矢,那位勇敢的徐軍校已經縱身跳入渾濁的大河之中。

  黃河,這條生命的河流,卻讓逃亡的人們無路可逃。

  韓奕倉惶而逃,天空中陰雲愈加厚重,將傍晚變成了黑夜。突然一道蒼白的閃電過後,蒼穹上一個炸雷響起,春雷陣陣之後,天空中傾倒下暴雨。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雖無追兵,韓奕仍感僥倖,他回頭看了看仍緊抱著自己的李小婉,在冷雨中已經縮成了一團。一道閃電爆起,她臉上蒼白如雪,嘴唇發青。

  韓奕也感到無比的寒冷,他尋思天黑也找不到渡船,便找了個破廟休息。黃河岸邊的河神廟裡,供奉著一尊泥塑的河神像,已經破敗不堪,在雷鳴閃電之中,那神像面目顯得猙獰可憎。

  韓奕騎馬直入廟中,驚起一陣驚駭之聲,原來這破廟裡早就有數十位拖兒帶女的逃亡百姓暫時棲身在此。他們見韓奕身著晉軍戎服,又帶著一個年紀更小的,便放鬆了警惕。

  「小哥兒,來這裡喝點熱湯!」有老者熱情地招呼道。

  「多謝老丈!」韓奕將馬安置好,找了點草料,牽著李小婉坐到了火堆前烤火。韓奕將戎裝脫下,摸了摸縫在衣領中的蠟丸,見仍完好無缺,心中稍安。

  「奕哥哥,你受傷了!」李小婉輕聲說道。大雨已經洗去了她臉上的髒東西,露出她一張精緻可愛的臉蛋,唯有一雙眼睛仍處於哀傷之中,更顯得楚楚可憐。

  「真是造孽啊,這麼大的孩子也要當兵。」四周的老婦人們念叨道,「這小姑娘是小哥兒妹妹?」

  韓奕三言兩語交待自己二人來歷,只是隱去自己是信使一節,這勾起婦人們不愉快的經歷,河神廟中立刻充斥著一陣長吁短歎之聲,還夾雜著漫罵聲。

  喝了幾口熱湯,就著火堆,韓奕這才恢復點活力,他赤裸著臂膀,將自己的襯衣撕成布條,正要給自己肩上傷口纏住,李小婉卻接過了布條,親手替他纏上。

  「小婉,你還未告訴我你伯父尊姓大名呢?」韓奕問道。

  「我伯父叫李?。」李小婉道。

  「噢!」韓奕若有所思,笑道,「這真是太巧了,你伯父與我族叔年輕時曾是私交極好的朋友呢。」

  「婉兒能遇上奕哥哥,幸而能逃至此處。」李小婉乖巧地拜道,「若到了汴都,婉兒定會求我伯父,厚賞奕哥哥。」

  「我助你逃至此處,並非為了厚賞。就衝你叫我哥哥,我也會幫你,這個世道兵荒馬亂的,能活著比什麼都強,哪能光想著好事。」韓奕道。

  李小婉盯著火堆,她在思念她的雙親,而韓奕卻在牽掛他的父親,二人一時都沉默下來。

  「貝州萬一要是守不住了,那該如何是好?」韓奕喃喃自語。

  有百姓跪在那破敗的河神像前,口中唸唸有詞,乞求得到河神的庇佑。韓奕怒道:「求神拜佛有何用?只有手中的刀箭才是硬道理!」

  一聲春雷在廟頂上炸響,河神像剎那間坍塌下來,摔成無數塊碎片。廟中的人們,個個面面相覷。

  深夜裡,風呼呼地刮著,韓奕從河神廟外走進來,帶著一身寒氣。因為擔心契丹人游騎會過來,逃亡的人們自動安排了人手警戒。

  韓奕見李小婉在說著夢話,一驚一乍的,本以為這屬突遭大難的正常反應,偶然湊著火光,瞥見她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面色紅撲撲的。他伸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手背上傳來滾燙的觸感。

  「小婉、小婉!」韓奕將李小婉弄醒。李小婉想努力睜開雙眼,終究還是無法睜開,口中說著胡話,額頭火熱,手腳卻是冰涼。她連日來擔驚受怕,痛失雙親,再加上冷雨的澆灌,便發起了高燒。

  在這破山神廟裡,四周的百姓也只能投以同情的目光。韓奕束手無策,只得將火生得更旺些,握著她細嫩冰涼的小手,守在身邊。

  當李小婉醒來時,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人的臂彎之中,身下像是搖晃,又聽到嘩嘩的水聲。她抬起頭來,見韓奕正將她抱在膝上,他眉頭緊鎖,堅毅的目光正注視著遠方。從貝州一路行來,沿途儘是烽煙與數百里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痛不欲生,韓奕不知自己終將魂歸何處。

  李小婉臉上飛上兩朵紅霞,她出身詩書之家,雖年紀尚幼,但亦對男女大防懵懂,但是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在這位勇敢機智又好心的大哥哥懷中,特別溫暖,也讓她感到安心。

  「小婉,你醒了?」韓奕發覺懷中的小姑娘動了一下,見她面色通紅,伸手撫摸了一下她額頭,道,「好像退燒了?」

  李小婉勉強起身,這才意識到她與韓奕正在黃河渡船上。

  「奕哥哥,我沒事了。」李小婉低著頭道。

  「沒事就好,我還真擔心你一病不起,這兵荒馬亂的也無處求醫問藥。」韓奕道。

  「多謝奕哥哥費心。」李小婉拜謝道。

  「不必多禮!」韓奕擺了擺手道。

  太陽升了起來時,一改昨日陰雲密佈與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春陽高照,將昨日的一切陰霾一筆勾消。上天總是如此。

  渡船如一片樹葉,在黃河中晃蕩著。激流撞擊在船舷上,激起無數浪花,其中還夾雜著冰凌,讓人擔心渡船會在河中散架。船老大小心地應付著,不敢絲毫懈怠。渡船好不容易靠上了岸,韓奕才知這裡是鄆州北津楊劉鎮。

  因為船小,他丟棄了馬匹,不得不去找楊劉鎮的駐軍,亮出身份,要求提供馬匹,卻沒想到那駐軍首領根本就沒搭理他,他們聲稱貝州已經投敵。

  韓奕無奈之下,只好與李小婉步行溯河而上。青州楊光遠試圖攻齊州,以接應契丹兵,以致於從下游齊州方向逃來的百姓與上游鄆州方向的百姓碰到了一起,百姓們只好不約而同地改向兗州逃奔。正是:

  憂心殷殷,念我士宇。

  我生不辰,逢天?怒。

  自西徂東,靡所定處。

  多我覯?,孔棘我圉①。

  雖近二月,但畢竟還是在正月裡,衰草這中雖有青草嶄露頭角,但觸目所及處,是無垠的暗黃。蒼涼的大地,仍然處於殘冬時的蕭條統治之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互慰藉著前行。

  有百姓勸韓奕不要再往前,因為契丹人今晨已經從馬家口渡河,擒左武衛將軍蔡行遇,正在東岸駐壘。契丹人的目的是在東岸站穩腳跟,並且也是為了接應青州楊光遠。那楊光遠想效仿石敬瑭故事,陰結契丹人南下,對中原人民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大罪。

  當夜晚再一次降臨的時候,韓奕已經接近了契丹人在馬家口東岸的營地,契丹人四處劫掠,拉壯丁修築營壘。

  韓奕只得離契丹人遠遠的,繞到了鄆州。天平節度副使、知鄆州顏?聞聽貝州來人,親自召見韓奕,將他帶來的消息與吳巒的親筆軍報,除派觀察判官竇儀赴京師傳報外,又送給他一匹健馬和一些乾糧。

  韓奕只能祈禱朝廷能夠迅速集合大軍,並且快一些擊敗契丹軍,接應貝州守軍。他隔著黃河,遙望河北烽火大地,擔憂父親在貝州的安危。

  ~~~~~~~~~~~~~~~~~~~~~~~~~~~~~~~~~~~~~~~~~~~~~~~~~~~~~~~

  注①:出自《詩經?大雅》之《桑柔》,大意是:憂愁陣陣心內煩,懷念故土與家園。我生不逢好光景,偏遇老天怒火燒。從西到東多混亂,無處立腳把身安。遭受災難已夠多,盜寇又逼我邊關(王錫榮譯)。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5
第七章 不歸七

  韓奕終於抵達了汴都大梁,一路上遇到各路兵馬急赴戰場,更多的卻是拖兒帶女的百姓。汴都城,也一時間湧入了大量河北流民。

  這是韓奕第一次來汴都,汴都的規模雖然遠超過他所到過的齊魯各地州城,但並非有多麼的宏偉巍然,相反這座幾十年來經歷過多次戰火摧殘的城池,讓韓奕有些失望。距離清明上河圖上的繁華勝景,還十分地遙遠。

  或許只有當所有的戰亂結束之後,藏在韓奕記憶深處的無限繁華,才會有降臨開封的可能。

  「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也能繪出一幅清明上河圖,那該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啊!」韓奕忽然產生這個奇怪的念頭。

  李小婉的伯父李?是皇帝身邊的近臣。皇帝石重貴為廣晉尹時,李?便是他的屬下推官,及石重貴前年登基,李?的官職便是一遷再遷。眼下,李?充樞密直學士伴駕親征,正在開赴澶州前線的路上。

  李小婉數年前曾經來過汴都伯父的府第,等她再一次來到汴都,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童年時的記憶太過模糊。好在李小婉知道自己伯父的尊姓大名,要不然韓奕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找到他伯父的府第。

  韓奕牽著馬,問明了方向。李小婉坐在馬鞍上,不好意思地說道:「奕哥哥,婉兒知錯了。」

  「這又有何妨?」韓奕回頭笑道,「你伯父眼下不在城裡,他家裡人要是認不出你怎麼辦?」

  他又打趣道:「你這副模樣,就是一個小乞丐。」

  「你才是小乞丐呢,不,你是大乞丐!」李小婉嫣然一笑。韓奕身上破爛,滿身塵色,可不正是一副乞丐的形象嗎?

  「好,我們大小乞丐去李學士的府上,看看李府的人讓不讓我們這一身進去。」韓奕道。

  李家的宅第雖算不是豪奢,但與附近的宅院相比,也並不寒酸。朱門外,站著幾個無所事事家丁模樣的人,他們見穿著破破爛爛的韓奕靠近,便嚷嚷道:

  「要飯的,走開!」

  「有見過騎馬要飯的嗎?」韓奕早有心理準備。

  家丁們心想這也有道理,又見韓奕理直氣壯,腰懸弓矢,破爛的衣裳並不能掩蓋他的勃然英氣。

  「您……有何貴幹?」為首的家丁試探道。

  韓奕指著馬背上的李小婉道:「這是你們主人的侄女李小婉,從冀州來尋親,勞妨大叔稟報。」

  家丁們面面相覷,那最年長的打量了李小婉一眼,連忙一頭鑽進門內。時間不大,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婦人被一幫人攙扶著走了出來,李小婉一頭扎進那老婦人的懷中,哭泣道:

  「祖母,我是婉兒啊!」

  「婉兒啊,我的乖孫女,你爹娘呢?」老婦人問道。

  「我跟爹娘從冀州往這裡來,在半路上遇到了契丹人,結果我爹娘……」李小婉又想起了可怕的一幕,又大哭起來。她這一哭,眾人都知道了最後的結局。

  「我的兒呀!」

  老婦人聞言大慟,一口氣沒喘過來,竟暈了過去。年輕婦人、家丁及女僕們嚇壞了,連忙七手八腳地將老婦人抬回宅內,還有腿腳快的家丁跑去找郎中。

  待眾人將老婦人救醒了過來,老婦人不顧李小婉身上的髒亂,將她摟在懷裡,一把鼻泣一把淚地問道:「婉兒啊,你一個小孩兒是怎麼找來的?」

  李小婉這才一五一十將如何遇到韓奕的經過,說了一遍。李家上下老少,這才想起他們把大恩人韓奕晾在了門外半天,家丁出門去尋找時,韓奕早就不見了蹤影。

  李小婉這一次哭得更加驚天動地,這一次她是在為韓奕哭泣,替韓奕感到委屈。

  汴都北的官道上,韓奕策馬狂奔。

  剛剛在李府門前發生的一場悲喜劇,並沒有令韓奕感到一絲的委屈之感。相反的,他感到無比的欣慰,對於他來說,還有什麼比看到家人團聚更能讓感到高興的嗎?

  他一直站在李府外面,直到郎中從宅內出來並且告訴他老婦人並無大礙時,這才放心地離開。他要重新踏上尋找父親之路,內心之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

  「哪怕是槍林箭雨,也要勇往直前;哪怕是深淵火海,也難阻擋我尋父的腳步。」

  就在他打算從滑州渡河,追趕朝廷大軍的時候,晉軍與契丹軍分別在戚城與馬家口展開大戰。

  大將高行周、符彥卿與先鋒指揮使石公霸被契丹兵圍於戚城,此前朝中權臣景延廣本下令,飭諸將分地拒守,不得相救,以免為契丹個個擊破,他聞聽戚城急報,欲觀望數日再作計較。

  皇帝石重貴後來聽說了,大驚失色:「此乃正軍,焉能不救?」

  雖然諸軍皆派往別處,石重貴只好率領自己的親軍前往救援,戚城被圍的幾位大將看到皇帝親援,三軍用命,奮起反擊,殺得契丹人大敗遁去。

  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李守貞、神武統軍皇甫遇、陳州防禦使梁漢璋、懷州刺史薛懷讓將兵萬人,緣河水陸俱進。至馬家口時,契丹人正在河東築壘,騎兵散於其外,另有數萬人馬聚於河西,之間僅有數十艘船渡兵。李守貞等率兵攻擊,河東契丹騎兵退走,晉軍趁熱打鐵,拔掉契丹未完工的營壘,契丹人乘馬赴河溺死者數千,晉軍俘斬亦有數千人。

  耶律德光痛定思痛,佯稱北返,暗設埋兵以待晉軍追兵,然而晉軍並未追擊。晉軍主力在澶州停了下來,關於貝州的消息早已經傳至皇帝的面前,但他認為貝州糧多,又多儲軍械,既然剛擊敗過契丹人,軍心可用,至少可撐半年。晉軍中又有不少人認為,契丹人南寇,只是為了掠奪財物,必不能持久,定會知難而退--這種見解當然也符合以往無數次慣例,只是苦了河北諸州百姓。

  但是,耶律德光趁晉國朝廷猶豫,一面用部分兵力監視晉軍主力,一邊集中數萬兵力,親自率領著對貝州發動了猛烈攻擊。

  貝州城上,主帥吳巒看著蜂擁而來的契丹大軍,眉頭緊鎖。

  他已經接到了朝廷的命令,皇帝親擬聖旨,大意是褒獎他的功績,讓他繼續堅守貝州,橫亙契丹敵後,與朝廷大軍呈前後夾擊之勢,到時契丹必會無功而返。

  朝廷的命令其實也不無道理,但契丹人分別在戚城與馬家口,損失重大,耶律德光忍不下這口氣,他放棄與晉軍主力在澶州作戰,而是將貝州晉軍當作了眼中釘肉中刺。

  如此一來,貝州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吳巒不敢鬆懈,貝州一萬軍民即便都將殉難,但城中的兵甲與糧草落入敵手,那無異於壯大敵寇的力量。他已經做好焚之一炬的準備。

  他站在望樓上,注視著城外雲集的耀武揚威的契丹軍。萬軍之中,有一騎馳到了城下,身後一面旗幟,上書斗大的一個「趙」字。

  「吳使君,念你一片忠誠,我主向來喜歡忠臣,本王會保舉你為王。今我大軍雲集於此,貴上又未派軍救援,貝州不過孤城,使君不如開城請降,兩家並為一家,從此向北稱臣,共享榮華富貴!」來人衝著城樓上高呼。

  「報上名來!」吳巒喝問道。

  「契丹魏博軍節度使、燕王趙延壽是也!」來人高傲地回道。

  回答他的是幾隻弩箭,他站著遠,弩箭並未足夠對他產生威脅,但趙延壽慌忙躲閃,弄得灰頭灰臉,差點摔下馬來。他遠遠地罵道:「吳巒,你要真不知好歹,他日城破,我主屠此全城,罪責全在於你一人!」

  這趙延壽投靠契丹多年,對契丹人忠心耿耿,耶律德光許諾要立他為中原皇帝,此人更是賣力效忠契丹。死在趙氏手下的中原百姓,不可計數。

  趙延壽威脅之語,令城頭守軍既憤慨萬分,又有些驚懼。吳巒不想給對手動搖己軍軍心的機會,高聲說道:

  「位卑不敢忘憂國,今吳某為一州主帥,身受浩蕩皇恩,更何況,豈能生見我河北百萬死難百姓之仇不得以雪?趙賊陷沒虜廷,本屬不幸,竟率犬羊遺裔,加害父母宗邦,爾乃天下第一厚顏無恥之徒也!趙賊,你若是就此請降,本帥賞你個全屍!」

  「罵得好!」身邊的韓熙文大呼道。

  趙延壽羞慚難當,掉轉馬頭,馳回本陣。

  一場惡戰,就此展開。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6
第八章 不歸八

  擊鼓其鏜,炮石如雷,箭矢似雨,勢同山崩!

  契丹與僕從的渤海、吐谷渾、幽雲漢兵,如潮水一般,輪番向貝州發起攻擊。投石機一次又一次齊射,越過攻城士兵的頭頂,撲向城頭的晉軍,樓櫓灰飛煙滅。晉軍吶喊著反擊,各種炮車齊動,弩箭齊射,木石俱下,契丹兵一浪高過一浪,前浪剛死在灘頭上,後浪又洶湧而來。

  城下城上,一片火海,死屍交織在一起,城下箭鏃積有尺厚,雲梯、撞車,損毀無數。從午時至子夜,從次日晨又至當日黃昏,雙方忘我地拚殺,一方攻如火荼,一方守如磐石,各自膽寒,空氣中飄蕩著血腥與焦肉的氣味。

  貝州城雖小,但仍然屹立不倒,它在血雨腥風之中堅強如鐵,仍顯出它的寂寞無助。契丹人似乎也累了,幾聲角號之後,停止了攻擊,舔舔自己的傷口。

  吳巒滿身披掛,帶著煙火之色,在城內巡視著,邁過一具又一具戰死者的軀體,他看到更多的重傷者,還有他們的親屬們在暗自垂淚。

  一片哀號聲中,韓熙文正在幫助醫官救死扶傷,這是他能為這座孤城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這並非是近萬軍民對晉國朝廷如何忠誠,而是人人皆知的事實,一旦城破,等待他們將是被屠殺的結局。所以,只能團結起來,與貝州共存亡。

  「大人,胡虜被擊退了嗎?」韓熙文偶然抬頭,見吳巒正帶著侍從走過來。

  「退是退了,不過胡虜此次決心尤其強烈。」吳巒道。

  「韓某斗膽一問,不知朝廷大軍何時來援?」韓熙文問道。

  吳巒瞧了瞧左右,低聲說道:「吳某數日前已得主上旨意,主上命我堅守貝州,但雲胡虜不日自退北返。」

  韓熙文詫異道:「韓某並不知兵,然依在下拙見,胡虜似無北返之意。這城外的兵力越來越多了,看來胡虜陷我貝州之心不死!」

  「哼!」吳巒不屑道,「為今之計,只能與城共存亡,以報主上厚望。」

  他見韓熙文神色一黯,說道:「韓兄莫要灰心,至少今郎得以周全,只要我等再堅守幾日,胡虜或許真會知難而退。」

  韓熙文遙望夜空,心道自己死不足惜,若是能再見自己兒子一眼,那該多好。

  「令郎單騎能突破胡虜封鎖,傳遞我貝州消息,朝廷諸公聽聞我貝州仍在,心中大喜。吳某料,將來朝廷諸功行賞,絕少不了令郎的!」吳巒笑著道。

  韓熙文年輕時舉明經不中,後來一直在青州為吏,聊以度日。他這經歷跟吳巒頗為相似,這吳巒年輕時也是應舉不中,後來一直給別人做文職屬官,只是當年雲州一戰,一舉成名。所以吳巒不自覺地對韓熙文另眼相看,這當中還有因為韓奕狙殺奸細邵珂的緣故,否則貝州城早就陷入敵手。

  「我兒好武,只盼他將來能堂堂正正地做人,韓某縱是身死異鄉,亦無憾事了。」韓熙文點頭道。

  「大人,城外敵營有動靜!」有軍士飛騎來報。

  吳巒撂下韓熙文,奔至城樓上,見契丹營地裡人馬喧嘩,燈火輝煌,似又有大批軍隊來援,他心中暗暗叫苦。

  「嗷……嗷……」契丹人歡呼著,群情鼎沸。無數的騎者舉著火把,遠遠望去如瀚海星辰。

  吳巒心往下一沉,心道這定是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親自來攻貝州。

  第二天,東方既白,契丹大營鑼鼓喧天,又一次攻來。站在城頭上看去,只見城外兵營鱗次櫛比,刀槍如林,纛旗獵獵,當中一面白旄大纛正在二月天裡晃蕩,彷彿不可一世。吳巒用眼估量,契丹兵力已經不下五萬。

  契丹人的前陣中向兩邊裂開,大批的衣色不整的人被塞上武器,在更多弓箭手驅趕下向貝州城牆邊邁進。

  「大人,不好!」城頭守軍驚呼道,「敵酋驅使我中原百姓為其作戰,這如何是好?」

  吳巒心中暗罵,契丹人不僅大批增加兵力,還使出這個毒辣的計策。

  城外的百姓被驅趕著往前逼近,越來越近了,城頭上的守軍甚至能看清他們的五官。

  「大人,我們怎麼辦?怎麼辦?」軍校們急呼道。人們都看著吳巒,他手扶城垛,眉頭緊鎖,雙目噴著怒火,咬牙切齒地命道:

  「格殺勿論!」

  「嗖!」城頭上第一支粗如孩童胳膊的弩箭射出。弩箭射在那些神情麻木的的百姓當中,將當面的一位老者胸腹射穿,餘力未消,又串上緊接其後另兩人,並且撞倒了其餘幾人。那幾位晉人還未立時死去,在地上蠕動著,哀號著,痛苦而死。

  契丹人用弓箭與大矛肆意地攻擊,晉國百姓被迫向城牆衝去。城頭上的守軍不得不硬下心腸,發射密集的箭石,青天白日之下,城牆之下又成了一個鬼哭狼嚎的地獄。被挾從的百姓的出現,讓進攻者有了人體盾牌,並且讓守軍有些慌亂,南門甚至數度差點失守。

  守軍的意志出現了一絲動搖。

  戚城以南二十里,韓奕被軍士領著,站在路邊。

  後方不遠就是晉國主力的駐紮的大營所在,皇帝、大臣與軍將們都在,此處卻是歸德節度使(治宋州)、兼侍中,充北面行營都部署大將高行周的前鋒軍營。

  高行週年近六十,相貌敦厚,目光威嚴銳利,滿身披掛坐在一匹白馬之上,正在觀看一隊部下軍士操練。

  韓奕心中憤怒,十餘萬大軍駐在戚城一帶,不思進取,只坐等契丹人肆虐河北千里州縣。他們這樣跟契丹人耗著,當然最終會等來契丹人北返,但只苦了河北百姓,還有貝州。

  「你是何人?」高行周問道。

  「小人乃貝州主簿韓熙文之子,貝州吳帥命我傳訊朝廷,正欲北歸貝州。」韓奕拜道,並遞上自己的令牌。

  「哦!」高行周隨意看了一眼,並不放在心上,「你要是北返,怕是行不通,契丹人已經將北去之路封鎖住,連營十餘里,游騎如雲,就是插翅也難飛。」

  「家父也在貝州城中,小人不敢忘。待小人攜父南歸,願陪高公行獵取樂!」韓奕道。

  「大膽!」他話音剛落,高行周旁邊一白袍白馬使銀槍的小將怒吼道。那小將年不過弱冠,但一身披掛,威風凜凜,騎在馬背上斜著眼瞪著韓奕。

  高行周面色變了變,他知道面前的這個少年是在譏笑他駐軍不前。白袍小將跳下馬背,便要去抓韓奕的衣襟,高行周喝道:

  「住手!」

  「爹,此刁卒竟敢恥笑我等,兒不過是想教訓他一下,讓他知道我們高氏的厲害。」小將竟是高行周之子。

  「為父自有計較,退下!」高行周語氣和緩,卻不可違抗,其子不得不悻悻退下。

  「高某雖為大將,然亦聽軍令行事,軍令皆出自景御營使,恕高某無可奈何。」高行周道。韓奕不知這御營使所司何職,但既然姓景,那便是皇帝的親信景延廣了。

  「高公,貝州自吳帥以下,近萬軍民,浴血奮戰,日夜翹首,以為王師可待。今大軍屯集於此,不知所為何事?小子聽說契丹人連番大敗,王師會何不乘勝追擊呢?」

  「哼,你不過是小卒,也敢妄談軍國大事。契丹人曾在元城布下伏軍,以為我軍窮追,卻不知我軍早就有所防備,只待來日,契丹必退。」小將譏道,「若是契丹人故技重施,我軍豈能自投羅網?」

  「少將軍此言雖有理,但若是契丹人將計就計,以部分兵力監視牽制我晉軍主力,而以其主力再一次圍攻貝城又該當如何?」韓奕挺起胸膛,「契丹人若得貝州,既得糧食,又得儲存箭鏃,無異於如虎添翼也!一旦陷了貝州,挾此大勝,又補足糧秣,必會一鼓作氣,再與我軍戚城主力一戰,少將軍以為如何?小人若是契丹主帥,豈能讓貝州插在自己身後不倒,坐等己軍箭盡糧絕,腹背受襲?」

  「強詞奪理!可笑至極!」小將臉色通紅。此人是高行周之子高懷德,今年方十八,即隨父出征,將門虎子,出身貴冑,武藝高強。不久前高行周等人被契丹圍困戚城,危難之時,高懷德攜父,左突右擊,浴血奮戰,被趕來的皇帝看到,眼下正是他意氣風發之時,哪裡會在年紀更小的韓奕面前示弱。

  高行周面色卻凝重起來,韓奕讓他有些刮目相看。

  正在此時,有軍士飛奔而來:「報將軍,陛下召你前去大營議事。」

  高行周略想了一下,對高懷德道:「我兒暫且領著這位貝州信使安歇,好生款待,待為父議事回營,再做計較。」

  「高公!」韓奕急道。

  「你方纔所言,我已知矣,稍安勿躁!」高行周捋了捋鬍須道,帶著從人急馳而去。

  高懷德見父親走了,抬頭見一群大雁北飛,飛得甚低,他張弓便射,那領頭的大雁撲騰著摔了下來。他得意地指著韓奕腰側的角弓,問道:「你的箭法如何?可敢一比?」

  韓奕估量了一下高度,心道這高懷德箭法只在自己之上,因為高懷德本就比自己年長,他不想再惹怒了高懷德,遂道:「不及少將軍!」

  高懷德見韓奕示弱,有些洋洋得意,卻不知韓奕暗笑他少年氣盛。

  
mk2257 發表於 2011-2-11 13:07
第九章 不歸九

  廣袤的河北大地,一支大軍急匆匆地往北進發。

  當中十餘面書著「高」字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軍士弓刀在腰,面色嚴肅。這正是大將高行周率領的晉軍先鋒。因為皇帝和主帥們剛剛從斥候得知,契丹主力正在全力圍攻貝州,而只有留少量軍隊牽制了晉軍主力。

  高行周的先鋒軍主動出擊,殺向契丹人在戚城附近的軍營,這才發現契丹人遍佈十餘里的帳篷大多是空的,這更加證實十餘萬晉軍原來真是被契丹人擺了一道。於是,高行周受命向貝州方向急進,高行週一面派出數百斥候撒出去五十里,一面率一萬步騎急進。

  「小兄弟姓甚名誰?」高行周問跟隨大軍北行的韓奕。

  「回高公,小子姓韓,名奕。」韓奕回道,他早就自報過家門。

  高行周瞧了瞧他身上的戎裝:「我瞧你年不過十五,不知從軍多少時日了?」

  「回高公,小子年方十五,並未從軍,只是受吳帥所托,出城傳送軍報,穿著戎裝方便行事。」韓奕道,「家父希望小子來年應科舉。」

  「這麼說,你還是文武全材了。」高行周笑道。

  「不敢!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平日只知在老家山野裡追逐野獸,又常頂撞家父,可謂是頑劣異常。」韓奕道。

  高行周心中狐疑,他聽韓奕這答話,似乎有拒己千里之外的意思,他只當是韓奕還是計較大軍在戚城停駐太久的緣故。他對韓奕和顏悅色,不過是因為見他年少稚嫩,卻孤身一人從貝州輾轉而來,即便是沒有功勞,又有苦勞的緣故。

  「少年心性!」高行周這樣想,以他的身份,犯不著跟一個少年人計較。

  ……

  貝州城已經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這座小城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被大風大浪高高地拋起,又狠狠地被摔下,只要風浪不止,小舟早晚不是被傾覆,就是被擊得粉碎。守軍遙望王師師不至。

  城頭城下一片狼藉,守軍死傷大半,城中民壯早就登上城頭,與殘留的守軍一起拒守契丹人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擊。

  「咚咚、咚咚!」戰鼓再一次急促地敲響,疲憊不堪的守軍聞鼓而動,再一次站在城頭,準備接受新的考驗。貝州四邊到處都是契丹兵,站在城頭上望去,不見邊際。

  「嗚、嗚嗚……」契丹人的號角響了起來,其主耶律德光再一次集合力量,向著貝州城發起進攻。督戰隊手持大刀利刃,催促著俘獲的晉國百姓與大軍前進,四面城牆下,他們抬著無數雲梯,吶喊向前。

  城頭上守軍不甘示弱,紛紛還擊。一時間,箭石又一次如雨降臨,城下火海一片,火焰深處,契丹兵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城頭上也如修羅地獄,守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幾個連著幾個地與爬上來的敵軍同歸於盡。

  南城又一次出現了險情,吳巒恨不得親自上陣,只可恨他不懂武藝。他喝令道:「再派後隊登城拒敵!」

  又一隊晉軍登上了南城城頭,不到一刻,這百名晉軍全部殉職,而契丹人似乎盯上了南城,他們做出四面攻擊的姿態,讓守軍兵力捉襟見肘,東牆補西牆,疲於奔命。吳巒臉色發青,再一次喝道:

  「再派!」

  「大人,沒有後隊了!」左右軍校哭喪著臉道。

  吳巒面目猙獰,目光所及處,數百城中百姓,已經自動填補了空缺,當中既有鬚髮皆白的老者,亦有婦人。再看南城下的契丹人,越聚越多,紛紛拚命往上攀爬。吳巒顧不上了許多,他率領著擔任護衛的親軍,加入到南城守軍之中。

  主帥親至,守軍士氣大振,奈何契丹人攻勢如虹,陸續往南城投入的兵力似乎源源不絕。萬軍齊攻之中,守軍勢單力孤。

  「不好了,東城落入敵人!」有軍士急奔而來

  「天吶!」吳巒大驚失色,他見南門敵眾,險象環生,並未料到契丹人最終卻是從東門攻入。

  東城內外,契丹兵撞開城門,歡呼著蜂擁而入。守軍的意志立刻崩潰,突入城中的契丹兵將守軍分隔開來,城內的百姓驚恐萬狀,一時間卻找不到躲藏之處。

  韓熙文被從東城退來的百姓與軍士,裹夾著往南城退去。驀的,從側面街巷裡殺來一隊契丹騎兵,數十支箭矢飛向人群之中,不幸中箭的百姓悲哀地倒下。

  手無寸鐵的韓熙文,被一支箭矢射中後背,他瘦削的身子一個踉蹌,倉惶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在倒下的一剎那,他的腦海裡閃過自己兒子韓奕的形象來。

  越來越多的契丹人蜂擁而來,殺向貝州城更深處,追殺他們看到的一切活物。主帥吳巒見事已不濟,馳入公館,義無反顧地投井而死。

  兩個時辰之後,高行周的軍隊終於趕到了,但已無濟於事。

  夕陽西下,血紅色的天空下,貝州城的濃煙仍在升騰,遠遠望去如同無數條猙獰的黑龍。

  契丹人也未料到晉軍來援,他們與貝州守軍連番惡鬥,已經精疲力竭,遂將將貝州內的糧秣、兵甲全都搬空,北返而去。契丹分兵兩路北歸,一出滄、德,一出深、冀,所過焚掠,方廣千里,民物殆盡。

  韓奕瘋狂地城中尋找著父親,只見城內儘是殘亙斷壁,到處都是晉人的死屍,只有野狗在城中亂竄。嗆人的煙霧,將韓奕的雙眼熏得通紅,但流下的卻是悲傷的眼淚。

  他漫無目的地城中尋找著,終於在一條小巷子裡找到父親的遺體。父親韓熙文被契丹人的箭矢射中後胸,雙目圓睜,身體還保持著向前的姿勢,韓奕順著父親右指的方向,見牆壁上留下一行字:

  位卑不敢忘憂國!

  這本是韓奕曾無意中說出的話,卻被父親當作了自己的座右銘,韓熙文用自己體內的血倉促揮就而成。這個亂世,可以憂民疾苦,但哪個國家哪位帝王才真正值得位卑者擔憂?

  一個位卑者的力量太過渺小。

  韓奕摟著父親僵硬的遺體,淚如雨下。

  子欲養而親不在。韓奕沉浸在無盡的悲傷之中,世事殘酷,讓他再一次體驗到喪父之痛。

  不如歸去,韓奕擦乾眼淚,扶著父親的靈柩,踏上返鄉之路,再一次從楊劉鎮渡河東去。

  面對滔滔黃河水,韓奕憤怒地朝淒美的夕陽射出一箭。箭矢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終於不支地落入長河之中,沒有濺起幾朵浪花,便消失不見了。

  ~~~~~~~~~~~~~~~~~~~~~~~~~~~~~~~~~~~~~~~~~~~~~~~~~~~~~~~~~~~~~~~~~~

  註:歐陽修著《新五代史》,雖標榜春秋筆法,但因吳巒未能明察邵珂其人,契丹攻貝州後,又非力戰被殺而死,而是投井而死,故未將吳巒列入「死事」之臣,至於「死節」者,全書僅列其他三人。筆者以為,歐陽氏有些不近人情,尤其在五代那個混亂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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